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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村长

2011-12-29凌可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1
  
  开始王富贵出门,还有人问他做什么去这是。因为王富贵的架势不像是下田劳动,倒像是赶着去逛什么光景。王富贵打扮得利落,衣服虽旧,却也干净,把个旧书包背在肩膀上,脚底下有些匆忙。但是别人跟他说话,他也就只好把脚下的匆忙给刹住了。他斜着身子,做出一副继续赶路的动作,我爹说他就要死了。我这是出去给他采办采办。王富贵说,眼睛里面跟着出来了一片迷离,有湿雾样的东西四处弥漫起来。
  问的人惊了一下,说,你爹这就不成了吗?昨天……嗯,昨天下晌还瞅见过他呢。他出来晒太阳来着。阳光一晒,嘴里也还咳哟咳哟着舒服哩。他怎这就……王富贵把眼皮往下垂了垂,把眼睛遮盖住了,慢慢说,我爹他就是这般跟我说过的。说他就要死了,再不采办就怕要迟了……村里人说,他是这般说的吗?他这会儿哩?王富贵说,他这会儿在炕上躺着哩。说着王富贵就启动了两条长腿,把自己往前走了出去。王富贵的脖子很长,像鹅那么地抻着,一边走一边四顾张望。但却不往后瞅。
  这问的人呆了呆,心想,王疙瘩这就要死了,是得过去跟他告别则个哩。好歹一个村子过了几十年了哩……再说王疙瘩还为大伙跟村长对头过的,对了这多年,虽把头对破了,也算是个人物了不是?瞅瞅四处无人,这人就飞快进了王富贵家的院门。进了门,里面静悄悄的真就跟死了样。他就不由得在院子里踌躇起来了。想要返回出门去,却听见里屋有人说,进来说话吧兄弟。犹豫着进去,却见王富贵他爹哪里是老老实实躺着等死的,分明正坐在炕头上,身子倚了一面残破过半的墙壁,吞吞吐吐地吸着烟袋锅子哩!这人就说,你不是……你不是……王富贵他爹把烟袋嘴儿拔出来,往身下一顺,说,我是要死了哩。就快要了哩。只是这会儿还没咽气儿。兴许你前脚出门,后脚我就咽了这口气儿了……阎王……我都瞅见阎王爷大鼻子里面的黑毛儿了哩……
  这人再瞅瞅他的脸,一时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死气在漫延,就说,方才我大街上碰到你儿富贵,抻着个脖子急走,说是采办采办,以为你真就要死了……王富贵他爹嗤了一声,又咳嗽了一下,往地上吐一口痰,说,我是要死了哩。我死也就是让狗日的王大宝给活生生气死的哩。这狗日的硬是要了我这条命啊他!
  牵扯到了王大宝,这人就站也站不住了,坐更是坐不下来了,急忙往外走。脚下踉跄起来,腿也歪斜了,身子也摇摆了,把些个筐子农具什么的,碰撞得哗啦哗啦到处作响。王富贵他爹就在后面咯儿咯儿地笑,说,你到底也是个包哩。咱王家庄男男女女咋都是个包哩……
  王富贵头一回出这样的门,买回来的是一件衣服。衣服是黑色的,比煤都要黑几分,日头地里瞅着一团油亮。这衣服一瞅就不是该活人穿着的。王富贵也不忌讳,就拎在手里。有人问,他就说这是给他爹采办回来的送老衣裳。他说他爹就要死了哩,得采办采办。有人问他咋个只采办回来一件上衣,裤子哩?鞋子哩?帽子哩?铺的盖的哩?王富贵说,镇上只这么件合适的,再也找不出来好的了。我爹是让狗日的王大宝给活生生气死的哩,我得给他买最好的送老衣裳。问的人惊了一下,说,你爹他这就殁了吗?王富贵说,还没哩。还有一口气儿。
  同样有人跟着他回来瞅,想跟他爹做个最后告别。进屋看见的是他爹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呼噜打得那个响啊,连窗上的玻璃页子都跟着晃。这人就说,哪里哪里啊这是,早着呢这个。王富贵忧郁着眼神说,我爹他都给自个儿盘算好了。没几天时日光景了。这几天兴许是回光返照哩。这人瞅着炕上沉睡的王疙瘩,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般能睡的咋个会是回光返照了?王富贵说,都是叫王大宝狗日的给祸害的哩……
  王富贵给他爹采办送老的东西,采办得有点轰轰烈烈的味道了。没过几天,王家庄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现在的王家庄的局面是非常奇怪的,人们一边害怕着那个名叫王大宝的男人,一边又在心里不时地痛恨着。害怕是因为王大宝是王家庄的支书兼村长,有着无法改变和忽视的权力。在权力的花岗岩石头面前,别的什么只能算是鸡蛋,甚至连鸡蛋也算不上。痛恨呢,是因为王大宝做下的事情实在是太那个了,竟然就把差不多整个村庄的人都伤着了。重的倾家荡产,轻的也血泪一汪。你让他伤着了,你还不敢出来说自个儿的伤口疼痛,还得假装自个儿身体好着呢,什么伤口也没有,在王家庄生活得幸福和快乐着哩!而这幸福和快乐,都是王大宝亲自给予的哩!没有了王大宝,就没有了王家庄幸福快乐的新生活哩……
  如果你想继续在王家庄生活下去,想不离开地球,除了这么想,你就不能再想别的。想了就是错误的反动的,不可饶恕的。就该倒霉了。
  王家庄离镇子有四里来路。如果骑着自行车二十分钟就骑到了,凭着两条腿行走,估计也用不上一个小时。王富贵去镇子采办,一直都是走着去的。他不是不会骑自行车,而是家里没有。原先有,后来就没有了。碰到认得的人,他一定是要说一下他爹就要死了的基本事实,也一定要告诉对方,他是前去为他爹采办送老用的东西的。我爹他让狗日的王大宝给活生生气死了,说啥我也得把他的丧事办得风光些的,得让他体体面面去见阎王爷,跟阎王爷诉说诉说王大宝狗日的犯下的罪行哩!
  但是王家庄的人再碰到王富贵,也不问了。问个什么哩,王富贵不就是出去给他爹采办送老的东西的嘛。况且一问,王富贵就要把王大宝给提出来,摆放到眼前批判一通。批判王家庄的村长,王家庄的人听还是不听着?听和不听,都要得罪人的。还不如假装没瞅见王富贵,或者干脆拐个弯儿,不迎这个面了。好在王富贵也不在意,脸色一点也没有变化。
  快要采办完成的那一回,王富贵在村边上迎面碰上了王大宝。显然王大宝是专门等候着他的。因为王大宝不是一个人,离他不远处站着两个汉子。汉子不是本村的,面目陌生,但身体非常壮实。后来有人跟王富贵说,那两个是王大宝从城里雇回来的打手哩,是黑社会里的人哩。王富贵不相信,说,上面早就说了,咱中国没有黑社会。他们不是。跟王富贵说的人说,哪里没有,分明就是嘛。他们下手可狠了,不敢说杀人不眨眼,起码一出手也敢要人半条命哩……王富贵吃地笑起来,哪个说我怕他们的?赤脚不怕穿鞋的。我光棍儿一条,怕他个哩!那人就不跟他说了,叹息一声,说,你毕竟斗不过王大宝的。
  碰上王大宝那回,王富贵眼一瞅,就知道那两个汉子是王大宝弄来的。因为他俩都戴着一副墨镜,颜色深不可测。墨镜一直是黑社会的标志之一。但上面确实说过咱中国没有黑社会的话。不过又补充说,有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存在。那么这两个人就是性质的组织里面的吧?这个差不多是肯定的了。王富贵把一只手插进衣服里面,一只手把着采办回来的一书包东西。书包他斜背在肩膀上,鼓鼓囊囊的。他走路不快,慢腾腾的,两条长腿有条不紊。感觉他根本就没把王大宝和那两个人放在眼睛里面。
  王大宝哩,站在村边的一棵大树底下,吸着带了屁股的香烟,一只手牵扯着一条高大狰狞的黑花狗。王富贵认得这狗的,村里说叫藏什么獒,说是狗里面最凶猛的。王富贵有点害怕狗,可毕竟不能流露出来的,只是脚下缓和了一下。等王富贵快走到身边了,王大宝笑了一下,说,富贵啊,很忙啊这是?王富贵停下来,把眼睛放在狗身上,说,我爹要死了,我这是到镇上城里给他采办东西的。王大宝说,你爹他这就死了?可惜可惜了哩。王富贵说,快了。我爹说,他是让你给活生生气死了的。还说用不着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事情发生。王大宝把手里的香烟一丢,说,既然是你爹他说的,那你爹他还没死不是?王富贵说,是还没死,可也快了。这几日他正在家里思谋着,见了阎王爷,咋个把你做下的事情,原原本本给说个清楚明白了哩。那样阎王爷就会把你给传过去,再不放你回阳间来了。
  
  王大宝的脸色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轻轻一笑,让狗牵着往前走了一步,说,我是革命的唯物主义者哩,我不迷信哩。阎王爷,屁,也就像你爹那样顽固不化的才信那个。王富贵也笑了一下,说,信不信由你。信不信你也得要过那一关。除非……王大宝说,除非啥个除非?王富贵说,我爹说了,除非你把罪过都改了,痛改前非了,再好好给我爹他跪下磕个头,真心认了错,赔了礼,指天发誓,日后再也不祸害王家庄了……
  王大宝仰天大笑,把树上栖落的一只斑鸠吓得哗啦一下飞将起来,噗地屙下来一泡屎,险些跌落到王大宝仰起着的脸上。王大宝把没牵扯狗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两个汉子就慢慢向这边靠,表情凝重。王富贵插进衣服里面的那只手,这时慢慢扯了出来。他带出来了一把菜刀。菜刀是新买的,攥在手里闪闪发光。王富贵说,我这是买了回家杀鸡的。我爹说临死他一定要喝一盆鸡汤哩。我说杀鸡哪里用得着刀子。我爹说,用刀子爽快。我就买了。只是这刀只怕也杀得了别的。狗杀得,人也没甚问题。
  王富贵眼睛从狗身上提起来,瞅着王大宝的脖子。王大宝感觉他那里冰凉了一下,与暖洋洋的春天很不相宜,一下子就不笑了,说,这刀好。王富贵说,是好哩。我买好了特意找人开了刃。他照着边上的树身砍了一下,刀刃哗啦一下就进入到树里面去了。用力拔了几下才拔出来。瞅瞅刀刃,还是原来那样。王富贵说,主要是钢口好,杀狗不见血的。王大宝假装无意地摆了一下手,那两个汉子就站下来不走了。王大宝拽着狗链子,抗拒狗的牵扯,转脸说,富贵啊,还是好好收了刀吧。规规矩矩在村里过日子,不要想些没用的事情。一两只跳蚤拱不翻天的。王富贵说,你还是好好想想我爹说的话吧。村里人叫他王疙瘩,其实他不疙瘩,事理也都明白着哩。
  王大宝哼了哼,不说话了,由狗牵着往前走。王富贵也不说话,把握菜刀的手插回到衣服里面,直接走过去,回家。
  家里院门敞开着。王富贵在门口就叫了声我爹啊。里面没有动静。王富贵以为爹真死了哩,赶忙又扯了嗓子叫了一声,还连带出来一分哭腔,人也跌进里屋。进屋却看见爹躺在炕上,睁着两只眼睛瞅他,手里还捏着烟袋锅子,烟袋锅子还往外袅袅着冒烟。就把菜刀一丢,再把书包卸下来一丢,说,我爹啊,你说你要死了要死了,是不是真的呀?他爹咳嗽了一声,说,我儿连你也急了?都巴望着我早早死了是不是?王富贵说,哪个才巴望哩。我这是叫你给支使得团团转了,地里的庄稼活计都耽误了哩。他爹说,不种了。想种,等我死了再种吧。王富贵说,那你啥时死啊?他爹说,等你把东西准备妥了,我就死了。兴许王大宝那狗日的还死我前面哩。
  王富贵就知道爹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松了一口气,坐到爹身边,扯了爹的烟袋锅子点上吸了两口。他爹说,甭用我的烟袋。你就不怕沾上晦气?王富贵说,沾也早就沾上了。怕个鸟。爹说,我儿你有种,不愧是我王疙瘩的儿。王富贵说,我爹啊,你咋也叫你自个儿是王疙瘩啦?他爹说,兴别人叫,就不兴我叫叫了?王富贵说,刚才碰到王大宝,我还说我爹他不是疙瘩哩。他爹说,老子就是疙瘩,榆木疙瘩!
  停了停,他爹说,我儿啊,你说你方才遇到那狗日的啦?王富贵说,是遇到了。在村边上。狗牵着他蹓弯哩。还带了两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里的人。他爹说,你就说是黑社会得了。跟你爹用得着绕这弯子嘛。王富贵说,不是黑社会,是性质的组织。电视里上面当官的就是这么说的。他爹说,屁。当官的有几个好东西。听他们的?王富贵说,当官的也有好官。就是咱王家庄命不好,没遇到上。他爹说,那狗日的没咋了你吧?王富贵说,他倒是想咋了我。我从怀里把菜刀摸出来,性质的组织里的也是人,也怕不要命的哩。他爹赞了声,我儿有种!王富贵说,不是我有种,是逼的哩。不逼咱,咱哪里会过这般日子啊?他爹就不说话了,光一个劲儿咳嗽。
  王富贵把这些日子采办回来的东西一五一十地摆放出来,寿衣寿裤寿鞋都有了。帽子也有了。盖的被子和铺的褥子也有了。都是上讲究的。这些有的是从镇上采办的,有的镇上没有,就进城了。城离村子有七十来里路,去一趟得一天时间。王富贵把这些给他爹瞅。他爹一一瞅过来,嘴里嗯了声,说,那狗日的跟你说啥话了?王富贵说,他倒没说出啥来。他就是想找两个打手收拾收拾我。哪里想得到我怀里有菜刀。我瞅着他脖子他脸就变色了。
  他爹说,咱可不能先动刀啊我儿。杀人要偿命啊。杀了那狗日的赔上我儿的命,我儿不值。他叹了声,我王疙瘩老了,要是我有你那一身力气,我就跟他对了命。王富贵说,我爹啊,你那命也比他金贵百倍哩。他爹说,我要死了的人了,不金贵了。王富贵说,那也金贵啊我爹。咱是懂得法律的人,不做犯法的事情。他爹说,我儿讲理。
  王富贵把东西给他爹瞅过了,一件一件折叠起来,摞到炕边的柜子上,说,我爹啊,这些还是收箱子里吧。他爹说,就摆这里,甭收拾。王富贵说,摆这里,不是在催你寿数嘛。他爹说,我都要死了,怕什么这个。王富贵说,我爹啊,你不是说兴许那狗日的还死你前面嘛。让他先死去。他爹说,我瞅着你买回来的东西还差些啊?王富贵也瞅,差啥啦?这不就齐了嘛。他爹说,鞭炮哩?这个得放得轰轰响才对头哩。王富贵啊了声,把刚背回来的书包扯过来,解开扣子往外掏摸,这不在这里嘛。早想到了哩。鞭炮轰轰,才叫个热闹哩。他爹瞅瞅,说,我咋个觉得还差些哩。王富贵说,不差了。齐全了这些。他爹说,纸器哩?这会儿不是时兴纸器吗?纸车纸楼纸彩电纸冰箱纸……王富贵说,还有纸人,丫环仆人的。有了纸车,还得有纸司机。是不是这些?他爹说,可不是嘛,得有。王富贵说,乡下人,用这些的不多哩爹。没瞅见有几家用这些个的。都是城里人用的呢。
  他爹扶着墙坐起来,把烟袋锅子装上旱烟末,点上吸。吸了两口说,我儿小气哩。舍不得给你爹我置办轿车楼房哩。到了那边我得人侍候啊。丫环仆人的,这边没享上福了,到那边你也不让我享这福哩。王富贵说,侍候你有我娘啊。这两年她早就在那边等得不耐烦了哩。他爹嗤了一声,就你娘,她哪里是侍候人的人?再说你娘心眼好,兴许早就托生到富贵人家享福了哩。我过去了……咳咳……我过去了,能见到你娘不能我都不敢说哩……
  王富贵夺了他爹的烟袋锅子,说,我爹啊,娘不是说她先到那边等你的嘛。娘那脾气,就是阎王爷打发她托生到美国总统家去住白宫,她也不会应承的哩。他爹说,你娘走的那会儿病得那个厉害,路都走不得了,哪里能侍候得了我?弄几个丫环仆人的过去,我跟你娘享几年福不成吗我儿?说着他爹就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显然是伤心了生气了,自尊也受伤害了。王富贵忙说,采办采办。我爹啊,你躺着。今儿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出去采办。你妥妥放下心来吧。可万万不能弄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骨啊你。
  听说采办,他爹就不咳嗽了,老老实实躺下来。眼睛瞅着王富贵,亮亮的湿湿的。王富贵说,我爹啊,你还是那疙瘩脾气啊。他爹眨巴眨巴眼,笑起来,说,这边没好房子住,更没个车子坐,电视看黑白的,也没捞着让人侍候。光瞅着狗日的王大宝花天酒地了。我儿你寻思,我哪里甘心哩?狗日的弄得连水井里的水都吃不上了,地皮能换钱都换钱了,我就恨不能捅了狗日的哩。
  王富贵说,我爹啊,咱不生气了。咱得想法让那狗日的生气伤心才是哩。他爹说,我不生气。我一想就生气。哪里不生得了?问问村里人,除了狗日的那一伙,哪个不生气?王富贵说,咱不生好不好?他爹说,我可是天天生气哩。就恨自个儿老了,要死的人了,手里捏握不住个家什了,要是年轻十岁,我就干了狗日的了。王富贵说,咱不能犯法啊我爹。咱是讲道理的人啊。他爹说,那咱就这么让狗日的活得舒舒坦坦吗我儿?他舒坦了,咱王家庄就不舒坦了哩……
  
  
  2
  
  镇上只有一家经营寿衣的店铺,门脸小,出卖的除了寿衣之类的东西,再就是出卖纸元宝和火纸了。王富贵他爹想要的纸器一样也没有,连个花圈也没有。也不是人家不想卖,还是乡下人观念不达标,不习惯这些个。乡下的人去世了,寿衣什么的穿上,褥子铺上,被子盖上,一包一裹,外面绳子一捆,拉到城里火化场烧了,装进骨灰盒里,拉回来,到山上挖个坑埋了,再焚烧些纸元宝和火纸,也就成了。顶多立个石碑。没有那么些讲究。
  王富贵开始也没想到他爹会要这些。他爹要这些,定是从电视上看见城里人要的。王富贵想,爹兴许是真的快要死了。临死治治人添点麻烦也是可能的。他想不随了爹,可再想想,爹都让狗日的王大宝给弄得天天过不好个日子,都快要死了,这么一点要求,还是应该满足了他老人家的。毕竟爹死也只能死一回。毕竟爹死了,在这个世界上,他王富贵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一想到很快就要再也没有亲人了,王富贵的鼻子不由地就酸起来。想想这都是让狗日的王大宝给祸害的。要是没那狗日的祸害着,他王富贵如今儿子也该有十来岁了。可现在,他连老婆也没有哩。眼瞅着他就四十岁的人了。想想要是他王富贵不懂得法律,要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法盲,只怕早就揣把刀子,把狗日的王大宝连人带狗,都给捅上几个透眼窟窿了哩!
  可他懂得法律的,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这就难办了。有时候你懂得的越多,事情就越不好办,条条框框的就越是别扭着你的脚步。这世道啊,咋个会是这么个世道啊!咋个偏偏会有一个王家庄啊?有那么多的好村庄,有那么多的好村长书记的,为什么偏偏叫他王家庄的人摊上这么个村长啊!
  王富贵坐上了开往城里的客车。现在交通是很发达了。王家庄村边就有一条通往县城的乡村级公路,虽说窄巴些,高低也不平了些,可客车每天还是要跑一个来回的。他坐上上午九点钟的车,十点来钟也就到县城了。下午四点半再往回开,办事方便哩。这几天他来过几回县城,知道卖纸器的店在哪里。城里地盘大,人多,卖纸器的店也多。以前王富贵也见到过里面摆放的纸器,只是没动过买的念头。这一回他就是冲着纸器来的。进了店,他就直接扑到纸器面前了。
  说实话,这些纸器的质量并不是多么地好。楼房轿车什么的还瞅不出好坏,可那些纸人就不行了,个个都三两分像人,五七分像鬼。尤其是丫环,平平扁扁的一张脸,鼻子也不突出来,眼睛则圆得就是一枚钢镚。瞅瞅,竟然是用笔直接画上去的。连耳朵也是。仆人和丫环差不多。丫环不过是后面多画了两条辫子而已。王富贵瞅了半天,都不愿意买了。想想如果自个儿有这样的丫环和仆人侍候着,天天见,天天见的,心里不定会多么腻歪哩。不过这是他爹王疙瘩要的,也许他爹的欣赏水平就这么高吧。反正不买回去,他爹定是不会高兴的。为了要死了的爹能高兴高兴,开心开心,王富贵还是把钱掏了出来,楼房买了一幢,轿车买了一辆,一台彩电和一台冰箱,丫环和仆人各买了两个。好在也不贵,总共才花了一百五十元不到。
  店主问王富贵给哪个买的,王富贵说,给我爹哩。店主说,你回家得把你爹的名字写纸器上,还得写上你爹专用,别的鬼魂不得抢占之类的话,这样你爹用起来才有保障。王富贵嗯了声,说,那我娘呢?她能用不能?店主笑了一下,说,两口子嘛,你说能不能用?王富贵也笑了一下,说,谢谢啊。
  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心肠是好的,就说,谢个什么。能给你爹进城买这些个,也是孝子了。你爹在天神灵定会保佑你哩。王富贵想说我爹还没死了哩,还想说我爹连他自个儿都保佑不了,哪里保佑得了别人?可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的,就不说,又说了声谢谢啊。店主就又笑了,说,你再写上句吧,就写胆敢抢占的,法律不饶,下油锅上刀山,乱箭穿心。鬼的胆儿小,一看就害怕了。王富贵说,那边也讲法律啊?店主说,得讲吧。不讲不就乱了套了?
  这些东西分量轻得很,但因为是纸糊出来的,占的体积大,王富贵跟店主要了根细尼龙绳,把它们串起来绑好了,背在背上。这样出来,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冲着他皱眉头,还有的干脆就冲着他吐口水用鼻孔哼哼。王富贵知道大伙是嫌他弄的这些东西晦气。可这都是他爹迫切渴望要得到的,就是真的晦气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就假装没瞅见,低眉顺眼地往车站里走。
  可是客车上卖票的也不愿意他带着这些东西上车。说是上级有规定,手里拎着背着这种东西的,一律不许乘车。王富贵央求了好一会儿,人家也不愿意。上不了车就回不了家,而他显然是不可能在城里住下的。王富贵站在车下面,瞅着这纸楼房纸轿车和纸人儿什么的,心里焦躁得很。回头再央求,仍然没用。说是给它们也买上车票,顶个人坐车,同样没用。如今的人,明哲保身,哪个愿意沾上晦气啊!发车的时间到了,车子要开走了,眼看坐不上去,就得在城里住一晚上了。要是住一晚上能把东西带回去也行,问题是明天照样无法带回去。最后王富贵把牙一咬,手一松,不要这些纸器了,只单单的一个人上了车。
  王富贵进城为他爹采办纸器,结果花了快一百五十元,搭上来回的车票,到了还是空着手回去的。
  下了车天快要黑了。王富贵慢慢往村里走。他得想个法子跟他爹能交代得过去。不过想要交代得过去也非常之难。他爹被人叫做王疙瘩,就是因为他犟。村里人叫这种人是犟眼子,认准了什么,套一百头牛拉也拉不回头。王富贵这么些年,领教过不止十回百回了。比如王大宝的事情,村里人敢出来说他一个不字的少之又少。甚至连他王富贵其实都没想出来说说。但他爹就敢说。不说还行,一说就得罪了王大宝。一得罪了就不得了。这一闹腾十多年快二十年过去了。哪个也不肯退后半步。结果王大宝屁事也没有,照样当村长书记,照样鱼肉乡亲花天酒地,这会儿连藏什么獒都养上了,他爹倒被弄得要死了。连带着他王富贵的半生也给活活耽误了。
  他爹的基因,其实王富贵也继承了一些,骨子里也犟。只是程度上弱些差些。开头还想缓和缓和,能回避了就回避了。可最近两年,瞅着瞅着王富贵也随上了他爹。他爹凭的是一个犟字,他王富贵懂得法律的,一直要跟王大宝摆事实讲道理。但王大宝何曾会听你讲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在王家庄,他王大宝一向就是道理哩。你跟他讲,哈哈,简直是老鼠舔猫鼻子――大胆儿了哩!结果就是你越是讲,事情就越糟糕。要是你直接拎把刀子过去,吹胡子瞪眼,现场一比划,兴许一切就都顺畅了。可王富贵即使怀里揣把菜刀,也只可以用来自卫,不能主动出击的。用来自卫的刀子,一般吓唬不了王大宝。上回王大宝之所以退了半步,是不想把事情弄大了。这个王富贵也懂得的。毕竟刀子在手,他有了准备。王大宝要是还招呼了两个具有性质的组织的人上来,那他就傻瓜了,就明目张胆赤裸裸了。
  徒手进村的王富贵,没有再遇到王大宝出来被狗牵着蹓弯。他知道王大宝一般不会再采用相同的手法来对付他了。至于别的手法,王富贵一时还想不出来,估计王大宝一时也想不出来。这样就僵持起来了。而实际上王富贵一直是被动的。他大张旗鼓地为他爹采办出殡用的东西,可能算是一种进攻。但这有什么用处吗?是不是就在虚张声势?王富贵不知道。
  进屋看见他爹坐在炕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见了王富贵,他爹说,买回来了吗我儿?王富贵说,买了。他爹说,在哪里,快给我瞅瞅。王富贵老老实实地说,买了,你要的都买了。一样没少。我进城买的。花了快一百五十块钱了。他爹说,快拿过来给我瞅瞅。王富贵说,开车的不让带。我说了一百多句好话,口水都说没了,都愿意给它们也买车票了,可他们还是不让带上车。他爹说,他们为啥不让带上车?王富贵说,是怕晦气。他爹说,他们也有死的时候。王富贵说,可他们不用这些个。他爹就不说话了,光坐在那里喘粗气。
  
  王富贵等了小半天,他爹还是不吱声儿,以为他接受了这一现实了呢。哪知他爹把手里攥着的铜烟袋锅子往地上叭地一丢,说,我儿不孝。王富贵说,我咋个不孝了?这些日子,你要死了要死了的嚷嚷,我天天给你做饭,天天跑出去给你采办东西,腿都跑细了,我哪里不孝了?他爹说,不让上车,我儿你就不会走回来?长那么两条腿不走路,还有个啥用处?王富贵吸了一口凉气在肚子里,天哪,七十多里路啊我爹。他爹说,你爹我年轻时出去买粉子,一天跑城里一个来回哩。还不光是走,肩上还挑着七八十斤的粉子哩。王富贵委屈地说,这会儿的人哪里能跟过去的比?五八年还啃树皮吃草根哩。他爹说,反正我得要纸楼纸车纸人。
  王富贵不跟他爹说了,到灶屋里做饭去。他爹坐在炕上,还是不停地诉说他儿王富贵的不孝。王富贵听烦了,撞进来说,那些破纸人扎得那个臭,个个都跟鬼样的,瞅一眼都不情愿哩我。他爹说,我死了也变成鬼了,你也甭瞅你爹我了你。王富贵说,不是一回事。他爹说,就是一回事。王富贵赌气不搭理他爹,可饭做好了端上来,他爹硬是不吃,把嘴巴紧紧闭着。王富贵没办法,就说,反正一时半会儿你还死不了,容我再想法子好不好?他爹还是闭紧了嘴巴不吃。王富贵恼了,把碗一丢,说,你不吃,我连法子也不愿意想了。不管了。我明儿个就出家当和尚敲木鱼去。他爹这才肯吃饭。
  黑夜里他爹睡下了,王富贵睡不着。躺在爹身边,听爹呼呼噜噜地打鼾,想,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是叫个王大宝狗日的给祸害的哩!要是换个村长书记的,就是弄条狗当村长,爹哪里会像这个样子啊?想想王家庄原本也是个挺好的个村庄,地理条件好,风水也不错,王大宝没当村长时,苦是苦些,可哪里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王大宝这种人,也不知道镇上当官的咋就认定他是个好人能人了,非得想方设法地叫他当村长,当了一届又一届,当了一届又一届。这都当了十好几年了,把个村子都当成自个家里的了。要是把他这些年做过的坏事总结一下,写进本子里去,只怕是能把半张桌子堆满了哩……
  王富贵这几年都不愿意想这些了。早些年,他爹腿脚利索时,还到镇上上访过哩,县上也去过几回。有时候是几个人十来个人,有时候是自己去。可是上访的结果哩,去的人都让王大宝收拾过了,爹也让收拾过了。他王富贵更不用说了。结果就是,越是上访,王大宝就越是把村长当得牢靠。上回选村长,镇上前来给王大宝保驾的大小官儿就有十来个。反正是王大宝选不上村长,事情就不算完。王富贵去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吗?他都想等他爹死了后,烧过了七七,他把门一锁,出去到南方打工算了,再也不回王家庄来了。
  但现在爹还没死,还好好地活着。他就不能出走。
  现在,别的就不想了,想想怎么解决了他爹要的纸器吧。
  照他爹的说法,是要再进城一回,买了纸器拎着走回来的。七十多里路,靠着两只脚,不知得走几个小时?可是不满足了他爹,他爹天天跟他闹腾,他哪里吃得消啊?要么就咬咬牙走一回?可是想想一个大男人的,后背上背着一串纸器,稀里哗啦,在马路上往王家庄走啊走啊的,哪个碰见了都要吐上一口口水,也别扭死个人了不是?要不就等天黑了再往回走吧,走他娘的一个黑夜。
  再一想,黑夜里走万一让王大宝知道了,找几个具有性质的人半路上拦他咋办啊?如果弄死了他王富贵,也没人知道是王大宝做下的了。那样就是死了也白死了哩。就算是弄不死,弄残废了哩?少条腿少只胳膊的,都完蛋球了哩!王大宝这几年肯定没少动了要弄他的心肠。这么为了几个纸器,搭上条好好的性命,亏本了哩!
  王富贵想到半夜,突然有了主意。那些纸器扎得水平实在是不怎么样。要是买了纸和笔墨什么的自己回来扎哩?相信一定不会比城里那些人扎得还差劲。而且自己动手,想怎么扎就怎么扎,想扎几层楼房就扎几层楼房,想扎几个丫环就扎几个丫环。反正得在家里陪着爹,有的是时间。王富贵哗啦一下跳起来,成了,就这么了。自己动手做吧!
  王富贵睡了个扎实觉,连个梦都没做。天亮了起来给爹弄了饭,让爹吃了。瞅瞅爹的脸色,并没有马上就要死了的样子,他就放心地出门,撩起两条长腿往镇上去。村里有迎头遇到他的,已经知道他是出去为他爹采办送老的东西,也不再问,点一下头就过了。王富贵因为心里被纸器满着,更不愿意停下多说话,片刻就出了村子。一路鸟语花香的也没能惊扰了他的心思。到了镇上,王富贵直接进到一家专门卖文具的店里,白纸彩纸的买了一摞,彩笔买了一盒,浆糊也买了好几瓶。把这些东西往书包里一装,往肩膀上一挎,把纸往腋下一夹,心里哗啦一下就敞亮得很哩。
  回来时天还不到晌午。爹瞅着他置办回来的东西,脸色拉了下来,说,你这是弄什么哩,想写书作画吗你?王富贵说,我爹啊,你不是要纸器嘛。我进城学了手艺回来,要亲手给你扎哩。保管比城里买的还要称心如意哩。他爹说,你什么时候学了手艺了?想糊弄你爹我吧你个不孝的我儿啊。王富贵胸有成竹,放心吧。要是扎不好,到时候你就把你儿我给当纸器烧了。他爹说,烧我儿还不如烧了狗日的王大宝哩。
  王富贵把家里的高粱秆子找出来,擗掉外面的叶子,用剪刀比量着一截一截地铰了,先是扎了个框子,外面用白纸一糊,糊成一个长方形的物体,四尺长三尺宽两尺厚的。他爹在一边瞅着说,我儿,这是糊个什么哩?王富贵说,楼房啊。看看,这么高这么宽敞。他爹说,我咋瞅着像棺材啊?王富贵说,你是瞅倒了,得正过来瞅。再说我还得画上门啊窗啊的。画上去了就像了。他取了笔,先在上面画了两条横线,说,这线代表的是层哩。两条线是说这是三层楼房。城里卖的只有两层。小气得很呢。三层多气派,我爹啊,你想住哪层就住哪层。他在最下面一层画上一个门,在门两边画上一串窗户。二层和三层则全画上窗户,说,瞅瞅瞅瞅,像楼房不像?
  他爹瞅了一会儿说,有一点像。可人家城里的楼房有阳台的。闷了是要站出来看看天的。你这个没有。王富贵说,这好办,我画上个阳台不就得了?他就画了一个阳台。他爹说,画的阳台站不下人哩。王富贵只好找纸补了个阳台出来。他爹又说,这么小的门,我咋个进去?王富贵说,城里卖的比这个门还小呢。他们是咋个进去的?他爹说,等我找他们问问去。王富贵说,楼房就先这样了。要是觉得不好,咱再弄。反正得你满意了才行。他爹说,丫环哩?让她给我装一锅子烟吸。王富贵说,我爹你别急啊。慢慢来咱们。
  下一个王富贵就扎轿车。轿车要麻烦一些。好在王富贵从电视上看到过许多轿车,四个轱辘一个身子两个门几个窗户的。扎了半天,也扎出来了。轿车有三尺来长,门和窗户是画出来的,轱辘也是画出来的,不过下面那一半还是扎成的,放在地上瞅着也有一分像。他爹就说,我儿慢些。慢工出细活,可不能糊弄你爹我哩。王富贵说,我哪里敢糊弄你啊。你是我亲爹哩。
  头一天王富贵就扎了一幢楼房和一辆轿车。第二天上午他扎了一台彩电和一台冰箱。电视家里有一台,旧是旧的,黑白是黑白的,可电视的样式都差不多。冰箱也容易些。他爹没过多挑剔,下午他就动手扎丫环了。对于女人,他没有任何研究的机会。当然了,女人么,毕竟和男人一样,都是人。头、身子、胳膊、腿的。况且家里还有些他过去买回来贴在墙上的图画,比照着来就是了。想想城里卖的纸人,男女不分哩,也就画两条辫子表示表示是女的。
  王富贵扎丫环,是要跟城里卖的不一样了。他买了些彩纸回来,就是为了扎丫环用的。骨子他还是用高粱秆子。不过等扎出骨头架子一瞅,上下一样粗细,显不出腰来了。而丫环的腰是要细起来的,屁股是要大出来的。他就把高粱秆子外面的那一层皮擗下来,舍弃了里面的穰。这层皮柔软,扎出来个架子,再用线在腰肢处一捆,竟然就出来细腰了。腰一细,屁股也就显出大来了。用彩纸糊上去。衣服一种色彩,裤子一种色彩,头上呢,辫子用高粱皮垂下来两条,糊上纸,用黑色涂上,脸跟城里的一样,也是平的。不过他还是想法用纸做了个鼻子粘上去,这就鼓起来了,用黑笔画上眉毛眼睛,用红笔画上嘴巴,再想法做两个纸耳朵,往两边一贴,仔细打扮一下,竟然真的就比城里卖的更像是一个女孩了。
  
  这丫环身高有三尺,眉清目秀的样子。王富贵瞅着心里热了一下,觉得要是自个儿死了,能有这么个丫环成天在身边侍候着,端水送饭的,也是相当不错的事情。他就拎了给他爹瞅,我爹啊,你瞅瞅这丫环成不?他爹瞅了瞅,说,个子矮了。这才几岁个娃娃哩。王富贵说,城里的比这个还矮哩。哪里能弄成个跟真的一样的哩?他爹说,我就要跟真的一样的丫环。这么小,哭哭叽叽的,还得天天哄着她,给她买糖葫芦串吃。我不要。王富贵说,我爹啊,你可不能无理取闹啊。人家纸器店里没一样和真的一样大小的哩。他爹说,我不管,我就要。
  王富贵不能拗着他爹。都快要死了的一个爹了,他得顺着他来。要是因为几个纸扎的丫环什么的弄得爹生气伤心,把剩下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痛不欲生的,他王富贵就真的成了不孝的儿了。他就把这个丫环扯了胳膊往墙脚一丢,想法给他爹扎和真人一样的丫环了。
  
  3
  
  王富贵从来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做这样的工作。这工作与手工制作和绘画有关。王富贵读书读到初中,一共七年还是八年忘记了。然后就回到王家庄务农。上学时,他似乎并没有学习过手工制作,但美术课是上过的。小学是用蜡笔在纸上画一些非常简单的东西,比如树木啊、太阳啊、河流啊、水果啊,顶多画过孩子和动物。初中时绘画复杂了些,但还是些最基本的东西。记得他绘画的成绩也并不好。经常把些物品画得似是而非,人物更是面目可疑。那时他根本也没有去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况且初中毕业回来后,这些连记忆都没有了。都二十来年了。
  现在王富贵对绘画生疏也是再正常不过了,手指因为长年劳动也僵硬了,甚至有些变形,起码也粗糙得要命。看看他画出来的门和窗户吧,横不直竖歪斜的,窗户和格子玻璃也不是方形的。有的上宽下窄,有的下宽上窄,能方正起来的没有。好在楼房用不着过于讲究。知道哪里是门哪里是窗户就行了。再说他爹也不挑剔这个,王富贵就专心致志在丫环身上用功。
  他爹要的是跟真人一样的丫环。真人一般得一米六上下吧。一米六折合成尺,差不多要有五尺。而想要擗出来五尺长的高粱皮,是非常困难的。王富贵尝试了几回,都不成功。他就专程去了一回镇上,买了些半寸粗细的竹子回来。镇上卖的竹子是供种植蔬菜的农户搭豆角或者黄瓜架子用的,一般也有七八尺长。这个行。但回来了还要用菜刀给擗成比半根食指还细的竹篾子。这项工作王富贵以前没做过,做起来费事不说,还容易伤着手。伤一处他就赶紧贴上一帖创可贴。擗了一天,到天黑,他的两只手就基本上成了白色的了。王富贵张开着手跟他爹说,我爹啊你瞅瞅,你儿我这手都成了什么了?他爹瞅着说,你装村长,戴副手套。王富贵说,你好好瞅瞅是什么。咱家里何时有过手套了?他爹再瞅瞅,瞅出来是什么了,说,我儿辛苦。王富贵说,你儿我是辛苦哩。
  擗竹子用了两天时间。王富贵把一抱竹篾子抱到里屋,眼睛瞅着贴在墙上的一幅图画,上面就有一群仙女在嬉戏玩闹。王富贵用她们做蓝本,花费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扎出来一个轮廓。用尺子量量,快五尺高,折合成米有一米六十一厘米,跟真人一样了。就指给他爹看,说,我爹啊,你瞅瞅这么高行不?他爹说,就是些竹篾子么,丫环呢?王富贵说,这就是丫环呢。他爹瞅瞅又说,还是些竹篾子么。王富贵说,我爹,心急吃不得热馒头哩。
  黑夜里王富贵就让丫环的轮廓站在一边,做出一副侍候人的样子来。半夜醒过来想下地方便,一眼瞅着个黑糊糊的人影靠在炕边上,王富贵吓了一跳,以为是王大宝到底下手了,派了人前来害他爷俩,摸起枕头用力砸过去,枕头是布的外皮和糠的内容,只是枕了多少年了,都吃透了脑油,沉甸甸的僵硬。这一砸,哗啦一下,人影就不见了,倒是有了什么折断的声音。开了电灯一瞅,才想起来是他扎的丫环,急忙跳下炕扶起来,却见这丫环的轮廓已经破败了,一时心疼得难受,出门方便时不由得冲着黑糊糊的天奋力号了两声。
  转天他爹说,我儿,昨晚睡觉,我听见外面鬼叫了哩,是不是阎王爷他等不耐烦了,打发小鬼儿来叫我去了哩?王富贵说,想得美了哩。我这丫环仆人的还没弄好,他咋个敢来唤你?他爹说,你下手快些我儿。王富贵说,我爹你一时死不了的。兴许死的是王大宝那狗日的哩。他爹说,狗日的就是没死,只要我过去了,就定是要拖了他过去对质对质哩。把住他的手就再也不放他回来。
  王富贵把破败了的丫环重新整理一遍,就刷了浆糊往上面糊纸。下面糊绿纸,上面糊红纸,这叫红袄绿裤,听说很能打扮闺女的。鞋子呢是黑色的。脸上糊了浅色的黄纸,鼻子还是做一个再粘上去,耳朵也是。这么糊了一天,总算是糊完了。只是脸上除了粘了一个鼻子外,还是平平的什么也没有。这样的一种形象瞅着很是吓人。王富贵不敢给他爹瞅,就把丫环的脸转到背面,放到墙脚处。
  黑夜里他爹睡不着,说,我儿啊,你说这世道有报应没?王富贵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的。我小时候我爹你也跟我说过有的。他爹说,那你爹我做下啥恶事了?王富贵说,我爹你没做下啥恶事,就是牛脾气犟些。他爹说,我没做下啥恶事,咋个老天叫我连个孙子都瞅不见哩?王富贵哽咽了一下,不是你做恶事了,是你儿我没能耐哩。他爹说,也不是我儿你没能耐,是狗日的王大宝祸害的哩。那年给你撮合的媳妇都快撮合成了,可那狗日的硬是给搅弄黄了哩……王富贵说,我爹啊,你甭再提这档子事,好不好?他爹说,我心里堵得慌。王富贵说,放心睡觉吧我爹,我一定给你个孙子瞅。他爹说,我都快要死的人了,赶不上趟了哩。王富贵又哽咽了一下,叫了声我爹啊。
  早上侍候爹吃了饭,王富贵就把丫环搬出来。因为对画眉毛眼睛嘴巴的怕一时拿捏不住,虽说握了笔,却一直不敢下手。他爹瞅着心急,说,画啊我儿。王富贵说,我害怕画丑了呢。两天工夫才糊出来个丫环,画丑了可咋办?他爹说,眉毛眼睛嘴巴的,丑就丑些,真人不也有俊的丑的嘛。我不怕丑。王富贵说,我怕哩。哪个不想找个俊的回来哩。他爹说,是我要的,又不是你。画吧我儿。王富贵哆嗦着手,比划了几下,才画下了一道眉毛。
  一道眉毛看不出个丑俊来。只有一只鼻子的面孔上再加上一道眉毛,瞅着有说不出来的别扭。王富贵瞅了一眼就害怕了,急忙又画了一道眉毛。这样就对称了些。接着就画出来两只眼睛。然后找出红色的笔来,在鼻子下面画了一道红印儿。虽说只是简单的画上去,可瞅着平衡了,像是个人模样了。王富贵就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先把嘴巴画厚了,再换黑笔,把眉毛画弯一些,黑一点,眼睛哩,原本只画了两个扁扁的圈儿,用笔在圈和里面涂抹涂抹,眼角处用笔挑一下,竟然活生生的就是一个年轻的闺女了,而且还眉清目秀的。
  王富贵没想到自己提心吊胆地画出来的丫环,还会是眉清目秀的模样。上一个他是胡乱画的,其实就已经有点眉清目秀的意思了。这一回似乎是更加地好看了一分。他把丫环的脸转给他爹瞅,我爹啊,你瞅瞅这个丫环好不?他爹瞅了一眼,两只眼睛就哗啦一下亮起来,说,我儿,这是你画的吗?王富贵说,不是我,还有哪个肯过来帮我一把?他爹说,我儿能耐哩。我瞅着就是个真人哩。王富贵说,这个成吧?他爹说,成哩,我儿成哩。让她这就给我装一锅子烟吸吧。王富贵说,她在这边不好使哩。得到了那边才用得上。他爹说,我儿,那我赶快上那边去吸一锅子烟吧。
  王富贵嗤了声说,早着哩我爹,这才一个。再说除了丫环,还得有仆人嘛不是?他爹说,我要四个丫环四个仆人。王富贵笑起来,说,我爹啊,贪心不足蛇吞象哩。他爹说,我就要蛇吞象。王富贵不笑了,这不就跟王大宝一个样了嘛!王富贵这么一说,他爹就赶紧闭上了嘴巴。
  
  王富贵就给他爹扎了两个丫环。两个丫环并排站着,红袄绿裤,黑鞋子面上还用红纸糊了个彩球,辫子一人两条拖在脑后面,瞅着简直真的就有了一点活生生的味道了。他爹的眼睛都瞅直了,说,我儿要是能找下这么个媳妇,你爹我死也能闭上眼了。王富贵忸怩了一下,我爹你咋个没正经了哩。他爹就笑了,说,等我蹬蹬腿咽气儿了,我儿没拖累了,就找下个媳妇好生过日子吧。王富贵说,有王大宝在村里霸道着,他能容得了我这个?他爹说,我拖了他过去他就管不了你了。王富贵说,我舍不得我爹死哩。
  往下王富贵给他爹扎仆人。仆人他爹也是要和真人一样大小的。他爹年轻的时候身高据说有一米七六,很堂堂的一条汉子,如今一佝偻,怕是只能有一米六了。王富贵腿长脖子长,把腰挺直了差不多有一米八还多。可他不想给他爹扎个子太高的仆人。仆人个子高了,身上的力气大了,只怕是要欺负主人的。因此王富贵把第一个仆人的身高定在一米六八,只比丫环高出来一点点。这样如果他爹在那边生气了,伸手一推,仆人就推得倒。
  但在具体扎的时候出现了一点偏差。王富贵本来是想扎得瘦一点,瘦一点更加容易被他爹推得倒。可扎出来时,发现竟然有些胖了。胖就胖吧,王富贵也不修改了。反正还得再扎一个的。一个胖的一个瘦的,搭配起来更好哩。他就顺着心思做下去。这胖仆人下身是一条到腿弯的短裤,上身是一件西服。王富贵还给他糊了条领带。等浆糊干了后,先粘上鼻子耳朵,再操了笔,眉毛眼睛嘴巴地画上去。完了瞅瞅,像是个人样儿。想想他爹对仆人没提出过什么格外的要求,也不给他爹瞅了,直接就放到墙边去,动手做第二个仆人。
  现在王富贵心里轻松得很。做好这个仆人,他爹要的纸器就算是备齐全了,他爹王疙瘩就再也没有理由闹腾他王富贵了。王富贵还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春天了,都四月半了,外面一片绿意了都,田地里的事情,虽说他爹不愿意他做去,可不做,粮食从哪里来?没有粮食,他们吃什么?这个万万马虎不得的。至于他爹,嘴里说着要死了要死了,送他到医院去看病他也不去,说是生生是让狗日的王大宝给气死的,医院那些个大夫,哪里治得了?不去,就在家里等死。王富贵不能强求他爹,就由着他闹腾。但无论如何闹腾,也得有个了吧?
  制作最后一件纸器的时候,他爹从炕上下来,拄着根一直竖在炕边的棍子,出去到院子里转了转,还出去到院门外瞅了瞅,跟路过门口的人说了几句关于他要死了的话,还骂了几句狗日的。村里人都知道王疙瘩嘴里的狗日的就是村长王大宝的专用词,也不敢随声附和,悄悄跑过去了事。他爹骂了一会儿也无趣,就回来看王富贵扎糊仆人。看了片刻认为王富贵下手太慢了,慢腾腾的看着不过瘾,就去瞅已经完成的丫环和仆人。王富贵限制不了他爹,也不理会他做什么,坐在凳子上一心一意地扎糊。
  有一会儿王富贵没听见他爹的动静了,以为他出去逛累了,爬炕上睡觉了呢。可再过上一会儿,他爹竟然声音有些发抖地叫了一声,我儿快来。王富贵正在忙碌中,随口说,好哩,人还是没动弹。里屋他爹又说,我儿快来。王富贵不知咋了,刚起身,他爹已经出来了。他爹一手拄着棍子,一手拎着那个仆人,脸上是一片无比奇异的表情。王富贵蒙了一下,说,我爹啊,你这是咋个啦?他爹摇晃了一下说,我儿快扶我一把。王富贵赶忙丢了手里的东西扶住他爹,我爹你惊诈个啥哩这是?他爹把身子倚着了王富贵,手里的仆人一松,噗地跌在地上。他爹气喘吁吁着说,我儿瞅瞅,你糊了个谁?
  王富贵瞅瞅俯身脸朝下躺在地上的仆人,说,我糊了个谁?还能是谁?将来过去侍候你的仆人呗。他爹说,你抱我到炕上去。你爹我身上丝毫力气也没有了。王富贵抱起他爹。他爹轻得像是一根从鸡身上掉下来的鸡毛,轻轻一拎就拎起来了。他把他爹放回到炕上,说,你到底是咋个了你?他爹说,你瞅瞅。王富贵过去把纸仆人拎进来,瞅瞅,说,还瞅啥,就是个纸人么。他爹说,你瞅他的脸。眼、鼻子、嘴。你瞅。
  王富贵把纸人的脸转过来瞅,咋了我爹?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嘴是嘴么。他爹恨了声,说,你再瞅瞅,好好瞅。王富贵把纸仆人站在眼前,坐到炕边上瞅。慢慢他的脸色也变了,他说,狗日的……他咋个像王大宝狗日的……他爹呻吟了一声,我儿总算是瞅出来了。
  王富贵的眼睛还是紧紧地在那张由他画出来的脸上:眉毛拧着,眼睛向上挑着,鼻子撅着,嘴巴撇着,耳朵乍着,可不活生生就是他们王家庄村长王大宝的一颗脑袋么……王富贵的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心口,他也呻吟了一声,天呐,咋个就糊弄出来了个王大宝啊……
  有一会儿了,屋里真的就死了一样的静。静得连外面习习的小南风都听得清清楚楚了,连远处斑鸠的叫声都如雷贯耳了,甚至连从窗户泻进来的阳光泼在炕上都哗哗啦啦响了……
  王富贵听见他爹突然冷笑起来。这一笑,就把他给笑醒了。他转眼瞅他爹。他爹冷笑得满脸都是勃勃生机。王富贵惶恐地叫了声我爹啊,你笑个什么哩这是?他爹说,我儿莫非不愿意瞅见你爹我笑了?王富贵说,你是笑的个古怪哩。他爹说,我是王疙瘩么,还想叫我咋个笑?王富贵把眼睛又转到纸仆人脸上,我爹啊,你说真的像王大宝吗?他爹说,活脱脱就是那狗日的哩。王富贵说,那咋办?我这就撕巴撕巴烧了吧。他爹哼了声,说,我儿你怕了?王富贵说,我怕个甚。我是不愿意看这张脸哩。他爹又笑起来,说,我儿,你爹我愿意要这张脸哩。我死了到那边,就要他天天来侍候我,给我端屎倒尿,给我挑茅坑里的屎尿挖猪圈里的粪,给我挑水浇地,给我锄地喂化肥,给我……他爹说得急了些,一时憋噎得满脸通红。
  王富贵给他爹捶了几下后背,让他爹把气理顺了,说,我爹啊,到了那边,你还用得着这么忙活啊?到时候过年过节我多买些金元宝和纸钱烧了,你和我娘妥妥享福就是。他爹说,享福是享福,我就叫狗日的做这些事情。他要是偷懒,我手里拎根棍子,照着他头上就是一下,照着他头上就是一下。打不死个他狗日的……王富贵说,能到了那边,他就是个鬼了哩。不用打也活不成了哩。他爹说,管他哩。反正就是一个打。叫他在这边祸害人……
  王富贵安抚他爹躺下,出去继续糊纸人。他爹说,这一个还要糊那狗日的。我要两个狗日的侍候我。等我脚臭了,我就让他给我舔脚丫子。王富贵说,这张脸咋个画成了王大宝,我也想不出来。再画,就不一定能画得出来了。他爹说,不成,我就要王大宝那张脸。别人我不要。王富贵说,我爹啊,你这是难为你儿我哩。他爹说,我就是要难为你。王富贵说,我爹啊。他爹说,我儿能耐哩。
  王富贵不说话了,把纸糊好,瞅着纸人平平的脸,手里操着的笔直哆嗦。他爹趴炕上往外瞅,我儿能耐哩,还能弄出来个狗日的哩。王富贵说,我爹,我手不听使唤了呢。他爹说,想想狗日的给咱王家庄祸害的吧。我儿一想,手就听使唤了。王富贵想了想,手还是不听使唤。干脆就把笔一丢,不画了。
  这一天王富贵没再画一笔。他开了院门出去。外面一片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些成年的鸡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不知寻找些什么,狗和猫也到处寻找伙伴。狗寻找到了,就急不可耐地往对方屁股上攀爬,企图做出些实际内容来。猫则死对头一样跟伙伴对峙。村里人上田地里的多些,在街道上闲坐的少。王富贵走了一会儿,也只瞅见了些上了年纪的蹲坐在向阳的墙根底下,让阳光把他们干瘪的身子涂抹得斑斓错落。他们瞅见了王富贵,都夸他孝顺,说王疙瘩狗日的硬是有福气哩,这人还活生生的,送老的东西都备齐全了。到时候眼睛一闭腿一蹬就得了。
  王富贵不知道应该咋样跟他们说话,就假装没听见,越过他们。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王大宝家门口了。王大宝家里传出些声音来,王富贵听了听,知道是些人在里面喝酒划拳。这都下午快三点钟了还喝,说明狗日的真是天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着呢。王富贵就照着王大宝家新漆过的铁门吐了一口痰。想要再吐两口,门里面的狗突然亮出来一喉咙,杀气凌厉。他知道王大宝家的狗凶,只怕真是个能吃人的东西,心里一跳,急忙转身离开那里,回家了。
  
  回家也不瞅躺在地上的纸人,从它身上跨过去。他爹刚才累了,已经呼呼噜噜地睡起来。王富贵坐过去,瞅他爹的脸。他爹的脸只剩下了一张皮,一点点的肉末也没有了。把了他爹伸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同样只剩下了一张皮。王富贵知道他爹真是要死了。人熬得灯尽油枯了,哪里还能活多久啊!一时心里酸得很,憋了憋,到底呻吟着叫了声我爹可怜啊。
  黑夜里王富贵躺在炕上睡不着,心里想着自己咋个一画就画成了个王大宝。画的时候,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王大宝的形象的。他只想画一张男人的脸,一个将来过去了,好给他爹王疙瘩当仆人做粗活计的男人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胡乱往上面一凑就成了。哪里知道这一凑,一个纸糊的王大宝就出来了。这是天意吗?是老天借他的手画的吗?是不是连老天现在都讨厌王大宝了?他想不出来。后来就不想了,睡觉。睡觉的时候,他梦见自己背着他爹王疙瘩到处乱跑。跑什么不知道。反正就是跑,就是躲藏。似乎是后面老有一个声音在紧紧追赶他们。直到把他们赶出了梦境,那个声音还没有消失。
  醒过来天已经亮了起来。王富贵这才知道,他背着他爹在梦里竟然整整跑了一夜。回头想想那个追赶他们的声音就是王大宝的。王大宝其实追赶了他们十好几年了。就是前几天,他还把两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人弄过来,想要好好收拾收拾他王富贵哩。这说明他画出来的脸也不是就无意的。他也不想别的了,揉搓揉搓眼睛,顺手操起笔,在纸仆人的脸上一笔一道眉毛,一笔一道眉毛,再一圈一个眼睛,一圈一个眼睛,再两笔一张嘴巴。画过了把笔一顺,也不瞅一眼,就进了茅坑,扯下裤子屙屎。
  
  4
  
  王富贵他爹突然地精神了起来。吃了枪药样的。现在他们里屋的地面,已经被纸器占据了大半地方。走路不小心,很容易就被绊一下。王富贵想把它们归拢到另外一间没用处的空屋里,他爹不让。他爹护着它们说,我儿,你动不得哩。它们都是你爹我的了哩。我就愿意摆放在眼前哩。王富贵说,你摆放吧我爹。我得到田里瞅瞅了,麦地旱坏了哩。再不下雨,麦子就要完蛋球了哩。他爹说,水渠里的水哩我儿?王富贵说,哪里还有水渠啊我爹。有的就是王大宝家的水管子哩。他爹坐在炕上,骂了声狗日的,又说,我儿且慢出去,把二一个仆人拿过来我瞅瞅。王富贵闭着眼睛把它拎过来,往他爹眼前一放,他爹咯儿咯儿地就笑起来,说,我儿真能耐哩。
  王富贵的心情突然非常地坏起来。他知道,这一回他画出来的,照样还是王大宝的嘴脸了。他瞅着自己粗糙的两只手,慢慢出了屋子,抓了铁锨,逃跑似的离开家。他的两条长腿前后交替,把村子的街道碰撞得体无完肤,摇摇欲坠。
  地里的麦子比想象的要好一些,并没有枯萎得无法收拾,反而枯过的叶子里面绿得发黑。王富贵瞅瞅别人家的麦子,也差不多。显然还能再坚持几天。这天有快一个半月没下过雨了。王富贵家的麦子,原先也是能浇上水的。但这两年没人管了,也不是真没人管。王大宝倒是打了几口深井,下了一些水管子。但用他的水是要掏钱的。一个小时二十元,专门有人替他经营。村里人差不多都用过。假如王富贵再用过,那就是全部用过了。王富贵盘算过,光卖水这一项,王大宝一年就能白赚下好几万。别的就更不用说了。瞅瞅已经有人买了王大宝的水在哗啦哗啦浇麦子,王富贵哼了哼,用铁锨把自家麦地里的野菜胡乱铲了铲,回家了。
  拐到自家那条街道上,瞅见家门口汇聚了些人,不知在看什么光景。王富贵心里忽悠了一下,突然往下一沉,觉得定是他爹真的死了,蹬蹬腿咽气儿了。要不然自家门口什么时候会有好几十号人哩!他嚎了声我爹你不能死啊,迈开长腿,风一样卷了过去。
  待扒拉开人进去到里面,王富贵一时怔住了。他瞅见他爹王疙瘩神清气爽地站在门口,眼前则放置了两个纸仆人,笑嘻嘻地让大伙瞅这两个鸡巴玩艺儿像哪个。他爹说,这是我儿王富贵给他爹我弄的哩。是等我死了过去,好侍候我哩。我儿能耐哩。瞅瞅,大伙都瞅瞅。活脱脱一个就是哩。
  大伙当然是要瞅瞅的。本来村里人见到过真正纸人的就不多,况且是自称要死了的王疙瘩,他自己拎出来的哩。不瞅瞅是要吃亏的。再说瞅瞅也不要花钱。有的人瞅着,开始脸上也是笑嘻嘻的,可是瞅着瞅着就不笑了,不仅不笑了,而且还慌张起来,像是做下了什么丑事,让人当场捉了把柄,要往派出所里送。操着这种慌张表情的人就急忙退出来,也不说话,慌慌张张地走掉了。剩下的还是瞅。悟性高的也都一一把原先的表情改过,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瞅着纸人眨巴着眼想什么的,再就是王富贵和他爹王疙瘩了。
  王富贵觉得身上凉嗖嗖的,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把手里的铁锨一顿,说,我爹啊,你咋个给拎出来啦?他爹笑嘻嘻说,我儿,我这是让村里人瞅瞅像哪个哩。王富贵说,给你糊的你自个儿用就是了,村里人瞅不瞅的做啥哩。他爹说,我一个瞅了不算。他们都瞅出来了哩。你没瞅见他们脚下都抹了香油了哩。王富贵说,我爹,你这不是下战书了么。他爹说,我没下战书。你爹我的仆人,我领出来让大伙认识认识,省得到时候不认得,以为是哪个哩。他爹伸手捏了一把瘦仆人的耳朵,又给了胖仆人一个耳光,咯儿咯儿地就笑起来。
  王富贵转脸瞅还在瞅纸人的伙计。这人是王家庄脑子最慢的一个,叫王胜利。都快三十岁了,鼻涕眼泪的还是糊了一脸,有时候连鸡巴都从裤裆里冒露出来。或者干脆就在大街上把玩不已。王富贵瞅着他,说,胜利,你瞅出来这纸人是哪个了没有?王胜利眼睛紧紧盯在纸人脸上,迷茫慢慢消失掉了,喜悦则慢慢走了出来。他哈哈笑,说,村长村长。村长变成两个了哈哈……王富贵头脑里轰隆了一声,胜利你不能瞎说,你再好好瞅瞅。王胜利已经不理会王富贵了,他手舞足蹈地叫着村长村长两个村长,在明晃晃的阳光里去远了。
  王富贵倚着了院墙,又顺势滑坐到地上。他爹冷笑起来,我儿啊,连胜利这傻瓜都瞅出来是哪个了,我儿你咋个就是不愿意承认了哩?王富贵呻吟着说,我爹,你这是给王大宝一个窝脖拳啊。恶虎掏心哩这是……他爹说,我儿给我扎的仆人,哪里管别人的事情了?他狗日的要是认了是他,他就认了好了。王富贵说,他要是认下了,只怕是咱要有血光之灾了哩我爹。他爹往地上吐一口痰,说,我王疙瘩都快要死的人了,怕他个球哩我。王富贵说,我爹啊。他爹说,我儿王富贵,是你怕他狗日的个球了,是不是我儿?你都不怕到这会儿了,咋个就怕了?
  王富贵瞅着他爹的脸,恍然明白,怕是怕不得的。再说他是懂得法律的,知道这算不上个什么。天下长得差不多的人多了去了,要是狗日的硬赖是扎糊了他王大宝,那也是他自个儿的事情哩。王富贵说,我爹,咱回家吧。他爹说,想回你回,你爹我还想搁这让两个狗日的侍候侍候晒阳阳哩。
  他爹不回家,王富贵就不能回家。他就起来,把他爹的烟袋锅子扯到手,从他爹衣兜里抠了把旱烟末子按进去,点上吸了两口。王富贵不常吸烟,一吸免不了要咳嗽几下。他爹夺过去说,我儿能耐。咱又没做下亏心事,咱怕个甚哩。王富贵扶他爹坐到门槛上,说,我爹有理,你儿我想明白了,咱怕个甚哩,该怕的是那狗日的哩。他爹说,这就对头了。
  王富贵心想瞅过纸人的里面,定是会有去到王大宝家里通风报信的。王家庄的人,有的心里恨个人,却又忍耐不住上去巴结。吃屎的狗,村村有哩。王富贵猜想,这会儿王大宝怕是已经知道,他王富贵家里的纸人长得像他王大宝了吧?而且不是一个,是两个。王富贵也弄不清楚二一个纸人,咋个也跟着就像了王大宝了哩?难道是王大宝那张脸,坐在他脑子里面,坐得死死的了吗?
  
  自从初中毕业回来,王富贵还是头一回操笔来的哩。学习过的字,都忘记得连一千个也剩不下了,读报纸倒是能顺下去,写肯定是不行的。至于画画,更是没做过。这一回,让他爹一逼,竟然就能把支笔操起来了。不光操起来了,还一画就画出名堂来了哩。王富贵瞅两个纸人,一个身子胖胖的,一个身子瘦瘦的。胖胖的头大,瘦瘦的头也大。眉眼嘴巴鼻子耳朵的,瞅着真的就像是一对双胞胎的亲兄弟哩!
  王大宝是有个兄弟的。不过他那个兄弟,跟王大宝长得丝毫也没有相象的地方。如果把这两个纸人也算作是真人,那他俩只能都是王大宝。王富贵也笑起来。他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他想他爹是在等候真正的王大宝也过来瞅瞅哩。王大宝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是不可能不过来的。起码他也得把纸糊出来的他给糟蹋掉了,才会甘心。要不王疙瘩天天拎着他王大宝出来晒阳阳,只要王疙瘩不真的死了,他王大宝就要天天站在这边,让王疙瘩拧鼻子打耳光的。王富贵懂得的,越是像王大宝这样的人,越是要脸面。宁肯不要屁股,也得要脸面。王富贵知道,这两个纸人一走出他家的院门,它们就不再是纸人了。
  王家庄的人喜欢传言什么。有些人得知了消息,也假装出来做什么事情,从王富贵家门口走过一回。他们也不跟王疙瘩或王富贵打招呼,就那么慢腾腾地走过去。但王富贵瞅见了,他们的眼睛在这走的过程中,根本就不去看脚下的路,或者别的,死死的紧紧的,全都在纸人的脸上哩。他们表情紧张而凝重,但眼睛里面的光抻得无比地长。纸人的脸一下子就被看透了样的。王富贵也不打扰他们,脸上分外平静。倒是他爹笑嘻嘻的,不是揪一下胖仆人的鼻子,就是打一下瘦仆人的脸,要么就骂骂咧咧,嫌这两个狗日的仆人侍候他侍候得不好,连茶水都端不稳当。他爹说,回头我不妥妥叫你狗日的吃屎,我就不叫王土改了我。
  王疙瘩是王富贵他爹的绰号。王土改才是他爹的名字。他爹是土改那会儿出生的。算计一下,都六十好几岁了。王富贵瞅着他爹,知道当初他家里很穷很穷的。土改时分了十来亩田地,一家人才过上了有粮食吃的日子。他爹一直都是十分热爱党和毛主席的。要不是他那脾气带累,只怕连党也早就入上了。小时候他爹跟王富贵说过了。就是六O年啃树皮那会儿,他王土改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饿死了,皮包骨头地用草席卷巴卷巴埋了,他也还是一句对党不满的话也不说哩。只是他爹王土改哪里想得到啊,王家庄后来竟然会落到王大宝手里去。
  王大宝是哪个?他分明就是解放前王家庄土地最多的王老财的儿子哩!他爹一家当初分的田地,说起来就是王大宝他爷爷他爹的。王富贵听他爹说了不止十回二十回了。王富贵倒是对地主啊老财啊什么的,没有好或者不好的印象。他一记事,这些早就没有了。再说他是懂得法律的,知道深浅。只是王大宝的作为,哪里有一点三个代表的影子哩?如今中央又提倡和谐了,科学发展观了,倘若王大宝真想让王家庄也和谐,也科学发展起来,他就不会做那么多的恶事了……
  王富贵不愿意去想这些。想这些太累脑子。这些年的事情,早已够他把脑子累坏了的。他想得太多了。现在就不多想了。过去的事情就不多想了。要是王大宝真的能承认下了他做过的罪过,真能痛改前非了,跟他爹王土改认错了,他也就不计较个什么了。只是想让王大宝这么做,王富贵也知道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的。不想了不想了,把眼前的事情扛过去,把他爹的死扛过去就成了哩……
  王富贵歪了眼睛瞅他爹,忽然觉得他爹死不了了。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念头。灯尽油枯了的他爹,咋个就生机勃勃了哩?难道是这两个纸人给了他的?总不会真的是回光返照吧?
  王富贵巴望着他爹多活些年头的。他这些年遭受的苦难,账算不到他爹身上啊!再说他爹也没享过什么福哩!
  太阳慢慢往南边移动。天气热起来飞快。前几天还倒过春寒,这就哗啦一下有二十来度了。王富贵拄着铁锨站在阳光里。他要陪着他爹等候王大宝,来或者不来。等候什么的时候,感觉时间过得缓慢,像塘里的水,看不出丝毫流动的迹象。王富贵又跟他爹手里扯过烟袋锅子吸了几口,额头上的汗水也抹过了两回。
  瞅瞅太阳都快到正南了,竟然王大宝还没有出现。王富贵知道这不符合王大宝的性子。过去要是村里有了对他王大宝不利的事情发生,他一定是要马上就跳出来的。王富贵也弄不懂王大宝了。他瞅了瞅他爹,他爹已经开始昏昏欲睡,头耷拉着,脸埋在了胸前。他先把两个纸人拎进院子里,回身抄起他爹,进门,把他爹拎进里屋,轻轻放到炕上。他爹就势就睡下了。王富贵站在炕边瞅了他爹好一会儿,才出去把纸人拎进屋里。
  他爹把觉睡到下午快两点了,才哑着嗓子叫了声我儿。王富贵说我爹你睡醒啦这是。他爹说给我口水喝。喝了水他爹说,我儿,我咋个睡在炕上了?我不是坐在门槛上吗?王富贵把饭收拾进来,说,门槛上是睡觉的地场吗?睡那里,一个闪失就跌跤了哩。他爹说,纸人哩?王富贵说,拎回来了,丢不了的。他爹说,叫他俩侍候我吃饭。一个倒酒一个端茶水。王富贵笑起来,说,哪里有酒喝。喝饭水吧我爹。他爹说,我想喝酒,我想吃肉。王富贵说,明天我到镇上买。今天是不成了。将就将就吧。他爹说,我儿小气哩,舍不得我喝酒吃肉哩。
  吃过饭他爹又睡下了。王富贵一时没事可做,就把剩下的竹篾子整理出来,捆扎好,剩下的纸张也整理了一下。彩笔用得不多,纸张也剩下不少。眼瞅着它们,感觉它们不是别的,就是些活生生的纸人。只不过还没有成形而已。这么一瞅,王富贵的两只手就痒了起来,觉得不把它们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纸人,就对不起哪个了。他就决定再扎糊几个,直到把它们用光了为止。
  王富贵就把竹篾子搬到院子里,一心一意地扎起来。他还是想先扎糊个仆人,瞅瞅再画出来的眉眼,还像不像王大宝了。要是不像了,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要是还像,那就说不得了。王富贵已经有些经验了,竹篾子在手里像是有了灵性。横几条竖几条的,很快腿就出来轮廓了。往上肚子容易,再往上就得分出胳膊来。因为是要糊上纸的,轮廓粗些糙些也无所谓的。
  王富贵坐在一只板凳上,心思全在了竹篾子上面。待把两条胳膊弄好,预备弄脑袋的时候,恍惚觉得身上原先的阳光没有了。他惊讶了一下,以为是天突然阴了哩,抬头一看,却看见了王大宝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瞅他。是王大宝宽阔的身子把阳光给遮挡住了。
  王富贵一看王大宝,王大宝就笑起来,说,富贵啊,忙呐这是。王富贵说,你咋个进来了?王大宝说,我从外面经过,瞅见门敞开着,没关,寻思富贵是给我留下的门子哩,这就进来啦,一抬脚的事情嘛。王富贵停下手里的工作,说,你的脚不是一般的脚,哪里能随便抬的哩。王大宝说,一样的,我就是走的路多些嘛。再说在王家庄,我哪里去不得哩。王富贵笑起来,说,我懂得法律的。从院门往里,是属于私人领地,不能轻易进出的。王大宝也笑,说,在王家庄,没有私人的东西。王富贵说,那法律就踩你脚底下了,这就叫践踏法律了。
  王大宝找了个板凳也坐下来,说,你爹哩?还没事吧?王富贵说,有事没事也得先准备着。我爹他在这边遭坏人欺负,到了那边,没有坏人了,是想过些好日子哩。王大宝说,哪边都有坏人的,这边有,那边也有,就看命好命坏了。遭罪受气的,在哪边都一样的。王富贵说,天理还是有的,报应也是有的,不信你回头想想。王大宝嗤地一笑,说,听说你爷儿俩头晌在门口等了半天。没想到我王大宝根本就没过来吧?我王大宝是哪个,哪能正中了你们的下怀呢?王富贵也笑,你这不是过来了嘛。
  王大宝摸出一盒香烟,自己抠出一支点上吸,富贵你不吸烟的,我就不让你了。他说,大伙都说你扎的纸人怎样怎样的。传说得都神奇了。我就不相信,在王家庄,还会有我不知道的神奇。王富贵拈了一根竹篾子,弯曲了几下,别到纸架的头上,说,哪里有什么神奇,大伙也就是闲下了,胡乱传说传说。连我自个儿都不清楚的事情。王大宝说,不过好奇心都有的,我王大宝也例外不了。
  
  王富贵站起来,假装惊奇地说,你就一个人进来啦?那两个戴墨镜的哩?牵扯着你走路的藏什么獒哩?王大宝哼了哼,这里可是王家庄哩。王富贵说,大伙真是胡传乱说的。我扎糊的东西,也就是将来我爹他到了那边,给我爹他老人家端个屎盆子洗个臭脚什么的两个仆人,精细活儿干不了的蠢货哩。我爹说还要让他俩给他舔脚丫子,这个我就有不同意见了。人是平等的,哪能给人舔脚丫子呢。
  王富贵进屋一手一个,把那两个纸仆人拎出来,让他俩在院子里站好,说,不信你瞅瞅,大伙真的就是胡传乱说哩。王大宝先瞅胖的,再瞅瘦的,把两张脸都细细瞅过了。开始他还是吸着嘴里的烟的,慢慢就不吸了,半截香烟僵在嘴上,冒出来的烟雾也僵在了半空。眼睛里面的光也散漫了开来。屁股离开板凳,轻飘飘地站了起来。王富贵说,咋样,传说的不是真的吧?再说就我这半瓶子墨水,早就倒腾干净了,就是有啥想法,也力不从心了哩。
  王大宝不说话,眼睛还是散开在纸人的脸上。他的鼻子歪了歪,耳朵弹跳了两下,眉毛跟着也弹跳了两下。然后他突然地笑起来。他笑的声音像是半夜里叫春的猫样。嘴巴上那半截香烟惊得滑落到地上。王富贵说,你笑个什么哩。是不是笑话我手艺不行?手艺这东西,越用越精哩。这会儿不行,兴许明天就活脱脱了。王大宝笑了足有十分钟的时间,才猛然刹住了。他的眼睛里面像是被什么过度浸泡过了,有了一点红的意思。他说,狗屁呢这是!我王大宝要是长这副熊鸡巴样,我早就自个儿上吊死了哩!纯粹……纯粹是大伙胡唚哩……
  王富贵说,就是嘛这个。明明要是烧成灰的纸人纸器嘛。王大宝拍了拍手,说,好好扎糊吧富贵。等什么时候把手艺练精了再传说。王富贵说,侍候人的蠢东西,哪里用得着精不精,有个人模狗样就成了,这叫你见笑了哩。王大宝说,好好好。有意思。你爹他敢用他们来侍候他,了不起。就不怕他们按倒了你爹,把你爹砸个连滚带爬满地找牙?王富贵说,仆人嘛,用了个仆字,往不好听了说,就跟狗差不多的。你家的狗敢咬你鸡巴不敢?舔屁股还将就不是嘛。王大宝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王富贵你硬是胆囊发炎了哩。什么时候有空,你到医院去叫医生抠出来瞅瞅,得早早医治,省得发炎发大发了,王家庄盛不下你了哩。
  王富贵把王大宝送到门口,说,没事的。我心里有数。再狠的病毒,它也怕药哩不是?王大宝说,翻不了天的。王家庄谁也翻不了的。王富贵笑了笑,你走好了,眼睛瞅着脚底下点。回来他爹在屋里叫他说,我儿过来。王富贵赶紧过去。他爹眼睛瞅着他说,我儿,我是不是真要死了?刚才我做梦梦见阎王,他打发个小鬼儿来叫我过去问话哩。王富贵说,没的事。我爹你妥妥躺着吧。他爹说,我咋个听见鬼笑了?王富贵想了想,说,刚才是有鬼笑了,可那鬼是笑他自个儿的。瞅见了自个儿的脸还不敢承认,我爹啊你想,这鬼会有多么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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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不用想,王富贵也知道,经了这大半天,现在,至少在王家庄,关于他王富贵糊扎的仆人,就是村长王大宝的传说,肯定已经家喻户晓了。明里大伙不敢随便议论,可暗里不传说不议论才怪了哩。至于怎么个议论,王富贵也能想象出来。他们恐怕最惊讶的是,他王富贵怎么突然有了底气,敢把纸仆人弄成王大宝的模样了。这么弄,他王富贵就一点也不害怕吗?想到这,王富贵小声跟自己说,我害怕。他怕让他爹听见了,是出来到院子里才说出来的。说完了他还跟自己笑了一下,瞅瞅散落在地上的竹篾子,和快要成形的仆人骨架,慢慢坐下来。王富贵把这一个仆人的脑袋扎制得非常精细。精细是精细,也飞快。天黑下来,王富贵已经把纸都糊上去了。
  晚饭他爹吃得多。还是嫌没有酒喝,也没有肉吃。王富贵把家里最后一只鸡蛋做了一碗汤。他爹喝一口说,我儿不孝。喝一口又说,我儿不孝。王富贵说,我爹啊,明天我就去给你买好不?他爹说,我要肥肉。王富贵说,肥肉油腻,我爹还是要瘦的吧,瘦的有咬劲。他爹说,鸡巴有咬劲,不肥我不吃,不肥不叫肉。王富贵说,瘦肉不叫肉叫个什么?他爹说,柴禾。王富贵说,好好好,肥肉肥肉。我定会买来肥肉。他爹说,叫俩狗日的摸黑上山砍柴。王富贵说,砍柴做什么啊我爹。他爹说,明天好给我炖肥肉。我吃就让他俩站一边瞅,瞅出他口水来。王富贵说,黑灯瞎火的咋砍啊?他爹说,我儿你糊个灯笼,一个拎着一个砍。王富贵说,好,待我糊个灯笼给他。
  安顿他爹睡下,王富贵关了电灯,也躺在他爹一边。躺了半天睡不着,心里有事堵着,憋得慌张些,起来把院门检查了一下,找根木头顶了,又瞅瞅墙头外面的黑漆漆的天。王富贵担心黑夜里黑,王大宝会找人,来把两个纸仆人糟蹋了,顺手再给他一刀子。王大宝嘴里说纸仆人不像他,可他当时的表情,王富贵就知道,王大宝妥妥认出像哪个了。要不王大宝也不会那么笑。王大宝沉稳,从来没一口气笑够十分钟,连笑一分钟都难。他能那么笑,说明他心里有多么狠,当场吃了王富贵的心都有。王富贵瞎打瞎撞,真的就给他来了个恶虎掏心了哩。
  回来把刚买的菜刀掖到枕头底下,备着不测,王富贵还是睡不着。屋里黑成一团。他爹倒是睡得踏实,鼾声如雷样起伏。他爹上午累下了,得两天才能缓过来。想想从记事起,瞅见他爹王土改吃得那些个苦,鼻子又酸起来。王富贵是想叫他爹也能过上个好日子的。想一回,就让王大宝给毁一回。王大宝哪里肯让他爹舒坦了哩。王富贵从电视里知道,过去有个叫慈禧的女人,跟人家下棋,人吃她一匹马,她杀人全家。说是你叫我一时不痛快,我就叫你一世不痛快。王大宝在王家庄,就是个慈禧哩。这样性子的,他会眼睁睁让他爹享用这两个仆人?王富贵不信,时时刻刻得防着他了。
  睁大着两只眼睛瞅屋顶。屋顶黑得没有空闲。瞅长久了,就出来些金星飞舞跳跃。听柜上的破钟敲打了九下,听见敲打了一下,又听见敲打了十下,敲打十一下时,王富贵知道这在过去叫子时了。子时歹人最容易犯下罪行,他就把耳朵开张着,捕捉丝毫的声息。但子时猫们又最容易上身。上身前就拼了嗓子嚎叫。王家庄一时就鬼哭狼嚎了。
  王富贵不怕这个,起身摸了菜刀出去,院子里转了转,回来丢了刀,摸到笔,一手摸过来那个有脸没五官的纸人,空手在脸上摸了摸,鼻子耳朵都还没安装,光秃秃的就一葫芦。用手区分出葫芦的前后,笔就奔脸上去了。先横了两道眉毛,再圈了两个眼睛,往下沉一下手,又抹了一张嘴巴。笔丢炕上,纸人则推到门外横着。人上炕睡觉。
  早上起来,王富贵下地先去瞅横在门外的纸人。纸人仰着脸。王富贵把眼屎抠掉,不瞅那脸,跨出去,弄清水洗了眼睛,才转回来扶起纸人瞅。纸人脸上有眉毛,有眼睛,有嘴巴,但没有鼻子,两边也没有耳朵,头上也没涂发。瞅着很是古怪。不过却再也不像王大宝了。怎么瞅也瞅不出来王大宝的眉眼。他就往天上吐了一口浊气,知道这一道沟坎算是迈过去了。往后不会再纠结在这里了。
  弄了早饭让他爹吃了,王富贵也吃。吃过就把旧书包斜背肩上,说,我爹,白日你可不能再出门哩,妥妥搁屋里呆着。他爹说,日头出来,我得出去晒太阳。王富贵说,日头院子里也有,我爹就在院子里晒。他爹说,我还是出去晒。街上的日头才是日头。王富贵说,院子里的也是,都一样哩。他爹说,不一样,街上有人端水倒茶哩。王富贵说,你把仆人丫环都拎院子里,想咋个叫他们侍候,就咋个叫他们侍候。他爹说,我就要出去晒痒阳。王富贵恼了,把书包摘下来,往炕上一扔,嘭,我爹不听我的,我就不去打酒买肉了。他爹说,我儿孝顺哩。王富贵说,孝顺也不去了。你儿我腿折了。他爹就软了,说,我炕上躺着,屋门也不出。王富贵把书包重新背好,说,我爹这才是我爹哩。就出门了。出门想想,把铁锁找出来,干脆锁了门,把他爹出来的路给断下了。
  
  镇上三天两头赶集。王富贵出来时没算计,也不能算计。出来瞅见村里人出了村,纷纷往镇上去,才知道碰上赶集日子了。村里人有的骑辆自行车,车链子哗啦哗啦响着就过去了,有的也用两条腿走。瞅见王富贵,有人低了头往前急撞,也有人打招呼,说富贵啊,你爹咋样了?没伸腿过去罢?王富贵说,都给我爹置办齐全了,连纸器都备好了。剩下就是我爹他自个儿的事情了。还有人说,你糊纸人,是咋个画出的?那个像哩。王富贵就笑,说,像个屁哩。昨天下晌人家亲自过去瞅了,说我糊的是个狗屁哩。可不能再说像哪个不像了。说像,是说人家是个狗屁哩。
  因为出了王家庄,村里人胆子似乎也大出来些,有的就说,自个儿哪里会说像自个儿?富贵你要是糊画得像我,我心里恼归恼,也不敢当面承认下哩。王富贵还是笑,说,反正不是我说的。有的还说,你真不怕他了?是不是你家里有亲戚在城里当大官了?比镇长还大了?要那样,干脆把他掀沟里沤粪算了。瞅瞅咱王家庄,瞅瞅咱王家庄啊富贵。王富贵把头摇了一下,我家哪里会有亲戚当甚的大官,没哩。那人说,没哩你还敢这么。王富贵说,我咋么了?就是糊弄个纸人给我爹。我爹说他要死了,我得哄哄他开心么。我爹一辈子都没开过心,再不开就迟了哩。那人就嗤地笑了,说,咱也是人嘛,腿胳膊都不少,是得开开心了。要不就窝囊一辈子了……王富贵说,要是窝囊了一辈子,人也就不是个人了哩……
  王家庄的人,不是碰到了都要说话的。王富贵懂得的,说和不说都一样。走着心情轻松,原因是他画的第三个纸仆人,咋瞅也不像王大宝了。等那两个让他爹弄旧了,弄脏了,眉目含糊了,事情也就过去了。再说了,万一他爹真的就一口气没上来,殁了,他还在王家庄呆个屁哩,抬腿出走。天下养人处多了。王富贵缺的又不是力气。
  心情一轻松,脸上就现出来眉目了。就有人说,富贵啊,眼瞅着你爹他快要蹬腿咽气儿了,你咋个还喜悦哩?是不是画出了个村长,就觉得自个儿比村长还了得?王富贵赶忙说,我没画出个那个,我也没喜悦。再说我爹他还想喝酒吃肉哩,瘦的不要,专要肥的。
  王富贵真的给他爹买了块肥肉,乡下人叫成当腰肉的,就是猪的腰部位的肉,肥,只薄薄的一层瘦肉。王富贵买了三斤,马莲草串着,拎手里,沉甸甸的一块。酒也买了,县城酒厂出的白酒,三十八度,两瓶。这个就塞书包里背着了。本来买了这两样,王富贵是要马上返回家的。可是脚下不知怎么一别拉,人竟就在了文具商店里面了,身子还让柜台撞了一下。幸亏柜台是水泥的,要是城里那种玻璃,只怕是要撞出事了。
  卖文具的是个小闺女,二十才出头吧,脸上生着好些雀斑,点点如星星。一笑能露出两颗虎牙。王富贵听见她笑,才知道自己进了这里,想退出去,小闺女说,买吧大哥你,大小孩子用的都有,笔本文具盒书包。王富贵想说我连老婆还没哩,小闺女说,买吧大哥你,不吃亏的。王富贵瞅着她的虎牙,也觉得不吃亏,就说,要不买一盒彩笔吧。再一想,彩笔家里是有的,半年也用不完。糊弄完了纸人,就更没了用处。可话说出来了,王富贵就买下了。
  王富贵一买彩笔,小闺女就认出他来了,说,大哥还得买纸吧?纸也是上好的哩。她把白纸用手摸着,大哥你瞅瞅,多细多白,多细白,跟城里闺女皮肤样了。王富贵出门时,腋下就多出来一些白纸。这么往回走,村里人瞅见了,就说,富贵,回去还糊呀你。王富贵说,我爹他嫌两个冷清,还要呢不是。有一个人说,富贵干脆你糊了卖。也是门子手艺呢。王富贵说,卖不得哩。我懂得法律,卖得去办营业执照哩。无照经营,就触犯法律了。这人屁地一笑,执照嘛,顺手办个就是了。他把嘴巴凑近王富贵,悄悄说,要是还像村长,黑夜里我进你家买两个回去。王富贵的心跳了两下,想再继续跳,觉得忽然不跳了,说,你买?买了回去有什么用处。这人说,烧了给我爹,叫他在那边支使支使狗日的。王富贵瞅着这人的脸,说,你爹他敢支使?这人说,糊弄的是个仆人么。我花钱买了,就是自己家的了,还不是想怎么支使就怎么支使?王富贵笑起来,说,卖不得的。
  嘴上说卖不得的,心里想的却是卖得两个字。城里纸器店里的纸人多了。几十上百的堆在店里,五花八门,还不是哪个出钱,哪个就拎了回去。差就差在手里没个执照。要是申请申请,兴许就申请出来了。只是村里人真要是想买,也冲的他糊弄的像村长,像狗日的王大宝。要是不像,就一个面目生疏的人脸,人家肯出钱吗?再说他画的第三个纸仆人,就已经从根本上不像了。日后也不会再像了。没有资本了。王富贵一时沮丧,瞅瞅腋下的白纸,就想随手扔了。不过这纸不糊弄纸人,还可以糊墙,扔了是败家子了。
  回到王家庄,王富贵也没碰到王大宝。出门时特意在书包里塞了菜刀,也无用处。看来王大宝是不想再往下来,后退一步了。这就好。王富贵把纸放在门口,掏摸了钥匙开锁。家里也没个动静。王富贵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爹要是睡觉,会听见鼾声的,他爹要是没睡觉,门一响就会叫声我儿的。王富贵把门响亮地推开了,他爹还是没弄出个动静来。王富贵就嚎了声,说,我爹啊,你咋个不等我炖了肉倒了酒,你吃了喝了再伸腿我的爹啊……
  王富贵撞进灶屋,再撞进里屋,想要再嚎一声,炕上却是空的,他爹没在那里。转眼乱瞅,等适应了屋的暗,才瞅见他爹坐在地上,眼前躺着王富贵糊弄出来的第三个纸仆人。王富贵叫道,我爹,你坐地上干啥。他爹说,我儿瞅瞅。王富贵说,瞅甚个瞅。起来吧我爹,地上凉哩。肥肉和酒都弄回来了我。他爹说,我儿能耐。王富贵说,我爹,我能耐个什么。他爹说,我儿过来瞅瞅。
  王富贵过去拉扯他爹,他爹赖在地上,眼睛瞅着纸人的脸。王富贵瞅了一下,眼前就花了一片。纸人的鼻子坐到脸中间去了,两只耳朵也挂到两边去了。这么一个人的头脸就装备齐全了。王富贵哎呀了一声,说,我爹啊,这鼻子耳朵哪里弄过来的。你儿我还没糊弄哩。他爹说,鼻子我从瘦子脸上扯下来的。耳朵我从胖子头上借过来的。
  王富贵说,我爹你咋下手,把那两个纸人给弄坏了哩。他爹说,我儿能耐。我跟他俩商量了。开头瘦子还不愿意借,我吓唬两声他就尿泥了。胖子倒爽快,自个儿把耳朵挣下来塞我手里了。王富贵说,我爹你就编吧。句句都编,筐子篓子都编得出来。他爹说,我儿不信,自个儿问问他俩好了。王富贵转眼瞅立在一边的那两个纸仆人,可不是一个没了鼻子,一个没了耳朵。没了零件,两个人就都不像王大宝了。说,反正都是你的,你就弄吧。他爹咯儿咯儿笑起来,说,我儿,你就不瞅瞅这个像哪个?王富贵说,像哪个也不会像狗日的王大宝。他爹说,我儿快瞅。王富贵把倒在地上的扯起来,往光亮处一站,嘴里妈呀一声,说,我爹啊,你儿我见鬼了哩这是……跟他爹一起坐到了地上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富贵才缓过来。他一手支地,一手扶墙,慢慢站起身,把他爹抱回到炕上。他爹的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瞅王富贵。王富贵说,我爹啊,你瞅我做啥?他爹说,我瞅我儿出息了。王富贵说,这脸你儿我是摸着黑画的啊我爹。他爹说,我儿出息了哩。王富贵把书包卸下来,出去把放在门口的白纸取回来。瞅瞅肥肉不知什么时候丢在了地上,也拣起来,说,我爹,狗日的缠上了你儿了哩。他爹说,我儿,你是咱王家庄的英雄哩。王富贵说,咱王家庄是该出个英雄了。我爹你没当成,你儿我来当。
  晌午把三斤肥肉都炖了。肥肉容易烂,盛到盆里油汪汪的。王富贵切的块有大有小,他爹瞅一眼,口水哗啦就出来了一片。伸手一夹就夹了一块大的。王富贵说,我爹慢些。还有酒哩。他爹说,你爹我的胃跳出来了……就把肉塞进嘴里,还没嚼,直接就钻进胃里去了。
  
  他爹伸手还要去夹,王富贵一拦,说,吃肉哪里是这吃法。他爹说,刚才那块不是你爹我吃的,是胃。王富贵笑起来,把盆端到一边,说,我爹你就赖吧。手也用不得哩。把酒瓶取过来,启了瓶盖,倒一点给他爹,又倒一点给自己,说,我爹喝口酒。他爹喝了一口,王富贵才到盆里,用筷子夹了块肉塞他爹嘴里,再夹块塞自己嘴里。他爹说,香死我了,我儿快塞。王富贵说,慢些我爹。就又塞了一块。他爹说,这是胖子的肉哩我儿。王富贵说,就是神仙的肉也得慢些吃。
  他爹喝了三口酒,醉了,身子一歪就歪进被窝。王富贵拉被子给他爹盖上。扯过半块饼子蘸了汤吃。肉下去了大半。王富贵盘算盘算,五份里的四份是他爹吃的。就叫声我爹啊,小心撑死了哩。出去放了一泡尿,把第三个纸仆人推到一边,瞅瞅缺鼻子少耳朵的两个,一时也不想添补上,把竹篾子凑凑,眼看还能扎糊两个纸人,就想好歹再扎糊两个丫环吧。不能都是王大宝。王大宝多了,他爹王土改只怕招架不住哩。
  可是扎着,王富贵就发现,扎出来的还是男人的骨架。弄不好又是一个王大宝。索性不管了,随心所欲吧。赶集道上不是说过要开开心了吗?索性了。这么下晌就又扎弄出一个仆人的骨架。回头糊了个鼻子两只耳朵,分别给胖子和瘦子粘上去了。糊的时候,他故意不糊成王大宝的鼻子耳朵,可粘上后再瞅,分明还都是王大宝站在眼前。只是表情改变了些。原先的胖子趾高气扬的,换了耳朵,就委婉了些,瘦子也是,这个鼻子加上去,竟然低三下四了一分。王富贵哈了声,觉得真是有趣。一个人的五官,要是胡乱改变一点,连神情都改下了哩。可是王富贵到底不明白,怎么他弄出来的仆人,非得去像王大宝哩?
  因为决定索性往下做了,王富贵也就不再去故意拧着手脚,避着这个那个的。转天上午糊第四个纸仆人,糊满了一边晾着,到晌午,第五个的骨架也出来了。瞅瞅竹篾子用尽了,竹子也没了,停下来,去到镇上买。这一回买得多些,两捆,扛不动。干脆雇个拖拉机拖了回来。拖拉机进王家庄,迎头碰见了王大宝。王大宝还是由他的狗牵了蹓弯。王富贵想跟他打个招呼,王大宝把眼睛一别,拖拉机就过去了。王富贵想笑,到底没笑出来。
  等打发了拖拉机,王大宝自己站在王富贵家门口。他拽着狗链子,身子向后倾斜,不让狗继续走,眼睛瞅瞅丢在地上的竹子,又瞅瞅王富贵,说,富贵啊,你这就真顶上啦?王富贵说,顶个什么顶,这就弄些竹子回来么。王大宝说,瞅瞅我这狗,货真价实的藏獒呢。纯种哩,撕碎个人,跟人放个屁样。王富贵说,毕竟还是狗。王大宝说,狗和狗不一样哩。有的狗吃肉,有的狗吃屎。王富贵说,人也是一个道理的。有的人吃人食,有的人吃狗食。王大宝就笑起来,说,富贵你想不想做个吃肉的人?王富贵也笑,晌午吃过了,肥肉。我爹说都香死他了。王大宝说,想吃肉了就好。就怕往茅坑里拱哩。王富贵也说,有人偏偏只认得茅坑不是。王大宝就让狗拖着,突突往前走了。王富贵瞅见,拐弯的时候,王大宝脚下踉跄了一下,像是叫什么绊着了。
  
  6
  
  早上起来,王富贵发现家里到底进来人了。人是从墙头翻跳进来的。出去也是从墙头翻跳出去的。只是屋门半开了,没掩严实。墙头上还有人翻跳过的印迹。起初以为是进来杀他的。他爹都快要自己死了,人不会杀他爹。况且只要杀了王富贵,他爹也就活不成了。要杀只能是他王富贵。急忙伸手摸摸脑袋,还好好安放在脖子上。瞅瞅腿和胳膊,也没缺少哪个。王富贵就松了一口气,挑了水筲出去,到吃水井里挑回担来。水是混浊的,黄汤样,得沉淀半天才能喝。王富贵就把水缸里的水舀出些盆里,把筲里的浊水再倒进水缸,又挑回来一担,才生火做饭。做好叫他爹起来,他爹赖在炕上,两手把着被子不松开。
  王富贵说,我爹,起来吃饭了哩。他爹说,我儿能耐。还是把着被子不起来。王富贵说,我能耐个什么。就是能耐,你也得起来吃饭。他爹说,我不吃饭,也不喝水哩。王富贵说,这是咋了,不吃饭是石头做的人呢。他爹说,我把不住你爹了我儿。王富贵说,我爹你咋个就把不住你了?不是好好的嘛。他爹叹了声,说,我儿笑话你爹我哩。王富贵说,我哪里敢笑话我爹。爹就是爹,是你儿我头顶上的片天哩。他爹就说,我儿,你爹我没出息,屙尿进被窝里了哩。王富贵呀了声,把他爹往上一提,提离开了被窝。果然见里面一片狼藉,臭味纷呈。王富贵说,我爹能耐哩。他爹说,是你买的肉能耐哩我儿。
  王富贵顺手取了五七张白纸,铺陈到地上,把他爹放纸上,卷了被褥,往门外一丢,瞅瞅炕上就空了。再从柜子里抠出床旧褥子,铺上,抻平,俯身把住他爹,用布把下身擦过,送回炕上。愁眉苦脸说,我爹,家里就剩下这一床褥子了。再这么,下回就得睡炕席了我爹。他爹羞愧着脸,不敢瞅人,小声说,炕席你爹我又不是没睡过。光板炕都睡过几十年了。王富贵说,睡过也不能这般糟蹋哩我爹。他爹说,我儿不孝。王富贵不敢再埋怨,换个口气说,我爹啊,都仨仆人俩丫环侍候着了,比过去的老财主都牛了,咋个不让他们送你上茅坑屙尿哩?他爹说,我使唤了。丫环你爹我不好意思支使,几个狗日的叫也不过来。王富贵说,你手里不是有棍子嘛。
  上午先把他爹糟蹋的被褥展开,蘸水擦过,搭院子里拉起的铁丝上晒。完了王富贵想到山上瞅瞅。山上有一亩春地,用来种花生和栽地瓜的。过十天半月,就该种花生了。得瞅瞅地干透了没?若是干透了,没有雨水下来,还是种不得。过去天也干旱过,可也没今年严重。若种不上花生,一年的油水就瞎了。这个也是大事哩。
  王富贵摸了铁锨在手,刚出门,他爹在屋里嚎了声,说,我儿快来!他不知他爹又要闹什么,打算不转身回去。可他爹又嚎了声,说,我儿不来就不孝哩。王富贵只好回头进屋。他爹坐在炕上,脸上鼻涕泪水的。王富贵说,我爹你这是咋个了?他爹说,你爹我败落了哩我儿。王富贵蒙着表情,我爹你败落个什么你。他爹说,我儿瞅瞅,俩狗日的没跟你爹商量,自个儿抬腿溜了哩。王富贵一瞅,果然屋里只剩下了一个仆人,胖子和瘦子踪影也无了。两个丫环倒是没事样,脸对贴着脸嬉笑。他爹说,我儿说不得,难怪你爹我叫狗日的也不过来哩……
  王富贵这时才明白,黑夜里进来的人,竟就是来偷这两个纸仆人的。而这人,定是王大宝狗日的派下的。王大宝还不知道,王富贵已经有了第三个成品纸仆人,所以分派的命令也是偷两个。这人也是高手,黑灯瞎火的,不声不响,竟就得逞了。王富贵防备严密,硬是没有丝毫警觉。倘王大宝还让这人顺手害人性命,他只怕早在血泊里面挣扎了。王富贵一屁股坐到他爹身边,一时后怕得很,满脑袋里都是刀子闪烁乱飞的影子。
  他爹瞅王富贵,王富贵也瞅他爹。他爹把脸在王富贵身上蹭了两下,鼻涕泪水的,自己就跑到王富贵衣服上了。他爹说,我儿能耐,快些去把胖子瘦子找回来。王富贵说,他俩跑了,就不肯再回来了哩。他爹说,不肯回来,我儿你就打断他俩的腿,一手一个拖回来。王富贵说,我爹,昨儿个你割了人鼻子扯了人耳朵,他俩哪里还敢回来哩。他爹说,他俩是你爹使唤的仆人,我想咋个就咋个。王富贵说,我爹,人都有人权哩,人人平等哩。他爹说,到了那边都是鬼,不是人哩我儿。
  王富贵懂得法律,可不懂得那边有鬼没有,有鬼的话,有鬼权没有,就不敢跟他爹说这个,起身要走。他爹说,快些把他俩叫弄回来。你爹我要出去晒阳阳哩。我身上没力气了,得叫他俩弄个轿子抬我。王富贵说,天下这么大,我爹你叫我上哪儿找去哩。他爹说,不管。反正你得找回来。王富贵说,要不先叫老三陪陪你,回来我再糊弄两个吧。他爹不愿意,我儿,我就要胖子瘦子哩。王富贵说,好好,我还糊弄胖子瘦子。这才出来。
  
  在院子里转了转,王富贵发现外面窗台上,不知哪个用石子压了张纸,风一吹,晃一下。风一吹,又晃一下。过去一瞅,不是张纸,原来竟是一张钱。面值五十。王富贵想日怪了,哪个会把钱压这啊。取手里就着太阳瞅瞅,里面水印什么的都在,甩甩也响,是真的。他爹手里没什么钱,王富贵倒是有,五十一张的没有。就是有,也不能压窗台上让风吹。风大风小哪个能断定下,万一风大吹走了哩,就不知便宜哪个了。王富贵站了好一会儿,恍惚觉得这钱兴许跟两个纸仆人有关哩。昨天赶集,村里不就有人鼓动着让他糊了卖的么。那人还说,到时候他就花钱买哩。王富贵当时是否决了这项提议。如今纸仆人丢了两个,钱却多出一张。联系起来,王富贵就哲学头脑了。他拍了一把脑门,说,他哥哥的,不是王大宝派下的人。定是来运哩。
  来运就是鼓动过王富贵的那个,也姓王。年纪比王富贵大几岁,身子却轻捷,猴子样,若是来攀爬墙头,倒也轻易哩。小时候他俩还做过朋友的,相好。只是人长大了后,各有各的事情,慢慢就疏远了些。不过在王家庄,他俩还是朋友,比跟别人亲。王富贵就又骂了声来运,把钱收下。
  想想,也不跟他爹招呼,拎了铁锨出门,装作到山上地里瞅瞅。三转悠两转悠,就转悠到王来运家祖坟处。见那里并没有焚烧剩下的纸灰。一时又怀疑方才的判断。待低头细细一瞅,还是瞅出来了破绽,原来坟前有刚刚挖过的痕迹。别处野草拱得地皮绿绿,就这一块空白,泥土也新鲜。王富贵赞了声,这王来运到底聪明,焚烧前先挖下个坑,把灰焚在坑里,坑一填埋,一踩踏,痕迹就浅淡了。无心的哪个会想得到,他王富贵的两个纸仆人,能跟这个坑有关联哩?
  王富贵也没想到,给他爹备下的纸仆人,他爹还没用上,倒叫别人抢了先。来运他爹前年死的。听说就跟王大宝有关。王大宝硬是赖他破坏水管子,还叫人按着暴打了一回,身上都青紫了。这回两个王大宝过去,身份不是王家庄的村长,是仆人。不知这么一弄,他俩会有什么好果子啃咬。怕就怕果子没啃咬上,耳瓜子锄把子什么,倒是吃上了哩。这么一想,王富贵哧地就笑了,冲眼前的坟堆说,我大伯,这回便宜死你了呢。转身回家。
  回家瞅见他爹竟又出来了。这回围着瞅看的人没有。门口就他爹一个。眼前站着一个纸仆人,边上是两个丫环。他爹自己坐在一只板凳上,阳光洒在身上,水一样,显得又铺张又孤独。王富贵赶忙过去,说,我爹,你咋个又出来啦你?他爹眯缝了眼睛,说,我晒阳阳哩。王富贵说,晒阳阳就晒呗,用得着仆人丫环的侍候着吗?他爹说,你爹我愿意哩。他们糊出来不就是侍候我的吗。王富贵说,这边用不得的我爹,都跟你说过了。他爹说,我儿,要不你一棍子打死我,我到那边使唤。
  王富贵不敢再埋怨,伸手把纸人收回去,出来说,我爹,这回没招人来瞅吧?他爹说,哪里敢没有。王富贵说,他们又说什么话了?他爹说,我儿,有人说咋个女的不像哩?王富贵说,女的像谁?他爹说,我哪个知道说像哪个。
  王富贵也不知道这个像指的是哪个。不会指王大宝他老婆吧?王富贵对王大宝他老婆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她胆子很小,一进到王家庄就怕王大宝。一直怕到这会儿,王大宝出去做个什么事情,她也不敢吭声的。听说就是王大宝从镇上城里带个女人回来,黑夜里住下不走了,她还是得给烧火做饭。不光烧火做饭,还要把正屋的炕让出来。王富贵有些同情她,不会把丫环糊弄成她的模样出来。再说就是想,王富贵对她的脸也没什么清晰印象,眉眼嘴巴的也画不出来哩。他爹这么说,倒叫王富贵放心下来。丫环是不能像哪个的。王富贵心里,天下女人都是美好的哩,是星星是月亮哩。连文具店那个一脸雀斑的也是哩……
  要说王家庄,眼下真正坏的就王大宝一个。王大宝家原来头顶上是有顶帽子压着的,叫黑五类。王富贵小时候问过他爹,他爹说,黑五类指的是地富反坏右。共五个种类,就叫了这名。王富贵问他爹地富反坏右是什么。他爹说,这个偏偏就难不倒你爹我哩。地指的是地主,富,是富农,反是反革命分子,坏是坏分子,右哩,是右派。王富贵又逐一问,他爹就不耐烦了,说,王大宝他爷爷就是地主,他a4fdee224e6ae8eeadf8ba6c98bc25de爹是地主崽子,他是地主小崽子哩。还说,他家里藏着本变天账,时时刻刻想变天哩……
  不过很快中央就不让讲这个了,公开把帽子给他们摘下来了。当时王大宝他爹还没死,到处说翻身了翻身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王疙瘩听了生气,有一回拦住了王大宝他爹,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个鸡巴老地主翻身了,翻个球!你他娘的想叫我们穷人再翻回去了不是?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虽说王大宝他爹当时脸上鼻涕泪水的满了,也不差王土改这一口,可听说当时就满脸死灰了。王富贵后来想,对他爹王疙瘩的恨,王大宝应该是从那时种下的吧?
  这都种下了多少年了?有快三十年了哩。王富贵一想三十年这个数字,恍惚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往后,可能二十年前吧,王大宝也就三十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慢慢当上王家庄的干部了。副村长、村长、支书、村长兼支书……这二十年,王家庄牢牢攥在王大宝手里哩。王大宝门子里的人,做什么都没事,好事撞破头。王家庄人,这些年,也就王疙瘩敢跟王大宝公开对对头。王富贵瞅在眼睛里面,开始并没想自己也对上了。可自己的家,原本好好的,却让王大宝挤弄得都快要完蛋了,娘也是那年咽不下这口气,才没了的。冲着这个,要是还低头哈腰低三下四的,人格就没有了。王富贵穷,也是要人格的。
  一恍惚,王富贵发现又走神了,又往多里想了。赶紧收回来,把他爹拎离开了板凳,说,我爹,还是回屋里吧。这日头瞅着底气不足了,是不是想要下雨。他爹说,你爹我要晒哩。王富贵说,回屋里吧我爹。晌午把肉热了,还给你吃。他爹说,我要仆人,胖子一个,瘦子一个。王富贵说,我这就给你糊弄去。
  把他爹送回到炕上,王富贵进到另一间屋,把搁在里面的半成品拎出来。这两个,一个糊满了纸,一个骨架齐全了。只是两个瞅着都胖,出来的都该是胖仆人了。王富贵笑了一下。从古到今,一直都是主人胖仆人瘦的,这都成了规矩了,他咋个又糊弄出两个胖的来啊!不过再一想,如今镇上县上的公仆,不胖的不多。可能如今凡是沾上个仆字的人,都得胖了吧?王大宝不也说,他是王家庄人民的好公仆嘛。王大宝不就胖子一个吗?
  王富贵决定先给他们取下名字。先是想叫成村长一村长二的,可天下的村长多了,坏的兴许就王大宝一个。这就让别的村长跟王大宝倒霉了。就不公平了。想了想,把王大宝的“宝”字用上挺好的。前面的三个,胖子是宝大,瘦子是宝二,不胖不瘦的叫宝三。宝大宝二让人偷走了,已经烧成了灰。可名字不能省下,还得这么叫。眼前的两个,糊好的叫宝四,没糊的叫宝五。要是还往下糊弄,就叫宝六宝七,一直往下叫吧。这么一想,王富贵觉得自己的脑子也不是不够用。想用就有东西从里面哗哗啦啦往外跳。
  王富贵就赞了一声,把宝五糊上白纸,做个鼻子粘到宝四的脸上,做两只耳朵挂宝四的脸两边,操了笔,给宝四画眉毛眼睛。王富贵这一回眼睛瞅着宝四的脸画。眉毛一道,眼睛一只;再眉毛一道,再眼睛一只;嘴巴一道,再重两笔。他故意把眉毛的梢往下压,眼睛也眯缝起来,嘴巴呢,弯一弯吧。这样的脸能和气些。画好了瞅,照样还是王大宝的样子,只是比王大宝和气多了。王富贵想,这样的仆人性子会好一些,不会偷偷跑掉的。
  下午王富贵把宝五也画了眉眼嘴巴,一手扯了一个,进屋推给他爹,说,我爹,跑的两个你儿给找回来了。日后可得好好看着,万不能再跑了哩。他爹坐起来瞅,我儿,我的眼咋了?胖子还是胖子,瘦子咋个也胖了哩?王富贵说,他在这边,你虐待人家,连顿饭都吃不饱,瘦,饿跑了哩。人出去偷了两只烧饼啃,这就啃胖了哩。他爹说,狗日的手脚不干净,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我儿,取棍子来,我先打烂他的手。王富贵笑说,我替他付了烧饼钱,这回就算了吧。
  
  他爹伸手拧住宝五的耳朵,一拧,耳朵就拧在手里了。他爹叫了声,我儿,你爹我下手重了。王富贵抹了浆糊,往上一按,说,我爹,日后手轻些。他爹瞅着自己的手,叹了声,说,要死的人了,手咋个还这么重哩。王富贵说,手重说明我爹你死不了哩。
  往下几天,王富贵索性把院门一闩,门也不出,也不让他爹出,就在院子屋里扎糊纸人。一天能扎糊三个了。扎糊了三天,加上原先的五个,王富贵一共扎糊出来一十五个纸仆人,分别命名为宝大到宝十五。宝十五个高个子,瘦得跟竹竿差不多,腰也低弯着,画出眉毛眼睛来后,瞅着怎么也是一脸病容,愁眉苦脸的。给他爹瞅,他爹也不喜欢,不要。说是这么个病秧子,到底哪个侍候哪个哩。王富贵觉得这样的仆人,也没有人愿意雇。就操彩笔把脸胡乱涂抹一通,涂抹得花花绿绿,推到一边去,不管了。
  这几天倒是没人再翻跳进来偷纸人。不是没有人过来,过来了好几个的。他们敲打王富贵家的后窗。黑漆漆的午时里,小声跟里面说,我要两个纸村长呢富贵。这样把嗓子压低着,声音就变形了。王富贵一时听见了,却也听不清楚是哪个,也不想清楚,就说,纸人不叫村长。外面说,纸糊出来的王大宝,不就是村长嘛,来两个,给钱的。从窗缝把钱塞进来。王富贵摸摸,是真钱,就说我把纸人搁门口,你自个儿过来取吧。拎两个开了院门放到门外。听有人过来取,王富贵隔墙说,纸人是不叫村长的。外面说,好,不叫村长,叫王大宝。王富贵说,也不叫王大宝的。外面说,叫狗日的哩……就走远了。
  糊弄的一十五个“宝”系列,这么被人弄去了十二个。有的给他五十,有的四十,三十王富贵也不说少了。就是不给,想要回两个尽一下孝心,他也不能小气。就这么也得了几百。这跟原先想的不一样。原先就是为他爹糊弄的,哄弄他爹开开心。他爹一辈子也没开心过,要是临死也开不了一回,王富贵都替他爹恨。再说糊弄这些个,自己也开了心。只是白送人也不成。毕竟竹篾子纸张和彩笔的,也得用钱买。工夫不算,手艺也不算,这些是得算的。
  想想如今那边,已经有了十二个“宝”,在侍候着王家庄死去的人,他们亲兄弟样的面孔,倘若那边也还是一个王家庄,不知道会有多么荒唐哩。
  突然王富贵有些恐惧。要是照这般糊弄下去,糊弄出来一百个两百个“宝”,那边岂不就成了“宝”的世界。那么多的“宝”凑一起,齐心协力的,会出来个什么后果?那边的先人,老弱病残的,“宝”们身强力壮,他们只怕要给反过来了哩……
  这么一想,王富贵把自己吓坏了,决定就到“宝”十五了。后面再也没有了。村里人想要也成,就专门糊弄丫环吧。丫环做事也精细的,还会讨人喜欢。实在要仆人,就比照着外国的男人来。或者只弄出张空白脸面,加上鼻子耳朵,哪个要,哪个拎回去自己画眼睛眉毛嘴巴。他们画了哪个,是他们的事情。这么想,王富贵就轻松了。
  
  7
  
  天还是那么地青蓝,青蓝得刺眼。眼瞅着,还是没有想要下雨的意思。王富贵又替田地里的麦子急。王家庄别的人家,麦子大半已经浇上水了。都花了钱买王大宝的水。麦子是绿了起来,人也矮下去了。其实王家庄的人,除了这般矮着身子过,还能咋样?疙瘩如他爹王土改,大半辈子耗上去了,有个什么结果哩?还不是家不成个家,人不成个人了?得过且过了都。
  上午王富贵去麦田瞅过一回。瞅过了再瞅天,心里骂了句狗日的,也想黑夜里扛了工具出来,刨埋在地下的水管子了。待回家,却见他爹又出来了。只要王富贵一出门,他爹就非得出来不可。只是这一回瞅见的是倒在门口地上的人。不光他爹倒在地上,连他爹拎出来侍候着的两个纸仆人也都倒在地上。王富贵叫了声我爹啊,跌跌撞撞地跑。半途两条长腿相互别了一别,差点就跌跤了。
  跑到面前,却见他爹闭着眼睛,嘴角往外渗出来一道血线。王富贵抱起他爹,口口声声问他爹这是咋个了。他爹也不睁眼,也不说话,就那么软在王富贵怀里。王富贵也软了,坐在地上嚎。嚎了半天才听见他爹蚊子哼哼样说,我儿……王富贵说,我爹,你这是咋个了哩。好好的炕不躺,非睡这地上……他爹哼哼说,你爹我是叫……叫狗……狗撞了……
  王富贵瞅瞅周围,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狗。也不知他爹的话是真的不是,说,我爹,我送你上医院吧我爹。他爹说,送你爹我就撞死了给你瞅……王富贵把他爹抱回屋里,小心放到炕上。伸手擦了他爹嘴角的血线,他爹说,这一回你爹我是逃不了了。我儿,我梦见你娘了哩……不怪那狗……怪……还想说,人却迷糊过去了。王富贵听听他爹出来了鼾声,知道不是死了,身上才慢慢不软了。
  出来到院门外面,两个纸仆人都七零八落,一个仰一个躺的,一个骨架数处折断,一个前瘪后鼓。脸面都破碎成一团,耳朵鼻子没了,分辨不出眉目来。身上糊的纸也破败不堪,被扒光了衣服,撕扯尽了肉样。王富贵瞅着,心里一紧,就想起王大宝家那条狗。那狗王富贵见过几回,个子壮硕,眼冒凶光,要是它撞人,甭说他爹这柴火身体,就是他王富贵,如无防备,也会翻倒在地。王富贵就明白,是王大宝狗日的哩,是他放了藏獒出来做下的哩!
  王富贵站立在门外,瞅着明丽的阳光,一阵恍惚。狗日的王大宝,你咋个不直接跟我王富贵下手哩!对付个快要死了的人,而且手法如此笨拙,这难道是那狗日的风格吗?
  毁坏的纸人拎进屋里,王富贵决心恢复了他俩。他俩分别叫宝三宝四的,是王富贵留下给他爹使唤的。这个不能含糊了哩。王富贵就把骨架外面零落的纸全撕了去,骨架的坏处先修整了过来。然后往上糊纸。到晌午糊好了一个。做了饭叫他爹吃,他爹也不吱声,就躺炕上继续睡觉。王富贵自己吃了,把另一个糊了大半,却听外面院门让人拍打响了。王富贵问了声哪个,外面的说,政府有关部门的呢。
  王富贵出去开门,外面果然站着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穿着的是制服。王富贵对制服也有过研究,知道不是公安,是工商。还没等他说话,一个胖男的就说,你叫王富贵吧?王富贵说,我是叫王富贵。那人说,我们接到举报,说王家庄的王富贵胆子很肥,居然私自在家里糊制纸器,从中谋取暴利。属于无证经营、偷税漏税呢。王富贵笑起来说,这哪里跟哪里,暴利和经营,都是没有过的。他们说,我们得进去搜查搜查。王富贵就放他们进来了。
  搜查的结果是搜查出来了五个纸人,其中一个男人两个女人。还有楼房一幢、轿车一辆、彩电一台、冰箱一台、灯笼两只。另外还有半成品纸人两个、白纸彩纸及竹篾子等物一宗。工商的就冷笑,带头的胖子说,这些是什么?难道不是证据吗?王富贵还是笑,慢慢说,这些是我糊弄的不假。可这是我爹想要的。我爹都只差一口气儿了。他在这边受苦,没享上个福,更没个丫环仆人侍候侍候他,到了那边,想过好些,我当儿子的,哪里能忤逆了他哩?胖子哼了哼,孝顺是美德。你咋不去城里店里,买现成的回来孝顺?王富贵说,买了的。可是客车不让上车,带不回来,我只能自己胡乱糊些。那个女的瞅瞅,说,就这些个?举报的可是说你糊了上百个的。还说你个个都糊成了你们王家庄的村长模样呢……王富贵说,你们认得王大宝吧?胖子说,王家庄的村长嘛,名声大得很,镇上哪里能认不得。王富贵就又笑了,说,这都在这里摆放着了,你们瞅瞅,哪个像他王大宝?
  这三个男纸人,瘦的脸上涂抹得花花绿绿,两个胖的,一个刚刚糊满了纸,一个还赤裸着,屁股往下连片纸都没。哪里有能把眉眼亮出来的哩。他们就失望起来,说,是没有。王富贵说,就是有,也不能把个纸人,跟王家庄村长混起来嘛。那样人家也不高兴哩。
  
  这时外面有人说,哪个说我不高兴。我高兴得很哩。王富贵听出是王大宝的声音,转眼一瞅,只见王大宝一只手拎了一个纸人,一步跨进院门,把纸人一站,说,工商的领导瞅瞅,这两个也是王家庄王富贵糊出来的。他们像还是不像?王富贵一瞅两个纸人,可不正是自己糊弄出来的里面的两个么。只是不知咋个会落到王大宝手里去了,一时好生茫然。
  三个工商的也不理会王富贵,只把眼睛在纸人和王大宝的脸上来回瞅。瞅着瞅着,胖子就哧地笑了,说,眉眼是有点意思。又一个说,哪里是有点意思,简直活脱脱了这个。剩下的那个女的也说,分明就是嘛。他们跟王大宝招呼,胖子说,这王富贵是个奇才呢。换了别人,哪里能这般的栩栩如生?一个又说,都画龙点睛了这是。
  王大宝笑起来,给胖子两个分了香烟,说,举报的说的没错误吧?胖子说,王村长,你这是从哪里弄出来的纸人?王大宝说,就从这里弄的哩。这就是王富贵铁的罪证哩。胖子说,是花钱买的吗?王大宝说,不花钱,王富贵还能白送你?胖子说,如果追究像哪个,不像哪个,应该属于公安部门管辖。如果牵扯到了钱,工商也管得的。王大宝说,公安那边只怕也有举报的。警车只怕都半路上走着了。他眼睛斜着王富贵,富贵啊,你这是何苦哩。惹得村里有正义感的人民都愤怒起来了,纷纷出来举报你的罪行,弄你个灰头土脸的,弄不好,还得去城里坐牢哩。
  他们说话的时候,王富贵决定好好用一回脑子了。不用是不成的。显然来跟他讨买纸人的里面,出了坏人,或者其中就有王大宝特意派过来的呢。他就那么轻信了,把个证据给了对方。要是王大宝真的往下弄,结果会是个咋样的结果?无证经营,罚款?糟蹋王大宝的名誉,赔钱?赔礼?一时难说。可难说也得说,得解脱出来。要不就叫王大宝给套进去了哩。输不得哩这回。
  这么一想,王富贵就笑起来,说,王大宝,你说你花钱买我两个纸人,不知证据是什么?我糊弄纸人,是哄我爹开心。我爹只要开心,要几个我就得糊弄几个。你又不是我爹,你说,我哪里会卖给你?再说,你刚才说什么像不像的,工商的领导说像。不知你花钱,买两个像自个儿的纸人回去做什么哩?纸人嘛,迟早是要焚烧的,焚烧了是要过去侍候那边的死人的哩。未必你也急巴巴想让自个儿过去,侍候那边的死人?做那边的公仆去?这个道理上说不通的。
  王大宝眨巴了两下眼睛,一时怔住了。王富贵这么说,分明是将了他一下哩。他怎么说也跳不出王富贵画的圈子哩。工商的也觉得有道理。纸糊的仆人,哪个都知道是用来焚烧了,给死去的人使唤的。仆人嘛,就是当奴仆的,受人吆喝的。那边的就更惨了,是鬼们吆喝使唤的。王家庄的村长王大宝说两个仆人像他,是他,他还肯出钱买回去,实在说不通的。他们就把眼睛转到王大宝脸上,看他咋个往下说。王大宝吱唔了吱唔,说,我是要保存个证据的,哪里是用来焚烧?再说迷信的事情,我会相信?
  王富贵瞅着王大宝,说,我糊弄的纸人,不是哪个人,名字也不叫王大宝。上回你也过来瞅过了,你说像个狗屁哩。说明你亲口否认过的。这会儿又说像,就是蒙人了。王大宝哧了声,我堂堂王家庄的村长兼任支书,哪里会蒙人哩?你就老老实实承认了吧,承认了政府也不会为难你的。
  王富贵说,上午我上田里,回来见我爹他躺在外面大街上,满嘴角是血,问他咋个了,他说是叫条狗撞了。王家庄敢撞人的狗,除了你村长家的藏什么獒,哪个还敢哩?进屋见我爹那两个有眉眼的纸仆人没了踪影了,还奇怪过。原来竟是你一个村长兼什么的,趁机过来作贼了一回。王大宝说,哪个来偷过你纸人的?王富贵说,你不是又拎回来了嘛,就这两个。王大宝哼了声,说,我想要我东西,用得着偷?
  王富贵不理会王大宝,转眼跟工商的说,事情就是这么个过程,我是懂得法律的。王大宝没有证据能证明,我收下了他的钱。再说他说的话,又不合人世这边的情理哩。工商的胖子跟王大宝说,王富贵说得有道理。像你的纸人,是很不吉利的,很晦气的,你花钱买个什么?又不是洗的相片,要回去挂着欣赏的。然后说,这事一时还管不了。人家糊弄的纸人,是自己娱乐用的,工商管的只是经营。没有经营,哪里敢管。和谐社会嘛如今。王大宝急了,说,这就不管啦?胖子说,证据啊老哥哥。王大宝指着两个纸仆人说,这不是?胖子哧地一声笑起来,说,这会儿他俩成了王富贵指责你入室盗窃的证据了哩。
  工商的就往外走。王大宝脸色都变了,灰灰白白的,一手拎起一个纸人来,也想走。王富贵说,你人走就走了,纸人可是从我这里偷的哩。王大宝村长,你哪里好意思还拎了走呢?这不是明目张胆了嘛。王大宝把纸人往地上一夯,说,王富贵,你是活个不耐烦了你。王富贵说,我好着哩。就我爹他老人家让你糟蹋得狠了,这是笔账哩。王大宝说,我也不跟你玩儿虚的了,没耐心了我。你就好好等着,看看咱这土地爷的鸡巴是什么做的吧。王富贵笑了一下,说,还能是什么做的,白纸糊弄出来的呗。王大宝就出去了,把院门恶狠狠地咣当了一下。
  王富贵感受到了王大宝冒出来的杀气。王大宝想借政府的手弄他王富贵一回,没借成。工商的查了,查不出来个什么,公安的下回真就该来了吧?公安要查,不会查经营与否,是要查纸人像哪个的。王富贵是懂得法律的,虽说一知半解,也知道,纸人像哪个,或者不像哪个,不是个什么事情。公安再不地道,也不会因了糊弄的纸人,像了王家庄的村长,就把他王富贵抓了回去坐牢。那样的公安有过吗?听说过吗?如今只有王大宝得好好防备了。白天好说,黑夜里睡觉,说什么也得睁着一只眼睛哩。原本事情似乎不该这么下来,可这一来二去的,竟就这么了。王富贵也弄不懂了,他是有意的吗?
  王大宝拎过来的两个纸仆人都翻倒在地,头脸都夯破了。王富贵心疼,扶起来,找纸给打上补丁,眉眼破了处再描好,瞅瞅差不多又和原来一样了,就把他们拎回到屋里放好,再把那半个糊上白纸,粘上鼻子耳朵。王富贵决定不再卖纸人了。站院子里瞅瞅黄昏了都,就回屋把后窗的缝隙用纸塞紧,让风也进不来。转眼瞅瞅炕上,朦胧里,他爹还睡着,但是没有呼噜响了。王富贵心一紧,过去贴近了瞅,才发现他爹王疙瘩已经不喘气儿了。王富贵叫了声我爹啊,把着肩膀摇晃了一下。他爹还是软的,摸一把,脸也是软的。可是一边嘴角又出来了一条血线,蜿蜒着一直下来,蛇似的。王富贵伸手擦去,一晃又出来了。他就嚎了声,说,我爹你万万不能吓唬你儿我啊……
  王富贵哭了两声,伸手去试他爹的鼻孔,没有气儿进出,到院子里拾了根鸡毛,回来贴到他爹的鼻孔处,开了电灯瞅。黄黄的灯光里,那根鸡毛上细细的绒毛硬是不肯动一下。王富贵才明白,他爹王土改真的已经死了哩。王富贵就蒙了,想再哭出来两声,可哭不出来了。坐在他爹身边,木头样的,外面的天都黑得一塌糊涂,王富贵还那么木头样坐着。也不知坐到什么时候,听见外面有什么轰隆一响,才回过神儿来,嚎了声我爹啊,下炕出去瞅。
  一进到院子里,王富贵的头脸一凉,有点点滴滴击打上去了。这才知道,原来是下雨了。院子地上已经湿湿一片,显然下过一会儿了。如不是方才那一响,王富贵哪里会想到下雨了呢。
  落在头脸上的雨点,把王富贵弄得清醒了。他爹死了,下雨了。这两件事情都发生了,搁在一起了。他爹死了,是件坏事,下雨了,是件好事。王富贵不知如今他该哭,还是该笑。不过他爹真的死了,王富贵的心肠就嘭地硬起来。原先还有一点点怕王大宝的意思,现在不怕了。没有牵挂了,他爹也牵扯不着后腿了,那就舍下这百几十斤重量,还给王家庄个好时光吧!只是如何能从根本上完成了,王富贵一时也想不出来。毕竟王富贵是个懂得法律的人。
  
  站在雨里,一直被雨把身上淋得湿湿一片,感觉到冷了,王富贵才进屋,说,我爹,下雨了呢,还打了一个雷哩。这下可好了,麦子得救了,有雨水吃喝了,花生地瓜也栽种得下了。
  瞅见躺在炕上的他爹,王富贵方才想起,他爹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也许他爹人死了,魂灵还在屋里的。那样他也能听见的。王富贵就说,我爹走好。把锅里添满了清水,灶里生上火,烧热了,盛了一盆,伸手进去试试,热乎乎的。就端进里屋,叫了声我爹啊。把他爹身上破旧的衣裤退下来丢一边,他爹就一丝不挂了。
  这是头一回直接面对他爹王疙瘩一丝不挂的身体。黑黑的皮,薄薄的一层,似乎已经跟里面的骨头分离开了。王富贵取了一块新买的毛巾,蘸了热水,一下一下,先擦脸,再擦身子。一盆水脏了,换一盆干净的。用了三盆水,王富贵才把他爹上上下下都擦洗干净了。瞅着他爹只剩下一把的身子,王富贵号了一声,把一边他爹的烟袋锅子扯过来,从他爹的衣服兜里抠出把烟末,按进烟袋锅子里,点上吸。吸一口叫一声我爹,吸一口叫一声我爹。直吸得一口接一口咳嗽,才罢手。王富贵说,我爹啊,你咋个这就走啦?日后哪个还来烦着我哩我爹……
  瞅瞅柜子上面的旧座钟,都十一点多了,子时了,王富贵把炕腾出块地方,找出新褥子铺下,把擦干了的他爹放上去,他爹轻如半根鸡毛。王富贵心里疼了一下,叫了声我爹你苦啊。抱起他爹,把新衣服穿上,把新裤子穿上,新鞋子也穿上。还有帽子,也套头上。他爹就崭新的一个人了。
  王富贵把他爹放平,盖上新被子。把纸器什么的都摆放到炕下,就又坐到他爹身边,木头样的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跟也死了一般。
  天放亮了王富贵才活动起身子,瞅瞅他爹,慢慢顺下炕,一下到地上,身子一软,就歪倒在地上了。他爹的纸器纷纷在身边,簇拥着他。王富贵瞅着它们,笑了一下,一手按地,一手扶墙,才慢慢站起来。可身子还是软得要命,瞅见他爹立在一边的棍子,摸过来拄着,出到灶屋,喝了一瓢水,啃了一块昨天晌午的冷饼子,身上这才不软了,就拄着棍子到门口。外面还继续下雨,地面都有水汪汪地往外流了。王富贵啊了一声,说,我爹,好雨哩!又说,我爹啊,你苦日子到底过去了哩……
  回来王富贵找出备下的鞭炮,扯过来一根竹子,把几挂鞭炮拴连到一起,悬挂到竹子一端,出去到院门外,插它到院墙的一处缝隙里,划根火柴点上,鞭炮就清清脆脆响起来,火光明灭,碎屑乱飞。落到地上的开始还被风吹得动几下,很快就湿了雨水,不动了。待鞭炮声响过,就扯嗓子嚎了声,我爹王土改他去天堂享福啦——想再嚎一声,嗓子突然哑得喊不出来了。王富贵就慢慢坐到门槛上,脸上哗啦一下全都湿了。满满的都是泪水。
  
  8
  
  王疙瘩死了。王富贵那一嗓子,王家庄的耳朵差不多都听见了。没听见的被他家门外的鞭炮一轰隆,也知道了。都知道这一回不是假的了。前几天大伙还瞅见王疙瘩拎着纸人出来晒痒痒的哩,虽然嘴上说要死要死的,脸上还笑嘻嘻着支使丫环仆人的哩,这咋个说死就真的死啦?邻居起来了都过来瞅。先过来的,瞅瞅炕上的王疙瘩,跟王富贵说,富贵啊,人死不能复生,也甭伤心过度了。王富贵说,我爹他是过去享福了哩。邻居说,你得卸了门板,把你爹他搬下来挺放了啊。王富贵说,我懂得的。还是让我爹他再睡睡炕吧。到了那边我爹得住楼房哩,楼房里面尽是床的,哪里有炕好睡啊?邻居说,瞅瞅你给你爹的纸器,你爹他真是有福了哩。王富贵说,谢谢你过来啊。
  上午过来的人多。有的是王疙瘩小时候一起玩儿的伙伴,有的是跟王疙瘩吵过架拌过嘴的,男男女女。来了都冲躺在炕上、里外一新的王疙瘩鞠三个躬,再把手里拎的火纸放一边。到晌午时分,差不多都来过了。王家庄的人,活着是一回事,死了又是一回事。活着时候有矛盾什么的,一死就没有了。王富贵本来也没想着,王家庄的人会来这么多。他爹王疙瘩是村长王大宝的cf78a16c80722324070a4601e9c416d8冤家对头哩,村里人哪个不怕王大宝?他们过来瞅看王疙瘩,就不怕他王大宝弄双小鞋给穿上?王富贵有几回都想问问来的人,怕王大宝不?可是到底没问。问了会不近人情哩。
  晌午时就没人再来看他爹王疙瘩了。王富贵坐回到他爹身边。下晌得找辆拖拉机,拉了他爹,到七十里远的县城火化。火化了回来,黑天前得挖个坑埋下了。这叫入土为安。死了的人,只有入了土,灵魂才会得到安歇之处的。这个前几年发送过他娘,王富贵懂得的。
  王富贵瞅着他爹的脸,知道过了今天,他就再也瞅不见他爹王土改了。想再见到这张脸,只能到梦里去了。一时很是悲哀,脸上又湿了一片。有人叫了三声富贵,王富贵才从悲哀里缓过来。转眼一瞅,是王来运。王富贵记得他上午来过了的。那时就像是有话要跟王富贵说。现在他来,是要说什么话的吧。就叫了他一声来运哥,把脸上的泪水一把抹了。
  王来运瞅瞅炕上安安静静的王疙瘩,说,大叔他到底是有福气哩。王富贵说,可我爹他哪里享过一天福啊。王来运说,到了那边,有好几个王大宝小心侍候着,就享福了。王富贵说,那边的事情,咱哪里说得清楚哩。王来运突然就笑起来,说,富贵,有件事情,大伙都没跟你说吧?王富贵被笑怔了,说,什么事情?王来运说,狗日的王大宝完蛋了哩!
  王富贵的心脏胡乱跳了几下,他咋个完蛋了?他的罪行暴露了吗?上面下来抓他去坐牢了吗?王来运说,这倒不是。昨天下晌吧,快天黑了,天也阴下了,狗日的牵了他的狗出去蹓弯儿,蹓到村边上,也不知那狗咋个了,回头一把把他给扑弄倒了,扑弄倒了不算,还按着又撕又咬的,腿上胳膊上的肉一块一块撕咬下来了,血淋淋的一片哩。边上的人都看惊呆了,也不敢上去帮忙。到底由那狗撕咬够了,才有人过去……
  王富贵的心脏突然不跳了,不由啊了一声,一手捂住了那里,说,王大宝他……他没甚事吧?王来运笑起来,说,想想吧富贵,那么凶的狗,不把个人咬死,哪里肯罢休啊?王富贵说,王大宝他死了?王来运说,没死也差不多了吧。听说还在县医院抢救呢。说是血管都咬碎了好几条,肉咬下来有好几斤。脸更是撕咬得一塌糊涂,鼻子耳朵的都没了。王富贵呻吟起来,天呐,咋个会这样……王来运哼了哼,说,不是讲做坏事有报应的吗?这算不算是?
  有一会儿王富贵沉浸在里面了。王来运摸出一盒香烟来,点上支吸。王富贵说,给我支。吸了两口,王富贵说,昨天上午我爹躺在门外,他跟我说是狗撞的他。我想着是不是王大宝的那条狗。可我爹没说出来就不说话了。要是的话,那两个纸仆人也该是那狗给撕咬坏了的。那狗撕咬纸人……撕咬……天呐,难道……难道……王富贵不敢再往下说了。恍惚着,像是明白了王大宝为什么会这么了……
  王来运说,我听人说你爹那事儿了。有人远远瞅见过了。说是王大宝做下的哩。他牵了那狗出来,瞅见你爹他一个人在门口晒阳阳,就过来了。他跟你爹说了些什么不清楚,可你爹就是叫那狗给扑倒了。瞅见的人说王大宝又让狗撕扯纸人去。狗不做,王大宝就用脚踢。王大宝是皮鞋,踢得狠哩。到底是撕咬过了才走……
  王富贵说,这就对了。王来运说,这里面有什么景儿吗富贵?会不会是大叔的魂儿,瞅着王大宝狗日的,附到狗身上去扑咬的?王富贵摇摇头,说,不会的。这跟我爹他无关,还是王大宝自己做下的。要是他……王富贵不说了,一口一口吸烟。王来运说,善恶有报的。村里好些人都信是你爹他在天有灵哩。王富贵好一会儿才说,信是一回事,真假又是一回事。只是这么一弄,咱王家庄的好日子怕是真的要来到了哩……瞅瞅一边的他爹,神色又黯淡下来,可惜我爹他瞅不到了……
  
  王来运又坐了一会儿,说是他回家把拖拉机开过来,他送王富贵他爹去城里火化。王富贵谢了他,片刻王来运就开了拖拉机过来,村里人听说了,又有过来帮忙的,把他爹抬上车后斗。王富贵也跳上车,坐在他爹身边。下午快六点钟他们就火化回来了,王富贵怀里紧紧抱着他爹的骨灰,表情生了锈一般沉。然后就着王来运的拖拉机,把大伙送过来的火纸,和王富贵备下的纸器、鞭炮什么的都装上车。王富贵瞅瞅,两个纸仆人的眉眼嘴巴还没画上,就取了笔,一手抱着他爹,一手往上随便涂抹。大伙瞅这俩新画的纸人,有的说像,有的说不像。不过说像的和说不像的,都很开心的样子。王富贵明白他们开心,不是因为他爹王疙瘩死了,而是因为别的,心一时也敞亮起来。
  王疙瘩是要埋在他老婆身边的。他老婆离开他有六七年了吧?她一个人在那边孤单单的,也不知盼不盼着他过去。现在,盼不盼,他也得过去了,不光自己过去了,还带过去一幢有阳台的三层楼房、一辆只有城里人才有的轿车、一台彩色电视、一台冰箱,两只灯笼。另外更加重要的是,王疙瘩带过去了两个丫环,好几个仆人。他们过去是侍候他两口子的。有人侍候着,就算是年纪大了,手脚不麻利了,也一样会享福的。所以王家庄的人都认为,王疙瘩这回过去了,连带着他老婆都跟着享福了。
  埋骨灰盒的坑是村里人帮忙挖出来的。照规矩,挖到了王富贵他娘的骨灰盒,在边上再挖出来一块空场,就成了。王富贵他娘的那个骨灰盒,已经有些腐朽了,王富贵一瞅见了,不由地叫了声娘啊,说,娘啊,我爹他过来跟你过日子了。抱着他爹的骨灰盒跳下去,与他娘的并排放好,把块红布盖上去,跳出来,抓了三把泥土洒进去。雨过了晌午就不下了。挖出来的泥土一半还是干的,撒进去沙沙作响。仔细听听,倒像是哪个在小声说话。王富贵还想再洒,边上有人说行了,就三把。把王富贵拉到边上,很快就把坑埋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头。
  王来运几个先把鞭炮燃放了,再把纸器和火纸搬下来,堆在坟边,点上了火。火呼呼啦啦燃烧,那些纸器很快就变了颜色,慢慢矮了下去。纸仆人纸丫环的也一个一个地变成了灰烬。到最后,坟边只剩下了一堆黑灰。有风吹过来,轻的纸灰就纷纷离开地面,在半空里飞舞起来。大伙就给坟头鞠三个躬,返身往回走了。
  王富贵想再呆一会儿。王来运过来说,富贵,眼瞅着王大宝是真要完蛋了。刚才听人说,到这会儿还是没抢救过来,光血都输了十来斤了。说是人都撕咬得破碎了,就是救过来,也是个废人了。村长……村长是一定得新选了。富贵你要是想做,大伙倒是想投你一票哩……
  王富贵苦笑起来,把头摇了摇,说,这村长,其实也就是个纸糊弄出来的。这几天我想也想明白了。王大宝横了有二十年了吧,还不就像是纸糊出来的个?大伙瞅着了不起的外皮,要是敢用手指头戳一下,兴许一下就戳破了……做不得的。万一做不好,背后的手指头不知有多少,几百上千哩……王来运说,你就不能做个不是纸糊出来的村长?要是用铁打出来的,就是放火里烧,也没事的。王富贵怔了一下,说,这个我倒没想到过。王来运说,富贵你想想吧。就跳上拖拉机,轰轰隆隆地走了。
  天黑下来了,王富贵也不管地湿,坐到爹娘的坟前,双手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瞅着眼前的坟头。坟头小小的,只有不到三尺高,可是里面已经住下了两个人了。他爹他娘,都是他王富贵最最亲的亲人啊。在王家庄,他再也没有亲人了。日后到底应该怎么个过,他是得好好想想的。以前想要远走高飞,离开王家庄远远的。如今王大宝生死在两可间,照王来运的话说,不死也完蛋了,那么王家庄的明天交给哪个?村里年轻的,三十岁往下的,都跑到了城里去了。男的女的,只要能跑出去,哪个愿意留在村里?他王富贵快四十岁的人了,难道也要离开了王家庄吗?不离开,该怎么个往下生活哩?一时王富贵真地想不出来。
  那就不想了吧。回家,回去好好睡一觉,把身上的疲惫都睡得干干净净,明天再烧一锅水,洗个澡,把家里好好收拾打扫一下,麦子是有雨水用了,栽种花生地瓜的田地也湿润了,过几天应该可以栽种了。这些还是要做的,至于往下再怎么办,就慢慢想吧。只是,假如,万一将来他王富贵真的被选出来做村长,说的是假如、万一,不管怎样做,也万万不可做成一个用纸糊弄出来的村长的。如果让别人把他王富贵也糊弄成了个纸的,他就自己把自己一把火焚烧了,也像自己糊弄的纸仆人纸丫环一样,不写上哪个哪个专用几个字,跑去到那边去,老老实实地侍候王家庄所有的先人。
  责任编辑房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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