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看西湖去
2011-12-29王保忠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3期
狐猸
村边那些或蹲或立或卧的老火山,仙枝没数过,也懒得去数,但她敢肯定至少有几十座吧。自打跟着喜喜回了这个村,一出家门。甚至门都不用出,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就能看到挤在窗外的山们,有的像狮,有的像虎,有的像粗瓷大碗,有的像簸箕,有的像牌楼,有的像提水的笆斗,有的像顶天立地的壮汉,不管像啥,差不多都是熟眉熟眼的,不觉着有啥稀罕了。这两年喜喜走了,进城给她和孩子挣好生活去了,孩子也上了镇中,家里少了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显得冷清,有时候仙枝觉着闷得慌,也会到村头那块老磨盘坐上一会儿,边纳鞋垫,边望着面前这些山发呆。
这些山,村子里的人也管它们叫浮石山。
山的皮肤覆了一层黄土,长草、长树,也长风和雨,骨头和肉就是那种青色或褐红色的浮石了。
为啥叫浮石呢,很简单,这种蜂窝状的石头,不像仙枝老家川西农村的石头死沉死沉的,它们轻得像木块,放在水里能浮起来呢。
在北京打工时,喜喜老说甘家洼的石头能浮起来,仙枝怎么也不肯信,他说一回她笑他一回,你就吹牛吧,石头又不是水鸭子。咋能浮起来呢,要是石头能浮起来,你们村的浮石山不就得飞上天了吗?她那时在一家大医院开电梯,他当保安,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分不开了。后来她怀了孕,想打掉也来不及了,喜喜挠了半天头,末了说干脆跟我回老家结婚吧,结了婚生下孩子就不丢人了。她说,那这里的工作不要了?喜喜叹了口气,在北京想混出个样儿太难,房子啦户口啦孩子上学啦一大堆问题呢,你想出来,等孩子稍大一些再说。她在电梯里站了几年也站累了,老觉得身子在半空中悬着,心也悬着,落不到个实处,就想,回就回吧,反正总也得找个人家,就跟着回了这个被火山包围起来的村庄,嫁给了他。过了大半年,孩子也跟着出生了,可她心里还是不踏实,老觉得自己仍站在电梯里,醒着是,做梦也是。
有几年,仙枝拉扯孩子,喜喜倒腾家门口的浮石,没发了什么财,倒是赔进去不少,给城里的贩子骗了,血本无归。后来呢,多少摸着些门路,正准备大干一番,镇上却不让采浮石了,说是要保护老火山,开发新景点。土地所和派出所的人成天在山上转悠,铐走过几个人,这以后就再没人敢打浮石的主意了。挣不了钱,却零零碎碎积累了一些学问,连她这样一个外来人也摸清了这石头的一些来龙去脉。很多很多年以前,这些老火山还没冒出个芽芽呢,好像是要成人了,做了个跟女人有关的梦,岩浆就不可遏制地喷涌出来,给气体一冲。冷却后就成了这模样,皮上皮下都是一孔一孔的蜂窝,里面的蜂窝几乎是真空的,自然就轻,没分量,放在水里不漂起来才怪呢。
这会儿,仙枝坐在那块磨得齿牙都快没了的老磨盘上,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些老火山,觉着它们其实也是一个村落,一个大家族。这家的成员,不管老小,不分男女,相互间也会拉拉家常,说个笑话,只是她看不到,听不到。她把视线投向它们,说不准它们也在盯着她看。且是居高临下地看,想到这,仙枝心头好像爬上个毛毛虫,给撩拨得痒痒的,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说不出来的兴奋。但没多久,仙枝就镇静下来,捋一捋给风弄乱的头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山们说,你们这些老家伙,老公公,看吧,谁怕谁啊。
这想法有些新奇,棉花团似地冷不防地撞过来,没多大劲,却把她给撞笑了。村头静静的,身后的村庄也静静的,仙枝的笑就流畅,畅通无阻。
看吧,你们这些个老公公,想看就看吧,又看不下一疙瘩肉。这么一想,仙枝就觉得心里跟头顶上的天一样,蓝滢滢的,没一丝皱纹了,扭过身看,村子也好像有点精神了。为啥就把对面的山想成了老公公呢,仙枝也弄不清其中的缘由。可能是,她做了人家的儿媳妇,老公公,就是喜喜他爹吧,偏也像对面的老火山,皱皱巴巴,不声不响的吧?
城里的女人把自家的男人称做老公,这,仙枝是知道的。有了孩子,仙枝就不大出门了,不要说北京,就是小小的县城也难得去一趟,可这不等于她就不知道北京的事。城里的事,就是外国的事她也多少知道一点,不是有电视吗,从电视里多多少少能看点新东西。比如老公这个时髦的称呼,最初,她就是跟电视学着叫的,喜喜一开始听不惯,摇着头说,你再这么老公老公地叫,还不如找根棍子灭了我呢。看了他那样儿,仙枝便哈哈大笑,笑过了还是这么叫,慢慢地,喜喜也就接受了。村子里有几个女人跟着仙枝学,也这么叫自AjuZh5OXYrXz46L7UwVIzJimrV2usTc3N0KMyx5ftrk=家的男人,可没她叫得好听,她们那么一叫,好像一下子就把男人叫生分了,叫得皱皱巴巴、拖泥带水的了。
老公后边再加个公,村子里的女人叫得就多了,老公公,那是男人的爹。有一次,喜喜从山外回来,也顾不上这是大白天,猴急猴急的,缠着她做那事儿,她呢,也早有这个念想,假装着推了两下就扎进了男人怀里,很快就云里雾里了。仙枝喜欢喊床,身子不消停,嘴也不消停,哼哼呀呀、高高低低的也不知在喊谁。男人念叨说,喊谁,老婆你喊谁?仙枝怔了一怔,没喊谁,要喊也是喊你这个木头呀。男人摇摇头,不对,肯定不是喊我,谁知道你在喊哪个男人呢?仙枝脸更红了,手轻轻地打他,瞎说啥呢坏蛋,我喊你,喊你个木头老公呀。男人顿了顿,多没劲,你喊个好听的嘛。仙枝便撒起娇来,不让喊偏喊,偏这么喊你,老公——老公——老公公——老公公——声音是明显地嗲起来了。但她很快就觉出了这么喊不大对劲,咋听着有些变味,咋就叫起老公公来了?乱了,乱了,真的是乱了套了,就把声音刹住了。是后悔得要死,肠子都要悔断了。哪料。男人只是停了一下,很快又马儿似地奔腾起来,好像比哪次都疯,都有劲头呢。仙枝极力奉承着,迎合着,心里却骂,你这坏蛋,一离了村,就坏得没个着落了,没一点廉耻了。倒也没去深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靠人家,穿靠人家,啥事就也得随着人家了。男人是她的天,她是男人的地,男人好了就好了,男人好了她也跟着好了。再说,男人几个月才回来一次,得让他吃得饱饱的,吃饱了去受苦,去挣钱,去给她和孩子拼好生活去。
想着这些,再一看面前端坐的老火山。老公公,仙枝脸就腾地红了。
仙枝长得袭人,以前,村子里的人还没一拨一拨地出去时,她一出了自家的院子,一走上这逼仄的村街,男人们的目光就会不安分地探过来,就会跟她搭讪,其实也没啥坏心眼,无非就是想多看她几眼,多看几眼她这个在北京开过电梯的女人吧。仙枝就不去理会,大大方方地任他们看,好像自己仍在那个城市的高楼里开电梯。如今守在村里的,都是些不中用的老汉了,就这些老没牙好像也还是喜欢看她,也还是经意或不经意地把目光探向她,让她憋不住地想笑。女人们也看她,其实也没几个了,可只要有一个女人在,就肯定还会有一双目光刻薄地盯着她,好像在说你显摆啥呢,不就长了一对大奶子嘛。她才不管这些呢,这不是她的错,又没去招惹谁呀。
老磨盘那边,离着几十步远、正对着狼窝山的大场面上,坐着两个活物,那是村长老甘和他那只被喊做小皮的狗。
仙枝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那两个活物投向狼窝山,她看到的是狼窝山奇崛的一面,却看不到它背后的沟谷,她知道那沟谷里有好多奥妙,先是一个小巧的凹槽,这凹槽被洪水一年年冲刷成一个巨大的沟谷,展开得很宽,伸得很长。她忽又想起了喜喜,这家伙看起来闷,木木的,偶尔说句话倒是有趣,能让人笑得三天肚皮都疼。比如说这些老火山,不管啥模样,山体大多有个或深或浅的缺口,那狼窝山的缺口就更有点特别了。喜喜硬说这凹槽像极了女人的隐密部位,而这山呢,也浑身透出女人气。仙枝便骂他坏蛋。喜喜耍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探向她的腿间,你说这不一样吗?嗯,不一样吗?仙枝就软了,酥了,动弹不得,就想要他,就真地要了。
那沟谷再往远,远到三五里的地方,也是一个大沟谷,有十几亩大,四面土崖峭拔,中间汪着一池湖水,至少有十几米深,湖里养着鱼,一窜一窜的,个头顶大的鱼有十几斤重呢。到了夏天,一些城里人跑老远的路赶来,男的女的,脱得只剩一片遮羞的树叶,一个猛子就扎下去了。
近些日子,仙枝老想起那座水库,想起给沉了塘的青莲。
很多年前,喜喜的爷爷,一个叫甘有钱的男人。喜欢走南闯北做点小本生意,一年在家呆不了几天。他的女人青莲比他小十多岁,没耐得住寂寞,跟一个挑货郎担进村卖布的小贩好上了。这事很快就从漏风的墙里传出来,传得村人没有不知晓的,于是在祠堂里正正经经开了个会,将那小贩一根绳子吊房顶上打了个半死,末了轰出了村子。对青莲,先是准备招回甘有钱写一纸休书将她打发回娘家,后来可能觉得这样也太轻饶了那贱人,商量了半天,用那根吊过小贩的绳子将她绑了。一只破袜塞进红嘟嘟的小嘴,趁着月黑风高,一辆驴车把她拉到水库边,扔进了水塘。怕淹不死,又在身上绑了一块石头,结果呢,那女人命大,没死,扑腾着上了岸,逃了。一查,原来摸黑中抱起的是一块浮石,就是它救了青莲的命。当然,也有可能是族人中有异心者想给青莲留条命,故意这么做,搬了一块浮石。青莲在奔逃途中,无意中闯进了落鹰山匪窟,被大头领看YGpVsWXytMCTvGGQvCsA7g==上了,再没让她下山,做了压寨夫人。那大头领也真是喜欢青莲,也是为了显摆一下,带人偷袭甘家洼,将村子里的甘姓一族人统统绑了,眼看着刀都搁到脖子上了,幸亏青莲快马赶来,苦苦哀求,大头领也就作罢,撤了兵。走时,将那块救了青莲一命的浮石拉到了山上,竖在显眼处,拜为浮石爷。
这两年,狼窝山后边的水库搞开发,可能是为了吸引人,竞也照猫画虎在湖边竖了块浮石,上面题了三个斗大的字:浮石爷。
仙枝身边有好多这样的浮石,山上是,满坡滚的也是。这浮石,大小不一,火柴头大的,拳头大的,脸盆大的,饭桌大的,还有那种板凳一般的长条浮石,据说,青莲抓住的就是这种浮石。这浮石,长在山的身上,抱成一团,看不出个轻重,挖出来,破开,丢进水里,慢慢慢慢就会浮上来。
喜喜倒腾浮石那会儿。外地人专捡奇形怪状的挑,有的就是一座天然的山峰或悬崖,峻峭惊险,据说是拿去装点园林了。一些,卖给了城里的澡堂,供老年人刮脚垢。还有一些,卖给镇上的人盖房子,浮石渣轻便保温,搭顶子是很好的原料。喜喜也不知从哪儿查来的资料,说这浮石还是一种药物,有清肺化痰、软坚散结、利尿通淋之功效。仙枝便笑,这浮石让他吹得简直比金子都为贵了。喜喜还真的搬出本书,叫啥《本草纲目》,老夫子似地吟道:“浮石,人肺除上焦痰热,止咳嗽而软坚,清其上源,故又治诸淋。”“消瘤瘿结核疝气,下气,消疮肿。”这些话,她听了半懂不懂的,久了,竟能拾起一两句。
仙枝不止一次想象过青莲给沉塘的样子,她的惊恐万状,她在水中挣扎的样子,而那块浮石就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想,换了我,也会把那浮石拜为爷的。
村子里的菊花老太活着时,常念叨起青莲,说她当年跟青莲如何亲得像姐妹,又说青莲如何如何的好看,最夸张的一句是,青莲走在村街上,就是脚下的蚂蚁也会多看她几眼。仙枝就觉得菊花老太太会说话了,要有点文化,可能会给调到文化馆编书去。把这想法跟菊花老太一说,老太笑得差点没岔了气,半天说,你这女子伶牙利齿的,比我都会说话,想起来了,青莲跟你有点像呢。仙枝就脸红,瞎嚼,你取笑我呢。老太说,你长得真有点狐媚样儿呢,你看看你们家喜喜,瘦得跟个电线杆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呢,知道吗女子,那都是让你掏腾的。说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仙枝给她这一笑,又一笑,心里就有些发慌,喜喜还真的好那一口,身子骨还真有点亏空。老太却不管她脸红脸白,继续唠叨,青莲那死女子奶子大,你也一样,奶子大的女人骚,守不住自己呢。仙枝听不下去了,躲不及似地逃,好像她自己就是青莲,不逃,就会给菊花老太抓了沉塘呢。
想着,青莲的影子就好像挤进了她的脑子、身体,就在她血液里流淌呢。只要手里没活,只要她一消停下来,这狐媚的女人就会跳出来,面对面地跟她说话了。她想躲开她,又躲不开,好像她也管不住自己,想跟青莲说说话呢。你为啥要偷男人呢?每一次,她总想这么问,又总是这么问了。青莲呢,好像又很反感这话,总是说,你咋说话这么不中听,啥叫偷?你说我偷谁了?啊?想象中的青莲好看而柔弱,说起话来却理直气壮,没一点让人的意思。偷谁……就是……挑货郎担进村的那个人呀。她说。青莲咯咯一笑,坏仙枝,你说他呀,他本来就是我的嘛,不属于自己的才叫偷,懂吗?亏你还念了几天书,还在北京开过电梯呢,咋这么不懂事?她争辩,可是喜喜他爷爷,甘有钱,才是你男人呀,挑货郎那人,咋就是你……的了?青莲杏眼圆睁:你说甘有钱呀,我一年见不了他几面,他能算我男人吗?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继续探究,那,他心里有谁?不会是外面有了女人吧?青莲摇摇头,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里只有钱,他把钱看得比女人都重。她说,这不好吗?男人就该去挣钱,养家呀。青莲呢,青莲依然是振振有词:我没说男人不该去挣钱,可是男人心里不该只有钱呀。仙枝觉得这话重,石头一样沉重,棱子也尖锐,把她给刺疼了。
这话对吗?想想,好像还真有点道理。仙枝就常常琢磨这话,拿这话衡量自家的男人,那个叫甘喜喜的男人。那几年喜喜赔了钱,只知道闷着个头喝酒,边喝边骂人,骂城里人奸诈。坑蒙拐骗,不是个东西,又骂自己投错了胎,没转个城里人,要是当个城里人,还用受这罪?骂够了酒也喝完了,一倒头就呼呼大睡,从中午一直睡到黑夜,睡得昏天黑地的。白天睡饱了,夜里就不睡,变着法子折腾她,没完没了的意思。她觉得男人不该这样,不能老窝在家里,种那点地挣不了几个钱,哪养得了家呀,就说,要不我们再去北京吧。喜喜头摇得拨郎鼓似地,回北京干啥,你还开你的电梯,我还当我的保安?带着个孩子,人家还会要你?再说,挣那点钱养得了家吗?她说,那总不能窝在村子里吧,村子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你不打算出去?喜喜想了又想,说,出去就出去吧,可是我真有点舍不得你。她说,那我也跟你一起走。喜喜摇摇头,有孩子呢,孩子跟着受累,还是我出去吧。就卷了铺盖走了,几个月回来一趟,回了家一开口就钱钱钱的,也不问问她一个人在家闷不闷,做完了那事,就喊她做这做那的,好像她在村里有多享福呢。
你有中意的人吗?青莲又对着她的耳根嘀咕了。
没,我没有,喜喜就很好呀。仙枝心里慌了。
你就别哄人了,你有。
我没,我没有。她一个劲地摇头。
你敢说没有?那个人不是来偷偷看过你吗?
我和他啥都没有,我是清白的,青莲你应该知道呀。
我当然知道了,我每天都在这个地方晃荡,能不知道吗?你想啥,干啥,都瞒不了我。
仙枝想摆脱她,摆脱这个死青莲,可是,又好像怎么也摆脱不了。她走到哪儿,青莲就会跟到哪儿,就像她的影子、尾巴。或许,她就是青莲的转世?或许,青莲一直就埋伏在她心里,在她发闷时,这个女人就会跳出来,伴着她,陪着她说话。也或许,青莲就是另一个她,她一直在跟她的另一半说话,这另一半就是个鬼魂。每个人心里可能都藏着一个鬼魂,生下来就有了。她对喜喜有疑惑,想背叛他时,这个鬼魂就出来帮她了,帮着她说服自己了。
你,你喜欢那个人吗?
不,我不!
仙枝不敢往下想了,心里骂自己,你咋这么贱。这么坏?她觉得青莲在拉着自己往塘里沉,她想推开她,可是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没触到。这只手却还不罢休,还是想抓到什么,最后抓到了衣袋里的手机。这手机,是喜喜前年过年回来时给他买的,喜喜说家里也没装个电话,有个啥的不好联系,以后你和孩子有事,就给我打个吧。是那种直板的诺基亚,她不喜欢这款式,可喜喜说这是品牌机,耐实,不怕摔打,她也就没话说了。买下了手机,却很少打,喜喜不让她打,说一打就是长途,不咸不淡说上几分钟,钱都好过人家了。
这会儿,仙枝也顾不上长途短途,费不费钱了,没加思索地拨了喜喜的号。她想问问他这会儿在干啥,是鸟一样在脚手架上飞上飞下呢,还是趁歇工的当儿跟伙伴们一起攉龙呢。
啥事?家里有事了?喜喜在那头说。
也没啥老公,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事你打啥电话,啊,不知道我忙吗?快挂了吧,你应该知道我挣点钱不容易,脚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个人出事了,一个没站稳就栽下去了,脑袋瓜跟西瓜一样磕在砖头沿上,都溅出了红瓤。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得……
闭嘴,老公不许你这样说,这多不吉利!仙枝打断了男人的话。
我只是说说嘛,挂吧挂吧,长途,一分钟六毛呢。
仙枝一怔,再听时,电话里早传来了嘟嘟嘟的盲音。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朝狼窝山的方向走去。
仙枝想去看看山后面的水库。
仙枝也不知心里咋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路过大场面时,仙枝看到老甘坐在碌碡上,小皮躺在他腿边,一大一小两个活物都在木木地看山。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他们跟前了,老甘抬了一下头,眼亮了一下,脸也红了一下,然后很快低下了头。老甘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好像他对她犯了啥错似的。仙枝笑了笑说,村长也出来了?老甘抬起头,说,在家闷得慌,不出来会憋死。仙枝说,没去城里看看两个娃?老甘的老婆前些年跟个进村开沙场的人跑了,丢下了两个没人疼的孩娃。老甘的父母觉得没妈的孩子更亏不得,硬是让儿子把两个孩娃弄到了县城的学校,老两口也跟着给孩子做饭去了。老甘摇摇头,没,有爷爷奶奶守着呢。仙枝哦了一声,也是,有老人守着放心。听说你两个孩娃学习都挺好,期中考试,一个考了全校第八,一个第十。老甘眼又亮了一下,就怕保不住这位次呢,能保住就好了。仙枝便笑,昨保不住,你两个娃都挺要强的。
对了仙枝,你男人近些时没回来?老甘忽然问。
没,大老远的,回来一趟盘缠路费的也不少花,再说工地正忙着呢,不让他回来。
他该把你领走的。老甘说话时,一直看着对面的山,眼角都不扫她一下。
仙枝不晓得老甘这又是为啥,也许,男人的身边就得有个女人,没个女人就失了魂,落了魄,人就会变得怪怪的。老甘是男人,是这样;她是女人,也这样,身边少个男人,在别人眼里肯定也是怪怪的。看来女娲是对的,她当初造人,捏一个男的,跟着也捏一个女的,再捏一个男的,再捏一个女的,男男女女,就有了生活,就成了世界。想着,听得谁在她耳边说,这个男人心里有鬼呢,他躲着你,不敢看你,知道为了啥?他在你的院墙外偷听过你撒尿呢。仙枝就知道又是青莲在起哄了,你这死女子,瞎嚷嚷啥。仙枝觉得老甘好着呢,他是村长,咋会做这种下流事呢?老甘也挺能干的,要是腿和胳膊没毛病,肯定也会出去打工。可他又怕老甘真的就走了,有老甘守着这个村,她就不用太害怕。村子太空了,有个男人没个男人不一样呢。
喜喜这家伙真该把你领走的。老甘又说了一句。
不能,我不能走,孩子每礼拜要回来一趟呢。仙枝说。
老甘点点头,也是,也是。
仙枝本想问问他老婆有消息了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看了老甘一眼,就又往水库那边走。
你这是去哪儿?老甘又问。
不去哪儿,随便走走。仙枝淡淡地回了一句。
老甘勾下头,不吭声了。小皮却欢欢地冲她摇了摇尾巴。仙枝心里就感叹,真是个鬼精鬼精的小东西啊。
走出老远,她觉得后背痒痒的,好像有一道视线钻进来了,就回过头来,看到老甘倏地低下了头。
通向水库的是一条浮石路,路上铺的都是细碎的浮石,当年,拉着青莲的毛驴车也是从这条道走过的。如今,当年的车辙早被风吹散了,被雨淋没了,只有那个故事还在路上走着,只有青莲的影子还在她心头飘着。仙枝忽然停下来,她想回去了,去那边干啥呢?她又不是城里人,哪有那分闲情,哪有那个心境,又不去拍照,又不去画画,去那边干啥呢?不知道,也许是想去看看青莲,不不,肯定不是,她在这里也能看到青莲啊。那,她去那边干啥?去干啥?她不敢往下想了。再想,就想到那个人了。那个人常常陪着一些记者啊画家啊摄影家啊什么的,去那里看风景。可是,她的腿还是不听话地往前走,走。看来,她是想那个人了,想去看他一眼了。他会在那里吗?她想看到他,他就会出现在那里吗?她摇摇头,心说不会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呢,但腿还是不听话地往那边走。可是,万一那个人真的在那里呢,真的在那里她咋办?
仙枝就又想跟青莲说话了。
你跟挑货郎担的那人相好不后悔吗?为了他,你都给沉了塘,命都搭进去了。
我不后悔,按说我和那人也没来往几回,可就这几回也值了,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青莲,你真觉得值?
值,你呢,你跟那人来往了几回?
我没,我没有。
你有,你瞒不了我。
青莲又在她耳边大笑起来。
仙枝的脸就红了,她是有过呢,她是和那个人有过一回呢。就在狼窝山背后的缺口里,在那个人的车上。他把她抱到车后座上,他说想死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半信半疑地,你真的爱我?他说,爱,爱死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说话时他的手一刻都不消停,他引导她躺在车座上,他让她躺平,躺展,可是她的腿还是伸不开,他就推开了车门,让她的一双腿探了出去。他颤着声说,你委屈点吧仙枝,我多想去你家,可是老甘那双眼睛简直像两把刀啊,这家伙守得太紧了,把甘家洼当成他的女人守着,我不敢去你家。要说我还可怜他,不让他到镇上给我送报表来了,可你瞧瞧,你瞧瞧他的精神头有多足啊。仙枝知道他要干啥,她挣扎着,可最终没抵住他,把自己像火山的缺口一样打开了。她就像一艘船飘荡在他一双手掀起的波涛里,任他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好像是,时间又回到了几十万年前,火山在喷发,钢水一样的岩浆从地层的深处喷涌而出。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动,头甚至把这边的车门都顶开了。风吹进来,吹凉了她滚烫的身体,她好像活过来了,视线触到了车门外的山。她看到了山上的浮石,奇形怪状的浮石,看到了青莲身上的浮石,她忽然捂住了眼睛,猛地推开了身上的那个人……
转到了狼窝山背后,离那座水库就不远了。
仙枝努力向远处望去,望去。
可是她看不到水库,更看不到那个人。那个人在水库吗?那个人会在水库陪客人吗?要是那个人在,看到她,肯定会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他会把她介绍给城里来的那些摄影家、画家、诗人。要是介绍了,她怎么对他们说话?说些什么?那些人都不简单呢,都是些见过大世面的人呀,画家,扎着一根小辫子,摄影家呢,留着蓬蓬勃勃的大胡子;诗人呢,戴着眼镜,看啥都目光直直的,说不准还会扬着手一惊一乍地叫出声来。她见过这些人在水边开会,围起一堆火,干柴烧得噼噼叭叭的,火星随着笑声四溅。他们围着火跳舞,喝酒,还把酒浇在长长的头发上。那时村里还有些人呢,听说他们在这边开会,能来的都来了。仙枝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开过多少次会,反正是她后来出不来了,没个伴,她怎么敢摸黑出来呢?
她一扭头,又看到了狼窝山的那个缺口,那个凹槽,那条宽阔而绵长的沟,好像是也看到了那辆车,还有那一双探出车门的白白的腿,以及那个人汗涔涔的脸。好像她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仙枝你真好,你比城里的女人都好。
我知道你在想啥。耳畔有人扑哧笑出声来。
死青莲,你又羞人家呢,你快躲开,躲一边去!
才不躲呢,就知道你喜欢他。
喜欢咋了?我就是喜欢他。
你就不怕喜喜知道吗?
仙枝一下子愣在那里。再去看山,这山就变了,不再像老公公,倒像瘪着嘴的老婆婆了。眼前就又浮出了菊花老太榆树皮样儿的老脸,不知为啥,菊花老太常常拦她的路,说,仙枝你长得也真有点狐媚样儿,你是个狐狸精呢,你这样的女人不安分,别人看了你也不安分,你非得惹出些是非来。你看看你,上个街就上吧,咋也不懂得收敛点,老挺着个胸扭着个腚干啥?你骚烘烘的样儿,男人哪见得啊。就算年代变了,没人沉你的塘,你不管着自己,早晚也会给喜喜打断腿的。仙枝想,也许菊花老太是对的,喜喜知道了这事,肯定要打断她的腿的。可是,喜喜这家伙不该那样对她啊。
电话突然一惊一乍地响了起来,一看,是喜喜打过来的。
仙枝不知男人为啥要打电话,不是说打长途费钱吗?会不会是他感觉到了啥呢?迟疑了半天,她还是接了起来。家里真没啥事吧老婆?男人说。她说,没有呀老公,你有事?男人说,你刚才那个电话没头没脑的,打得我心里乱麻似的。我忽然对你和孩子不放心了。她一怔,你说这呀,真的没有。男人哦了一声,你这会儿在哪儿?她说,我在家。她不明白自己为啥要撒谎。男人说,咋我听着不像,你身边好像有人说话呢。仙枝一抬头,看到自己已站在水库边上了,前边便是那一池水,她身边的土路上停了几辆车。车身给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几个穿着入时的人靠着车门在说笑呢。
老公,是电视里的人在说话。她说。
你在看电视?对了,不要老闷在家里,没事也到外边走走吧。男人在电话那头说。
这空村。你让我上哪儿去呢?
再说吧,我去忙了啊。男人忽然匆匆地挂了电话。
身边是一棵老柳树,尾毛似的叶片都泛黄了,一只鸟从低的枝头轻捷地跳到高的枝头,又从高的枝头,跳到更高的枝头。仙枝又想起了脚手架上的喜喜,从一层楼,升到另一层楼,一直升啊升的,升到云端上去了。她直直地盯着那只鸟,那只鸟好像也发现了她,不跳了,也直直地看着她。忽然,那只鸟开了口:挂了吧仙枝,省点钱,你也知道我挣点钱不容易,脚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个人一个没站稳就栽下去了,脑袋跟西瓜一样碰在砖头上,都溅出了红瓤。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得
你给我闭嘴!仙枝叫出声来。
那只鸟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仙枝长出了口气,靠着树干,向崖畔下看去。满满一池湖水,水鸟飞上飞下的,靠东边是密密匝匝的芦苇,密密匝匝的蒲草,顶端拔出骆驼绒般的蒲棒。湖边有挂着小红灯笼的沙棘树,盘根错节的老榆树,金黄的杨树,枝条纷披的柳树,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秋的盛装。崖根下蜿蜒着一条发白的路,三三两两地走着一些人,男人女人,脖子上挂的,手里拿的,肩上挎的,都是照相用的家伙。仙枝的目光梳子似地一点一点地梳过去,她在找那个人,眼睛都有些看累了,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仙枝有些失望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忽然一亮,目光朝脚下的崖根投去,那个被叫做“浮石爷”的东西就竖在下面,直挺挺的,还真像个爷们儿呢。她看到有个红色的女人身子贴着它,胳膊一伸一伸的,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笑声像湖里乱飞的水鸟。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男人在为她拍照,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爬着。看得出很卖力。她只能看到这个人的后背。还有乌黑油亮的头发,他的脸始终都没转向她……这,这不是那个人吗?
仙枝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仙枝看到那个人慢腾腾地回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惊讶,好像在说,你怎么在这里?仙枝眼又一亮,你,你又陪人照相啊。那个人忽然扭过头去,牵着那个红色的女人忙不迭地走了。仙枝僵在那里,老半天说不上话来,莫非是她认错人了?不,不会的,肯定是他!他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呢?她眼前又跳出了那辆车。两条自白的腿探出车门,像火山的缺口一样冲着他打开。她任他的波涛拍打着,时间好像是又回到了几十万年前,这一片火山在喷发,钢水一样的岩浆喷涌而出。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动,头猛地把车门顶开了……
她惊恐地捂住了眼睛,老半天才松开了手,目光又一次投向崖根,崖根下踩得发白的路。
没了,那个人早没了影子。
也许她真的看错了,那只是她一时的错觉,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心里想着他,他就会出现吗?可是,假如刚才真的没看错呢?假如那真的是他呢?她不敢往下想了。
脚下有几块浮石,仙枝捡起一块,试着轻飘飘的,她看了又看,竟看出跟自己有几分相像,真的有几分像她呢。这神奇的浮石,千奇百怪的造型,谁又能说出像谁呢。这就好,像你就好,也该惩罚一下你这不知深浅的东西了。她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就把你沉塘,把你像青莲一样沉了塘吧!做出这个决定,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意,伴随着轻微疼痛的快意。她掂了掂,手一扬,猛地把它甩了出去。就像一个狐媚的女子,她看到,那块浮石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一头扎了进去。
仙枝盯着那块浮石,想,或许以后青莲再瞧不上她,不会再跟她说话了,烦了闷了,想跟她说说话,这死女子也会躲得远远的。以后,她也不会再去见那个人了,过了年,她要跟着喜喜一起走,他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可是,喜喜会领她走吗?每次她一提这事,他就那句话,你走了,儿子咋办?她说,就近找个学校不好吗?他摇摇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呢,想找就能找上?再说这么换来换去的,还不把儿子耽搁了?你还是再挺个几年吧,等儿子上了大学,我一准带你走。
水面上突然绽开一朵硕大的花,亮闪闪的,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沉闷的响。
仙枝看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心说过不了一会儿,这不知羞耻的东西就会浮上来。可是没有,等她挣开眼睛时,她看到那块浮石并没有漂上来,等了半天,没见它漂上来,又等了半天,仍没见它漂上来。
看西湖去
每天早晨,五枝婆一睁开眼睛,就会嗅到那熟悉的味道,有时浓稠得化不开,硬硬的,几乎都顶到她嗓子眼了,有时又若有似无的,淡到只有几丝几缕,似乎是轻轻一扇就走了。那味道好像也渗入了她的头发、皮肤、血液她甚至在梦里还真真切切地看到过它们的样子呢。一次,她看到的是个调皮的孩子,蹦蹦跳跳的,忽而藏到了她背后,蓦地伸出两只小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又一次,它在她眼里成了个老头,有点像她死去的男人,坐在那里闷闷地抽烟,一咳一咳地,一咳一咳地,咳得炕皮都颤起来了;还有一次,那味道竟成了风风火火的富仁,跟她招呼了一声,就倏地没了影儿。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就是个味道吗,咋会看到它的眉眉眼眼呢?莫非真像人们说的人老了会成精吗?五枝婆不晓得,她只晓得自己是离不开这味道的熏染了,嗅不到或者味道淡了,反觉着有些不习惯呢。有时她走到村街上,人们老远就会闻出些什么来,甚至凭着她身上的味道,都能判断得出她家又拉回什么新料了。有人还把自己的猜测冷不防地甩到她面前,看她怎么说,五枝婆呢,不说拉回了啥,也不说没拉回啥,嗯嗯啊啊地应承着,问的人就觉得这老婆子其实一点都不糊涂,摇摇头去忙自己的了。
甘家洼的人当然知道五枝婆家做的是什么生意,在城里有多大的门面,村长老甘还张开两只手臂跟她比划,你家富仁的门面有这么大,这么大,招牌有这么宽,这么宽。五枝婆的眼睛就亮了,视线随着村长的手臂一点一点地移动,好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忽然摇摇头,再摇摇头,你们哄我这老婆子呢,富仁能有那么大能耐?老甘说,富仁能耐大着呢,我们甘家洼出去的那几个做买卖的,还就数富仁有出息能耐大呢。五枝婆仍是摇头,她去看过儿子的门面,租那房子也就屁股帘那么大,吃饭睡觉都在里面,连儿媳都叫苦连天的,嫌住得憋屈,嚷嚷着不做了想搬回来呢。老甘便笑,你那是前几年进的城,如今的富仁可牛逼着呢,生意是越做越大,门面里的货从一楼堆到三楼,旮旮旯旯都挤得满满当当的。货多五枝婆信,准是那里堆不下了,要不然富仁也不会把材料拉回村的。说起来她这院子也是富仁的。富仁搬到城里做生意后,这院子就留给她住了。房子虽是杨椽杨檩,毕竟是木结构的,山墙是火山岩垒起的,顶子却是铺了瓦的,这在甘家洼就算是蛮气派的房子了。可儿子却抛下这院子,跑进城卖起了装潢材料,一开始是两口子折腾,后来可能是忙不过来了,又雇了几个人。富仁隔些天回来一趟,不是送料就是取料,忙得都顾不上吃顿饭。好在村子离县城也没远,也就几十里的路,拉货车半天能打个来回。可她还是不相信儿子能闹腾得有那么大。现如今的人说话喜欢添油加醋,即便是村长的话也信不得呢。五枝婆就说,真要闹腾得那么大,咋东西还往这里存呢,还是门面小,放不下吧?老甘一看说不清。就笑她老糊涂了,说做生意讲究个淡旺季,到了旺季货就得备足,再说现在材料一天一个价,富仁自然得多进些货,多进一些就等于挣了。五枝婆说,进那么多卖得出去吗,卖不出去咋办,不得亏本吗?老甘说,这几年楼市行情好着呢,城里人钱多,烧包得都不知拿钱干啥了,就拼命地买房子,有钱人买。没钱人也买,越买房子越贵,越买楼市越火,你想啊,买下房不得装潢?富仁做的啥生意,就是卖装潢材料啊,你说他那门面还能闹腾不大?五枝婆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好像是听明白了,又好像是越听越糊涂了。心里嘀咕道,真要像老甘说的那样,城里的人家肯定也就她家这味道了,城里人身上肯定也她身上这味道了。只是她不知道他们习惯不,在梦里也能看到那味道的影子吗?
细细琢磨一下,五枝婆身上又不仅仅是这一种味道,好像还有一种呢,只是给材料的味道掩盖了一些,冲淡了一些,但细心的人,敏感的人还是嗅得出来的。这又是一种什么味道呢?到过寺院的人,可能一下子就判断得出的,没错,是香火的味道。怎么会有这味道呢?五枝婆是个有信仰的人吗?不是不是,这一点甘家洼的人都可出来作证。村子北边的金山上就有一座寺庙,人们都叫它金山寺,香火也挺旺的,可五枝婆却从不去那里上香,每年也就是四月初八这天,由儿子带着去山上看看庙会,在人山人海烟雾缭绕的寺院里呆上一会儿,就又匆匆地下山了。五枝婆就是想多呆上一会儿,多上炷香。富仁也没那功夫,还要忙着订货送货呢。即便是去外地订货,富仁好像也没兴趣去看看啥名胜古迹的,有时候厂家硬要陪着走一走,他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上一看,之后就想着怎么发货,货一走,人也跟着回来了。五枝婆就觉着惋惜,比如去了杭州,竟然没有到西湖边站站,那么好的地方,咋就不去逛逛呢?不是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咋就不去看看呢?她也不知富仁咋想的,咋能光顾着挣钱呢?钱哪有挣够的时候?这人啊,好像是一跟生意沾上,忙得就停不下来了,像被鞭子不停抽赶的陀螺,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但是前天富仁回来时,忽然说要出去逛逛了,富仁说钱没个挣够的时候,也该出去走走了。富仁说过了年,一家人就到南边走走,到杭州看西湖去。五枝婆说那当然好了。能去就去吧,哪有个忙够的时候。儿子盯着她看了老半天,忽然笑了,我们倒无所谓,主要是想带您出去走走呢。五枝婆眼睛睁得有多大,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出个啥门,你们一家人去吧。富仁便笑,就是因为您年岁大了,才要出去走走的,再不出去,就真的出不去了。五枝婆明白了儿子的意思,那你不忙生意了?富仁说。正好三月份杭州有个订货会,是个机会呢,事情都能一块办了。五枝婆说,我就说嘛,你忙得哪有功夫专门去闲逛呢?你真的带我去?富仁说,就是因为您,才打算全家都出去的,要不然,还不一定出去呢。五枝婆说,我能出去吗?那么远的路,得坐几天几夜火车呢,还不得给把骨架给颠散了?富仁说,我们不坐火车,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去了。五枝婆眼一下就亮了,坐飞机?那敢情好呀。可我坐得了飞机吗?你说我这身体,还坐得了飞机吗?富仁说,您身体好着呢。当然坐得了,选择从空中走,为的就是让您坐坐飞机。五枝婆说,还真想坐坐飞机呢,可是飞那么高,两个大翅膀都模着云彩了,还不把人吓死?富仁便笑,不吓不吓,一点都不吓,稳当着呢。就是起飞降落时,得注意点。起飞时飞机跑得特别快,嘭的一声就离了地面,升到空中了,心也揪得悬悬的。再就是遇到气流,就像马车上了石渣路,颠得慌呢。不过您心脏没问题,血压也没问题,去年不是给您做过检查吗,一切都很正常。五枝婆说,那,到时就跟着你们走吧。
富仁留下这话就走了,说是不忙了,还是风风火火的。富仁是回来送料的,整整拉回一大车,几个人卸了小半天,都齐齐整整地垛在堂屋地了。五枝婆说,要过年了,你进这么多货干啥?富仁说,这还算多,这才进了几车,店里存了两车,给您这里拉回一车,要是资金周转得开,我还想多进些呢。五枝婆说,进这么多干啥?都忙着买年货呢,谁还会买你的东西?富仁嘿嘿一笑,年前不买年后买吗,我先把货存起来,年后材料一涨价,我这批货就值钱了,这下您懂了吧?五枝婆说,你知道年后要涨价?万一跌了咋办,跌了你赔得起吗?富仁摇摇头,生意的事您不懂,我做这行几年了,摸熟了里面的诀窍,您就等着儿子明年数钱吧。五枝婆说,你还是悠着点吧,啥事都不能太急躁。卸了货,富仁说,妈您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五枝婆说,跟你去哪儿?富仁说,进城呀,进城跟我们过年,您孙子也早想您了,怎么能老呆在乡下呢。五枝婆便笑,我当然想进城跟你们一起过年,一家人守在一起多好,可是你也不想想,我走得开吗?你拉回这么多货,我走了,谁给你照看?让人拿走了还不是你的损失?富仁怔了一怔,说这您别操心,就是有人惦记着我的货,也不会大过年的下手吧。五枝婆说,过年更得小心,啥时候都得小心啊,我不能走,我得替你把它们看好,明年吧,明年你把这些料都卖了,我再跟你进城。富仁叹息着上了车,也没顾上吃饭就走了。
也许就因了儿子那句话,五枝婆一下子变得心事浓了、重了。就要过年了,不,今天就是大年了,过了今天,就又是一年了。五枝婆平时也没觉得过年有啥好的,她一个人守着这个家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了,哪个年不是一个人出来进去,寡寡淡淡的。可是现在,因了儿子那句话,她觉得这个年跟往常不一样了,就连院墙外那些一抬头就看得到的或蹲或站或卧老火山也不一样了,看她的样子也是慈眉善目的了;头顶上的太阳呢,也不一样了,是笑眯眯地看着她了;鸡们也跟往日不一样了,走起来一扭一扭的,有点像在跳舞呢;那只伴了她几年的狗,孙儿给它起名叫欢欢的狗,也跟往日不一样了,叫起来都有点撒娇的味道了;树上的麻雀也要过年了,叽叽喳喳地在枝头上叫得欢呢。五枝婆就笑了,心说都长了个嘴,都要过个年呢,就掉转身回了屋,捧出一大捧黄灿灿的玉米,撒在当院里了。鸡们立刻跑过来,争着啄食了,麻雀们眼更尖,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又从那个枝头跳到这个枝头,可能是想要往下飞,又惧着她,翅膀干扑楞却不敢落到院子里。五枝婆笑了笑,心说我这老婆子有啥可怕的呢,就又回屋捧了一捧,撒在了树根下,掉转身回了屋。她一走,麻雀们就轰地落下来了,有几十只呢,密密麻麻落了一层,将那一片金黄也掩盖了。欢欢呢,也有点急了,尾巴一摇一摇的,仰着脸看她呢,好像在说,婆婆你好偏心,给鸡们吃,给麻雀们吃,咋却没有我的份儿呢?五枝婆说,欢欢你先甭急,吃饭时有骨头给你留着呢,香喷喷的骨头,知道了吧?欢欢好像听懂了,摇摇尾巴,乖乖地卧在那里了,尾巴仍一摇一摇的。五枝婆立在那里看着,觉得这就真有些过年的样子了,看着它们啄完了,就又捧出一大捧来,嘴里念叨着,吃吧吃吧都放开吃吧,给你们吃个饱。要过年了,且这个年又是这么的让她开心,她当然不能像往日那样省着了,往后还有一大串日子呢,手紧一点,哪一日抠不出这点东西来?
街上的鞭炮也浓烈起来了,噼噼啪啪的,偶尔有一些碎纸屑炸到她院子里来,花花绿绿的。街上的声音一热烈,院子里的鸡们麻雀们翅膀就扑楞起来。能飞起的落到了树梢上,飞不起的就钻到了西墙根下的柴垛里。欢欢也跟着起哄,身子缩在窝里,头却一探一探地钻出来。汪,汪汪,汪汪汪地叫。五枝婆就笑,就对它们说,你们怕个啥,这是要过年了,过年还能不让娃们响个炮?就想起了在城里的孙子,孙子可是最喜欢响炮的了,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做啥?富仁进城的第三年头上就把孩子接走了,进了示范小学,听说是城里最好的一所学校。两口子对孩子的学业一个比一个上心,逼着他做作业,逼着他去学钢琴拉二胡,还给他请了个家教,补什么奥数,啥叫奥数呢?五枝婆不晓得,让她不满的是,她开始见不到孙子的影子了,富仁两口子霸着不让他回村了,放了假也不让他回来了,想想几乎有一年多没见着孙子了,也不知道他长得有多高多胖了。五枝婆觉得这样不行,这样下去肯定得学成个呆子了,为这事她也数落过富仁,看看,你们把孩子都逼成啥样了。富仁说,城里的孩子都这样,不这样不行,将来考不上学麻烦事就多了。前些时一放寒假。五枝婆想让富仁把孙子送回来,在村子里住几天,富仁却摇摇头一口回绝了,不行不行,这孩子还差得远呢,数学英语考得都不好,得找个老师好好补一补,往前赶一赶,还有,钢琴也得学,他弹得太不像话了。这会儿,孙子肯定又给关在屋子里用功了,咋能连炮都不响一下呢。要过年了,麻雀都知道该亮亮嗓子了,鸡们都懂得抖抖翅膀了,欢欢都知道撒娇了,富仁咋还把儿子关在屋里呢。等他再回来,无论如何也得跟他说说这个事。
五枝婆出了院门,看到几个孩子在街上玩,响炮的就是他们吧。听得门响,几个孩子都扭过脸来,看见五枝婆冲着他们笑,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就指着大门出了声,婆婆,你家咋还没贴对子呢。五枝婆也不认识这是谁家的孩子,村子里的人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也只有在过年时才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住几天,一过了年就又带着走了。五枝婆不认识他们,见了却有点亲切,摸摸这个的小脸,又摸摸那个的头,说真懂事啊你们,婆婆这就贴。想了想又说,都小点心啊,别炸着了手,大年时节的,炸着了还咋过年?孩子们看她一眼,不再说话,背过身玩自己的去了。五枝婆怔了一怔,就回了自家院子,心说是该贴对子了。过年就得贴对子啊,不贴,年的气氛就出不来,这个年就等于没过。浆糊是早打好了,买下了对子,她就把浆糊早早打好了,单等着过年这一天用了。对子是跟甘大脚买的,这几年甘大脚每年过年时都要进城卖对子,他儿子在太原念大学,放寒假时顺便贩一些对子回来卖。那小子看起来挺勤谨的,对子却不好出手,甘大脚就帮着卖,大冷天的,父子俩在街上一站就是一天。去年对子不咋好卖,甘大脚竟然年三十也出去了,大年初一也出去了,村人觉着这有些好笑,说大年初一谁还要?甘大脚说,城里人忙,年三十顾不上买,大年初一肯定得买吧?但是,对子却还是销得不好,在家里压了几箱子呢。五枝婆买的就是积压品,甘大脚说年年也就这些内容,万紫千红,春到福到,恭喜发财,你也别挑剔了。五枝婆说贴啥不是个贴,去年就去年的吧。甘大脚自然高兴,说老嫂子你心肠好,就少收你一点钱,按七五折给你吧。五枝婆说,你也不容易,不用少收,这点钱我还是拿得出的。甘大脚说可不,你儿子富仁有出息,大老板呢,他指缝里稍漏一点,就够你一年花销啦。五枝婆说你儿子将来肯定比富仁强,这孩子勤谨,错不了的。甘大脚觉得这话受听,就又硬塞给他一副对子,说这副就不收钱了,算是我送的。五枝婆不要,说要这么多又往哪里贴,你还是留着卖点钱吧。甘大脚说,你这不是小看我吗,我再急着卖钱也不在乎这一副两副的。硬是又塞到了她手里。五枝婆也拗了起来,说啥也不要,说你硬要让我拿,那我就付钱吧。甘大脚红了脸,说是不是富仁拿麻袋给你扛回钱了,钱多得没处戳发了?五枝婆听出了甘大脚的不满,只得收了那副对子。其实富仁很少给她钱,给了她也不会要的。人老了,也没多少花销,要那么多钱干啥?
虽说是去年的旧货,五枝婆还是很满意,这对子印得好,黑字红底,黑是墨黑,红是大红,看着有点像是手写的,这就让她很开心。五枝婆不喜欢那种烫金的大字,跟寺院的菩萨脸似的,看一眼还行,再看一眼就不行了,越看越觉得不真实。五枝婆先捡了最黑地对子在大门上贴了,大门是院子的脸面呢。当然要贴最黑的啦,又找了个凳子爬上了窗台,把窗户上的也贴了,然后把南房的贴了,把柴房的贴了,院子里就有了喜气,每个字都黑黑的冲着她笑呢。忽然记起该把灯笼也挂上了,灯笼是富仁前些年替下的,富仁说扔了可惜,留下吧又没处放,就给她拿回来了。五枝婆也懒得去挂,放在箱子里堆炭房了,头一年没挂,第二年没挂。第三年仍没挂,但这个年她得好好过,要张灯结彩,要把这屋子,这院子,这里里外外都妆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人一进门就啧嘴,一进门就说,婆婆你这真像个过年的样子啊。可她不会接电线,找个人吧,想想这会儿人们都在忙年。哪好意思麻烦人家呢。窗户上挂着一串红辣椒,火一样燃烧的红辣椒,五枝婆想了想,上了窗台,把辣椒摘下来,将灯笼挂上去了。盯着看了半天,觉着那串辣椒不该摘下来,摘下来就好像少了什么,就又挂上去了,虽是被灯笼掩去了半串,看上去还是火色得很呢。
把这一切忙完,太阳都快升到中天了。
五枝婆就觉得该做饭了,肉啦米面啦早就备好了,富仁还给他带回一些从饭店买的饭菜。可是吃什么呢?五枝婆想了想,就吃扒肉条吧,她也好像真有点馋了,想到扒肉条就流口水了,人老了,就什么也懒得做了。早些年觉着馋了,还可以自己做点,再早些年,村子里的人办红白喜事,席面上也能见到扒肉条,吃不了还可以往家里带些,但是这几年不行了,这几年即便是村子里的人办席,也不上这个菜了。办席咋能不上扒肉条呢?那可是让人想起来都流口水的肉菜呀。五枝婆就进了南房,她没冰柜,富仁带回的肉啦菜啦都放在不生火的南房里,冻得硬邦着呢。那些菜里好像有扒肉条,五枝婆翻捡出一袋,冻得结实着呢,摸着都有点激手。她提了一袋回了屋,放到小锅里溜了,又开始擦糕粉蒸糕了,把擦好的糕粉撒到了大锅的笼屉里。糕泡肉就是最好的过年饭,富仁他爹还活着时,一直喜欢这么吃,说不管是到了哪朝哪代,过年还是过节,吃糕泡肉准没错。如今,富仁他爹死了有些年头了,每年过年,她还是喜欢吃糕泡肉。想到那人,五枝婆就觉得一个人吃饭真的没甚意思,所以把糕蒸到锅里后,她想今年不如早点把他请回来吧,请回来让他陪着吃。往年,她和村子里的人们一样,都是在天快擦黑时,才放一挂鞭炮,张罗着把该请的人叫回来。今年得变一变了,得早点把他请回来,跟他叨咕叨咕,就说咱家的富仁闹腾大了,过了年他就要带我这老婆子出去开眼界了,到杭州看西湖去,西湖你知道吗?可是个好地方,是天堂呀。且我们还要坐飞机。在天上飞,翅膀一张就飞过去了。嘴里念叨着,手也不闲着,从柜子里翻出个相框,包裹得严实着呢,外面一层报纸都有些泛黄了。她把报纸去了,拂去了玻璃上面的尘土,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墙角的小桌子上,上了几炷香,又拎了挂鞭炮出了院子。五枝婆不敢响大麻炮,那家伙炸得太响了,惊天动地的,且一响起来,院子里的鸡呀麻雀呀还有欢欢呀就惊慌得不得了,她不想让它们受惊吓,大过年的,鸡飞狗跳,那怎么好呢?
五枝婆开了大门,把鞭炮点了,默默地念叨着,他爹你回来吧,跟我回家吧。就先进了门,富仁他爹好像真地跟着她回来了,就在她身后走着呢。五枝婆就有些兴奋,心里怦怦怦直跳,回来就好,要过年了,回来吃点好吃的吧。但是富仁他爹并不应承,五枝婆知道他不会应承的,就是能应承,也不会开口说话的,他要是开了口,她就不敢把他请回来了,那有多吓人呢。屋子里已满是糕粉蒸熟的气息,五枝婆两只手掀了笼布的角,把它们提出来,在瓷盆里抟了又抟,抟成了一个小团,又抹了点麻油,那糕就黄灿灿油亮亮的了。再看扒肉条也溜软了,嫩嫩的,肥肥的,就找了几个碟子,一双筷子,夹了糕和菜,摆在了小桌子上。说,他爹你就吃吧,放开吃吧,要过年了,还想吃啥就吱一声。我给你做。富仁他爹在相框里看着她,只是看,也不做声。五枝婆笑了笑,心说你老看着我干啥呢,我有啥好看的,你活着时还没看够吗?我又没给你做丢脸的事,你这么看着我干啥?还是一家人,也甭等着我让习了,饿了就吃吧。
把富仁他爹安顿好了,五枝婆觉着自己也该吃了,就上了炕拿起了筷子,蓦地记起有件事还没做,什么事呢?她跳下地,想着先得把那件事做了,却怎么也记不起是件什么事了,可她知道忘了的是件大事,天大天大的事,究竟什么事呢?她费力地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起来,就有点生自己的气了,明明是一件大事,咋就记不起来了呢?这还没过年呢,你的记性就这么差劲了,这要过了年还不是啥都记不起来了?五枝婆就伸手拍自己的脑门,好像是记忆一下子给拍醒了拍活了,她蓦地记起那件事了。是给堂屋香案上的财神爷上供呢。这可是富仁特意吩咐过了的,富仁说,妈您记性不大好,可不要忘了给财神爷吃饭。再有什么比儿子吩咐的事更大更要紧的呢,可今天一忙起来。她却把这事忘了。五枝婆心里就埋怨自己,不中用了,真是老得不中用了。就跑到堂屋供饭,财神爷笑眯眯地坐在香案上,好大好大的一尊,身子金灿灿的。脸也金灿灿的,无论啥时候看都那么金灿灿地笑着。五枝婆望着他说,你可真好脾气啊财神爷,忘了给你端饭,你也笑眯眯的,难怪人家说和气生财呢。一边说,一边把糕啦肉啦菜啦供上了,肉条捡了瘦的,既然村子里的人都不喜欢吃肥肉了,财神肯定也就不喜欢了。那,财神爷喜欢吃糕不?五枝婆觉得有些为难了,供了多少年了,她好像一直没弄明白财神到底喜欢吃啥主食。好在香桌上还供着一些点心,是富仁买回的,她打开包又取了一些供了,心说就算你不喜欢吃糕,也饿不着肚子了。安顿好了才上了炕,看看饭菜都快凉了,她笑了笑,觉得也不饿,吃了几口就又往下收拾了。好像吃饭只是个样子,但她又不能不做,她不吃,不等于别人不吃,富仁他爹啦,财神爷啦,谁敢说他们不吃呢?
五枝婆又出了院子,阳婆笑眯眯地看着她,她也冲着阳婆笑了笑。这会儿街上的鞭炮歇了,鸡们也安稳多了,有几只缩在柴草堆里抱蛋呢,她看了就笑,你们也真的勤谨呢,都过大年了,还不忘抱蛋,咋就不懂得歇缓歇缓呢。可是鸡们却不出来,依然缩在柴草堆里,好像在说,不抱怎么行呢?不抱我们还憋得慌呢。五枝婆说那就抱吧。勤谨些总是有好处的。这些鸡们也真的很勤谨,除了奇冷的时节歇缓几天,平常日子总是很勤谨地抱蛋。五枝婆又说,抱吧抱吧,等你们抱完了,再给你们捧点玉米,就算是奖赏吧。鸡们也看着她,说,婆婆,这都是因为你呀,你喂得勤,我们就得多下蛋呀,不多下就是对不住你。五枝婆点点头,知道知道,那就下吧,大年这天下蛋吉利,下得越多越好。鸡们看着她,继续抱蛋,继续做它们的营生了。
街门口好像有娃们在笑闹,五枝婆怔了一怔,慢慢地出了门,她想看看对子是不是给撕了。娃们不懂事,祸害得很呢,大前年对子刚贴出去,边角就给撕扯得一缕一缕的,气得她也不知该找谁说理去。出了门,看到对子都好好的,一个角都没缺,就歇了心。正好邻院的仙枝也出来倒垃圾了,五枝婆就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她安顿好了没。仙枝说安顿好了,又问她安顿好了没。五枝婆说好了,都安顿好了。仙枝忽然记起了什么,问富仁他们回来没有。五枝婆说,前天回来了,回来没半天又走了,要接我进城过年呢,你说我走得开吗?仙枝说,可不是,你得给他们照看材料呢。五枝婆点点头,那是那是,丢了就不好了。仙枝又说,其实进城又有啥好的呢,富仁有钱,多给你买点年货就是尽了孝心。五枝婆说,可不是,这孩子好着呢,给我买回一大堆年货,还说过了年要带我到杭州走走,坐飞机去呢。仙枝眼睛就睁大了,那敢情好呀,能坐一回飞机这辈子就算没白活,值了。五枝婆抬头看了看天,听富仁说坐飞机挺稳当的,真的这样吗?仙枝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坐过飞机,富仁说稳当就是稳当了。叹息了一声又说,婆婆你好福气,拉扯了个多好的儿子。五枝婆脸上的皱纹里便漾满了笑。还想说什么,仙枝却好像没耐心听她说话了。扭转身要走了。说旺火还没隆呢,得去催甘喜喜赶紧把旺火隆起来,要不上了麻将桌就逮不住了。五枝婆说,那是那是,你去吧。仙枝忽又记起了什么,你家隆了吗?五枝婆摇摇头,还没呢。仙枝便说,看我,忘了你从不隆的。说罢,看了她一眼就回去了。
五枝婆咂摸着仙枝的话,心说,也隆个旺火吧,今年不能简单了,咋着也要隆一个,别人能隆,她也能隆。往年,婆婆也懒得去隆,到了子时,抱一堆柴放在院当中,一根火柴就点着了,烧得也很旺。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人提起时,五枝婆就先说了,说这叫发柴。发柴就是发财嘛,这当然是句吉利话。村子里的人管点旺火叫发旺火。五枝婆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就是高明,就是很会说话了。现在,五枝婆觉得该好好隆个旺火了,用炭,她一个人从没用炭隆过,可是她看人隆过。她进了炭房,把大块大块的炭,用斧子破开了,破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规规整整的炭。这花去了她很多时间,破出的炭总也不规整,她知道这样的炭垒在一起不牢靠,说不准哗地一下就塌了,塌了就不好了,就不吉利了。村子里有些人特别会隆旺火,隆得又特别牢靠,一脚踏上去都踹不塌,燃起来也旺,三天三夜都不灭。五枝婆看他们隆过,她也想隆个结实的旺火,所以她很费力地做着这个营生,这一块不行,她再破一块,那一块不行,她接着再破,破出的炭,规整的渐渐多了,甭说隆一个了,两个三个都够了。她这才直起了腰,用筐子把那些炭块拣出来,一古脑儿摊在了屋门前。接着她又开始破木柴了,隆旺火,木柴也是很讲究的,要规规整整的木柴,这个营生她也做得很慢,她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找了根细细长长的铁丝捆住了。然后她就开始隆了,她把大的炭块放在下边。把基础打好,打扎实,隆了几层,觉得该放木柴了,就把那个小柴捆塞进去,再一层一层往上隆炭块,到了该合拢口时,她捡了些碎炭,顶上的炭不能大,要不燃起来就不旺。忙活了半天,旺火算是隆起来了,隆得很圆、很高、很大,五枝婆觉得很满意,看着看着就笑了,好啊,总算是隆成了个大旺火。她又在炭块上撒了些细沙土,这样燃起来后,就能烧得更结实一些。忽又想起买下的对子里有个旺气冲天的横条呢,就回屋取出来,捡了块核桃大的炭把它压在了旺火顶。
看了半天,五枝婆真的觉得很满足,好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她直起腰,看到鸡们在看着她,树上的麻雀也看着她,隐在树杈后的阳婆也笑眯眯地看着她,五枝婆也看着它们,说,都看到了吧你们,我这老婆子也能隆旺火了。鸡们好像听到了她的话,咕咕咕地叫起来,麻雀们也好像听到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阳婆也听到了,那笑越发地柔和明亮了。还有欢欢呢,欢欢的尾巴也摇得更欢了。婆婆看够了。好像也唠叨够了,接下来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做什么呢?该做的好像都做了,这个年也是彻底地安顿好了。过了这一夜,就是新的一年就是明年了,明年,她就可以跟着富仁坐飞机去杭州了,去看西湖了,那是个多么好多么好的地方啊。是的,那就是天堂,美好美好的天堂。
想着,五枝婆禁不住又抬起头来,猛然间。她看到天上有个虫子般慢慢移动的小东西,她的眼睛一下亮了。小虫子慢慢慢慢地从西边的天际移来,从蘑菇似地隆起的金山那边移来,移向她头顶上这一大片天来,五枝婆心里惊讶地叫了一声,飞机,这不是飞机吗?心里想着飞机,这小虫子就飞来,它这是从哪里飞来,又要飞到哪里去呢?不会是要去杭州,去西湖吧?哪能这么巧呢,五枝婆就笑自己有点傻了。咋满脑子的杭州呢?说不准人家是要飞到北京,或者上海,或者海南岛呢?这时候,飞机越来越近了,都到了她头顶上了,五枝婆仰着脖子,把手搭在眉梢上,努力地看着,像是要看清里面都有些什么,都坐了些谁,她仰着脸看飞机,是不是飞机上的人也看着她呢?她看不到他们,他们能看得到她吗?肯定是看不到的,那么高,那么远,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就是看到了,她肯定也小得跟蚂蚁似的,轻轻一抹就没了。活到现在,五枝婆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认认真真地看过飞机呢,那天上飞的东西有时候也从村庄的上空掠过,可她真的一点都没在意过。人家在天上飞,她在地上走,根本就没一点瓜葛,她又怎么会认真呢?可是现在,因了儿子那一句话,五枝婆忽然觉得天上的东西原来也跟自己有瓜葛呢,明年她也能坐飞机了,也能在天上飞了。上了飞机,她能看到甘家洼吗?看到村边那一座老火山吗?看到自家的院子吗?多少年了,多少年她一直在这个巴掌大的小村子里走动,一年出不了几趟门,就是富仁做生意的小县城也仅仅是去过有数的几次,更甭说去那些大城市了,想都不敢想呢。明年真要能坐飞机,一定要大睁着眼好好看看这个村庄,村边的老火山。老火山脚下的这处院落,好好看看,看看它们会是个什么模样?说不准什么都不会看到,这村庄也就蚂蚁大那么一点,村边的火山也真就蘑菇那么一点,这院子就更甭说了,肯定也是蚂蚁大那么一点,村子里的人呢,连蚂蚁大都没有了,想想这有多好笑啊。五枝婆真地就笑了,而飞机也移过它的头顶,朝着东边的天划去了,慢慢就没了影子,看不到了。
而天色也有些暗淡了。再看,阳婆正蹲在远处的老火山上,或许是觉着这样蹲着太累了,一翻身就栽下去了。夜,马上就要来临,要来的就是大年夜了。想到大年夜马上就要来临,婆婆心里跳了一下,慌慌地一跳,脸上甚至浮出了一丝红晕。好像是很久没这样了,真的很久没这样了,看来,这个年夜得好好过。五枝婆就开始剁饺子馅,刀有点钝,她在水瓮沿上磨了几下,用手拭了拭刀锋,还行,就把刀切入了肉块,肉片一下一下就给切开了,又剁,一剁一剁就成了肉馅。做这些营生时,五枝婆显得很麻利,然后是白菜也给切开了,大葱也切开了,她把它们和肉馅搅拌在一起,撒上花椒、咸盐,浇上麻油,闻起来就香喷喷的了。然后她开始和面、揉面,她找出一根擀面杖,顿了顿又放下了,也包不了几个饺子,用这家什干啥呢。五枝婆喜欢捏饺皮,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交错在一起,手指那么一动,又一动,一只饺皮就捏成了,又一只饺皮捏成了,没多久,桌子上就是一群饺子。水是早就烧开了,她把它们投进了大锅沸腾的水里,看着它们在开了花的水里七上八下地翻腾,心里也翻腾着,可能啊,人一高兴,看什么都是欢快的。比如这些饺子,怎么现在看着竟像一群雪白的小羊羔?五枝婆把它们捞出来,看着它们卧在盘子里,像一群羊卧在那里,而外面的鞭炮声已经热烈起来,有腾起的花炮呢,那彩色的带着尾巴的光焰,吱地一声从窗前划过,又吱地一声从窗前划过。欢欢又叫起来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绳索给它抖得哗哗响,五枝婆摇摇头,放下碗跑出去看,一边看一边安慰,甭怕啊,欢欢,没啥好怕的,过年了,人家能不响个炮吗?欢欢还是吠叫着,忽然又一声炸响,它立马就缩回窝去了。五枝婆说,你看看你,都陪着我过了几个大年了,又不是没听过响炮,咋吓成了这样呢?欢欢好像是听懂了五枝婆的话,脑袋探出来了,身子却是怎么也不肯出来,她摸了摸它的脑袋,唠叨了几句,有些舍不得,但终于还是回去了。
这顿饭吃得也很快,虽然是年夜饭,五枝婆却觉得并不怎么想吃。一个人就这样,平时,早晨做一顿饭。一天的饭差不多就有了。一个人,无论是面对多好的饭食,总觉得没胃口,也不知该做些啥,说是少做一点,一做就有些多了,多得不知够吃几顿,够多少人吃了。就想起了从前过年的光景,那时候富仁和他媳妇都在,一家人聚在一起过个年有多好,有多热闹啊。她总是在饺子里包几个硬币,后来富仁说这样不干净,她就改成在饺子里包花生米,其实硬币在开水里煮了好久呢,是消了毒的,可富仁既然这么说了,她就不包硬币了,剥一些白白胖胖的花生米顶替了。过年不就是过个好心情吗,儿子高兴了比什么都好,饺子包好了,一家人都抢着吃,看谁能从饺子里吃出花生米。谁吃出了那就是谁有福啊。五枝婆盼着这个吃出来,盼着那个吃出来,却一点也不盼着自己吃出来,她吃出了,可能富仁他们就吃不出来,或者吃到的就少了。她就总是让着他们先吃。谁吃到了花生米,她就会竖着拇指夸奖,你真有福,有福啊。她夸过孙子,夸过富仁,夸过富仁媳妇,一年一年都在夸。有一年富仁做生意赔了,讨债的追得他没处躲,就跑回村子里过年了。五枝婆知道他有心事,包饺子时就特别留了心,在饺子里多包了几颗花生米,想着法子硬让儿子吃到了,不只吃出了一颗,连着吃出了好几颗呢。富仁果然高兴,跟他媳妇说,这可是个好兆头,今年咱家的生意说不定会顺顺利利的。听着富仁这么说,五枝婆就高兴了,这就对了,儿子高兴,她能不高兴吗?瑚在,婆婆端起了碗,一个人吃着饺子,竟然把包下的花生米都吃到了,她怔了怔,忍不住摇了摇头,忍不住说,富仁啊这个是替你吃的,这个是替你媳妇吃的,这个是替你儿子吃的。好像富仁真的回家过年了,就在炕头上坐着,笑吟吟地看着她呢。可还有一个饺子没主呢。五枝婆想了想,觉得这下自己是真的没法推辞了,这个就是她的了。吃下了这个饺子,她也就有福啦,明年就能跟着儿子去杭州,去看西湖,这是多好的事啊。五枝婆的心思就飞到了城里。飞到了儿子家,这会儿他们一家子也在吃饺子吧?饺子里肯定也包了花生米吧,也不知谁吃出了福气?
把一切收拾了,五枝婆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前几年,她还会看一眼电视,看着电视里的人唱唱跳跳说说笑笑的。五枝婆听不懂他们唱什么,她也不喜欢听他们唱,她忘了早些年都喜欢些什么歌了,从前它们还沾在自己的嘴边,嘴一张就能唱几句,可这些年它们却随着那些老掉的牙齿脱落了。早些年都喜欢些什么歌呢?五枝婆也费力地想过,那调子有时也能哼出来,歌词却是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不看电视该干什么呢,婆婆还是把电视开了,开了热闹些吧,听不懂就听不懂,这有什么呢?这世界上的事,为啥非要弄懂呢?开了电视,五枝婆也觉得困了,就上了炕,盯着那花花绿绿的屏幕看。看着看着,五枝婆就睡着了,就那样靠着被子垛睡着了,就像她早年干活累了,靠着地里的麦秸垛或干草垛睡着了一样。
五枝婆是被窗外的鞭炮声惊醒的,很响,很激烈,像是把夜空都炸出了一个个大窟窿,且不知要炸上多久呢。五枝婆就知道这是要交子了,要不鞭炮也不会炸得这么响,这么久,忽然就记起自己还没发旺火呢,睡意一下消失了,就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出了院子。开了门,那鞭炮声越发地响了,天好像也被花炮点燃了,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团一团的烟雾,还有穿过烟雾的彩花,一些碎屑溅到了她脸上,砸得她都有些疼呢。鸡们好像都睡了,窝里静悄悄的,欢欢却更有些不安了,身子缩在窝里,吠叫声却挤出来了。五枝婆也顾不上管它了,她急着点旺火,她走到旺火前,蹲下身划了根火柴,没料到却给风吹熄了;又划了一根,先把旺火口的报纸点了,火慢慢地燃起来了,这院子也一下子给照亮了。五枝婆就笑了,这么旺的旺火,是个好兆头呢,说不准明年的日子会一样的旺,不,不是说不准,是肯定旺,全家的日子肯定会旺的。她知道富仁不会点旺火的,城里不准点,一个小区能点一个就不错了。五枝婆心里就大声说,这旺火就是给你们点的,给你们一家点的。她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为富仁,为富仁媳妇,为他们的儿子。据说,旺火前许的愿特别灵验呢,五枝婆每年都要在旺火前为富仁一家许愿,许下一大堆愿,往年她是发柴,今年隆的是炭旺火,当然更要好好的许上一番了。可是,旺火忽然暗了,五枝婆就有些急,柴火快燃完了,炭好像还烧得不旺,她扭身回到屋子里,拎着个麻油瓶出来了,拧开盖子便往上面浇了一股,火苗呼地一下子蹿起了老高,炭块也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五枝婆本来紧绷的心便松弛下来,旺了,旺了,旺了。旺了就好。忽又想起,还有一串鞭炮呢,就拎出噼里啪啦点了,她也没敢多买,怕吓着欢欢,可还是把欢欢吓着了,其实也只是一小串,欢欢却吠叫起来,声音里带了埋怨,好像在说,别人响倒也罢了,你咋也响呢?不知道我害怕吗?婆婆凑过去,说,不怕不怕,这是过大年,过大年咋能不响炮呢?你看看那些鸡,它们有多听话啊,你就不能少叫几声吗?
街上的鞭炮渐渐歇了,虽然还在零零星星地响着,但早没了刚才的气势,这肯定就是交过子了。想想,这鞭炮响得没有往年持久呢,往年就是交过子了也还是要持续好一阵子,回来过年的人越来越少了,这鞭炮声肯定一年比一年软弱呢。但是现在,五枝婆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管如何,交过了子,新的一年就来了。再看那旺火,也烧得越来越旺了,五枝婆就围着那燃烧的光亮走,先是顺转了三圈,接着又倒转了三圈,每转一圈心里都念叨着一个人,富仁、富仁媳妇、孙子,她就是要替全家人都沾一点旺气啊。几圈转下来,婆婆便觉着有些累了,看一眼旺火,冲着那旺腾腾的火焰笑笑,就回来了,路过堂屋时,蓦地记起了儿子吩咐过的事,心里对自己说,这下得抓紧办,不能马虎了。交子了,新的一年来了,是该给财神爷上炷香,点根蜡了。
五枝婆就到了香案前,抽了几支香插在了香炉里,很精致的香炉呢,是前年富仁去南方订货时买回的,听说花了不少钱呢。又把蜡点了,觉着一根不够,又点了一根,想想还是觉得不够,就把一包蜡都点了。一包有六支呢,六支都点了就气派多了,明亮多了。堂屋本来悬着一盏十几瓦的灯,很暗,现在劈空空就亮堂起来,无比的亮堂。财神的脸本来有些暗淡,现在也一下子亮堂起来,金灿灿的,晃得人都睁不开眼呢。那堆在东墙和北墙下,几乎占了半个屋子的材料也亮堂起来,虽然每一种都包了牛皮纸或塑料纸,包装上打着各种各样或大或小的字,但还是亮堂起来了。五枝婆心里也亮堂起来了,好像那一根根蜡烛都点在了她心头,烛影里摇曳着富仁的脸,富仁对她说,这就对了妈,就是要把香烧足,把蜡点够,让财神爷也亮亮堂堂过个年。五枝婆摇摇头,心说你满意了就好,她又看了一眼那些燃烧的蜡烛,这才回去睡了。
半夜里,五枝婆像是又做梦了,梦里又看到那味道的模样了,好像是富仁他爹就坐在她身边,一咳一咳地抽烟呢。五枝婆觉得自己给呛着了,就说,你就不能少抽一根嘛,你看看你,把人家都呛醒了。富仁他爹笑笑,也不吭声,依然在抽,五枝婆就有点恼了,你还真抽,越说你抽得越凶啊。富仁他爹仍不吭声。欢欢却叫起来了,你这人咋搞的,没听到婆婆说你吗,你就不能不抽吗?五枝婆想抢过富仁他爹手里的烟卷,把它掐灭,咋能这么抽呢,你不怕呛。别人还怕呢。手那么一伸,就从梦里出来了,屋子里黑漆漆的,还哪有富仁他爹的影子呢。就知道真的是做了个梦,又好像不是,要不那种呛人的味道咋还在呢,很浓很浓的,漫了一屋子呢。欢欢也真地在叫,汪汪汪。汪汪汪地,绳索抖得哗哗响。五枝婆觉得胸闷得很。憋不住地咳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咳得炕皮都颤起来了。这样的味道她好像从来都没闻过,咋这么呛,这么浓呢?有点像是什么给点着了,是什么给点着了呢?五枝婆身子一激灵。忽然记起了什么,不会是堆在堂屋的材料给点着了吧?这可怎么了得呢,那可是儿子的命根啊。
五枝婆挣扎着爬起来,探着手去够灯绳,却觉着一阵眩晕,可能是真地给烟呛晕了,脑子昏昏沉沉的,这手这腿都不听使唤了。她摸着黑跳下地,想跑到院子狠狠吸几口气。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烧着了,然而不管她怎么用力,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好像是给封死了。她还是使劲地推,突然间,门板哗地塌了下来。火浪跟着从堂屋涌进来,轰地打进了里屋。五枝婆不由得退后了几步,使劲地喊了起来,可她却听不到喉咙到底在喊什么。她像是在喊邻居仙枝,喊村长老甘,让他们过来帮个忙。可是,邻居却听不到,村长老甘也听不到,刚刚熬完年的人们睡得正香呢。五枝婆又喊儿子。富仁、富仁,你在哪里……儿子肯定也听不到。那么远的城呢,怎么可能听得到呢?欢欢也帮着她喊,富仁、富仁,你在哪里……她在火光里看到了富仁的脸,那么明亮,那么灿烂呢。恍惚中,她听到了一声惨叫,像是猪的喉咙里猛地给捅进了一柄尖刀。是谁在惨叫?她好像看到了一张烫金的脸,谁的脸烫着金呢,谁的脸这么宽大呢,她忽然想起来了,是财神爷,一定是堂屋供着的财神爷给烧疼了,也躲进这屋子里了。五枝婆使劲地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赶走什么呢?是缠绕了她多年的味道,还是财神的惨叫?不知道,她大睁着眼想看清楚什么,眼前却忽然一暗,整个屋子好像在下沉,下沉,也不知要沉到哪一层去。她又叫了一声儿子,好像还叫了一声什么,可能是杭州,也可能是西湖——那本来离她越来越近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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