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破梦
2011-12-29方格子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她就那样在角落里坐着,空间很大,而她觉得很憋闷,刚才试图站起来出去走一走,马上被警惕的同伴截住按在沙发上,看破了她的心思,说,怎么,又想溜啊。
她只得坐着,对于这样的场景,她已经没有了特别的感觉,两个麦克风,基本上会有人抢在手里,对唱的时候用得上,《相思风雨中》、《情难却》,这样的歌适合两个各藏心思的男女共同完成,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找一首歌来演绎自己的情感更恰如其分的呢。唱吧唱吧,只要当时不把泪水溢出来,别人都会觉得是逢场作戏。尤其唱到关键的那一句“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时,一定要微微笑着看看对方,决不可深情,不然,心事藏不住,别人很快会窥见你情感的脆弱,即刻会有一个尤其渴望的怀抱向你敞开,你逃都逃不掉。
小慢坐着,她愿意把笑意漫在脸上,表示自己的充分融入,吃过三块小西瓜,又喝了一口茶,觉得自己无法再坐下去了,在这样一个弥漫着欲望的空间,她仿佛看到了时间的流逝,她不是一个惜时如金的女子,就算有那么多时间,又有什么用呢。她常常纠结在这样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她站起来,摇晃着穿过玻璃茶几,茶几上摆满了小杯,每一个杯子都斟上了红酒,西式的优雅,不满杯,浅浅地荡漾着,只是这环境嘈杂,这家会所最大的包厢,因为有了卡拉OK,看起来永远拥挤,已经被歌声充满了,像一个鼓胀的气球,小慢觉得要爆炸了。
她又被按在沙发上,有个男的赶紧把麦克风送到小慢嘴边,示意小慢跟着唱,那是一首很明白的歌,歌词有点好,说“放手去爱,不要逃跑,人生不是随时都能碰到你要爱的人”,简直就是爱情失败者的临终遗言。小慢摇摇手,说,我不会唱。男人的一只手圈过来,拥住了小慢,一只手刚好碰到小慢的胸———他当然是无意的,这种场合,任何动作都可以归结到无心为之,当然不能当真,不然,你就是背了,一背就不合群了,不合群的出路有两条,一是极度无聊煎熬到最后;二是提前离席。小慢倒不在乎不合群,她是今晚的陪客,她发现自己从来不是自己的主宰。
小慢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轻轻地握住了那个人的手,又轻轻地牵开去,但是,那个人转过头来,对着小慢唱歌,那是一首怎样的歌啊,说什么,要到西藏去,要到那神秘的地方去。小慢被对方的口气猛然熏着了,这家伙一定吃了不少葱韭大蒜,此刻,被红酒一泡,正在他的胃里发酵呢。小慢差点熏晕过去,她终于哗一下站起来,披荆斩棘地出了那个叫“热爱余生”的包厢。
她百无聊赖地在长长的走廊上走,都是包厢,歌声四处逃窜,与小慢狭路相逢,小慢几乎没有退路,她寻觅着想找个僻静处坐一坐,但是,转来转去,被服务生问候“你好”十几次后,她来到洗手间,好像只有这里是安静的,褪去了人声,小慢洗手之间看见个女子,蜷缩在角落,低着头,好像喝醉了,小慢觉得在那样一个愤怒的世界,她居然能窝在那里,睡着了,真佩服她。小慢放水洗了下手,水滴溅出去,刚好滴在女子脖子上,她惊醒,一下站起来,说对不起,小慢不好意思地说,我吵醒你了吧。原来是这个洗手间的清洁工。
两个陌生人开始聊天,小慢有点为妇女不安,觉得那样面容姣好的女子,何以会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做清洁工,谁知女子说,我喜欢,灯红酒绿,才觉得是活着的。小慢吓了一跳,女子又说,她有机会去一家会计事务所做事,但是,她不喜欢那样的工作环境,了无生气。她说,她常常享受会所透露出的奢靡的感觉——奢靡,她居然用了奢靡。小慢有点惊讶——就算再喜欢这样的生活,也不至于让自己置身于盥洗之所呀,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再看女子,唇红齿白地笑着,小慢又觉得女子看似漫不经心,一定藏了很多坚硬的个人哲理,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看低了这个女子,慌忙逃出来。
包厢里还是很热烈,估计已经开始拼酒,女人的声音逃窜出来,在这个流光溢彩的世界,充满了情欲。小慢站在门口,有点无聊,她其实很不喜欢到KTV,太喧哗,但是,正如歌唱的,夜太漫长。她开始以设计师的眼光来看包厢的外观,整个包厢是用玻璃装饰起来的,门楣上端正地镶嵌着四个字:热爱余生。
真是精妙啊!热爱余生。热爱余生。想一想,谁不是在度过余生呢。小慢慌起来,觉得自己仿佛走到了时间的尽头,余生,余下来的生命。要怎样去热爱,她从厚重的玻璃门小窗看进去,刚才唱歌的两个人还在接着唱,什么时候是尽头啊!小慢庆幸自己出来的时候带了手机,她在走廊转盘喷水池边坐下来,她百无聊赖地看着着一切,一瞬间的事,她的双耳失聪一般,所有的声音退去。昨夜的梦忽地跳了出来,一个安静的院子,有银杏,有木槿,银杏叶未曾金黄,木槿花开了。紫色的花朵。
小慢有一份很好的职业,瑜伽教练,在这个不大的小城,瑜伽被誉为最具女人魅力的一项肉身运动,她每天的工作很简单,临近中午,她会准时到达女子生活馆,喝水、换衣、热身,然后进入程序。她的学员结构不繁杂,因为这个生活馆地处机关单位比较集中的风浦路,来生活馆休闲的健身的美体的大都是单位上班的女人,年轻的居多。有一次小慢随口说了一句,50岁以上的妇女好像不都喜欢这项运动了,立即有女人完整地系统地答复她,50岁以上的女人,如果不是在年轻的时候就有瑜伽的基础,她的骨胳早就生硬;另外,50岁以上的女人喜欢选择走路,更重要的是——女人总结性地说了一句,女人到了50岁,什么念想都没有了,多半属于放弃自我的年龄,干什么折磨自己呀。
小慢初听这样的解释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只是悲叹时间的不留情面。过一天,她就觉得不行了,她很快想到自己抵达50岁是眨眼之间的事,我的灿烂生命也会终止在50岁吧。好像从那一天开始,小慢有了生命的蛮荒感,甚至有个晚上,她躺在床上,迷糊之中快睡了,忽然又想到那个问题,是不是我也会在某一个日子烟消云散,她咬住被角,歇斯底里喊起来,几乎都要把嗓子扯破了,一身冷汗,她从床上弹跳起来,再也不敢入睡。
32岁的小慢有过两次婚姻从事过三种职业。第一次婚姻对于小慢来说颇具戏剧色彩,大学毕业回家那一天,还没有到家行李都还在手里提着呢,小慢迫不及待地和同学领了结婚证,小慢那时觉得自己真实爱了,也特别想把那个男人占为己有,几乎在她的逼迫之下,两个人就跌跌撞撞地进了民政局,因为之前小慢的晓之以理,同学早已偷偷把户口本揣在身边,两个人领出来两个红本本。只是,小慢从领到这个本子开始,忽然觉得脑袋空了,内心也空了,一到家,就扑在床上嚎啕大哭,惹得父母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安慰——他们当然不知道小慢的恋爱史,他们以为小慢从学校回到家太激动了。小慢哭够了,从包里翻出一个红本子,爸,妈,我领结婚证了。
事情当然很突然,母亲几乎崩溃,只是,她还没有开始发作,小慢已经在拨号码了,东东,我错了……话没说完,门砰砰地被敲响,母亲赶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东东,手里捏着一个红本,他告诉小慢,自和小慢领了这个本子,心被掏空了,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怎么了。他一直跟在小慢后面,当他听到小慢说出那句“我错了”,他抑制不住地敲门,他想告诉小慢,他不要这个本子。
母亲强忍住怒火,烧饭,伺候两个本科生吃饭,父亲一直不吱声,只是在一边看报纸,一边抽空从老花镜里透出一点眼光,看看他们两个。这边两个孩子争先恐后扒完饭,志同道合地下楼,一个说打车去吧,一个说坐公交吧,一边走一边商量,母亲在窗口看着,欲哭无泪的绝望,父亲一会儿也探出了身子,往下看。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回来,居然满怀喜悦,他们向父母汇报此次行程,坐公交车先到东东家,放好行李,再去民政局,今天是登记结婚的喜庆日子,离婚不安排在同一天——当然没有人解释结婚和离婚哪一个更值得庆贺,他们出来后,意见一致去时代电影院看片子,《阿凡达》,其实在学校他们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看电影他们很随缘,有什么看什么。电影散场后又去奶茶店,情形和大学时期一样,一杯奶茶两个人分着喝,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都要了一张小纸条,各自在纸条上写字——以前小慢鄙薄这种做法,称别人傻逼,或者吃饱了撑的,现在,她尤其需要这样一种形式来表达一些什么,她写:今天是我结婚大喜之日。祝福我。粘在贴满五彩纸条的留言板上。东东开始不愿写,在小慢的眼神鼓励下,也写了也粘上去。继续喝奶茶,买单出来,几乎同时,两个人对视,又冲进去,寻找对方的纸条,小慢在东东的字条上看到:我结婚了。我喜悦——和小慢的字条内容如出一辙,完全是默契的一对小夫妻,他们前后出了奶茶店,走了十几步,不由自主停下来,慢慢回到奶茶店,默默撕了两张纸条。
小慢嚷着饿了,母亲开始煮饭,父亲帮母亲打下手,东东腼腆地喊叔叔阿姨,用征询的眼神看着小慢,小慢干脆说出来,你又不会烧饭。
四个人坐着吃饭,小慢夹了菜给东东,东东,我们明天去吧。
东东说,明天上午我骑自行车来接你。小慢说,嗯。不要太早,我要睡懒觉。
东东说,哦。我十点过来。
再也没有废话,四个人一心一意把晚饭吃了。
小慢的第二次婚姻她还是很认真的,和东东办完离婚手续后,东东很快去了成都,那是他们读大学的城市,看来,东东已经完全适应了他乡的生活,他没有和小慢告别——好像除了是同学,已经没有瓜葛了。
日子不再等待,东东离开已经三年,小慢27岁。似乎是一个疗伤的过程,或者刚好适合遗忘一些什么,她忽然遭遇第二次婚姻,这和她的第一份工作有关。
小慢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家公司的内刊编辑,那家公司做进出口生意,服装、床上用品。小慢比较喜欢这份工作,待遇也还可以,她都打算在这个公司贡献美丽的青春的了,因为她英语不错,她常常帮着翻译一些资料,整理往来业务,订单,信函,生活很充实。经理对她也不错,逢年过节,小慢都能收到一个红包,数目也是自己满意的。
事情的变化是在一个夜晚,小慢加班忘了时间,等出来时,同事都走了,经理办公室的门缝透出灯光来,小慢本想一走了之,但想想又停下了脚步,就在这时,经理的门打开来了,小慢看到了那一张俊朗的脸,眉目清秀,他说,小慢,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一直等你出来。
小慢一惊,才想起自己因为沉浸在工作中,忘了开灯,她的办公室是幽暗的,只有电脑的光亮,经理是怎么知道我没有走呢?他一直在等我?小慢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她笑了笑,说,陈总,您也还没有走啊。
陈总说,我想和你聊聊。
小慢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她脱口而出,陈总您吃饭了吗?
陈总打开里间办公室,端出一个大大的托盘,丰盛的晚餐。精巧的餐具,两杯浅浅的红酒。这个镜头像极了影视剧常用镜头,浪漫的,伪浪漫的。小慢因为实在饿了,她不想装淑女,她抓起筷子就吃菜,挑着吃,批评菜的口感好,但是数量不多,她又喝了一口煲里的汤,点头称赞说,煲汤技术精湛,胃越来越舒服,她才想起对面的陈总,她愕然抬起头来,陈总,您怎么不吃。
陈总爆笑,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作风,他像小慢一样抓起筷子就吃,完全是狼吞虎咽,全部的目的只有一个,吃完它们。他们两个像极了久经沙场的赛手,完全沉浸在食物之中,这种相同的体验使他们脱去了所有的包装,酣畅淋漓——面前的盘子都空了,煲里的汤也喝完,小慢又才想起来,陈总,您说找我谈什么呢?
陈总显然非常满足,他响亮地打了个嗝,点了一根烟——在平时,他是绝不会那样做的,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他觉得那是没有素养的人才会那么做,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食客,他享受地呼出一口烟,情不自禁地说,吃饭真爽啊。
怪的是这个时候,小慢也有同样的感受,参加工作以后,她从来没有像今晚一样热爱食物以及热爱食物给自己带来的无与伦比的享受。
事情几乎不用铺垫,梁总直截了当地告诉小慢,他需要一份婚姻,他漂泊很久了,他不想再漂了。
小慢之前了解到,梁建皓一直都呆在这个城市,他的事业,他的家人都在这里,但是,他说,他不想漂了——完全是哲学家的口吻,小慢瞬间被打动,或者说被美味的食物打动,两个人步调一致地筹备结婚用品,该有的都有了,或者说,小慢梦想中的婚礼确实应该是这个排场的,拍照、录像,然后去教堂,在婚礼形式方面,两个人的意见完全吻合,要一个牧师来为他们见证爱情。
梁建皓先生,你愿意娶罗小慢小姐为妻,无论贫穷疾病,无论……
罗小慢小姐,你愿意嫁给梁建皓先生,无论贫穷疾病,无论……小慢却没有按常设场景回答,我愿意,她忽然哭起来,她的眼泪汹涌滂沱,几乎是倾泻而下,她拥住梁建皓,双臂的力量大得惊人,建皓被感动,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热切的爱情感动,牧师说,罗小慢小姐,请你冷静,请你冷静……
有人递给梁建皓一块雪白的手帕,梁建皓为小慢擦去了泪水。建皓说,那么多泪水啊。
小慢说,我把一辈子要流的泪水都流尽了——大家都鼓掌,为两个相爱的人。各自赠送对方戒指。互吻。礼成。
这是一个乡村小教堂,哥特式的屋顶,映衬在群山之中,宁静安逸,他们手挽着手出来,外面已经有车在等待了,他们将直接去火车站,他们觉得需要用一种长途旅行甚至一种疲惫的旅行方式来证明他们确实已经走到了一起。
车出了故障,又喊来一辆车,开到半路,依然出了故障。
他们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他们谁也没有看到,亲戚朋友都没有关心,一辆摩托车从远处呼啸而来,速度惊人,目标明确地撞倒了梁建皓。
小慢后来再回忆起这一切,都觉得是有预兆的,只是自己不明了,她终是斗不过冥冥中命定的一切,她的突如其来的流泪,她一直慌张的心,她抑制不住狂跳的左眼皮,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事后告诉小慢,该来的一切都将君临,任谁也左右不了。
小慢后来不再谈恋爱,她的心是静止的湖面,她其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她已经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后来,小慢更换了工作,到一家艺术中心从事设计,似乎是对自己爱情挫折的补偿,她的设计理念和天赋漫天覆盖下来,几乎无人能匹敌。
当然已经没有爱的感觉,或者说爱情已经离开。她的初恋她的热恋,都已经过去,接下来所有的日子仿佛都是为了等待自己老去,等待自己死去。
就这么过去几年,小慢也觉得自己老了,很苍老,她当然不会接受所有好心的撮合,就算被母亲和亲友强迫送到一些相亲场所,她也是让身体过来,灵魂是跟不过来的。
又过了几年,亲友们都不再坚持。小慢这样才放松下来,渐渐地有了一些要好的朋友,谈得来的女友也有一个两个。
有一次,她在女友的带领下,来到那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妇女家里看手相,妇女介绍说,叫我弥撒吧。弥撒?小慢这才认真端详这个女人,那是一个清爽干净的女人,有五十岁了吧,周身透露出来的气息是沉淀过的,水是水,沙是沙,看不见杂质了。只是面容年轻,不施粉黛,那么白净。小慢迅速喜欢上这个女人,仿佛那么多年来,她就在寻找这样一个具有天然气质的女子,借以倾诉。
弥撒看手相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她看的是手背,手背那么多细纹啊,也只有她了。两个女友一直纠结于自己的财运,仕途之运,爱情之运。小慢从梁建皓走后,已经完全驯服于命运,她从不主动伸出手去,希望别人告诉自己,会走向哪里。
但是,弥撒要求看一看小慢的手相,她说,你把手给我,你把手给我。小慢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说,我不看手相,我的命已经摆在面前了,只等着我一一践行。
弥撒几乎是强制地拉过了小慢的手,她握住小慢的手,激动起来,几乎是喋喋不休,冰雪聪明。冰雪聪明。
小慢开始惊叹,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愚笨的,或者说,就算像弥撒说的那样,是聪明的,那又怎么样,日子还不是那样无望。小慢有时觉得自己已经偏离了人生的方向,或者说人生根本是没有方向的,虚妄的。但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就是为了来感受虚妄和无边的寂灭感?
小慢常常觉得自己活在一种惯性里,就好像一个老人,她已经八九十岁了,虽然还能吃饭,还能看世界,但是,所有的乐趣都已不复存在,她活着只是一种惯性,靠自身的力量无法停止,只能依靠外力,或者时间,或者疾病。
弥撒极其认真,仿佛在论证一个深奥的理论,凑近看小慢的手背,细细辨认,突然地,弥撒说,你的婚姻在远方。你的婚姻在远方。当你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哦,这里是家,是我最终的家园。会兑现的。快了。
小慢后来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男的,似曾相识的面容,说不出名字,大约是旧识,一定不是东东,一定不是梁建皓。小慢强迫自己回忆起东东的样子,却再也没有深刻的印象了——小慢觉得一切都飘忽起来。只有梦里的那个男人是真实的,有高高的个子,在一个院子里打乒乓,每一次发球的时候,都要抿住嘴唇——他是谁。
你是罗小慢吗?电话没有一丝预兆响起来,小慢听不出这个声音是否在生活里出现过,又似乎在哪里听过,恍然梦里。是的,一定是在梦里,梦里的他也是说,你是罗小慢吗?
小慢告诉母亲,她要出趟远门,但是目的地不明确。母亲担忧地看着小慢,小慢说,我会回来的,我只是去看看,他是谁。
母亲说,你是做梦了吧。不要说破梦,让他留着,留在梦里才是你的。再说,你又去哪里找他。
小慢像是灵光一闪,说,我可以把梦接着做下去,梦会告诉我他在哪里。母亲手中的盘子掉落下来,碎了一地。她绝然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戏言,竟然引领了女儿的远行。那一次,小慢对母亲说,我做了一个梦,我现在天天在想梦里的这个人,但是我不愿想起这个人,因为不熟悉。母亲说,那你要说破梦,你只要告诉那个人,你梦见他了,告诉他梦里的情景,那么,他就会退出你的梦境了。母亲意识到这个说法的危险性,只是要劝说已经来不及。
梦游一般,小慢买了火车票,坐火车一直是小慢最喜欢的远行方式,窗外所有闪过的一切,仿佛都是时间的影子,任凭谁都抓不住,人在旅途,徒生惆怅。但是,小慢这一次却全然没有一丝情感的纠结,她觉得应该要去到一个地方,她要把这个梦说破,她不愿意一个不甚熟悉的男人出现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并且反复地纠缠。
果然他在那里,他在正在院子里打乒乓球呢。他发球的时候,抿紧嘴唇,他高高的个子,犹如一棵挺立的白杨,小慢的内心舒出一口气,仿佛到了家里,她恍然想起弥撒说的,你见到他,就会想,哦,这是家园,这是我最终的家园。小慢抑制不住地流出了眼泪,好像那么多年她都是漂泊的异乡人,现在,终于回来了。
小慢站在院门外,院子里,很安静,木槿花开了,那两个打乒乓球的人很投入,男的发球,女的接球,接不到,姿势很夸张,男的就笑她,女的嗔怪地把球扔了过去,男的接住,然后发了一个俏皮的球,就只为了让女的接着,女的很开心,两个人开怀的声音弥漫在院子,木槿花静静地开放。
小慢靠在院门上,她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安然,弥撒说,会兑现的。快了。你只要一见到他,你就会觉得,哦,到家了。就是他了。小慢一直拒绝相信弥撒,她觉得自己那么唯物,那么坚定,是不会轻信弥撒的。她慢慢地蹲下来,坐在院门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她托住下巴,痴痴地看着这两个人打球,阳光从木槿的缝隙照下来,小慢斑驳的脸上泪水汹涌,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命里的归宿而感恩,她把脸埋在双臂之间。这时,乒乓球砰砰砰地跳了过来,小慢看着这个橘黄色的乒乓球,伸出手去,她想把乒乓球捡起来,亲手交到那个男人手里,但是,一双白净的手伸了过来,快速地捡起了乒乓球,小慢抬起头,她看到两个人站在面前,这个男人曾经在小慢的梦里轻声细语,他喊小慢小慢小慢,耳语一般。小慢此刻还能回忆起梦境,在一个宽广的原野,很多风筝在空中飞翔,蜻蜓、小鸟,还有蜷曲的蛇,他和小慢两个人牵着一根线,试图拉着那风筝,风很大,线断了,小慢的手依旧牵着线,然后她就飞起来了,越飞越高,越过男人,朝更加宽广的远处飞。小慢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够飞,像鸟儿一般,轻盈地扇动翅膀。然而,这一刻,空中的她却感到巨大的孤独,像天一样宽广的孤独,帷幕一般,往下压,一点一点覆盖了小慢。小慢在空中挣扎,男人试图跳起来拥抱小慢,但是,天地间的距离好宽啊,海一样宽,他们只有两两相望着,然后看着对方烟尘一般消失。
你找谁?女的问小慢。
小慢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她几乎是抽噎着想告诉男人这个梦,梦里两双互相呼唤的手。母亲说,你把梦告诉那个人,他就会退出你的梦境,你以后就再也不会想起他。小慢原以为她能轻易地告诉他,那个飞翔的梦境。但是,这一刻,小慢说不出来,她看着男人,熟悉的,陌生的男人,曾经携手一起想把风筝飞到天空的男人,此刻就在面前。天空晴朗,花儿绽放,没有梦。只有强大的阳光和陌生的两个人,小慢瞬间忘了此行的目的,她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迷糊着双眼,说,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刚才看到有阳光的,天怎么一下子就暗了呢。
小慢站起来,背起那个庞大的包,往院门外走,她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是罗小慢吗?你是罗小慢吗?小慢转过身来,看着男人,微微笑着,她看见男人站着,一只手拿着乒乓球拍,一只手在擦汗,模样像极了梦里的那个人。转身之间,小慢的心胸忽地打开来,仿佛吹进了风,母亲是对的,我把梦说破了,他再也不会纠缠我了,他再也不会到我梦里来了。想到这里,小慢站住了,她看着那个男人,家人一般地熟悉,她的语调也很家常,我做了一个梦,我们放风筝,线断了……我忘记梦怎么结束的。
没有人懂得小慢,包括小慢刚才的自言自语,在这个秋日的午后,一切显得日常。小慢想到自己终于把梦境说出来了,而且,她断定,弥撒的手相只是胡诌,她将回到故乡,告诉弥撒,我的命运怎么会在手背呢。她会非常虔诚地伸出手,让弥撒看看自己手心,以及手心里的命脉,她不敢保证自己会按照命脉一路走下去,至少她知道,千山万水地到达一个院子,只为了告诉他梦境,这样的事其实是很荒唐的,就像她荒唐地笑出声来,小慢忍不住笑起来,笑起来,她一直笑着渐渐离开那个院子,直到裙裾消失在那个狭窄的拐角。
责任编辑房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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