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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动

2011-12-29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只有刘文才没急于回家,他蹲在一条土路边上,望着一群收工的人晃来晃去的背影。等那些背影消失在一片树丛的阴影里以后,刘文才开始在路边拔起草来。三个儿子一到开饭的时候就打架,都快愁死他了。就在前天,大儿子还把老三摁到地上,从老三嘴里掏一块饼子,那块饼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结果没从老三嘴里掏出饼子,反倒把他的门牙抠掉一颗。反正这会儿回家也没有事,不如顺手拔些草交给生产队,换些工分。有了工分就意味着能多挣些口粮。再说这儿离村子也近,走上几百步就能到家。那片树丛所笼罩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村子。
  让刘文才没想到的是,两个陌生人正朝他走过来。
  那两个人都是男人,一高一矮。那个高个子男人敞着怀,裸露出赤红的胸膛,一张脸上满是被晒出的油汗,不过,他的精神头还好。那个又矮又瘦的男人跟在他身后,眯缝着眼睛慢吞吞地走着,似乎还一边走一边打着瞌睡。他穿得挺规矩,大热天穿着中山装,钮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脸上竟然连一点汗都没有。
  其实,远远的刘文才就看到他们了。只是他没有太在意。
  他们很快就会从我身边走过去的。刘文才想。
  刘文才想错了。
  两个人在刘文才身边站住了。
  准确地说,是那个高大的男人站住了,那个瘦小的男人是被迫站住的。由于他继续走着,并且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一下子就撞到了前面的男人身上。瘦子惊醒了,咋咋唬唬说,他妈的,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声音很大,很凶的样子。他一边这么叫嚷着,一边用力一下一下顿着手里的绳子。每顿一下绳子,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咧一下嘴,显然是疼的。刘文才这才发现,原来那个高大的男人是被绑着的,两只手被反剪到背后。多余出来的绳头就在身后那个瘦小的男人手里牵着。瘦小的男人发了一通脾气后,用力推搡着高大的男人,骂骂咧咧地催他快走。高大的男人始终都没吭一声,但他看上去特别拗,任凭瘦小的男人怎么骂怎么推搡都没动一步,好像他的脚下突然扎了根。小个子男人恼羞成怒,你他娘的想造反呐!从后面狠狠地踢着他的腿肚子,一脚,两脚,三脚……当他要踢第四脚的时候,高大的男人回过头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路边有一个正在拔草的人。瘦小的男人放下了他已经抬起的脚。
  我叫王革,是上级派来的。瘦小的男人自我介绍说。
  刘文才见那个叫王革的人朝自己走过来,并没有站起来,只是蹲着往后挪了挪。他没弄明白王革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
  王革补充介绍说,不是唱歌的歌,是革命的革。
  王革的表情相当严肃。王革的严肃使得刘文才也跟着严肃起来,只是刘文才的严肃里掺进了愣怔和迷茫的成分。他手里正抓住一把草,为了使自己显得更严肃,他把草放在了地上,拍了拍手上的土,蹙起眉头认真听王革接着往下讲。王革却不讲话了,掏出一根烟,朝刘文才递过来。刘文才再次郑重地拍了拍手上的土,嘴上诚惶诚恐地连连说着,哎哟,哎哟。但他还是有些犹豫,没有立即去接烟,而是拿一根手指头抠了抠地上的土,然后又拿抠过土的手挠了挠了头皮。王革又把烟往前递了递,说,烟酒不分家,好烟呢,镰刀牌的,抽吧。刘文才瞧了瞧王革的脸,王革瘦削的两颊上已经像括号似地皱起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刘文才吃不准那皱纹是不是笑的意思,不过这会儿他的脸色看上去比刚才好多了。也许,这个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凶。刘文才接过烟,在身上找火,乱摸了一通也没摸到,就把那根烟夹在了耳朵上。刚夹到耳朵上,王革却把火柴擦着了,刘文才赶紧又把烟从耳朵上拿下来。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那个被绑束的男人并没有听。他先是歪着脑袋,试图用衣领擦擦自己脸上的汗,由于两只手帮不上忙,试了几次都只擦掉了下巴上的汗,额头上的汗还是在那里明晃晃地挂着。后来他的背上似乎痒了,他就靠着路边的一棵树,蹭来蹭去的。那是一棵只有手腕粗的小杨树,被他蹭得乱摇晃。看来蹭痒确实起到了作用,因为刘文才听到了他由于舒服嘴里发出的哼唧声。
  你犯了什么法?刘文才吐出一口烟,问那个被绑着的大个子。
  大个子没有回答,只冲刘文才憨厚地笑了笑。
  王革接过来说,别问他了,你连个屁也问不出来。
  刘文才这时已经放松多了,就开玩笑地对王革说,他倒是坚强,一句话也不肯说,像个地下工作者。
  不是那回事,王革摆摆手说,他是个哑巴。
  哑巴?刘文才感到意外,说,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他犯了什么法?
  王革说,写反动标语。
  反动标语?这一次刘文才不只是意外了,他吃惊地站了起来。老天爷,这个人的胆子也太大了!那反动标语是什么内容?你说来我听听。刘文才这么说的时候,重新上下打量了一遍那个身材高大的哑巴。那个哑巴对他们的谈话漠不关心,他已经靠着那棵树坐在了地上,蜷起两条腿,正埋头在自己裤子上擦着汗,刚才没有解决的问题坐在地上以后终于解决了。刘文才注意到,哑巴在擦完汗以后也没有把脸扭过来,他把目光放到了远方。刘文才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野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柴草垛,白花花的热浪在柴草垛周围跳跃着。刘文才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哑巴在偷偷地笑。
  刘文才重新蹲在了王革的对面,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问王革,他是不是这儿有毛病?
  谁也搞不清楚,王革说,因为他是个哑巴
  刘文才说,哎,你还没告诉我,他到底写了什么样的反动标语。
  不好说。王革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刘文才问。
  不好说就是不能说,王革说,这是秘密。这是上级吩咐的。你知道上级是什么意思吗?
  刘文才当然知道上级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就没有再追问,只噢了一声。噢过了,刘文才接着拔自己的草,已经耽误一段工夫了,得把耽误的时间抓紧补回来。王革咳嗽了一声,开始讲他和哑巴的故事——晌午,我上茅房的时候,见哑巴拿着粉笔在茅房的墙壁上乱画,也没有太在意。心想,一个哑巴,画就让他画吧,哑巴说不出话,急,画画也能解解闷。但是,当我撒完尿从茅房里出来的时候,一看他画上去的字就大吃了一惊。你猜他写的是什么?刘文才停止了拔草的动作,想了想,摇摇头回答说,猜不出来。显然,王革的情绪被他自己所讲的故事调动起来了,他激动地拍打了几下子腿,说,他竟然写的是……
  说到这里,王革住了嘴,吐了一下舌头。
  然后王革压低声音说,我刚才说过,这是秘密,不好瞎讲的。反正是三个字,他写的是三个字。我只能透露给你这些了。
  刘文才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三个字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排列组合,怎么也组不成一句反动标语,就放弃了努力,继续听王革讲故事——
  ……哑巴写在茅房上的那些字让我吓了一跳。反动标语!地地道道的反动标语!我的心一个劲儿地怦怦跳,瞅了瞅四下无人,我就赶紧溜走了。为什么溜?当然是不愿意惹麻烦喽。溜掉以后,我真有些庆幸,幸亏没有人发现我见到了那个反动标语。但是……唉,怎么说呢?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你以为躲过去了,但实际上你是怎么躲也躲不掉的。你猜我又遇到什么了?
  这一次,刘文才连想也没有想,就说,你别让我猜了,我脑子笨,什么也猜不出来的。
  王革说,猜不出来就对了。换上我,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猜不出来。
  这时候,一个人牵着一头黄牛从路上经过。那个牵牛人一边走一边烦躁地吆喝着他的牛,快点儿吧,祖宗!牛却往后撤着身子,牛鼻子被缰绳牵引得都有些变形了。牛慢吞吞地走着,肛门收缩了几下,就拉出屎来。牛屎很稀,落到路面上发出噗噗嗒嗒的响声。王革已经停住了他的故事,似乎是怕稀牛屎溅到他身上去,他往路边挪了挪。牵牛人和牛走过去以后,又过来了一辆嘣嘣嘣吼叫着的手扶拖拉机,速度很快。拖拉机的拖斗里装着几筐萝卜。有些日子没下雨了,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层浮土。拖拉机开过去以后,扬起了一团白色的尘雾。刘文才和王革都拿自己的巴掌遮住脸。那个哑巴的手被绑束着,没法拿巴掌遮脸,只能任凭尘土落在自己的脸上。此刻哑巴的脸上已经又沁出了一层汗,尘土落上去,使他的脸变得花搭搭的。尘雾飘散开,刘文才发现路面上有两颗从手扶拖拉机上颠下来的萝卜。刘文才的脑海里立即跳出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把这两颗萝卜拿回家,剁成萝卜丁掺进面粉里,做成萝卜丸子,那么本来只够一顿饭的面粉,就可以分成两顿了。这样一来就算省下了一顿饭。刘文才不拔草了,站起身,打算捡起那两颗萝卜。
  
  可王革更快,他抢在了刘文才的前头,一下子就窜到了路面上。
  王革捡回那两颗萝卜以后,比较了一下它们的大小,然后把那颗大的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王革把那另一颗萝卜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了擦,就咔嚓咔嚓啃起来。刘文才看见王革的脖子很细,脖子上的皮肤也松垮垮的,喉结却又尖又大的。随着王革的吞咽,喉结迅速地上上下下蠕动着。
  那个萝卜都被啃下去一半了,王革似乎才想起来还有刘文才呢。
  王革不好意思地说,忘了忘了。说着,他打算把萝卜掰开,一分为二,与刘文才共同分享。但使了使劲儿,没掰开。看了看刘文才,见刘文才正盯着那个萝卜,就又把萝卜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磕。磕了几下,也没磕开。就用目光征求刘文才的意见。
  刘文才说,不用掰了,还有……他没有把话说完,指了指王革的口袋。
  那个装进去萝卜的口袋被撑得鼓鼓的。王革用手往下摁了摁,使它看起来不那么鼓了,然后对刘文才说,不用试了,这一颗肯定也掰不开。
  刘文才苦笑了一下,摆摆手说,算了。
  王革接着啃萝卜,依旧啃得咔嚓咔嚓响。
  刘文才瞟了哑巴一眼,对王革说,哑巴咽唾沫了。
  王革停下来,愣了一会儿。
  刘文才说过就后悔了,他再一次摆了摆手,道歉似地说,哑巴也算了,我忘了他写过反动标语。
  但王革还是张开大嘴,咬下一块萝卜,递给了哑巴。那块被咬下来的三角形的萝卜上沾着王革亮晶晶的口水。哑巴又咽了一口唾沫,但没有伸出手接萝卜,他只冲王革和刘文才古怪地挤了挤眼睛。
  吃完萝卜,王革抹了抹嘴巴,问刘文才,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刘文才说,你讲到换上你,你也猜不出来。
  对。王革说,别说是我,就是换上谁也猜不出来。我从茅房里撒完尿出来,见到哑巴写的反动标语,就赶紧溜掉了。溜到村口上,却见哑巴,也就是他——王革指了指倚树席地而坐的哑巴——已经在村口上了,他正在村口的地上写反动标语呢。村口可不像茅房那儿,村口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我要是再溜掉就不好说了。你眼睁睁地看见有人在写反动标语,而不站出来揭发,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是纵容包庇的问题!我当即就抓住了哑巴,拿绳子把他绑了起来。我把哑巴送到了公社武装部的武部长那里——武部长你认识吧?就是那个讲话老是爱说那个那个的,黑脸膛汉子,脸上有一块疤,想起来没有?对,就是他。可是武部长说,如今写反动标语的人太多了,他那里都关押了超过一百个这种人了,关不下了。文化馆腾出来关押了犯人,勤俭节约办公室腾出来关押犯人,食堂也腾出来关押犯人,就连他自己的办公室,本来是两间,如今也腾出一间关押犯人了。他正为这事犯愁呢,愁得嘴上都起了一串水泡了。
  那该怎么办呢?刘文才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问。
  王革说,我也是这么问武部长的。我说武部长,那该怎么办呢?武部长思考了一阵子,说这么着吧,你去派出所碰碰运气吧,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多余的地方。于是,我就带着哑巴去了公社派出所。派出所的所长你认识吧?
  刘文才说,认识,所长姓吴,口天吴。
  可是,吴所长说,写反动标语的人不归他们派出所管。王革说到这里,一脸愁容,他呻吟着,拿大拇指按摩着两边的太阳穴,好像他突然头痛起来。王革愁眉苦脸地说,吴所长派出所里管的是盗窃犯,不管写反动标语的人。说白了,盗窃犯就是些小偷,扒红薯的,掰玉米棒子的,掐麦穗儿的……反正偷的都是些吃的东西。再说,他们派出所也人满为患了。你也知道,吴所长那人平常也不错,脾气好,平易近人,能帮上忙他一定会帮的。可他们派出所里盗窃犯也多,也关押不下了。我求他,吴所长,你就帮帮忙吧。吴所长摊开两只手说,我也想帮,但是帮不上啊。后来,吴所长也像武部长一样思考了一阵子。思考了一阵子后,他就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看这么着吧,你去发动发动群众吧。我就问他,怎么发动群众?他说,你就物色一个觉悟高警惕性也高的人,让他替你看管这个哑巴几天。我一想,哎呀,这还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就这样,我就押着哑巴上路了。一路上,我遇到了包括你在内的十八个人。每遇上一个人,我都要考验考验他们。结果令我特别失望,你之前的十七个人,没有一个通过考验的。他们不是觉悟低,就是警惕性不够。
  你是怎么考验他们的?刘文才问。
  王革说……
  王革刚要说,一个肩膀上扛着口袋的人从路上经过,他就住了口。看来那个人口袋里的东西很重,因为他的背都被压弯了。那人连瞄一眼他们都没有,就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这时候,哑巴站了起来,在那里甩着胳膊,还踢了踢腿。大概长时间坐着,哑巴的胳膊和腿有些麻木了,他站起来想必是活动活动胳膊腿儿吧。王革见了,厉声喝道,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想逃跑吗?坐下!哑巴听话地坐下了,还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就是还倚着那棵小杨树席地而坐,不过,这时他已经不往远处看了,他把脑袋耷拉在两腿之间,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王革刚才的声音不但严厉,而且音量很大,连刘文才都被吓了一跳。但那个扛口袋的人并没有因此回头,他照样走他的路。
  等那人走过去以后,王革悄悄问刘文才,你看到那个扛口袋的人了吗?
  刘文才说看到了。
  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扛着口袋。
  就这么简单?王革诡秘地嘿嘿笑了。我告诉你吧……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不许偷听!刘文才又吓了一跳。再看哑巴,哑巴刚抬起的头,又耷拉到双腿之间了。原来王革吼那一嗓子,是吼哑巴的。王革压低嗓门儿说,你刚才不是问我怎么考验那些人的吗?我告诉你吧,就两条,一是观察;二还是观察。
  刘文才说,这不还是一条吗?
  王革说,看起来是一条,实际上是两条。你听听,是,还是。这是为了强调观察的重要性。就比方说刚才那个扛口袋的人吧,我先是观察他的面相,八字眉,三角眼,嘴唇也太簿了。这种人,一看就不可靠,阴。后观察他的动作,他闷着头走路,咱们三个大活人在路边上他都没看见,这说明他的警惕性不够。你想想,像这种人,我把写了反动标语的哑巴交给他,能放心吗?
  不放心。刘文才说。
  总之,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十七个人都存在着使人不放心的地方。王革说,你是我遇到的第十八个人。我一遇上你,就知道找对人了。
  王革说你看看你的面相,你自己看看。
  刘文才无法看到自己的面相,因为他手头上没有镜子。
  不过没关系,王革马上就告诉了刘文才的面相是什么样的。王革说你看你,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特别是你的嘴唇,我从来都没见过这么厚的嘴唇,比马的嘴唇还厚呢。听王革这么说,刘文才摸了摸嘴唇,心想,我的嘴唇有那么厚吗?王革解释说,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说你长得像马。我的意思是说,有一副厚嘴唇的人往往都是忠厚诚实的人,有一副菩萨心肠。刚才听到王革说他的嘴唇比马的嘴唇还厚时,刘文才还有些生气,不过听了后面的话,他的气又消了。
  于是刘文才说,不是我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你去村里打听打听,我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
  王革附和说,那是,当然没得说。
  说着,王革就抽出一根烟,递给刘文才。这是王革第二次敬他烟了,本来他都不好意思接了。但一想到刚才王革捡到一颗萝卜,想掰给他一半的,后来没掰开,王革就自己独吞了,等于刘文才把自己的那一半让给了他王革。现在再抽他一根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等于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于是刘文才就把烟接到了手上,并且点着了火。
  王革吐出一口烟雾说,那咱就这么说定了,哑巴交给你看管几天。
  
  刘文才却有些犹豫了,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也就是这一犹豫,刘文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叫王革的男人有些不对头了。王革先是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就是这样,用力眨。刘文才甚至能听见他眨眼时发出的那种吧唧吧唧的声音。眨了几下以后,王革的眼睛里像泉水那样涌出了混浊的泪水,泪水盈满了眼眶。接着,王革的鼻子,就是鼻尖那儿开始发红,就像一块放进炉火里的烙铁在逐渐变红。鼻子红到一定程度,王革的嘴也开始痉挛起来了,并且越痉挛越厉害,以至后来痉挛变成了哆嗦。刘文才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问,你没事吧?谁料不拍还好,这一拍犹如触到了机器上的开关,王革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哇的一声,王革竟然大声号啕起来。完全是那种没有节制的失声痛哭,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了。
  刘文才想劝劝王革,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蹲下去。一眼看到哑巴,就说哑巴你快过来看看。哑巴站了起来,走到哭泣的王革面前,弯下腰,瞅了瞅他的脸。刘文才问哑巴,他这是怎么了?哑巴摇了摇头,然后又坐回到老地方。见哑巴也指望不上,刘文才更急了,他走来走去的,把先前拔的草踢得乱七八糟的。偏偏这时候,王革的哭又升级了,不但哇哇大哭,还加进了动作,好像为他自己的哭伴奏。王革一边哭一边大幅度地前后摇摆身体,把本来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都摇散了,而且拿巴掌使劲儿拍打着地面,就像那地面是一个人的脸,他在打那个人的耳光一样。王革哭得就像一个娘们儿。
  刘文才是个心肠软的人,听王革哭得这么凶,他的眼睛也湿了。
  求求你,别哭了行不行?刘文才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王革委屈地说,你刚才说的话那么伤我的心,我能不哭吗?
  刘文才见说话能止住王革的哭,这让他喜出望外,因为这相当于找到了一个止哭的窍门,于是就故意没话找话地问他,我刚才说什么了?
  瞧你这记性。王革说,你说你再考虑考虑。
  我是这么说过。刘文才说,不过我有些不明白,我这么说又怎么了?
  王革说,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说这种话,明摆着是瞧不起我!
  刘文才说,我没有瞧不起你。
  没有瞧不起我,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来?王革擤出一把鼻涕,甩出去,在鞋帮上抹了抹手,说,再考虑考虑,就是在怀疑我的眼力。我看人向来都是一看一个准的,还没有看走眼过呢。只有你,怀疑我的眼力。
  刘文才见王革说到这里,又显出要哭的样子,就赶紧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兄弟,都是我的错。你的眼力确实挺准的。
  就是嘛。王革说,我怎么会看错人呢?
  刘文才说,就是就是。
  王革问,那你还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了?
  刘文才下了决心,说不考虑了。
  王革说,也就是说,你答应看管哑巴几天?
  刘文才说,我答应。
  王革说,君子一言。
  刘文才说,驷马难追!
  王革马上就不哭了。他站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一项任务似的。王革走到哑巴跟前,揪住哑巴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动手解他身上的绳子,一边嘟嘟囔囔说,这是生产队的绳子,集体财产,我不能便宜了他。嘟囔完,连个招呼都没跟刘文才打,就顺着那条土路走了。从后面看上去,王革显得比初见时更瘦了,好像是一场哭把他身体里的水分榨干,因而干枯了。他的中山装穿在身上太大了,尤其是袖子太长了,走动时胳膊甩来甩去就像古装戏里的人物甩着水袖;裤裆松松地往下坠着,根本就看不出屁股的轮廓。走着走着,王革竟然手舞足蹈起来,还蹦了一下,把手里的绳子抛向空中,然后再接在手里。这分明是一个人兴高采烈时才会有的动作啊。刘文才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就揉了揉眼睛。但等他揉过眼睛再看的时候,土路上空空荡荡的,王革已经不见了。这个名叫王革的瘦小男人,走得也太快了,简直就像风一样快。
  回头再看哑巴,哑巴已经不在那棵树旁坐着了。他得到解放后,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还搓着自己被绳子捆绑得青紫的一双手。刘文才亲眼看见那双手由青紫变得红润起来了。看来这个哑巴不笨,还知道搓手可以活血。
  接下来哑巴的举动却让刘文才担心起来了。哑巴开始在刘文才已经拔下来的那些草中间扒拉,挑选出其中比较长又比较具有韧性的草,用来搓一根草绳。他这是要干什么?是用绳子把我捆绑起来?还是他自己用绳子来上吊?刘文才在一旁观望,准备随时对付突发情况。要是他来捆绑我的话,我就逃跑,或者大声呼救;要是他上吊的话,我就把草绳砍断,反正上工的时候带着铁锨的。不过,到那时会不会来不及了呢?那就先吓唬吓唬他吧。看先前的情景,王革一严厉喝斥他,他就老实了,说明这个哑巴是吃硬不吃软的。
  他娘的!你想干什么?刘文才学着王革的腔调大喝一声。
  哑巴没有被吓住,听到喊声,他只抬起头冲刘文才笑了笑,他的笑容看上去还是那么憨厚。这时候哑巴的草绳已经搓好了。原来刘文才的担心是多余的,哑巴既不是拿绳子捆绑自己,也不是用来上吊,而是用绳子把刘文才拔下来的草捆了起来。
  哑巴把捆好的草往肩上一撂,快活地说,走,回家吃饭喽——!
  说完,顾自往村子里走去。
  刘文才只好赶上他,问,你写了什么反动标语?
  哑巴说,我饿了。
  刘文才说,饿了回家再吃。我问你,你到底写了什么反动标语?
  哑巴还是说,我饿了。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名堂了,刘文才不打算再问下去。不过,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却在这时候突然之间闯进刘文才脑海里来了,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不是个哑巴吗?按照一般的理解,哑巴是不可能会说话的。刘文才心里暗自叫苦不迭,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上了王革的当,他显然是交给了他一个特殊的哑巴。正叫着苦,却听见哑巴又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哑巴说,我饿了,正好是三个字。
  
  责任编辑房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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