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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文学

2011-12-29贺彩虹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3期

  2010年秋天,中国的网络媒体和平面媒体意外地迎来了一个新的娱乐热点,这个热点是如此的出乎意料猝不及防,令很多媒体记者都为之措手不及,不得不纷纷上网敲下相同的三个字“羊羔体”,并按下回车键。根据链接后面的超链接,人们突然知道了中国还有一个叫做鲁迅文学奖的奖项,并且这届刚刚出炉的获奖者名单里有一个叫做车延高的诗人,所有学过“狗咬人不是新闻,而人咬狗才是新闻”的记者们都知道诗人得奖并不是新闻,因此车延高的另一个身份武汉市纪委书记成为了新闻重点,更加重点的是他还写过“让荧屏漂亮的武汉女人”有关谢芳、徐帆、刘亦菲等女明星的“口水诗”。而这些东西在一时间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舆论的焦点。所有看到了这些新闻的人似乎也在一刹那唤醒了沉睡多年的文学情怀,都以“以天下为己任”的姿态为此愤愤不平义愤填膺,而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评奖因此也就备受质疑,其颁奖却备受关注,尤其是被舆论谴责折磨得“半月瘦掉十斤”的主人公车延高在颁奖会上更是受到一线明星待遇,被多方记者的长枪短炮围追堵截苦苦逼问,试图从这个看上去谦和有礼的山东大汉身上再压榨出更多的新闻线索来,满足广大读者受众由此激起的不平气和好奇心。而事实上,无论他做何解释都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对他的关注并不是因为他的诗,而大家对他的愤怒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诗,只不过是人们对现实社会中很多无法排解的现象在此时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将很多想象中的事物加诸其中。对已经置身于社会文化边缘的文学投出了含义复杂的二瞥,宣泄了他们的愤怒,之后,又继续忙碌着他们的忙碌,生活着他们的生活。文学,小说,或者诗歌,对于我们的普通读者似乎已经太过古老或遥远。他们眼下所关心的是飞涨的物价水平和停滞不动的工资水平,他们想要在市区买一套房子或者想让孩子上理想中的学校,而这些,文学都不能给予:甚至他们忙碌之余想要娱乐一下身心,也只是打开电视机频繁地操作遥控器,或者上网玩玩游戏享受自在地畅游,或者买来一份报纸浏览下标题积累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文学还要人花大把的时间阅读,还要费大把的脑细胞思考,有那些时间他们本来能做更多的事,有那些智商本来能挣更多的钱。那他们干什么还要阅读,干什么还要文学呢?在这个时代是否还有文学的容身之地?套用一句作家朱文“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的小说标题,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文学呢?我们的文学兀自热闹繁荣着,而我们的人民兀自盲目地忙碌着,两不相干。而实际上我们的作家们还都在热切地关注着生活,为生活在困境中的人们鸣着不平,我们的批评家们往往也都以此作为评定的标准,对那些反映生活现实的作品给予高度评价,甚至在同一届的鲁迅文学奖上。一位打工者出身的作家王十月凭借其描写新型劳资矛盾的中篇小说《国家订单》而获奖,其原因恐怕也是其“底层写作”流露出的生活质感和真实现场感决定了评委的评价。然而即使是王十月的作品,普通的读者或者那些每天被老板们逼着彻夜加班的打工者们会去读吗?我看也未必。
  实际上,文学本身就应该是寂寞的,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也理当耐得住寂寞。不论你写了些什么,或者采取了怎么样的写法,这些都不能直接影响到人民的现实生活,但是不论如何,我们的生活又不应该没有文学,因为即使遥远但仍然可以寄存我们古老的梦想;因为即使无用但仍然可以砥砺我们日渐粗糙的心灵。因为爱所以爱,因为文学所以文学,文学本身就是没有什么功利价值的东西,所以它才会美,才会生发出来自内心深处的渴望和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也因此,也还会有那么多的人前赴后继孜孜不倦地执着于对文学的写作,也会有那么一些人执迷不悟皓首穷经地执着于对文学的研究,也会有那么一部分人争分夺秒节衣缩食地执着于对文学的阅读。也因此,虽然对当代文学的批评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但是仍然无法阻挡文学不断前进的脚步。
  然而,在这样的文学边缘化而文化又多元化的时代究竟该如何评价文学呢?其实,当前存在着这样一些评价文学的体系,如文学评奖,如进入批评家的视野乃至进入文学史,如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或成为畅销书或成为网上点击的热点等等,而这不同的体系则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意识形态,也代表着不同的文化取向。
  首先,虽然各种文学奖项级别不同大小不同,但却总是无法消解其官方痕迹。而以往,尤其是在建国初期及新时期之初,人民的意志与官方的意志往往是顺向的。因此对官方的各种评奖也是基本信服的,即使当时评出的作品也有不尽完美的地方,人们仍然会趋之若骛,奉为经典。而现在,就连鲁迅先生和茅盾先生本人的文学史地位和文学价值都受到了质疑之声,更遑论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这些文学奖项,它们更多是在某些官方机构的主持下所进行的,人们一旦联想到当前的种种腐败现象,就会条件反射般地迁怒于这些得了奖的作品,不但不会大加赞扬,反而会吹毛求疵,找出其中的不足,以印证内心的某种不堪的猜测。其实,评奖的本意都是好的,想促进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繁荣,想表彰一些思想性和艺术性相对优秀的作品。然而很多人对当前的文学持否定态度,比如德国汉学家顾彬2007年的“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的断言就得到不少人的支持。因此,无论评奖的结果怎样,都无可避免被质疑的结局和命运。而事实上,任何一种评奖都不可能绝对地公平和公正,尤其对于我国的文学大奖而言,获奖者除了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之外,可能主办方还要考虑到一些诸如年龄、阶层、性别、民族、地域等其他因素,就像我们选人大代表一样,既然是全国性大奖,就要有最广泛的代表性,这是我们可以理解的,然而这又不可避免地会造成一些无法弥补的遗憾。然而评奖又不应该被废除,或者像清华大学肖鹰教授所建议的将茅盾文学奖暂缓十年。十年后又能怎么样呢,十年后肖鹰教授可能还是不看当代的文学(肖教授称他很少看近十年的文学作品,但却又先验地对其持绝对的否定态度),可能还要再缓十年。我看“缓期十年执行”并不是一个好的建议,作为一个文学奖项,它的能量本来就有限,然而有了它的存在,还可以让那些孤独地从事于文学创作的人偶尔得上个小奖。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精神的鼓励。实际上。很多的文学作品虽然刊发出来了,但是几乎很快就被遗忘。甚至连专业读者都很难有时间去浏览它们,而这些几年一届的评奖在重翻旧账的同时还可以对这期间真正具有文学质感的作品做一个集中检阅,即使是买椟还珠式的,即使是免不了遗珠之憾的,总归是有一个机会让大家重新关注这些作品。正像今年的所谓“羊羔体”带给普通读者更多的是对“鲁迅文学奖”的启蒙,虽然鲁迅文学奖已经举办五届了,但很多人却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不也是一种影响和作用吗?让大家重新唤起对文学的关注,这就够了。如果说标准,评奖办法中说得很清楚了,即使再完善,也永远不可能完美。
  其次,是就精英文化立场而言的。虽然评奖中也会请来专家作为评委,但毕竟要受到各方面的限制。而只有在自己的研究中,专业批评家才有可能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因此,对于新近文学作品来说。能够进入专业阅读者的视野,并获得好评,这也是一种相当高的评价。2004年,北京大学以邵燕君为首的研究生们创办了“北大评刊”论坛,对文学期刊发表的小说进行品读,发现其中的优秀作品加以推荐,对作品给予中肯的点评,在网上的“左岸论坛”发帖讨论,并在一年后由北京大学出版社结集出版年度的优秀小说,一直坚持了六年。当前,云南大学宋家宏教授也带着一批研究生进行着他们的“云大评刊”,并建立了评刊博客。取得了不错的成效。山东师范大学的吴义勤教授在他的研究和教学中一直跟踪文学期刊,指导学生在学习文学史的同时应该多读当下的文学作品,而对于最新文本的讨论也是他一直坚持的课程。另外,从2002年开始,与学生们一起对文学期刊中的作品进行阅读批评的同时,进行梳理和筛选,编选年度的经典短篇小说和经典中篇小说,由山东文艺出版社推出相关作品集。对于这些专业批评者来说,他们是从尊重作品本身出发,认真阅读之后进行的择选,他们的点评是从文学出发又回到文学的较为纯粹的批评,而他们编选的作品集虽然没有评出所谓的一、二等奖,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对于作家作品的一种肯定。当然,这些作品集除了对普通读者提供方便快捷地了解当年文学发展全貌的作用之外,还可以为文学史的编撰提供第一手的资料。当然,受当前多元化文化的影响,很多学者在文学史的编撰和书写中也不再沿用传统标准而呈现出个人化的色彩。比如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就发掘出了“共名与无名”、“潜在写作”、“民间隐性结构”等观念,并通过对具体作品的解读引导文学史概念。对胡风的《时间开始了》、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等其它文学史中所未关注的作品给予了符合历史事实的评定,对《马桥词典》、《九月寓言》等作品中的民间立场与理想主义进行了评析……虽然并不全面,但却很见主编者的思想个性。其实,文学史的标准也在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地变化着,但无论如何,学者们还总是以文学的发展为维度展开的记述与书写,其标准,还是以文学性作为核心的。
  再次,除了我们所说的官方评奖和学者的研究标准之外,在当前很重要的一个评价体系是市场标准。这里又存在几个层次。一个是影视艺术对文学的改编,影视艺术的发展始终与文学的发展紧密联系着,尤其表现在对文学作品的改编上。而一旦改编成的电影在国际上获奖,原著也会紧跟着水涨船高身价倍增。比如张艺谋导演早期的影片,几乎是拍一部火一部,也几乎拍一部红一个作家。比如《红高粱》之于莫言,《大红灯笼高高挂》之于苏童,《活着》之于余华……虽然这些作家本人可能并不愿意承认其在民众中的影响力是受了这些电影作品的影响,然而事实是很多人是看了电影才知道有这个作家的。相对而言,影视作品的改编走红往往推动着原著小说成为书店展台上的畅销书和普通民众的枕边书。而与此同时也就出现了一种影视同期书,不是先有小说后有影视,而是先有了影视后又敷衍成篇,改编成小说,在同期推出,既扩大影视宣传力,同时又借影视宣传推销图书。《大宅门》、《亮剑》、《金婚》、《士兵突击》等作品在观众叫好的同时图书市场上也都获得了不俗的业绩。这是一种意义上的畅销书,观众对它们的关注多跟其独特的题材和人物有关,但这多少还与文学性有一定的联系;而另外一种意义的畅销书就更加意味深长了。比如在2007年,记者吴怀尧制作了两份中国作家榜单,一份是他邀请朱大可、张闳、谢有顺等评论家推荐后制作的中国作家实力榜;一份是他按照当年作家版税估算的中国作家富豪榜。中国作家实力榜:莫言、史铁生、余华、阿来、贾平凹、苏童、王安忆、阎连科、北村等;中国作家富豪榜:郭敬明、于丹、易中天、郑渊洁、饶雪漫、王朔、杨红樱、曹文轩、王跃文、余秋雨。看到后面这份榜单的时候,不得不令我们对作家这个名称产生了某些怀疑。不过,这却是很正常的,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然而我们又不得不说。群众更多的时候是盲从的,跟风的,受媒体宣传所制约的。他们对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的评价也很容易受到媒体的误导和愚弄。同样,在网络写作中也存在着市场化的标准,点击率的高低决定着一部网络作品的生死,这也是网络作品多集中于言情、盗墓、玄幻等特异题材的原因之一。对于网络写手而言,虽然相对自由无忌,但是却陷入了另外一种怪圈,就是经常以奇谈怪论、耸人听闻或哗众取宠等方式博人眼球刷新点击率。网络小说《明朝那些事儿》、《鬼吹灯》、《诛仙》等作品网络受宠的同时出版的图书也引起热销。我们只能说市场化的标准并不能作为文学作品评定的决定性标准。虽然对于一部电影来说,票房的高低同样不是评价其艺术水准的标志,但电影生产的特殊性却决定了它不得不考虑到市场的要求。然而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却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理想中的终极评价可能是不存在的,我们常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然而事实上可能是,任何时代的评价标准都应该相对统一的,文学有它自身发展的规律。事实上的多元化体系不能改变作为文学研究者的评价标准。这就是保持其文学性的核心。在我看来,对文学的评价首先应该看作家本人对文学的态度。是否是有诚意的发自内心的真诚之作,还是敷衍塞责的敷衍之作,还是响应形式的应景之作……对于作家本人而言,应该保持对文学本身的敬仰与尊重,而不是把文学作为某种工具来利用。这应当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在这个基础上,作品应该关注现实,对现实发言。北京大学孟繁华教授曾说过,批评应该是及物的。而我想作品更应该是及物的。这种现实并不一定非得是保持与时代同步地去展示时代热点,或者勉为其难地去搜集道听途说和报纸花边新闻等去拼凑对于现实的想象,而应该是作家本人对于现实生活的热切关注之下所散发出来的人间烟火的气息。这种对现实的关注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俯视与怜悯,而应该是感同身受的痛苦或温情。比如作家贾平凹的小说《秦腔》即使没有表白心迹的后记和为家乡树碑的豪言,我们也能从中阅读到震撼人心的真实和悲苦无奈的现实,近年的小说著作对乡村的注视不可谓不多,乡村叙事也越来越走向开放和多元,然而叙事的焦点更多地集中在了文革或者是之前之后的当代乡村历史的民间化和日常化的努力上,而对日益复杂和扭曲的当代乡村现实的书写却少有力度之作。而贾平凹的《秦腔》在这方面的努力不能不引起我们的关注。虽然在艺术表现上因为贾平凹一贯的写作习惯仍然有失之简单和流于庸俗之处,但整部作品不失为对当代农村现实真诚发言的难得之作。不过,除了关注现实的维度之外,我们更应该注重作品的艺术品质。比如说作品应该给人以浑然一体的美感,语言应该有创造力或者活泼自然的生趣等等。同样是《秦腔》,或许是作家努力想要制造更加贴近现实的文学景观。因此。整部作品包罗万象气势恢宏,然而却最终成了东西文化的拼贴,城乡思想的杂糅,更像一锅烩菜,虽然各色作料俱全,却又未能充分融入,各种原料格格不入,各自发散着各自的气息,有些不伦不类的尴尬。作家对农村现状的还原不可谓不纤毫毕现原汁原味,但是过分的真实过多新闻事件纪实信息的堆砌却又让人对人为的编织产生怀疑和隔膜,没有那种贴心贴肺的感动和五内俱焚的痛楚。虽然这部作品获得了茅盾文学奖的肯定,但是我认为对它的评价也应该是一分为二实事求是的。从这个意义上引申而来,我们还应该警惕于两种倾向:一种是对当代文学一味地摇旗呐喊歌功颂德,对所有的新作品都击掌相庆并冠以“前所未有”等名词加以肯定。虽然对于新生事物比如80后作家或名作家的新作等,我们是应该有包容之心,发现和挖掘其创新性意义。但从文本分析和阅读感受之中,我们也应该对其存在的不足和有待提高的部分加以辨析,形成文学批评的良性机制。另外一种是对当代文学不加辨别完全拒斥全盘否定,甚至根本没有读过作品就大胆断言恶语相加,或者只抓住文本中的部分缺陷大肆渲染,欲将其打入另册永世不得翻身而后快。这几乎是文革中遗传下来的二元对立模式的现代性复活,我们非常遗憾地发现很多貌似对文学的批评或论战根本言不及义或与“文学”毫不相干,而成为了作者们不同思想观念和主观意念的斗秀场。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无论如何,借用吴义勤教授的话,“文学批评家应该是整个社会中最爱文学的人。如果我们的批评家没有对于文学的热爱,没有对于文学的信心,没有对于文学价值的呵护与信仰,没有起码的宽容,那么文学和文学批评的真正悲剧就来临了。”是的,作家需要对文学的尊重和信仰,而批评家同样需要对文学的尊重与热爱。那样。无论人民对文学的期待是怎样的,无论现实中的价值体系多么变幻多彩,我们都能够返回自己的内心,在默默的阅读中享受欣悦或感动,在缜密的分析中辨清真实与幻相,看到喧哗背后的沉静,繁复背后的本质。
  
  (作者简介:贺彩虹,女,山东阳谷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影视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