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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 晴雯 我的花神

2011-12-29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1
  
  我想,我应该算是一个诗人吧?至少,我很愿意自己是个诗人。无论旁人给我贾宝玉扣上什么样或多少顶的帽子,但我自己觉得,诗人这顶帽子我戴着比较合适。仕途经济我毫无兴趣,功名利禄我看不上眼,从骨子里,心灵之内,行为做派上看,我就是一个诗人,也就只是一个诗人,我甚至惟愿做一个比较纯粹的诗人。或者说,我贾宝玉只看重诗人这顶桂冠,且不管它这个与那个,我先戴上它再说。
  作为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诗人,我自然是写过很多篇诗词曲赋的。是啊,我曾刊印过一部《怡红浊玉集》,那是我早年在大观园里生活时期所作的诗文汇编,厚厚的一册书,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的样子,如果不是经过我爱恋着也爱恋着我的黛玉和宝钗两位女诗友的严格筛选,删去了一部分的话,它会更厚些的,但是我听她们的,因为她俩的诗都写得要比我好上一大截儿,她们说留下哪篇就留下哪篇,说删掉哪首就删掉哪首。我的这册《怡红浊玉集》,曾在我们的大观园里广为流传,哪怕不识字的大小丫环们也是人手一册,算是我贾宝玉赠给大家的一份礼物吧。另外,我还把它送给过外面的某些友人,比如北静王水溶等,敬请他们雅正。在我的这部敝帚自珍的诗文集里,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篇《芙蓉女儿诔》了。我想说的是,在我个人的写作生涯里,此作有着异常重要的地位,它是我写得最长(一百多行啊,两千多字呢),写得最好的一篇诗文,也可以说是我贾宝玉的代表作了。
  我的这首叙事抒情长诗《芙蓉女儿诔》,是为我的丫环,不,是我的红颜知己晴雯而写的,是献给她的亡灵的。
  如果说我贾宝玉是一个诗人,那么晴雯就是我心中的一位花神。我从杂书上看到过,也相信,就像天上有神,人有自己的神,花也是有它们的神的,且每一种花儿都有此花之神。花一样的晴雯离别尘世时,正值大观园里的芙蓉花盛开的八月时节,于是,我就把她这个人间妙女子比作芙蓉花神了。
  我心中的芙蓉花神含恨升天而去了,作为诗人的我能不长歌当哭,为她吟诗作诔吗?
  明眼人一看便知,我的这首长诗《芙蓉女儿诔》,师法了屈原的《离骚》、《招魂》,宋玉的《大言》、《九辩》,庾信的《枯树赋》,庄子的《秋水》,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有单句,有短联,用了实典,藏了隐语,或赋比兴,或直抒胸臆,如汪洋恣肆,竟涉笔成诗。我承认,我从我所景仰的诗人那里学了许多,但故事是我自己的,情感是我自己的,心血是我自己的,眼泪是我自己的。是的,作为一个纯粹的诗人,我只想写纯粹的诗,那种纯粹属于自己的诗,我可不稀罕那俗世的功名,更不为邀世人的青睐赞赏而作文,而是我手写我心,我笔写我情的。
  抒写《芙蓉女儿诔》这首长诗时,那亡故的晴雯就活生生地站在我身旁,她和我的故事一一浮现在眼前,我仿佛还能听见她捉迷藏时那轻盈得像狐仙一样的脚步声,斗草时她那清脆明亮的嘻笑声,我还能看到她撒娇任性撕扇子逗我玩儿的可爱形状,还在念记着她那卧病在床为我绣补裘衣时的动人模样,当然也想到了我为她画眉,给她暖手,帮她梳头,和她玩笑时的情景,更是苦苦追忆着她弥留之际我去探看时那肝肠痛断的一幕……
  那个中秋深夜,我是流着泪书写《芙蓉女儿诔》的。不,我是流着血,蘸着墨,浑身颤抖着,把它苦吟出来的。其间,疼爱我的袭人姐姐送来了热茶,我摇了摇头把它推开,并嘱咐袭人不准让任何人再走进我的房间。当我终于写完“呜呼哀哉!尚飨!”这最后一行,最后几个字时,我恸然欲绝,瘫在了那里,笔也落到了地上。要知道,吟味这样一篇如悼念亡妻一样的诗文,那是很累人,累心的,也很伤人,伤身的。
  良久,良久,我挺起虚弱的身子,像是舔弄自己的伤口那样,念诵着我那蘸着血和泪写出的诗句:
  
  春花秋月难喻你那娇美的容貌,
  黄金美玉哪有你那品质的高贵,
  晶莹冰雪也不如你的身心纯洁,
  日月星辰比不了你的光华精神……
  
  茜纱窗下,公子情深似海
  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如纸……
  
  尘世的羁绊把我暂时留在人间,
  你魂灵若有感应就来与我相伴,
  归来吧,快归来吧,
  归来就不要再走了……
  
  我想穷尽我掌握的所有的好辞赞美她,我如泣如诉地怀恋她,我一声声呼唤着她。但我是知道的,她再也回不来了。哦,不,我的花神晴雯她就没有走,她像一直在我眼前,她一直在我身边,她一直在我心里头呢。
  
  2
  
  说起晴雯的身世,那是要比生于贫寒之家的袭人苦得多的,她不知家乡在哪里,也不知父母在何方,多少能算上亲戚的,只有一个先是做屠夫后来当酒鬼的姑表哥,此人不是个正经角色,完全是个混球儿货,因此有个混号儿,叫多混虫。晴雯是在她十岁那年,被我们贾府里的大管家赖大从市场上把她买来做了丫环的,可说她是个奴才的奴才,一个大奴才的小奴才了。看来赖家是很喜欢这个小可怜的,不然赖大家的哪会时常把她带到我们贾府里来?我那慧眼识人的老祖母见了这个小可爱,就夸她模样俊俏,又夸她口齿伶俐,还夸她心灵手巧,那赖大家的多有眼色呀,便顺势将这朵小花儿献了佛——孝敬给老太太了。我祖母用了她一段时间,觉得这小妞儿样样都好,就把这个小可爱赏给了我这个她极疼爱的孙子了,就像赏给我一件好玩意儿似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腊月二十三,积灶日,俗称小团圆的日子里,老祖母把晴雯送给了我,像是提前赏给我压岁钱似的。我那慈爱的老祖母啊,她总是这样,时常把她老人家眼里的好东西赐予给我。瞧,被人买来的,当成了一份小礼物再孝敬了主子的,又由老的赏给了小的,这就是小晴雯的来历,这就是她的命运。后来我才知道,晴雯可不是那种认命由天的女子。
  不管怎么说,我都十分感谢老祖母,是她老人家把晴雯送到了我身边的。当然啦,我还要感谢命运,是命运的造化让我和晴雯相遇,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八个月零三天,两千零六十八个平常而难忘的日日夜夜啊,漫长如一生,短暂如一日……
  晴雯一来到我身边,我就十分喜欢她。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就喜欢上她了。若不是我在祖母面前流露出喜欢小晴雯的意思,老人家也未必一定会把她送给我。而我之所以喜欢她,跟老祖母夸奖她的那几条相差不多:俊俏、伶俐、灵巧。尤其是她的俊俏,特别是她的俊俏,我是说,晴雯她特别地俊俏,就连极挑剔的凤姐也这么说,在我们家的丫环们中间,谁也没有晴雯长得好看。可在我看来,晴雯的俊俏可不仅在丫环群中数第一,即使在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里,能跟晴雯媲美的,惟有黛玉,至于晴雯和黛玉谁更美,那就只好说她们各有各的美了。没办法呀,对于美丽的女子,我就是喜欢,就是青睐,就是倾慕,就是会高看她一眼,我敢于承认这一点,并且乐于承认。当然啦,我喜欢晴雯,并不单是因为她十分俊俏,还有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吸引了我。她跟别的丫环不一样,很不一样,这是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的,至于是如何地不一样,却并非几句话可以说得清的,那就得细细地体味了。
  在我身边的八个大丫环之中,晴雯是排名第二的,位于比她先到的袭人之后(下面依次是麝月、绮霞、秋纹、碧痕、蕙香等),但在我心里,晴雯和袭人她俩是并列第一的,无非是分工有所不同罢了。那些粗活杂事,诸如浇花啦,喂鸟啦,弄茶炉子啦,端饭倒水啦,当然是用不着晴雯去做的,她也从不像别的丫环那样争着抢着去干。比如为我铺床叠被,梳头洗漱,拿放衣物,弄弄熏笼之类的贴身活计,大都是由袭人包揽了的,也不用晴雯去动手。由于晴雯的心高气傲,丫环的领班儿袭人从不敢支使她,即使想让她去做点什么,也大多是以微笑的面容,以商量的口吻,别的丫环就更不敢攀她干那些粗活杂事儿了。这样以来,无论是粗活儿,细活儿,还是跟我那些贴身相关的事儿,晴雯就大多不怎么做了。这并不怪她,是我不要她去做的。许多时候我都是这样给她说的,有她们呢,你不用去做了,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吧。其实,心灵手巧的晴雯是什么都能做的,只要她想,或我要她去做的话。而且,只要是她去做的事情,明显地比别的丫环做得好,做得巧,做得妙,而深得我心。比如她偶尔主动去浇我喜欢的那些花时,也不像别的丫环那样一茶盅倒下去了事,而是一口一口的,一滴一滴的,像是玩水那样,边浇水边歪着脑袋跟花儿说着话,花儿,你渴了吧,我来喂喂你,喝饱了跟我说一声哈。那模样,那声调,迷人呢。
  
  看惯了那些丫环为我忙前忙后,做这做那,现在我有了这么一位小姐似的丫环,竟觉得很有趣的,我就愿意让她闲着。宝钗姐姐曾经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做“富贵闲人”,呵呵,晴雯就算是一位“不富贵的闲人”了。宝钗姐姐还给我起了另外一个绰号,叫“无事忙”,那我的丫环晴雯就可说是个“忙无事”了。瞧,我和晴雯!一个是“富贵闲人”,一位是“不富贵的闲人”,一个是“无事忙”,一个是“忙无事”,多么巧妙而有趣的组合啊。说真的,我很喜欢这样的一种组合。从某种意味上说,我和晴雯是绝配呢。
  那时候,我看着她整天悠闲自得乐逍遥的样子,或着歪着头儿随便绣着花儿什么的,便会心生爱怜,甚至想冲过去抱一抱她,亲一亲她,但我知道她不让的,我试过,她真的不让,她真的不像别的丫环,我那样做时,她们或是半推半就的,或是满心欢喜的样子。
  我们在大观园怡红院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晴雯除了做她愿意做的,或者我想要她做的活儿之外,剩下的就是陪我说话,陪我玩笑,陪我游戏什么的。要知道,这些也同样都是丫环要做的活儿,而且这些活儿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在这方面,哪个丫环也没有晴雯她做得出色,谁也比不了她的灵性和可爱,包括那十分疼爱我的袭人。
  有一天,我忽然跟晴雯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感觉,是跟着老太太好呢,还是和我在一起好?”
  “当然是和你在一起好呀!这还用问吗?”晴雯甜蜜地一笑,露出她那迷人的小酒窝儿,“跟你在一起多好啊,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快快活活……”
  晴雯这么说,我是十分欣慰的。能让这么一位美丽机灵的女子感觉到轻松、自由、快活、我内心里当然也是很愉快的。同时我也感觉到了,从某种意义上看,我和晴雯是心相近的,是神相通的,或者说我和她是很对口味的,甚至不妨说我们是一类人,都把轻松、自由、快活、看作为生活里最美好的东西。哦,晴雯啊,晴雯,你可算作我的一位挚友了,说你是我的红颜知己也很合适的。
  我弃家出走在山上做和尚这些年月里,时常想起晴雯这个妙女子。我想着晴雯,想着我和晴雯的故事,不由得感叹道,我在怡红院里的生活,要是缺少了晴雯这个妙女子,那我该失去多少快乐和美妙啊。
  
  3
  
  在我的怡红院里,敢于直呼我宝玉这一小名的,只有两个丫环,一个是袭人,另一个便是晴雯了。袭人叫我宝玉是在私下里,背着人的,而晴雯则是当众也这么叫过我。她的这个当众,可不止是在她们这群丫环跟前,当着外人的面她晴雯也直呼了我的名字。此事我只是听说,当时我并不在场。我本以为是小事一桩,甚至连小事儿也算不上的。哪知由于她先是无意地说了一声宝玉,接下来是有意地声声宝玉,竟惹出一场争吵,引发了她那种呛人的爆炭脾气,以致为她自己埋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根。可谁又能一下子看得那么远呢?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伯母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来怡红院说点事儿,或者也并没有什么事儿只是来瞎串个门,正在门口和麝月说笑的晴雯,瞅见这个女人脸就沉了下来。很显然,晴雯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时常仗势压人,又俗又蠢的丑婆娘,连正眼也不想瞧她一下。晴雯她太小看了这个王善保家的,此女人可不是个善茬儿,平时她因我怡红院的丫环不大把她放在眼里就心怀怨怼,而时常在我伯母和我母亲那里搬弄些是非(晴雯烦她,跟这些有关),今又见晴雯懒得理她,便趁机找茬儿,以半个主子的口气说道:“你们不在屋里好生伺候宝玉,在外头疯闹些什么?”
  这下子就把本不打算跟她说话的晴雯给惹火了:“宝玉他不在家,就不兴我们玩会儿?你也狗拿耗子——管得太宽了些吧?”
  那王善保家的怔了一下,回过味来之后,便逮住了理不饶人似地追问道:“什么?宝玉?宝玉也是你一个下人丫环叫得的?要知道,他是你们的宝二爷!”
  晴雯也自知有些不妥,但她嘴上并不想认输,尤其不愿在她讨厌的这个婆娘面前服软:“他就是叫宝玉,我就是叫了他宝玉,你能怎么样吧?”
  “你敢再叫一声宝玉?!”那王善保家的威胁道。
  晴雯被激怒了,她哪里肯吃王善家的这一套:“哼!别说一声,十声我也敢叫。宝玉,宝玉,宝玉,宝玉宝玉宝玉……”她声声宝玉,像拎了一串糖葫芦似地从那伶俐的小嘴里吐出来。
  “你……”王善保家的脸都气紫了,她恼羞成怒,却是哆嗦着嘴唇不出话来了。这婆娘只是心里做事儿的角色,嘴巴可没有晴雯的厉害。
  “别说是叫了声宝玉,便是叫了皇上老子的名儿又能如何?莫非就得砍了头不成?今天我就是豁出命去叫了宝玉,你到老太太那里告我的状吧,把我撵出去好啦!”
  “你……你,等着瞧吧!”王善保家的咬牙切齿地说。
  这时候,袭人听到外面的吵闹,就出来打了圆场,象征性地替晴雯向王善保家的赔了不是,那婆娘便顺坡下了驴,她本来是讨了没趣,却得胜还朝似地去了。
  等我从外面回到了怡红院,袭人给我转述了此事,我听了之后,只是笑了笑,觉得挺有趣的。但是,我很快地就又出去了一下,先是到了我祖母和母亲那边,替晴雯说了些话,也顺便去了一趟王善保家,简单地安抚那个婆娘几句。我是不想让晴雯因此招来什么麻烦,哪怕是芝麻大的小麻烦,我也不想让它找到晴雯的头上。
  那天,等我再次回到怡红院之后,袭人跟我这样说:“这事怪晴雯,她有些过分了,人家王善保家的说得对呀,宝玉也是她晴雯叫的?”
  “这有什么呢?我不觉得她有什么过分的,”我笑道,“你能叫我宝玉,她也能叫呀。”
  “那我以后不叫你宝玉了。”袭人有些不悦地说。
  “即使你不叫我宝玉,她也可以叫我宝玉的。”我笑了笑说。
  袭人哼了一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我把晴雯叫了进来,随便问了她几句,然后鼓励她道:“别管这个那个的,以后你只管叫我宝玉好了。”
  晴雯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样不好吧,你就是我们的宝二爷嘛。”
  “那好……”我故作严肃地说,“你以后就恭恭敬敬地叫我宝二爷吧。”
  “好的,宝玉。”她嬉皮笑脸说。
  于是,我和她就相视而笑了,都很甜蜜的样子。
  这桩小小的风波过去不久,又生出了一桩趣事儿,也是因为晴雯对我的称呼问题,这次是发生她和麝月之间的。
  那天我去上学回来得晚了些。晴雯站在外屋的窗户下张望着,像是自言自语道:“他该回来了呀。”
  坐在头门旁绣花的麝月听见了,就逗弄晴雯道:“他?他是谁?谁是他呀?”
  晴雯红了脸,回过神来,轻轻地打了麝月一下说:“他就是宝玉呀。瞧你这小蹄子,耳朵还怪尖呢,嘴巴也怪厉害的。”
  “哦,我明白了,” 麝月伸了伸舌头,做了鬼脸儿,“原来你的那个他,哦,你说的这个他,原来就是宝二爷呀。”
  晴雯不理她这个茬儿,倒是反唇相讥道:“你还说我呢,那天他还给你篦头了呢。你们交杯酒还没有喝,居然就先上了头了……”
  “我撕你这张不饶人的嘴。” 麝月扔下绣活儿,笑着朝晴雯扑了过来。
  “来吧,我也拧一下你这张偷嘴的嘴。”晴雯嬉笑着,招架着。
  她们两个人扭打成一团,就这样好玩闹了一场。
  而这一幕,恰好被站在门外那株桃树下等我归来的袭人听了个明白,看了个清楚。
  这天夜里,袭人为我铺床时,给我学说如上的情景时,我就笑了笑,说:“很有趣的,晴雯和麝月她俩都很有趣的,姐姐你也很有趣的。”
  可我的袭人姐姐她却不觉得有趣,她有的是不悦:“这个晴雯也真是的,她又是人前叫你宝玉,又是私下里称你为他的,她晴雯也太有点有些跐着鼻子上脸吧?这可全都是你惯出来的!”
  
  “姐姐,这有什么呢?”我微笑着抚慰她,“她不就是叫了我几声宝玉,说了个他吗?对于她来说,我不就是个他吗?这有什么呢?”是啊,我自己心里也在想,这其中是有些什么的。可究竟有些什么呢?
  “有什么?”袭人愤然不平地说,“你说有什么?你还记得吧,那次就因为我无意间说了个我们,她就像揪住了我的小辫子一样,又是猛吃酸醋,又是火辣辣地揭我们的短的……”
  “呵呵,”我很有些甜蜜地苦笑道,“我的好姐姐呀,我的好妹妹呀,我说你们哪,也真是的,真是有点小题大作了,什么我们呀的,他呀的,宝玉呀的,不就是种称呼嘛,不就是个名字嘛,犯得着这样计较吗?咱们大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多好啊……”
  
  4
  
  晴雯就那么当着外人的面,叫了我宝玉的名字,还无意之中把我称做他,我想,那是因为她跟我亲近,没把我看作主子,没把我当成少爷。仔细想一想,在大观园里的所有丫环里面,不把我贾宝玉看成少爷的,也就只有她晴雯一个人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我才真的很喜欢她,才格外高看她的吧)。那么,在她心里,我是她的什么呢?哥哥吗?我想是的,只是她没有这么叫过我罢了。我是她的好伙伴——好朋友吗?应该是。我是她心中的那个他吗?大约是。是啊,可能是她觉得我跟她很亲近,我对她很好,她才这么称呼我的吧。
  关于我和她的亲近,对她好的故事,眼下我不打算多说了,我只想特别地讲一个很有意味的细节,一个我给她暖手的小细节。
  那天,我和黛玉妹妹在姨妈家里,跟宝钗姐姐等人吃完酒醉晕晕地回到了怡红院,看见我临走前书写的怡红院三个大字,板板正正悬在了门额上,晴雯站在那儿端详着,我就问她这是谁给贴上去的。
  “瞧你这人,要么是喝多了,要么就是贵人多忘事。”晴雯笑道,“不是你临走之前要我贴上去的吗?怕她们贴歪斜了不好看,我就爬高上梯的,贴了又贴,审了又审的,手都快僵了呢。”
  “哦。”我想我是有些喝多了,忘了让晴雯贴字的事儿。尽管我喝得有些多了,但她晴雯因为给我贴字而受了冷,我还是听得很清楚的,“你手冷坏了吧?来,我给你暖暖!”说着,我就拉了她的手,用我那双温暖的大手,包住了她那冰凉的小手。
  她抬眼看了看我,很乖的样子。
  我一边给她暖着手,一边和她一同看门额上的那三个大字。
  我给她暖手的时候,感觉她的手很小,犹如两个精巧而好玩的小瓷器。她的手很柔,柔若无骨,她的手很软,软如一团棉花,她的手柔软得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娃儿。暖着这样一双手,其手感当然是很美妙的。我用心暖着她的小手,像是在握她的手,像是在摸她的手,像是在爱抚她的手,像是在亲近她整个的人。
  “好吗?”给她暖了一会儿手,我问道,“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她甜甜地说,“你的手真热啊。”
  “我心里头更热。”我说。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还是有些冷,但我感觉到她的心里也是很热的,感觉是很温暖的。
  暖着,暖着,我感觉她的手有些调皮了,她那柔软的指头一下下地挠我手心,弄得我痒痒的,便暗暗地使劲儿往我怀里头拉,她轻轻地挣脱了一下,我感觉到了,便不再努力,而是专下心来继续给她暖手,直到她的手跟我的手一样热了,时间也足够长了,她才抽出了手,我才罢了手。
  这是我第一次给晴雯暖手。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也只是写了我贾宝玉这一次给晴雯暖手的情景。其实,此后我还多次给她暖过手,我时常给她暖手。
  天冷的时候,我总是这样问晴雯:“你的手冷吗?我给你暖暖手吧?”
  晴雯想让我给她暖手的时候,不冷她也说冷,要是她不想的时候,冷她也说不冷。
  而我,就是想给她暖手,就是想暖她的手。我想给她暖手的时候,多希望总是过冬天,她总是说手冷啊。
  眼下,正值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冬,此时在山上,在寺庙里,所有的地方都只见一个冷字,我浑身颤抖着,握笔的手都快要冻僵了,但我想着往昔在怡红院里给晴雯暖手的情景,心里头居然热乎乎的,眼眶也热乎乎的了。哦,我又默默地流泪了。
  
  5
  
  这一日,我又像不知是多少遍诵读屈原的《离骚》那样,再次吟味起我自己的诗篇《芙蓉女儿诔》时,吟着,吟着,忽然间我却钻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牛角尖:如果一定得把晴雯比作花儿的话,那么她究竟像朵什么花呢?哦,晴雯当然是像芙蓉花的,像那喜欢阳光,也耐寒潮湿,花蓬勃而色美,且色彩一日之内就有好几种变幻,清晨它呈现出来的是白色或粉红色,到黄昏它就成了深红色了,它是开在晚秋时节里的“拒霜花”。可她(晴雯)同样也像那高雅隽逸,美而不俗,幽香清远的兰花呀,干脆说更像兰花,甚至她还像另外一些我所喜欢的花,比如海棠花、梅花、荷花、玫瑰花。我想,把她比作它们都是合适的,她的确配得上它们,可我转而又想,把她当成什么花都不会是那么恰如其分的,只能说是一种比方。那么,到底应该把她比作一种什么样的花呢?这倒成了我的一种问题了。想了半晌,我也没有得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但却因此而生出了另外一种结果: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我想到的这个好主意是:我想自己编出一册花谱。名字当即就欢蹦乱跳出来了,《花谱新编》。是啊,我的唐人本家贾耽不是编过一本《花谱》吗?那你这个如此喜欢花的花王贾宝玉,为何不编出一部自己的《花谱》呢?是的,他能编花谱,我也能把花谱来编,而且我要编一部新花谱呢。
  我想到的,我想象的,我所说的新花谱,应该是这样的:除了一般花谱或花经皆所具有的那些学名、别名(俗名)、科属、产地、分类、特性,栽培养殖方法(这一切并不是太难,有我手头的《花谱》作参考,有我多年以来对花卉的喜爱做基础,再抽些工夫去求访一些行家里手,),等等,我想突出的新字就在于,在这些基本花卉的知识之后,附加上我所喜欢的迁客骚人为此花而作的那些诗词曲赋,最后,我将要为我所编入谱中的那种花写下一首,或两首诗,或者词。
  捏着这粒还只是一阵风吹入脑海中的种子,我的心田上竟先乐开了花。我想,这一定是一桩非常有趣的工作。好啊,我贾宝玉这个原本“无事忙”的家伙,以后就更有事可做了:等终有一日写完了我的这部自白书之后,接着就去编我想象中的那册新花谱,或者写和编插花进行:一边写着我的自白书,一边编我的新花谱。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个尘世上呆多久),能有这样两桩事情可做,想来活下去还是很有些必要的,而且说不定还是很有些意思的。
  当然啦,我也深知道,要去编一册新花谱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大地上毕竟有那么多,又那么多的花啊!简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那是数也数不清的。呵呵,我是不会去给自己找那么大的麻烦的,我没有那么蠢,没有那么自不量力,我只是想编一部那些我所见过的,也是我所喜欢的花儿们的系谱,比如,我们大观园里的那些花,我在这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山上见过那些花……这些,就足够我的余生忙活的了,甚至能否编定这种谱儿还是另外一回事呢。实话说,我心里没谱。
  我所能做的只是,我想,我想编一部新花谱,我要试一试,我要试着去弄一部想象中的《花谱新编》……
  
  6
  
  晴雯的手柔若无骨,这个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我要说的是,其实晴雯的骨头是很硬的。哦不,晴雯她没有半根媚骨,虽说她出身卑微,是个身为下贱的丫环,竟毫无一点奴性。她一身妩媚,却又是一身骨气,这样的女子何其难得?在我们的大观园里,在我们贾府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晴雯这样的丫环了。
  
  我说过了,晴雯是与众不同的,或者说她是锦簇花团之中卓然特别的一枝。她不喜欢那些跟她不一样的那种丫环,说白了,她不喜欢她们身上的那种过于膨胀了的奴性。我想,她们也未必喜欢她吧。
  记得有一次,我和我的一群丫环在蜂腰桥上,观赏溪下面游戏的鱼儿时,小红踏着细碎小快步,一股轻风样儿从不远处飘了过去。她原是跟着我的丫环,后来凤姐看她乖巧伶俐,就跟我商量说想把她要去。凤姐对我比亲弟弟还要亲,她想要我一个丫环,我能说什么呢?尽管当时我还是有些不舍得的。再者说,我是征求了当事人小红的意思的,她愿意跟我们荣府的实际当家人凤姐去(她在我这儿排位太靠后,什么好事儿都轮不到她,许多事情都不让她做,她还是很想多做些事情的)。但她不是这么说的,她说宝二爷让我跟谁我就跟谁。于是,她就跟凤姐去了。据说小红在凤姐那边做得很好,都认我的凤姐为干娘了。
  看见小红匆匆走过,眼尖嘴利的晴雯一声就把她拽下了:“小红,站住!”
  那正在疾走的小红就站住了。
  晴雯又向她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小红就挪着脚步过来了。
  晴雯嬉笑道:“忙什么好事去呢,走得这么急,又一脸春风的样子,怕是慌着领赏去的吧?”
  小红涨红了脸说:“干娘派我去薛大姑娘那边说点事儿。”
  “哦,”晴雯怪笑道,“哎小红,你姓什么来着?”
  小红怔了一下说:“我姓林呀,晴雯姐姐你怎么把我的姓给忘了?”
  “呵呵,你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呀?我以为你忘了呢。”晴雯冷笑道,“怪不得呀,认了干娘就不想理我们这些姐妹了?攀上了高枝,你就忘了名姓和出身了?”
  “晴雯姐姐,”小红羞红了脸,“瞧你说话多难听,我又没有得罪你。”
  “那算我得罪你,好吧?”晴雯笑道,“我是没有你说话好听,也没有你会说话。要不然,我也攀高枝儿去了。”
  我一看小红都快被晴雯说哭了,便赶紧打了圆场说:“小红你去吧,晴雯跟你开玩笑呢。”
  小红走后,晴雯像是自言自语说:“我就看不惯这种攀高枝的势利眼……”
  袭人笑了笑,替小红说了句话:“其实,小红去那边挺好的,她也很不容易呀。”
  “呵呵,是呀,”晴雯话里有话说,“她是很不容易,都是很不容易的……”
  小红离开我们怡红院去了凤姐那边,晴雯这样奚落她是不难理解的,即使跟她朝夕相处的姐妹,谁要做了她看不上的勾当,晴雯照样是嘴上毫不留情的。
  那天,整天好出个头露个面儿,眼色头也很活泛的秋纹,到我母亲那边去送花,我母亲就顺便赏了她两件衣服,回来后秋纹就有些受宠若惊了,又有些得意而忘形了,就忘了晴雯是晴雯了,偏没了眼色在晴雯面前显摆出来:“晴雯姐你看,太太赏了我两件衣裳,这可都是好衣裳啊!要说呢,衣裳倒是桩小事儿,难得的是人家赏给了咱这做丫环的个脸面,这也算是恩典吧。你说是不是晴雯姐?”
  晴雯不看秋纹托在手里的衣裳,只是冷眼打量托着衣裳的秋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牙碜”;接着又是两个字:“恶心”,再接下来就是一串连珠炮:“去!听见这个赏字我就反胃,就起鸡皮疙瘩。脸面?是啊,丫环也是要讲脸面的,可我觉得你领受的可不是什么脸面,竟是没了脸面呢。人家是把不想要的破东西顺手塞给你了,你倒像是得了个金元宝一样。要是金贵东西,人家会白白地给你?做梦去吧你!她主子是人,咱丫环也是人,人家不要的东西扔给你,你居然不以为辱,反以为荣!要是我,就不要,更不会当成什么恩典,哪怕是得罪了她呢,大不了把我撵出去!”她这样大声说着,还朝不远处在绣花的袭人那边看了看,她当然知道我母亲也赏给过袭人衣裳什么的,她的一番话不乏有意说给袭人听的意思。
  但袭人姐姐是宽厚的,是忍让的,她是不会跟这个心直口快的晴雯一般见识的,说什么就随她晴雯去吧,她只管低头做自己的活儿。我知道,袭人是有些怕晴雯的,她不敢去接晴雯的话茬儿。再者,我也不愿意看到她们俩磨牙斗嘴的。
  
  7
  
  晴雯她真的是那种嫉恶如仇,眼里容忍不了一粒灰尘的女子,这是从另外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我更深切地领略到了的。
  我的一个小丫环坠儿,偷了凤姐的大丫环平儿的虾须镯子,弄得我这个主子很没有面子。平时丫环中间谁犯点小错什么的,我总是替她们说话,这下子坠儿却弄得我真的无话可说了,但不说一说我心里又憋得难受,于是就在陪着卧病的晴雯说话时轻描淡写地提到了这件事,说过之后我又有些后悔了:只见那病中的晴雯气得满脸通红,朝着门口大喊一声:“坠儿,你给我过来!”
  坠儿磨磨蹭蹭走到晴雯身旁,很有些胆怯地说:“姐姐叫我有什么事儿?”
  “呸!”晴雯折起身子怒斥着坠儿,“你这样的人也配叫我姐姐?!有什么事儿?你自己不清楚吗?你简直把我们怡红院姐妹的脸都丢尽了,你又懒又馋就不说了,居然手贱不要脸到了去偷人家镯子的地步……”
  坠儿低下了头,又羞又怕,哭了。
  “坠儿她知道错了,”我赶紧劝道,“晴雯,你正病着,身子骨弱,不要太动气……”
  我没有料到,那虚弱的晴雯长了一下身子,一把抓住坠儿,照她脸上就是一巴掌。
  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写这段故事时,说晴雯取出枕边的一丈青(簪子),朝坠儿手上乱戳。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亲眼所见,晴雯并没有拿簪子乱戳坠儿的手,晴雯可不是凤姐,凤姐才拿簪子扎丫环呢。我知道的,晴雯没有那么狠,她只是狠狠地扇了坠儿一巴掌。
  晴雯扇了坠儿一巴掌之后,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床上,她咳嗽声声,喘息了一下说:“宝玉,快把这丢人现眼的小蹄子撵出去吧,不要让我再看见这没脸的东西……”
  我叹了口气,便叫人把坠儿送出了怡红院,让她离开了我们贾府。
  
  8
  
  现在,该讲一讲晴雯撕扇子的故事了。
  我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要讲讲这个故事。
  而我之所以很有些犹豫,那是因为这段故事曹雪芹先生已经讲得足够好了,别人是很难再插嘴多言的(可我贾宝玉不是别人啊,我是正而八经的当局者)。我犹豫了许久还是想再来讲讲它,因为我觉得那的确是个意味深长的好故事。
  是啊,看上去同样一个故事,他讲他的,我讲我的,他曹雪芹讲过了的,我贾宝玉这个当事人仍然可以再讲一下。在这个问题上,我在心里和笔下都掌握着一个原则:详略得当。也就是说,他详我就略,他略我就详(说白了也没有关系,这种原则也是贯彻我这部自白书之始终的)。另外,对于他所讲的故事,我甚至能够作些修正和补充,毕竟我更熟稔此故事的全部细节,以及两个当事人(晴雯和我)在整个故事之中的心理状况。
  那天是端阳节,我和黛玉从宝钗姐姐家回到怡红院,心情不太好,便坐在那儿发呆(我时常心情不好,总是有这样或那样让人心疼,或者忧伤的事情缠绕着我,我想这可能跟我是个诗人有关吧)。要说起因也很简单的,就是因为黛玉所说的关于聚散的一番话。就在我闷闷不乐的时候,听见扑通一声响,抬眼一看,原来是换衣服的晴雯碰落了一把扇子,扇股子给折断了,晴雯向我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这或许是她表示的一种歉意吧。但我此刻却没有理会她这个,只是想顺势把那一股子郁闷之气撒出来,就径直射到了晴雯身上:“干什么呢你,这么毛手毛脚的?在我这儿,你这样不小心倒也没什么,赶明儿你要是出去嫁人了,也这样碰烂碟子摔破碗儿的,看人家怎样收拾你?”
  当时,我也就是想寻身边人出口气,她随我之意说个好听话也就算了。没想到,我这股无名火遭遇到了一股更强劲的枪药,晴雯她硬是把我给顶了回来:“哎哟,二爷的火也太大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不就是碰折了一把破扇子吗?过去也曾摔烂过玻璃缸,玛瑙碗什么的,也没见二爷发过什么火。眼下我不过是无意间碰破一把破扇子,你就倒像吃了戗药一样。要是二爷心疼这把破扇子,那我就用份例钱赔你两把好扇子好了,你不必这样发邪火,隔枪弄棒的。若是看我晴雯不顺眼,没有别人会伺候你,那你就直说好了,干脆把我撵走算了,咱们好说好散!”说着,她还赌气地朝那把被摔折的扇子上踩了一脚。
  
  晴雯伶牙俐齿喷出一连串的火药,非但没有把我的火煽起来,倒像一股冷风把我吹醒了些,猛然觉得是自己有些过分了。真是邪了门,她这样顶撞我,反击我,我却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而有点生自己的气了,而立刻对她更多了几分喜欢。人就这么怪,情感就这么奇妙?但我嘴上并不想软下来,也不想就此收住,而是要把这场由我惹起来的火烧下去,甚至不妨再添把柴火,我倒是想看看它究竟会是如何收场的。我的这些思绪,是在袭人听到吵闹声赶紧过来劝解时酝酿的。
  袭人当然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尽管她以那种公允的口气来劝解。就像我将邪火发到了晴雯身上一样,晴雯也把邪火烧到了袭人身上,她一阵火药味更浓的冷嘲热讽,把袭人的好心好意一下子给赶走了。关于这一情景,前面我已经讲过,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当时,袭人姐姐是先给给晴雯说软话的,同时她也替我向晴雯道歉:“好妹妹,别动气了,是我们不对……”晴雯一听见袭人说出我们二字,就像火上浇了油一样更来气了:“哼哼,你们?别以为你们偷偷摸摸做的那种事我不知道!还觍着个小脸儿说你们呢?你以为你是谁呀?别忘了,你跟我一样,也不过是个丫头,居然跟主子套近乎说我们了?你也配和他连在一起说我们?哼,真是自作多情,痴心妄想!”袭人满脸羞红,不知如何应对,很无趣地退走了。
  袭人一离开,我便故意阴着脸,向晴雯发起了佯攻:“好啊!晴雯,刚才你不是提到好说好散吗?是啊,像黛玉所说的那样,人有聚就有散。眼下又从你嘴里说出了这个散字。好啊,散就散吧,只要你想,将来总有散的那一天。不说将来了,就说现在,若是你不想跟着我了,那今天我就送你出去,现在我就去跟我母亲说一声,让你走……”说着,我就朝外走,做出一副马上就到我母亲那边去禀报的架势。其实,我是想借此机会试一试,看她晴雯想不想离我而去,就像袭人曾经试过我,看我愿不愿意让她离去一样。怎么说呢,有情人之间,这种你试探试探我,我试探试探你,觉得还是很有些味道的,这种酸辣苦甜的滋味,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最清楚。
  听到我要去母亲那边说把晴雯送走,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一群丫环,都苦苦拦住我,拉住我,不让我出门去。我做出那种执意要去的样子,她们就纷纷替晴雯说情。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里写到这一节时,说是一看拦不住,袭人、麝月、秋纹、碧痕等众丫环就一齐跪下央求我,这就有些言重了,太夸张了些吧?其实没有那回事儿。我又不是皇上,不是大老爷,只是个公子,是个少爷,岂能让一群跟我大小差不多的女孩子们下跪呢?那不是太滑稽了吗?想想这一幕就不像个样子。别看晴雯平时在她的姐妹们面前嘴上不饶人,可到了要紧的时候,看来她还是很有人缘的,姐妹们心里头就念起了她的好来,就舍不得她了。好,好啦,我心里跟自己说,见好就收吧,再强拉弓就有些骑虎难下了。其实,我哪里想让她晴雯离我而去呀?好在袭人她们硬是以柔情拽住了我,要不然我还真不知接下来的场面该怎么收拾呢。
  于是,我的口气就有了变化:“不是我一定要送她出去的,是她自己闹着要走的……”
  “我什么时候闹着要走了?别这样诬赖我,”晴雯哭着说,“要是你想撵我走,就去跟太太说来撵我吧,我现在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听到她这样,我心里头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欣喜。怕的是,我若是到母亲那边去说要把送她走,这烈火一样的晴雯真能做出那种焚燃了自己,也会烧伤我心的事情来;喜的是,她不想走,她宁愿死在我眼前,也不要离开我,她居然以死明心,我的心豁然感动了。其实,我当然知道她是不想离开我的,她也喜欢我,只是她性子硬,嘴巴也硬,不肯明说出来罢了。这时候她给我的感觉就不再是那种可贵的尊严了,而是她对我的不舍之情。于是,我就趁势后退了一步说:“这么说,你不想走?”
  “我没说要走。”晴雯低头答道。
   “好啦,别哭了,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好好留下吧。”我这样说,算是给我们两个人都打了圆场。
  一看我和晴雯二人的火都熄下来了,袭人她们就各人忙各人的去了,眼下只有我和晴雯了,是该彻底和解的时候了。
  实话说,我可不愿因为一把扇子惹得她很不痛快,更不想因此让她和我产生了隔阂什么的。于是,我想了想,就赔着笑脸,给她赔不是:“今天我们俩都有错,我不该因为一把扇子向你发火,你也不该因为我发了点儿小邪火就说出那些更气人的话来。我纵有七分错,你的错也得有三分。要不,就算我有八分错,你的错只占二分吧。说来说去,总归是我的错多些,你的错少点儿。是啊,你说得对,不就是因为一把破扇子吗?不过就是你无意间摔断了扇股子吗?即使是一把新扇子又如何,你就是有意地撕了它又怎样?只要你能不生气,只要我能看到你的欢颜……”
  “这话可是你说的呀,”晴雯破涕为笑了,现出了一副撒娇的小模样来,“那你拿把扇子来让我撕吧?”
  “好啊!”说着,我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把扇子,微笑着递给了晴雯。
  “那我可真撕了呀。”晴雯看了看我说。
  “嗯。”我点了点头,以示鼓励。
  晴雯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嗤地一声将那把扇子撕成了两片,接下来她三把两把,嗤嗤几声,那扇子就七零八落如天女散花落到了地上。
  “好,撕得好,撕得妙,”我欢笑着为她鼓掌,“撕得痛快,撕得响亮,我保证谁没有你撕得这么漂亮……”
  晴雯“格格格”地笑了起来,一脸灿烂,一脸嫣然,犹如一朵正在娇艳盛开的花。
  这时候,麝月摇着把扇子走进来,笑道:“哟嗬,你俩真会玩呀。羞不羞?刚才还是两只互叨冠子斗架的鸡,这会儿就又成了两匹互咬尾巴玩的猫儿了?”
  我嬉笑着,一把夺过麝月手里的扇子,递到晴雯的手里说:“接着撕,让麝月看看你撕扇子的手段妙不妙?”
  晴雯笑了笑,果真又把麝月的扇子撕了个满天开花。
  “作孽啊,作孽……”那麝月笑嘻嘻地捧起了两只手,做出了求佛告饶的样子。
  “什么作孽?”我笑道,“这是作乐!作乐,懂吗?麝月,帮帮忙,去把那扇匣子给我拿过来,让晴雯接着撕……”
  “我拿不动,要拿你去拿吧。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呢。”麝月笑着跑开了。
  我做出一副真的要去拿扇匣子的样子,晴雯拦住了我,笑着说:“好啦,我不想撕扇子了。”
  不过说真的,她要是还想再撕下去,我真的就会给她去拿的。只要她晴雯这朵花脸上能绽出嫣然的笑容,撕一把两把扇子算个芝麻,撕一匣子扇子算个麻花,就是再拉一车扇子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甭说她撕了扇子,就是她想撕帐子,撕被子也没有一点问题,想撕衣裳也没关系呀,我把这样的话跟晴雯说了,她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候,她就只撕扇子,就只想撕一两把扇子。一撕扇子,她就笑了。并不是她喜欢撕扇子(晴雯并没有撕扇子的嗜好),只是这么一撕扇子,她就争回了面子;一撕扇子,就笑开颜了,她就开了心了,好了,我觉得值了,也可说是超值了。其实,她也就只是撕了两把扇子,我想再让她撕下去,她却不要再撕了,若要再撕她便会心疼了,会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太不像话了,但她是这样说的:“今天我撕痛快了,也撕累了,明天再说吧……”哦,你这个聪明可爱会撒娇的晴雯啊,我怎么说你呢?
  “你累了,我也有些累了,”我迟疑了一下,拉住了晴雯的手说,“洗洗澡去睡吧,我也没有洗澡呢,要不我们一起去洗澡吧?”
  “哦,不,”晴雯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袭人,也不是碧痕她们。你先去洗吧,你洗了我再洗……”
  我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也明白她想说的是些什么。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不悦,倒是从心里头对她又多了几分喜欢,甚至还有些敬重。
  
  
  9
  
  说到晴雯的聪明灵巧,我又想到了一个现在想来很有趣的故事。当时,我可不觉得有趣,而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甚至也急出了一头热汗来。
  那天晚上,外面刮着呼呼的风,我倚靠在床头上。晴雯、袭人、麝月,三个跟我最贴心的丫环,坐在床边陪伴着我。我们像一家人似的亲亲热热,说说笑笑,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情景是温馨而美妙的,我的整个身心都感觉着很舒坦。
  就在这时候,一件我最怕的事情找到了头上,一下子就搅扰了我们的好气氛,败坏了我的好心情。
  赵姨娘的丫环小鹊前来报信说,明天我父亲要盘考我。也就是说,父亲要检查我的读书情况了。
  闻听此言,我当即就躺了下去,赶紧用被子蒙住了头,像是遇到了一股刺骨的寒风一样。但很快的,我就又慢慢地钻出了被窝,慌忙披衣下床,呆子一般嘟囔着:“书,书,我要读书了,我要去读那些该死的破书了……”不读不行啊,不想读也得去读,明天父亲就要盘考我了,我不得不临阵磨磨枪,指望用到它时又快又光,能够先抵挡上一阵子。
  唉,原本我是想欢乐今宵的,看来此夜我是要苦熬了。
  一见我拉开架式要读书了,袭人倒是满心欢喜的样子,她说:“读书好啊,这是正事儿,天还不算晚,你好好读书吧,我们就不耽误你了。”
  晴雯和麝月也忙着去给我倒茶、剪烛、擦书案什么的。
  我先是坐在哪儿发了会儿呆,然后就胡乱翻起了那一堆散发出霉味的破书,这些《四经》呀,《五书》呀,八股文章呀,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搭理它们了,眼下我真不知该面对哪一本。看这个吧,怕明天父亲要问我那个,看那个吧,又怕父亲明天会考我这个。事实上,哪个我也不想理会它。我烦,烦死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了,真想就着高悬的明烛一把火烧了它们。一想到父亲贾政那张严厉的脸,那张暴怒的脸,想到我因为害怕,因为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而低眉垂目,结结巴巴的可怜样,想到他又要讥讽我,训斥我,甚至他还可能会抬手就给我几巴掌,我就浑身颤抖。父亲啊,你打我骂我,是恨铁不成钢,我并不怪你,也不恨你,我只是怕你,也难说喜欢你。想想父亲这个人其实也挺可怜的,他原本也是个酷爱读书的人,却没有通过考场证明自己,只是后来袭了世职,当上了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感兴趣的官,走向了那乌七八糟的官场,结果表明弄得他官不像官,读书不像读书人了。我知道,父亲的日子过得也算不上快乐,他名义上是贾府的当家人,手中却没有掌握实权,虽有几个食客时刻不离他左右,但他却无一位真心朋友;虽有妻妾,却没有一位他真正心爱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是很不幸的。可能是因为他自己觉得前途无望了吧,于是他就想再博一下彩,便拿我当了赌注,他试图让我立身举业,光宗耀祖呢。可我让他失望了,我可不是什么栋梁之材,我真的不是那块料儿。不仅仅如此,我还拒绝栽培呢,我不要谁来栽培我,我想像一棵树那样自然地生长,长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真的,有时候我就想变成一棵树,比如海棠树什么的(当然得有另外一些树与我毗邻),还想变成一尾自由自在游泳的鱼儿(当然得有另外一些鱼儿与我结队),或者变成一只飞来飞去的鸟儿(当然得有另外一些鸟儿与我为伴),是啊,如果有来生,我再也不做一个人了,那样就不用再去看什么四书五经八股文了,也不会有谁来盘考你了。我的思绪如匹野马那样狂奔乱跑着,哪里还读得进去书呢?原以为跟它们还是有些熟识的,毕竟我不得不跟它们接近,可眼下我发现还是彼此却是认生的。如坐针毡啊,长吁短叹呀。更让我惴惴不安的是,我在受苦,丫环们也得跟着我受罪,我不得去安歇,害得她们也不能去睡觉。她们在守着我,陪着我熬夜,为我焦急,我被她们感动着,也心疼着她们。我听得见她们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听得见她们压低嗓门的声音,还听到了晴雯监督她的小姐妹的声音:“宝玉不睡,我们谁也不许睡。谁要是再当瞌睡虫,我可就真要拿针扎谁了呀。”我想象着晴雯拿根绣花针比比划划的小样儿,不觉窃笑出了声来。
  忽然,丫环芳官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吓死我了,我听见有人跳墙了!”
  “在哪里?谁跳墙了?”众丫环尖叫着,吵嚷着,说是要一起去寻找查看一下。
  我趁此时机赶紧跑出来,询问端底。其实这事哪有什么端的呢?问芳官,她只说是听见有人跳墙了,感觉是有人跳了墙,但她并没有亲眼看见。
  可是,我们不妨就认为是真的人跳墙了,三更半夜有人跳我们的墙,非偷即抢,这下子把我们大家都吓死了。机灵的晴雯就是这么说的。她看到我那一脸疲惫的样子,知道我在为明天老爷要盘考而受苦受难,于是她就顺势想到了一个妙计,她才这么说的:“宝玉,你也一定给吓坏了吧?会不会吓出病来呀?干脆,我看你就装着吓病了得了,这样,明天老爷就不会盘考你了。”
  晴雯这么一说,大家都怔住了,也忘了刚才说的要一起去寻找查看了。
  我心一动,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难为她晴雯想得出来,也只有晴雯她才能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也只有晴雯敢于说出这样的妙招。
  “这样不行吧?”袭人质疑道。
  “有什么不行的?”晴雯一下子就给她顶了回去。
  “这样不好吧?”袭人冷笑道。
  “有什么不好的?你说给我听听!”晴雯热辣辣地盯着袭人。
  “二爷读书求功名,这是正事呀。老爷要盘考他,也是应当的。我们做丫环的,不该瞎掺和这种事情。”袭人一板一眼地说,“再者,本来他没吓着,却要说吓病了,去哄骗老爷,这样做好吗?”
  我以为,这下子晴雯就没话儿跟袭人争辩了呢,谁料晴雯却一番针锋相对的言语把袭人弄蒙了:“袭人姐姐你也知道,宝玉他胆子是很小的,眼下他是没有被吓病,但过会儿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后怕,他病不病还真不好说呢。”这时候,晴雯扭头看了看,跟我眨巴了一下她那俏丽的眉眼,“再者说啦,即使他未被跳墙人吓出病来,但到了明天老爷要盘考他时,说不定他会挨顿骂,甚至会挨顿打时,被老爷给吓出病来呢。他要真是被吓病了,你心里会好受?谁心里会好受呢?什么读书不读书的,功名不功名的,我看宝玉的身体才是要紧的,他快活不快活才是要紧的呢。”
  “你要是这样说,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袭人认输了。
  听了晴雯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十分感激地望着她,差点流下泪来。
  “那就什么也别说了,”晴雯笑道,“就按我说的办吧,我们现在就打着灯笼,大张旗鼓地去查寻那个跳墙的,然后,我去回太太,去跟她要安魂丸,就说二爷着了凉,吓病了。姐妹们,谁要是敢把真相漏出去,我就拿大针缝她的嘴巴!”她回头望了我一眼,“你觉得这样行吗?”
  我只是笑了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现在,我愿意听任晴雯的摆布。我觉得,她摆布得挺好。
  由于那天夜晚动静闹得有些大了,不仅仅是我们的大观园,整个贾府里都弄得鸡犬不宁的。得知我被吓病了,我母亲,我祖母都慌得不得了,赶忙派人前来探视我。不得不装病了的我躺在床上,心里头憋不住直想笑,但还是做出一副病人的苦相来告慰着她们:“跟太太和老太太说,我没大事,不过是着了点凉,受了点惊吓,躺几天就好了。”
  很自然的,父亲要盘考的事情也就黄了。感谢我的好晴雯,感谢她的这个好主意,帮我渡过了这道难关。
  
  10
  
  晴雯病了。她是真的病了,正是因为伤风受凉。她两腮都像涂上了胭脂一样,手脚冰凉,我守候在她床前,握着她的手,问寒问暖,问长问短。看着被病魔缠上了的晴雯,我心疼得直想掉泪,比我自己病了还要难受十分。我又是为她请太医,又是亲自喂她喝汤药的,甚至燔上一炉香,默默地为她祈祷,拜神求佛,快驱病魔离她而去。看着我为她忙前忙后,做这做那,晴雯的眼眶里时不时地噙满了泪花,她抿了抿那干裂得像一簇小花瓣样儿的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来。可我知道,她想跟我说的是什么。
  
  就在晴雯病得四肢无力的时候,她还硬撑着为我做了一桩事情:补我那件很特别的雀金裘。
  说这件雀金裘特别,是因为它来自于异国他乡的俄罗斯,系我祖母所赐,她说我穿这件衣裳特别好看,并亲口嘱咐我明天要穿上它,来和她一起见客。可由于我不小心,不知在哪儿烧了个洞,看上去怪别扭的,要是明天让祖母看到了这个,她心里会不舒服的。就只好赶紧让人拿到市上织补店里去缝补。可几家织补店里的能工巧匠都说没见过这么金贵的衣裳,谁也补不了。
  那就让麝月补补吧,麝月看了看说:“这个我可补不了。”
  那就让袭人补补吧,袭人看了又看,叹了口气说:“这个,我也补不了。”
  这可怎么办呢?我像头困兽一样急得团团乱转,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拿来让我看看吧。”病床上的晴雯向麝月招了招手。
  麝月把那件雀金裘递给晴雯,指着那个小洞说:“就这儿,我们这里除了你,没有人能补它了。”
   晴雯仔细看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说:“那就让我试一试吧。”
   “不行,不行!”我连忙阻拦道,“你还病着呢,刚喝了药,怎么能做这个呢?”
  “没事儿的,我又不是病得起不来了,”晴雯苦笑道,“你要是不让我补,我心里会更着急的,我一着急,病情反倒会加重的,就让我干点儿活吧,没准儿出出汗,就会减轻了呢。”
  我说不过她的,也犟不过她,她想补就得让她补,她说补就不能不让她补。为了她的这颗心,我就听她的吧。
  于是,麝月给她拿来针线剪子什么的,我给她端来热茶,她支撑着折起身子,绾了挽头发,披上一件红色小棉袄,开始动手织补起那件衣裳。
  晴雯织补衣裳时,我和麝月看着她,守着她,袭人过会儿就来看一眼,还夸晴雯她手真巧啊。
  我望着晴雯那双病中的巧手,那双我多次暖过的小手,它就像会跳舞的小精灵似的,只见它左右游动,上下翻飞,她织几下,看一看,咳嗽几声,歇一会儿,再接着织,接着端详,接着咳嗽,我心疼得像是针扎,几次含着泪劝她算了吧,她不听,摇了摇头,咬着牙,仍是继续织补下去。
  我在想,捏在晴雯手里的可不是一般的针和线,而是活动着她对我贾宝玉的一腔深情厚意啊。我看见她额上沁出了细汗来,便赶忙拿手帕替她拭去汗珠儿,然后又是忙着给她递茶,又是给她捶背,又是为放靠枕什么的。
  晴雯织补着,麝月看着,我守候着。
  “这是个细活儿,我不知道要补到什么时候呢,”晴雯停下针线来跟我说,“夜深了,你早些去睡吧。我病了不要紧,要是害得你跟着我熬夜,你再受凉生了病,那事情就大了,那便是我晴雯的罪了呀。”
  哦,我的好晴雯啊,即使在这种时候你心想着的还是我呀。“不,”我说,“你不能睡觉,我怎么会去睡呀?你病成了这个样子,还为我补衣裳,我当然应该陪着你了。”
  “小祖宗,你在这儿候着,我心里头着急呀,感觉就像在催我似的,”晴雯又捂住口咳嗽了两声,“我一着急,就补得不像样子了。越是补得不像样子,我就越着急。你要是替我着想,就先去睡吧,让我安安静静地慢慢织补吧。”
  反正我说不过她,也犟不过她的,她想让我先去睡觉,我就不得不先睡觉了,为了她的这颗心,为了她的身体,我得就听她的。
  可我哪能睡得着呢?我衣裳也没有脱,只是大睁着两眼,想着我和晴雯的前前后后,丝丝缕缕,想着她的病体,想着她的那颗心……
  大约到了四更天的时候,我听见“哎哟”一声,接着又是“扑通”一下,我慌忙跳下床跑出来,只见晴雯倒在了床上。我凑到她脸前仔细瞧了瞧,没有什么异样。哦,她是累垮了,困倒了。我那颗吓得快要跳出来的心这才收了回去。再拿起那件害得晴雯累倒了的雀金裘瞅了瞅,竟看不出那个小洞来了。她补得真好,真巧啊,简直可说是天衣无缝了。眼下,我都快看不出它是织补过了,我那早已花了眼的老祖母就更不会发现它有过什么洞洞了。
   睛雯累垮了,困倒了,那就不再惊动她了,让她好好睡觉吧。我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替她掖了掖被角,把她晾在了外面的那双灵巧的小手放进被窝里。然后,将我那件雀金裘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
  
  11
  
  往往如此:就在你一切觉得都很美好的时候,不幸或者灾祸却像个幽灵一样悄悄地潜入你的身旁,然后它猛然现身,狠狠地咬上你一口,甚至把你折腾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而起因,很可能只是某些看似小小不言的事与物,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
  那一日,我祖母那边专干粗活儿的丫环傻大姐,在大观园假山上掏蟋蟀玩时,拾到了一个五彩绣春囊,也就是那种绣有男女性事图像或艳诗的,相好者以此传情的香袋。傻大姐这个痴丫环哪见过这种春意盎然的物件?只是它觉得很好看,很好玩儿,正想拿给老太太瞧瞧,正巧被我伯母邢夫人遇见了,她一看到绣春囊,脸上就变了颜色,想了想,便把这东西交到了荣府的当家人我母亲手里。
  我母亲当然是明白我伯母的意思的:这不堪入目的东西,可是出自于你儿子宝玉为王的大观园里呀,这种有伤风化的东西,竟然出现在我们这个诗礼之家,这还得了吗?说不定那里边更不堪的东西还有呢(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们大观园怎么会出现绣春囊这种东西,我保证这决不是我的,后来有人说是凤姐和我那个整天以皮肤之淫为乐的琏二哥的,但凤姐发誓赌咒说不是他们的,但那东西究竟是谁的呢,最后谁也没有弄清楚。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它不过是个导火索罢了)。这下子,就看你这当家管事的怎么办吧。我母亲由此而来的难堪,惊慌和愤怒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我母亲断然决定:抄检大观园!
  我母亲亲自带队,组成人员有凤姐,我母亲的陪房周瑞家的(此女人心性乖滑,擅长献媚奉迎,总嫌事儿小,不怕乱子多),我伯母邢夫人的得力干将王善保家的(此女人时常借势压人,庸俗、愚蠢、丑陋),等,全都是些厉害角色。说是要抄检的,其实就是一次大清洗。凡是她们看着眼生的物件,一律收缴;凡着她们看着不顺眼的丫环,一律撵走。
  就这样,一场十分惨烈的狂风暴雨就横扫到我们的大观园里来了。我那美丽而可爱的姐妹们,我那些心爱的,正在盛开的花儿们就遭了殃。
  惜春的丫环入画被赶出了大观园。只是因为在她那里发现了一些银锞子,男子的鞋袜,就被看作成了赃物,其实那是入画替她哥哥保存的。但她有口莫辩,辩也没用的。说让你走,你就得走。
  迎春的丫环司棋被撵走了。那是因为在她的箱里翻出了男人的锦袜、绣鞋、情书什么的。这些物件是司棋跟她的表哥的,他们是有情人,那是有情可原的,是情有可原的。可她们并不原谅司棋可怜的司棋,硬是给活生生地拖出去了。
  司棋被周瑞家的押出大观园时,我正巧遇见,她央求我去跟太太求求情,那周瑞家的却说撵走司棋正是我母亲的旨意,她要我别管这等闲事儿。我想把司棋留下来,可我无能为力,我救不了她,我只有悲哀和忧伤,只是泪眼汪汪地看着那恶婆娘像押着犯人一样把司棋赶走了。
  别人的丫环被撵走时,我救不了,没想到与我朝夕相处的丫环也遭了殃,我这个小主子也一样救不了她们。
  我的丫环芳官,也被我母亲亲自撵走了。她原是为迎接我姐姐元妃省亲修建大观园时,从姑苏城买来的戏班的一个小女孩子,后来解散了戏班,她就留下来做我的丫环了,看她率直任性,活泼可爱,着上男装,扮相很俊美的样子,我便给她起了个番名,叫耶律雄奴,我显然很喜欢这个俏丽的小丫环的,但我母亲还是不管不顾地撵走了她。
  母亲撵走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直观:唱戏的女孩子,当然就是狐狸精了!养了个狐狸精在宝玉身边,除了招惹麻烦事儿,挑唆他胡作非为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撵走!
  
  拔出萝卜带出了泥。芳官那几个戏班里的姐妹,后来留下做了丫环的葵官、蕊官、藕官也一一被撵走了。
  我的丫环四儿也被撵走了,她被撵走的理由更简单,简直叫人哭笑不得,只因为她跟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知何时她说了这样一句笑话:“同一日生的是夫妻。”呜呼……
  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最让我霍霍心疼的,就像摘了我的心的是,她们居然也要把我的好晴雯给撵走了!
  晴雯也是我母亲亲自撵走的。帮忙的,帮腔的,另有其人,比如王善保家里的,这婆娘早在我母亲面前告了看不上她的晴雯的状了,黑砖已垫了一撂又一撂了,晴雯注定是在劫难逃了的,这一回,她不想走也得走了。
  晴雯被撵走时我就在眼前,其情景真是惨不忍睹。她原本就卧病在床,已有好几日未进汤水了,但我母亲她们还是兴师问罪来了,硬是让两个婆娘把晴雯从炕头上拉了下来,架着她来到我母亲面前。
  晴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我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母亲瞪了我一眼,示意我离远点儿,我只好松开了晴雯,站到了一旁。
  看那病中的晴雯虽是头发散乱着,但仍有一副掩不住的俏丽妖娆之态,我母亲就讥笑道:“好一个病西施啊!听说你整天打扮得像个西施样儿,给谁看呢?仗着你比别人长得标致些,嘴皮子利索,逞强好胜的,轻狂得这里放不下你似的。其实,我看你就是个小妖精,是个狐狸精!你以为你干的那些事情我不知道吗?!”
  “哼!就是!”王善保家的一旁敲着边鼓帮腔道,“你不是能说会道,厉害得像个公主一样吗?如今在太太眼前,有本事你也巴巴地说呀……”
  可恨的王善保家的!晴雯愤愤地盯了这个多嘴婆娘两眼,转过脸来对我母7/5Z5E9uQZW+ixp2MQrUB22fxvMTD1KzsVbn830nzgo=亲说:“太太不要冤枉我,我长什么样子,那不能怪我,我只是忠心伺候二爷,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老太太和太太的事情……”
  “好啊!你还敢犟嘴?”母亲指着晴雯的嘴巴说,“你这个样子我看着就不顺眼,留在宝玉身边我就不放心!撵走了去!”
  很显然,我母亲的逻辑是这样的:生得好看、妩媚、漂亮,就肯定是狐狸,就是小妖精,就会惹是生非,就会勾引她儿子,就会把她的宝贝儿子带坏,这样的人,如果是丫环,当然就得赶走,没什么好说的,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候,我有话要说了,战战兢兢的:“母亲,晴雯她真的没有什么错儿,要是她有点什么小错儿的话,那也是我的错儿。看在我的份儿上,把她留下来吧……”袭人一旁暗暗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没有理会她,“你不能撵她走,我不想让她走……”
  “休得多言!”母亲大声喝斥道,“你的账回头我再跟你算,或者让你父亲跟你算!这个小妖精马上就得给我撵走!”
  可怕的母亲,这会儿她像尊凶神了,她居然是信佛的,眼下我真怀疑她是真信还是假信。管她真信还是假信呢?现在我得搬出我的最后一尊神来:“晴雯原是老太太赏给我的,这会儿要撵她走,总得跟老太太说一声吧?”我是想让祖母为我讲讲情,把晴雯留下来。
  “不用你操心!”我母亲瞪了我一眼说,“这事我早就跟老太太说过了。赶紧给她收拾东西,快快地给我撵走。”
  我这才知道,我是留不下晴雯了,谁也救不了我的好晴雯了。可悲啊,我觉得自己很可悲。贾宝玉啊,贾宝玉,你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留不下!你还算个人吗?你还算个男人吗?当时,我真想给母亲这样说:要撵走晴雯,就先撵走我吧!或者这样说:把我和晴雯一起撵走吧!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来,只是两眼泪汪汪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一肚子愤怒,但却不敢再吭一声。即使是我敢,也没有用的。我母亲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主,我知道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晴雯被撵走的时候,她竟未流一滴泪,也无半句哀求,她只是凄然地望了我一眼……
  望着晴雯一步步远去了的身影,我骤然觉得眼前一团漆黑,晴朗的天空也顿时黑暗下来。
  晴雯走了,在怡红院里我举目无亲了,再也没有知我懂我,和我心连心的人了。
  晴雯走了,我先是放声痛哭了一场,后来又痴痴地,默默地啜泣了许久。
  袭人过来劝我说:“好啦,别哭啦,晴雯撵走了,还有我呢,还有我们呢……”
  “走开!离我远点,”我疯了一样大声喊叫道,“除了晴雯,我谁也不想看见……”
  
  12
  
  晴雯被撵走的第二天夜晚,我就贿赂了赖大家的一个婆子,让她带着我,偷偷溜到晴雯的那个酒鬼表哥多混虫家去探看她了。
  说起她的这个表哥,我就替晴雯心酸难受。晴雯成了我们贾府的丫环之后,看在晴雯的面子上,管家赖大便把她这个表哥买来做事(其实他所做的事情也就是喝酒),还配给一个叫多姑娘的女子为妻(此女多情过甚,简直是腰里别着一副牌,谁想来就跟谁来,听说我那琏二哥跟她也还有过一腿呢)。现在,晴雯都病得起不来床了,他们却全不着家,不知多混虫又去哪儿喝酒了,也不知那多姑娘又到哪里浪荡去了。晴雯被迫栖身于这样一个家,犹如一盆刚抽出嫩箭的兰花扔进了猪圈里头。这对猪狗样儿的男女吃水忘了挖井人,他们才不管被撵回来了的表妹晴雯的死活呢。
  推门一看晴雯孤零零地躺在芦席土炕上,就像望见荒原一株兀自生长快要凋谢了的花,我的眼泪就刷刷地流淌下来,真想用我丰富的泪水浇灌这束就要干枯的花啊。
  我心中的花儿已是病入膏肓了,这会儿她像是永远睡着了的样子。
  “晴雯,晴雯……”我轻声呼唤着她,“我来看你了,我来看你了,晴雯……”
  晴雯睁开那双疲惫而无光的眼睛,看见是我,登时明亮了一下,露出了凄惨的笑容,声若游丝地喃喃道:“宝玉,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来了,你果真来送我了,我想,你会来送送我的……”
  “送你?”我似乎是明知故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知道的,”她脸上溢出了泪花,“宝玉,我就要去那里了……”
  “不,”我轻轻地捂了一下她的嘴,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晴雯,我的好晴雯,你不要这样说,你不能,我不要你去……”
  “我渴啊,我快渴死了,”晴雯舔了舔那树皮一样干裂的嘴唇,伸出枯瘦的手来,朝炉台那边指了指,“给我喝点儿茶水吧……”
  我赶忙起身去为晴雯倒茶,然而我直皱眉头,这茶壶不像茶壶,茶碗不像茶碗(又大又粗的,且有一股呛鼻的油膻气,我一连用水冲洗了好几遍),茶更不像茶(我看了看,闻了闻,尝了尝,色香味俱无)。此时,我真想变成一只大鸟,穿越漆黑的夜空,飞到我们的怡红院里去,衔一壶枫露茶(我知道晴雯在怡红院里时,喜欢喝这种好茶),驮一只白玉茶碗,再飞回到她身边,让她尽兴地享用我们的好茶。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啊,眼下也就只好让她喝这种不像茶的茶了。可就是这种勉强可以叫做茶的水,晴雯却一仰脖子,如饮甘露一样,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
  看晴雯这个样子,我的眼泪又扑扑簌簌流了下来。
  “好晴雯,让你受苦了,”我抓着她的手,流着泪说,“迟几天,等太太的气头过去了,我再跟她好好求求情,再把你接回去,我们还会在一起的……”说这些话时,其实我是没有多少底气的,更无一点把握。
  “不会的,”晴雯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宝玉,即使你有这份心,我也没有这个福气了,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我就要走了……”
  “不,我们的缘分没有尽,我们的情分也不会尽的,”我攥紧了她的手,哭着说,“我不要你走,我要你回去……”
  “宝玉,有你这样待我的一颗心,我就觉得值了,也就知足了。”晴雯又咳嗽了几声,“只是,有一件事,让我死也难瞑目的,尽管人都说我长得好看,可我,并没有勾引过你,我和你,也没有那种事情的,为什么非得说我是狐狸精,是小妖精?没想到,长得好看也成了我的罪了,我真是比窦娥还要冤啊!如今,我是要走了的人,说什么也不怕了。早知今日成了这样子,何不当初真的和你……唉,那时候,我只知道痴痴傻傻地在你身边,想的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哪里会料到……”
  
  “是啊,我知道你是很冤枉的,”我长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很后悔的……”我真的后悔了,很后悔当初没有跟和晴雯甜甜蜜蜜地好一场。可能那时候我跟晴雯的思想是一样的吧,以为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想我会不管不顾,和晴雯有一个更甜蜜的故事的。
  “眼下,说这些都已经晚了……”说着,晴雯拿过枕边的剪子,流着泪,剪下两根葱管一样好看的长指甲,放到我的手心里。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它们,握在了手里。
  接着,晴雯又剪掉一绺头发,放到我手心。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它们,托在了手上。
  然后,晴雯又脱下那件贴身穿着的旧红绫小袄,颤抖着递给了我,我把它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你都收着吧,就像我还跟着你一样。”晴雯咬了咬牙说,“回去,见了她们,若是有谁问起,你就照直跟她们说,是我的,虚名早就按到我的头上了,那我就不怕这个那个了。宝玉,你怕吗?”
  “不怕,”我流着泪,摇了摇头说,“我才不怕呢。”
  “宝玉,”晴雯泪眼汪汪地望着我,“把你身上的小袄,脱给我穿,好吗?我想,我想穿着你的小袄,躺在冰窟窿一样的棺材里头,就不会觉得那么冷了,就像在怡红院里你给我暖着手一样……”
  我抽泣着,脱下我贴身的小袄,换上晴雯的那件贴身小红袄,把她的指甲和头发藏在了怀里。
  晴雯流着泪,含着笑,支撑着风中树梢一样抖动着的身子,穿上了我那件贴身小袄。
  “还想要我的什么?”我问晴雯。我想,她要我的什么,我都会给她的。
  “有你的这件小袄儿,有你的这颗心,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晴雯说。
  我看着她,她望着我,一样的目光,一样的眼泪。
  “晴雯,叫我声哥哥吧。”
  “宝玉,哥哥,我的好哥哥……”
  “晴雯,妹妹,我的好妹妹……”
  面对着奄奄一息时终于吐露了衷情的晴雯,当时我真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好亲亲她,给她些慰藉和补偿,让我补偿她,也让她补偿我,但我又觉得那样做似乎玷污了她,就迟疑了,我做得对吗?但我引以为憾,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深深地为此而遗憾着。
  事实上,当时我还没有来得及那么做,就被那个突然闯入的多余的多姑娘搅扰了,这个风骚得一点脸面也不要的女人一进来,就胡吣了些我现在也不想提及的脏话。于是,我就赶紧把她拉到门口,以主子少爷的身份,以少有的严厉口气警告她不要跟我乱来,还要她好好照料晴雯,不然就让她吃不了的兜着走。到底,这个比浪女人还浪的女人还是收敛了,她就是浪得出了花样,但还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
  这个浪女人多姑娘一回来,我就不便再在她们这儿呆下去了。再者,晴雯眼下病成了这个样子,我再呆下去更伤她的身体的。于是,我就恋恋不舍地向她告别。
  “晴雯,妹妹,好妹妹,我走了,”我站在她床前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宝玉,哥哥,好哥哥,你走吧,走吧……”说完这句话,晴雯就用被子蒙住了头。我知道,她是不忍再看我,不忍看我离开。
  我腿上像绑着两块石头一样,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去,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了。
  
  13
  
  我从晴雯那边回来,袭人问我哪儿去了。
  我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去哪儿了呢。”
  过了一会儿,我告诉了她:“我去看晴雯了。”
  “今晚怎么睡?”她问我。
  我答道:“随便你怎么睡。反正我是不睡的。我要坐着睡,我是要醒着睡……”
  “疯话!”她嘟囔道。
  我狂笑了几声,真的就是一副疯模样了。
  这一晚,我似乎就真的没有睡觉,而是发了一夜呆。
  第二天清早,凶信传来:晴雯走了。
  我又哭了,哭得一塌糊涂。
  我一边哭着晴雯,哭着我的好妹妹,一边在想,像她这样一个女子,是不适合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或许是她的最好出路了。我在想,晴雯临走之际,一定是呼唤了我的名字的,她一定是流着最后一滴泪呼唤我了的。我仿佛听见了,她是这样呼唤我的:“宝玉,哥哥,我的好哥哥……”
  我哭着的时候,袭人一旁自言自语道:“这晴雯人虽去了,晴雯这个名字怕是不能去的……”
  “哪里只是这个晴雯名字去不了,”我声音嘶哑地说,“晴雯的一切都去不了的……”
  
  14
  
  就在晴雯走了的那天夜晚,我蘸着泪水,哭出了那首《芙蓉女儿诔》,为她送行。
  我哭出来的这首长歌,黛玉看到了。黛玉是哭着念完它的,念着之后,她又哭了许久。
  黛玉哭着的时候,我陪着她流泪。
  我和黛玉一起哭。
  
  责任编辑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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