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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

2011-12-29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1期

  一
  
  一开始他们人很多,男男女女。他们来自北方一个大城市。
  他们曾经从学校冲上街道,喊口号,撒传单,给老师戴高帽子游街。他们为保卫同一个人互相辩论,互相谩骂,甚至真枪真刀地干。然后,他们被装上火车,像倒垃圾一样给倒了出来。但当时他们一点也没这么想。他们唱着歌,唱“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唱“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等等。那时候有很多这样的歌,无辙无韵,却一样唱得铿锵有力,豪情万丈。
  他们坐了三天火车,过了黄河,过了长江,接着换汽车,过了洪湖、洞庭,又是三天。后来,他们不唱了。有人晕车,开始吐,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让肚子遭了报应;有人开始想家,开始哭。但他们还是人很多。又后来,汽车像一只母鸡,一路下蛋似地把他们丢下,他们一拨一拨被沿途的乡下人捡走了。
  这样,就只剩下了向积微。
  向积微这个名字很怪,跟新中国的哪一件大事都不挂边,这说明他有一个非常的家庭背景,也是他落单的原因。向积微从县知青办领了介绍信,搭供销社送货的马车,颠簸了半天,又步行了半天,终于到了介绍信上的那个公社。
  其实是个很小的寨子,像个被大山挤扁的火柴盒,寨西放个响屁,就能把寨东谁家的灯吹灭。公社只有三个脱产干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是一个人,沧桑得看不出实际年龄;还有一个武装部长,一个妇联主任,他们是夫妻。
  向积微站在书记办公室,眼睛看着墙上的地图。这张地图已经很老了,老得都不像地图了,像一幅古旧的中国画。所以,他看得很吃力,跋山涉水的样子。最后,他用指头摁住一个地方,说:“就这儿吧。”
  “哪儿?”书记说。
  “就这儿。”向积微把指头换成指尖,让摁住的地方小了些。
  “哪儿?”书记又说。
  “这儿。”向积微又把指尖换成小拇指甲,针对在一个小圆点上。
  书记就有些为难,说:“这地方……听说过,可没有去过。好像不归咱县管吧?好像……”想了想又说:“那就是这吧。反正也不是交公粮分化肥,去哪儿都是再教育,都可以大有作为。”
  说着,给向积微换了介绍信。写好了,却找不到公章,就站在门口喊:“老林,老林。”老林就是妇联主任,是一个抱小孩的女人,丰臀细腰,一对儿硕硕的奶子,被小孩噙着一个,抱着一个。
  向积微就有些尴尬,赶忙移开了目光。
  “城里学生脸皮薄哩。”主任笑笑,却很是大方。
  “猪奶子。”书记笑着说,“细妹子是金奶子,小媳妇是银奶子,一生娃就成猪奶子了。”
  “你才是猪。”主任笑骂着,递过一枚公章。
  公章是木质的,长时间不用,腻着厚厚一层积垢。书记对着公章哈了一会儿气,在信纸上使劲地摁,一边摁,一边晃悠,桌子被他弄出一些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老鼠被踩住了尾巴。终于摁好了,书记双手扯着信纸,远远近近看了一会儿,说:“狗日的,还是不老显。”很惭愧的样子。又说:“就这吧,反正也不是交公粮分化肥。”
  向积微在公社住了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
  
  二
  
  那个地方叫“千家诗”,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个村名。
  向积微在山里走了两天,都是些鸡肠狗肚的小路,掩藏在时疏时密的高乔矮灌里,羞羞答答,却闪烁着诱惑。路上铺满隔年的树叶,脚步走上去,有种不知深浅的疲软。四周很静,有鸟鸣唧唧喳喳,像吵架似的,很激烈。但向积微认为,鸟叫的声音不能算声音,所以他觉得四周很静。
  离开公社时,向积微想带上那张地图,可书记说没用:“太老了太老了,这是解放前的东西,只能当画看,一进山你就知道没用了。你顺着路走,见到人你就问一声,见不到你只管顺着路走。”
  向积微就这么走了两天。
  这两天,他只遇到过两个半人:第一个是个樵夫。樵夫用斧子虚劈了一下,好像给向积微劈开了一条阳关大道,说:“不远,三天,最多五天,就到了。”第二个是个猎人。猎人给了向积微一条烤獾腿,说:“用不了三天,一条獾腿吃不完你就到了。”樵夫和猎人也没去过千家诗,但都知道,也是让向积微顺着路往前走,说“你会看见一座亭子,叫‘谢客亭’,往左一拐,还是顺着路走,就到了。”第三个只能算半个人,长着人形,却没穿衣服,有些似是而非的样子。向积微连说带比划跟他讲了半天,他却一言不发,沉默得像棵枯树。不过面相和善,身上也还算干净,向积微跟他在一个岩洞里住了一夜,还吃了些人家摘的山果。临别的时候,却突然开口了:“兴许你眨眨眼就到了,兴许你一辈子也走不到。”说话也同他的相貌,似是而非,让人捉摸不定。所以,向积微就没有在意。他更愿意相信樵夫和猎人的话,三天,五天,或者一条獾腿脚吃不完就到了。
  第三天中午,终于看到了 “谢客亭”。
  一根木桩,顶部榫了几根支架,上面苫了些野草,没有抹泥挂浆,一些藤条编扎,就结了顶,草率得像一朵被岁月风干的蘑菇。旁边有一块石碑,蚕头雁尾的隶书,写着三个大字:谢客亭。石碑后面,是一篇碑文,虽然风雨剥蚀,但依稀能看出个大概:
  栉风□雨鞍马劳顿□当待之以礼□之□□然则井蛙坛□穷乡僻壤恐待之不周失于□□是故备以简□陋灶□水糙米供过往客□□□便旅路□□□迢顺致□□□□
  □□乡野之民□□揖□
  看不出建亭立碑的时间,但碑文里所记的一切物事都在——几块丑石,砌了个灶台,上面坐着一口铁锅;旁边是一些蒿草干柴,并有火镰、火石等物;还有一只陶瓮,瓮口上扣着一只粗瓷海碗,掀开看时,果然盛着半瓮白米。
  向积微歇了一会儿,去附近取了泉水添在锅里,他打算给自己做一顿热粥。好几天没吃热东西了,肚子里拔凉拔凉的像一口老井。他往灶里续了些柴草,拿起火镰火石,咣当咣当敲打起来。其实他有火柴,可他不想用它,他就想用这种原始的方式弄出一团温暖和光明。
  咣,咣,就是这种声音。还有点点火星,一溅一溅的样子。
  但向积微没有成功。最后,他只得掏出了火柴。点着了柴草。烟从灶台里冒出来,把向积微呛了一下。他拧过脖子猛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嘬着嘴往灶台里徐徐地吹,终于轰的一声,着了起来。
  向积微没想到他会把饭做得这么好。他从来没有做过饭,可第一次做饭就做得很好。真香真香。他心里说。他结结实实喝了两碗热粥。
  然后,他往左拐了一下。
  路突然难走了,就像路跟他开了个玩笑,藏到了乱石底下,灌木后面。细得像一根用了千百回的铁丝,弯曲着,盘旋着,缠绕在乱石草树之间,走着走着就断了,走着走着又续上了。
  向积微艰难地往前走着。
  突然又开阔起来。茫茫一片草海,还有数不清的蛮石,有的像游走吃草的羊,有的像静卧倒沫的牛。好几天了,除了那两个半人,连个会叫唤的生灵也没遇到。鸟不能算,鸟虽然会叫,可离得太远,什么东西离你远了,就跟你无关了。所以,向积微把那些石头想成了牛羊,一下子就觉得亲近了许多。他很想摸一摸牛头,拍一拍羊尾巴。
  可当他走到石头跟前,却发现一点也不像牛羊了,混混沌沌的样子,除了像它们自己什么也不像。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离得远时,它在你心里,你一接近,它就从你心里逃走了。
  但向积微发现了新的东西。那是一幅画,是一个裸着身子的男人。看不清眉眼,可下身有一根坚挺的线条,一看就知道是个男人。他转到石头的另一侧,又看到一个,还是没有眉眼,下身也什么没有——这应该是个女人。下身有线条的是男人,没有的就是女人。他用有和无分清了男女。就这么简单。
  
  很多石头上都刻着画,一个,两个,或者四个;有的是男人在上面,有的是女人在上面,他们摆着各种姿势。他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他自己没做过那种事,也没见别人做过,但他知道画里的男女之事。
  难受死了难受死了。他的心里说。他觉得它们变成了一些虫子,钻进了他的心里,一拱一拱地蛀着他的心头肉。他真想把它们捉出来,一个一个摁死。可他办不到,他没法把指头伸到心里去。
  不看了不看了,再看我就成低级趣味的人了。
  向积微离开那块石头,沿着草丛里的小路往前走。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每块石头上都刻着那样的画,画上的人像活了起来,动弹着身子,好像故意做给他看、故意对他耍流氓一样。向积微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走了一会儿,又走了一会儿,却蓦然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石头跟前。
  他想,他可能迷路了。
  他爬上一块石头,举目四顾,草海并不太,能看见边缘的高乔矮灌。那些石头也小了许多,不再像牛羊了,像一些漂在水上的葫芦。他想,就这么大一块地方,怎么会迷路呢?
  向积微在石头上标了记号,朝着正南的方向走去。可还是不行,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原处,走着走着就回到了原处。那些石头像约好了似的,这个拦他一下,那个拦他一下,他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齐心协力的石头。
  应该说,风光很好。太阳已沉到山后,但还没有落下。西边的太阳照着东边的半截子山峦,看起来像一顶顶崭新的草帽。天上有一群云,野马似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奋不顾身的样子。向积微想起了一个词:天马行空。
  他想,要是有一匹马就好了。哗啦哗啦,就出了草海;哗啦哗啦,就到了千家诗。
  刚这么一想,就一步也走不动了。浑身酸麻,好像刚干了一件出力活儿,把身上的力气都用完了;好像在醋缸里泡了千秋万代,稍微一动,身子里就能流出酸水来。
  日他妈我不走了。向积微骂了句粗话。
  他从来没骂过粗话,但当时他突然发现,骂粗话不但解气而且解乏。日他妈!日他妈!他连着骂了两句,像故意跟谁作对一样。
  东山日头一大垛,落了这个有那个。日他妈我明天再走。他这么说。
  天说黑就黑了。能看见夜色从低处一层一层地往高处漫,像水一样。东边山峦上的草帽一顶一顶被漂走了,慢慢地,山石草树也统统淹了进去。
  向积微爬上了一块巨石,铺开了行李,他打算在这里住上一夜。
  草海里黑了一会儿,又不太黑了。月亮不知何时升上来了,半个,像吃剩下的茯苓夹饼。
  怪气。向积微心想。在这个地方想起茯苓夹饼实在有些怪气。他这么想。
  他坐在石头上,用手托着下巴,不声不响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就像石头上长出了一截身子。这样他就想起了茯苓夹饼,就是他们那个城市里的一种小吃。忽然就有些想家了。
  这样不好。他赶紧对自己说。还没到地方就开始想家,很不好。
  睡,好好睡一觉,明天继续赶路。他说。
  向积微脱下鞋子,当枕头垫在褥子下面。离开公社的时候,妇联主任跟他说,你在山里睡觉,就把鞋子当枕头枕着,这样山神爷就知道你不走了,山神爷会护着你,野物们就不敢打扰你了。
  被窝里有一种浓重的味道,就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种味道,温热的,柔软的。家,已经很远了,但家的味道却被他打进行李带到了这里。
  睡吧。他说。睡到天亮继续赶路。
  向积微却没能睡到天亮。半夜的时候,他感到头上响了一下,啪,像从天上扔下来的一粒黄豆。啪,又是一粒,啪,又是一粒。然后就大把大把地往下撒,哗,哗。他被一阵大雨惊醒了。他飞快地拿出雨衣,把被褥打进了雨衣里,兔子似的朝前边跑去。刚跑了两步,又猛地停下了。草海很大,却没有可以避雨的地方,所以他停住了。反正前边也在下雨,你跑得再快,最多也就是早一步跑到前边的雨水里。
  他稳了一下,开始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雨也稳了一下,小了许多,不紧不慢地下着。他们好像有一种默契,都是同心同德不紧不慢的样子。
  后来天亮了。
  后来雨停了。
  后来,草海突然不见了,石头也突然不见了。就像那些草统统被牛羊似的石头吃完了,就像那些牛羊似的石头,吃饱了,便统统散去了。
  怪气。向积微心想。晴天白日你睁着眼却走不出那片草海;黑灯瞎火你忙不择路,却一下子走出来了。真是怪气。
  他这么想着,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忽然看见了两扇石门。
  就是两面相对壁立的石崖,但看上去像两扇半开半掩的大门,顶天立地,厚重得让人望而却步。崖壁上粉着厚厚的青苔,能闻到那种湿漉漉的味道。一只鸟在头顶盘旋了两圈,温婉地叫道:“这儿,这儿。”然后倏地飞进石门,像弹弓射出的一粒石子。以后向积微就会知道,这种鸟叫指路鸟,能发出“这儿、这儿”的叫声。
   向积微没有犹豫,紧了几步,跟着那只鸟挤进了石门。
  
  三
  
  豁然开朗。
  对,就是豁然开朗,再没有任何词比它更恰如其分了。好像四周的山被什么力量逼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几步,就有了外面的窄狭和局促,就有了里面的豁朗和开阔。村子,就坐落在这片阔地上。有一囱一囱的炊烟,正从房舍屋顶飘出来,画笔似的描摹着天空。晚霞,就灿烂如画了。
  于是,就有了人烟的味道。
  向积微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他忽然有种冲动,想把心掏出来,放到这人间烟火里熏一熏。当然,心是掏不出来的,心又不是口袋里的一件东西,可他就是有这样的冲动。那时候人们常常有掏心的冲动,常常会说把心掏出来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好像毛主席很喜欢人们那团肉乎乎的东西。向积微也说过这样的话。同学们却说:“狗崽子你也配?毛主席才不要你那狼心狗肺呢!”后来他就不敢说了,但他还是常常有掏心的冲动。
  “立秋——”有女人高喉咙大嗓喊着家人。
  “快回家吃饭嘞!”女人这么喊。
  当时,村里人正在吃晚饭。他们不像城里人那样围着家里的桌子吃饭,他们往往自觉地聚到谁家门口的空地上,那里有一棵大树,一座粪堆,或几块石头,他们或蹲或坐,散漫得像一些刚从山上回来的牛羊。每个人都有两只碗,大碗盛饭,拇指扣住碗沿儿,其余四根指头托着碗底,这样,掌心处就有了一个空间,正好卡住一个馍馍;小碗里盛菜,放在他们的脚前。
  这情景,向积微在北方农村见过。当时的教育方针是“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工,还要学农,学军”。乡下人就这样吃饭,他们叫“赶饭市”。饭市其实就是一个市场,人们端着自己的饭碗,却常常互相把筷子伸到别人的菜碟里,你吃我一口白菜,我吃你一口萝卜,完全是彼此不当外人的亲切。
  “咦,来客了。”有人看见向积微,站了起来。
  “咦,咦。”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口音也和当地不同。自从过了长江,向积微满耳朵都是温婉如鸟鸣般的话语,但这里人们的口音,却基本是北方的腔调。向积微的心猛地一颤,就像有根鸡毛把他的心尖撩了一下,嫩嫩的,他突然有些想哭。
  “我叫向积微。”向积微说。
  “噢噢。”人们说。
  “请问,这是不是千家诗?”向积微说。
  “噢噢。”人们说,“方圆几百里,就咱这一个千家诗。”
  “我是来插队的。”向积微又说。
  “噢嘛,噢嘛。”人们说。
  人们都很热情。笑容被热情一烤,像墙上没有糊紧的泥皮,劈里叭啦往下掉。
  “快去叫篓子来。“一个老汉说。
  几个孩娃答应着,撒腿往村街的一头跑去。脚步叮叮当当回响在街道,就像竹筒里滚动着一把欢快的豆子。
  篓子不是篓子,篓子是一个人。过不了多久,向积微就会知道,这里的人都喜欢用农具、家具给孩子起名,比如:门板、笆斗、毛篮儿等等。这是他们的小名,每个人还有自己的大号,门板叫刘仁安,笆斗叫刘仁朝,毛篮儿叫杨贞梅。
  
  篓子的大号叫杨德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浓眉大眼,宽肩阔胸,完全是北方人的长相。他上身穿着一件土布短褂,敞着怀,那被阳光晒成紫铜一般的胸膛,让人想到宽厚和坦诚;下身是一条土布裤子,裤裆宽大得能装下二升谷子。
  向积微跟篓子握握手,说:“支书,你贵姓?”
  篓子笑着说:“免贵,姓杨。我不是支书。”
  向积微有些不好意思,又说:“杨队长,你好。”
  篓子还是笑着:“好,好。我不是队长。”
  向积微有些失望。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又问了一遍,这里确实是千家诗。就想,既然人们把他叫来,那他大小也是管事儿的干部,就掏出了公社的介绍信。
  篓子把介绍信反复看了几遍,脸上一片茫然。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向积微说。
  “噢噢。”篓子还是一片茫然。“好嘛,好嘛。来了就是客。”
  “我不是客,”向积微说,“我是插队的知青。”
  “好嘛,好嘛。”篓子把介绍信还给向积微,重新燃起热情:“走,回家回家。”
  篓子让婆娘专门做了几个菜,都是当地的特产,还有酒,也是家酿的那种,还请了村里的几个老人,一起陪吃陪喝。
  开始的时候,人们吃喝得都很客气,你敬我一下,我敬你一下,酒喝得很浅。吃菜也很拘谨,好像筷子有些短,只能够着面前的菜碗,好像牙口不太好,都是细嚼慢咽的样子。但人们对向积微照顾得很周到,不停地续酒,不停地布菜。后来,人们就放开了,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吵架似地互相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后来,又有一些人加入进来。他们都从家里带了东西,一块肉,一坛酒,像走亲戚一样。但这不是走亲戚,千家诗叫作“搭平伙”。谁家来了客人,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随便带上酒菜加入进来,共同把快乐进行到底。这里的人喜欢喝酒,但不喜欢一个人在家喝,喝酒是件快活事,不能关起门来跟做贼似的。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喝成轰轰烈烈的样子,好像这样,喝酒的快活就放大了许多。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
  屋子里就坐不下了,他们把酒场挪到了院里。院里点着了一堆劈柴。熊熊的火光照着,每张脸都亮得红汤瓜水。后到的人挨着给向积微敬酒,一边说来晚了来晚了,都是很惭愧的样子,好像做下了错事。
  被人们的热情温暖着,向积微幸福得像一条失散多年又回到主人身边的小狗。他端着一碗酒,走到酒场中间,脚步有些蹒跚,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鸭子,但他的心很坚定。他双手捧着酒碗,喊了一声:“乡亲们……”
  向积微往上举了举酒碗,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人们奇怪地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乡亲们,”向积微接着说,“你们就是真正的英雄,我就是那个幼稚可笑的向积微。我到千家诗,就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人们好像听懂了一些,开始为他鼓掌,叫好。
  “好嘛,好嘛。”人们说。
  “来了就是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人们说。
  “我出身不好,可是,” 向积微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我就是跟贫下中农结合来了,我要以我的革命行动,在广阔天地炼红心!”
  那时候,很多人都能活学活用毛主席的话。但向积微从没有这样的机会,自从父母成了反革命,他就失去了很多机会,包括活学活用,包括向毛主席献忠心。现在,千家诗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向积微双手捧着酒碗,像捧着红宝书,他说得很诚恳,也很动情。那时候,人们经常能很诚恳很动情地说出心里话。
  但人们好像又听不懂了。他们交头接耳,互相询问着,互相告诉着。有一个人站起来,大声问:“炼红心?听说过炼铜炼铁,没听说把心掏出来放到炉火里炼呢嘛。”
  向积微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相信竟有人不知道“炼红心”这个词。红宝书,红海洋,全国山河一片红啊,怎么会不知道“炼红心”呢?
  “噢嘛,乡下是广阔天地?咱这巴掌大的地场算广阔天地?”人们说。
  “听不真。你说的我们听不真。”人们说。
  “听真一些,听不真一些。” 人们说。
  过了好大一会儿,向积微才慢慢回过神来。三天火车,三天汽车,然后又是马车,然后又是步行,他算不清楚走过了多少路程;一条河又一条河,一架山又一架山,千山万水隔着,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到千家诗了。
  向积微原谅了人们。
  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想,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很有必要;可农民也应该了解国家大事,应该接受新生事物,这同样很有必要。这么一想,向积微忽然觉出了肩上的责任,他忽然觉出了自己的重要,忽然又有了掏心的冲动。
  向积微开始给人们讲国家形势。讲三反五反,讲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的舌头像翻书一样,哗哗地翻着新中国的历史。
  “好,好嘛,跟说书一样。”
  “好,好嘛,跟唱戏一样。”
  劈柴棒子燃得正旺,人们的情绪也很旺,他们听着,问着,互相告诉着,兴奋得像一口生烟冒泡的开水锅。
  “喝酒喝酒。”
  “喝。”
  酒碗重又叮叮当当响起来,好像人们等了千秋万代,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日子。
  向积微开始主动向人们敬酒。咕,一碗;咕,一碗。他喝得气吞山河,扬眉吐气。他从来没这么气吞山河扬眉吐气过。下乡前,他想象过很多进村的场面,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热烈的,亲切的,激动人心的,泪流满面的,但这些场面都给了别的知青,留给他的,却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情景,既不轰轰,也不烈烈。但现在,他觉得一样轰轰烈烈了,他觉得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轰轰烈烈。
  后来,人们开始唱歌。曲调很陌生,就像沿途看到的山山水水,词也是似是而非的样子,北方话掺杂着南方方言。但每个人都很投入,拍巴掌跺脚,摇头晃脑,张扬得像一群刚下过蛋的母鸡。
  被人们的情绪感染着,向积微放下酒碗,走到场子中央,他给人们跳起了“忠字舞”。他一边跳,一边唱: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众人的歌声淹没了。人们看到向积微跳舞,就主动开始为他伴唱。一开始是一个年轻女子,她唱的是另一种曲调和歌词:
  “听得见村头马蹄子响,
  梳头插花换衣裳。
  鸡娃子叫来狗娃子咬,
  当兵的哥哥回来了……”
  接着,很多人都跟着唱起来:
  “竹叶叶青来映山红艳,
  哥哥跟的是毛委员。
  五角星红来新军装灰,
  骑马背枪来看妹妹。
  哥哥你一去十四五载,
  妹妹我夜夜都盼你来。
  热乎的大炕软绵绵的被,
  等不到哥哥我搂着自个睡。
  前半夜凄惶我添一灯油,
  后半夜凄惶我梳一回头……”
  然后继续喝酒。
  然后,又唱歌,又跳舞,又喝酒……
  
  四
  
  千家诗,名字听起来很大,实际上也就五六十户人家。就像原本是一本厚书,在岁月的流转中大部分缺失,只遗下零散的几片残页。
  但房舍和街道却规划得十分齐整。所有的人家都有门楼,所有的门楼都有楹联,比如“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比如“牛耕绿野千仓满,虎隐青山万木春”。进了门楼,是一面迎壁,迎壁上有间小小的墙窑,供奉着慈眉善目的土地两口儿,然后是上下两房,东西两厦。都是些未经斧凿的原木和蛮石,随弯就曲,好像一边说闲话,一边信手搭砌的一样,跟周围的青山绿水,形成了一种和平共处的关系。
  
  自从过了长江,向积微就看到南方与北方很不相同,不但人居环境,就是人们的衣着口音也大不一样。可这个千家诗,人们的居住、衣着和口音,都与北方十分相似。于是,向积微揣猜,千家诗可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一宿好觉,让向积微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蹲在篓子家影壁前,一边刷牙,一边想着心事。他想得很远又很近,很丰富又很具体。他在这些纷纷纭纭的心事里,用牙刷在嘴边拉出了一圈白沫。
  “咦,你跟牛倒沫一样。”毛篮儿说。
  毛篮儿是篓子的女子。这女子有双星星似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人的眼睛常常会像一种东西,比如,有的人眼睛像杏核,有的人眼睛像黑豆,但毛篮儿的眼睛什么都不像,它们就像两颗星星。
  毛篮儿也在刷牙。她食指上戴着一个揩牙巾,蘸着盐末在牙齿上擦,擦一会儿蘸一下,擦一会儿再蘸一下。向积微觉得很新奇。他听说过用盐末刷牙,可从来没见过。
  “有意思。”向积微对毛篮儿笑了一下。“我是说你刷牙很有意思。”
  “你才有意思哩。”毛篮儿说,“跟牛倒沫一样。牛是用牙嚼出来的,你是用刷子刷出来的。就这么一点不一样嘛。”
  向积微进屋了。
  向积微又出来了。
  他给了毛篮儿一支牙刷、一支牙膏。下乡时他多带了两支,他把它们送给了毛篮儿,帮她把牙膏挤到牙刷上。
  “你试试这个。”向积微说。
  毛篮儿拿着牙刷,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伸出舌头在牙刷上舔了一下,咂着嘴唇。
  “咦,有一股薄荷味道。”她说。
  “咦,有一股桔子味道。”她说。
  毛篮儿也在嘴边拉出了一圈白沫,像一只倒沫的小羊。
  后来,毛篮儿领着向积微出了家门。向积微要去找篓子,他想跟篓子说说他插队的事。
  
  天已经亮了。也不是完全亮了,地上的景物已经清晰地有了轮廓,可天上的星星还在,闪闪烁烁,很不甘心的样子。
  出村往右一拐,是一脉石山,看不清它的全貌,看到的只是一壁陡崖,顶天立地,矗在村子的一侧,像一个宽阔温厚的怀抱,随时都要把千家诗拥了进去。山崖上长着各种杂树灌木,一年四季你追我赶地开花。风吹流云,从崖顶拂过,就会有一些花瓣儿被拂落下来,纷纷扬扬,灿若彩霞。
  河从远方来,走到崖顶,似乎刹不住脚步,突然奋不顾身地扑下来,成了一道瀑,像一匹洁白的素绢。然后,在崖下稍作歇息,积成一个潭,然后,随曲就弯,缓缓地漫流出去,带着五彩缤纷的花瓣儿。这河,就叫流花溪了。
  河面不宽,水肥时不过里许,河瘦时也就三五丈吧,但河床却很是坦阔。山里总是很拥挤的,可到了这里却突然开放,给溪水腾出了一片阔地。所以,无论水肥河瘦,这条河总是浅浅的,软软的。溪水也变了颜色,从洁白到浅绿,像一疋风流的绫绸。有几群白鹅野鸭,在河水里游走,不分丑俊贵贱,和睦相处,并自在而快乐着。它们和那些花瓣儿,像绣在绫绸上的风景,装点着这条河流。
  一座吊桥,沟通着此岸和彼岸。桥面上铺着木板,人走上去,山崖和瀑布就成了背景,从下面看去,像看一场宽银幕的电影。
  向积微走在吊桥上,悠悠然然,像走在梦里;毛篮儿却坦然自如,一蹦一跳的样子,像一只快活的小羊。不时地,有人从对面过来,都主动地让到旁边。他们跟毛篮儿亲切地打着招呼,朝向积微温温地笑。
  “都给你让路哩。”向积微说,“看你是干部子女都给你让路哩。”
  “咦,沾你的光哩,你是客人嘛。”毛篮儿笑着说,“平时都是晚辈让长辈,男人让女人,空手让挑担,轻担让重担。可你是客人,尊贵呢嘛。”
  向积微笑了笑。他想,他可不是客人,他是来这里安家落户的知青。又想,入乡随俗,他得记下这些规矩,这也是再教育的一项内容。
  过了河,是一片桔林。远望去,桔林像一只幽暗笼子,影影绰绰有一些人,在里边动来动去,像一些偷偷摸摸的老鼠。但走进去就不那么幽暗了,人们也不再像老鼠,他们亲亲热热地说话,大大方方地做着事情。
  这里是一个集市。
  没有讨价还价的声音,彼此说的话,也基本与交易无关,家长里短,天上地下,都是些少盐没醋的闲话。
  “五爷,看你这菜多好。也就是五爷才能种出这样好菜呢。”毛篮儿不时地跟人打着招呼,小嘴甜得流糖溢蜜。
  “女子真会说话。”五爷笑着,“你也赶集?”
  “我找我爸。客人跟我爸有事呢。”毛篮儿说。
  “噢。才看见你爸呢嘛。”五爷说,“你到那边瞧瞧。”
  很快,他们就看见了篓子。
  篓子正在数鸡蛋。一五,一十……他把鸡蛋从一个筐子数到另一个筐子里。
  篓子也看见了向积微。
  “哦哦,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哩,就没有叫你。”又说,“家里母鸡抱窝了,鸡蛋都快变成鸡娃了。嗬嗬,总不能让客人红嘴喝白水吧?”
  在千家诗,谁家来了客人,早上首先要奉上一碗荷包蛋,他们叫鸡蛋茶。一片茶叶也没有,可他们叫鸡蛋茶。这又是千家诗的一条规矩。千家诗有许多规矩,也有许多奇怪的叫法。
  譬如,他们把这种交易方式叫露水集,一般是五更起市,日出收集,跟露水一样。譬如,露水集的交易一般都不用花钱,人们以物易物,出余入缺,各取所需——两个鸡蛋换一斤葱,一对荆筐换一张铁锨……一切都是约定俗成的样子。如果你有事不能守摊,就把东西放在这里,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有人需要你的东西,就自己拿去。只有这时候,才会往你的摊上留下相应的钱。钱,在这里已不再是钱,更接近于一种记号或信物。不用担心谁坑了谁,谁骗了谁,桔林里有个“称心台”,上面挂着一杆公平秤,人们自觉地用它称兑着自己的良心。
  向积微像走进了一个古老的梦。
  可一切又都是崭新的。枝头的桔子刚刚泛出鹅黄,嫩嫩的,像吹弹得破的蛋黄;所有的蔬菜上都挂着水珠儿,晶莹得让人有种吮吸的欲望;还有镰刀、锄头之类的铁器,靛蓝的颜色里,透着刚刚淬火的味道……
  因为,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虽然还看不见,但太阳确实升起来了,桔树的梢头染上了曙色,那些桔子也鲜亮了许多。雾气收了,露水收了,赶集的人随着雾气和露水也渐渐散了去。
  已经有人在田里忙活了。
  哦,哦。他们吆喝着牛。
  啪,啪。他们甩着鞭子。
  他们干着不一样的话,有的在犁,有的在耙;他们也不在一个地方,有的在田里,有的在地里。过不了多久,向积微就会明白田和地是不同的,水地叫田,旱地叫地。以后,千家诗还会让他明白更多的东西。
  但当时向积微有些不明白。他觉得他们应该集中在一起,在生产队长的指挥下,干一样的活儿,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弄出一种轰轰烈烈的场面。
  “你不管他们?”向积微说。
  “我做啥管人家?”篓子说,“虾有虾路,鳖有鳖招,各有各的活路。我做啥管人家?”
  “你是队长你不管?”向积微说。
  “队长?什么队长?”篓子把眼睛鼓成了两颗桔子。“赤卫队?游击队?”
  向积微也把眼睛鼓成了桔子。
  “生产队。”向积微说,“新中国都成立二十多年了,你们没有生产队?”
  “这我知道。”篓子说,“千家诗来过工作队,说共产党得了天下,说我们已经解放了,已经是新社会了。”
  “然后呢?”向积微说。
  “什么然后?哦,我们耍了社火,唱了社戏,工作队就走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篓子说。
  “工作队再没有来过?”向识微说。
  “看你说呢嘛,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社火耍了,社戏唱了,人家不走做啥呢嘛。”篓子说。又说:“公家人忙的都是大事,人家来咱这山旮旯做啥呢嘛。”
  
  “互助组,合作化,人民公社……”向积微说。
  “听不真,我听不真你的话。”篓子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就深了许多,很慈祥、很宽宏大量的样子。
  “可是,可是……那我怎么办呢?”向积微看着篓子,好像要从那些皱纹里找出答案。
  “什么你怎么办?”篓子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一些,却很是茫然。
  “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向积微说。
  “你是知识青年?”篓子打断了向积微。
  “噢。”向积微说。
  “你接受农民教育?”篓子又问。
  “噢。”向积微说。
  “看你说哩。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让没学问的庄稼人教育你?”篓子又笑了。
  向积微觉得篓子的笑像一个梦,篓子就像梦里的人,你跟梦里的人说话,说着说着就对不上套路了。
  “反正我不是客人,我是来安家落户的。”向积微说。
  “噢,噢。你这一说,我就听清了。”篓子说。
  又说:“这是大事,我得跟他们商量商量。”
  
  五
  
  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让向积微住到虚云观。
  虚云观在一道山坡上,经常有云雾缥缈在房前屋后,好像给它穿了一件纱衣。一条小路从山坡上蜿蜒下来,衣带似的把它与千家诗连在一起。
  也是一座四合院,上下两房、东西两厦,也是原木蛮石的结构,只不过格局比一般住宅大了一些。房顶上长着茂盛的瓦松,肥肥嫩嫩的,给人味道很好的想象。
  虚云观有一个道士,姓罗,俗名罗平斋,道号天一。但看起来实在不像个道士,像老时候的教书先生。一身长衫,套在他干瘦干瘦的身子上,像竹竿上挑着一袭蓝布,把他的实际年龄遮了起来,看不出他有多老,也看不出他还会多老。篓子不叫他俗名,也不叫他的道号,他叫他“罗先儿”。
  “罗先儿,这是咱村的客人,先叫他住在观里吧。”篓子这么说。
  “中啊中啊。”罗先儿温和地笑着,像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
  “我不是客人,我是来插队的知青。”向积微不失时机地表明自己的身分。然后,给罗先儿背了三条毛主席语录。
  第一条:“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第二条:“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第三条:“一切在农村工作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
  向积微对自己的开场非常满意。第一条指明了革命的方向,就像规划了一块阵地,要在农村这片广阔天地里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第二条强调了这场革命的重要性,是对第一条的丰富和深化;第三条对在农村工作的同志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这就像战争年代一样,前方打胜仗,后方支前方,“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罗先儿听得似是而非,但还是一脸温和和笑:“中啊中啊。”
  这样,向积微就住进了虚云观的一间厢房里。
  屋子里有些暗,但走进去站了一会儿,就不那么暗了。有一张条几,把屋子分成了两半,一半放着一张竹床,床上有竹席、竹枕,但没有被褥;另一半放着一些皮鼓铜锣胡琴琵琶和几只箱子,都是能够弄出大动静的物事,不过,当时它们都堆放在屋子里,沉默得像一群哑巴。
  “就住这儿吧。这是村里的业产。”篓子说。
  “中啊中啊。”罗先儿笑着说。
  向积微点了点头。
  毛篮儿帮着把屋子收拾了一番,给向积微铺好了被褥。毛篮儿做这些时,很认真,很兴奋,像一只筑巢的喜鹊,好像她不是帮向积微做事,好像她在给自己做事一样。
  向积微看着毛篮儿忙活的样子,忽然心里嫩了一下,又嫩了一下。
  “吃饭的事,得各家轮着派。一个大男人,你伺候不好自己。”篓子说,“再说,你也没粮食。”
  “中啊中啊。”罗先儿笑着说。
  向积微点了点头。
  从前到后,罗先儿就说了四个字“中啊中啊”,脸上也一直是那种温和的笑。
  向积微就这样被安置下来。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革命也不能把嘴扎起来不吃饭。所以,向积微接受了篓子的安排。
  
  我这就算安家落户了吗?
  那天晚上,向积微躺在被窝里,这么问道。
  有一股浓重的老屋的味道,这味道让向积微感到一种陌生的温馨。
  应该算吧。他心里说。
  虚云观不是篓子的家,不是罗先儿的家,也不是千家诗哪一个人的家,这是村里的公产,我住在这里,应该算千家诗的社员了。他这么想。
  他忽然觉得“社员”这个词有些古怪。千家诗还没有实行合作化,一切还都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社员”这个词就有些名不符实。他不明白新中国成立二十多年了,千家诗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向积微想起了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心中有许多毛主席语录,他常常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就会想起其中的某一条。有了问题怎么办?语录里边找答案。那时候人们都是这样,心里有了解不开的疙瘩,就会主动向毛主席请教。当然,毛主席住在北京的中南海,不是谁都可以随便见到的,但毛主席的语录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毛主席的话就像天上的北斗一样,照亮着中国人民脚下的路。
  向积微的心动了一下。毛主席的话最能拨动人的心弦,所以他的心动了一下。
  他想,毛主席真是太伟大了,他老人家在延安说的话,放到千家诗也管用,在四九年说的话到了七四年也没有过时。
  他想,中国这地方太大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啊,革命的扫帚威力再大,也总有扫不到的死角。千家诗就是一个革命扫帚还没有扫到的死旮旯。
  他想,反动的东西必须打倒,落后的观念必须革除,这就需要一把革命的铁扫帚。而他,向积微,就是扛起这把革命扫帚的接班人。
  他看着屋子里的锣鼓家什,心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用它们制造出惊天动地的动静。他把自己想成了电影里的人物,他有一种振臂高呼的冲动,还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向积微决定办一所农民夜校。
  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毛主席还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就是辩证法。
  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是广阔天地炼红心;办夜校教育农民,提高农民的革命觉悟,也是广阔天地炼红心。这就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
  毛主席领导过秋收起义,也办过农民运动讲习所。总不能说领导秋收起义是革命而办讲习所就不是革命吧?所以,只要你心里有了革命的种子,你所做的一切,都能开出革命的红花,结出革命的红果。
  向积微觉得他心里有一朵花,那朵花扑愣着花瓣儿,就要开放了。
  他把灯捻挑长了一些,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他从行李中找出了《毛泽东选集》。
  
  六
  
  向积微听到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当时,罗先儿正在给孩儿们上课。
  罗先儿除了主持千家诗的重要祭祀活动,除了给办丧事的人家做道场,更多的时间,是教村里的孩儿们读书识字。
  有男孩儿,也有女孩儿,年龄、个头儿各不相同,但一律干干净净、素素气气的样子,规规矩矩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
  他们的坐位不在屋子里,在院子里的一棵桔树下面。桔树和罗先儿一样老,也和罗先儿一样,看不出它还能多老。但桔树却很茂盛,树冠如伞,遮出半个院子的荫凉。枝叶间挂着红红火火的桔子,还有几只鸟隐在树冠里,不时地叫一声:“这儿”,不时地叫一声:“这儿”。能看见桔子,却看不见鸟,好像声音是那些桔子叫出来的。
  孩儿们就坐在桔树下面,把桔树和罗先儿围在中间。
  罗先儿教得很奇怪。
  
  孩儿们学得也很奇怪。
  他们身边都放着一个竹编的书篮,但篮子里并没有书,里边盛着一些石头片片,就是叫页岩的那种东西。它们显然经过了雕凿和打磨,一共有十五片,盛在一个木匣子里,摆成这么一个形状:
  罗先儿并不是给孩儿们讲几何,是比几何更有趣的东西。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又曰:‘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我们复习前两天讲的功课。”他拿出几块石片,漫不经心地摆弄了几下,就摆出了一个图形:
  孩儿们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刘仁德。”罗道士点了一个娃。“你讲一下这段经的意思。”
  刘仁德小名叫泥兜儿,“刘仁德”是罗道士给他取的学名,他平时叫“泥兜儿”,一坐到这里就叫“刘仁德”了。他和他的名字一样,举手投足都显着知书达礼,温良恭顺。他朝罗道士鞠了一躬,然后开始讲,讲的是《三字经》里孟母教子的典故。
  “很好。”罗道士说。他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刘仁德坐下。
  刘仁德又朝罗道士鞠了一躬,坐下了。
  罗道士满意地点着头,踱到刘仁德跟前,在他的头上慈爱地摸了一下。他一边点头一边踱步,在所有的头上都摸了一下,一视同仁有教无类的样子,好像通过他的手掌,能把他的慈爱和学问印到所有的脑袋里。
  风吹来,也像手一样抚摸着桔树,树冠先从一边动起来,慢慢地才动到另一边。阳光在娃们身上跳来跳去,像一群扑扇着翅膀的蝴蝶。
  后来,罗道士把石片弄乱,开始了新的拼组。他的手指灰黄瘦长,像几根干枯的树枝,来来回回摆弄着那些石片。很快,就成了另一个图形:
  “老子骑牛出关去,此地空余道德经。”罗道士浅声吟哦。他的声音柔媚曼妙,像春天里的枝条,给人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罗道士写下这么一行字。他讲课从来不用书,所谓满腹经纶,他的学问都在心里。
  “五千言道德真经,十二字开宗明义。”罗道士说。“今天,咱们练习句读。”
  娃们各自抄下了那行字。不是写在纸上,他们用石笔写在一块石板上。山上有两种石头,一种是灰绿色的,质地较软,能画出雪白的印痕,人们用它做成石笔;另一种是黑色的,质地坚硬,人们把它做成石板。人们用石笔在石板上写字。
  “罗明礼。”罗道士叫了一个名字。
  罗明礼就站了起来,他朝罗道士鞠了一躬,看着石版上的字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很好。”罗道士说。他把手往下压了压,示意罗明礼坐下。
  “罗敬兰。”罗道士又叫了一个名字。
  罗敬兰站了起来,她朝罗道士鞠了一躬。她鞠躬的时候,头上的发辫翘到了前面,像一只小羊,娃们轰地一声笑了起来。罗敬兰没有笑,她瞪了娃们一眼,看着石版上的字念: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很好。”罗道士说。
  然后是另一个娃,他把那句话读成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还有一个娃,他读的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他们把一句话读成了不同的样子,好像同一棵树,长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了不同的姿势。
  嘻嘻,哈哈,孩儿们乱哄哄地笑起来。他们张着嘴,互相用眼睛看着对方,笑声像一些明明灭灭的水泡,好像他们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树上的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啾地一下从树冠里弹出来,像弹弓射向远方的几颗泥丸。
  罗道士用指头敲着石版,好大一会儿,才把笑声敲了下去。
  “很好。”罗道士说。
  “文章本无根,是非在人心。比如……”他用眼睛扫来扫去,想找到一个比喻。罗道士喜欢用比喻,他觉得道理像花朵,比喻像叶子,道理的鲜花只有开放在比喻的绿叶里,才能鲜艳芬芳,深入人心。
  “比如罗明礼。罗明礼是罗明礼,可罗明礼还有很多意思:罗明礼是千家诗的人,罗明礼是罗积善的娃,罗明礼是男娃……云云。只说出罗明礼是罗明礼,那罗明礼还不是真正的罗明礼,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说。
  天上的云被风赶着,羊群似的一拨一拨走过来,一拨一拨走过去,虚云观就一阵一阵暗下去,一阵一阵明起来。
  “再比如罗敬兰。罗敬兰和罗明礼都姓罗,可一个叫敬兰一个叫明礼,一个是女娃一个是男娃。知道罗敬兰是什么且不是什么,才算真正知道了谁是罗敬兰。这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这么说。
  “又比如……”罗道士讲了好几个比如,终于觉得把那句话讲明白了。最后,他说:“区区十二个字,就生出了这么多道理,这就是微言大义。好了,放学吧。”
  孩儿们发一声喊,像炸圈的羊群一样,从虚云观散了出去。
  这是那天下午的事情。
  
  七
  
  然后是晚上。
  “白天罗道士给孩儿们讲课,晚上你讲。”这是篓子跟向积微说的话。
  向积微跟篓子说了办夜校的事,篓子爽快地答应了。“中啊中啊,闹红的时候,咱就在虚云观办过识字班。你跟咱说说外边的世事,这也不错。”篓子把人们叫到虚云观,让他们听向积微讲外边的世事。
  “你们知道不知道?外边的人如今都过着怎样的日子?”向积微对人们说。
  人们看着向积微,也互相看着,脸上却没有想象的样子。他们很少走出过千家诗,更没有去过山外,他们想象不出外边的日子。
  “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向积微说。
  “不用油?那他们用啥?”人们说。
  “噢嘛。用松明子?用火把?那也不是长法嘛。”人们说。
  “用电。”向积微说。“一拉开关,吧嗒,灯就亮了;一拉开关,吧嗒,灯就灭了。”
  “电?电是啥东西?”人们说。
  “听不真,你说的咱听不真。”人们说。
  “听见过打雷吧?看见过打闪吧?那就是电。”向积微说。
  人们轰地一声笑起来。
  篓子本来也想笑,但他忍住了。他说,都好好听着,人家给咱讲文化哩都好好听着。
  但向积微不说话了,他呼地吹灭了油灯,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人们猛地静了一下,很快又嘁嘁喳喳说起来。
  “瞎说哩瞎说哩。这才是吹灯拔蜡说瞎话呢嘛。”
  “噢嘛。呼雷闪电弄到屋里,还不把人吓死?”
  “吓死?早就劈死你了。”他们说。
  好像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屋子里突然亮了起来。不是油灯亮了,是向积微手里的一件东西,像剑一样,把漆黑的夜划开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
  人们又突然静下来,是那种不知所措的静。
  “这就是电。”向积微说。他把手电筒晃了晃,挨个儿向人们脸上照去。
  “呀,呀。”人们惊叫着,一边躲闪,一边用胳膊护着自己的脸,好像害怕挨刀一样。
  “嗬嗬。”这回是向积微笑了。
  他重新点亮油灯,熄灭了手电筒。
  慢慢地,人们安静下来。慢慢地,重又开始说话。
  “真想不出。”人们说。
  “噢嘛。呼雷闪电装进这小筒筒里,想不出。” 他们说。
  几个年轻人走上来,围在桌子跟前,他们看着那个手电,不相信刚才的亮光就是它发出来的。
  毛篮儿伸手碰了一下手电,又倏地缩回,“咦。”她叫了一声,好像被烫了一样;然后又伸出手,这回她没有缩,她在手电上停了一会儿,然后跟大家说:
  “咦咦,凉的。”她眨着眼睛。
  “拔凉拔凉的,像块石头。”她不停地眨着眼睛,星星似的一闪一闪。
  向积微把毛篮儿的指头引到开关上,他让她的指头摁了一下。刷,人们又看见了那道亮光。毛篮儿惊了一下,手一抖,刷,又灭了。她静了静,一摁,亮了,一松,灭了。然后,她学着向积微,用手电朝人们脸上照。人们惊叫着,还是用胳膊护着脸,却不再躲闪,也没有了害怕的样子。
  
  “这就是电?”毛篮儿说。
  向积微点点头。
  “咦咦,呼雷闪电?”她说。
  向积微还是点点头,很宽容的样子。他接过手电筒,吱吱两下拧开了后盖。
  人们立刻又紧张起来,他们想到了手榴弹。他们记得手榴弹就是这个样子,扔手榴弹也是先把后盖打开,他们害怕呼雷闪电会像炸弹一样炸开。
  很快他们就不紧张了。他们看见向积微从里边倒出两块东西,安静得像两个红皮鸡蛋。
  “这是蓄电池,电就盛在这里边。”向积微说。 “就跟咱家里的粮囤一样,你用的时候就从里边取,你不用的时候,电就盛在里边。”
  “噢,噢。”人们说。
  “囤里的粮食有吃完的时候,电会用完吗?”人们又说。
  “会。”向积微说。“这跟油灯一样,你点的时间长了,就没电了。”
  “噢,噢。”人们好像明白了一些。
  “粮食吃完了再种,灯油熬干了再添,电用完了咋弄?总不能上天取那呼雷闪电吧?”人们又好像不明白了。
  “有电厂哩。水电、火电,就跟咱种地打粮食一样,每天都能生产很多电。”向积微说。
  “噢,噢。”人们说,好像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这就是点灯不用油。”向积微把电池装了进去,装反了,又装了一次。
  几个年轻人挨个儿拿过手电,每个人都让手电亮了一下。他们得意地说笑着,像做了一件大事。
  “那你再说说犁地不用牛。”篓子说。
  “噢嘛。犁地不用牛,那用啥?”人们说。
  “用马?用驴?用骡子?可咱这里,马驴骡子都不如牛好使。”他们说。
  “人家什么牲口都不用,用拖拉机。”向积微说。
  “鸡?”他们说。
  “啥啥鸡?”他们轰地一声笑起来。
  “瞎说呢嘛。用鸡犁地?那得多大的鸡嘛。”
  “噢嘛噢嘛。再大的鸡也不如牛,连猪也不如。猪还能拱地,没听说鸡能刨出一块地。”
  “不是鸡。”向积微说。“是拖拉机。”
  “什么扑啦鸡?你别日哄咱了。犁地还是牛好使,再好的鸡也刨不出巴掌大一块地。”人们脸上显出识破谎言后的得意和轻蔑。
  向积微不再说话,他用石笔在石板上画了起来。就是罗道士用过的石笔和石板。很快,他就画出了一个图形。果然不是鸡,是一个谁也看不懂的东西。
   “这就是拖拉机。”向积微说,“挂上拖斗,它就能像牲口一样拉车,挂上犁,它就能像牲口一样犁地。”
  人们看着向积微的拖拉机,但他们还是想不出这东西怎么能像牛一样犁地。
  后来,人们就对向积微的拖拉机失去了耐心。他们说向积微讲的新奇是新奇,可就是不实用,他们说还不如罗道士讲古有意思哩。
  “不听了不听了,回家抱婆娘睡觉去。”人们说。
  “噢嘛噢嘛,再肥的鸡也没婆娘那身肥肉实在。”人们纷纷离开屋子。
  “别走别走嘛。”篓子叫着人们,“长见识长学问哩都别走嘛。”
  但篓子没能留住人们。
  向积微看着人们一个一个走出屋子,他觉得他们像一群愚昧的老鼠,他为他们的愚昧感到痛心。
  “货,你看这帮货。”篓子不好意思地说,“等啥时候你给咱弄个那什么鸡来,看货们还怎么说。”
  向积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别难过,乡下人就是这么现世眼。要不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那个啥呢?”篓子说。
  “教育农民。”向积微又笑了一下。
  “噢噢,是得好好教育,咱以后慢慢教育个狗日的们。”篓子说,“天不早了,先就这吧。”
  篓子拍拍向积微的肩膀,也走了。
  有几个年轻人没有走,毛篮儿、笆斗、门板、满囤。他们反复地玩着向积微的手电,亮一下,又亮一下。后来,手电筒就不怎么亮了,红红的,像一只缺觉的眼睛。
  “快没油了。”他们说。
  “就知道油,猪脑子一样不长记性。”毛篮儿从他们手里夺过手电,递给向积微,“快收起来,看叫他们弄没电了。”
  向积微和毛篮儿对了一下眼。灯光下毛篮儿的眼睛像星星,一闪一闪。他想起毛主席的话:“你们青年人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想,千家诗的未来,应该寄托在这些年轻人身上。
  “你接着说犁地不用牛,你说说拖拉机。他们不听俺想听嘛。”毛篮儿说。
  “你说,一头牛一天能犁多少地?”向积微说。
  “一亩多吧。”门板说。
  “好牛、好把式,累死也就二亩来地。”满囤说。
  “你知道拖拉机一天能犁多少地?”向积微说。“哗,开过去就是一亩,哗,开过来又是一亩。哗,哗,想想吧,这一天能犁多少地啊。”
  毛篮儿摇了摇头。他们都摇着头。向积微说的情景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他们怎么也想不出拖拉机犁地的样子。
  “拖拉机只是一种。还有圆盘耙,播种机,联合收割机……这边把庄稼割倒,那边出来就是脱光扬净的粮食籽了。”向积微说。
  向积微重又激动起来。他连说带比划,还不时地在石板上画一些图形。
  “所以,毛主席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向积微说。
  “咦咦,那得多大地块儿呀?”毛篮儿说。不管大惊小怪,她总是喜欢这么“咦”地先叫一声。
  “噢嘛,咱这儿巴掌大的地,牛屁股都调不开,恁大家伙咋盛下呢嘛。”门板说。
  “噢嘛噢嘛。”他们说。
  “所以,毛主席号召我们走集体化道路。”向积微说,“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把小块耕地集中起来,统一耕种,统一收获,统一分配。”
  “想不出,你说的咱想不出来。”他们又变得迷惘了。
  这时候,他们听见了一阵磨牙的声音。是笆斗。笆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他的头耷拉在胸前,像一只霜打了的倭瓜。就这么,他弄出了一阵老鼠啃锅沿一样的声音。
  毛篮儿推了一把笆斗,说:“睡睡,你是猪?就知道睡。”
  “我没睡。拖拉机嘛,不是说拖拉机嘛。”笆斗抬起头,一线口水从他的嘴角扯下来,皮条似的弹了一下。
  笆斗一睡觉就磨牙,就流口水,他是个一睡觉就磨牙、就流口水的人。
  “猪。”毛篮儿说。
  嗬嗬,嗬嗬嗬。人们都笑了。他们看看毛篮儿,又看看笆斗,他们互相看着笑。他们的笑声像开水锅里的泡泡。
  “要睡你回家睡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毛篮儿说。
  笆斗站了起来。他看着向积微,像看着一个贼人,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他叫我丢人了。笆斗心想。
  他叫我在毛篮儿跟前丢人了。笆斗想。他真想把手电塞到向积微的嘴里,叫他别说什么拖拉机。但他没塞。他把向积微和手电筒看了一会儿,然后朝门口走去。
  “你记着,你叫我丢人了。”走到门口,笆斗对向积微说。
  
  八
  
  这天,是千家诗采卤煮盐的日子。
  卤场在村外的山坡上,离村子并不远。一眼卤井,三间瓦屋,还有绞架、绞盘和煮盐的灶台铁锅等一应物事,平时它们都闲在那里,自然得像天底下的风景,只有到了采卤煮盐的日子,这里才会变成一处热闹的场所。
  篓子指挥着几个人把绞索往绞盘上缠。绞索上绑着许多竹筒,不时地,它们碰在一起,发出铃铛一样的声音。很快,他们就把这一切弄好了,绞索的一端缠在绞盘上,另一端连着井架顶端的绞轮。然后开始套牛。牛好像看见了等在前边的劳作,绷着一脖子犟筋,死活不肯上套。
  “狗日的,奸滑呢很嘛。”篓子骂了一句。
  他把一块破布绑在牛头上,牛眼被遮住了,好像即将开始的劳作也被遮住了,乖乖上了套。篓子在牛屁股上拍了一下,冒起一股烟尘。牛毛里有土,印下了篓子的一只手。
  牛甩甩尾巴,拉着绞盘,慢慢地走起来。绞轮就跟着绞盘转动,绞索上的竹筒,一个一个沉到卤井里,又一个一个转上来。哗,竹筒倾斜的时候,卤水就流进了一个大木槽。
  
  哗,一节竹筒转过去。
  哗,又一节竹筒转过去。
  “要是有一台抽水机就好了。”向积微说。
  “又说鸡哩。公鸡?母鸡?扑啦鸡?”人们又嘲笑向积微,故意把拖拉机说成扑啦鸡。
  “不是拖拉机,是抽水机。”向积微说。“通上电,哗哗,就把井里的水抽上来了。”
  “就你那两疙瘩电?牛蛋似的,还不如牛蛋耐用哩。”笆斗说。
   好几天了,笆斗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子气,他觉得那天向积微让他丢人了,他想他一定得寻个茬口找回来。
  “嗬嗬,说不定牛蛋也有电哩。”
  “噢嘛,骟个牛蛋,挂在房梁上也能点灯。”
  人们就跟着起哄,一边用眼睛往牛身上瞅。这是一头正在发情的牛,牛胯里坠着一砣雄壮之器,像秤砣一样力压千斤,放荡不羁。
  “不知羞。我说你们真不知羞。”一个婆娘笑骂。
  “说反了说反了。”一个汉子装出一脸正经。“人是知羞不知足,牛是知足不知羞哩。”
  “噢嘛。牛想那事儿还分季节哩,人想那事儿可不分季节,说想就想。”
  “嗬嗬。人还有块遮羞布哩,牛可不穿遮羞布。”
  人们说笑着。男人们笑得很放肆,女人们笑得很拘谨,但他们一样开心。平时各忙各的营生,日子像清水一样寡淡,集体劳动让他们走到一起,荤荤素素的笑话,让他们觉出了许多美妙的滋味。
  “别理他们。”毛篮儿说。“他们就是这种没羞没臊的人,你别理他们。”
  毛篮儿看着向积微,星星似的眼睛一闪一闪,有一种不一样的光。
  “你说说抽水机。我就爱听你说新鲜事
  儿。” 她一闪一闪地看着向积微。
  “抽水机也叫水泵,连上马达,再深的井也能把水抽上来。”向积微找了块石子,一边说,一边在地上画起来。
  毛篮儿一会儿看着向积微的画,一会儿看着向积微的脸,她的眼睛像星星。
  有这么看人呢嘛?笆斗心想。一个女子你这么看人?他说不清毛篮儿的眼神有什么不一样,但他知道那眼神就是有些不一样。笆斗恨不能把牛头上那块布揭下来,盖到毛篮儿的眼睛上,让她没法那么看向积微。
  但他只是这么想。其实他很喜欢毛篮儿星星似的眼睛,一闪一闪,把他的心都照亮了。不过现在她照错了地方,她不该那么看一个外路货。于是,笆斗走过来,用脚尖在地上画了个“日”字。
  “这个字俺不认得,请教请教先生。”他看着向积微,脸上是很有意思的笑。
  “嗬嗬,笆斗想学文化哩,笆斗考举人中状员哩。”人们知道有故事了。
  “就是就是,叫先生给咱说说这个字。”人们都跟着起哄。
  向积微笑了笑,用石子给“日”字加上了拼音:Ri。他说:“这个字读Ri。‘日’就是天上的太阳,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天’,一天就是一日。”
  “那你说,一日就是一天?” 笆斗一脸正经。
  “噢嘛。”向积微说。当时,向积微已经学会了一些土话,比如:噢嘛。
  人们开始偷偷地笑。他们觉得有些意思了。人们都知道这个故事,只有向积微一个人不知道。一群明白人团结起来,把一个人蒙地鼓里,看他的笑话,他们觉得很有意思。
  “那你说,一天一日?一日一天?” 笆斗还是一脸正经。
  “噢嘛。”向积微笑着说。
  人们有些忍不住了。好像有一群笑笑虫在他们心里拱动,有一些已经爬了出来,变成了各种声音。
  “哧哧。”
  “嗬嗬。”
  向积微不笑了。他本来满脸笑意,但人们一笑,他就不笑了。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发笑。
  “可是,”笆斗说,“一天一日,人还受得了,要是一日一天,那谁受得了嘛。”
  人们终于忍不住了,好像那些笑笑虫突然变成了蛾子,扑扇着翅膀要从肚子里往外飞。他们放开喉咙,张开嘴巴,把笑声放了出来。
  “嗬嗬嗬。”
  “哈哈哈。”
  人们无数次听过这个笑话,但每一次都让他们觉得好笑。就像吃肉吃辣椒一样,你不能说吃过一次肉下一次就不香了吧?你不能说吃过一次辣椒下一次就不辣了吧?他们一齐大笑。笑声像一群扑灯蛾,带着风,带着放肆,满世界横冲直撞。
  向积微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他知道自己受了愚弄。他看着地上那个“日”字,咽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心里充满了愤慨。
  后来向积微才知道,闹红的时候,村里办过识字班,识字班教过很多字,也留下了很多故事,虽然大部分都在岁月中湮没了,但还是有一些故事,被一代一代传了下来。譬如关于这个“日”字。
  我叫他们日哄了。向积微心想。
  就是这个“日”字,日哄的“日”。他想。
  笆斗很得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喜欢看向积微一脸晦气的样子。
  “不笑了,不笑了。”篓子打了个嗝,终于止住笑。“狗日的笆斗,你把人的气力都笑泄了。”
  “不笑了,不笑了。”人们抚摸着肚皮,好像要把那些笑装回去。“再笑就没气力干活儿了。”
  太阳很旺。虽然天上有一块云彩,但太阳还是很旺。云彩像伞撑在人们的头顶,把太阳隔在上面。阳光落到伞盖上,洒到四周,像雨水一样。
  人们把卤水从木槽里舀出来,用水桶运到几口铁锅里。铁锅已很有些年头了,里边布满了许多裂纹,像曲曲弯弯的树枝,还有一些锯钉,像树枝上挂着的果实。千家诗有很多能人,像铁匠木匠锯锅匠等等,他们能做出很多东西,也能把被岁月弄坏的东西修好。
  卤水倒进锅里,人们便有了分工。男人开始劈柴,咚,咚,满世界都是这种坚硬的声音。他们把劈好的木柴堆在每一座锅灶旁边。女人们把劈柴送进灶膛里,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说笑。火光映照着她们的脸,红扑扑的,像等着下蛋的母鸡。
  “来,你帮咱烧火。”毛篮儿说。
  向积微没想到风箱会那么重。女人们拉起来轻飘飘的风箱,到了他的手里重得像一块巨石。他往胳膊上使了些力气,用力一拉,呼,他使的力气太大了,灶膛里架好的劈柴差点被抽塌架;他又往胳膊上使了些力气,还是大了,呼,灶膛里的炉灰带着火星飞了出来。
  “咦咦。”毛篮儿叫了起来。“你做啥使恁大力气嘛,又不是抡镢头刨地呢嘛。”
  向积微不好意思地笑笑,减了一些力气。可他一减力,风箱就拉不动了,一加力就把灶膛弄得鸡飞狗跳。
  “咦咦,你跟鸡抽疯一样呢嘛。”毛篮儿惊叫着,“你把力使匀一些,你这样子嘛。”
  这样,毛篮儿和向积微的手就握到了一起。向积微感到一股绵力传到了他的胳膊上,又通过他的胳膊传到风箱上。呼,呼,风箱均匀地抽动着;呼,呼,灶膛里的火苗也均匀地跳动着。
  但向积微的心跳却不再均匀了。他觉得毛篮儿传给他的不只是均匀的绵力,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呼儿,呼儿,好像被风箱鼓着,不停地往他的身子里送。他心里慢慢地燃起来一团火。
  心里冒火的还有笆斗。他看见毛篮儿跟向积微的亲热样,心尖尖像被火燎了一样。
  “噢号——”笆斗吼了一嗓子。接着就唱了起来:
  “二妹子好来你实实的好,
  哥哥我早就把你相中了。
  山丹丹花儿红艳艳的开,
  你把你那个白脸脸扭过来。
  你不嫌臊来我害羞,
  你咋能拉着个外人的手……”
  笆斗唱曲儿的时候,并不往毛篮儿这边看,他看着井架上的绞轮,或头顶上的云彩,或什么也没看,但他眼里有风,飕飕地往毛篮儿这么溜。
  “好嘛好嘛。”人们就跟着起哄。
  “烟长精神曲儿解乏,这才好嘛。”他们说。
  “骚情呢。”毛篮儿说,“你听听,笆斗在那儿骚情呢。”
  毛篮儿说着,一边吃吃地笑。后来她不笑了,“哎嗨——”她亮了个长音,跟着也唱了起来:
  
  “喜鹊落在柳树林,
  二愣子后生就跟一群。
  死皮赖脸说长短,
  挨刀的货,
  我看你不是正经人……”
  毛篮儿也不往笆斗那边看,她只看着向积微一个人,好像她只唱给向积微一个人听。
  “好,好嘛。”人们笑着说。
  “这才好嘛。有唱有和才好呢嘛。”他们说。
  “三月柳树扯线线,
  你爸你妈爱银钱。
  给你寻了个外路汉,
  又抽洋烟又耍钱,
  倒霉蛋,
  误了你青春好华年……”
  笆斗这么唱道。他很得意,他觉得他唱到点子上了。
  笆斗喜欢毛篮儿。他让他爸去篓子家提过亲,篓子没答应,也没拒绝。篓子说,女子还小呢,过两年再说吧。但笆斗早已把毛篮儿当成自己的人了。他觉得毛篮儿现在疏远他,就是因为向积微这个外路汉。所以,他觉得他唱到点子上了。
  “八月石榴剥皮皮,
  人人都说我和你。
  咱俩人没有那回事儿,
  驴啃树皮磨牙哩。
  砍脑鬼,
  好人背下个赖名誉……”
  “好嘛,好。”人们欢叫着,一边用眼睛去找篓子。
  篓子蹲在绞盘旁边,他正在吸“旱吹儿”。就是用竹根做成的那种旱烟袋,顶端安了个玉石烟嘴,根部安了个黄铜烟锅。烟锅不大,只能盛下一点点烟丝,“滋溜”,就一口,便“吹儿”地吹掉了。他们把这种烟袋叫“旱吹儿”。千家诗的男人都吸这种“旱吹儿”。
  “吹儿”,篓子吹掉烟灰,又从荷包里抠出一撮烟丝,用两个指头慢慢地揉,揉捏成一个小蛋蛋,放进烟锅里。
  一家有女百家求嘛。篓子得意地想。
  烟长精神曲儿解乏嘛。他这么想。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味道。如果说日子像一锅菜,那些枝枝梢梢的事是主料,吸旱吹儿唱曲曲儿就是调料。肉和萝卜泡在水里,那不叫菜,只有放进各种调料才能做成一锅美味。他有滋有味地吸着旱吹儿,有滋有味地听着毛篮儿跟笆斗对歌,安详得像一尊享受人间香火的菩萨。
  这时候,向积微的心里也安静了下来。毛篮儿跟笆斗对歌的时候,两个人的手分开了,可毛篮儿留下的感觉还在,那种感觉变成了惯性,指挥着他的胳膊,呼嗒,呼嗒,一下一下拉动着风箱,均匀而得体。
  但向积微仍然兴奋着。
  眼前集体劳动的情景,让他想起电影里的画面: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男男女女几十个社员排成一行,动作齐一地挥动锄头,耕耘着人民公社的土地。还有悠扬抒情的歌唱:“干起活也像在前线打仗,决心大干劲足风雨不停……”
  向积微的心里忽儿地热了一下,忽儿地又热了一下。他觉得千家诗也应该是这个样子,他想,千家诗将来一定能成为这个样子。
  向积微给手上使了些力气,肚膛里的火兴旺起来,奋不顾身地燎着锅底。锅里的卤水也兴旺着,咕咕嘟嘟冒泡起沫,越来越少,越来越稠,最后嗞地一声,干了。一锅黄澄澄的卤水,变成了白花花的盐末。
  那天晚上,向积微没有吃派饭。村里杀了一口猪,在卤场做了两锅杂烩菜,还有酒,参加煮盐的人都放开肚子吃喝,放开喉咙唱曲。向积微也跟着众人放肆了一回。
  这是他来到千家诗以后第二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但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他是客人,千家诗给他的是客套和礼遇,这次他和人们一起参加了劳动,他成了千家诗的一分子,他也是主人。
  向积微在日记上写道:
  人生的快乐有很多种,譬如当家作主,譬如自食其力。而当这一切与革命事业连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就升华为幸福了……
  那时候,向积微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革命。在城里,他父母是被革命的对象,他自己,最多能算个可教育子弟;而在千家诗,他却成了革命者。他觉得他是一个幸福的人。
  
  九
  
  三天以后,向积微成立了千家诗农业合作社:星火社。
  星火社开始只有五个人,除了向积微,另外四个人是:毛篮儿、笆斗、门板和他爸刘木柱。
  “三人成众,我们比众人还多两个呢。”向积微说。“新生事物刚开始都是弱小的。但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毛主席很早就说过这话。所以,我们叫星火农业合作社。”
  向积微总是能很恰当地运用毛主席的话。他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毛主席说,介绍给你们一个合作社,全国人民就合作起来了。我们青年人就是要给千家诗树一个榜样。当然,门板他爸不算青年,但革命不分先后,也不分年龄。合作化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我们都是千家诗的革命先驱。
  向积微说这些话时,把手捂在胸口上,他说得很诚恳,也很动情。他总是能诚恳而又动情地说出他要说的话。
  毛篮儿就喜欢听向积微这么说话,她还喜欢他说话的样子。她经常能被他的话和他说话的样子感动。她能听到她的心跳,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就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了。她想象不出毛主席的样子,但她觉得毛主席说话的时候,应该就是向积微这个样子。
  毛篮儿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
  
  十
  
  篓子正在一个瓦盆里给羊拌饲料,就是一些豌豆和麸皮iiWQpEy44GSnS4EJtTz+Fw==之类的东西。羊光吃青草不行,还需要喂些精料,就像人不能老吃粗茶淡饭,隔三差五也得见些腥荤。
  两只羊已经迫不及待了,羊头从篓子的裤裆里伸过去,呼出的鼻息把麸皮喷得飞了起来。篓子慈爱地用搅食棍敲了一下羊头,然后夹紧裤裆,把两只羊头固定住,往瓦盆里添了些水。
  毛篮儿就是这时候说起了合作社的事。
  篓子说:“搞嘛搞嘛,省得你没事找事整天跟我生烟冒气。”
  篓子有五个孩子,可就毛篮儿一个女子,所以就娇得不行,所以,他说搞嘛搞嘛。
  “你给我二亩地。搞合作社不能没地。”毛篮儿说。
  篓子不说话了。他往腿上使了使劲,把羊头夹得更紧了一些。
  “二亩。”毛篮儿说。
  篓子还是不说话。他哗啦哗啦拌着饲料。
  “就二亩。”毛篮儿说,“咱家有那么多地嘛。”
  “你以为地是粮食,挖一斗就挖一斗?你以为地是豆腐,切一块就切一块?”篓子说。
  篓子说完,又不说话了。他松开腿,把羊放出来,自己蹲到一边开始吸旱吹儿。咝溜,吹儿,他吸完了一锅;咝溜,吹儿,他又吸完了一锅。他吸得很专心。
  羊也吃得很专心。那些糙不啦唧的草料被羊牙嚼成了一种美味。咯嘣咯嘣,咯嘣咯嘣。
  毛篮儿站在旁边,不依不饶的样子。
  篓子默默地吸着旱吹儿,他脖子上有两根筋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毛篮儿的两个弟弟正在一边打嘴仗,他们比赛谁的嘴快,看谁先从一数到一百。小娃像炒豆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大娃却不慌不忙:“四五,二十;四五,二十……”小娃不乐意了,说:“妈你耍赖。”大娃说:“狗日的你骂咱妈。”抬手就给小娃一个脑瓜崩。小娃要还大娃,大娃起身就跑。
  他们在院子里追了起来。
  他们踢翻了饲料盆。
  饲料盆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跳了一下,又落到地上。啪,碎成了两半。
  篓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有些事你得找准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伸手就抓住一个娃,啪,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落到娃的脸上。
  啪,就是这种声音,和瓦盆打碎的一样。
  “驴日的败家子儿!”篓子吼了一声。
  “滚!”又吼了一声。
  毛篮儿觉得那耳光打到了她的脸上。她知道她爸的话是骂给她听的。她看了她爸一眼,然后风一样刮出了家门。
  “我跟你合作,可我没有地。”毛篮儿跟向积微说。
  
  笆斗入社是因为毛篮儿。
  笆斗很早就看上了毛篮儿。
  “去,你去跟篓子叔说说,我要娶毛篮儿。”笆斗跟他爸说。
  
  笆斗正处在饭量大力气足的年龄,要说这也是正当要求,问题在于他选择的对象不对。笆斗他爷弟兄三个,篓子是笆斗他大爷刘承信的养子,虽然刘杨两姓,但刘承信对篓子却视同己出,这是千家诗有目共睹的事。所以,笆斗的要求遭到了他爸的拒绝。
  “毛篮儿是你妹子哩,你们是堂兄妹你娶她?”笆斗他爸说。
  “堂兄妹嘛。我姓刘她姓杨,算哪门子兄妹嘛。”笆斗吼道。
  “好你个驴日的。驴才乱伦呢嘛,你个驴日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他爸跳了一下。
  笆斗没有跳,他把屁股挪到炕沿,用脚指头在地上找到了鞋子,趿拉着朝屋外走去。
  “日他妈我不是驴日下呢嘛。”笆斗在院子里叫了一声。
  “日他妈我不活了。”他又叫了一声。
  他爸听到了笆斗驴一样的叫声,还能听见鞋底拍着笆斗的脚跟呱哒呱哒的声音,他爸听见这些声音一直响到了后院。
  后院有一口井,几根木头搭起一个架子,架子上安着一个铁辘轳,月色里像头幸灾乐祸的驴。
  日你妈你也看我笑话哩。笆斗想。日你妈我不让你看我的笑话,我娶不到毛篮儿就让井水把我淹死算个了。
  笆斗卸了辘轳,用井绳把它绑到腰上。他知道他会凫水,他想这样子他就不会从水里浮出来了。
  笆斗把脖子探到井口,他想,他只要把身子往前一蹿,就会像蛤蟆一样跳到井水里;然后,会咕咕嘟嘟冒出许多水泡。然后,他想了一下,好像能听到他妈拍大腿哭天抹泪的声音,好像能看到他爷、他爸、他叔们慌里慌张捶胸跺脚的样子。笆斗是独子,他爸弟兄五个,就他这一棵独苗,他知道他在他们心里的分量。他想,对他们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们断子绝孙。笆斗想得很解气。
  还有毛篮儿,她会哭吗?她会像死了男人的寡妇一样揪着头发寻死觅活吗?一想到毛篮儿,笆斗就有些犹豫了。也许毛篮儿会哭,但决不会像寡妇死了男人那样,最多也就知了撒尿一样挤出几滴泪水,然后该吃吃,该睡睡,然后再寻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笆斗觉得他的心像被鸡叨了一下。
  日他妈我为啥要死?笆斗想。日他妈我一死毛篮儿就不知道便宜哪个驴日的了。
  活路活路,人活着才有路,人死了,路也就走绝了。他这么想。
  笆斗这么想着,又把辘轳解下来。他站在井边想了一会儿,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一丢手,把辘轳从井口扔了下去,然后溜出了后门。
  笆斗他爸听见“扑通”一声。他像挨打的狗一样跳下炕,“不好了,驴日的跳井了啊!”他失眉掉眼地喊着,朝后院跑去。然后是笆斗他妈,然后是他爷和他叔们,他们像一群急眼的狗,赶到笆斗家的后院,他们都看到了黑咕隆咚的井口。
  笆斗他妈光着身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啊咳咳,我的儿啊!”
  “啊咳咳,你咋恁想不开呢嘛啊……”她拍着大腿,劈啪,劈啪。
  “笆斗,笆斗。”叔们围在井口边,不停地朝下面喊,“驴日的,你这不是要叔的命呢嘛。”
  果然都是慌里慌张捶胸跺脚的样子,跟笆斗想象的一模一样。
  “嚎啥?快下井捞人!”笆斗他爷说。
  60b2287f0d0a002f6fb1ac23af3564e0372a590b2d4f09fd6de6ae8ed24fd88d可是辘轳不见了,取绳去取绳去。他们取来了一根绳子,把笆斗他爸吊到井下。他爸在井下捞摸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摸到笆斗。他们以为笆斗沉到水底了。取抓钩取抓钩。他们取来了一只抓钩,像捞水桶似地在井下折腾着。
  当时,笆斗已经坐在了篓子家的炕上。
  “叔,我请你喝酒。”笆斗说。
  “头曲哩。我拿两块茯苓从满囤家换的好酒。”笆斗跟篓子说。
  “不年不节的你做啥请叔喝酒?”篓子说。
  “我有事儿求叔哩。”笆斗笑了笑,很害羞的样子。
  “看你这娃,有事儿说事儿还用给叔喝酒?你说嘛。”篓子说。
  “这会儿我不想说,这会儿我就想跟叔喝酒,等会儿我想说了再说。”笆斗还是笑着,他笑得很诡秘。
  “看你这娃……”篓子也笑了。
  这样,当一家人张惶失措的时候,笆斗已经和篓子喝上了。
  半壶酒没有喝完,笆斗他爸就找上门了。“驴日的你没跳井啊?”笆斗他爸愣了一下,像突然被抽去了一根大筋,一下子软在地上。
  “咋呢嘛咋呢嘛。”篓子说,赶忙下炕去扶笆斗他爸。
  “洒,给我一碗酒。”笆斗他爸像一只蛤蟆,哈哧哈哧地喘气
  篓子给他一碗酒:“慢些,你慢些喝。”
  笆斗他爸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哈哧哈哧喘了一会儿,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再来一碗。”
  他又喝了一碗酒。
  “驴日的你没死啊?一家人都吓个半死驴日的你没死啊?”笆斗他爸失眉掉眼地看着笆斗。
  “我这会儿不想死,等我想死了我再去
  死。”笆斗笑着说,一脸的坏样子。
  后来,笆斗他爸跟篓子说起笆斗的事。他说得很费劲,脸上也是很惭愧的样子。“你看这驴日的货。你看……”他好像做了丢人败兴的事。
  “要说,刘家对我有恩,这亲上加亲也是好事。不过,”篓子喝了口酒,又吸了几口旱吹儿,“毛篮儿还小,咱过两年再说?”
  篓子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他说了句囫囵吞枣的糊涂话。
  笆斗却不这么想,他觉得篓子这就算答应了,就像跟人讨猫娃一样,虽然你当时还没逮走,可你拿根红线一系,那猫娃就算是你的了。所以,笆斗觉得毛篮儿已经是他的人了。可是,现在出了个向积微,他觉得向积微像一根杠子插在他和毛篮儿中间,撬了一下,又撬了一下,把他和毛篮儿的关系撬出了一道裂缝。
  咦,咦,你说说电,我就喜欢听你说电。这是毛篮儿给向积微说的话。呼儿呼儿,跟刮风一样,这是毛篮儿看向积微的眼神。
  有这么跟人说话的吗?有这么看人的吗?他个驴日的外路货,你这么跟他说话?你这么看他?但笆斗管不住毛篮儿。人不是猫娃,要是一只猫娃你能把它拴在屋里,可毛篮儿不是猫娃。
  所以,当毛篮儿参加农业社时,笆斗也参加了。他想,我不能把你拴在屋里我就跟着你,你总不能在我眼皮底下做什么斜马歪道的事吧?
  但笆斗也遇到了和毛篮儿一样的问题。
  “我去合作呀。”笆斗跟他爸说。
  “你去你去。母马跟着叫驴跑,我看你能生出个骡子来。”他爸说。
  “你给我二亩地。”笆斗说,“我本来没想去,可毛篮儿去了我不能不去。给我二亩地。”
  “我想给你两耳掴子。”他爸说,“我把你的牙打下来。我叫你嚼这淡咸话。”
  笆斗知道地是没有指望了。
  “我也合作,可我也没有地。”笆斗跟向积微说。
  
  十一
  
  门板和他爸刘木柱正在给稻子除草。他不明白为什么田里会有这么多草。种下的是稻子,又没种草,怎么老是有草呢?
  别人的稻子已除过两遍了,墨绿墨绿的旺着。他家的稻子一遍还没锄完,黄恹恹地夹在中间,像脑袋上一块没有长好的头发。
  要是别人,肯定为这样的庄稼发愁,可门板爷儿俩却一点也不愁。每年庄稼都是这样,要是发愁,早就把他们愁死了。所以,他们怡然自得的样子,不像干活,倒像两个在田里摸鱼捉鳖的闲汉。
  门板拔掉两棵稗草,直起腰看着他爸。他想跟他爸说些什么,可他爸不和他对眼,他爸正看着远处的村子。
  从远处看千家诗,像一只用旧的笼子,偶尔有个人影从里边出来了,偶尔有个人影从外边进去了。那里有一条小路,像绳子一样把村子跟外边联系起来,让人们走来走去。
  刘木柱就这么看着,弯腰弓脊,缩着脖子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很努力的样子。这是他早年养成的习惯。
  “贼眉鼠眼。”门板说,“你看你像个贼。”
  “我就这个样子。”刘木柱说,“丢命的强梁活命的贼,你没听过这话?强梁光着膀子往上冲,说不定咔嚓一刀脑袋就没了。贼偷偷摸摸活着,可贼吃香喝辣的,最多也就是受点皮肉之苦。”
  
  “你像只老鼠。”门板不屑地说。
  “老鼠也没什么不好。”刘木柱说,“累死骡马饿不死鼠。大骡子大马威风,可天天干活还得挨鞭子,遇到荒年,说不定就成了人碗里的肉。老鼠活得暗无天日,可你见过饿死的老鼠?”
  这就是刘木柱的世界观。
  刘木柱早年卖过壮丁。那时候经常打仗,国民党跟共产党打,地方军跟中央军打,中国人跟日本人打,世事乱得像一锅粥。打仗就会死人,就得不断补充兵源,所以经常有队伍到村里要壮丁。但谁都不想当兵,人都怕死,何况千家诗还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古训。
  “我去。”刘木柱说,“你怕死我不怕,你给我工钱我替你去。”
  那时候刘木柱壮得像一头牛犊子,可一个精壮后生却下不得田里的气力,所以,他家的日月就过成了一个掉底的破桶。这样,他就做起了卖壮丁的营生。
  “你出七斗米,我去。”
  “你出十斗玉谷,我去。”
  说来也怪,刘木柱卖了一辈子壮丁,却没有把命卖出去,常常是头天晚上跟着队伍出发,第二天就见他端着碗出现在饭市上了。最多也就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他总能囫囫囵囵地回到千家诗。
  “这人命大。”人们说。
  “命大?都是人生父母养,谁比谁命大?都是皮包骨头肉,谁比谁命大?枪子又不是俺小舅子,它认得我?” 刘木柱坚决不同意这种说法。
  “这叫精明。”他说,“丢命的强梁活命的贼,为啥?贼多个心眼呢嘛。累死骡马饿不死鼠,为啥?老鼠做事谨慎呢嘛。”
  所以,刘木柱每次把自己卖出去,又每次都能囫囫囵囵地回来。而且,经常地还能带回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皮底鞋盖盖儿,比如洋袜子吊带儿。最后一次,他竟带回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营长的姨太太,营长在战场上吃了枪子儿,女人被刘木柱连蒙带哄弄到了千家诗。
  很多人都记得那个女人,奶大腰细屁股圆,走起路来像个风雨飘摇的亚腰葫芦,左扭一下,右摆一下,让人的心也跟着一起摇摆。
  人们说:“这种婆娘能过光景?这不是女人,是观音啊,是要人烧香磕头供着呢嘛。”
  刘木柱很快就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凡事都需要一个开头,刘木柱的开头是从推磨开始的。
  刘木柱最怕推磨。他说磨道就像一条捋不到头的绳子,你走在磨道里,就像往你脖子里缠绳子,勒不死你,却让你永远透不过气来。所以,女人一进门,他就把推磨这活儿交给了她。
  “你让我干这活儿?你是个男人你让我干气力活儿?”女人说。
  “气力活儿是男人干的,可推磨这活儿却不是男人干的。”刘木柱说。
  “为个甚嘛?”她说。
  “想想,你想想嘛。” 刘木柱一脸的正经。
  “我想不出来。”。
  “男人裆里长着一大砣东西咋能推磨?磨杠子在那里磨来磨去能不难受?你想一下嘛。”
  “我不想,我不相信。”
  刘木柱找了个秤砣,他用绳子把秤砣绑在了女人的裤裆里。“就当这是男人那东西,你推起磨来试试。”
  “可笑死了可笑死了。”女人说。
  “你别笑,你试试嘛。”刘木柱说。
  一开始,女人只觉得硌得慌,转了几圈,裆里开始火烧火燎地疼。她解开裤子,看见大腿根被磨得又红又肿,像有人往那儿撒了一把辣椒面。她信了刘木柱的话。她想,这真不是男人干的活,再说,要是把那东西弄坏了还咋干好事呢嘛,还咋传宗接代呢嘛。
  当然,过光景不只是推磨,还有很多别的营生。有了女人以后,刘木柱就把所有的营生撂给了女人。女人不愿意,他就打她。刘木柱是个懒人,打女人也不使蛮力。他总是突然出手,他总能准确地捏住女人裆里的片片肉,他一点一点往指头上使劲,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样子,看着她眼里慢慢涌出泪花花。
  慢慢的,女人什么活都肯干,什么活都能干了。
  但女人仍然丰臀细腰,像个风雨飘摆的亚腰葫芦,而且白净。千家诗有脸白的女人,但这女人不但白,而且细白,而且干净,从脸到脖子,从胳膊到腿,连个黑星儿都没有。人们从看得见的地方,想象着看不见的地方,心里充满了艳羡。
  刘木柱听了,说:“金无足赤,何况是个人?我女人有三个黑痣,就长在心口那里。这叫福禄寿三星。”谦虚的话里透着得意。
  人们说:“怪不得你个命大,你天天拱那奶子,你吉星高照呢嘛。”
  罗先儿却不这么认为:“朱砂痣才叫福星哩,黑痣是煞星。祸害啊,克夫哩。”
  但女人没有克动刘木柱,她把她自己克死了。门板是难产。女人嚎得山摇地动,门板就是出不来。刘木柱隔着窗户说,你别喊,你一喊就泄气了,你咬紧牙,你使劲努。他自己也咬着牙,跟他女人一起使劲,可门板还是出不来。女人又开始喊了,长一声短一声,像锯一样锯着他的心。
  刘木柱烦躁得像条别别虫,跳来跳去。日他妈那地方又没长门,娃咋就出不来呢?日他妈就是长了门使恁大劲也该撞开了啊。他恨不能抓一把干土把女人的嘴给塞住,叫她别喊,叫她一门心思鼓着劲生娃。
  好像过了千秋万代,门板终于哇地一声,破门而出。女人不喊了,她流了一摊黑血,把她的命给流完了……
  门板取名叫门板,他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却把他妈关到了另一个世界。
  刘木柱再没有卖过壮丁,仗好像突然打完了,一夜之间,所有的队伍都散了去,他们把千家诗忘在了一个天知地知人不知的山旮旯里。
  日子重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刘木柱仍然下不了田里的气力,他的主要营生就是给门板借奶吃。千家诗叫“拾奶”。二嫂,你让娃吃一口;五婶,你看娃饿哩……门板拾着百家奶,一天一天长大了。也和别的娃一样,长成了一个粗枝大叶的精壮后生。
  可门板和他爸一样,都不喜欢下田出力。他们守着十来亩好地,粮食却总是不够吃。但他们从不发愁。他们每顿只做两碗饭,然后端着碗赶饭市,一边吃,一边赞美着别人的饭菜。谁都明白他们的心思,等他们的饭碗空了,便会主动给他们盛满。
  他们像两条逍遥自在的狗。
  现在,他们就像两条狗一样站在稻田里。刘木柱看着远处的村子,门板看着他爸。他有话跟他爸说,可他爸就是不跟他对眼。
  “你看着我。”门板说。
  “有屁你放。” 刘木柱说。
  “你不看我放不出来。”门板说。
  “听话用耳朵又不用眼。日怪。” 刘木柱到底还是转过脸了。
  门板看见他爸的鼻子有些潮红。他爸的鼻子长得圆鼓鼓的,像鼻窝里放了一个泥蛋蛋。他有种想上去捏一下的冲动。
  “向积微弄了个合作社。”门板说。
  “噢。那个外路汉。”刘木柱说。
  “外路汉外路汉。可人家弄了个合作社。”
  “噢嘛。”
  “毛篮儿,笆斗都入了他的合作社。”
  “噢嘛。”
  “噢嘛噢嘛,你就知道噢嘛。”
  “合作社合作社,关我蛋疼蛋痒?”
  “人家合伙种地,合伙分粮。”
  “噢。” 刘木柱说。又说:“噢?”
  门板不说话了。他把脸扭向一边,看着远处的的卤场。早上在井架旁边,向积微跟他说起了合作社的事。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块云彩,定定地挂在井架上。没有风,云彩停在那里,像井架上晾了一块白布。
  “你看着我。” 刘木柱说。
  刚才门板就这么说,现在刘木柱也这么说。他觉得门板是有道理的,说话就应该对眼,不对眼说了也像没说。可门板没有跟他对眼,门板看着井架上的那块云彩。
  “你看,我正听你说呢嘛,你又不说了。”刘木柱说。
  “我说完了。”门板说。
  “你没说完,我知道你没说完。”
  “你知道你说。”
  
  刘木柱也不说话了。他顺着门板的目光往卤场那边看。他想起了向积微那个外路汉。他觉得那是个能人。
  “你说,咱也入那合作社?”刘木柱说。
  门板把脸转过来了,他和他爸对着眼,他觉得他爸像泥蛋蛋一样的圆鼻子有点可爱。
  “入。咱也入那合作社。”刘木柱说。
  “咱也把田合作进去。日他妈我早就受够了我。”刘木柱说。
  
  十二
  
  这样,向积微的星火社虽然有五个人,却只有门板爷儿俩的十亩水田。
  “这不要紧,没有地我们开荒。”向积微说。
  “红军在井冈山就开过荒,在陕北也开过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毛主席说过的话。毛主席还说过,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按照时令,种稻子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们决定先开旱地,种玉米、豆子等各类杂粮,入冬以后再开垦水田。
  他们把开荒的时间放在了晚上。白天,毛篮儿和笆斗都有自己的事。家里同意他们参加合作社,却不允许耽误了家里的营生。他们认为,合作社跟农闲时搭台子轰戏一样,都是闹着玩的,只能利用业余时间。
  他们果然把开荒弄得跟唱戏一样。向积微拆了一床被子,用被面做成一面红旗,在白布被里上描了四个大字:战天斗地;又写了一行小字:千家诗星火农业合作社。他让毛篮儿把被里上的白字剪下来,缝在了被面上。
  “咦咦,缎子面啊,咦咦,还粘手哩。”毛篮儿在被面上抚了一下,发出刺刺啦啦的声响。“可惜了吧?我说。”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笆斗说。
  “噢嘛。舍不得娘逮不住和尚。”门板说。
  向积微笑了一下,露出两排友好的牙齿。他觉得笆斗和门板都是他的革命战友,他们俗话俚语包含着深刻的革命道理。
  “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向积微说。
  他们把红旗插在了荒坡上。
  千家诗有很多这样的荒坡,长着杂草灌木,但土质很好。它们好像早就给向积微预备下了。夜风很劲,能听见红旗猎猎的声音。向积微很喜欢听这猎猎的声音,像坡上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他觉得他已经燃烧起来了。
  “啊——”向积微吼了一声。
  他想起了一首诗,就这么吼了一声。一只手插在腰里,一只手拄着镢头把,把这首诗朗诵出来: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岭开道,
  我——来——了!”
  向积微的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就是毛主席站在橘子洲头,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情景。刚这么一想,又觉得不妥,毛主席太伟大了,他不可能像毛主席那么伟大。但他觉得可以让自己比较伟大,最伟大的人物只能有一个,而比较伟大的人物却可以有很多。
  向积微想得很激动。
  毛篮儿他们也很激动。毛篮儿觉得他们就像一个家庭,她觉得她跟向积微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笆斗也觉得他们像一个家庭,他同样觉得他跟毛篮儿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虽然他们激动的对象和原因不同,但他们一样激动着。
  “哎——”毛篮儿发了一个长音,接着就唱了起来:
  “月亮出来挂柳梢哟,
  哥哥妹妹上山腰。
  妹妹拿着板板镢哟,
  哥哥拿着丁字镐……”
  “哎——”笆斗也发了一个长音,跟着往下唱道:
  “你一镢头我一镐嘞,
  兄妹开荒在山腰。
  妹妹挖出个聚宝盆哟,
  哥哥刨出个金元宝……”
  门板爷儿俩本来说不参加开荒,他们合作了十亩水田,他们有资格这么说。但他们还是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光棍,黑灯瞎火待在家里,干敲炕沿儿闲着也是闲着嘛。光棍的日月是寂寞的,他们不会放过任何热闹的机会。他们带来了一口铁锅支在地头,把刨出来的茅草根放进去熬水喝。
  “呦嗬——”门板也吼了一嗓子,他听他们一唱就跟着吼了一嗓子:
  “妹妹你是那聚宝盆嘞,
  哥哥我是那金元宝哎。
  元宝放进你聚宝盆嘞,
  生出娃娃一大群哎……”
  “嗬嗬。”门板笑了一声。
  “嗬嗬。” 刘木柱也笑了一声。
  “嗬嗬嗬。”向积微和笆斗也跟着笑了起来。
  毛篮儿没有笑,也没有恼,她把喝剩下的半碗茅草茶朝门板泼去。哗,门板的脑袋成了一只水葫芦。这时候,毛篮儿才笑了起来。
  “咯咯咯,咯咯咯。”她像一只刚下过蛋的小母鸡。
  后来,又来了一些人。人们都知道了他们成立合作社的事,人们看见他们在山坡上燃起篝火,听见他们在篝火边唱歌,不约而同地来了。后来,就有人加入进来。
  “你歇会儿,让我搭把手儿。”有人对毛篮儿说。
  “我来两下。你看我一下顶你两下呢。”有人对向积微说。
  咚,咚,镢头刨在荒地上,像孩子的拳头擂在母亲的胸脯上,温柔而且温馨。不时地,的一声,镢头与石头溅出几颗火星,听起来却像唱戏时的锣音,清亮而激越。
  篝火很旺,人们的热情比篝火还旺。满世界都是他们刨地的声音,满世界都是他们说笑和唱歌的声音。山坡上很空旷,声音四下一传,又显得不那么空旷了。
  人原来是可以这么劳动的啊。他们觉得这比在自己家里干活儿有意思多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人们说。
  “这算什么呀。”向积微说,“等将来我们的农业社壮大了,那才叫有意思呢。”
  向积微喝了一口茅草茶,给人们讲起生产队的劳动场面:几十具犁被几十头牛拉着;几十个男劳力在后边排成一行,扬鞭催牛;几十具犁翻开潮湿的泥土,像大海里乘风破浪的航船。
  向积微又喝了一口茅草茶,接着讲:还有摘棉花的女劳力。几十个人排成队,穿行在碧波荡漾的棉田里;她们头上戴着各种颜色的头巾,腰里系着各种颜色的包袱,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洁白的棉花随着她们舞动的十指,像白蝴蝶一样,一朵一朵飞进她们腰间的包袱里……
  “这就是社会主义的劳动方式。”向积微说。
  “想一想吧,想一想吧乡亲们。”他说。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人们说。
  “嗬嗬,要是男女混在一起干活儿,那就更有意思了。”门板说。
  “噢嘛,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人们说。
  “有啊。比如锄地,就是男女劳力一起干。想想吧,一个生产队的男女劳力在一起锄地,几十号人啊,上百号人啊,那是怎样一个壮观的场面啊!”向积微感叹道。
  “噢嘛,人少看吃饭,人多看做活。”
  “噢嘛,人多力量大,狼来也不怕。”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毛主席是这么形容的。” 向积微说。
  “噢嘛,都是一句话,还是毛主席说的好听。”
  “对山歌嘛,一边干活儿一边对山歌那才解乏呢。”
  “打情骂俏,打情骂俏更解乏。”
  “我们那儿不对山歌。但人们一边劳动,一边说笑,一边展望着人民公社的丰收前景。”向积微说,“当然,有时也开些健康向上的玩笑。”
  那天晚上,又有几个年轻人以劳动力的方式加入了星火社。他们觉得这样的劳动太有意思了,跟唱戏一样。
  向积微已经看到了一条金灿灿的路。他觉得以星火社的成立为标志,千家诗将开始一个崭新的时代,甚至可以说,他将要把千家诗带进新社会了。
  向积微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十三
  
  然后是另一种感觉。
  向积微在日记里这样描述那种感觉:
  之一:
  累。累是一种生理加心理的反应。具体表现为:你还是你,但你却觉得你已经被用坏了,腰身脖子胳膊腿儿,甚至每一根手指头都好像不是你的了。它们六亲不认,挣扎着要跟你的身子分家;它们撕拽扯弄,制造出无数酸麻痒痛的感觉。你恨不能把它们卸下来,统统扔到灶膛里烧掉……
  
  之二:
  乏。乏是一种纯心理的反应。具体表现为:你的身体还完完整整地存在着,但你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你就像一块溶解物泡在水里,慢慢地越来越软,越来越小,最后被完全溶解了,变成了水的一部分;最后,渗进了被褥里。没有梦,什么都没有了……
  之三:
  锻炼。从累到乏,再到习以为常,这就是锻炼。广阔天地炼红心,就是这么一个脱骨换胎的过程……
  向积微往灶膛里续了一把柴火,让炉火烧得更旺了一些。当时,他已经不在各家吃派饭了,他赶了几趟露水集,备齐了锅碗瓢勺,又借了些米面油盐,他认真地给人们打了欠条。然后,就自己开伙了。就着火光,他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些感觉。
  这时候,他们已经开出了将近三十亩旱地。他们种了黄豆、黑豆、谷子、高粱,但大部分是玉米。种子都是借的,向积微一样认真地给人家打了借条。可惜星火社没有公章,否则就更像一级组织了。但他蘸着墨水,郑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十四
  
  星火社的庄稼长势很好。
  千家诗的庄稼长得都很好,但星火社的玉米长得更好。这是因为星火社抢了季节,比别人早播了六七天。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只能在晚上干活儿,可他们还是提前六七天就完成了播种。
  向积微发明了一种播种工具。
  向积微找到周大锤,他给周大锤一张图纸:“你照着图给我做,工钱料钱秋后算账。”周大锤是个好铁匠,能做出各种趁心如意的家什。他按着图纸,给向积微做了一堆像锥子一样的东西。
  向积微把竹竿打通了关节,把那些铁锥子套在竹竿顶端。他在竹竿上开了个小口,安了个木塞。种子装在竹竿的顶部,正好被木塞挡住。铁锥插进地里,一扳木塞,两三粒种子就漏进去。这样,当别人一锄一锄点种的时候,向积微他们却用那种竹竿,插一下又插一下,插一下又插一下。
  “老婆娘上山一样,拄着拐棍能干活儿?”人们说。
  “噢嘛,牛戳驴,你就是把地戳烂了,也弄不出一棵庄稼来。”全村人都在笑话向积微的异想天开。
  向积微却不在乎,说:“新生事物被人们接受,往往需要一个过程。那就等着这个过程吧。”星火社的年轻人都支持了向积微的新生事物。他们觉得这种播种方法省工又省力,他们还从这种劳动方式和别人的讥笑中想到更有意思的东西。
  “嗬嗬,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噢嘛,真跟弄那事儿一样。嗬嗬。”
  他们说着笑着,戳了一下又一下。
  “这就是播种机?”人们说。他们已经接受向积微的科学了,他们开始习惯这机那机。
  “跟播种机差得远呢。” 向积微马上纠正了人们的说法,“播种机那才叫厉害呢。突突突过去,一大片;突突突过来,又是一大片。一台播种机,顶得上千家诗所有的男女劳力。”
  “咦,咦。”他们惊叹着,想象着真正的播种机的样子。
  “我们这个根本称不上机。就叫它播种器吧。”向积微给他的发明下了定义。
  这样,别人的玉米刚刚种了一半,星火社的玉米就已经种完了。然后,提前出苗了,提前拔节了,提前扬花吐穗了……
  然后是人工授粉。
  学农的时候,老师讲过这些知识。老师还用牲口作比喻,说母马跟公驴交配,生出来的就是骡子。你看,骡子比驴大比马壮吧?这就叫杂交优势。向积微把这些讲给给了笆斗和门板他们。
  笆斗他们听了,笑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
  “嗬嗬,见过给牲口配种,没见过给庄稼配种嘛。”
  “噢嘛,人有男女,没听说庄稼也分公母。”
  “当然不一样。”向积微说,“你看,这是雄蕊,这是雌蕊,你仔细看看就分出性别了。”
  “看不出。我看着像弟兄俩比鸡巴,一个样嘛。”
  “噢嘛噢嘛。要是庄稼也分公母,那地里可就热闹了,公玉谷扳倒了母玉谷,母玉谷掀翻了公玉谷……嗬嗬,嗬嗬嗬。”
  “噢嘛噢嘛。满世界都是叫床的声音,那夜里咱都趴到地边看热闹吧,比娶媳妇听房还有意思哩。哈哈哈哈。”他们笑得管不住自己了。
  这样,给玉米授粉就成了向积微一个人的事。他选了一块长势最好的玉米,他决定给人们做一个示范。毛主席说,事实胜于雄辩,那就让玉米自己开口说话吧。
  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向积微没想到他给玉米授粉的时候,也给人授了一次粉。
  太阳很旺。虽然节令已经过了立秋,可三伏里头夹一秋,太阳还是很旺。正是人们歇晌的时间,四野很静。风把把玉米叶子弄出沙沙的声音,还有指路鸟一声一声地叫着:“这儿,这儿。”但这些声音不能算作声音,所以四野还是很静。
  突然就有了真正的声音,向积微眼前一黑,就被什么东西扑倒了。但他马上知道那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他不但感觉到长头发扫到了他的身上,还闻到了一股味道,就是女人身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味道。
  向积微想看清女人是谁,可他没法看清。他的头被一块布蒙上了,他的手被另一双手抓着,按到了两团肥嘟嘟的嫩肉上。向积微一下子被接通了。他本来挣扎着不想被接通,可他一触到那两团嫩肉,立马就被接通了。那上面有电,把向积微的手吸住了,电流通过他的双手导向他的身体,就像通了电的马达,说不清是谁带动了谁,他们立马运动起来。
  不行了,不行了。向积微说。
  日他妈我管不住我了。向积微说。
  向积微果然很快就不行了。他觉得身体好像爆炸了,一股炽烈的岩浆喷薄而出……
  身上突然一阵轻松,接着又是一阵激烈的声响,唰啦啦,唰啦啦,声音像长着翅膀的鸟,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然后四周又恢复了宁静。
  向积微仰面躺在地上,汗水淋漓。脑子里一片恍惚,像刚做了一场梦。但他知道这不是梦。虽然他脸上还盖着那块布,但阳光很旺,不用看也知道阳光很旺。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做这种梦呢?
  他努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却怎么也想不清其中的细节。总是要解腰带的吧?总是要脱裤子的吧?可不知怎么裤带就解开了,不知怎么裤子就退到了腿窝那里。
  向积微猛地坐起身子,他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被人强奸了!
  刚这么一想,他心中突然充满了委屈。他想起以前的很多事,想起他父母被抓走的情景,想起他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跟父母断绝关系的情景,想起他参加红卫兵遭到拒绝,想起他下乡插队谁都不要,想起到千家诗这几个月人们对他的疏离和日弄……他觉得他生在一个被强奸的年代,他们强奸了他的家庭,也强奸了他的革命热情。
  向积微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然后就觉出眼窝里有些湿,他知道他流泪了。
  向积微擦了一把眼泪,他看见身边放着几样东西:那块蒙过他头的布不是布,而是一件用布做成的衬衣;还有一块头巾,也是当地的土布,用靛蓝做了扎染,像一片盛开的菊花;头巾里包了十几个鸡蛋,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白光。还有一只鞋,蓝色的鞋面上蒙了一层生白布,就是家里死了人穿的那种孝鞋。
  向积微忽然觉得有些惭愧。这怎么能算强奸呢?都是男人强奸女人,哪有女人强奸男人呢?再说,你反抗了吗?没有;你挣扎了吗?挣扎了,但挣扎得不彻底就不算挣扎。何况还有这件衬衣、鸡蛋,显然是给他穿、给他滋补身体的,至少算是一种报酬吧。你见过这种强奸吗?没有,连听也没听说过。他觉得他误解了人家,他甚至觉得他亵渎了人家的一片好心。
  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他看到了那根授粉棒,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就当是授了一次粉吧。给玉米授粉是授粉,给人授粉也是授粉,人不能往低级趣味的地方想。
  红军长征是一次革命,上山下乡也是一次革命,革命者就是播种机。虽然他没有红军长征那么伟大,算不上一台播种机,但他至少算一个播种器吧?
  
   这么一想,向积微觉得他不但脱离了低级趣味,而且还有一点点高尚了。
  
  十五
  
  都还记得满囤娶亲的那天,人们喝酒,划拳,敲老虎杠子,像吃了牛鞭狗宝一样,一个个欢实得如龙似虎,从上午一直闹到半夜。
  可是,满囤还没来得及充分实践新郎官的知识,就出事儿了。
  新媳妇三天回门,满囤挑着十色礼跟罗菊花一起回了娘家。新女婿上门,酒是不能少喝的,娘家人轮流敬酒,就把满囤喝多了。也不是真的喝多了,要是真喝多了,最多也就是醉成一堆烂泥糊在炕上。可就是多喝了那么一点儿,把满囤喝到了死路上。
  满囤从罗菊花家回来,仍然兴奋着,他觉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好像酒还没有喝够。要是夜里,他可能会把浑身的气力泄到罗菊花身上,但当时太阳还没有落山,总不能大白天小两口就关门睡觉吧?满囤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后来就看见了树上的那些柿子。
  千家诗这地方很少有柿树,偏偏满囤家长了一棵,每年都能收下不少柿子,他们自己吃一些,也行一些人情,更多的是拿到露水集上,换成家里的日用所需。当时,满囤就想把那些柿子摘下来。他想,要是不赶紧摘下来,说不定就便宜了过路的老鸹。
  这样,他就上了那棵柿树。从小他就这么爬上爬下摘柿子,他熟悉那些枝枝杈杈,就像熟悉他的手指头一样。可那天他却感到有些恍惚,有些陌生,就像爬到别人家树上偷柿子一样。他刚摘了三颗柿子,就觉得腿软了一下。
  毁了。满囤心想。
  他刚这么一想,就从柿树上掉了下来。
  没有掉到地上,要是掉到地上,最多也就是摔坏他某一个零部件,可他掉到树半腰就停下了。前些日子刮了场大风,折断了一根树枝,露着白的木茬子,像一把刚磨好的刀子。树茬扎进满囤的肚子里,把他挂到了树上。血,顺着裤腿往下淌,看着就像树杈上挂了一件刚洗过的衣裳。
  “哎咳咳,我的那个你呀,你叫我可怎么过呢嘛。”罗菊花哭得昏天昏地。
  “啊哈哈,我的儿啊,你叫我成了绝户头了啊。”满囤他爸也哭得昏天昏地。
  满囤死了,他刚刚成亲,还没来得及给他爸留下一枝一苗,就死了。
  这样,罗菊花刚刚新婚,就成了寡妇。
  
  十六
  
  向积微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芳香,然后才看见罗菊花。罗菊花正在家里磨木莲子。
  就是当地山上的一种野果,像莲子一样。木莲的枝叶花朵都很臭,但果实却很香。女人们把它摘下来,晒干,磨碎,拿细箩筛出面,用蜂蜜调成膏,或直接像擦粉一样擦在脸上;剩下的渣渣,再加进皂角,磨成豆糁一样的东西洗头发。千家诗的女人脸面都白皙粉嫩,头发都乌黑柔顺,她们一个个都香气迎人,就是因为用了这种东西。
  毛驴正拉着石磨转圈圈,轰隆轰隆的声音里,也带着粉甜的芳香。
  向积微打了一个喷嚏,对罗菊花笑了一下。他笑得很怪,就是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那种样子。罗菊花没有笑,但她的脸却突然红了,能听见噗儿的一声轻响。
  “菊花嫂。”向积微说。
  那时候,向积微已经把自己融进了千家诗,他已经能够按照年龄恰如其分地称呼人们了。
  “向家兄弟嘛。”罗菊花说。好像她刚刚看见向积微。
  毛驴听到动静,站住了。驴脸上蒙着一块灰布,它看不见,可它的耳朵支棱着,很专注的样子。罗菊花走过去,在驴屁股上拍了一下,驴龇了龇牙,重又碎着蹄子走起来。
  他们说了两句话,又不知道说什么了。驴蹄子踩在磨道里,弄出踢踏踢踏的声音,跟心跳似的。有一些木莲糁糁无声地磨出来,淅淅沥沥,像春天迷在桃花里的细雨。
  “你磨木莲啊,我不知道你正忙着哩。”向积微说。他觉得不说话不好,不说话就像你心里有鬼似的。
  “喷儿。”罗菊花笑了, “兄弟你坐吧。”
  院子里放在着一个凳子,但向积微没有坐。凳子就在笸箩旁边,笸箩里放着箩船和丝箩。他知道那是罗菊花筛粉用的,所以他没有坐,他蹲在那个柿树桩上。就是把满囤挂上去的那棵柿树。柿树被满囤他爸砍掉了,剩下一截树桩。向积微蹲在上面。
  
  满囤死后的那段日子,他爸凄惶得像一只秋后的蚂蚱。慢慢地,罗菊花就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了。一开始,满囤他爸老是瞅她的肚子,他瞅得很小心,像做贼似的,她跟他一对眼,他就慌慌地把目光挪开了;后来,他开始瞅罗菊花的脸,他和她对着眼,可他什么话也不说,满怀心思的样子;再后来,满囤他爸终于开口了。
  “满囤去了快两个月了吧?” 满囤他爸说。
  罗菊花不吭声,慢慢地红了眼睛。
  “你们成亲那几天,就没做下什么事来?” 满囤他爸说。
  罗菊花还是不吭声,慢慢地,脸就红了。
  那些天,满囤他爸像得了魔症一样,反来复去都是这些车轱辘话。
  “爸……”罗菊花说。
  “我不想当绝户头啊。” 满囤他爸给罗菊花跪下了。
  “爸,爸,你看你这是做啥呢嘛。”罗菊花慌忙去扶满囤他爸。
  满囤他爸往下坠着身子,就是不肯起来。他看着罗菊花,泪眼里充满了无奈和乞求。
  “爸,咱吃饭吧。”罗菊花说。
  满囤他爸看着罗菊花,飞快地眨着眼睛,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后来,他跟着罗菊花进了灶屋,他看见罗菊花炸了一筐油食,做了几盘好菜。
  “爸,我给你倒酒。”罗菊花给满囤他爸倒了一杯酒。
  满囤他爸没动酒杯,他说:“娃……”
  “爸,咱不说那事儿了好不?”罗菊花说。“来,你喝酒。”
  满囤他爸端起酒杯,眼睛还是看着罗菊花。爸就是不想当绝户头啊。咱恁大家业,咱……”满囤他爸说。
  罗菊花没有再听他说下去,罗菊花说:“俺已经有了,满囤跟俺成亲那三天,早就给俺种下了。”
  “我来看看你。”向积微说。“满囤大哥不在了,有啥活儿你言语一声,咱农业社帮你。”
  “谢谢你。”罗菊花说。她的脸又红了一下。
  “谢啥呢嘛。要谢也该我谢你哩。”向积微说,“衬衫很合身,谁见了都说针线做得很好。”
  罗菊花没接向积微的话,但她的脸更红了。她看见向积微穿着那件新衬衫,还有脚边放着的那块扎染包袱。
  “我没跟别人说过。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向积微说。
  罗菊花把眼睛从向积微身上挪开,用簸箕把木莲糁子从磨盘上撮起来,端到笸箩跟前,咣当咣当箩起来。丝箩在箩船上来来回回地颠,罗菊花胸脯那里鼓鼓的,也来来回回地颠。
  院子里弥漫着撩拨人心的芬芳。
  向积微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觉得罗菊花那两砣鼓鼓的东西跑到他怀里了,它们像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在他心里折腾出像香粉一样细腻香甜的烟尘。
  “嫂子,”向积微说,“鸡蛋我留着吃了,这是你的包袱,那只鞋在包袱里。”
  罗菊花停住手,摇了摇头。
  “你弄错了,那不是俺的东西。”她轻轻地说。
  “怎么会弄错呢?这包袱,这鞋……”向积微说。
  “向家兄弟,你也来糟蹋我了……”罗菊花低下头,她的肩膀耸了一下,又耸了一下,接着就一耸一耸地动起来。
  向积微知道罗菊花又哭了。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踢踏踢踏,只有驴蹄子的声音。
  咣当咣当,还有丝箩的声音。
  立秋已过去好几天了,阳光已不再像伏天那么密实。节令好像一把小刀,在天上划了几道缝隙,虽然还稍稍有些热,却不断有丝丝凉风漏下来,裹着满院的芬芳,溜溜儿地荡来荡去。
  向积微忽然觉得有些凄惶。他想,这时候罗菊花心里肯定也是凄惶的。凄惶就像某种病,有时候会互相传染。
  这么坐了一会儿,向积微从树桩上站起来。
  
  “嫂子,那我走呀。”向积微说。
  罗菊花心里突然空了一下,好像她肚子里有一件东西被摘走了似的,倏然觉得这个院子好大。
  “兄弟,嫂子不是坏女人。可我要是认下这些东西,我就成了坏女人了……”罗菊花说。
  向积微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朝门口走去。他拐了一下,又拐了一下,就把自己拐到了山坡上。回头望去,仍然能够看见罗菊花家的院子,似乎还能够看到罗菊花一耸一耸地动着身子。
  山里头就是这样,挡住了,哪怕在你的眼皮底下,也什么都看不见,挡不住,哪怕离得再远,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那丝丝缕缕的芬芳……
  
  十七
  
  月色如水,把山石草树的颜色统统洗了去,一切都成了浅黛和乳白。
  棚架搭在山坡上,向积微他们正坐在高高的棚架上喝酒。铁灯吐着鳖头似的火苗,照着一方小天地。几只碗摆在面前,盛着酒,盛着腊肉和酸笋。
  他们不是为了喝酒才坐到山坡上的,谁也不会三更半夜坐到山坡上喝酒。他们在守秋。
  庄稼长势很好。人们已经看到了玉白金黄的收成,闻到了新谷新米的味道。还有那些野物,熊啦,野猪啦,猴子啦,它们趁着夜色赶在人们前边收获自己的那一部分。这也正常,野物也是山的主人,山里的收成应该也有它们的一份。可它们不但吃,还使劲糟蹋,好像害了红眼病一样。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山坡地头就会有很多这样的棚架,有很多像向积微他们这样的守秋人。
  咣,咣咣。远处有人敲锣。
  咚,咚咚。近处有人擂鼓。
  轰,轰轰。不远不近处,有人放铳。
  声音在山野里你追我赶,气派浩大,却有点装腔作势,好像大人瞪着眼吓唬孩娃。这个季节,正是野物怀孕生育长膘发个的时候,人们一般不会伤害它们。要不到了冬天,桌上的美味、身上的皮毛就没了来路。所以,喝酒、说闲话好像是主要营生,而守秋倒成了捎带的事情。
  吱吱。刘木柱喝着酒。
  吧唧轻唧。他嚼着腊肉。
  “你别这么喝酒。”门板跟他爸说。
  “你说怎么喝?”刘木柱说,“喝酒嘛,你说?”
  “你这么喝酒死难听。”门板说。
  “喝酒没声不好。”刘木柱说。“酒味包在水里,你不咂摸就喝不出酒香。卜营长就这么喝酒。”
  吱。他又喝了一口。
  “老鼠。我说你像只老鼠。”门板说。这几天,他死活看不对他爸。差不多每隔一段日子,他都会有几天看不对他爸。
  “嗬嗬。你知道这话?卜营长就说过这话。”刘木柱笑了,“卜营长说人都是一只老鼠,人一辈子就一件营生,那就是偷。”
  他们看着刘木柱,有些听不懂他的话。刘木柱走南闯北卖壮丁,学会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话。
  “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心里还惦记着别人的饭碗菜碟。咋吗?偷来的饭菜吃着香。”刘木柱说,“卜营长有三房太太,可他还是喜欢往大户人家钻,他偷人家的东西,也偷人家的女娃。他把从那一家偷来的金银首饰送给这家的女娃,女娃就心甘情愿地让他偷了。有时候,女娃正对着镜子戴那些首饰,一边卜营长就把好事做成了。”
  “我看没那么容易。”笆斗说,“偷东西容易,偷人可没那么容易。”
  “噢嘛,人又不是东西。”向积微说。
  “也有偷不成的时候。偷不成就抢。”刘木柱说,“那天夜里,卜营长的队伍把土司衙门围了起来,砰砰啪啪打了一夜枪,第二天,队伍散了,土司的女娃也不见了。又过了一天,卜营长给土司送来三马车酒肉绸缎,还有一封信,信里称土司为岳丈泰山,报说女娃平安。信是大红洒金喜帖,字迹端正,用词典雅。土司无话可说,只得跟卜营长结了亲戚……”
  “你说的肯定不是革命队伍,革命军人做不出这种丑事。”向积微说。
  “分不清。那时候队伍很多,中央军、保安团、红军、赤卫队,还有大王蟊贼,你分不清谁是谁。”刘木柱说。
  “你这么说很危险。”向积微说,“你有这种想法就很危险。”
  “我不觉得。卖壮丁嘛,谁要丁我就跟谁走,谁出钱我就卖给谁。”刘木柱说,“要说危险,那是打仗的时候,可只要你小心谨慎,就有惊无险。”
  “我不是说这种危险,我是说……”向积微咽了一下,“跟你说话真费劲。”
  “世上没有不费劲的事儿。吃饭张嘴,费不费劲?咱先人千里万里来到千家诗,费不费劲?”刘木柱说。
  不远处,长着一棵木莲树,吸引了无数萤火虫,有些落上去了,有些飞起来了。木莲的枝叶散发着浓郁的臭味,可偏偏萤火虫喜欢那种味道,它们围着木莲树飞来飞去,屁股上缀着晶蓝的亮光,像一粒粒宝石,把木莲装扮得晶莹璀璨。火树银花,这是一开始向积微的惊叹。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再好的景致,你天天守着,也就不觉得稀奇了。
  刘木柱迷朦着眼,追逐着萤火虫的屁股,好像被它们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对了,你给咱说说千家诗。”向积微说。
  很久以来,向积微一直觉得千家诗是一本古书,虽然纸页已经发黄,字迹已经模糊,但斑驳和古凉里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不清。千年古辈子的事,谁说得清呢?”刘木柱说。他喝了一口酒,却没有下咽。嘴唇噘着,好像在努力回忆着很远的事情。
  说是有个先人在朝里做官,也不是什么大官,好像是那种只拿俸禄不做事的闲差。吱,刘木柱喝了口酒。驴闲啃树皮,人闲生是非,我不是辱骂先人,反正人不能太闲。咱先人闲着没事,就编了一本书,跟咱村一样,叫《千家诗》。这就出事了。皇上看了这本书,说咱先人有反心,就判了满门抄斩。吧唧,他吃了一块腊肉。先人说皇上我冤枉啊,我是朝廷命官,我咋能反朝廷呢?我反朝廷不是反我自己吗?那我不是有病吗?皇上说我看你就是有病。好吧,不杀你也行,那你就住到你那书里吧,你去书里寻吃食吧。就把满门抄斩改成了举家流放。刘木柱又喝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块腊肉。
  刘木柱说几句就喝一口酒,说几句就吃一块肉,好像酒肉是他的标点,没有酒肉就说不清话一样。
  先人全家离了京城。一路上又收了很多人。也 不是啥人都收。你会做啥?那人说,我会木匠。好,收下了。你会做啥?这人说,我会铁匠。好,收下了。除了木匠铁匠,还有剃头的,卖油的,做衣服的裁缝,看风水的道士……他们从年头走到年尾,就到了这里。先人说,行了,这就是我那本书了。这样,村名就叫了千家诗。先人在山口立了个谢客亭,还布了八卦迷魂阵,就是不想再让外人走进千家诗。
  “为啥不让外人进来?千家诗也是中国的一部分嘛,千家诗也不能成为世外桃源嘛。”向积微说。
  “不知道,先人的心思咱不知道。”刘木柱说,“不过,还是有人进来过。比如中央军,比如红军,比如,你向家兄弟。”
  吱吱。他喝着酒。
  吧唧吧唧。他嚼着腊肉。
  吱吱。吧唧吧唧。他们一起喝着酒,嚼着腊肉和酸笋。月色里,他们的声音传得很远。
  灯捻上结了花,灯火就有些乏了。笆斗用筷子拨了拨,灯捻爆了一下,溅起数点火星,飞扬着去追那流萤残月。
  “呦嗬——那个嘿!”远处,不知哪个守秋人吼了个长音,就有歌声风一样刮过来:
  “七月里苞谷八月里个豆,
  白日里赶着呢嘛夜里那个凑。
  谷穗穗黄哩那个豆荚荚黑,
  旮旯里那人可是一个谁?”
  那边歌声一起,这边几只耳朵立马像蝴蝶翅膀一样支棱起来。
  “原乡妹子。”门板说。
  “偷粮哩,原乡人偷粮来了。”笆斗说。
  果然,就有了柔嫩的嗓音回应:“啊咦——那个嘿!”接着,银亮的女声像泠泠的河水漫过来:
  “心里嘛镜镜照月明,
  
  看见俺个妹子你莫出声。
  煮好了豆豆蒸好了个米,
  铺好了罗床妹就等着你……”
  千家诗的周围,零零星星有一些村寨,都不大,三户五户,一两户的不等,一律的吊脚楼,像挂在山腰的鸟笼,里面住着当地的苗人,千家诗称他们为原乡人。女子小腰白齿,伶俐可人,主要从事家务;男子黑面瘦身,悍蛮孔武,主要从事放牧和狩猎。千家诗与原乡人鸡犬相闻,却没什么交关往来,惟一让他们发生季节性联系的,便是这即将成熟的庄稼。原乡人对作务庄稼都不在行,似乎也不甚用心,但他们和那些野物一样,觉得山里的收成应该有他们的一份。所以,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有原乡人趁着夜色潜到千家诗的庄稼地里,收获他们应得的部分。
  一般都是成年女子。虽然是做贼,她们却从容大方,就像走亲戚一样。夜色呢,似乎不像遮羞布,而像女子的美丽衣裙;星星呢,就像了那衣裙上的银饰。若是被庄稼主人发现了,也不用害怕,甚至没有窘迫,你来我往对上一曲歌,情也有了,趣也有了,说不定青纱帐里还能成就一段好事。
  偶尔也会有原乡男子。男子们做这种事,一般不会空手而来,掰走两袋玉米,会留下一块腊肉,摘去一篮豆角,会留下两包草药。但若是你发现了他们,是万万不可近前的,即便是无意中撞到,也不能答话,只装作事不关己,掉头走开。否则就会让男子蒙羞,轻则拳脚相加,重则拔刀相向。恼羞成怒其实有很多形式的注解。
  这些都是经验。经验积累多了,慢慢就成了规矩。所以,千家诗与原乡人之间有很多美丽的故事,却极少发生事故。
  当时,又一个故事就正在发生。
  那边的歌声像河水一样起伏的时候,这边,门板已经耐不住寂寞。他拿起手铳,对着夜空放了三响:轰,轰轰,接着就扯起嗓子吼起来:
  “前山没有嘛后山高,
  绿豆没有嘛苞谷好
  绿豆荚荚抽疯哩,
  苞谷棒棒带缨哩。
  撒下绿豆发芽哩,
  种下苞谷生娃哩……”
   笆斗突然伸手在门板的裆里捏了一下,笑着说:“嗬嗬,我看你那苞谷棒长缨没有。”
  “嗷。”门板苦了一下脸皮,好像被没有唱完的歌声噎住了。“狗日的你坏我好事。”
  “又不是你自家的地。”笆斗说,“你拿公伙的粮食送人情?”
  “噢嘛。这不好,说到底还是做贼。”向积微说,“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脚。”
  “看你说哩。不就几把粮食吗?咋就是挖……挖你墙脚了?”刘木柱说。
  “粮食是农业社的集体财产。要是在外头,就该开她的批斗会,戴高帽子游街。”向积微说。
  “可不敢。原乡人你不知道,可不敢得罪他们。”刘木柱说,“男人急了就跟你拼命,女人急了就给你下虫。”
  刘木柱说的“下虫”,就是放蛊。有这种本事的都是老女人,叫“草虫婆”。她们私下养着蚂蚁、蜈蚣之类的蛊物,要是你得罪了她们,就会悄悄给你下蛊。
  门板小时候就给人下过蛊。当时,他骨瘦如柴,肚子却胀得像一盏灯笼,隔着稀薄的肚皮,能看见里边的花花肠子。吃药,刮莎,放血,连罗道士的仙丹灵符都喝了无数,却一点不管用。罗道士说娃叫人下虫了,问刘木柱是不是得罪了原乡人。刘木柱努力想了一遍,就备了两担好米,一升精盐,找到那个草虫婆,说:“大娘,我娃得了点小病,咋也治不好,你给个偏方吧。”草虫婆收了礼物,说:“吃两只猪眼吧,会好的。”果然就好了。
  猪眼不是惟一的解药。如何收蛊只有草虫婆自己知道,有时两只猪眼,有时一副羊肝或鸡胗,由所用蛊物或下蛊的方法而定。一般来说,受害人只要送一份礼,说几句好话,草虫婆都会收蛊。
  起风了。从棚架上看庄稼地,像一条巨大的羊毛毡,风吹着,先从一边动起来,慢慢地才动到另一边,好像要把毡子下面的秘密给亮出来。远处的歌声停了,不知道是原家女子已经得手离去,还是正与那守秋人做成一段好事。
  
  十八
  
  几天后,向积微发现刘木柱是个历史反革命。
  星火社的庄稼像吃了十全大补丸,丰收已在眼前。人们想象着金黄玉白的粮食,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像一群争食的麻雀。他们在虚云观开会研究秋粮分配的事。
  向积微把他住的屋子叫社部,他喜欢把人叫到社部说事,他觉得这样才显得正式。
  向积微先给大家背了一条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
  他本来还想讲讲苏修的事,又觉得苏修的问题太复杂,几句话讲不清楚,就咽了一下,好像把苏修活活吞了下去。
  “苏修离咱太远,先不说了,那么,咱首先斗私,狠斗私字一闪念。”向积微说。
  向积微说话时,用眼睛把人们看了一遍。他觉得他的目光很亮,像电影《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当然,江水英是女的,他不可能像个女人,但他觉得他们的神态肯定是一样的。
  毛篮儿很喜欢向积微讲话的样子,她很容易就被向积微感染了。看到向积微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她以为他要跟她说话,身子里的血一下子就热起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可向积微没有叫她。他说,龙江大队水灾之后还不忘给国家交公粮,我们是社会主义新农民,不能光盯着自己的饭碗,我们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要想到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以实际行动支援亚非拉人民的解放事业。
  人们被向积微泼了一头浆糊,脸上都泛着不清不白的眯瞪。
  “当然,我们眼下还没法上交公粮。不过,我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向积微开始说他的办法。
  闹红的时候,红军在这里留下了许多借条。东家三斗米,西家五升谷,等等。这并不奇怪。闹革命也跟过日子一样,谁都有一时的难处,相互转借一下,既是革命需要,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早就说了,“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这跟老百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是一个道理。可是,革命胜利了,那些借条还一直留在千家诗,千家诗和那些借条被忘在了这崇山峻岭。刚开始,向积微有些惭愧,好像那些借条是他留下的,好像他做了对不起人民的事。后来他想通了,读书写字还会掉词漏句呢,相对于中国革命的历史,千家诗也就是个小标点吧。
  向积微的计划是,用星火社丰收的粮食还掉一部分红军的借条。一年两年,用不了几年就能把这些老账还清。就算是换了种交公粮的形式吧。
  太有意义了,太有意义了。向积微激动得心里打颤。他觉得这比交公粮更有意义。他觉得这是替国家还债,他甚至觉得他代表着国家,他觉得这个计划把他提到了一个高度,从这个高度看千家诗,他有一种领袖的感觉。
  “好,这样好。”人们说。
  “噢嘛,咱社里的粮食嘛,咱先还自己的账。”他们说。
  人们同意了向积微的计划。因为他们家家都有红军的借条。就是这个时候,向积微发现刘木柱是个历史反革命。
  “这是我的。”刘木柱把一张纸条交给向积微。
  “白纸黑字。”他说。
  其实纸已不是白纸了,黄黄的,软软的,有种拿不起来的样子。纸上写着:
  刘木柱,马家场子一役英勇杀敌,救护长官有功,奖大洋五元。以此为凭,日后兑现。
  中央军X师X团X营
  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六日
  “哦嗬?”向积微瞪大了眼睛。
  “你做什么你哦嗬?”刘木柱说。
  “你不识字?”向积微说。
  “识得一些,不识得一些。”刘木柱说。“可要紧的地方我都认识。刘木柱,我的名字;大洋五元,这是欠账。”
  “狗日的你是个匪徒。”向积微说。
  当时,向积微已经学会了一些粗话,他觉得说粗话很过瘾,就跟喝酒吸烟一样,他甚至觉得会说粗话,才算真正的千家诗人,才像个真正的革命者。
  
  “做什么我是匪徒?”刘木柱像蛤蟆一样鼓着眼睛。
  “纸上说你英勇杀敌?”向积微说。
  “噢嘛。”刘木柱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枪林弹雨,你没点胆气不行。”
  “你杀了多少人?”向积微说。
  “杀人不杀人,可我救了卜营长。”刘木柱说,“马家场子那一仗打了两天,队伍被打散了。我听见有人呻唤,是卜营长。他受伤了,我把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他怕我扔下他不管,就给我写下了这张欠条。可我没拿到那五块大洋。”
  “后来呢?”向积微说。
  “走到半道他就不行了,我把他给扔了。我总不能背个死人走路吧?我又不会赶尸,我又不是原乡人。”刘木柱说,“可我确实救过他。白纸黑字。”
  “再后来呢?”向识微说。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刘木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没拿到赏钱就没有后来了。”
  “狗日的你参加白匪,狗日的你英勇杀敌就是屠杀红军。”向积微说。
  “我没杀人。他自己伤太重就不行了我没杀他。”刘木柱说。
  “历史反革命。”向积微给他作了结论。
  向积微决定开刘木柱的斗争会。几个月来,他差不多都忘记斗争会这种革命形式了。刚开始,他曾动过斗争罗道士的念头,后来他放弃了。他觉得罗道士像棵大树,根根须须都扎到千家诗的人心里了,他暂时还扳不动这棵大树。先放放吧,总有一天……他这么想。后来,他忙着安家落户,又忙着搞农业社,一放,几个月就过去了。
  向积微成了一个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人。毛主席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觉得毛主席这话是专门对他说的;毛主席还说,抓革命,促生产。他想,只有狠抓革命,才能猛促生产。刘木柱给了他一个狠抓革命的机会。
  向积微找到了篓子。
  从第一眼看到篓子,向积微就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每个人身上都有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有些人天生就让人讨厌,有些人天生就让人喜欢。篓子是那种天生就让人肃然起敬的人。所以,向积微一开始就把篓子当成了支书,可篓子不是支书;向积微又把篓子当成了队长,篓子也不是队长。在千家诗,篓子什么也不是,可好像什么都是篓子说了算。
  篓子说:“噢噢,那就开吧。也有些日子没有热闹过了。”
  又说:“等两天吧,等两天就是中元节了,中元节好好斗他狗日的一回。”
  
  十九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这一天,阴间的大门就会打开,鬼魂们会像探亲一样回到人间。
  鬼不走干路,每到中元节,都会及时地下些小雨。雨丝结成一张网,把山石草树,把整个千家诗都罩了进去。人们心里充满着激动与兴奋。烧纸喽——招魂喽——先是孩娃们从街上跑过,他们赤脚光背,像一群游在水里的鱼;然后是三五成群的大人,他们打着雨伞,跨过吊桥,过了流花溪,像一溜儿长脚的蘑菇,朝着虚云观走去。
  虚云观半隐在云雾里。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段灰墙,几只屋角,虚幻得像仙家住的地方。
  先人们还没有来。从阴间到阳世,肯定隔着千山万水,先人们还得走上一些时间。但他们的牌位已经被请出来了——他们写在一张大纸上,居中最高处,是那个死里逃生的朝廷命官,叫“刘致详”,以下是刘姓列祖列宗;刘姓两边,是罗赵齐邝等几个杂姓的先人,想必就是刘致详一路收留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了。他们共同组成了千家诗的宗祖牌位。宗牌两边,是一副对联,外方内圆的魏碑,写着“祖宗功德远,子孙孝思长”。
  供品已经摆好,新炸的油食,盛在朱红的托盘里;刚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它们的头上插着红红绿绿的小纸旗;还有一只公鸡,被缚了双脚和翅膀,在香案下诚惶诚恐地看着忙碌的人们。
  很快,时辰就到了。他们放了三通火铳。他们又放了万头火鞭。他们还做了一些别的什么。然后,罗道士就出来了。
  往日的罗道士总是一身青布长衫,发髻高束,虽然与常人不同,多少还沾着人间烟火;现在的罗道士却是一袭道袍,黑色缎面上锦绣着八卦太极图,还有些似字非字的花纹;而且花发陈披,步履发飘,像走在云雾里一样。
  没看到罗道士怎么动作,那只公鸡就到了他的手上。也没听到鸡叫,罗道士已经咬断了它的脖子。他掂着公鸡,围香案走了三圈,能听见鸡血渗进土里的声音,跟外面下雨的声音一模一样。
  人们跪在地上,看着罗道士像跳舞一样蹦来蹦去。罗道士像飘在风里的纸人,忽儿过来了,忽儿过去了。
  突然罗道士手里就多了两样东西:左手青剑,右手白拂。他拿着这两样东西舞了一阵,倏地白拂一展,青剑望空一指,大喝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接着,就边舞边唱起来:
  “朕幼清以廉洁兮,
  身服义而未沬。
  主此盛德兮,
  牵於俗而芜秽……”
  人们齐声应和:“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罗道士的声音很怪,他好像不是用喉咙唱出来的,那声音好像是从他五官七窍里扯出的布条,在大殿里萦绕了一会儿,又飘出去,在烟雨霏霏的天空荡来荡去。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人们齐声应和:“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人们的声音也很怪,心急燎躁的样子,好像他们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好像出了天大的事情。
  罗道士像跳忠字舞。罗道士肯定不会跳忠字舞,但看起来有点像。可能它们表示的都是忠心和诚意。还有罗道士声音,刚开始向积微听不太懂,慢慢地他听懂白了,被罗道士当作咒语念诵的,是屈原的《招魂》。罗道士能把很多文章都念成咒语,比如曹子建的《洛神赋》,比如文天祥的《正气歌》。向积微他爷爷是讲授古代文学的教授,小时候,他常听爷爷哼哼呀呀地吟诵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后来,罗道士跳完了,诵完了。天也暗了,雨也停了,好像天光和雨水统统被他的咒语收了去。人们在罗道士的主持下,对着宗牌行完了祭礼,先人们就算被正式接了回来。
  “开戏开戏。”人们说。
  “扮上扮上,角儿们都赶紧扮上。”篓子说。
  戏台早已搭好,就在虚云观门前空地上。虽然台子不大,但锣鼓家什前幕后幕一样不少。输戏不输过场,千家诗办事从不马虎。
  “吧嗒”,一声板鼓,锣鼓家什便急骤地响起来,咚咕隆咚咣采锵采,像平地骤起的旋风。
  向积微觉得那股风吹到他心里去了,他心里的火迅速燃起来,旺起来,烧得他面目赤红,像一只走向战场的斗鸡。一开始,向积微不明白篓子为什么要把斗争会放在中元节,现在他明白了,中元节是人们集会的日子,可以弄出更大的动静。
  “吧、嗒、锵!”锣鼓突然静了下来。
  向积微走到台上。他披着衣服,双手叉腰,把自己弄成电影里陈永贵高大全那种样子。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向积微背了一段语录。
  “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批斗大会,彻底清算历史反革命分子刘木柱的反动罪行。”他的声音有些变调,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义愤。
  “好嘛好嘛。”台下的人议论着。
  “噢嘛,好多年都没开过斗争会了。”他们说。
  “把历史反革命分子刘木柱带上来!”向积微大喝一声。
  “来了——”
  幕后,刘木柱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又尖又长,像戏中人物出场时的叫板。果然,“吧嗒”一声板鼓,紧跟着,锣鼓重又敲起来,咣采采——嘁采,咣采采——嘁采。刘木柱踩着鼓点,一摇三摆走了出来。
  刘木柱扮成了一个小丑。眉毛画成了两个括号,像两条撅尾巴翘首的虫子;眉毛以下鼻子以上涂了方方正正一块白,像贴了一张膏药;两只眼睛小了许多,像两粒滴溜溜乱滚的黑豆;胡子呢,嘴唇上边的像个“八”字,嘴唇下边的像条山羊尾巴;他还戴了一副枷,不是真正的木枷,是纸浆做成的道具……
  
  他们把他弄成了这种样子。
  他们把斗争会弄成了一台戏。
  轰的一声,台下的人都笑了起来。
  “好!好好!”人们一齐叫好。
  押解刘木柱的,还有两个人,他们扮成了牛头马面,手里各拿一块木牌,分别写着“索命”、“勾魂”。牛头马面押着个“牛鬼蛇神”,让斗争会有了几分滑稽的色彩。
  向积微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这些天,他无数次想象过这场批斗会,他甚至把自己想到了六十年前的苏联,他把他想成了捷尔任斯基:捷尔任斯基逼视着十月革命的叛徒:“你看着我的眼睛!”叛徒不敢和捷尔任斯基对视,胆怯地低下了头。然后,他开始审问,刘木柱开始交代。他连这场批斗会的结尾都想好了:
  “毛主席语录: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
  刘木柱被吓得瑟瑟发抖。
  “说,你还敢继续捣乱吗?”
  “不敢了。”
  “嗯?毛主席说‘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是一切反动派的必然逻辑,难道你不是反对派?”
  “那,那就还捣吧。”
  “嗯?你还敢捣乱?你反革命贼心不死啊!”
  刘木柱理屈词穷了,他的身子软下去,像一根刚刚煮熟的面条。
  这才是正义与邪恶遭遇时应有的情景。如果说斗争会是一台戏,向积微觉得他应该是主角,是正面人物,而刘木柱是配角,是反面人物。可是,事情却不是他想象的样子,剧情也没有朝着他设定的方向发展。
  刘木柱向台下作了个揖,“嘿嘿”两声哂笑,就开始了道白:
  “桃花红,李花白,
  李树底下搭戏台。
  咱家戴着索命枷,
  牛头马面勾魂牌。
  冤枉啊——”
  “好!”台下一片叫好。
  刘木柱在台上跳来跳去,一点也不像被索命的冤魂,倒像是一只欢实的蚂蚱。板鼓“吧嗒”一声,弦子拉出“奈何天”的过门:
  “千不该,万不该,
  咱不该把那善心开。
  救了别人一条命,
  咱家欠下风流债……”
  牛头马面大喝一声:“从实招来!”
  众人齐声附合:“招来!”
  “冤啊——
  营长一命归了西,
  撇下一个娇滴滴。
  咱家见了心欢畅,
  连哄带骗圆了房……”
  刘木柱连说带唱,大体意思是他救了那个营长,营长感谢他的救命之恩,给他写了一张五块大洋的欠条。半道上营长死了,他没有拿到大洋,就把营长的女人骗了回来,跟人家做成了夫妻。那个女人就是门板他妈。
  “说,你如何强迫了人家!”牛头马面抖了抖手里的锁链。
  “说!”众人跟着大喊。
  “一更天,进洞房,
  夫妻二人上了床。
  咱家亏心脸朝外,
  新娘害羞脸朝墙。
  虽说二人同床睡,
  各有心事背靠背。
  床上好比一个字,
  问乡党,
  是个啥字谁猜对?”
  “噢嘛,这是个啥字嘞?”牛头马面说。
  “北!”台下众人一齐喊。
  “二更天,起了风,
  咱家心里乱叮咚。
  翻身想抱美娇娘,
  热脸对着个冷脊梁。
  床上好比一个字,
  问乡党,
  这是啥字费思量?”
  “噢嘛,这是个啥字嘞?”牛头马面说。
  “比!”众人一齐喊。
  刘木柱一边唱,一边扭捏作态,一会儿跳到向积微面前,一会跳到向积微身后,好像向积微就是那个跟他配戏的新娘。
  “三更天,鸡打鸣,
  横心扳过了女花容。
  脸对脸,面对面,
  娇娘实在难为情。
  伸手把咱往外推,
  眼看好事做不成。
  床上好比一个字,
  问乡党,
  这是啥字猜分明?”
  “噢嘛,这是个啥字嘞?”牛头马面说。
  “臼!”众人一齐喊。
  “四更天,天发白,
  一颗雄心横下来。
  要想美,嘴亲嘴,
  搂住腰来抱住腿。
  人欢马叫龙尾摆,
  好似烈火烧干柴。
  床上好比一个字,
  问乡党,
  这是啥字猜明白?”
  “噢嘛,这是个啥字嘞?”牛头马面说。
  “日!”台下众人一齐喊。
  红军办识字班的时候,留下过一首歌,叫《夫妻识字》,歌词原本不是这样,唱来唱去,就被人们改成了这样。他们借着夫妻洞房夜的羞涩、尴尬、紧张和兴奋,认识了“北比臼日”四个字。千家诗就有这种本事,猪跑圈,鸡压蛋,男欢女爱,什么都可以入诗、入歌、入戏。
  这个段子和刘木柱的故事,人们听过无数遍,可听过了还想听,就像好酒好菜,吃了这一顿还会想吃下一顿。
  就这样,他们把斗争会弄成了一台戏。刘木柱成了主角,而向积微什么都不是,他呆呆地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他熬了两夜写成的批判稿,都是些义愤填膺的文字。可现在,它们却用不上了,向积微成一个闲杂人员,甚至成了刘木柱表演的道具。
  每年的中元节,千家诗照例要唱社戏。先人们吃了,喝了,还应该享受一些精神上的娱乐。斗争会只是一台戏的“戏帽儿”,他们说“烙馍得有鏊子,唱戏得有帽子”,正本戏之前,要有几段耍笑的“戏帽儿”。接下来,他们就开始了正本戏,都是些向积微看不懂前朝古事……
  然后,人们从虚云观出来,下了一道石阶,就来到了流花溪边。他们开始放河灯。就是玉米面蒸成的那种窝窝,里面灌了菜油,插根棉签,他们叫“灯盏儿”。他们点亮了“灯盏儿”,把它们放在荷花里,然后放进河里。河水载着一朵朵“灯盏儿”,悠悠地向远处漂去。
  流花溪真真成了一条流花的溪,流花溪也成了一条灯河。先人们吃过了,喝过了,也乐过了,他们在河灯的照耀下,踏上了返程的路。
  
  二十
  
  向积微说:“我有点儿想家。”
  向积微又说:“我很想家,我非常非常想家。”
  然后,毛篮儿就把向积微的头拥进了怀里。然后,向积微就哭了。
  他们坐在床沿上,向积微的身子斜在毛篮儿的怀里,双手揽着毛篮儿的腰;毛篮儿稍稍伏着身子,她拥着向积微的头,轻轻地摇晃着。
  斗争会没有开成,但刘木柱却坚持说那就是斗争会。他跟向积微要报酬。他说,我让你斗了,你就得给我报酬。他说,现在不给也行,秋后你给我折成粮食,不过你得给我打张欠条。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这是千家诗几辈子的规矩。”刘木柱说,“我年龄大了,可记性还在,不信你问问篓子。”
  篓子说:“胡说呢嘛,哪里是几辈子的规矩?也就是几十年的光景吧。”
  篓子说,闹红的时候,队伍发动千家诗打土豪分田地,可千家诗各家的情况都差不多,田地是不用分的,也没有土豪劣绅。于是就抓阄儿,谁抓住了谁就当一次土豪,让老少爷儿们开他的斗争会。但当土豪是要给报酬的,一般是稻米五升,或苞谷一斗。后来,红军走了,斗争会这个形式却留下了。人们把斗争会进行了改造,调笑逗乐,逢年过节当戏帽儿演,报酬照例也还是要给的。
  “你说,也就几十年的光景吧,哪里是几辈子的规矩?”篓子说。
  “牛鬼蛇神还给他报酬?天底下哪有这种规矩?”向积微说。
  “牛鬼蛇神要给,牛头马面也要给。”篓子说,“出工给酬,天底下都是这个规矩嘛。”
  太顽固了太顽固了。向积微说。
  太落后了太落后了。他说。
  这样,向积微被气成了一只大肚子蜘蛛。
  向积微忽然有些想家。一想到家,他的心里泛起一丝柔软,这柔软慢慢地散开,变成了一种柔嫩,又变成了一种忧郁和伤感。
  这时候,他听见了一种拖泥带水的声音。毛篮儿来了。毛篮儿坐到向积微身边,用毛眼眼看着他,听他说他很想家,非常非常想家,然后就把他拥到了怀里。
  
  向积微哭了好大一会儿,他的泪水湿透了毛篮儿胸前那片衣衫。后来,他闻到了一股奶糖的味道。好像那味道是毛篮儿身子里的种子,被向积微的泪水一湿,突然就发芽了。他抽了一下鼻子,嗯,就是这种的味道。他又抽了一下鼻子,不错,真真是奶糖的味道。
  向积微抬起头,说:“你让我想起了大白兔。”
  毛篮儿的脸红了一下,说:“噢。”
  “有一种奶糖叫大白兔。”向积微说。“小时候,每天上学,我妈都会给我一颗大白兔。”
  “你妈……”毛篮儿又红了一下脸。
  “可是我妈,她跟我爸都进了监狱,她再也不能给我大白兔了。”向积微说。
  他说,他爸和他妈是大学同学,他爸给了他妈两颗大白兔,他妈就跟他爸好上了。他们在一个研究所做一项很机密的研究,他们都是科学家。
  你听听我的名字就知道他们是科学家。向积微,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细流无以成江河。还有一门学问叫微积分,我爸妈就是这方面的科学家。他们把很大的东西搞得很小很小,再让很小的东西变得很大很大。当时全国的科学家都在搞这种研究。研究所派我爸去北京取一份资料,可回来的路上,他却把那份资料弄丢了,还有他给我和我妈买的大白兔,还有行李,都给他弄丢了。这样,我爸就成了特务。人家说他把国家的机密送给了美帝、苏修,或其他国家的反动派。人家把我爸我妈送进了监狱。
  这样,我就成了狗崽子。狗崽子不是狗娃,狗崽子是对“黑五类”子女的叫法。其实我连一只狗娃都不如。狗急了还跳墙呢,狗受了委屈还叫唤呢,可我只能夹着尾巴作狗崽子。我受尽了屈辱。
  向积微觉得鼻子有些酸,但他没有流泪,他用指头把鼻子捏了捏,把那股酸味捏了回去。
  向积微接着说:我下乡就是想离开那个家庭。可人家都不要我,人家像挑鸡蛋那样,把那些好蛋都挑走了,就剩下我这只坏蛋了。每一次人家都冲我挥挥手,那意思是叫我滚蛋。我这只坏蛋滚过千山万水,最后滚到了千家诗。可我不是坏蛋,出身不由人,道路可选择。毛主席说过这话。
  刚开始,我觉得很幸运。千家诗这地方虽然闭塞,落后,可毛主席说过,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想,在这里我可以大有作为的。我要当英雄人物,像欧阳海,像门合、蔡永祥,或者像邢燕子、侯隽。我想,我要是成了英雄人物,我爸妈的处境可能会好一点。可是,现在我想家了。
  向积微又觉得鼻子有些酸,他捏了捏,可还是有些酸。酸味从鼻子拐到眼里,变成了两行泪水。
  “我真的很想家。吸。”他抽了一下鼻子。
  毛篮儿伸出手,她本来想替向积微擦一下眼泪,可她的手却绕过向积微的眼睛,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
  “乖,咱不想家。啊?我就是你的家。”毛篮儿喃喃地说。
  向积微被深深地感动了。她捧着他的脸,她叫他“乖”,跟母亲叫自己的孩子一样。她让他深深感动了。
  向积微的心热了一下,好像毛篮儿给上面浇了一勺温水。他又闻到了大白兔奶糖的味道,那味道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他浑身冒汗。他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身子里澎湃,能听见它澎湃的声音。
  “那天,你跟罗菊花在苞谷地里,我都看见了……”毛篮儿说。
  “毛篮儿……”向积微的脸红得像一块火炭。
  “那天,你去罗菊花家找她,我也看见了……”
  “噢,毛篮儿……”
  “罗菊花不愿意,我愿意……”
  毛篮儿说着,放开了一只手,她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乖,我真的不想让你一个人孤单,我愿意陪你,我愿意给你,我早就这么想过了……”
  毛篮儿解开一粒扣子,又解开一粒。好像听到扑棱一声,两只大白兔从她怀里跳出来。它们欢叫着,朝向积微的脸上扑去。
  “不,毛篮儿……”向积微本能地用手去推,可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大白兔咬住了。手不听他的使唤,心甘情愿地跟大白兔结合在一起了。手经不住突然降临的幸福,抽畜似地颤。
  一股浓郁的奶糖味道被挤压出来,铺天盖地,一下子就把他们淹没了。
  “乖啊,噢,我的乖……”
  毛篮儿轻轻地呻唤。毛篮儿呻唤的声音像水波,他们变成两条白鱼,在水波里纠缠沉浮。
  哦,嗬嗬……他们漂起来了。
  哦,呀呀……他们沉下去了。
  他们身上的每一片肉都剧烈地跳跃着,颤抖着,好像得了急病一样。他们做得死去活来。
  他们手牵着手,朝死亡的边缘走去……
  他们贴心贴肺地死了过去……
  好像经过了好几个生死轮回,他们才幽幽地活了回来。他们互相看着,一口一口出着长气,他们用出长气的方法缓解着死去活来的疲惫。
  “好死了好死了。”毛篮儿有些没羞没耻的样子。人脱了衣服,便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了。
  “那你说,怎么个好法?”向积微也觉得很好,但不知道他的好跟毛篮儿的好是不是一样的好。
  “嗯——”毛篮儿认真想了一会儿,说,“跟办识字班一样好。”又想了一会儿,说,“跟搞农业社一样好。”
  “噢?”向积微有些不解。
  “听老辈人说,红军办识字班的时候,就提倡自由乱爱。咱现在搞农业社,咱也是自由乱爱。”毛篮儿说。
  “恋爱,不是乱爱。”向积微说。
  “一样呢嘛。你就像要我的命一样,都是革命呢嘛。”毛篮儿笑着说。
  向积微没有笑。他想,难怪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教育农民,首先要教育好自己身边的人。他想,有空得多给毛篮儿讲讲革命道理。
  向积微已经把毛篮儿当成自己的人了。
  
  二十一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快些让我成你的人吧。”毛篮儿说。
  “秋后吧,等秋粮分下来,我就正式向你爸提亲。”向积微说。
  向积微看着毛篮儿,毛篮儿的眼睛像水潭,一溅一溅的水波,猫舌头一样舔着向积微的心。向积微轻轻拥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心头萦绕,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还想家?”毛篮儿说。
  “没有。”向积微说。
  “没想家你为什么叹气?”
  “人有时候就是忍不住想叹气。”
  毛篮儿笑了一下,不说话了。她看着屋顶。他们都看着屋顶,他们的眼睛好像变成了四只鸟,穿过屋顶,向远处飞走了。
  “其实,我家也不在千家诗。”毛篮儿说。
  “噢。”向积微说。又说:“噢?”
  “我是说,我爸他不是千家诗的人,我爸家在山外不知道哪个地方。”毛篮儿说。
  
  很多人都记得四十年前那一仗。
  轰轰轰,啪啪啪,千家诗像得了羊角疯一样,又抽又颤。当然,千家诗没病,是当时的世事出了毛病。白军把红军围在千家诗,双方你堵我冲,拼了个你死我活。
  人们躲在家里,像一些受惊的老鼠。他们都跟红军闹过革命,演土豪,开斗争会,办识字班,唱革命歌曲,但他们觉得那是闹着玩的,跟唱社戏闹社火一样。可打仗却不是闹着玩的,那可是真枪真刀拼命哩。
  后半夜的时候,红军老杨两口来到刘承信家。老杨是个大个子,可他一点不老,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当时已经是团长了。但他不让乡亲们叫他团长,他让人们叫他老杨。老杨说:
  “红军要转移了,你看,这孩子能不能先在你这儿放几天?”
  刘承信听到了一阵咂奶的声音,接着他就看见了老杨的女人。老杨的女人是个小个子,她站在老杨背后,所以刘承信一开始没看见。老杨一说话,她就走到前边来了,她正挺着一对大奶子给孩娃喂奶。她是识字班的教员,她教人们识字的时候,经常会掏出那对大奶子给孩娃喂奶。人们说,老杨那么大的个子,怎么娶了这么一个小女人呢?又说,这么一个小女人,怎么有那么大的一对奶子呢?人们还说了许多想入非非的话。
  
  “就几天。我们很快会打回来的。” 老杨的女人说。
  他们说得很坚定。他们对革命充满了信心,他们坚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打回来的。
  “噢嘛噢嘛。”刘承信说。
  他说着,从老杨女人怀里接过孩娃。孩娃一离开女人的怀抱,就哇地一声哭起来。刘承信拍着孩娃的小屁股,重复着老杨他们的话:“噢噢,就几天,就几天。”转手把孩娃交给自己的婆娘。刘承信的婆娘当时也正在奶娃,她把奶子往孩娃嘴里一塞,孩娃立马止住了哭声。
  “一头猪娃是喂,两头猪娃也是喂。”刘承信笑着说。“来,一人一个奶葫芦,好着呢。”
  然而,奶娃跟喂猪到底不一样。红军前脚离开,白军后脚就进了千家诗。白军像急了眼的疯狗,见人就咬。但白军毕竟不是狗,狗最多也就咬下一块肉,完了最多也就落下一个疤,白军见人就砍脑袋,等不到结疤人就死了。
  人们开始往后山上跑。刘承信背着他老娘,婆娘抱着两个娃,跑着跑着他们就跑散了,跑着跑着,婆娘就跑不动了。可跑不动也得跑,能听到身后催命的声音,能闻到身后血腥的味道。婆娘把自己的娃放到山坡上。她拿几块石头把娃围了一下,说:“娃,娃,你要是命大,就等着妈回来接你。”
  可是,等到白军撤走,刘承信他婆娘回到放娃的地方时,她只看见了那几块石头,还有成千上万的蚂蚁,还有——几块零零星星的碎肉和骨头。她哇地一声,就昏死过去了。
  从此,刘承信他婆娘就疯了。但疯婆娘知道心疼娃,她给老杨的娃浆洗缝补擤鼻涕擦屁股,硬是像捏糖人儿一样把娃捏弄长大了。
  老杨和他的队伍迟迟不见回来。
  人们都劝刘承信,说干脆让娃改姓刘,给你当儿算了。刘承信坚决不同意。他说:“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你见我占过谁家的便宜?何况这是个娃嘛。咱不能作那背信弃义的人。”他给娃取名叫杨德茂,小名篓子,他让篓子跟着罗道士认字,他教给篓子各种庄稼把式,给他造了院子,娶了婆娘,让他单独成了一家人。
  老杨和他的队伍最终还是没有回来。
  
  毛篮儿说,我爷爷奶奶不要我们了。红军得了天下,他们在北京城享福哩,把我们撂在这山旮旯里不管了。
  向积微说,你不能这么想。从千家诗到北京城,你知道红军走了多少路?从长征,到抗战,再到解放战争,你知道共产党打了多少仗?说不定你爷爷奶奶……又说,就是他们还在,建国二十多年,你知道我们办了多少事?你知道有多少事等着我们去办?国事再小也是大事,家事再大也是小事,你爷爷奶奶总不能扔下国家大事来千家诗找娃吧?
  “你爷爷奶奶是老红军,你就是是革命后代。”向积微说。
  “噢嘛噢嘛。”毛篮儿激动得两眼放光。虽然她不懂什么是革命,但向积微是喜欢革命的,她成了革命后代,他们的心就贴到一起了。
  “我们要把星火社办好,把千家诗的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这样才对得起你你爷爷奶奶。”向积微说。“用不了几年,一年两年,最多三年,我们就会带着星火社的丰硕成果,敲锣打鼓,去北京向党中央、毛主席报喜。”
  向积微的眼里闪着光。他说,到了北京,也许我们会像邢燕子那样,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也许毛主席还会跟我们说:“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那么,我们就给毛主席唱那首歌:“毛主席呀,您是天上的太阳,我们是葵花,在您的阳光下茁壮成长……”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而不可能有几个太阳。刘少奇想当太阳,不是被打倒了吗?林彪想当太阳,不是摔死在温都尔汗了吗?毛主席那么说,是对我们青年人的鼓励和鞭策,实际上,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才是全国人民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当然,我们也不能只顾激动和高兴,我们还应该向毛主席汇报一些具体情况。比如,我们要告诉毛主席,当年红军留下的借条,星火社已经全部还清了,好让毛主席放心,让毛主席全心全意去考虑全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大事。
  至于我父母的问题,就算了。毛主席说,要相信群众相信党,青红皂白,历史会给出一个公正结论。但我们应该找一下你爷爷奶奶。不为别的,只为让他们知道,老区人民对他们的后代很好,同时也为了证明毛主席的那句话,“长征是播种机”,他们撒下的革命种子,已经在千家诗开花结果了,他们的后代,已经走上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
  “我们,要让我们崇高的爱情,在社会主义的参天大树上开花结果!”向积微完全掉进想象里了。他从想象中,已经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未来。
  但他们的爱情没能开花结果,他们刚刚结出一个花苞,就遭遇了极大的挫折。
  咣当一声响,屋门被撞开了。
  “好你个狗日的!”笆斗骂了一句,朝向积微扑过去。笆斗好像躲在暗处的一只猫,他终于逮住了两只偷油吃的老鼠。
  还有门板。他是和笆斗一起进来的,他站在一边,兴灾乐祸地看着他们。
  “门板,去叫篓子叔,叫他来看看他们的好事儿!”笆斗百忙中喊了一声。
  门板答应着,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发现秘密让人兴奋,泄露秘密更让人兴奋。
  笆斗和向积微撕扭着,翻滚着,一会儿起来了,一会儿倒下了,他们从屋里打到了院里。
  很快,篓子来了。还有一些人,都跟着来了。
  篓子不说话,他冷眼看着笆斗和向积微,看他们在泥水里撕扭着,踢打着。
  “爸,爸……”毛篮儿说。
  “你把他们拉开呀。”她急得快要哭了。
  篓子没有理她。他一声不吭,从屁股后头抽出旱吹儿,蹲在旁边吸起来。他甚至也不看笆斗和向积微了,他在用耳朵听,听他们在泥水里弄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其实,千家诗是宽容的,他们和原乡人一样,对于两情相悦的男女关系,只要不悖天理人伦,倒不是十分在意。让篓子气恼的是他被他们蒙在了鼓里。篓子觉得他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他容不得别人往他眼里揉沙子。再说,向积微毕竟不是千家诗的人,他是一只过路的蜜蜂,也许采完了花,拍拍翅膀就走了。可那被采过的花,怎么办?
  后来,笆斗和向积微不打了。他们坐在泥水里,彼此抓着对方的肩膀,好像扶着对方怕对方倒下去。他们大口大口喘气,像刚做了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他们的目光像掰手腕一样对抗着,他们用这种方式决着雄睢胜负。两张脸上都淌着亮汪汪的泥水,像戏台上的两个花脸。
  “嗬嗬。”笆斗突然笑了。
  “嗬嗬。”向积微突然也笑了。
  “嗬嗬,嗬嗬。”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都被对方的样子弄笑了。
  “打嘛打嘛,咋不打了?”篓子吹掉旱吹儿里的烟灰,从地上站起来。
  笆斗也从在上站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喘着气对篓子说:“叔,这事儿你可得管管。”
  向积微看看毛篮儿,又看看篓子,说:“革命的爱情是崇高的,我们的态度是认真的。”
  篓子没理他们。篓子用旱吹儿把所有人指了一遍,突然骂了起来:“日你妈,好好的日月给弄成啥了?滚,都给我滚蛋!”
  
  二十二
  
  雨一直在下。一块云彩下完了,马上会有另一块云彩从山后补上来,好像山后边有使不完的云彩。千家诗洇在白茫茫的雨雾里,漫无边际,像一幅没有装裱的画。
  梆,梆梆。咣!
  “溜山喽——孩娃休学。”
  梆,梆梆。咣!
  “溜山喽——牛羊归圈。”
  篓子走在街筒里,看不清他的脸面,他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像一只走在雨里的刺猬。走几步,就打两声木柝,敲一声锣,然后拖着长腔喊:“溜山喽——”然后提醒人们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篓子像唱一台独角戏,让千家诗在绵绵的秋雨里,多出了几分温馨和安详。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天气。连日的雨水,把山石泥土都给泡软了,它们像获得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像长了嘴,长了脚,喊着叫着,前赴后继地往山下跑去。这就是溜山,用讲究的说法,也叫泥石流,或山体滑坡。
  
  当然,也有人不知道溜山的凶险,比如向积微。
  连着两天,毛篮儿没来虚云观。向积微觉得心里空得慌,就像他的心被毛篮儿的大白兔驮走了。好几次,他想去篓子家看个究竟,但他忍住了。他想,再等两天吧,等两天他就去跟篓子正式提亲,然后跟毛篮儿结婚,正式成为千家诗的一员,成为一个社会主义新农民。
  这就是安家落户。向积微说,这才是扎根农村干革命。
  向积微走出虚云观,朝星火社的庄稼地走去。
  走到半山坡,向积微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隔着一条沟,他看到那些玉米在动。不是被风吹了,不是被雨淋了,而是和土地一起动了起来。半亩大小的一块地,像一艘正在启航的船,从山体分裂开来,向远处滑去。一开始滑得很慢,很艰难,渐渐地越来越快,越来越顺畅。那些玉米像林立的桅杆,张扬着叶片的风帆,在风雨中发出热烈欢快的声音。偌大一块地,迅速滑动,滑到沟沿的时候,被如刃的岩石切碎,一块一块沉了下去,发出绝望的呼号。
  又是一块……
  又是一块……
  “我的玉米!”向积微叫了一声,扔掉手里的雨伞,朝分裂的地块冲去。
  毛篮儿看见向积微冲了过去。
  她被她爸在家里圈了两天。篓子说,人家是个外路客,你跟个外路客能有结果?毛篮儿说,你也是个外路客,我妈不是也跟了你吗?篓子说,人家是个过路的蜂,采完了花总归要走的,你咋办?毛篮儿说,我不是花,我是蜂窝,他在,我就是他的家,他走,我就跟他一起走。篓子说,有长翅膀的蜂,没有长脚的蜂窝。你想想吧,你想好了再说。过了两天,毛篮儿跟她爸说,我想不好,我要找他,我让他替我想。
  这样,毛篮儿就看见向积微朝着沟沿、朝着他们的玉米冲了过去。
  “不要——”毛篮儿大叫一声。
  她想,向积微肯定听见了她的喊叫,她看见向积微好像被她的话绊了一下,脚步猛地一个趔趄,好像要停下来。
  但是已经晚了。向积微脚下的土地开始发软,开始松动,像一碗半稀不稠的米汤,突然向沟里泼了下去,弄出一阵稀汤寡水的声音。
  毛篮儿瘫在山坡上,眼巴巴地看着沟沿,她想,说不定过上一会儿,向积微就会从沟里爬上来,抱着一捆玉米。
  可是没有。
  “啊哈哈,我的那个你啊……”毛篮儿哭了。
  
  风停了,雨住了,太阳出来了。好像老天爷下了十几天雨,就是为了毁掉星火社那三十亩地。
  还有向积微,老天爷把他种在了千家诗,让他实现了扎根农村的革命理想。
  人们没有找到他,就在埋他的那道沟头,为他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革命志士向积微之墓。毛篮儿要作立碑人,但篓子坚决不同意,就以了星火农业合作社的名义。
  罗道士领着人们给向积微做了一场法事,很隆重,但哭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毛篮儿。
  另一个是罗菊花。
  
  责任编辑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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