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杀
2011-12-29余文飞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3期
杀手
狗日的黄食人,老子迟早杀了你!杀手轻轻地关上门,低低地骂道。一回头冲村委会的大门口深抽了几下鼻子,咳了几声,倒腾出一口浓痰,呸地一下,笔直地飞了出去,“叭”地剟在还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的白铁皮大门上,像一坨鸟屎。
院里传出吆五喝六的声音,一帮人忙着甩三匹,一个个都血红着眼,除了桌上花花绿绿的钞票和纸牌,似乎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靠边站。杀手来的时候赶上了文书尿急的功夫,听到他敲门,提溜着拉链来开门,一见是杀手,便冲里面吆喝,老黄,杀手又来找你了。
黄主任唔了一声,算是招呼过了,眼皮也没抬一下,瞪着金鱼眼,把桌上的三张牌一张张做贼似地掀起一个角看。大家都屏住呼吸,滴溜溜地盯着黄主任的每一个动作,似乎怕漏过丝毫的细节。杀手站在黄主任身后,却也不敢搅了氛围。忽地,黄主任抄起三张牌啪地丢在桌上,一声哀叫,对面的治保主任一脸坏笑,把桌上一堆钞票呼啦呼啦地揣进口袋。
杀手看着治保主任把最后一张票子扫进口袋,咕咚咽下了一口唾沫。黄主任的金鱼眼终于睁开,一瞅杀手,不耐烦地道,又来干啥,妈的,早上屙屎没揩干净屁眼呀,尽带些晦气来。
主任,你看,这村里第二次征地,老围埂那一亩多是我家最后的一点水田了,要不就别征了。杀手赔着笑,腰弯成虾米状,黄主任眯着眼,右手小指习惯性地在耳根后挠挠,斜着眼看着杀手。
杀手一哆嗦,赶紧改口,如果实在是……是政府需要,能不能加点钱……上次征的那些就……要不,可没法活了。
喏喏喏,打些什么秋风,苦哈哈的。黄主任夸张地做了个手势,大家都哄地笑出声来。你不是外号杀手吗,有本事到上头鼓捣去,找我们干什么。对了,小子,昕人说,老子的外号好像是你叫出来的,黄什么食人,老子弄清了真是你胡言乱语,立马把你搓成圆的再压成扁的。现在赶紧给我滚,别杵在这里戳老子的眼睛。过两天签字拿钱的时候利索点。
主任……
主你妈的任,快走!嘿!咬什么牙,还咯吱咯吱哩!大伙看看,生着气都是那点辰样。老七,发牌,管他搓毡!这辰包,上次给他机会,递把刀给他叫他当回真正的杀手,嘿!这杂种把刀哆嗦掉了,把老子家新铺的木地板都戳了个小洞……
杀手知道黄食人在说那次去他家讨要说法的事,脸面有些发烧,赶紧扭身往外走。
村委会通知说县里招商引资选定了村子这一片为开发园区,那份红头文件都还没有让村民瞅个翔实,征地就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二万元钱一亩,签了字按了手印,大家都唾着唾沫星子数那些红彤彤的票子。村里呼啦啦多起了大彩电、电冰箱、新摩托、面包车、小夏利。一家赛着一家翻修老屋,浇灌门庭。没过多久,像一场闹剧般地,买了车的没钱加油,添了几大件的面对高额的电费,悄然没了机器的闹腾。征掉的地倒是如火如荼,填埋得一马平川。几条柏油路把它们规整得井井有条。土地拍卖会那天杀手也和其他村民一样。去凑了热闹,却没有落得座位,在镇政府的会议室外面勉强针尖般地插了个缝,从玻璃窗里看着那些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人随着主席台上的一把小锤举手,几宗几宗地买。事后大家凑在一起议论。弄清楚了平方和亩的换算,急了眼,征地一亩两万元,一个平方也就是三十元左右,可那些土地稍加整理,随便拉些土夹石填填,推平一下。便七八百元一平方,按起始价的七百元计算,一亩地瞬间变成了四十六七万,大家手里得到的那点早先还沾沾自喜的小钱凑个零头都差好几万,便只能算个屁了。
钱算了屁,村民们便感觉受到了镇政府、村委会的愚弄,熙熙攘攘地聚集到村委会、镇政府,还到过县政府大院,找领导讨要说法,起初各级领导还有些客气的模样,后来闹得急了,便搬出大家签了名按了大拇指印的那些纸头,哗啦哗啦地在大家面前翻弄,对于那些还有些硬气的汉子,更是招呼来一帮穿着制服的大盖帽,下令若还不识时务便当作“刁民”锁了。老老实实了一辈子的村民被咋呼几句,看看那些白纸黑字红手印的纸头,瘪气了。
第一轮征的土地三下两下就卖完了。第二轮又开始了。这会儿大家学了乖,死活不肯在纸头上签字按手印。各级领导赔着笑,又是开会又是挨家挨户动员做工作。无非就是钱的事,当领导拍了桌子,每亩四万,许多人心动摇了,毕竟新买的车子、电器等着票子开动,没了票子。这些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东西岂不成了废铜烂铁。再说,领导眨巴着眼睛发话了,土地本来就是国家的,只不过租给大家耕种,现在国家要收回了,给仨瓜俩枣的算是极大的恩情了。别给了脸还不要脸。老一辈人就风传了些旧社会地主与佃农的那些瓜瓜藤藤,就有人开始签字按手印,唾着唾沫星子数票子。不过也有一些合计了许久,把生活精打细算了一番,认为假若再把仅有的一点土地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就那点水泡泡似的钱,三五年后还不到处要饭去,到时自己到底是农民还是流浪汉叫花子,党中央国务院不会希望全国的老农们都敲着莲花落,拖着打狗棍到城市里去讨饭吧!有了这些粗浅想法的人,就拒不签字。杀手算是有着想法的一个,他家仅有一亩多水田是命根子,他常常傻傻地想着一句疑问句,没有土地的农民还是不是农民?不过,他也和上次一样抱着最坏一步打算,要是硕果仅存的十几户人家都不签字,自己就坚决不签;要是大家顶不住压力签了,自己也不做最后一个人,一定是倒数第二三个签字。
一想到签字,杀手心里就痛得慌,牙也痒痒起来。
为了征地,村委会一帮人在黄主任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拿着一沓纸头,软求硬磨,软硬兼施地做所谓的思想工作。杀手家来过了好几次,杀手皱着眉头,只是重复着要是大家都签完了,自己一定签字云云。黄主任一行也拿他没办法,只是加紧着他们绿头苍蝇般地嗡嗡。为了造声势,乡里找来几辆推土机,每签字一家,便吩咐司机轰着大油门,推平一家的田。
这天,日头很毒,杀手看着妻子有些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叫她先回,剩下不多的一点苞谷自己一会儿就锄完了。妻子确实有些支持不住了,便先回了。
地里的活计眼瞅着少。可干起来却是费力得很。直到劳累了一天的日头懒洋洋地向山下掉去,杀手才锄尽最后一锄头草。
进了院子,眼看着屋里掩着门,黑灯瞎火的,杀手有些生气,砰地一下一脚踹开了门,屋里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只见妻子凌乱不堪,呜呜地哭泣,一旁站着发愣的上身精赤的黄主任。回过神来,杀手一扬手中倒提着的锄头,就朝黄主任招呼过去。黄主任一躲抹开了身。妻子忽地慌了神,赶紧扑过来一把抱住丈夫,黄主任乘机一溜烟跑了。
原来妻子回家后,稍事休息便张罗着做好饭。可左右也不见丈夫回来,便烧了水,掩了门洗了洗身子。刚刚洗好了,便听得黄主任来敲门,说是为了征地的事,妻子胡乱穿了衣服,开了门。瞅着杀手不在家,没说了几句话,黄主任眼里便有了些邪念,动手动脚起来。幸好杀手回来及时,要不可就……
杀手咬牙切齿地听完了妻子的哭诉,便要寻着去拼命。妻子拦住他,劝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杂种是个啥样的人,村里的大小媳妇吃过他的亏的人还在少数吗,老蔫的媳妇还吊了脖子呢,谁家找进去麻烦了,还不都是哑巴吃黄连的份儿,人家上上下下都有人,你去还不碰一鼻子灰。再说,你回来得及时,也没咋的,这样的事,你咋说得清?
杀手心里就愤愤地想,这狗日的,老子迟早捅了他。
想了一夜,杀手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村委会签字,黄主任讪讪地边笑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杀手签完字,鬼使神差地嘀咕道,狗杂种,你等着,老子迟早杀了你。
黄主任忽地哈哈大笑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杀手没说第二遍,一旁瞅着他签字的治保主任替他说了。老黄,他能耐了,学着电视里那些舞刀弄枪的杀手说狠话哩。
杀手!黄主任一脸鄙夷。小子,要刀吗?往这里捅,肯定一刀就死了!说着,一扯衣服,露出胸口一团白生生的肉来。
那一片白生生的肉硌得自己眼慌,杀手飞也似地扭头跑了。杀手便出了名,一个村的人都用“杀手”两个字取代了他的真名。
没过多久,杀手便第二次看见了黄主任的白肉。拍卖会回来后,杀手跟妻子说了大家算的那笔阴谋账,妻子听了愤慨得紧,毕竟这次征地他家足足失去了四亩土地。四亩就是二千六百多平方,二千六百多平方再乘以七百,按照拍卖最低价概算自己也该得一百八十多万。计算了一阵,杀手眼里喷了火,便去了黄主任家。
黄主任家的新建小洋楼刚装修完,杀手一进门,黄主任就盯着他的解放鞋皱了眉头,他的婆娘一脸的寒霜,尖叫道,进门也不换个拖鞋,鬼眯日眼地。说完和丈夫招呼一声要打麻将去。一扭身便走了。
杀手原本一脸怒气而来,打算一见面就给黄主任一个下马威,谁知被他的婆娘抢白了两句,心虚了起来,一低头,只见人家新崭崭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一行黄泥脚印,便做声不得。黄主任阴着脸招呼他坐下,问他啥事。杀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一言不发。
终于,杀手抬起头,唯唯喏喏地说了个大概,大意就是怎么征地款和拍卖款出入这么多,要些补偿。
黄主任一迭声骂将起来,字是你自己签的,手印是你自己按的,有老子鸡巴事。
言语不合,杀手也和黄主任争吵起来,把一路上准备了一肚子的脏话统统倾倒了出来。
忽然,黄主任嗖地抽出茶几上果篮里的水果刀,反手递在杀手手里,冷笑着道,哼,小子,要钱没有,要命老子倒有一条,有本事往这里捅。
杀手看着眼前有些熟悉的白肉,心里一哆嗦,手中的水果刀“咚”地掉下,直直地插在木地板上,微微颤动。
出了门,杀手狠狠地骂了一句,黄食人。随即一愣,对自己给黄主任起的外号忍俊不禁。
妻子回了娘家,几个娘舅闻得自己村里被征地了,隔三差五来找借钱,动辄就要借十万八万的,杀手说没钱,倒招来一些白眼,阴阳怪气的话语。妻子为了从源头上消除误会,便打算回娘家说个清楚。儿子已经读中学去了。家里没了妻子和儿子,一派静寂。胡乱地划拉了两碗冷饭,杀手便上床辗转反侧去了。
大铁门上的那口浓痰真解气,不知道黄食人看到了会怎样,最好是这杂种没看见,一开门,抹了一手才好。杀手脸上透着笑,昏昏地想。
杀手又来到了黄食人家,黄食人正在沙发上舒展着身子看电视。杀手干脆也不脱鞋,把两行黄生生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沙发旁。就让这两口子狗杂碎干瞪眼去。杀手有些恶作剧地想。
黄主任,那地价四万太低了,你们要不商量一下,再涨一万两万的,孩子还读书,没了土地,都不知将来到哪里喝西北风哩。杀手心不虚,说话也顺溜了起来。
涨个屌屌,你个杂种,全村那么多人都签了字按了印,就你们十几个“刁民”麻雀般叽叽喳喳。等到签得七七八八,看老子们不收拾你们,弄毛了,一个大子儿也不给你们。黄主任噌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主任,你看,咱村什么事不都是你一句话,加那么点小钱对你们来说还不是掉根毡毛的小事……
嘿,你还说上兴头来了,我日弄你媳妇了,和你扯上娘舅关系了。小子,有些眼水,还口口声声要杀了我。来呀!
第三次看到那团耀眼的白肉,杀手忽地感觉血往上冲,似乎要顶破天灵盖飙射出来。黄食人,别逼我,狗急了还跳墙哩。杀手手中的水果刀这次没有哆嗦,相反地还调整了一下握的姿势,紧紧地攥在手里,手心捏出一把汗来。
哦,杂种,原来我的外号真是你取的。黄主任的金鱼眼瞪得溜圆。看老子今天不活吞了你。说着,张牙舞爪地向杀手扑张过来。
杀手想都没想,一咬牙,把水果刀朝那团白肉狠狠地捅了上去……
我杀了黄食人了。杀手看着那团白肉瞬间变成红肉,兴奋地叫起来。一叫却把自己一骨碌叫醒了,浑身汗淋淋的。窗外有了些蒙蒙的亮意,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
黄食人死了,胸口上的那把水果刀直抵心脏,一刀致命。尸体是他的媳妇打完夜麻将回家时发现的。
治保主任和黄食人媳妇都一口咬定是杀手干的。杀手家里来了警察。村里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警车,杀手也不辩解。只是叫乡亲们告诉媳妇不要担心,便一低头钻进车里。
一个星期后,杀手回来了,水果刀上的指纹不是杀手的,地上的黄泥脚印除了杀手的一行,还有另一行,而另一行脚印的主人兴许就是真正的凶手。妻子哭成个泪人,小拳小拳地捶他的胸口。杀手呵呵地笑道。做个梦就杀个人,我还想杀很多人哩,有那么便宜的事吗。
一时间,村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杀手邪乎着哩,做个梦都会杀人。
绝杀
老蔫出现在大家视野里有些突兀,惹得大伙一愣一愣的。毛利扎怪的样子仍旧没有多少改变,一身黑得油亮的衣服,让他更显得灰头土脸的,唯一不同的就是眼里多了些血红色,人憔悴了不少。倒不是他的穿着让他显得另类,而是大家忽然记起,有半个多月没看见老蔫了。老蔫是村里的“漂汤户”,村里唯一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生活紧张了,每日便在村里散逛,张家蹭一口,李家混一顿。大家都知道老蔫不幸的遭遇,当作可怜他,也不驱赶和讥讽,还不时主动招呼他,给他些吃的、穿的。老蔫也不纯粹一无是处,也不时帮张家挖一响地,帮李家割一响谷。后来,索性把家里的几亩田地荒芜了,专门给人帮工。勉强混个肚饱身暖。
半个多月不见影儿的老蔫一回来,就到治保主任家,说是投案自首。这消息不胫而走,一个村子沸沸扬扬起来。
有掐着指头算的就惊呼起来,老蔫不就是从黄食人被杀后就一直未曾露面嘛!
啊么么,莫不是黄食人是老蔫整掉的,看不出,老蔫还有这一手。
对了,这些日子,那些大盖帽挨家挨户比对指纹,独独没对上老蔫的指纹。
真的会是老蔫整掉黄食人。杀手对妻子说,自己一百个不信。
警察风驰电掣般地来了,就在村委会大院里做了简单的审讯。警察原本要把老蔫押走的,可老蔫一屁股坐在地上,死活不起来,说是要当着全村人的面,才肯说出事情的真相,他信得过乡亲们,要不就是死也不说,还挣扎着要去撞墙。警察拗不过,就在村委会大院支起了桌凳,进行临时审讯。
院子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审讯开始了,黄主任的媳妇咿咿唔唔地悲声不断,警察有些不耐,呵斥了几句,方才停止了。
老蔫语出惊人,黄食人是自己扎在水果刀上的。伴随着大家的惊呼,负责记录的警察提醒老蔫,请正确说被害人的姓名,别用诨名。
老蔫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年轻的警察,一脸愤慨,随即把铐着手铐的双手高高举起,哆嗦着高声叫道,老天,黄食人倒成了被害人,这成了什么世道呀!
发泄了悲愤,老蔫瞅了瞅就在身后虎视眈眈的治保主任,对警察请求道,长官,我还是从头到尾地说个仔细吧!
坐中间的那个年长的警察与身旁的两个年轻警察耳语了一番,点点头。
老蔫原来一点都不蔫,因为父母去世的早,苦命长大的孩子早早地就当了家。后来。有些神话般地,邻村的一个姑娘相中了他。姑娘长得水灵漂亮,顶住了娘家巨大的压力,毅然决然地和他结了婚,村里人眼里羡慕,心里都暗暗祝福他们。老蔫勤劳善良,姑娘朴实热情。一个美满的家庭眼看得日渐有模有样起来。
这天,老蔫从地里回来,妻子却哭成个泪人。原来,趁着老蔫不在家,黄食人借收取提留款的机会诳进屋里,侮辱了姑娘。老蔫血气方刚,抄起斧头就冲了出去。
黄食人似乎早有防范,老蔫闻讯冲进村委会大院,治保主任和几个愣头青七手八脚就把老蔫打翻。
老蔫说到这里,扭头狠狠地看了看身后的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打着哈哈,扭头看向别处。
眼看着老蔫动弹不得,黄食人露面了,阴笑着说,小伙子,凡事看开点,还学着黑社会,动不动就耍枪弄棒的,这是个法制社会,不是个流氓社会,动不动就来滋事。说完。吩咐治保主任几人丢死狗般地把老蔫丢到村委会大门口,扬长而去。
当老蔫一步三摇地回到家。妻子早也吊死在梁头。
没了妻子,老蔫彻底蔫了。妻子那头来找黄食人理论了一回,听说黄食人使了些钱和手段,便息事宁人了。
彻底蔫了的老蔫便失去了生存的激情。蔫蔫乎乎地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原本就打算一辈子浑浑噩噩地过到行将就木,就想眼睁睁地看着黄食人得到报应的一天。
村里征地了,一向连正眼都不看他的黄食人忽然找到家里。在黄食人的连拉带扯下,老蔫稀里糊涂地在纸上按了手印。征地款下来了,家家都忙着数钱玩儿,谁也没有想到老蔫还有几亩荒田也是被征了的。
老蔫就找到黄食人要征地款,都不知找了多少回了,黄食人一直搪塞着,谎称钱就留在村委会,飞不了,他给老蔫想好了,等到老蔫老了,挣扎不动了,留给他养老,平日若是有个病痛什么的,来取个百儿八十的看看病就行。老蔫蔫惯了,明知道肯定被黄食人黑了钱,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在背地里歇斯底里地诅咒黄食人,骂他祖宗十八代解气。平日里有个病痛,就去找黄食人,黄食人也就十几二十元地打发他。
出事这天,老蔫帮人干活出了一身虚汗,回来洗了冷水,有些发烧,睡了一阵感觉难受得紧,便来找黄食人,打算要点零钱去看病。
一进门,老蔫就感觉不对劲,黄食人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杀手兄弟和他大吵了一场。老蔫说着。往人群中找了找杀手,杀手在人群中举了举手,回应了一下。
黄食人听得老蔫来找他要钱,立即火冒三丈,把老蔫骂了个狗血喷头。老蔫知道,每次来要钱,黄食人都是像打发乞丐一样,可自己实在痛得难受。一赌气,老蔫忽地站起身来。打算抢白几句,一不小心碰了茶几一下,把黄食人的那杯茶水弄翻,洒了一地。黄食人大怒,跳起身来,一把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撸到老蔫手里,骂道,杂种,要造反呀。说着,亮出胸口白肉。有本事,往这里捅捅试试,今后别再老找老子要钱,老子又不是差你欠你,今后再来,小心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老蔫脸涨得通红,分辩道,可那些钱是我的……
是你妈的屄!黄食人怒不可遏,一握拳就要来揍我。我一害怕就往后退,谁知活该这个狗日的倒霉,他一脚踩到地上的水渍,一个趔趄向我扑过来,那把水果刀就这样插到他的身上去了。
说完,老蔫长吐了一口气,一脸轻松。事情就是这样,我一直以为农村有句老话,杀人的不怪,要怪递刀的,反正这个狗日的是自找的,他早该死了喂狗的。出了事后便跑出去了几天,害怕了些日子。现在我想通了,把事情说清楚,我的心愿已了,终于眼睁睁地看着这狗日的得到了报应,至于我,已经活腻了,要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那个年轻的警察想要提醒老蔫别骂脏话,年老的警察扯了扯他,他愣了愣,便不言语了。
人群静得出奇,黄食人的婆娘想要哭闹几声,瞅了瞅大伙,警察也一脸肃穆,终于没敢放出声来……
屠杀
日头刚刚露了半边脸,昨夜下过几星细雨,空气湿润润的,那些蚊蠓蝇虫趁着晨曦的余昏,漫天飞舞,搅得人心烦意乱。整理好案板,长发有些不耐,擎着手中的马尾刷,驱赶着这些吸血鬼。
长发兄弟,肉给拉过来了。老蔫老远就吆喝。
来了,放这。长发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帮着老蔫把板车上的肉搬上案板。拾掇好肉案,长发抹了把细汗,半开玩笑半嗔怪地道,老哥,今后还是叫我杀手吧,心里舒坦。你不知道,我每次按倒猪,把刀子送进它们的心脏的时候,我就在心底数叨着话哩。
老蔫嘿嘿笑道,数叨啥哩,难不成还给那些猪诵经念佛超度它们。
呸!长发啐了一口,压低了声音。我每次都骂着那些敲诈着我们骨髓的杂种,那些猪就是他们的榜样,我一刀刀就是在割他们的肉。剔他们的骨,你看着,会有那么一天的,这些狗日的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全被送进屠宰场,杀了喂狗,很可能连狗都不吃他们的肉。
呵呵!呵呵!长发兄弟,还是你狠,今后就叫你杀手,我们这些苦命人还正巴不得像大伙吹你的那样,做个梦都会杀人,杀掉那些肮脏的家伙。
哎,对了,老哥,昨天又找那贼婆娘了吗,你的那些征地款?
老蔫眼里闪出一丝悲哀。别提了,就像你说的,让这些杂种吃好了喝好了,一个个进屠宰场算了。顿了顿,看着杀手一脸疑惑,便叹着气说道,我找那贼婆娘之前,还多了个心眼,生拉硬扯地把治保主任、文书、副村长等一帮人都叫上了,有些还推三阻四地,我就用黄食人血淋淋的事来威吓他们,后来都去了。一提那事,那个贼婆娘鬼喊辣叫地说,她不知道,叫我要钱就去刨开黄食人的坟找他要去。原指望叫上那些人说些公道话的,谁知道他们支支吾吾,一个鼻孔出气。我猜想,这些狗日的或多或少也吃过我的征地款。反正我也无牵无挂了,钱要不回来就算毬,整日跟着你卖肉。打打下手,有个勉强的囫囵日子就成。
你倒想得开!杀手调侃道。
有啥想不开的,就是想不开也得想啊!
好了,动手。杀手丢过了一把尖刀。两人嚯嚯地割起肉来。
谁让你们在这里卖肉的?有营业执照吗?猪肉检疫过吗?
杀手仰头一看,摊前站着几个穿制服的,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依稀有些眼熟。猛地一激灵,刻骨铭心的一幕历历在目。
黄食人死了,征地的事可没有停息。有了老蔫无罪释放的前车之鉴,杀手心里高兴极了,毕竟政府是公正公平的,不会肮脏老百姓。便任凭那些苍蝇怎样的烦躁,铁了心不提高些价钱拒不签字,成了村里硕果仅存的九家“钉子户”。这日,治保主任带着一帮人呼啦啦地来到院子里,那个厉声谩骂的就是这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这些人听得杀手硬邦邦地仍旧不同意征地,便乒乒乓乓地打砸起来,腰上的青瘀让杀手卧在床上一月有余。能走动后,几个“钉子户”来邀约杀手,大家都气愤不过家里被打砸,便联络着打算到市里上访,市里不解决就到省里,省里不解决就到中央。谁知,乡里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大家刚一动身,就被派出所的警察逮了回来,关了起来,说他们扰乱社会秩序,有两个和警察推搡了几下,就被告他们拒捕冲击警察,关押了一个多月,才使了钱保了出来。大伙都泄了气,签了字。
地征走了,马上也卖光了,也马上鳞次栉比地盖起了楼房,有了商店、饭馆、熙熙攘攘的人群。杀手没了土地,开始靠打些零工维持一家的生计。杀手头脑活络,看到人来人往,便想到自己的屠宰手段,便开了个肉案,赚些零花钱。顾怜着老蔫,就叫上他一起打打下手。
看清了满脸横肉的家伙,杀手脑里哄地一下。血直往脑门顶上涌,嘟囔道,原来你是个警察,可怎么上次你们……
那家伙瞪着眼,冷笑道,嘿,是你这小子,哟,手里还拿着刀子,对了,外号叫什么杀手,还耍黑社会!告诉你,你黑个屁,老子们才是拿着执照的黑社会,你算个卵蛋。把摊子收了,今后别在这里鬼混。
我们……招谁惹谁了……只是卖个肉……而已。老蔫有些哆嗦。
那家伙啪地一拍案板,怪叫道,还嘴硬!办执照没?交税了没有?谁同意你们在这里卖肉的?问过我们了吗?要我说,你们这猪肉是死猪病猪……
不……不是……我们可是到农村收来的好猪……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好……好猪。老蔫哆哆嗦嗦地抢着辩解道。
嘿!这杂种!嘴比茅厕里的石头还又臭又硬!砸了!
制服们立即动手,三下两下就掀翻了案板。
杀手手上的青筋凸突突地冒了起来,两眼喷着火。
老蔫偷偷地扯了扯杀手,喃喃地道,算了,算了。
那家伙乜斜着眼,看着杀手,一脸冷笑。杀手,嘁,杀猪的手!
你-说-我-什-么?杀手一字一顿。
杀猪的手!杂种!那家伙满脸的横肉更横了。一干制服哈哈地笑了起来。
老蔫,动手,杀猪了。杀手一个虎跃,跳过横在地上的案板,右手的一把杀猪刀划出一溜串寒光。
老蔫怔了怔,手中的割肉刀倏地握紧,怪叫一声,冲了上去……
尾声
如果小说到此结束,读者一定怪我大吊胃口,虎头蛇尾,撩拨得人如鱼刺在喉。便把依稀的事交代一下,让读者叫一声痛哉。
两死三伤,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是两死之一。三伤在地上哀嚎翻滚,两人都懒得再去补上几刀。这样的结局让杀手和老蔫始料未及,原本是拼了命的,想来也是九死一生,自己却毫发无损。想不到这些杂种真的是猪,看着一个个牛高马大,凶神恶煞,却只是吓唬小百姓的泥疙瘩。杀手说着,啐了一口,老蔫也陪衬着啐了一口。
村里风传杀手和老蔫都被判了死缓……
事情却没有到此终止。半年后,那些买了地的商户联名把镇、县政府告上法庭。原来,这些征地与买地都没有经过上级批准,土地证自然批办不下来,商户们得不到政府信誓旦旦许诺立即批办下来的地产手续,受到了极大的愚弄,便闹将起来。镇、县还一个劲儿打压,欲盖弥彰。这些有钱的主儿可不是苦哈哈的小百姓,东窗便事发了。
立案调查的真相令人瞠目结舌,那些大腹便便的主儿一个个黑吃征地款上百万,连杀手们那个村委会小小的治保主任也交代分得了三十多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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