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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的领导是自己的内心

2011-12-29林那北刘小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3期

  刘小新(以下简称刘):读者对于成名的作家往往十分好奇。所以,我想从细节开始:你的写作习惯如何?定计划吗?写得快还是慢?喜欢哪一个时间段写作?熬夜吗?
  林那北(以下简称林):我做事偏情绪化,不是那种有既定目标然后规规矩矩往前走的类型。当然,在单位,因为捧着人家饭碗,所以得按游戏规则办事,但写作没有领导管着,写作的领导是自己的内心,这就有了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我讨厌一切计划。人生已经戴着镣铐跳舞,身不由己的无奈太多,剩下写作这件事,我就不想残害自己。至今我从未给写作定过任何计划,有激情就动笔,有感觉就下笔,没有,就放任自己,一个字不写也心安理得。一旦进入状态,通常就写得比较快,有“暴食暴饮”的倾向,熬夜也在所不惜。不过,如今我对过于快速的写作抱有警觉,尤其是小说,太快了,意味着太顺了,而太顺了,往往则有丧失难度、放弃挑战的可能。
  不过话又说回来。慢也绝不能与“精品”划等号,更可能是思想贫乏、激情干涸、创造力枯竭、内心杂芜的表现。如果快与慢一定要二选一,说实话我更愿意选择水花四溅的前者,并且希望它持续的时间能长久一些。
  刘:许多小说都有“原型”之说,读者在阅读之余,好奇心也被悄然调动了起来,试图对号入座找到生活中真实的那个人,这也成为文学饶有趣味的一个话题。你的小说写作中,故事和人物是否存在原型?对你而言,虚构和想象具有多大的意义?
  林:生活中见识到的、打过交道的人,不可能绝对不进入小说中,只是至今为止他们都没有一个是具体完整的。小说里的张三,在生活中找不到实实在在有鼻子有眼睛的张三,对不上号,却有痕迹可寻,有时是外形,有时是气质,有时是说话神态,有时是脾气性情,有时甚至只是一种动作姿态。把生活中的原型搬进小说,这当然没什么不好,鲁迅把章闰水写成了闰土,张爱玲把郑苹如写成王桂芝,在乔伊斯《尤利西斯》中,那个广告商的妻子莫莉,似乎也是照着自己妻子诺拉来写的。但一直以来我始终拒绝把生活中的某个人复制临摹到小说中,这只是个人的习惯,没有其它原因。唯一例外的是小长篇《蔷薇前面》中的吕佳薇,我年少时确实跟类似的一个漂亮女孩打过交道,是她帮我把对世界的向往之门推开了,不过,也非常有限,仅局限于第一部里头,而且还掺进很多虚构的成分。应该说,虚构和想象是小说创作带给人的最大快乐。
  刘:许多人觉得,女性作家的写作具有较多的私人经验。你的小说之中,自传的成分有多少?
  林:这个问题与上面那个有些类似,我说了,我很少临摹复制生活,尤其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展览给大众。生活与写作是不能混淆的。卖隐私是亵渎文学,也是亵渎自己。但我对生活的感慨与把握方式,我的叹息与神往。必然会在不经意中带进字里行间,小说里某个好吃懒做、贪图享受、心直口快、丢三落四、玩笑乱开、话儿胡说的人,也许就有我的影子。如果把这归为某种程度的“自传”,想必也不是一定不行。
  刘:这算是你的生活观吗?换一句话说,你是以怎样的态度与世界面对的?
  林:与世界面对,的方式其实就是为人处事的方式。我喜欢真实自然,好恶都简单明了,做事少投机,做人别功利。年纪大了,“自然”这个词显得尤为重要,不要跟世事与万物过不去。得怀有敬畏之情。年轻时我最大的抱负不是升官或发财,而仅仅是骄傲。一滴水也可以蔑视一片汪洋,一片叶也可以承载整个春天。岁月的流逝中,骄傲在骨子里像藤蔓般一寸寸生长,终于长得遮天蔽日,这个时候,无论是否已经有了许些立世的资本,也无论前方还有多少美事值得渴望,都应该好好地、松弛地、昂然地活着。尊重别人,同时尊重自己。总免不了有莫名其妙的误读、伤害、流言蜚语袭来。笑一笑而已,尽量不计较,计较累自己。你不可能爱天下人,所以也别指望天下人都爱你。吉人天相,恶人自贱,这是有道理的。
  刘:你曾经有一个俏皮的比喻:作家就是作家,文学又不是公共厕所,非得男女有别。你对文学的性别划分是否不太认同?
  林:是的,作家必须以文字为自己赢得尊严,而不是靠性别与外貌。发嗲撒娇没有用,现在人人都火眼金睛。
  刘:中国的现代文学,很大程度上是乡土叙事。对你说来,乡村还是城市带来更多的灵感?
  林:可能城市的感觉更充分些吧。楼群,咖啡屋,酒吧,电梯,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大楼内部的曲折、幽暗、封闭,这些代表城市的意象越来越密集。从街道上走过,陌生人互相对视,可能漫不经心,也可能产生一种新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可能是浪漫的,可能是庸俗的,也可能是充满危险的。各种潜在的社会关系如同一张潜在的大网,一个偶然的碰撞就可能牵出长长的一串人物线索。生活经常被分解为许多表面的、短暂的片断。人们往往只是临时扮演某一个角色,可以自如地使用种种面具。这是城市生活之中极为丰富、同时也是充满冒险的一面。城市是一个建筑空间,同时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空间,生活在其中,不可能忽略这些包含有独特性的城市经验。
  刘:一些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对历史兴趣往往都不大,他们更在意当下现实。你好像对历史却有很大兴趣,从《三坊七巷》到《浦之上》,你关注的都是远去的事件与人物,那些发黄陈旧的往事,对你究竟有怎样的吸引力?
  林:我从前编过一阵地方志,可能就是从那时起,我打量世界的眼光悄然改变了。我喜欢“历史感”这个词,历史感往往意味着纵深感。生活不是眼前单薄的一层,灯红酒绿背后,还浮动着很多陈年往事与世道人心,这样的思维方式对写小说的人来说我认为是必要的。不过《三坊七巷》不是我主动写的,是人家来约稿,先是出版社,然后是电视台,也就是说,它是外力推动下的产物。而《浦之上》没有任何人催促,是我自己一腔热情扑过去,不是为了猎奇,也不是要揭秘。在这本书里,我借大宋王朝,借孤苦悲戚的杨淑妃,表达内心的积郁与困惑。这种感觉与当下现实还是衔接得起来的。
  刘:听说目前你正创作一部唐山过台湾题材的长篇小说,它同样是一部历史小说吗?
  2009年我接手做一部大型历史人文纪录片《过台湾》,担任该片的撰稿,十五集,每集四十五分钟。这个片子是两岸合作拍摄的,今年下半年也将在两岸电视台同步播出,牵引了很多目光。所以不敢怠慢。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我费了很多精力啃史料,把台湾从明末至1945年光复之间近四百年的历史梳理了一遍,涉及军事、商贸、经济、农业、教育等等诸多方面,很开眼界,也有很多积累。恰好2010年有人希望我创作一部这种题材的长篇小说,于是在纪录片撰稿结束后,便着手开始写长篇小说《我的唐山》,大约2011年春节期间就可以完工。整个故事跨度是二十年,从光绪元年到光绪二十一年,将几个人的命运与情感纠葛浓缩在唐山过台湾这个大背景之下。写得很辛苦,初落笔时还有些许排斥的情绪,但越写越飞扬滋润。历史真是个神秘的词,它引领我们穿越,也促使我们思索。以当今的笔法勾勒远去的往事时,我觉得世界顿时开阔辽远,目光飘渺。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受。
  刘:与许多作家相似,你曾经有过当记者的经历。这对于你小说的写作有帮助吗?
  林:肯定有。一个人生活经历毕竟有限,当了记者后,生活的半径变大了,许多领域都可以涉及。涉及不等于熟悉,但一条路已经悄然延伸。一定要深入了解,也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当年采访过的人,现在仍有不少是我的朋友,医生、护士、警察、民工、运动员、建筑师等等,碰到相关的陌生问题,一个电话打过去,或者直接跑到他们工作岗位,一般都能得到热情帮助。另外,记者生涯也把对世界的敏感性培养了起来,对新颖的、独特的、与众不同的事物总能更关注,这都是记者这个职业的好。著名作家中,记者出身,而后成功走上写作之路的不乏其人,海明威、马尔克斯、玛格丽特·米切尔等等。一个人是以整个身子匍匐大地,还是仅仅单脚点地,他从这个世界感应到多少气息,相差甚远。
  刘:平常是否阅读理论著作?你觉得文学理论对你的小说写作有哪些帮助吗?
  林:年轻时东一本西一本闲翻过,不系统,没条理。现在很少看了,但听得很多,非常多。突然发现枯燥的理论。被某个学术渊博的人无私地、好为人师地滔滔不绝说出来,比自己去看省事多了,也有趣了不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发现哪种理论直接帮助了哪篇小说的写作,但影响肯定是有的,它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无论怎么说,我对理论是有敬意的,但我不背诵不强记,但一点一滴的感觉却留存于心了。
  刘:你喜欢阅读诗歌吗?现代诗还是古典诗词甲中国的还是外国的?
  林:年轻时狂热迷恋过宋词,那种长短参差错落的句式特别有表现力,带着丰沛的音乐气质与节奏,一字一句都湿漉漉地裹挟着强烈的个人情绪。我愿意相信自己的行文风格受到它的某种影响。另外,也喜欢过舒婷的诗,至今还能随口东一句西一句地背诵出来,她现在仍是我的偶像。仅此而已了,其他人的诗读得不多。碰到了顺手翻翻。
  刘:你对于神话小说、魔幻小说和科幻小说有兴趣吗?
  林:此类小说以及电影,都无法吸引我。大概我老了,更愿意踏踏实实地脚踩现实土地,呼吸清新真实的空气。但年少时是否迷恋过超现实的神话魔幻9好像也没有。这可以认定我不浪漫。也可以说明我缺少情趣。世界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已经足够让人眼花缭乱了,带着体温的人物、散发着烟火气的事件,才更容易触动我灵魂。
  刘:你说过要警惕小说过分的“戏剧性”,为什么?
  林:我们通常会要求小说情节曲折、悬念丛生,要“好看”。我现在对此总是保持警觉,所谓“好看?”也相当令人生疑。每个人知识储备、情趣爱好的高低不同,对“好看”所下的定义也相差甚远,小学生是小学生的标准,大学教授是大学教授的标准。仅仅关心情节的起伏跌宕。一般的小说是比不过武侠与推理小说的。可是外部过于热闹的小说,往往覆盖了内部的纹理,也吞没了精神的追索与思想的表达,这样的小说,是缺乏撞击我们灵魂的力量,也无法打开我们的内心世界。热闹过后,一地碎片,什么也没留下。
  刘:你曾经表示,你的作品更为关心的是这个世界的“精神疼痛”。可以解释一下吗?
  林:这个问题与上面那个是相关的,穿过日常,悍然抵达精神层面,仔细分辨那里的幽深曲折、蜿蜒逶迤,这才是文学的任务。
  刘:前年你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其叙述形式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在似小说似散文的叙述中。不时插入采访口述与文献书摘,使全文呈现多层次的立体感。这种形式是刻意追求还是偶然形成的?
  林:每一种文体都有表现生活的擅长的领域。《浦之上》之所以选择多种文体的交织,主要是考虑从多种角度、视点、方位探索这个古老的往事。历史并不是故纸堆里遥远的故事。它与我们其实息息相关。只要回头一望,那个苦命的皇后,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母亲,她动地惊天的悲鸣愁苦总是那么栩栩如生地扑面而来。当然,历史在不同人的心中是不一样的,它不过是些碎片,不过是些零乱的记忆,正在被时光与日常生活越来越多地掩去真实面目。2007年春天与夏天,我反复来到那个叫濂浦的小村庄,在采访中聆听各色人等对于同一段历史故事以及对于种种历史遗迹的不同解读。感慨颇多。采用多种文体,正是想表达这种参差错位的历史感。
  刘:你是否担心电影特别是电视夺走文学的读者?作家介入影视创作往往能名利双收,你对此兴趣有多大?现在或以后,是否打算将更多的时间精力花在此道上?
  林:不担心。那不是我担心得了的事。天下道路千万条,该走哪条路是别人的自由。影视作品如今固然强势,但也未必就能席卷一切。我相信文学忠实的守望者终归会有的,他们会为自己的心灵寻找合适的读物。至于我自己,偶尔也触触电,不多,尝试一下而已。以后仍可能继续做点,但所占的分量肯定不会太多。
  刘:互联网对于你的写作是否有帮助?每天你在网上逗留多长时间?主要关心哪些栏目?
  林:帮助很大,它是个美好的东西。当对某个词语或某个知识有疑问时,最便捷的方式是通过互联网。打进关键词搜索一下。问题往往能迎刃而解了,这让我不时大为感叹。聪明人总更容易博得我好感,而互联网正是人类智商已经越来越高的证明。人类若能把所有的精力与聪明才智都投入到创造之中。这个世界无疑就会比现在美好一点,可惜不是,可惜很多人更热衷的是彼此的倾轧与伤害。越闲的人,越有无事生非的心机与爱好,心理也更容易失衡变形。我无所事事时,就会到互联网上随意地东游西逛,发发博文,织织微博,看看天下风云与人间百态,挺快乐的,也多多少少可以开阔点视野。
  刘:大众传媒上的娱乐节目越来越繁荣,笑声充斥电视屏幕,相形之下,文学的面孔是不是显得过于严肃了?
  林:严肃反而应该是文学正常的面孔吧。这个世界远未到花团锦簇的时候,张灯结彩只是种表象,只是自我安抚的一种手段,往深处看,疤痕遍地,满目疮痍。文学必须直击这种苦难,将最深的痛剖开来给人看,让人反省。我不反对娱乐节目,精彩的娱乐节目也常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但只是一瞬而过,而且也从不将它们与文学拿来参照对比。两回事,两条道。井水与河水的关系而已。大众传媒有娱乐的需求,文学却应当有逗乐之外的理想与努力,如果仅仅以挠别人的痒为己任,那文学就已经丧失应有的尊严与存在的意义了。
  刘:最后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你觉得文学可以改造这个世界吗?
  林:我希望能改造,但也不乐观。这个世界如今至少不够理想,它需要改进的地方太多太多了。可是你能指望三鹿的制造者在看了一篇小说后,一夜之间就不往奶粉里掺三聚氰胺了宁山西矿主在读过哪部小说后,就顿时良心发现、不再见利忘义了?人心是项最艰巨复杂的工程,文学能够努力的只能是尽可能地、微风细雨地唤醒良知、呼唤正义、推崇高尚、揭露邪恶。慢慢地来吧,投枪与匕首都未必能一下子就刺醒麻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