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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访台湾名人故居

2011-12-29叶永烈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张学良台北幽禁处
  
  在台北,如果问幽雅路在哪里?一百个人里头恐怕有九十九个人答不上来。司机张先生在台北开了十几年车,也不知道幽雅路在哪里。平日开车几乎不用GPS的他,那天也不得不打开GPS,按图索骥,终于找到了短短的只有820米的幽雅路。
  幽雅路坐落在台北阳明山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大屯山区。大屯山旧名“大遯山”,是由十几座火山锥所组成。这是一群死火山。其中的最高峰是海拔1120米的七星峰,另一座半圆似钟的死火山叫纱帽山,在七星山之南、纱帽山之东的一座死火山原名草山,因为蒋介石崇拜明代著名哲学家王阳明,改名阳明山。由于阳明山最出名,所以人们也就把那一带称为阳明山公园。幽雅路就在阳明山前、大屯山的一座火山锥的半山腰上,淹没在浓密的山林之中。
  幽雅路原本是一条山野小道。在日本占领台湾之后,看中北投以及附近的温泉,于是这条山野小道被拓宽,沿着山坡建设了高级宾馆和日式住宅。1945年台湾光复之后,这条山间马路由于“沿途景致清幽雅丽,能抚人躁动之心”,被命名为幽雅路。
  短短的幽雅路上,拥有三座台北市的“市定古迹”:其一是幽雅路32号,是创建于大正十年(1921年)的佳山旅馆,是台湾现存规模最大的日式单栋木造别墅之一;其二是幽雅路21号,是创建于昭和九年(1934年)的吟松阁,是台北市目前仅存的一幢日式全木结构旅馆;其三是幽雅路上一条名叫杏林巷的小巷,巷里有多座私家寺院,巷口有日治时期所建佛教石窟,供奉不动明王。
  然而,我去幽雅路的目的,并不是寻访密林之中的那三座台北市的“市定古迹”,却是直奔34号。在34号大门口,门的上方高悬横写的“禅园”两字,门的下方有一块牌子上则竖写着一行字:“张学良少帅旧居”。
  我所要寻访的,正是当年幽禁张学良将军的处所。这幽雅路之幽,其实应当是幽禁之幽——虽说在囚禁张少帅之前,这里已经取名幽雅路。
  走进34号大门,迎面就是一条向下的石阶路。沿着小路向下,在绿树浓荫之中,在山坡之上,散落着一组青瓦、砖墙、铺着木地板的日式建筑。这里是北投地热谷大屯山凹的制高点,面对着淡水河口的那山形如观音的观音山。遥望山下,近处是北投的楼房,远处是台北市区,可谓美景尽收眼底。
  “禅园”是1981年才取的名字,并非原名。这座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日式的庭院,浓缩着台湾色彩斑驳的历史:
  建成之初,这里叫“新高饭店”,是日本商人聚会之所;
  后来被日本军方看中,这里成为“日本军官俱乐部”;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里成了日本的自杀式飞机驾驶员“神风特攻队”的招待所。他们在出征赴死、报效天皇前,来到这里尽情寻欢作乐,享受人生最后的“幸福”;
  台湾光复之后,这里一度成为台湾官方的招待所;
  此后,这里成为张学良将军和赵四小姐的囚禁地;
  1981年,这里被改建为禅园花园景观餐厅,做蒙古烤肉自助餐,直至今日。另外,当年看守张学良将军的特务们所住的房子,则成了翡翠轩茶坊。尤其是在夜幕降临之后,这里成了观赏台北夜景的好处所。
  我在走下石阶路时,首先见到的是翡翠轩茶坊。那幢日式房子在禅园花园景观餐厅之上。当年特务们住在这里,便于居高临下监视张学良将军的一举一动。
  我走向禅园花园景观餐厅,那里才是真正的“张学良少帅旧居”。我来到禅园花园景观餐厅门口,那里醒目地挂着一帧“帅哥”与“美女”面对面坐在一对藤椅上的照片。那“帅哥”就是张学良,那“美女”就是赵四小姐。照片的说明词写道:“1947年,张学良和赵一荻在台湾住所,这是他被押至台湾后莫德惠前来探访时拍摄的照片。”
  莫德惠,国民党中央委员。他是东北社会贤达,曾经得到张学良之父张作霖倚重,出任奉天财政厅长、代理省长、北洋政府农工商总长,也深得张学良信任。莫德惠同时也得到蒋介石信任。所以张学良在被囚禁期间,不论在大陆还是在台湾,莫德惠都得以探视张学良。莫德惠拍摄的张学良与赵四小姐1947年在台湾的照片,是极其珍贵的历史照片。
  照片上的张学良,只有46岁,而赵四小姐年仅35岁。这张照片表明,张学良和赵四小姐早在1947年就已经被囚禁在台湾——实际上他们是在1946年被秘密押往台湾。照片的说明词只是说“1947年,张学良和赵一荻在台湾住所”,很多游客误以为是在禅园拍照的,实际那是在新竹。
  关于张学良的行踪,在蒋介石时代一直是“党国”的高度政治机密。直到蒋经国去世之后,张学良这才在台湾公开露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学良的秘密囚所,这才逐渐曝光,浮出水面……
  1936年12月12日,当时任“西北剿匪副总司令”的东北军领袖张学良和当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七路总指挥”的西北军领袖杨虎城联手,在西安发动兵谏,扣留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兼西北剿匪总司令”蒋中正,要求“停止剿共,改组政府,出兵抗日”,这便是名垂史册的西安事变。
  在中国共产党的积极参与下,西安事变得以和平解决。1936年12月25日张学良亲自送蒋介石回南京。
  1936年12月31日,国民政府军事法庭对张学良进行审讯,判处10年徒刑。
  1937年1月4日,国民政府委员会议一致决议通过:张学良所处10年有期徒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
  这“严加管束”,其实就是软禁。从此,张学良开始了漫长的幽禁生涯。中国共产党坚决要求释放张学良。蒋介石对张学良的行踪,严加保密。从1937年至1946年,张学良不断处于转移之中,在中国大陆的秘密囚禁地,先后多达11处:张学良最初关押在南京太平门外孔祥熙公馆,此后被转移至浙江奉化雪窦山、安徽黄山、江西萍乡、湖南郴州苏仙岭、湖南沅陵凤凰山、贵州修文阳明洞、贵阳黔灵山麒麟洞、贵州开阳刘育乡、贵州息烽集中营、贵州桐梓无门洞小西湖。张学良原配夫人于凤至因病去美国就医,张学良在囚禁生涯中一直由赵四小姐——赵一荻陪同。
  1946年10月17日,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从贵州桐梓被押送到重庆。这时候,张学良显得很高兴,因为特务头子告诉他,要从重庆乘飞机前往南京,蒋介石将在南京召见他和杨虎城,宣布他和杨虎城一起恢复自由。
  10月19日,张学良和赵四小姐在重庆登上专机,负责押送的是军统局重庆办事处主任张严佛。专机中途在武汉落地加油。专机再度起飞之后,却没有在南京降落,而是飞越台湾海峡,降落在台北松山机场。这时,张学良方知到了台湾。
  其实,事先张严佛就接到南京保密局局长郑介民、副局长毛人凤的电报指示,要把张学良从重庆押往台湾。为了避免在押解途中发生意外,就骗张学良说是飞往南京。
  张学良一到台北松山机场,就有专车等候,把他和赵四小姐立即送往新竹县五峰乡井上温泉。军统局事先在那里安排好禁之所,并配备了看守特务和宪兵。
  军统局是根据蒋介石的指令行事。蒋介石早在1946年10月19日就把张学良秘密转移到台湾,原因是1946年1月10日至31日,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召开,中国共产党代表周恩来在会上指出,应当立即释放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此后,随着194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10周年纪念日的临近,全国要求释放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的呼声越来越高。为了避人耳目,蒋介石在西安事变10周年纪念日之前,指示军统局把张学良秘密押往台湾。
  蒋介石已经把张学良在中国大陆转移了11个囚禁所,而在1946年10月19日决定押往台湾,这也表明,蒋介石早在那个时候,已经做好了日后退守台湾的打算。
  
  据当时看管张学良的军统特务张严佛后来回忆:“张学良被幽禁在台湾新竹县井上温泉山区。这是一个风景区,树木参天,峰峦起伏,当地多数居民为高山族,离新竹市约五六十华里。那时,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住在一起。军统局负责看守他的刘乙光指挥的看守人员,有特务队员十余名,另有武装宪兵一个连。生活方面,据说蒋介石指示尽量照顾他,还说是叫他读书修养。因此,张学良表面上可以到附近十华里或更远一点范围内散步、钓鱼,平时可以打网球、游泳或做其它运动。他经常可以通信(与外界要被准许的),并准许接见和接受送给他的烟、酒、日用品、食物。除有时由蒋介石、军统局派人陪他讲学、读书之外,他经常订阅《大公报》、《中央日报》及台湾当地报纸,他自己以及军统局替他买了不少的线装书和中外书籍。饮食方面,烟酒等不受限制。我看守他一个月中,和他一起吃饭,大概吃的和过去差不多,可以由他自己选择。据毛人凤、刘乙光平时和我谈起张学良的生活饮食起居、接见通信以及所谓修养读书,和他同案但不关押在一起的杨虎城将军则完全两样,杨将军备受精神虐待。对张学良表面上较宽。”
  1946年12月15日,台湾省主席陈仪前往新竹看望张学良。张学良依然充满忧国忧民的情怀,对陈仪讲述了关于中日历史症结及对未来发展的看法。张学良在日记中写道:“彼对中日问题,有深刻认识,特殊见解。言到吉田松阴对日本尊王,吞华思想之提倡,伊藤博文、后藤新平吞华之阴谋,被认为日本侵华思想一时难为消除,美国亦将上日本人的当。并言到三十年后中日恐成联邦,但如中国人自己不自强,恐大部分政权反落到日人之手。”这清楚表明,在西安事变10年之后,张学良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复活保持高度的警惕。
  禅园花园景观餐厅门口墙上所挂的张学良和赵四小姐1947年在台湾的照片,实际是在新竹县井上温泉囚禁处所拍摄的。那年5月,莫德惠获准前去探视张学良,拍摄了这张照片。从照片可以看出,那是一幢日式房屋。这幢黑瓦日式平房,约150平方米。
  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李宗仁任代“总统”。李宗仁立即安排与中共和谈,并发表了八项主张,其中有“释放政治犯”,提出恢复张、杨自由。1月25日,张学良从看守刘乙光给的《申报》中,读到八项主张。张学良在日记中记下:“23日《申报》载,政府明令,余及杨虎城,恢复自由。”
  然而,军统局根本不把代“总统”李宗仁放在眼里,毛人凤等居然宣称“不知张、杨在何处”!
  由于莫德惠曾经对《大公报》记者言及张学良关押在台湾新竹,一时间媒体据此爆料。军统局于1949年2月2日凌晨3时把张学良从新竹押往台北松山机场,乘专机飞往台南冈山镇机场,转移到高雄要塞。直到风头过去,才于1950年把张学良重新押回新竹井上温泉,直至1957年10月被转移至高雄市西子湾。
  张学良在新竹县井上温泉住了9年的黑瓦日式平房,在1963年被台风冲毁。随着台湾开放大陆游客赴台,新竹县政府为了吸引大陆游客,仿照那幢黑瓦日式平房原貌重新复建,但是担心原址地势太低,容易再遭水患,改在附近高处建造。这幢仿建的张学良囚禁所于2008年12月底开幕迎客。
  随着时光的流逝,张学良已经不再是那么敏感的政治人物。自从蒋经国被委任为“国防部总政战部主任”,负责“管束”张学良的保安处也归于蒋经国管辖。蒋经国对张学良颇为尊重。再说,张学良患眼疾,需要治疗,台北的医疗条件比高雄好,于是在1960年,张学良获准从高雄市西子湾被迁往台北,软禁于幽雅路34号。正因为这样,如今那里挂上了“张学良少帅旧居”的牌子。
  幽雅路34号的日式黑瓦平房倒是原物,只是1981年改为禅园花园景观餐厅以来,里面的格局完全改变了。我走进这家餐厅,觉得进深太深而显得幽暗。我在木地板上漫步,发现张学良的幽禁之地完全商业化了。餐厅中最主要的一间包房,名叫“汉卿厅”,以张学良的字汉卿命名,那里原本是张学良的主卧室。当年张学良的客厅,如今成为蒙古烤肉的自助餐厅,而当年张学良的观景阳台,如今成为情侣座餐厅。
  在“汉卿厅”的正墙上,挂着莫德惠在1947年拍摄的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的那张照片,放大到办公桌的桌面那么大。照片两侧,是于右任先生赠给张学良的一副对联:
  
  养天地正气
  法古今完人
  
  张学良的主卧室里不见大床,代之以一张硕大的10座圆餐桌。这里专门供应“少帅台湾宴”,所有的菜肴都与张少帅相关。比如冰糖炖猪蹄这道菜名曰“铁蹄忆军旅”,因为“少帅喜欢台湾的猪蹄,忆经西安军旅之日,能以黄豆、冰糖炖猪蹄配饭,就是高级享受了。” 而“银耳养颜羹”则象征着赵四小姐的“美容圣品”,就连玫瑰普洱茶,那“普洱的浓厚余味象征着少帅的温和稳重,而玫瑰的香甜则暗藏着赵四小姐的似水柔情”……
  由于“汉卿厅”里的“少帅台湾宴”,一次只能开一桌,所以要品尝“少帅台湾宴”必须提前三天预订。这里的食客以大陆旅游团居多,尤其是张学良的东北老乡对他怀有深厚的感情,总希望一睹当年张学良在台北的幽禁之处,希望在“汉卿厅”里一尝“少帅台湾宴”。
  禅园里吸引众多游客的是张学良图片展。那里原本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餐厅的主人把走廊两侧挂满张学良的图片。图片展示张学良在长期的囚禁中的三大爱好,即养兰花、迷京戏、打国牌(麻将)。
  蒋经国常常到幽雅路34号看望张学良。蒋经国指示,对张学良不再“严加管束”,而是比较宽松,允许张学良的老朋友前去看望,也允许张学良外出看望朋友。这时,张学良乘机向蒋经国提出,幽雅路34号过于僻远,老朋友们也都年事已高,前来看他甚不方便,能否另迁他处?蒋经国答应了。于是,张学良选中北投复兴三路70号,在那里自己花钱建造了一幢别墅。那里环境幽静又离市区不远,成为张学良在台湾的最后住所,只是那里至今尚未对外开放。虽说张学良在新居中仍处于被监视的状态,但是他的“自由度”比过去增加。
  张学良晚年交往最多的是张群、张大千和王新衡。张群乃国民党元老,与张学良有着几十年的交情;王新衡是蒋经国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时的同学,担任过国民党特工,曾任保密局上海站站长,后来从商,担任台湾的亚洲水泥公司董事长;至于画家张大千,跟张学良原本素昧平生。1930年张学良任国民政府陆海空副总司令,常去北平买名家书画。一天他花重金购得明末清初著名画家石涛的一幅山水画,后来方知是赝品,伪造者青年画家张大千。张学良非但没有责难张大千,反而欣赏他的才华,与张大千有了许多交往。张学良与张群、张大千和王新衡轮流坐庄,每月宴请一次,人称“三张一王”。
  在张学良晚年,身边增加了一位至亲,那就是侄女张闾蘅。她在美国读完大学,于1967年回台北,得以照料张学良。张闾蘅常去看望张学良和赵一荻,而张学良和赵一荻也总是每隔几天到张闾蘅住处一趟。
  张闾蘅后来回忆说:
  “大伯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监视的生活,他很坦然,依旧与我们家人大摆‘龙门阵’,聊到高兴时,笑声朗朗。或者拉我们一同去下馆子,边吃边聊。我就是从那时起,才真正认识了我这位‘鼎鼎有名’的大伯,我与大伯的感情,也是在这段交往中、在听他的讲述中慢慢建立起来的。”
  
  “大伯家在北投,在他们家里,除了吴妈,其余‘服侍’他们的人都是派来的看守特务。在大伯家的外围也布满警卫点,不让外人靠近。我们平时不能常去大伯家,偶尔去了,家人总要再三交待,说话要小心,隔墙有耳,不能口无遮拦,免得给他们添麻烦。当时我真是无法理解,看着他们宛如生活在‘鸟笼’中,心里很压抑也很气愤。大伯的‘自由’是很有限的,来往的朋友也少得可怜,大伯每次外出都要提前报告,出门时总是两辆车,前一辆是大伯、大妈,跟随的一辆就是便衣特务或警卫。”
  
  “大伯、大妈最开心的日子是逢年过节。每到年三十,我们与大伯、大妈一起在北投过年,平时他们家冷清寂寞,连玩牌都不允许。这一天可以例外。大妈忙里忙外准备年夜饭,她烧得一手好菜,中西餐都很拿手,尤其是西式蛋糕更是一绝,小巧精致、香甜诱人。吃过年夜饭,大伯带头玩牌,别看他的视力听力均不好,每次赢家总是他,我们口袋里的‘红包’还未焐热,大部分的压岁钱都回到他手里,看我们沮丧的样子,他呵呵一笑说,耍钱,你们差远了,我是拜过师的!有时,玩过了通宵他亦不知疲倦,而我们都东倒西歪了。这就是我的大伯,天性爱热闹、爱玩、爱生活。”
  张学良非常喜欢到张闾蘅家,“有时一呆就是半天,吃了晚饭还没有动身的意思,‘跟班’的就不时上楼来催,大妈有些紧张,可大伯正聊到兴头上,故意装听不见,能多呆一会儿,他就多‘赖’一会儿……每次看到大伯如贪玩的顽童不愿‘回家’,而‘跟班’的又不停地催促,我心里又痛又恨!大伯、大妈已经被他们囚禁了那么久,为什么还不放过他们?听大伯讲,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拥有自己的‘私人飞机’,甚至自己驾驶飞机到南京开会,再想想现在,这叫什么日子?他内心的痛楚,是言语无法表达的。环境、容貌都在改变,唯一没变的,是他性格中的开朗豁达与率真。连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家有一个‘顽童’般的大伯,喜欢与他聊天,听他讲故事。只要你跟他呆一会儿,你就会被他的睿智所吸引。我常对自己说,我真幸运能有这么一位长辈,从他那里,我学会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从他的言谈中,我能感受到他对家人、家乡、国家、民族的挚爱。谈起这些话题时,他兴奋不已、神采飞扬,有时说着说着,又黯然神伤,音落神凝。”
  在蒋介石、蒋经国先后去世之后,1990年起张学良得以恢复人身自由。1995年张学良和赵一荻离台,侨居美国夏威夷。
  张闾蘅回忆说:“大伯、大妈后来去了夏威夷,我们全家陪着他们一同沐浴阳光与海风,这样自由自在的时光对于他们来说,来得太晚了!我是看着他生气勃勃的躯体日渐枯干,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悄然暗淡……我读懂了什么叫‘力不从心’!我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在大妈去世一年后,2001年,大伯也画上了人生句号。”
  张学良是于2001年10月14日下午2时50分,在美国夏威夷首府檀香山史特劳比医院病逝,享寿100岁。
  1990年,张学良曾为东北大学校友会题词: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
  磊落光明度余年。
  
  这首诗是张学良一生的写照。
  
  于右任和他的“梅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
  永不能忘。
  
  天苍苍,
  野茫茫,
  山之上,
  国有殇。
  
  这首《于右任遗歌》,在海峡两岸共同传颂,脍炙人口。
  台北的北投,有山有水有温泉,于右任的故居就在那里。
  于右任,名伯循,字右任,后以字传世。于右任是陕西三原县人,祖籍泾阳。关于“右任”的来历,有两种说法:一种传说原为“诱人”两字,后来取其谐音改为“右任”;另一种传说“右任”原为“右衽”。“衽”即衣襟。中原地区的人以“左衽”为受异族统治的代词,“右衽”乃一反其义。由于“衽”毕竟生僻,后来改为“右任”。在他晚年,按照传统习惯应当尊称之为“于老”、“于公”,而在台湾人们却尊之为“右老”、“右公”。
  于右任有三重身份:
  一是政治家。1905年,于右任为筹办《神州日报》,到日本考察few1U0wNVGXU8NZSJJizN9XmMCty8u0biAnw8xoTuqY=,经朋友介绍,在东京秘密拜会孙中山先生。于右任后来回忆说,他走进一间秘密的小房子里,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孙中山在黝暗的光线下对他讲了许多革命的道理,他当着孙中山的面签下加入同盟会的盟誓。从那以后,于右任一直追随孙中山先生的革命路线。1924年,中国国民党改组,于右任被推选为第一届中央执行委员。北伐成功之后,于右任历任国府委员、审计院院长。1947年国民党实施“宪法”,于右任出选第一任监察院院长,到台湾之后仍多年担任此职。
  二是诗人。《于右任遗歌》便是他的诗作。早年,于右任与诗人柳亚子齐名,同为1909年成立的文化团体南社的栋梁。于右任著有诗集《右任诗存》(1926年出版)、《右任诗存二集》(1947年出版)。1984年大陆出版《于右任诗词集》,由于右任女婿、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副主席屈武作序。
  三是书法家。于右任的草书别具一格,人称“一代草圣”。于右任1932年在上海创办标准草书社,以易识、易写、准确、美丽为原则,整理、研究与推广草书,整理成系统的草书代表符号,集字编成《标准草书千字文》(1936年由上海文正楷印书局初版),对于推动草书产生深远的影响。著名书法家胡恒先生这样评价于右任的草书:“他的草书于跌宕中见飘逸,在疏散中见规距。到了晚年尤其圆润苍劲,人见人爱,时人誉为舞鹤游天,有力而无用力之迹,深厚而无失从容之貌,仪态万千,美不胜收。”
  在我看来,于右任先生的故居应当很容易找到,因为他的故居就在北投公园内,而北投公园在台北是人所皆知的地方。在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我驱车前往北投公园。
  北投公园建于1911年(日本明治44年),已经有百年历史。那里离新北投不远,到了那里,便闻到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硫磺味,因为那里是地热谷,是温泉的中心。正因为这样,那里温泉旅馆、公共浴室林立。日本人特别喜欢温泉,在日本统治时期这里是全台湾饭店、旅馆密度最高的地区,同时也是娼妓最多的红灯区。台湾光复之后,蒋介石住在与北投相邻的士林,他下大力整顿北投,清除娼妓,终于去除了这里黄色的毒瘤。
  北投公园是一个狭长的公园,位于北投溪的两侧,潺潺溪水穿过公园。由于历史悠久,所以公园内巨树成林,绿意盎然。司机张先生驾车沿着北投公园寻找,始终不见“于右任故居”或者“于右任纪念馆”之类牌子。我知道于右任故居叫“梅庭”,坐落在中山路6号,可是不仅连“梅庭”的牌子没有看到,连中山路也找不到。
  我下车,连问两位年轻的过路人,他们竟然连于右任是谁都不知道。终于遇见一位老年妇女,她一听说寻找于右任故居,马上告诉我,就在北投溪对岸。于是我们沿着北投溪向上游驶去,看到北投溪上一座桥,于是过了北投溪,到了对岸。那里的沿溪之路,就是中山路。据说,在日本统治时期,这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步行小道,供人边走边欣赏溪景之用,如今成了双车道。照理,沿着中山路找6号,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于右任故居。谁知那里的门牌号码不是连贯的,是跳跃式的,而且有的房子门前没有门牌。沿着中山路找了一通,竟然找不到6号。我再一次下车,向一位长者请教。他的一句话,点破了迷津:就在“千禧汤”隔壁。
  “千禧汤”,一处温泉浴池,门口挂着巨大的招牌,很醒目,一下子就找到了。那里写着“门票40元”,也就是说洗一次温泉浴,不到人民币10元,是很大众化的温泉浴池。在“千禧汤”隔壁,看到一座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的院子,倘若关上大门的话,从外面看,根本不知道围墙内的世界。那天敞开着大门,透过大门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幢两层的日式房子,前后都有很大的院子。在大门两侧的方形门柱上,各嵌着一块青砖,上面刻着“梅庭”两字。哦,那里就是于右任故居,如今的于右任纪念馆。只是方形门柱上的青砖本身就不大,再加上“梅庭”两字与青砖同色,怪不得不容易找到。
  
  “梅庭”处于绿树的包围之中,院外是树,院内也是树,步入“梅庭”,令人心旷神怡。“梅庭”的后院临北投溪,溪水奔腾不息,而温泉的轻雾环绕在草木之间,可谓人间仙境。
  “梅庭”并非于右任自建,而是在1930年日本人所建的高级别墅。在光复之后,这幢房子由台湾当局分配给“监察院长”于右任。于右任把这幢新居命名为“梅庭”,据云那是于右任平生酷爱梅、竹。他亲笔为新居写了“梅庭”两字,从此这里就叫“梅庭”。
  “梅庭”在2006年被台北市政府列为“历史建筑”。在院门附近,我看到一块“竣工铭牌”,下署“台北市长马英九”。据“竣工铭牌”记载,“梅庭”经过台北市政府整修,于2006年8月23日竣工。经过整修之后的“梅庭”,作为于右任纪念馆,于2010年1月7日由台北市长郝龙斌主持开幕,从此对民众开放。郝龙斌在开幕式上说,“梅庭”是一栋深具历史、文化、观光与建筑等时代意义的建筑,也是于右任唯一在台留存建筑物,大门入口柱上“梅庭”二字就是于亲手题字,建筑物极具保存价值。
  不过,由于“梅庭”铺的是木地板,承重量有限,所以每一次只能同时容纳30人参观。
  我来到这幢日式建筑,换鞋入内,漫步在深褐色的地板上。我发现,我所在的是上层,而不是底楼。原来,这幢日式建筑是依北投溪的斜坡地形而建,从北投溪看过去是两层的,而从大门口看过去是一层的(中间有一个小阁楼)。整幢建筑的面积为335平方米,而周边庭园面积达800平方米。
  严格地讲,这幢小楼的上层高爽,是木质日式建筑,而下层嵌在潮湿的溪岸之中,不能不采用西式钢筋混凝土结构,所以小楼可以说是“日西合璧”。小楼的主要生活区在上层,于右任的客厅、书房、卧室都在上层。一大排日式木造落地窗,典雅而古朴,使小楼内显得明亮。解说员很热情,她指着屋里一根未加修饰、保持本色的柱子告诉我,这是从日本特地运来的樱桃木,象征这里是真正的日式建筑。在日本本土的日式建筑中,也往往有一根这样的樱桃木柱子。
  我很仔细参观了于右任的书房。书桌上铺着宣纸,放着笔砚。据说当友人来访索字之际,于右任往往在这里当场写字,大笔一挥,赠与友人。
  故居里既展出于右任的草书代表作,也展出于右任不同历史时期的照片。从于右任晚年的照片上,我看见他银白色的长髯垂胸,一表长者风度,故人称“髯翁”、“美髯翁”。然而,我从于右任30多岁的照片上,就看见他黑髯飘逸,足见他对长髯之爱。
  关于于右任爱护自己的长髯,有过这样的趣闻:
  
  于右任为了保护胡子,每晚临睡前,必定把胡子梳理齐顺,再用一只布套装好,挂在胸前,以免睡觉得翻身,把胡子压坏了。某日与朋友聚会聊天,朋友问于右任:“您晚上睡觉时,胡子是放在被子里还是被子外面?”于右任从来不曾留意过这问题,猛然被这么一问,一时为之语塞。翌日,于右任碰到那位朋友,抱怨昨天晚上没睡好。原来,朋友的提问,让他终夜辗转反侧,不知究竟该把胡子放被子外面,还是放被子里面,翻来覆去好久都不能入睡。等他一觉醒来,也忘了睡着之前胡子最后是放被子外面或是被子里面了。
  
  解说员带领我来到客厅之侧的一间小屋。那里如今铺着地板,成了一间小书房。解说员说,原本这里是一个私家温泉浴池,当初日本人建此屋,就是因为这里有温泉。日本人撤离台湾之后,考虑到温泉的硫磺气会锈蚀屋内金属物品以及电器,遂封闭了温泉,改铺了地板。
  于右任故居的下层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防空避难室,可以直通后院,不远处就是大型防空壕。这是日本人建造时的原物。如今防空避难室已经改成于右任纪念馆的办公室。
  于右任出身于陕西的贫寒之家。后来当了国民党的大官之后,仍然保持俭朴本色。他长期担任“监察院长”,也正是因为他的清廉有口皆碑。
  从1964年7月起,于右任脚腿浮肿,而且感冒喉头发炎,语言困难。8月12日,蒋经国前来探视,当即决定送于右任入院治疗。蒋介石、宋美龄夫妇两度前往医院探视,宋美龄还亲选食品赠于右任。然而于右任病情日重,肝肾功能减退,并发肺炎。
  1964年11月10日,于右任先生在台北病故,终年86岁。噩耗传出,在海峡两岸引起广泛关注和悼念。
  在于右任弥留之际,他的长子于望德,会同于右任僚属李嗣璁、刘延涛、王文光、陈肇英、李崇实、程沧波等,一起打开于右任的自用保险柜,以求查找于右任遗嘱。不料,保险柜并无遗嘱,只有日记以及一张借据,那是于右任的第三个儿子出国留学时,因旅费不足,于右任向副官借了三万元台币(当时于右任担任“监察院长”月薪五千元台币)。此外,并无一点金银财宝。在场人士目睹此状,无不感动!
  于右任平日有余钱,总是接济困难朋友。他曾经多次向陕西三原乡亲父老捐款。于右任在三原的秘书张文生曾经把贴满五大本的捐款收据呈给于右任过目,于右任翻着厚厚的账簿说:“这些账簿都烧了吧,不要叫我的子孙看见之后将来前去讨债,他们应该自食其力。”
  他的长子细细阅读父亲的日记,发现父亲晚年体力日衰,在1962年初就预料自己余日不多,在日记中写下类似遗嘱的话。
  1962年1月12日,于右任在日记中写道:“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 在这段话的下方,于右任署名“右”字,而且还加注一句话:“山要最高者,树要大者”。接下去,于右任又写道:“远远是何乡,是我之故乡,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不得大陆不能回乡。”
  十天之后,于右任又在日记中写道:“葬我在台北近处高山之上亦可,但是山要最高者。”两天后,于右任在日记本上写下一首歌,旁注:“天明作此歌”。这首歌,就是本文开头写及的《于右任遗歌》。
  值得提到的是,《于右任遗歌》的最后一句是“山之上,国有殇”。可是当时台湾中央社在发表有关于于右任遗言的电讯中,误为“山之上,有国殇”,以致许多引用者均误为“山之上,有国殇”。
  按照于右任的遗言,于右任墓地选在淡水镇光明里海拔800多米的“八拉卡”。“八拉卡”之名,起源于附近村民前往那里须登山160余步,闽南语“百六脚”读为“八拉卡”,因而得名。据云:“此地面临台湾海峡,中原河山遥遥在望。背有群峰,后依倚大屯,左为支脉,右为支峰,奇突而出。青龙抬头,白虎伏首,山环水抱,可称福地。” 于右任终于如愿“葬我于高山之上兮”,“可以时时望大陆”。
  为了实现于右任“可以时时望大陆”的遗愿,于右任的亲友不仅在“高山之上”为他筑墓,台湾的诸多民间团体还集资在台湾最高峰玉山之巅,为他建造铜像,而铜像面向大陆。玉山最高峰海拔3997米,雕塑家陈一凡先生把于右任铜像连同底座设计为3米,使玉山最高峰增至4000米。把沉重的铜像连同基石运至玉山之巅,异常艰难,幸好得到高山族同胞鼎力相助,终于如愿。1967年8月7日,于右任铜像举行了落成典礼。从此于右任铜像成为玉山的标志性地标,成为游玉山必至的纪念地。
  然而,在1995年11月初,于右任铜像却遭人破坏,铜像头部被锯下扔到顶峰下方50米处的坑洼地里。警方迅速破案。作案者称,于右任铜像在玉山之巅望大陆,是一种“政治图腾”,所以要予破坏。
  玉山山顶的于右任铜像虽然从此消失,但是《于右任遗歌》却在海峡两岸更加广泛流传。
  2003年3月18日,新当选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记者招待会。
  台湾中天电视台记者提问说:“新一届政府成立以后,在两岸关系上有哪些问题要有所推动?您个人的期待又是什么?”
  
  温家宝总理十分激动地引用了《于右任遗歌》作答:
  “实现祖国的完全统一是包括台湾同胞在内的整个中国人民的共同愿望。说起台湾我就很动情,不由的使我想起了一位辛亥革命的老人、国民党的一位元老于右任在他临终前写过一首哀歌。‘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这是多么震撼中华民族的歌词。”
  
  漫步台北名人街
  
  在台北北投于右任故居参观的时候,我问解说员:“北投离台北市中心那么远,于右任先生去监察院上班,怎么办?”
  解说员告诉我,其实北投的于右任故居,是于右任避暑以及度假之所,他平时并不住在这里。他住在城里的青田街。”
  我又问:“他的青田街故居还在吗?”
  她答道:“拆掉了,所以北投这幢房子成为于右任先生在台湾唯一尚存的故居,于右任纪念馆也就别无选择设在这里。”
  虽说明明知道青田街的于右任故居已经拆掉,我还是决定到那里细细踏访,原因有二:一是早就听说青田街又名“名人巷”,那一带环境优雅,曾经是台湾名人聚居之处;二是梁实秋故居以及梁实秋生前工作多年的台湾师范大学就在那里附近。
  考虑到这一回要“细细踏访”整个街区,我和妻决定乘捷运前往。我从新店线的古亭站下车,再转乘公共汽车,坐两站路就到达青田街了。到了那里,如同进入另一个世界。那里巷道幽静,绿树成荫,人称“绿色隧道”,又称“绿宝石”,确实名不虚传。只是在老屋之前、大树底下,停着一辆辆锃亮的豪华轿车,为这古巷、静巷、小巷增添了现代气息。
  这一回我吸取在北投公园问路的经验教训,尽管身边不时走过台湾师范大学的学生,我却尽量向白发苍苍的长者垂询。一打听,方知青田街并不是我所想象的一条街道而已,却是一大片社区,其中以青田街为主干,两边密布一条又一条小巷,呈“非”字形,诸如“青田街2巷”、“青田街8巷”等等,每一条小巷两侧,都是大榕树,老房子。所以这个“非”字形的青田街,好大好大。
  我向一位老师模样的戴眼镜的中年妇女请教,她指着一幢高楼对我说:“那是国立编译馆大楼。于右任的官邸,原先就在那里。”一位当地老人在青田街住了几十年,如同“老土地”,他很热情地给我指点:“于右任的住所,原本是青田街9号,就在青田街街口,是一幢日式建筑。后来被拆除,在那里建造了彰化银行大楼。”这位长者连于右任故居的门牌号都了若指掌,在我看来他的说法比较可靠。
  青田街成了台北的“名人街”,缘起于日本统治台湾时期。当时这里属于台北城外东南区,日本为了推行“皇民化教育”,在这一带建立了“台湾总督府高等学校”(台湾师范大学的前身)和“台北帝国大学”(台湾大学的前身),并从日本聘请了一批著名教授、学者前来台北。为了就近到“台湾总督府高等学校”和“台北帝国大学”上班,从1914年开始,日本人在青田街一带建立了一大批日式别墅,以供那些著名教授、学者居住。于是青田街一带聚集了一批来自日本的名流。在当时,这一大片地区叫“富田町”、“古亭町”、“龙安坡”。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之后,这里用浙江南部的一些县市的名字命名。青田就是浙江南部的一个县。此外,这里还有温州街、泰顺街、丽水街、云和街、龙泉街,都是用浙江南部的县市命名的街道,也都散落着一幢幢日式房屋,只是青田街一带最为集中。
  随着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这些日式房屋也就人去楼空。紧接着,则是蒋介石在大陆战败,国民党的高官、学者纷纷随蒋介石败退到台湾,也就成为这些日式房屋的新主人。于右任、梁实秋就是在这个时候,取而代之成为入住“名人街”的新的名人。青田街翻开了历史新的一页。
  台北城不断发展,不断扩大,原本位于城外东南区的青田街,不仅成了台北的市中心地段,而且成了“钻石地段”。房地产商看中这里。这里的日式房屋大都是平房或者两层楼房,而且拥有前院、后院,占地面积大,房地产商纷纷拆除日式房屋建高楼。一棵棵参天大树被砍掉,一幢幢富有历史价值的日式房屋被抹去,青田街一带冒出一座又一座高大的新楼。于右任的故居也就在这一砍树拆屋的浪潮中消失。
  终于这一带的居民发出“护树护古屋”的吼声,发动了“古迹保存运动”。
  在2003年,青田街一名屋主砍伐老树,遭到青田街邻里投诉,以马英九为市长的台北市政府依照《台北市树木保护自治条例》开出了第一张罚单。从那以后,青田街居民发起“爱青田救老树”与“再造青田历史街区”活动,“护树护古屋”成为青田街居民的共识。
  青田街的里长强调,绝对不能让青田街的大树成为“电锯下的亡魂”。他一听说有树木要被砍,会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带领居民抗议、陈情,前后救了二十多棵大树。青田街一带树木蓊郁,成为都市里的绿洲,引来许多鸟几来此筑巢。
  台北市政府在2005年3月发出公告,青田街及其周边之日式宿舍群,禁拆两年。经过调查,日式木造的老旧别墅在当时已经所剩不多,仅33幢而已。台北市政府又经过仔细勘察,在2006年11月公告其中3处日式木造老屋为古迹、6处为日式木造老屋历史建筑。也就是说,这9处日式木造老屋列入市政府的保护范围,不得拆除。这么一来,虽然其余24幢日式木造老屋没有列入保护范围,但是房地产商未敢像往日那样鲸吞了。
  那位当地老人告诉我:“当下,青田街的7巷、8巷和6巷的日式木造老屋最多。”按照他的指点,我倘佯在青田街的7巷、8巷、6巷,看到一幢幢饱经历史沧桑的日式木造老屋,掩映在一棵棵亭亭如盖的巨树之下。
  不过,这些日式木造老屋都有高高的围墙,宽大的院子,大门紧闭,站在围墙之外难以看得真切。我在走到青田街7巷6号时,偶然发现大门敞开着,里面有工人在施工,似乎在整修房屋。当我询问可否入内参观,施工者当即说:“欢迎!”知道我来自上海,显得格外热情,充当临时“导游”,带领我细细参观。我发现,屋顶所铺的青瓦之上,长了一层厚厚的绿苔。我知道,苔藓是一种“指示植物”,凡是绿苔茂盛的地方,表明那里的环境没有污染。这层厚厚的绿苔,正是青田街一带良好的生态环境的标志。我问:“你们整修的时候,会不会铲除这层绿苔?”施工者告诉我,只要青瓦屋顶不漏水,他们就不会去动屋顶,当然也就不会去动绿苔。
  这幢日式建筑,木窗、木柱、木地板,古色古香。不过,镶着白框的窗户却是西式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看得出深褐色的地板纯属本色,没有涂油漆。施工者指着地板说,你看这地板离地面有半米多高,是架空的,这是考虑到台北气候潮湿多雨,架空之后可以防止地板腐烂。正因为这样,这些木窗、木柱、木地板至今仍是完好无损。
  我问起施工者,这里原先的屋主是谁?
  他告诉我,乃是当年台北帝国大学的日本微生物学教授足立仁。
  足立仁教授在台湾颇具名气。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台湾的甘蔗含糖量很低,糖业公司濒临破产,于是聘请专家足立仁来台寻求解决的办法。足立仁经过研究,发现这是由于大量使用“硫安”所造成的。所谓“硫安”,即含氮化肥硫酸铵,日本称“硫安”,台湾亦称为“硫安”。当时台湾蔗农大量使用含氮化肥硫酸铵,甘蔗长得又高又大,但是含糖量很低。足立仁找到了症结所在,建议台湾蔗农多用有机肥料,少用“硫安”,果真奏效,甘蔗的含糖量迅速提高。从此甘蔗成为台湾主要的农作物,台湾制糖业迅猛发展,以至博得“糖业帝国”之誉。
  
  青田街7巷6号的日式住宅,足立仁教授亲手设计,在日式中引入西方建筑元素,成为“日西结合”的建筑,或者可以说是改良型的日式建筑。
  足立仁亲自设计了庭园景致,还在庭园设计了家庭游泳池。足立仁的女儿本来畏水,自从家中有了游泳池,爱上了游泳,成为学校游泳队队员。
  足立仁设计的青田街7巷6号的日式住宅,被台北市政府列为“市定古迹”。施工者告诉我,正因为这座房子是“市定古迹”,所以他们前来修缮。
  我很庆幸,能够有机会详细参观了这一“市定古迹”。
  据说,在青田街二十多位志工的努力下,已经完成33幢日式老屋屋主的口述历史记录,为考证这些老屋的历史留下珍贵的史料。
  在青田街、温州街、丽水街、泰顺街这一带的日式住宅中,住过许多像足立仁那样的日本名教授、学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国民党官员以及许多著名学者成了这里的新主人。除了于右任、梁实秋之外,在这一带住过的有:
  蒋经国的儿女亲家、“国防部长”俞大维(潮州街);
  前“行政院长”孙运璇(济南路二段);
  曾任台湾造船公司总经理、“经济部长”、“财政部长”、“总统府资政”,有着“台湾科技之父”美誉的李国鼎(泰安街二巷);
  曾任“教育部部长”、“外交部部长”、“总统府资政”的蒋彦士(仁爱路四段卅五巷);
  曾任“海军总司令”、“国防部副部长”、“总统府资政”的马纪壮(泰安街一巷);
  著名作家、书法家、摄影家台静农(温州街十八巷);
  原“教育部部长”、台湾清华大学校长、台湾大学校长阎振兴;台湾大学工学院院长锺皎光,地质专家林朝棨;考古学家陈奇禄;台湾大学医院院长杨思标;台湾大学理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副院长罗铜壁等教育界的硕彦鸿儒,则集中居住在青田街。
  小巷深深。日式老屋,参天大树,林间飞鸟,踽踽行者,组成了台北一幅历史画卷。我踯躅于小巷老街,仿佛跨越时空,来到往日的台北,听见学者的高谈阔论声和学子朗朗读书声……
  
  梁实秋的台北“雅舍”
  
  青田县位于浙江中南部,龙泉县、云和县位于浙江西南部,相距不远。在台北,青田街和龙泉街、云和街也相距不远,我从名人故居密集的青田街走过龙泉街,就来到云和街。龙泉街、云和街的景象跟青田县明显不同,这里没有那么多的绿伞般的巨树,也不见一幢幢作为历史古迹的日式老屋,街道两侧几乎都是四层、五层的楼房,底层则是商铺。
  我知道梁实秋的故居在云和街11号,照理按照门牌号很容易就能找到。到了云和街,方知云和街也是一大片街区。以云和街为主干,两边的小巷呈“非”字形排开。我先是来到云和街75巷,那条小巷又窄又长,一时竟然找不到云和街11号在哪里。正巧一位绿衣邮差在送信,我赶紧上前向他打听,他皱起了眉头:“云和街11号?我在这里送了好多年的信,好像没有给这家送过信。”不过,他告诉我,从云和街穿过师大路,就能找到11号。
  我穿过车水马龙的师大路,那里的云和街两侧差不多都是五层、六层的高楼。我在三幢高楼所形成的“凹”形包围圈之中,那一带唯一尚存的日式木质平房,前后有宽大的院子,四周有围墙。在前院,一棵高大的面包树枝叶茂盛,树梢几乎与周围的高楼持平。前院的大门正对云和街。在大门右侧的墙上,嵌着绿底白字的门牌,上书“云和街11”。哦,这便是梁实秋的故居!
  大门虚掩着。我推开大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断垣残壁,一座破败的日式木质老屋。不过,老屋尚未倒坍,所以还能看出当年的面貌。这是一幢早期日式风格建筑,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从前院进去之后,便是客厅,后面是书房和卧室。客厅与书房、卧室之间,用的是日本式移门,门上有雕花,可见当年建造时相当考究。
  我从事梁实秋研究多年。我曾经在北京东四的内务部街20号走访梁实秋故居,那是一座很气派的四合院,门口有一对石狮,里面有正院、前院、后院及左、右跨院共30多间房屋。1903年1月6日(光绪二十八年腊八),梁实秋就出生在那里。后来那里成了大杂院,住了19户人家。
  我还在青岛寻访梁实秋故居。那是在青岛大学校园附近的一幢黄色两层楼房。梁实秋先生在1930年至1935年,担任青岛大学外文系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住在那里。
  梁实秋兼具三种身份,即学者、文学翻译家、作家。此外,还可以加上一句:半个文学评论家。
  
  作为学者来说,梁实秋的功底是扎实的。他在十二岁时考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八年制,于1923年毕业于清华学校后,赴美科罗拉多大学、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学西洋文学,打下很好的基础。此后他执教四十年。晚年,由台湾协志工业美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印行的他的《英国文学史》(分三卷,近二百万字)和与之配套的《英国文学选》(也分三卷,近二百万字),可以说是他毕生致力于英国文学教学、研究的学术最高成就。另外,由他主编的一系列远东英汉辞典及数十种英语教科书,也是他的学术重要成就。他因此博得台湾“三大英文教授”之一的称誉。
  作为文学翻译家而言,他在中国译界矗立起一座丰碑,那便是以37年的时光,独力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工作。就译文质量而言,是第一流的。这部巨著的独力译出,为他作为第一流的文学翻译家一锤定音。同时也充分显示了他的超人的毅力、埋头苦干的精神。他与傅雷旗鼓相当,成为两岸译界两巨子。
  作为作家而论,他足以进入中国当代散文高手之列。他的散文代表作是《雅舍小品》。他从1939年入蜀居于北碚“雅舍”开始写“雅舍小品”,当年出了第一集,收34四篇。此后,在1973年出续集,33篇;1982年出第三集,37篇;1986年出第四集,40篇。同年由台湾正中书局印出合订本,共收小品143篇。此外,他还写过许多散文,但他对“雅舍小品”特别偏爱,自以为稍差的,便不入《雅舍小品》。因此,《雅舍小品》可以说是梁实秋散文的“精品屋”。
  台湾关国煊先生以“温柔敦厚、谑而不虐、谈言微中、发人深省”十六字评价梁实秋的散文,颇为中肯。在笔者看来,梁实秋的散文大都具有“十”字形结构,即纵线(古今)与横线(中外)交错,纵横捭阖,清丽流畅。这是由于梁实秋具备了丰富的阅历和广博的学识。
  一、漫长的人生,经历了自清末以来多种历史时代;
  二、有着中国大陆、台湾、美国“三度空间”生活经验;
  三、幼时打下良好的中国古文基础;
  四、精通英语,熟知西洋文化。
  他学贯中西,博览古今,写起散文来信手拈来,妙趣横生,自然而然形成自己纵横交错的独有特色。
  
  梁实秋是在1949年那历史大转折的关头,在蒋介石败退台湾之际,选择了台湾。梁实秋之所以要去台湾,在于他那个“半个文学评论家”的一枝利笔,跟中国左翼文学阵营积怨甚深。
  梁实秋第一次引起左翼文人的憎恶,在于“鲁、梁之争”。梁实秋和鲁迅争论的起因,在于他首先批评了鲁迅的“硬译”。当时,梁实秋读了鲁迅从日文转译的苏联卢那察尔斯基所著文艺论文集《文艺与批评》一书,认为“实在译得太坏”,甚至“疑心这一本书是否鲁迅的亲自翻译”。鲁迅自己在该书的后记中也说:“译完一看,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真多;倘将仂句拆下来呢,又失了原来的语气,在我,是除了还是这样的硬译之外,只有束手这一条路了,所余的惟一的希望,只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梁实秋作为“半个文学评论家”,作为翻译界的同行,对鲁迅提出了批评,他在1929年9月《新月》月刊上,发表了《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
  
  应当说,如何进行翻译,这只是一个学术问题。在笔者看来,就这个问题而言,梁实秋对鲁迅的批评大体上是正确的。然而,与此同时,梁实秋在《新月》这一期上,又发表《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一文,否定文学的阶级性。为此,鲁迅著长文《“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发表于1930年3月《萌芽月刊》一卷三期。鲁迅猛烈地抨击了梁实秋。鲁迅指出,“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产者就因为是无产阶级,所以要作无产文学。”从“硬译”这样的学术之争,上升到文学有无阶级性这样不同的文艺观之争。
  紧接着,又进一步发展为政治之争。梁实秋在二卷九期《新月》上,连发两文,内中《“资本家的走狗”》一文回击冯乃超在《拓荒者》二期上对他的批评;《答鲁迅先生》则是还击鲁迅《“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文。梁实秋在文章中,把攻击的目标直接指向“××党”:“我只知道不断的劳动下去,便可以赚到钱来维持生计,至于如何可以到资本家的账房去领金镑,如何可以到××党去领卢布,这一套本领,我可怎么能知道呢!”梁实秋的这些文章,理所当然激起鲁迅的愤懑。鲁迅发表了著名的杂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痛斥梁实秋。这样,鲁、梁之争,演化为共产党、国民党在文化战线上一场轰动一时的斗争。
  从此,“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成了梁实秋的“雅号”。步入晚年,梁实秋也曾说过几句自悔的话。他说,他当时年方二十又六,“血气方刚”。
  此后,1938年冬,梁实秋再度成为左翼文人的“众矢之的”。那是他接手主编《中央日报》副刊《平明》。走马上任,他便在1938年12月1日《中央日报》的《平明》副刊亮出《编者的话》。梁实秋与鲁迅的笔战,使他的一举一动都为左翼文人所注意。此刻,他又在政治色彩那般鲜明的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任职,自然众所关注。他的《编者的话》有一段本来无可指责的文字,一时间成为密集性批判的对象:“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这段话被归结为“与抗战无关论”(虽然梁实秋已清楚地说了“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第一个开炮的是罗荪,在梁文见报的第五日——12月5日重庆《大公报》即发表《“与抗战无关”》一文,批判“某先生”。梁实秋迅即在翌日《中央日报》回敬了一文,题目也是《“与抗战无关”》。接着,宋之等人也发表文章批判“与抗战无关论”。
  由于以上两次论战,使梁实秋成为左翼作家的宿敌。1940年1月,梁实秋再度成为“轰动人物”。那是他以参政员身份(他是在1938年7月以民社党员身份成了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该会为咨询机构)参加“华北慰劳视察团”。该团由重庆出发,经成都、西安、郑州、宜昌等地,访问了7个集团军司令部。原计划抵达西安后访问延安,但毛泽东致电参政会,对慰问团中余家菊、梁实秋二人不予欢迎,该团遂取消延安之行。此事使梁实秋颇为尴尬,一时成为议论中心。
  不久,1942年5月,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点了梁实秋的名。毛泽东说:“文艺是为资产阶级的,这是资产阶级的文艺。像鲁迅所批评的梁实秋一类人,他们虽然在口头上提出什么文艺是超阶级的,但是他们在实际上是主张资产阶级的文艺,反对无产阶级的文艺的。”
  这样,1948年冬,当中国人民解放军包围北平之际,梁实秋面临着留还是走,而他选择了走是必然的了。他和夫人程季淑带着儿子文骐、次女文蔷南下广州中山大学任职,长女文茜则留在北京大学继续就读。1949年6月,梁实秋受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长杭立武之邀携妻及次女前往台湾,儿子梁文骐从广州返回北平。从此梁实秋的家庭,一半在台湾,一半在大陆。
  梁实秋到了台湾,照他的资历,当个“教育部长”、“立法委员”之类是不在话下。他挨过鲁迅、毛泽东的批判,是他难得的“政治资本”。他却如他的朋友蒋子奇给他相面时所言:“一身傲骨,断难仕进。”
  梁实秋到台北之后,人地生疏的他先是借住在他的清华大学同班同学徐宗涑家中。杭立武除担任国民党政府教育部部长之外,还兼任国立编译馆馆长,他安排梁实秋担任国立编译馆人文科学委员会主任委员。梁实秋一度担任国立编译馆代理馆长。不久梁实秋租了台北德惠街1号一幢日式住宅。但是随着杭立武辞去教育部部长、国立编译馆馆长,梁实秋也随之辞职。这时梁实秋所租房子的房东——台湾大同公司总经理林挺生,非常尊敬梁实秋,不仅不收梁实秋的租金,而且还安排梁实秋在他属下的大同工业学校担任教授,使梁实秋在台北的生活初步有了着落。
  1955年梁实秋应台湾师范大学校长刘真邀请,出任文学院院长兼英语系主任,并安排梁实秋住进云和街的那幢日式住宅——当时那里有多幢日式住宅,是台湾师范大学的教授宿舍。从此梁实秋在台北有了舒适的住宅和安稳的工作,淡泊仕途,埋头于书斋和课堂。他在台湾师范大学工作了17年,直至退休。
  云和街11号的日式老宅,成了梁实秋在台北的“雅舍”。他不仅在这里继续写作《雅舍小品》,而且翻译莎士比亚全集。
  我从梁实秋次女梁文蔷的回忆文章中,曾经读到一段趣事:梁实秋的云和街住宅,曾经遭窃,所以梁家的“警惕性”一下子变得很高,以致有一回有人送礼,而梁实秋不在家,梁实秋夫人和次女梁文蔷不敢开门,送礼者又不便把礼品带回去,就从前院的围墙上扔了进去!
  梁文蔷长大之后,留学美国,并在美国西雅图成家。于是台北家中,只剩下梁实秋夫妇。
  1960年7月,五十七岁的梁实秋飞往美国西雅图,出席“中美文化关系讨论会”,顺便去看看女儿文蔷。这是他去台湾后头一回与妻子小别。他在美国二十天,心中无日不记挂着妻子。当他即将返台,妻子“算计着我的归期,花两天的时间就缝好了一件新衣”。在他步下飞机时,妻子穿着自己新缝的西装前往机场迎接。小别重逢,彼此如同当初梁实秋从美国留学归来时一般欢愉。老夫老妻,爱情如新。
  云和街11号毕竟是公房,在那里住了6年之后,1961年梁实秋在台北安东街309巷自建了一幢住宅,乔迁新居。1967年,当梁实秋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翻译工作时,正值他和程季淑结婚四十周年。梁实秋颇为动情地写道:“我翻译莎氏,没有什么报酬可言,穷年累月,兀兀不休,其间也很少得到鼓励,漫漫长途中陪伴我体贴我的只有季淑一人。”在庆祝会上,台湾著名女作家谢冰莹亦高度评价程季淑贤内助之功:“莎氏全集的翻译之完成,应该一半归功于梁夫人!”
  毕竟岁月不饶人。白发悄然爬上了梁氏夫妇的双鬓。程季淑晚年备受高血压折磨。为了让女儿文蔷可以照料她,梁实秋于1972年5月26日携妻飞往美国,侨居西雅图。他是决心从此在美国度过人生暮年的。因为台北安东街的房子,原是他自己精心设计、营造的,卖掉那样的“安乐窝”,表明他决心离开台湾。
  值得提到的是,梁实秋离开台湾之时,正值联合国驱逐了蒋介石政权代表,台湾处于空前的动荡之中。台湾很多人在此时跟梁实秋一样卖掉房子迁往美国。正因为这样,那时候台湾的房价大跌,梁实秋以很低的价格卖掉了台北安东街的私宅。
  然而,一桩偶然发生的不幸,使梁实秋又回到了台湾。梁实秋在他《槐园梦忆》一书中这么记述写及他的结发之妻程季淑遭遇横祸:
  
  
  (1974年)4月30日那个不祥的日子!命运突然攫去了她的生命!上午十点半我们手拉着手到附近市场去买一些午餐的食物,市场门前一个梯子忽然倒下,正好击中了她。送医院急救,手术后未能醒来,遂与世长辞。在进入手术室之前的最后一刻,她重复地对我说:“华(引者注:梁实秋原名梁治华),你不要着急!华,你不要着急!”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她直到最后还是不放心我,她没有顾虑到她自己的安危。到了手术室门口,医师要我告诉她,请她不要紧张,最好是笑一下,医师也就可以轻轻松松的执行他的手术。她真的笑了,这是我在她生时最后看到她的笑容!她在极痛苦的时候,还是应人之请做出了一个笑容!她一生茹苦含辛,不愿使任何别人难过……
  
  他把妻子安葬在西雅图“槐园”,甚至预定了紧挨着妻子墓旁的“15—C—33”号地,准备日后与妻子共眠槐园。他写下情深意诚的《槐园梦忆》献给亡妻。
  梁实秋把《槐园梦忆》交给台北远东图书公司出版。远东图书公司的老板是梁实秋多年的老朋友,梁实秋的许多著作包括他主编的《远东英汉字典》、《远东英汉大词典》等都是由这家图书公司出版。远东图书公司的老板邀请梁实秋到台北校对《槐园梦忆》清样,并借此散散心。不料,梁实秋在台北偶然遇见比他小30岁的歌星韩菁清,陷入热恋,以致结婚,他又重新回到了台湾,与韩菁清共同度过13个恩恩爱爱的春秋,于1987年11月3日病逝于台北,终年84岁。
  在梁实秋离世的前一年——1986年10月,资深的中共党员、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柯灵在《回首灯火阑珊处》(《中国现代序跋教书——散文卷》导言)中,第一个站出来为“与抗战无关论”平反,认为半个世纪前对梁实秋的第二次批判是错误的。梁实秋读罢柯灵文章,即说:“为误判纠正,当然是好事。”(见台湾《联合文学》三卷七期)
  梁实秋离世前夕,台湾传出即将“开禁”的消息。梁实秋与韩菁清正在筹划台湾“开禁”之后到北京探亲,喝豆汁儿,听京戏,看望长女,看望老朋友。然而台湾在1987年11月2日“开禁”,梁实秋却在翌日与世长辞,回大陆看看成了他最后的没有实现的梦……
  我从云和街的梁实秋故居出来,沿着云和街走到师大路,不远处便是台湾师范大学。遥想梁实秋当年,就是沿着这条路线,往返于台湾师范大学与“雅舍”之间。
  台湾师范大学的前身是1922年日本人所建“台湾总督府高等学校”。如今这所大学的红砖砌成的略带中世纪歌德建筑风格的形式的主楼,便是当年由井手熏所领导的日本驻台yv9bkzYDw7dvaB4Yi2uoag==湾的总督府官房所建。进入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蒋介石铜像——在台湾许多“上了年纪”的学校都是如此。我步入主楼,一进门便看见左侧矗立着梁实秋巨幅画像,画像旁写着两个斗大的字:“大师”。不言而喻,梁实秋已经成了台湾师范大学的骄傲,成为这所大学的文化符号。
  我来到主楼底层的校长办公室。校长秘书向我介绍了梁实秋当年在台湾师范大学的工作情况,校长秘书还说,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现在有一个专门关于梁实秋的展览室,叫“梁实秋文物特展”,值得一看。
  根据校长秘书的提示,我从台湾师范大学大门口穿越师大路。马路对面也是台湾师范大学校区,图书馆就在那里。在那片校区,我也看见一尊铜像,以为又是蒋介石铜像,细细一看是“万世师表”孔夫子。作为师范大学,矗立孔子铜像倒是符合学校的宗旨。图书馆是新盖的十几层的高楼,但是为了与原有的建筑保持风格一致,外墙也用红砖装饰,馆名是陈立夫题写。
  在九楼的办公室,图书馆馆长陈昭珍教授很客气地接待了我。她告诉我,经过台北市政府批准,云和街11号的梁实秋故居正在准备全面修缮,以恢复原貌。不久之后,那里将成为梁实秋纪念馆对外开放,成为台北市的文化景点。她正在开会,委派了一位主任带我参观位于图书馆二楼的“梁实秋文物特展”。
  “梁实秋文物特展”的内容丰富,有许多梁实秋的遗物、遗稿、遗照。“梁实秋文物特展”称梁实秋的贡献分为五大方面,即散文创作、翻译文学、文学批评、学术研究、教育方面。我看到梁实秋与胡适在台湾的合影,看到梁实秋的手提箱(据韩菁清生前告诉笔者,梁实秋平常把最重要的文稿以及信件等放在一个手提箱,在紧急的情况之下拎起来就走。他在1948年离开北平时,就随身带着这个箱子。我终于在“梁实秋文物特展”看到实物),看到梁实秋常用的英文打字机,还看到梁实秋和韩菁清的结婚证……我发现,“梁实秋文物特展”的很多文物来自韩菁清的收藏。陪同我参观的主任告诉我,自从1994年8月10日韩菁清在台北病逝之后,由于她没有子女,她的遗物由她从小培养的侄子韩光荣继承。韩光荣先生把韩菁清遗物中很多梁实秋的文物,捐献给了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
  在“梁实秋文物特展”上,我还看到展出我在台湾和大陆所出版的几部关于梁实秋、韩菁清的专著。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表示,愿意在梁实秋的研究工作上多多联系,多多交流。
  韩菁清告诉我,梁实秋跟她结婚时,在台湾已经没有房屋,而她却有好几套房子,所以梁实秋晚年住的是韩菁清的房子。
  在结婚前,为了躲避记者的追踪,韩菁清自己“隐藏”在台北敦化南路300巷的房子里,而她把梁实秋安排在另一处房子——敦化南路360巷“隐居”。
  韩菁清说,梁实秋与她结婚之初,住在台北忠孝东路3段217巷。幽默的梁实秋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改成了《我的家在台北忠孝东路上》,在家里一遍又一遍演唱。不过,那里西晒很厉害,夏日太热。于是迁往台北四维路36号康桥大厦2楼。最初还算不错。无奈好景不长,那楼下开了爿汽车修理公司,从清早到深夜,叮叮当当、乒乒乓乓敲敲打打,没完没了,就连摘下助听器在那里专心致志写作的梁实秋,也听得见这嘈杂的声波,干扰了他的文思。
  再搬!这一回,她吸取四维路的教训,来了个“高高在上”,以求远离嚣嚣尘世。她和他迁往台北辛亥路国际乡野大厦,十二楼为卧室、客厅,十三楼有着四十坪面积的空中花园,十四楼有着宽敞明亮的书房,她费尽心机,安顿好新家,这时,在十四楼写作的他,却又得了一种怪病——“惧高症”!他不能透过玻璃往下看,一看就浑身出冷汗,唉,只能拉上窗帘过日子——此处非久居之地。
  幸亏四维路那家汽车修理公司搬走了,于是,她和他演了一出《凤还巢》,重新迁回四维路!
  四维路住宅,是梁实秋一生中最后的住处。1987年11月1日晚,突然感到心脏不适,韩菁清急送梁实秋到台北中心诊所,诊断为“心肌梗塞”,发出“病危通知”,送入加护病房。翌日早晨六时五十分,护士来量脉搏,他看上去还正常。七时二十分,他突然全身扭动,甚为不适。八时二十分,梁实秋人去灯灭,结束了漫长的八十四个春秋的人生之旅。
  梁实秋故后,葬于台湾淡水北新庄北海公园墓地。遵照梁实秋遗嘱,墓碑上的“梁实秋教授之墓”七个字由韩菁清题写。
  梁实秋晚年13年所住的这些房子,不是独立的别墅,而是公寓里的一套房子,如今都有人居住。只有云和街11号的日式房屋在梁实秋迁走之后,虽然更换过几轮主人,但是房屋的所有权属于台湾师范大学,而且后来因为房屋老旧无人居住,所以眼下最适合于在整修之后作为梁实秋纪念馆的所在地。
  我期望下一次去台湾的时候,再来到云和街11号,看到的不再是破屋断墙,而是整修一新的梁实秋故居。
  
  台北的傅聪身影
  
  2010年2月在台北市中心的仁爱路两侧,许多灯柱上挂着海报,上面印着的照片我一望而知,非常熟悉。那是为了纪念波兰音乐家肖邦诞辰200周年,钢琴家傅聪,前来台北举行萧邦钢琴演奏会。
  
  在上海,我几度采访过傅聪,写过《傅雷与傅聪》一书。傅雷是傅聪之父,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
  二十几年来,傅聪多次前来台湾献艺,成为台湾观众熟知的音乐家。有时,傅聪在一年之中到台湾来几次。傅聪来台,再也不是政治敏感问题。我不由得记起,在1986年傅聪跟我谈起第一次从英国伦敦飞往台北引起的震撼……
  那是在1982年5月18日中午,台北桃园国际机场。一个穿着红色衬衫、蓝色细格子外套的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刚刚走下飞机,便被成群的记者包围了。他便是傅聪。他应台湾作曲家许博允的新象艺术中心的邀请,第一次前往台湾演出。
  消息传出之后,台湾新闻界轰动了。1982年5月17日上午11点,他飞离伦敦,前往香港,次日从香港搭机前往台北。当飞机还在空中,几十名台湾记者已经守候在机场了。正因为这样,傅聪笑称在台北机场受到记者“围剿”。他面对众多的话筒、录音机,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跟许博允一起钻进了轿车。他甩开了尾追的记者,直驱台北圆山饭店。
  台湾的记者如此关注傅聪,就在于海峡两岸当时还处于剑拔弩张之时,傅聪有着非同一般的特殊政治背景,所以记者们很想知道傅聪会说些什么。傅聪一言不发,很使在机场久等的记者们失望。
  傅聪之所以成为政治敏感人物,是因为他的父亲傅雷先生在1958年“反右派补课”时被“补”为“右派分子”。当时正在波兰留学的傅聪,接到回国的通知。他不愿回国之后参与“儿子揭发老子”,就断然从华沙飞往英国,被当时的台湾媒体说成是“投奔自由世界”。尤其是傅聪的父母——傅雷夫妇在“文革”中遭到迫害而双双自尽,台湾媒体更是不时拿傅聪作文章。其实,尽管傅聪迫于无奈而出走,但是他对于当时的台湾媒体一直非常警惕,不愿让台湾媒体把他列入“反共义士”的行列。傅聪用“不接见、不表态、不去台”这样的“三不”对待来自台湾的记者以及台湾的各种各样的邀请。
  
  中国大陆的大灾大难——“文革”终于过去。傅雷的冤案得以平反。1979年上海市文联和上海作家协会共同为傅雷夫妇举行隆重的追悼会。经邓小平批示同意,傅聪也终于得以回到日夜思念的故乡上海,出席父母的追悼会。
  此后,傅聪一次次回到祖国大陆,并应聘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这时,傅聪不必也不再坚持那“三不”。傅聪说:“我是一个弹钢琴的人,我愿意用我的琴声,为祖国的统一尽一点微力。”正因为这样,傅聪在1982年接受台湾邀请,前去举行钢琴演奏会。
  在傅聪到达台北的翌日,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在第一版刊登消息:《“肖邦的代言人”傅聪昨午返抵国门》。这则消息只是介绍傅聪其人、艺术造诣以及来台演出的日程,如此而已,并未提及傅聪抵台后的片言只语。
  傅聪在台湾的行程,安排得那么紧张:他到达的第二天——19日晚,便在台北的国父纪念馆举行钢琴独奏音乐会。几乎所有的台湾报纸,都报道了傅聪钢琴独奏音乐会消息:“台风稳健,才华洋溢,从十指间流浮出旋律……”他在台北连演三场,场场“大爆满”。他还在台中、高雄各演一场。除了演出之外,他每天坚持练琴六小时并声明记者不得打扰。
  台湾音乐界对傅聪的琴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音乐家林和惠说:“真是不可说的境界,他把我的心都揪在一起了!真是迷人!”
  音乐家王青云说:“太好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钢琴家蔡采秀说:“傅聪的音乐来自他的心底,自由而明朗。傅聪对乐曲的诠释有其独特的风格,和他内在深厚的文学修养有关。只有有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内涵,才能赋予他这么完美的性格表现。”
  钢琴家叶绿娜说:“傅聪的音色美极了,让人无法致言。”
  声乐家刘塞云说:“傅聪的音乐让人忘我,他却有着‘自我’,稳稳地控制着节奏,实在是音乐表现的最高境界。”
  在台湾,傅聪最为欣慰的是在5月23日中午,他前往台北外双溪,在摩耶精舍和画坛巨匠张大千夫妇以及他们的大儿子保罗愉快地会晤。
  20年前,傅聪在巴西演出的时候,正值张大千也在那里访问,他们结识了。这一次重逢,张大千举行家宴,欢迎傅聪。他请傅聪吃“东坡肉”。张大千亲自担任“导游”,领着傅聪,参观他家的假山、流水、亭阁。一幅巨画,几乎占据了整个画室。那是张大千画的庐山。
  老人一手指着巨画,一手拉着傅聪,意味深长地说:“我没有去过庐山。这幅画画的是我心中的庐山!”
  最使傅聪感到困惑的是,成群的记者紧紧盯着他。
  最使傅聪感到不安的是,有几家台湾报纸的报导说:“傅聪终于回来了——九年前,傅聪曾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去的’”……
  傅聪很少有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习惯。然而,就在他离台的前一天——5月25日下午3时,他在台北太平洋国际商业联谊社,举行了记者招待会。我曾经细细听了傅聪在这次记者招待会上的谈话录音带。
  刚刚坐定,傅聪单刀直入,打开天窗说亮话:“有些报道不符合事实,我感到很遗憾。有些报道断章取义,张冠李戴。比如说,我在九年前说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去的’。于是,就有报道说,这一次我‘终于回来了’。其实,对于我来说,我的家是在北京,在上海。我说我要回去,当然是指回北京、上海去,而不是指台湾,台湾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当然,台湾的人民,也是中国人,也是我的同胞。但是,我到台湾来,是以搞音乐的身份来的。”
  紧接着,傅聪又说:“这里还有的报道讲,我是‘悄悄地回到大陆’。我不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影射我这一次很热闹地来到台湾?”
  在记者们的大笑声中,傅聪毫不含糊地说:“我到任何地方去,都是正大光明的,用不着‘悄悄地’。我还要声明一点,这儿惯用的字眼,说我当年是‘投奔自由世界’。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字眼。我的出走是迫不得已的。而且在我有可能、有机会回中国大陆的时候,我就回去。因为我是中国人,我希望为中国做一点事情,我也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来到台湾的。我想,这也是很清楚的吧。”
  一位女记者问:“傅先生,你什么时候再来?”
  傅聪巧妙地答道:“假如我明天看到的报道,是如实的报道的话,那我就有可能会再来。不然的话,就使得我很为难。”
  全场哄堂大笑。
  一位记者说:“傅先生,照你这么讲,我们记者的责任很大。”
  傅聪接过她的话,马上就说:“记者的责任当然很大。在外国,记者的一篇文章,可以把一个总统搞下去!”
  又是大笑。
  紧接着,记者们提出一大堆他们关心的问题:“傅先生你会不会改行当指挥?”“从事音乐工作,怎样自我教育?”“傅先生,你很喜欢网球,能否谈谈见解?”“哪位音乐指挥家给你的印象最深?”……傅聪有问必答,逐一答复了记者的提问。
  第二天,台湾的《中央日报》、《星岛日报》、《中华日报》、《联合报》、《民族晚报》、《中国时报》、《中华晚报》等报刊,都报道了傅聪在记者招待会上的讲话。
  《中央日报》的报道说傅聪“这次是以音乐家身份返国,而音乐是高深而严肃的学问,音乐家是没有时间受音乐以外的事情的干扰。”
  一家民办报纸,以《傅聪像一位过客,潇潇洒洒地走了》为题,透露了傅聪对台湾报界“张冠李戴”的做法的批评。
  《五场演奏,台行琴声袅袅醉人;来去匆匆,问君归期未置可否》;《琴韵心声,植根基于传统文化;谈古论今,音乐直达心灵深处》……众多的报道,对傅聪的琴艺给了很高的评价。
  几乎所有的台湾记者,都注意到傅聪在台湾弹奏了贺绿汀的钢琴名曲《牧童短笛》。作曲者是上海音乐学院院长。《牧童短笛》刚刚曲终,剧场里爆发出雷鸣般掌声。《傅聪谈艺哀而不伤,牧童短笛,余音绕梁》,报上的大字标题,醒目地报道了那琴声和掌声。
  
  此后,1985年3月,傅聪再度应邀访问台湾,《牧童短笛》又在台湾响起来了。这一回,听众的掌声经久不息,更为热烈……
  随着海峡两岸之间坚冰的逐渐消融,傅聪穿梭于海峡两岸。年已七旬的傅聪,用琴声在海峡两岸架起一座音乐之桥。
  
  走近张大千
  
  早就听说台北有张大千先生纪念馆,设在张大千先生的故居“摩耶精舍”,很想借此能够近距离了解张大千的晚年生活 。
  张大千生于1899年,原名张正权,又名爰,字季爰,号大千,别号大千居士。台湾人称张大千是台湾画坛泰斗级的人物。其实,张大千出生于四川内江,50岁之前生活在大陆,有着“北齐(白石)南张”之誉。1949年底,50岁的张大千离开中国大陆,云游欧洲、北美、南美、日本,朝鲜、东南亚列国,先后客居香港、印度、阿根廷、美国、巴西。张大千在晚年定居台北,直至离世。
  我在参观敦煌石窟的时候,就听说张大千从1941年花费两年七个月的时间,在敦煌临摹莫高窟壁画276幅;20多年前,我在采访梁实秋夫人韩菁清时,她曾送我数百幅照片,其中有一幅她在香港饭局的照片,在她的右面有一留着黑色长须之人,她说那就是张大千;此后,我在采访钢琴家傅聪时,他谈及访问台湾时曾经到“摩耶精舍”拜访张大千。我看见两人在“摩耶精舍”的合影,背后的石碑上刻着“梅丘”两字,那时张大千眉须皆白,手执齐肩拐杖,一派长者风度;2007年我在访问澳大利亚时,定居悉尼的王亚法先生著有《张大千演义》一书,他跟我说起了台北的“摩耶精舍”……有过那么多次“遭遇”张大千,所以我对张大千及其“摩耶精舍”可谓心仪已久。
  张大千晚年故居“摩耶精舍”,坐落在台北至善路。张大千在1983年以84岁高龄故世之后,亲属捐出“摩耶精舍”,作为张大千先生纪念馆。这个纪念馆归台北故宫博物院管理,参观者必须提前七天办理网上申请手续。我在台北春节前甚忙,春节期间张大千先生纪念馆休息,待春节九天长假结束,我向台北故宫博物院办理网上申请手续,填写之后怎么也无法发至故宫博物院,估计网站管理人员仍在休假之中。我只得打电话向故宫博物院申请,周转了好几个人,总算有人给予回答,说是参观人数必须5人起,20人以内。于是我申请了5人参观。
  虽说由于金门大雾,我推迟了回台北的日期,总算还好,那天总算在中午从金门飞回台北,而预定的参观时间就在当天下午3时,我正好赶上了。不过,我已经凑不成5人团,因为长子一天前出差美国了,孙女那天下午要上课,长媳那天公司里也有事,她驾车把我和妻送到台北故宫博物院附近的张大千先生纪念馆,就匆忙去办事了。我想,也许还有别人登记参观,只要超过5个人就行了。
  张大千先生纪念馆坐落在外双溪。那一带傍着青山,溪水奔腾,如同仙境。所谓双溪,顾名思义是由两条溪水汇集而成。其中的内双溪在双溪公园之内,穿过双溪公园就是外双溪了。外双溪一带乃是豪华别墅地区,诸多富贾达官在此隐居。入口处设有门卫,经我说明是已经登记的张大千先生纪念馆参观者,这才放行。走过几幢红瓦白墙的别墅,便是一幢黑瓦、蔚蓝色大门的别墅。大门之上挂着张大千先生所书“摩耶精舍”。大门之侧挂着严家淦题写的张大千先生纪念馆招牌。严家淦是在蒋介石去世之后继任“总统”的人,他为张大千先生纪念馆题写馆名,足见台湾当局对张大千的看重。
  我正在张望其他的参观者在哪里,一位黑衣、红裙的小姐朝我走来,她自我介绍说,是今天带领参观的志工,名叫江愫珍。她告诉我,今日的参观者别无他人。我实在不好意思,只有我和妻这“两人团”前来参观。她知道我和妻来自上海,很高兴接待我们这两位远客。江小姐的老师是张大千先生的弟子,所以她很热心为张大千先生纪念馆导览,自始至终都极为认真,并不因为参观者只两人而稍有懈怠。我参观金门金城总兵署时,也是由志工讲解、导游,同样一丝不苟。对于台湾志工这种奉献社会的精神,我深为感佩。
  江小姐带领我们走进张大千先生的“摩耶精舍”,这是一幢前有精致的花园、水池,中间是两层楼房的“洋”四合院,后有规模颇大的后花园。
  前院的水池里,养着或红或白、悠然自得的金鱼。池边是一棵高大的“迎客松”。那两层主楼上,醒目地嵌着蒋经国题写的“亮节高风”四个金色大字。
  走进四合院,底楼是客厅、画室、小会客室与餐厅。二楼则是卧室、裱画室和小画室。江小姐说,这里保持张大千生前的布置原状。
  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帧张大千在巴西的“八德园”前的照片。江小姐说,作为画家,张大千对于自己的居所总是要求充满艺术气氛,虽然他几经迁徙,但是每到一地,都要按照自己的构想建造居所,他把居所也当成一件园林艺术品进行雕琢。不论是他在四川建造的“梅邨”,美国的“可以居”、“环荜庵”,还是巴西的“八德园”,各具特色,美轮美奂。尤其是巴西的“八德园”,张大千在1953年购得巴西圣保罗东北慕义镇郊外农场800亩土地,花费很大精力打造出精美的东方园林。江小姐的老师,就是那时候在巴西师从张大千。友人称八德园是张大千所作“立体的画”,是在地上“画”出山水、树木、草虫及人物。张大千在“八德园”创作了大量作品,其中有1968年为国民党元老张群八十华诞所绘大手卷《长江万里图》和1969年所画《黄山图》。很可惜,由于巴西政府要在那里建水库,而“八德园”正处于水库范围,张大千不得不放弃了“八德园”。然而,那个建水库的计划至今仍未实现,而“八德园”由于张大千的离去无人管理,杂草丛生,荒废了。
  1972年,张大千回到台湾定居。江小姐说,“摩耶精舍”是张大千先生亲自选址、亲自设计的。“摩耶”二字出自于佛教典故,释迦牟尼佛之母称摩耶夫人,据传腹中有三千“大千世界”,张大千就用“摩耶”命名自己的居所。张大千当时走遍台北,看中有山有水的外双溪,而且选中外双溪分流之处,买下这里578平方米的地皮。“摩耶精舍”自1976年始建,1978年完工,又成为一幅“立体的画”。
  我很有兴味地参观张大千的画室。画室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而画桌有两张乒乓球台那么大。长髯垂胸的张大千(蜡像)正在执笔作画,他的身旁蹲着一只猿猴(标本)。张大千喜欢猿猴,是因为传说他的母亲在他降生之前,夜里梦见一老翁送一小猿入宅,所以张大千自诩黑猿转世,所以在“摩耶精舍”的后院养了几只猿猴,常以饲猿、戏猿为乐。江小姐说,猿猴蹲在张大千身边看他作画,这有几分艺术夸张,猿猴性野,难以管教,平常关在铁笼里,不可能如此乖巧安静坐在画案之上。
  本来,室内是不允许摄影的。蒙江小姐照顾,我得以在画室与“张大千”合影。
  画室的挂钟时针永远停在8:15,象征张大千在1983年4月2日8:15去世。
  张大千有大、小两个会客室,大会客室供张大千会客,小会客室则是夫人会客之所。在大会客室,我见到墙上挂着一张历史性的照片,即张大千与毕加索的合影。这张照片是张大千1956年访问法国时,在尼斯港的“加尼福里尼”别墅拜访著名画家毕加索时拍摄的。当时法国报纸把张大千与毕加索的会晤称为“世界艺术界的峰会”、“中西艺术史上值得纪念的事件”。毕加索高度评价了中国艺术,称赞张大千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并说:“这么多年来,我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有这么多中国人乃至东方人来巴黎学艺术!这不是舍本逐末吗?”
  在四合院的南侧,是张宅餐厅,安放着一张大圆桌,四周12把椅子。张大千不仅好客,而且是美食家。张宅常常高朋满座,张大千在此设家宴款待客人。兴之所至,张大千还会下厨“露一手”。餐厅的墙上,贴着张大千在1981年宴请张群时的菜单:干贝鸭掌、干烧鳇翅、葱烧乌参、粉蒸牛肉、绍酒焅笋……我在张家后院还看见泡菜坛、烤炉,足见张大千对于美食的喜爱。
  
  在张宅后院,依山临溪,梅树满园,张大千称之为“梅丘”。张大千喜爱梅花的高洁。张大千离世之后,便安葬于此。张群为之题字:“大千先生灵厝”。
  在后院,还养着青鸾、猿猴、仙鹤、画眉,张大千揣摩于胸,下笔于纸,故栩栩如生。
  参观张大千故居,我仿佛走近张大千,知大师之另类性格,识大师之人生道路。
  
  寻访胡适生命的终点
  
  这是胡适先生的墓
  生于中华民国纪前二十一年
  卒于中华民国五十一年
  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虑,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异,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我细读着斜倚在胡适墓前、用金字刻在黑色大理石上的墓志铭,见到末尾署“中央研究院胡故院长适之先生治丧委员会立石中华民国五十一年十月十五日”。
  其实,这别具一格的墓志铭,是由台湾学者毛子水摹仿胡适的白话文口气撰稿,金石名家王壮为之书写。
  得知胡适安葬在“中央研究院”旁的胡适公园里,我以为很方便,因为“中央研究院”就在台北南港,从家门口乘坐内湖捷运就可以到达终点站——南港。然而,到了南港站才得知,还要换乘两部公共汽车才能到达“中央研究院”。在1957年至1962年胡适担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时候,就一再抱怨僻远的“中央研究院”的交通太不方便。如今50来年过去,交通已经大有改善,但是仍感不便。难怪当我步入“中央研究院”时,看到停车场满满当当的是摩托车,显然年轻的科技人员来此上班,最便捷的交通工具算是摩托车了。
  我从侧门进入“中央研究院”,见到一条马路旁立着“适之路”路牌。胡适原名嗣穈,学名洪骍,字希疆,后改名胡适,字适之,这“适之路”显而易见是以胡适的字适之命名的。据胡适自云,当年他是从达尔文学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中取了名适与字适之的。
  “中央研究院”里,有许多研究所,大体上是一个研究所一幢楼。中央研究院于1928年在南京成立。1949年有的研究所随蒋介石政府迁往台湾,在台北“复所”。1954年“中央研究院”在台北南港“复院”,“院长”为朱家骅。1957年12月,从美国归来的胡适接替朱家骅出任院长。就规模而言,台湾的“中央研究院”无法与中国科学院相比,中国科学院有的一个研究所,要比整个“中央研究院”都大。
  我一打听,胡适公园就在“中央研究院”正门旁边。在那里附近,我看见一座胡适名字命名的“胡适国民小学”。走过拱形大门,就看见“胡适公园”四个大字。公园里游人寥寥,格外幽静。迎面是一座小山,胡适墓建在山坡上。墓呈长方形,正对着山下的“中央研究院”,仿佛这位院长在驾鹤西去之后,依然日夜关注着眼前的“中央研究院”。
  墓碑上刻着“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先生暨德配江冬秀夫人墓”。胡适与江冬秀的婚姻是由父母做主定下的。订婚后,胡适到上海读书,留学美国,一去十多年,直到1917年回家结婚,从未见过江冬秀一面。江冬秀是小脚女人,文化粗浅。胡适与江冬秀结婚之后,厮守终身,人称“胡适大名垂宇宙,夫人小脚亦随之”。虽说胡适也曾传出绯闻,毕竟没有发展到导致他跟江冬秀婚姻破裂的地步。胡适当“中央研究院”院长时,曾经不准研究人员在研究院宿舍打麻将,认为研究人员必须专心致志于学问。然而,偏偏江冬秀爱打麻将,虽说她不是研究人员,但是客人来访见到之后,诸多不便。胡适劝夫人不要再在家里打麻将,正好江冬秀嫌南港太冷清,便搬到台北城里住。1962年2月24日,胡适在参加“中央研究院”第五届院士欢迎酒会时,突发心脏病去世,终年71岁。在胡适去世后13年,江冬秀去世,终年85岁,与胡适合葬。
  在胡适墓的上方,刻着蒋介石的亲笔题词:“智德兼隆”。在胡适追悼会上,蒋介石的挽联更为精彩:“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代表。”这一挽联可以说生动勾画出胡适的形象与自身的矛盾。
  胡适去世之后,南港仕绅李福人捐出面积达两公顷的私地,用作胡适墓地,后来扩大为胡适公园。后来“中央研究院”一些院士去世之后,也安葬于此。
  胡适故居就在“中央研究院”。我来到那里,路口竖立着“胡适纪念馆”牌子,旁边写着胡适名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走过绿藤缠绕的长廊,面前就是胡适故居。门口挂着胡适纪念馆公告,规定的开放时间是星期三和星期六,而那天是星期二,很遗憾不能入内参观,只能以后有时间再来。
  胡适故居不大,日本式平房,不大,总面积为165 平方米。与张大千故居相比,天差地别。张大千作为名画家,收入颇丰,而胡适去世时,据说身边仅135美元!
  面对胡适故居,面对胡适的墓,面对胡适生命的终点,我追寻胡适的人生脚印,感叹连连……
  当蒋介石从中国大陆败退台湾之后,力邀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葛思德东方图书馆担任馆长的胡适回台湾,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1957年冬,为了安顿胡适的生活,蒋介石关怀备至,拿出自己的《苏俄在中国》一书的版税,为胡适建造此屋(“中央研究院”追加了部分款项)。1958年2月,胡适住宅动工。1958年 4 月10 日胡适正式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同年11月5日迁入这一新居,直至去世。由于胡适这一住房在台湾属于“公配居”,产权并不属于胡适。在胡适去世之后,改为胡适纪念馆。
  蒋介石十分看重胡适,在1938年至1942年胡适曾经担任蒋介石政府的驻美大使。蒋介石还曾经希望胡适出任外交部长而被胡适所谢绝。1948年蒋介石“竞选”总统时,无人愿意与之陪衬,蒋介石曾经希望胡适出面“竞选”,甚至考虑过胡适当空头总统而蒋介石当掌握实权的行政院院长的“胡蒋体制”……足见蒋介石对胡适这位洋博士的高度信任。
  然而,胡适是一个独来独往、我行我素、自视清高、不受羁缚的自由主义者。这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英国进化论大师赫胥黎与美国实用主义鼻祖杜威的忠实门生,毕生宣扬自由主义,提倡怀疑主义,怎么能受得了蒋介石的独裁、专制的统治,怎么能够接受蒋介石的“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呢?胡适曾经多次尖锐批评蒋介石,甚至支持台湾的雷震等人组建“反对党”反对蒋介石。正因为这样,胡适与蒋介石貌合神离。
  胡适早在1929年就遭到国民党的批判,国民党中央机关报《中央日报》等斥责胡适“反党”,要“严惩竖儒胡适”、“查办丧行文人胡适”、“缉办无聊文人胡适”,这些批判文章结成《评胡适反党义近著》一书出版。1957年胡适在台湾又遭批判,那里开展了清算胡适“思想毒素”的运动,蒋经国所领导的“国防部总政治部”印发了《向毒素思想总攻击》一书,向胡适发动了总攻击。
  作为自由主义者的胡适,也遭到来自海峡彼岸的批判。1954年10月16日,毛泽东在《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中说:“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这封信在《人民日报》以“编者按”形式发表之后,中国大陆掀起了批判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的高潮。胡适的次子胡思杜没有随胡适到美国而留在大陆。在这场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中,胡思杜也不得不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宣称“从阶级分析上我明确了他是反动阶级的忠臣、人民的敌人。”
  胡适不光是学者,也是诗人。他的《老鸦》一诗,恰如其分地写出他的心境: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黄小米!
  
  这首出自胡适笔下的白话诗《老鸦》,是胡适早年从美国归来时自己心境的写照。他“天寒风紧,无枝可栖”,却“哑哑的啼”,对当时的社会提出种种批评,却被人家“说我不吉利”。倘若把这首小诗放大,延伸到胡适的一生,延伸到国共双方的严厉批判,也是如此。
  胡适出生于上海,幼时随父去台湾两年,而祖籍安徽绩溪。不久前与安徽教育出版社领导相聚,得知该社出版了44卷《胡适全集》,这连台湾都未曾以这样的规模出版过。胡适先生倘若九泉之下有知,“哑哑的啼”居然在海峡彼岸的故乡出版,当会含笑以谢。我不由得记起一句格言:“用笔写下来的,用斧头砍不掉!”
  
  国学大师钱穆的“素书楼风波”
  
  我在北京大学读了六年书,天天生活在未名湖畔,竟然不知未名湖这一名字是谁取的。直至这次在台北参观了国学大师钱穆的故居“素书楼”,方知未名湖这一名字是钱穆先生取的,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汗颜——不过,这也难怪,在那个年代,钱穆的名字在大陆是禁忌的符号。
  我也熟知大陆的“三钱”,即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我却不知钱伟长这名字是钱穆取的。钱伟长是钱穆长兄钱挚之长子,钱穆的亲侄。同样道理,在那个年代,钱穆在大陆曾经遭到“批判”,被称为“反动文人”,是“免提”的名字。
  钱穆原名钱思鑅。在1912年,17岁的钱思鑅由其长兄钱挚为之改名钱穆,字宾四。钱穆的名“穆”与字“宾四”,语出《尚书·舜典》:“宾于四门,四门穆穆。”
  钱穆给钱挚长子取名“伟长”,则是因“建安七子”中的徐干,字伟长,擅长诗赋。钱穆给侄子取名“伟长”,希望他长大后能成为像徐干那样的学问家。
  钱穆毕生研究国学,无党无派,并不涉及政治,只是由于他受到蒋介石的礼遇而定居台湾,在海峡两岸尖锐对峙的岁月,便把他贴上“国民党学者”标签,钱穆的纯学术的国学研究著作在大陆无法出版。
  直到海峡两岸一片祥和气氛的今日,洋洋1700万字的《钱穆先生全集》,在2011年由九州出版社出版。钱穆的代表作之一《国史大纲》,在此前出版,成为大陆的畅销的学术著作。
  其实钱穆故居“素书楼”离我的长子家很近。每一回驱车穿过自强隧道进入外双溪,就见到东吴大学的醒目的校门。我并不知道钱穆故居“素书楼”就在东吴大学校园之内。当我去外双溪的张大千故居参观时,得知钱穆故居“素书楼”就在附近的东吴大学里,当然就决定前去寻访。
  东吴大学原是中国在二十世纪初第一所民办大学,校名“东吴”就意味着学校所在地是苏州。1952年改为江苏师范学院。1982年改为苏州大学。
  在蒋介石败退台湾之后,经东吴大学在台校友倡议复校,1951年在台北汉口街兴办了东吴大学,1961年迁至外双溪。
  外双溪的上游为内双溪,发源于阳明山山脉擎天岗附近,先向南流后转向西,与菁礜溪(碧溪)会合之后,成为外双溪。外双溪一带属于台北士林区,有山又有水,风景优美。从1950年起,蒋介石就住在这里的士林官邸。始建于1962年的台北故宫博物院,也建在这里。就连张大千建造私宅,同样选中这里。
  车至东吴大学大门口,门卫告知沿着学校的主干道一直往里,路的右侧的小山坡上,便是钱穆故居“素书楼”。穿过大片校区之后,果真看到一个小山坡,在茂密的绿树丛中,隐约可以看见一幢红砖外墙的小楼,想必是“素书楼”。驱车上山坡,便见到两扇红色大门,门上有一黑色木牌,上书“素书楼”三字。右侧的水泥门柱上,挂着“钱穆故居”牌子。据说当年钱穆先生住此,便指定大门要漆成红色,即所谓“朱门”之意。门内、门外,一棵棵榕树如巨伞撑开,长长的榕须随风飘荡。司机张先生把轿车停靠在附近之后,我和妻以及张先生一起入内参观。
  进门之后,还要继续上山。面前有两条路,左侧为步行道,沿石阶而上;右侧为车行道,钱穆先生晚年体衰,无力登山,外出时由夫人胡美琦驾一辆小金龟似的轿车,回家时可由车行道直抵小楼。
  我拾级而上,曲径通幽,走过之字形石阶,约莫向上20多米,便是一幢红灰两色相间的两层楼房。远看只是一座小楼,近看则大于通常的两层别墅。钱穆先生把自己的居所命名为“素书楼”,其缘由是他在无锡七房桥五世同堂的故居第二大厅叫“素书堂”,他17岁时得伤寒,误用了药,几乎不救,母亲花费7个星期日夜精心照料,终于使他脱离险境,为了感恩母亲,以“素书楼”表达怀念之情。
  “素书楼”的底楼左侧为客厅。客厅颇大,如同课堂,可容四、五十人。从1968年“素书楼”落成起,至1986年止,钱穆在家授课,客厅即讲堂。1986年6月9日下午,91岁的钱穆在素书楼讲最后一课,临别赠言:“你是中国人,不要忘记了中国!”从此钱穆告别讲坛。
  钱穆崇敬南宋思想家朱熹。在客厅里,我看见摆设朱熹像,以及朱熹所书“立修齐志、读圣贤书、静神养气”等字轴。在钱穆故后,客厅安放钱穆铜像,以表纪念。客厅里还陈列着钱穆在1986年6月9日下午上最后一课时的照片。
  客厅对面如今是一多媒体放映室,原先是钱穆夫人胡美琦的画室。钱穆一生有过三次婚姻。1928年夏秋之际,他的原配夫人及新生婴儿相继去世,给了钱穆沉重的打击。此后钱穆与张一贯结婚。张一贯是小学校长,与钱穆育有四子两女。
  1949年钱穆只身赴广州然后去香港。1952年钱穆到台湾淡江文理学院刚落成的礼堂演讲,忽被屋顶掉下的大水泥块击晕,送到医院急救。后来送至台中养病,受到在台中师范学院图书馆工作的胡美琦照料。胡美琦曾经就读厦门大学和香港新亚书院,而新亚书院正是钱穆创办的。后来胡美琦从台湾大学毕业,来香港工作。1956年,钱穆与胡美琦在香港结婚。
  从“素书楼”底楼到二楼的楼梯两侧,悬挂着钱穆先生多幅照片,仿佛从钱穆一生中截取一个个有代表性的瞬间。其中最为引起我注意的是1981年钱穆与侄子钱伟长在香港的合影。
  二楼左侧是钱穆书房。书房四壁皆是从地板至天花板的“顶天立地”的书架。靠窗是钱穆先生的书桌。钱穆诸多著作都是在这里写出来的。钱穆生活很有规律,早餐之后便在书房写作,直至中午。午休之后又继续写作。
  我在钱穆的书柜里,看见《钱宾四先生全集》共54卷,1700万字。这是钱穆故世之后,由钱穆夫人胡美琦以及几位钱穆门人整理、编辑的,共分三编,即甲编——学术思想,乙编——史学,丙编——文化人生及其它杂著。《钱宾四先生全集》于1998年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
  二楼的另一个房间是卧室。钱穆夫妇的卧室陈设很简单,两张床铺和一个五斗柜而已。
  卧室之外是很大的阳台。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故宫博物院绿色的屋顶。钱穆和夫人常常坐在阳台上欣赏美景。钱穆在82岁时,曾经写下一首五绝,描述自己的“素书楼”:
  
  开窗北山下,
  日出竹光朗。
  楼中人兀然,
  鸟雀时来往。
  
  钱穆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国学研究。他的可贵之处,在于惊人的刻苦与勤奋。钱穆虽然出身钱氏书香门第,乃吴越武肃王钱镠第三十四世孙。钱穆与钱锺书同宗不同支,钱穆称钱基博(钱锺书父亲)为叔,而钱锺书则又称钱穆为叔。
  
  父钱承沛是晚清秀才,体弱多病。钱穆7岁入私塾,但是在12岁时,家庭的顶梁柱、41岁的父亲离世,孤儿寡母不胜困苦。所幸母亲节衣缩食,坚持让钱穆上学。钱穆在常州中学上学时参加学潮,当时该校学潮的领导者之中还有后来成为五四运动干将的刘半农以及后来成为中共领导人的瞿秋白。钱穆在高中尚未毕业之时,1911年16岁的他因家贫不得不辍学去乡间担任三兼小学国文教师,后来成为苏州中学国文教师,前后达19年之久。所以这位国学大师的最高学历,是高中肄业。
  然而钱穆“虽居穷乡,未尝敢一日废学”。经过十几年的日夜苦读苦学,他发现鼎鼎大名的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竟然“其不可通者二十有八端”!1929年,胡适、顾颉刚来苏州中学演讲,作为苏州中学国文教师的34岁的钱穆得以与他们相识。也就在这一年,他写出《刘向歆父子年谱》,指出康有为所力主的刘向歆伪造诸经之说不成立。这篇论文于1930年发表于《燕京学报》第七期上。顿时,钱穆引起了北平学术界的广泛注意。胡适在1930年10月28日的日记中便写道:“昨今两日读钱穆(宾四)先生的《刘向歆父子年谱》(《燕京学报》七月)及顾颉刚的《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清华学报》六·一)。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他不信《新学伪经考》,立二十八事不可通以驳之。顾说一部分作于曾见钱谱之后,而墨守康有为、崔适之说,殊不可晓。”
  当时任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研究员兼历史系教授的顾颉刚,致函钱穆:“君似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宜去大学中教历史。”受顾颉刚推荐,钱穆这位江苏乡间教师在1930年一举成为燕京大学国文讲师。
  当时燕京大学校长为美国的“中国通”司徒雷登,他设宴招待新来的教师,钱穆应邀出席。司徒雷登询问新来的教师对燕京大学的印象,钱穆直言道:“初闻燕大乃中国教会大学中之最中国化者,心窃慕之。及来,乃感大不然。入校门即见‘M’楼、‘S’楼,未悉何义?此谓中国化者又何在?此宜与以中国名称始是。” 司徒雷登很重视钱穆的意见,专门召集校务会议加以讨论,改“M”楼为“穆”楼,“S”楼为“适”楼,“贝公”楼为“办公”楼。当时燕京大学的校园,即今日北京大学校园。园中有一湖未名,众人提出各种各样的名字都觉得不合适,钱穆建议就叫“未名湖”,得到一致赞同。
  钱穆来到北平的次年,即1931年,顾颉刚又推荐钱穆到北京大学任教。1931年3月18日顾颉刚致函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我想他(引者注:指钱穆)如到北大,则我即可不来,因我所能教之功课他无不能教也,且他为学比我笃实,我们虽方向有些不同,但我尊重他,希望他常对我补偏救弊。故北大如请他,则较请我为好,以我有流弊,而他无流弊也。他所作《诸子系年》已完稿,洋洋三十万言,实近年一大著作,过数日当请他奉览。”胡适亦看重钱穆。就这样,钱穆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
  顾颉刚致胡适函中提及的钱穆新著《诸子系年》,即《先秦诸子系年》,出版之后受到学术界推崇。陈寅恪称其“极精湛,心得极多,至可佩服。”顾颉刚则称“作得非常精炼,民国以来战国史之第一部著作也”。胡适对学生说:“有关先秦诸子事,可向宾四先生请教,不必再问我。”从此钱穆进入国学研究精英之列,除在北京大学授课之外,还兼课于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钱穆的讲课如同演讲,生动而富有创见。讲得高兴时,往往庄谐并作,精彩百出,时有妙语,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据称,钱穆“每一堂近三百人,坐立皆满,盛况空前”。
  一时间,“北胡(适)南钱(穆)”之誉鹊起。钱穆与胡适有了深厚的友谊,但是在学术上则展开争鸣。胡适主张老子在孔子前,因孔子曾问学于老子;而钱穆、顾颉刚则主张老子在孔子后。他们仨在课堂上各抒己见。一位学生以为胡适“在老子时代问题上有成见”,胡适则反驳道:“老子又不是我的老子,我哪会有成见呢?”但是胡适又说,“在大学里,各位教授将各种学说介绍给大家,同学应当自己去选择,看哪一个更合乎真理。”
  1937年,高中尚未毕业的钱穆,出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
  可贵的是,在抗战的动荡岁月,钱穆在云南宜良北山的岩泉下寺,独居小楼一年,写成名著《国史大纲》。在《国史大纲》开头,钱穆在引论中开宗明义指出:
  
  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自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
  
  钱穆正是以这种“对国史具有温情和敬意”,阐扬民族文化史观,《国史大纲》被公推为中国通史最佳著作。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傅斯年主持北京大学校务。由于傅斯年与钱穆在学术见解上相左,未聘钱穆出任北京大学教授。钱穆应家乡江南大学之邀,担任首任文学院院长兼历史系主任。
  1949年,应广州私立华侨大学之聘,钱穆南下广州任教。不久又随华侨大学迁往香港。1950年,钱穆在香港新亚书院(香港中文大学的前身),任院长。新亚书院的早期学生余英时,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家。
  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中国大陆,香港的极左派也闻风起舞,制造动乱。钱穆在香港感到动荡与不安。就在这时,蒋介石亲自邀请钱穆赴台安居。于是钱穆夫妇在1967年10月从香港移居台湾。蒋介石令蒋经国拜钱穆为师,学习国学。
  钱穆先是暂住在台北市区的“自由之家”,不久租居于台北金山街,与此同时着手在台北自建住房。当时钱穆夫人胡美琦抛掉了香港汇丰银行的股票,以这笔钱作为在台北建房款。钱穆夫妇踏勘台北各处,选中翠林幽谷的外双溪。钱穆夫人胡美琦亲自设计,绘制了房屋设计图。
  此事被蒋经国得知,从钱穆夫人胡美琦那里索去图纸,说是“老师不必费心”,由他交给阳明山管理局办理施工。在蒋经国督办之下,小楼很快就在外双溪建成,不收钱穆一分钱,虽说钱穆夫妇已经准备好建房款。
  这幢小楼,就是“素书楼”。1968年7月,钱穆喜迁新居,并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钱穆在“素书楼”住了23年,过着舒适、平静的晚年生活。“素书楼”也是钱穆晚年写作、讲学的场所。钱穆在这里写出了许多重要的学术著作,并培养了大批人才。
  钱穆万万没有想到,风云变幻,世事沧桑,“素书楼”竟然成了钱穆“非法侵占公产”的“罪证”,闹出一场震惊台湾的风波……
  随着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的去世,民进党在台湾崛起。当时民进党作为在野党,千方百计攻击执政的国民党。尽管钱穆本人晚年埋头书斋,并不过问台湾政治,但是这位国学大师毕竟是蒋氏父子“礼贤下士”的象征性人物,“素书楼”是蒋氏父子优待“海归知识分子”的象征性厚礼,于是钱穆和“素书楼”也就成了民进党攻击国民党的目标。
  这一攻击的导火线,是从钱穆的长女钱易赴台探亲开始的。
  1929年钱穆与张一贯女士结婚之后,从1931年至1940年先后有4子2女出生,其中第四子早夭,3个儿子钱拙、钱行、钱逊和2个女儿钱易、钱辉(晦)均在大陆逐渐长大成人。在钱穆来到台北之后,苦于海峡两岸剑拔弩张,无法与大陆子女相聚。钱穆只得从台湾前往香港,在那里与子女相见。1981年钱穆赴香港会晤他多年未见的侄子钱伟长,而当时钱伟长秘书正是钱穆长女钱易,这是钱穆在告别大陆之后第一次见到长女,非常兴奋。从那以后,钱穆的大陆子女陆续前往香港,与钱穆在香港晤会,每次长则月余,短则一周。
  
  子女不能赴台,钱穆始终以为是憾事。尤其是钱穆晚年有过几次轻微中风,而且视力渐衰,行动不便,很希望子女能够来台相聚。
  终于在1987年11月2日台湾当局开放台湾民众赴大陆探亲。一年之后,台湾当局又开放大陆民众赴台探亲,虽说最初规定的条件相当严苛,从大陆直接赴台的手续相当繁琐。当时钱穆的长女钱易正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进行学术访问,从“第三地”前往台湾探亲,获得台湾当局批准。当长女钱易来到“素书楼”,钱穆感到莫大的宽慰和欣喜。
  钱易于1956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卫生工程系,1957年考入清华大学攻读研究生,1959年10月毕业后,在清华大学任教;1981年至1983年钱易作为副教授在美国康乃尔大学任访问学者;1987年出版专著 《水污染及其防治》;1988年至1989年在荷兰德尔夫特技术大学任访问教授;从1992年起多年担任北京市政协副主席;1994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还先后担任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全国妇联第七届执委,全国妇联第八届副主席;曾先后在香港大学、香港理工大学、英国帝国理工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等学校讲学;担任国际科学联盟执行委员会委员,世界工程组织联合会副主席。
  民进党把炮口对准了钱易。民进党中常委陈水扁发难,称钱易在入台时,“隐瞒”了曾经是共青团员的身份。紧接着,民进党又进一步“揭发”,称钱易是中共党员,曾经在大陆的“叛乱组织”(那时候台湾把大陆的政协划为“叛乱组织”)任职。于是有人要告钱穆“知匪不报”。1988年底,台湾“高检署”对民进党对钱穆的控告处以不起诉决定,但是钱易只能马上离开台湾。钱穆痛心地说:“这些人已经完全抛弃了中国文化传统,不承认父女间的亲情,更不能理解他的女儿为何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望父亲。”
  “钱易风波”刚刚过去,“素书楼风波”接踵而至,民进党继续炮轰钱穆。1989年,当时担任台北市议员周伯伦,指称时任“总统府资政”的钱穆“非法占用市产”。在民进党党内,流传着所谓“一长二仁三伯伦”,即谢长廷、丘义仁与周伯伦,被并称为民进党内“最聪明的三颗脑袋”。周伯伦这颗民进党内“最聪明”的“脑袋”,在台北市议会中提出,钱穆所住“素书楼”是公共财产。经他调查,“素书楼”是当年蒋经国委托阳明山管理局所建,产权当属阳明山管理局,现在属于台北市政府的“市产”。两蒋的“威权时代”早已经过去,钱穆不能再倚仗国民党的权势“非法霸占公共财产”,钱穆必须迁出“素书楼”。
  这时已经成为“立法委员”的陈水扁马上跟进,以书面质询方式强烈要求台北市府收回“素书楼”。
  作为国民党领袖的“总统”李登辉对“素书楼风波”装聋作哑,保持沉默。
  不过,就连周伯伦、陈水扁也明白,逼迫已经九旬高龄、在学术界享有崇高地位的一代大师钱穆搬出“素书楼”,虽然可以用来攻击国民党,但是弄得不好会激起民愤,因为谁都知道这并非钱穆“非法霸占”,是蒋介石、蒋经国的特意安排,何况当时钱穆已经准备了建屋之款。于是,周伯伦、陈水扁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在钱穆搬出“素书楼”之后,把“素书楼”改为“钱穆纪念馆”!
  钱穆得知之后,叹道:“我活着不让我住,我还没有死就要建纪念馆?”
  面对周伯伦、陈水扁的猛烈攻击,钱穆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节,毅然决定迁出于“素书楼”。1990年6月1日,已经双目失明的95岁的钱穆搬出了已经住了27年的“素书楼”,在台北市杭州南路辟屋居住。
  3个月后,心情郁闷的钱穆于1990年8月30日风雨交加的早晨病逝于杭州南路新寓所。
  钱穆的去世,引发台湾社会对于周伯伦、陈水扁的强烈谴责。钱穆的高足余英时先生,为钱穆写了一副挽联:
  
  一生为故国招魂,当时捣麝成尘,未学斋中香不散。
  万里曾家山入梦,此日骑鲸渡海,素书楼外月初寒。
  
  根据钱穆遗愿,1991年1月,钱穆夫人胡美琦把钱穆骨灰归葬于太湖西山之俞家渡石皮山。钱穆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
  1994年,陈水扁当选台北市市长,“素书楼”事件始终是他无法遮掩的诟病。当“钱穆纪念馆”在“素书楼”开幕时,作为台北市市长的陈水扁在讲话中表示了对钱穆的道歉。陈水扁的原话如下:
  
  今天我特别指定要来钱穆宾老纪念馆素书楼,以吊唁这一位“一代儒宗”,我觉得我有这个义务和责任来向我们宾老说一声:“宾老不死,不是隐入历史,而是活在历史。”所以向他献花、致意,在心里我是这样来默祷,我是亲自来向宾老表达歉意和说声“对不起”。政府,特别是台北市政府,在过去做得不够,也许是由于一些杂音和压力,忽略了对一代儒宗所应该要有的特别的礼遇,我一直觉得当初让我们的宾老迁出素书楼市搬到杭州南路的住宅,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来离开我们,并且在八十一年(注:即1992年)归葬中国大陆的江苏太湖之滨,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宜,但是这样的事实终究还是发生了。现在我有机会担任台北市行政首长的工作,我唯一能做的、应该做的、最想做的就是今天特地来宾老铜像的面前来跟他致歉,来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我希望未来类似事情的处理一定要非常的审慎。
  
  2010年8月30日,为了纪念钱穆先生去世20周年,国民党主席、“总统”马英九来到“素书楼”,表示对钱穆先生的敬意。马英九说,他以饮水思源、追念大师的心情参加追思会,但也很感慨。钱穆先生在蒋介石邀请下来台,却因政治因素被迫迁离居住20余年的“素书楼”,以致于在搬迁后3个月辞世。对此,马英九引用《论语·卫灵公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来描述钱穆先生所遭遇的不公不义对待。他说,这段风波让我耿耿于怀,这是对文化的暴力,希望台湾再也不发生这样的事情。
  正在医院养病、82岁的钱穆夫人胡美琦女士也在追思会上说,20年来常想起先生去世前写的一副春联:“尘世无常,性命终将老去;天道好还,人文幸得绵延”。她说,“这句话正是我此刻心境”。
  我在“素书楼”参观良久,离去时遥望这座山坡上的小楼,不由得感叹,“素书楼”的命运,正是台湾政局风风雨雨的缩影;而钱穆的一生,从成名于大陆到晚年居台湾,到遗骨重返故土,则正是海峡两岸政局风风雨雨的见证。
  
  台湾大学与傅斯年
  
  来,来,来
  来台大
  去,去,去
  去美国
  
  2001年我在美国费城宾州大学采访数学系主任杨忠道教授时,他的夫人毕业于台湾大学。她当时背诵了这首在台湾留传甚广的“民谣”。她就是“来,来,来,来台大”,然后“去,去,去,去美国”的。她告诉我,台湾大学是台湾首屈一指的大学。台湾大学的招生分数线大大高于台湾其他大学,很难考。一旦考进台湾大学,学生们便以为,“半只脚已经跨到美国了”!因为在二十世纪五十、六十、七十年代,台湾的大学生在毕业之后都渴望前往美国公费留学,而台湾大学毕业生前往美国公费留学的几率是最高的。
  我很想到台湾大学探究一番。
  真巧,台北有一条以美国总统的名字命名的大道,叫做罗斯福路。我所住的南海路,正好与罗斯福路交叉。罗斯福路又宽又长,分为四段。与南海路交叉的是罗斯福路一段,沿着罗斯福路往前走,走过二段、三段,来到四段的时候,那里便可以见到台湾大学的校门。
  如今,中国大陆的大学很讲究校门,花几千万元人民币建造一个气魄宏大的校门是常事。然而,作为台湾第一号大学的校门,却是那么的不起眼,大门口有一座半圆形碉堡式建筑,用褐黄色的砖头砌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在这半圆形碉堡上方,写着“国立台湾大学”六个字,仅此而已。
  
  台湾大学确实有些年头了。台湾大学的前身,是日据时期的“台北帝国大学”,建校于1928年。日本当时建立了九所帝国大学,“台北帝国大学”是其中之一。1945年日本投降之后,国民党政府在这年11月15日接收“台北帝国大学”,经改组之后更名为“国立台湾大学”。不过,台湾大学仍把1928年作为自己创办的年份。其中,历史最为悠久的是台湾大学医学院,前身是创立于1887年的日本人山口秀高在台北病院开设的医学讲习所,1899年正式成立总督府医学校,1936年并入台北帝国大学。
  台湾大学校门是1928年台北帝国大学建校时建造的。校门对外朝向西南方,位于罗斯福路与新生南路交叉口,以罗斯福路为主要的出入口。进入校门后道路则转向东方,据说这象征“帝国东升”。
  1998年,经台北市政府把台湾大学定三级古迹,从此台湾大学校门成为台北市的文化遗产之一。
  台湾大学园艺系的研究生谢小姐陪我和妻参观台湾大学。走进大学校门之后,倒是颇有气派,一条笔直的大道两侧,种着两行高大、笔挺的椰子树,这条大道因而得名“椰林大道”。椰林大道是台湾大学的主干道,一幢幢红棕色的大楼分列于椰林大道两侧,在椰林大道的尽头,则是学校的图书馆大楼。
  谢小姐不仅在台湾大学就读,而且她告诉我,她家就在台湾大学附近,从小就在这一带长大,所以对台湾大学非常熟悉。谢小姐告诉我,椰子熟了的时候,从高高的椰子树上掉下来,发生过落椰伤人的事故。尤其是有些人喜欢把轿车停在椰子树下,曾经发生过多起落椰砸车的事故。后来,学校就禁止在椰子树下停车。在椰子成熟的季节,师生们也注意跟椰子树“保持距离”。
  谢小姐指着那一幢幢红棕色的大楼告诉我,那是文史院,这是土木工程系,这些大楼都是日据时期盖的。这些楼房如果有损坏,往往修理的时间很长,因为所用的砖头必须请工厂按照原样定做,因为这些砖头在现在的建筑市场上已经“绝迹”了。
  谢小姐带领我们去校门口旁边的一座希腊式纪念亭。这座由十二根花岗岩罗马柱支撑的石亭,名叫“傅园”,因为纪念亭里安放着台湾大学校长的傅斯年灵柩。
  在台湾大学历任的校长之中,傅斯年的任期算是很短的。他在1949年1月正式就任台湾大学校长,1950年12月去世,前后不足两年。然而,他却是给予台湾大学最大影响的校长。正因为这样,台湾大学的学生们一提起校长,第一个要提到的名字就是傅斯年。
  傅斯年出任台湾大学校长的时候,正值台湾处于风雨飘摇的时刻。蒋介石正带着一百五十万军政干部从中国大陆败退台湾,台湾的社会秩序处于凌乱不堪的时刻。这时候,国民党政府请出傅斯年坐镇台湾大学,为的是压住台湾教育界混乱的阵脚。
  傅斯年,山东聊城人,生于1896年3月26日,清朝开国状元傅以渐第七世孙,著名的史学家。当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念书的时候,便已经成为五四运动学生领袖之一。1920年赴欧学习,前后达六年半时间。回国后,历任中山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北京大学代理校长。
  傅斯年不仅与蒋介石有着许多交往,跟毛泽东也有着友谊。毛泽东在年轻时担任北京大学图书馆管理员,傅斯年常来借书,与毛泽东相识。1945年7月,傅斯年与褚辅成、黄炎培等六人以民主人士身份从国统区前往延安,与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等中共领导人进行会谈,以促进国共和谈。在延安的窑洞里,傅斯年曾经与毛泽东彻夜交谈。当时,毛泽东风趣地对傅斯年说:“我们是老相识了,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我就认得你,你那时名气大得很,被称做‘孔子以后第一人’哩!”傅斯年连忙说:“毛先生过誉,那是同学们的戏谑之词,何足道哉。”
  1948年8月,从美国治病归来的傅斯年,经过多次推辞未成,最后才同意出任台湾大学校长。
  傅斯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1949年,盟军统帅麦克阿瑟访问台湾,蒋介石亲率五院院长、三军总司令等政要到机场迎接。翌日,报纸刊登了机场贵宾室的照片,蒋介石、麦克阿瑟和傅斯年三人坐在那里交谈。傅斯年作为台湾大学校长,论官衔不及五院院长、三军总司令,为什么报纸只登他与蒋介石、麦克阿瑟并排而坐的照片?原来,那天文武百官均垂手而立,惟傅斯年跷着右脚、手握烟斗坐在沙发上。记者报道说:“在机场贵宾室,敢与总统及麦帅平坐者,惟傅斯年一人。”
  傅斯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又担任过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决心要以北京大学为楷模,把台湾大学办成“孤岛上的北大”。
  傅斯年强调,不能把大学作为任何学术以外的工具。他在台湾大学发表演说:“如果问办大学是为什么?我要说:办大学为的是学术,为的是青年,为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文化,这中间不包括工具主义,所以大学才有它的自尊性。这中间是专求真理,不包括利用大学作为人挤人的工具。”
  傅斯年在当时甚至拒绝三民主义进校园,这是很不容易的。
  傅斯年提倡简朴的学风。他曾经以学校的名义发布布告:“本校学风,素称俭朴,然亦偶有有钱人之子弟,习为奢侈者。兹在学年开学之始,特行告知诸生,如有娇养成性,习尚浮华者,务请不入本校之门;既入本校之门,即须改行自新,须知国家办此大学,费钱甚多,经费皆民脂民膏,岂容此辈滥竽其内,浪费本校教育之努力!以后如见有习尚浮华,衣食奢侈者,必予以纠正,或开除学籍。”
  在傅斯年的倡导下,台湾大学成为当时台湾难得的一片学术净土。他说:“教育如无相当的独立,是办不好的。官治化最重之国家,当无过于普鲁士……当年以德皇威廉第二之专横,免一个大学校长的职,竟是大难……”
  1950年12月20日下午,傅斯年列席台湾省议会第五次会议,有议员质问台湾大学发生的教育器材的失盗问题。作为校长,傅斯年本来就对校内那些盗窃器材的不肖之徒极其痛恨,曾经一再要求清除台湾大学里的那些败类。这时,他非常激动站起来答复,突发脑溢血,倒在省议会大厅。当晚不治而逝,年仅五十四岁。
  在傅斯年殉职之后,人们这样评价他:“傅斯年先生掌台大两年的最大的成就,在保持了学术独立和尊严,扩大了研究空气……许多不学无术的党棍子,想混进台大,许多翻云覆雨的官僚政客休想染指……两年来明枪暗箭,栽赃诬陷,就地打滚,集无耻之大成的各种手段,都对傅先生施用过,而傅先生英勇坚定,绝不为所动,贯彻自己的主张,且与这些丑恶势力对垒作战。”
  在参观了“傅园”之后,谢小姐带着我参观位于椰林大道之侧的“傅钟”。那是一口高悬的铜钟,在傅斯年担任台湾大学校长之前就有了。傅斯年上任之后,要求这口铜钟在上课或者下课时,各敲二十一下。为什么只敲二十一下,而不是二十四下?傅斯年说,台湾大学的学生在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应当有三小时用于思考,所以只敲二十一下。从此台湾大学一直遵循傅斯年制定的这一“敲钟规则”,并把这一铜钟称为“傅钟”。
  傅斯年深刻地影响了台湾大学。直至现在,像谢小姐这样的年轻学子,一提到傅斯年,仍如此津津乐道,由此可见傅斯年精神的感人至深。
  台湾大学如今在人文学、社会科学、生物科学及物理科学这四大领域中,处于台湾学术界的领先地位。
  最使谢小姐引为自豪的是,台湾大学不仅有傅斯年那样的大师级校长,而且在台湾大学的校友之中,拥有众多社会精英。其中,国民党主席连战、马英九都毕业于台湾大学;民进党的陈水扁以及“四大天王”中的三个——吕秀莲、谢长廷、苏贞昌也都是台湾大学校友;李登辉、李远哲(1986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辜振甫(前海基会董事长)也是台大毕业的;台湾大学的校友还有作家李敖、白先勇、余光中;歌星、影星周华健、苏有朋……确实,台湾大学如傅斯年所期望的,成了“孤岛上的北京大学”。
  
  
  林语堂的阳明山故居
  
  在台北阳明山,我访问了著名作家林语堂漂亮而典雅的故居。
  林语堂故居坐落在风景如画的阳明山的半山腰,仰德大道二段141号。这幢独立的小院,是林语堂先生自己设计的。这座小院建于1966年,林语堂的最后十年就在这里度过。
  这座别致的小院既有中式的屋檐、蓝色的琉璃瓦、四合院,又有西班牙式的螺旋形圆柱和设计风格,可以说是中西合璧之作。
  屋如其人。主人林语堂先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他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底蕴,却常用英文写作。他的名言就是:“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摯爱故国不泥古,乐享生活不流俗。”
  林语堂先生是福建龙溪(漳州)人,1895年生,先后就学于上海圣约翰大学、美国哈佛大学,二十八岁获德国莱比锡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后来在北京大学任教。
  他曾创办的《论语》、《人世间》、《宇宙风》等杂志,都有相当的影响力。他的代表作《京华烟云》、《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拥有广泛的影响。他曾四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
  在林语堂的书房里,保存着他的著作的各种版本。林语堂一生大约写了六十本书。据不完全统计,世界上出版的各种版本的林语堂著作约七百多种,包括二十一种文字,几乎囊括世界上的主要语种。
  在走廊的墙上,如今贴着林语堂的著作年表。
  有所为,有所不为。林语堂先生把自己的书斋称为“有不为斋”。墙上那块“有不为斋”横匾,当年挂在他上海寓所里,后来被他带到台北。
  他的书桌上放着英文打字机。他晚年的作品差不多都是在这张书桌上用这架打字机打出来的。
  林语堂先生不仅是作家,他还是一位发明家呢!在他的故居里,陈列着许多他的发明。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经醉心于制造中文打字机。为了制造中文打字机,林语堂设计出检字分类方法,据说那就是后来中文打字机的雏型,可惜当时因战乱而无法成批生产。他还发明了可以挤出牙膏的牙刷!
  林语堂的卧室显得很简单。床头,放着夫人廖翠凤女士的照片。
  坐在宽敞的阳台,可以俯瞰山下的台北市。
  两层的小楼,“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树、树上有天、天中有月。”
  1976年3月26日,林语堂客死于香港,终年八十二岁。4月1日,林语堂遗体运回台北,安葬于故居后园。
  林语堂夫人廖翠凤女士捐出林语堂的藏书、手稿、用品等等大量遗物给台北市政府,在1985年成立“林语堂先生纪念图书馆”。
  如今,这里经常举行文学讲座、研讨会,成为台北的一道文学风景线。
  
  蒋介石的“阳明书屋”
  
  我在2010年3月上旬又上阳明山。第三次去阳明山,为的是探秘蒋介石在台湾的最后的行宫——阳明书屋。
  2月上旬的阳明山,已经花团锦簇。过了一个月,阳明山进入盛花期,绿树丛中不时爆出一团团鲜花猛放的“红霞”和“白云”。阳明山上竖起巨大的广告,上书“花季”两字。由于上山赏花的市民太多,阳明山常常堵车。幸亏那天我和妻出发早,由司机张先生开车,总算避开了堵车高峰。
  不过,我很惊讶,张先生在台北开车多年,却问我阳明书屋在哪里?我告诉他,我事先从网络上查过,阳明书屋在中兴路,他又问我中兴路在哪里?这下子难住了我。反正阳明书屋就在阳明山上,到了山上打听呗。
  阳明书屋确实不大为人所知,普通民众会以为是一个卖书或者读书的地方。其实,这名字是后来才起的。当年蒋介石住在那里的时候,为了遮人耳目,叫“中兴宾馆”、“中兴招待所”,外人误以为那里是一家宾馆。在蒋介石去世之后,中兴宾馆一度空关。后来,考虑到这里比较安全,1979年国民党党史委员会迁此办公,国民党中央的党史资料以及“总统府”机要室掌管的“大溪档案”也都集中在中兴宾馆的地下室里,从此对外改称“阳明书屋”。不论是当年的中兴宾馆以及后来的阳明书屋,出于保密,所以鲜为人知,难怪司机张先生不知道。就连那条中兴路,当年由于蒋介石住在那里,属于军事禁区,所以也鲜为人知。上了阳明山,张先生下车去问交通管理员,这才明白中兴路在哪里。
  中兴路其实是通往山上的一条公路,沿途没有住户。随着阳明书屋对外开放,这条公路也就对外开放了。不过,这条路上没有公共汽车,倘若我不是乘私家车来,那就得在离得最近的公共汽车车站下车之后,向上步行将近半小时,才能到达阳明书屋。
  参观阳明书屋大都是旅游团,采取“团进团出”,由阳明书屋派出导览员带领参观。我和妻加上司机张先生,三人算是“散客”,阳明书屋的游客服务站非常负责,派出志工陈先生担任我们这三人的导览员。由于人少,我在参观过程中得以随时请教陈先生,获益多多。
  进入阳明书屋——亦即当年的中兴宾馆之后,迎面就是一条宽敞的柏油马路,路的两侧树木葱郁,碧草如洗,看上去像一座公园。在马路的拐弯处,有一大片柏油铺成的平地,如同停车场,陈先生告诉我,那是应急用的直升机停机坪。如果中兴宾馆遭到意外的袭击,或者蒋介石突然患急症,就用直升机接他去安全地带或者医院。
  中兴宾馆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丛中。陈先生指着主楼和周边的副楼说,所有的外墙一律绿色,为的是不显眼。马路边上有绿色的岗亭。陈先生说,那是明哨。他领着我来到马路边,一处看似小山坡,上面长满灌木,与地面齐平处有一个洞,仿佛是排水沟的出口。他告诉我,其实这里是暗堡,那小山坡是伪装的碉堡,那“排水沟的出口”就是了望孔,哨兵在这里监视所有进出中兴宾馆的车辆和人员。
  知道蒋介石喜欢阳明山,年年盛暑要上阳明山,而那“草山官邸”毕竟是日本统治台湾时盖的,渐渐显得陈旧,阳明山管理局便动工为蒋介石新建行宫。尤其是这一带新建了阳明山庄、中山楼,逐渐使阳明山成为蒋介石政府的行政决策中心。为了遮人耳目,蒋介石的这个新行宫据称是为了“招待外宾”用的,所以叫“中兴宾馆”。
  中兴宾馆就在草山行馆的上方。兴建中兴宾馆,请台湾著名设计师黄宝瑜设计,为蒋介石“量身定做”。黄宝瑜曾经设计台北圆山饭店,颇受蒋介石赞许。据说,建筑图纸经过蒋介石亲自多次修改。
  中兴宾馆自1969年3、4月间筹建,一年后的1970年5月9日竣工,总面积15公顷,宾馆面积近4000平方米。蒋介石于1970年夏入住中兴宾馆,作为夏日的居所以及接见中外宾客之用。
  为了便于蒋介石的“总统”车队进出中兴宾馆,阳明后山修建了新的高等级公路,叫“中兴路”,又称“总统路”。
  我先是看到中兴宾馆的副楼,看上去像大学里的宿舍楼。那里有着蒋介石的侍从室、通讯班、营房、车库、参谋及警务人员办公、住宿房舍。
  我来到中兴宾馆主楼。主楼朝南。从外面看过去,这座灰绿色的大楼显得很朴素,一点也不张扬。在主楼大门对面的影壁中心,是“千秋万岁”四个红色篆字,四周围着五只蝙蝠。陈先生说,蝠与“福”同音,至于五只蝙蝠这“五”,则因为蒋介石是五星上将。在中兴宾馆里许多饰纹多喜欢用五组,如五朵花瓣,蒋介石的办公室有五扇门,“典故”都出于此。
  步入中兴宾馆,在走道两侧是两个庭园,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很奇怪,在上海通常是中秋赏桂,而阳明山在三月绽放桂花。陈先生说,桂与“贵”同音,跟影壁上的蝙蝠的“福”合在一起,就是“富贵”,而蝙蝠、桂树都安排在大门口,意即“富贵临门”。蒋介石很讲究风水,所以这样的刻意安排,很得蒋介石的欢心。
  在庭园四面,是长长的回廊。这是设计者考虑到蒋介石、宋美龄喜欢饭后散步,而阳明山多雨,长长的回廊可供他们雨天散步之用。
  
  走过庭园,迎面是底楼的正厅。正厅中央,挂着蒋介石身穿披风的画像,画像中蒋介石的身高与实际身高相等。画像前放着红木条几、圆桌、太师椅。正厅的两侧是客厅。东客厅用来接待外宾。不过,当时正值1971年10月25日26届联大通过2758号决议把蒋介石代表驱逐出联合国,所以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外宾到访台湾,这个客厅鲜闻谈话之声。经常启用的倒是西客厅,那是蒋介石用来接见部属的地方。墙上挂着蒋介石与母亲的合影。客厅的一角斜放着一张办公桌,蒋介石通常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跟对面沙发上的部属谈话,据说这样的布局是便于蒋介石观察部属的一举一动。
  沿着宽敞的铺着红地毯的大理石台阶上了二楼,正厅里挂着孙中山的大幅画像。正厅的东侧是蒋介石和宋美龄的卧室,西侧是蒋介石的办公室、小会客室和文件室。
  蒋介石和宋美龄分床而睡,两个卧室之间是相通的。陈先生解释说,他们分床并不代表两人感情不合,而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作息时间不同,蒋介石军人出身,早睡早起,而宋美龄喜欢晚上看电影、看书,晚睡晚起。
  宋美龄的卧室里放着画桌。绘画是宋美龄的爱好。她曾经拜张大千为师,学习绘画。宋美龄确有绘画才能。曾有传言,宋美龄的画作是“枪手”代作。宋美龄为此宴请台湾名画家,并当场绘画。在名画家的见证下,谣言不攻自破。
  宋美龄喜欢粉红色,她的卫生间里安放着一套粉红色美国进口洁具。陈先生特别指出,蒋介石的卫生间有三扇门,而宋美龄的卫生间只一道门。此外,蒋介石的办公室有五扇门。这是因为建筑设计师深知蒋介石的习惯,蒋介石自从经历了1936年的西安事变之后,变得多疑而谨慎,多一扇门,在突然袭击发生时多一条退路。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可以远眺七星山、大屯山、纱帽山,可以俯瞰台北市区、淡水河、基隆河,景观极佳,如同沉浸于一片浓绿之中,令人心旷神怡。
  陈先生带我下楼,来到地下室,这里的一大排档案柜用来保存重要文件和档案,还有一条密道,可作防空洞,而且可以直通直升机的停机坪。从1979年开始,国民党中央的党史资料以及“总统府”机要室掌管的“大溪档案”就安放在这地下室里,直至1995年5月23日国民党党史委员会才全部完成这批重要机密档案的接收工作。
  走出中兴宾馆主楼,便是有水有树有花有草的后花园。林间小径上布满青苔。在无雨的傍晚,蒋介石常与宋美龄漫步林中,呼吸山间的新鲜空气。
  后花园之外,还有一批树林,专门用来作为中兴宾馆的壁炉薪柴之用。宋美龄有着西方生活习惯,所以中兴宾馆的客厅、书房都设计了壁炉。有时冬日蒋介石也与宋美龄来此居住,则壁炉燃薪,暖意融融。
  蒋介石入住中兴宾馆之后,有一回在附近散步时,见到一片草地,那草被人工剪成的四颗绿色的星。蒋介石问,那是什么意思?阳明山管理局的官员告知,那是“四星上将”胡宗南的墓地。
  蒋介石一听,心中不悦。蒋介石很注重风水。胡宗南曾经是他的爱将,后来由于在大陆与中共决战时屡战屡败,丢失几十万大军,最后成为“光杆司令”灰溜溜逃到台湾。尤其是胡宗南的机要秘书熊向晖,在他身边“埋伏”十多年,胡宗南居然不知不觉。当熊向晖在北京出任高官之后,更使胡宗南脸面扫地。台湾诸将请求把败将胡宗南交军事法庭审判,蒋介石含含糊糊,不了了之。无兵无权的胡宗南在台湾花莲隐居,直到1962年病逝。毕竟曾经叱咤风云,胡宗南死后挑了个好地方,安葬在阳明山后山之巅。
  蒋介石的新行馆旁边,竟然是败将胡宗南墓地,在蒋介石看来,这显然不吉利。碍于阳明山管理局为他建造新行馆的一片“敬意”,他不便把心中的不快当面说出。
  在蒋介石和宋美龄在入住中兴宾馆前的1969年9月16日下午,在阳明山发生严重车祸,蒋介石和宋美龄都受伤,蒋介石的主动脉瓣膜也受到重创,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蒋介石自称,这次车祸,损他20年阳寿。入住中兴宾馆之后,蒋介石又有过小中风。
  蒋介石在中兴宾馆只住了三个暑季,由于身体每况愈下,到了1972年7月底心脏病发作,8月初不得不住进石牌荣总医院,从此再也没有来到中兴宾馆。
  于是,有风水师称,那是胡宗南在作祟。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中兴宾馆面对七星山,而蒋介石只是五星上将,“七星克五星”抗不住七星山的“七星”,所以流年不利。还有风水师称,中兴宾馆正对的淡水河和基隆河,形似弯弓射箭,弓箭所指,正是蒋介石所住的中兴宾馆。
  1975年4月5日,清明节那天,风雨飘摇的蒋介石病逝,中兴宾馆也就成了蒋介石最后的行馆。
  蒋介石去世之后,中兴宾馆空置着,后来改为收藏“两蒋档案”,即原本存放于南投草屯“荔园”的中国国民党党史资料以及存放于大溪的“总统府”机要室档案(即“大溪档案”),蒋介石从北伐到去世所留下的函稿、电文、日记、信件、书籍、地图、影像資料及文物,还有蒋经国的有关档案,都存放这里。从此这里改称“阳明书屋”。后来,考虑到台湾政局动荡,蒋介石后人决定把蒋介石日记、蒋经国日记送往美国,存放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的胡佛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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