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电视
2011-12-29彭兴凯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3期
1
一进镇大院,王成林就看见赵妍青。她正在那里迎候着他们。她的旁边有一棵塔松,塔松不很高,但极葱茏,树冠很像一个标准的等边三角形。王成林发现,赵妍青已经把她过去喜欢扎的马尾巴换成了披肩发,发梢上还稍稍烫了烫,染了淡淡的鹅黄,看上去很有那么点异国情调。王成林一看见赵妍青,心就怦怦地跳起来,脸上不由得一阵火辣辣的热。
王成林爱这个叫赵妍青的女人。在王成林的心目中,她是天底之下的最美。那些形形色色的所谓美女,统统都会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只是现在,赵妍青已经不属于他了,她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而王成林也在两年前与一个叫孙百花的女人缔结姻缘,并且早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应该说孙百花也算是个美人儿,她的模样一如她的名字,花朵儿似的鲜丽,而且还特别地温柔善良,可不管她怎么漂亮怎么贤能,却无法取代赵妍青。这么说吧,眼前这个站在塔松旁边的女人,永远是王成林心中不落的太阳和月亮,是他心中深深的爱情。
王成林和赵妍青同在一个镇子上工作过。那个镇子距这个镇子不很远,同属于一个县管辖。那个镇子也是个山区镇,那儿除了山还是山,山上多崮,镇子也因山崮而得名,叫崮山镇。王成林和赵妍青的家就住在镇子上的同一座崮下面。只是她的家住在崮的西一边,他的家住在崮的东一边,属于两个行政村。有一条小溪从村旁流过去,那小溪水很清、很甜,特别能滋补女人,否则也不会让赵妍青出脱得这般漂亮。王成林第一次见到赵妍青的时候,还没有去镇上工作,高考落榜的他,正在家中无所事事,就搞起了文学创作,经常将一些豆腐块大小的文章,投寄到市报和县报的副刊上。有一天,他正猫在faG1c37ddnBnCESDz5h+tw==家里炮制一篇新的“豆腐块”,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他举眼一看,呆住了,一个绝美的姑娘现身在他面前。姑娘扎个马尾巴,穿件红裙子,唇红齿白、目如亮星,仿佛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小仙女看见他,绽颜一笑就开了腔,你是王成林吧?
他答,是。
你给市报投稿了吧?
他答,是。
祝贺你在市报发表小说了呢!她说着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手指尖尖细细,活像十根春天的嫩笋。他望着,心跳跳的,竟不敢去握。她大方地笑了笑,上前一步,主动地先将他的手握住了。
就是在这一天,他们认识了。王成林就知道她叫赵妍青,眼下正在镇党委做宣传委员。她的工作就是领导和组织一些作者什么的,采写新闻通讯稿,然后投寄到一些新闻媒体去发表,为镇上的领导歌歌功,颂颂德。
他和她开始有了来往,并且在不久之后,被招到镇上当了通讯报道员。
王成林向她表达爱情那一天,就是在去镇上当通讯报道员不久。那一天,他约她来到镇子旁边的一条小河畔,把早已写好的一封求爱信塞到她手里。让他感到失望和苦恼的是,看过信之后的她,却并没有答应他,她只是用大姐姐似的微笑来望他,说,王成林,谢谢你,目前我还不准备谈恋爱。边说边把那封信还给了他。她的举动让他热腾腾的心,登时变得冰棍一样凉,腿也像抽去了筋,似乎就要倒下去。当然,他并没有倒下去,还是顽强地支撑了下来。然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口口声声说眼下并不急于谈恋爱的女人,在不出半个月之后,竟与另一个男人订婚了,而且过了不多久,她就在一阵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正儿八经地做了别人的媳妇。而娶她的那个男人,则是崮山镇一把手的儿子。那一天,当他得知她要嫁的是什么人物和背景后,他就心如止水了。他明白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所处的劣势。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越发没有想到。就在她变作他人妇不久,她那在镇上当着一把手的公公,却因为涉嫌贪污被双规了;丈夫也因为劣迹斑斑,被公安机关开除;她本人,便从天堂一下子坠入了地狱。
一段时间以来,她情绪低落、痛不欲生,天天以泪洗面,人也憔悴了不少。不知为什么,每当看见她这种忧郁的样子,王成林的心就疼,就为她难过和着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那就是说,他心里还一直爱着她。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王成林高升了,被调到了县电视台,她则平调到另一个镇子,还是做她的宣传委员去了。
王成林调到县电视台,还是从事通讯报道工作。与在崮山镇有所不同的是,肩上多了个沉甸甸的摄像机。一个县级电视台,规模并不大,下设两个部,一是新闻部,二是广告部,王成林调来之后,又多了一个部,叫专题部。专题部的工作就是给那些企业家、党政干部拍一些歌功颂德的专题片,让那些官们上上电视、亮亮尊容。每周一期,每期十五分钟的节目。这些专题片也都是赞助性质的,拍摄谁、宣传谁,谁就要拿出一定的赞助费。说穿了,就是创收的、挣钱的,与广告部没有什么不同。台里甚至还给定了创收任务,每年六十万。任务完成了,就可以拿奖金,超额的部分还可以分成。
专题部的主任叫杨晓文,是个四十来岁的大胖子。他是县电视台元老级的人物,过去在新闻部做文字记者,天天在外面跑,县里大大小小的官僚他几乎都认识。他人缘极好,活动能力极强,可以跟县委书记、县长大人称兄道弟。那些乡镇领导、各局委办的头头脑脑,就更不在话下了。因此,办这么个专题节目,拉区区六十万赞助,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果不其然,专题部一开张,他就从一个乡镇领导那里拉来五十万赞助款。先期预付的十万元打到台里的那一天,他得意洋洋、踌躇满志地拍着王成林的肩膀说,小王,你跟着我好好干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王成林非常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王成林来到台里,那镇上派来的一辆桑塔纳小轿车,就已经等在办公大楼门前了。他忙去部里取出摄像机,坐进了车内。杨晓文则在打了半天手机后,腋下夹个采访包,也一弯腰钻进来。司机见两人坐定,一踩油门,桑塔纳就徐徐地驶出了电视台。
2
这地方属山区县,是有名的崮乡,驱车从山间的公路上走,你会看到一座接着一座的崮峰。每座崮峰都高高地矗立在那里,显得苍茫而又古老,颇有那么点西部味道。两人去拍专题片的这个镇,也是个山区镇,镇的名字因山崮而得名。叫马头崮镇。马头崮镇可能是县里最穷的一个镇,镇上几乎没有一家像样的企业,农民的收入除了粮食外,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山果,到现在还没有把温饱问题给解决。给他们提供赞助,也就是要拍专题片上电视的人物,是该镇的一把手,他的名字与一个足球运动员颇雷同,叫郝海冬。
郝海冬原来在另一个乡镇当文书,天天沏茶倒水迎来送往,后来不知怎么青云直上,一纸调令把他调到马头崮镇,当了说一不二的一把手。此之前,他并没有干出什么突出的政绩,也没有什么远扬的名声,属于默默无闻那一类。但他一当上马头崮镇的一把手,就露出峥嵘来。上任伊始,他所干的第一件事,竟是跑了几趟民政局,在镇上建起一家火化厂。当火化厂的烟囱一天天地竖起来时,一镇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一把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那时候,镇上的干部和教师已经半年多没发一分钱的工资了,见几十万元钱竟建了个炼尸炉,立刻把大家的肚子给气炸了,几十名教师把课一停,跑到镇大院静坐来了,扬言不把工资发上,他们就不复课。郝海冬见了却并不慌张,他命人将自己的破沙发搬出来,摆在众教师们中间,将屁股一坐,呷起了保温杯里的茉莉花茶。
镇小学的李校长是闹事的头,他不解地说。郝书记,你这是干什么?郝海冬道,陪你们静坐呀。李校长说,我们静坐是要求你给我们发工资,你静坐干什么?郝海冬道,我静坐是等火化厂的大烟囱早一天冒烟呀。李校长说,再不发工资,火化厂第一个烧的就是我们这些教师了。郝海冬看了一下表道,是吗?那好,就等到大烟囱冒烟的那一天再说吧。
过了一个月,大烟囱竖起来,冒烟了。又过了一个月,不仅教师们足额领到了工资,连镇上的干部们也足额领到了工资。发工资那一天,望着手里的一大沓票子,大家还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是谁,跑到郝海冬那里去打听,问这钱是从哪里来的。郝海冬神秘地微笑着说,你管是从哪里来的干什么,反正不是假币吧?过了不多久,全镇所有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个秘密。这些钱,就来自于那家火化厂。郝海冬给火化厂制订了一个土政策,不管什么人死了,都得火化,凡不火化土葬的,每人要交五千元罚款。马头崮镇是个大镇,有十万多口人,周围还有四个乡镇也划归到这里来火化,五个乡镇加起来,有近六十多万人,生老病死的事又是天天都会发生的,有人做了粗略的估计,设若每天死一个人,每人罚款五千元,一个月下来就是十五万。那么一年死多少人?收入是多少?而这一带人又一向恪守着入土为安、全尸为吉的古训,家里死了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办个全尸和土葬。小小一家火化厂,成了一棵摇钱树。
头马崮镇人不得不佩服郝海冬。
坐在桑塔纳里向马头崮镇走,王成林跟杨晓文开玩笑说,没准他给咱的这五十万,也是死人钱吧?
杨晓文道,那还用说?否则,这个穷得兔子都不来拉屎的鬼地方,到哪弄这五十万。
王成林说,毕竟是死人钱,花着不吉利呀。
杨晓文眼一瞪说,王成林你小子还挺迷信呢!什么钱不是钱呀?你若怕花着不吉利,今后你的奖金加提成全归我,我不怕!
王成林忙笑了,说,别,别,你堂堂的大主任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呀?
两人说着话,桑塔纳就驶进马头崮镇的大院门,王成林就一眼看到了等在那里的赵妍青。车在那棵塔松旁停下,赵妍青已经抢步过来,热情地为两人打开了车门。杨主任捷足先登。率先握住了赵妍青的手。他是个好色之徒,见了女人腿就转筋。对美丽的赵妍青,自然更不会放过。他握住她的手,就没有松开的意思了,并且与她调起情,说,哇噻!赵妍青,你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赵妍青说,还漂亮什么呀,都老太太了!
赵妍青你别谦虚嘛,在我看来,你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赵妍青让人恭维着,显得挺高兴,说,是吗?
杨晓文说,当然是哕。我都为你犯相思啦!
杨晓文的话显然让赵妍青更觉受用,也跟着大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笑过了,她才把手抽出来,过来同王成林握手。因为同在一个镇上工作过,又曾向她求过爱,王成林便有些尴尬和慌张,脸也有些不争气地热热的,手轻轻握了握,胡乱寒暄了几句,便跟着她进了接待室。
接待室是经过装修的,钢色玻璃茶几上摆着香蕉和桔子。赵妍青以主人的身份招呼两人说,坐,坐,吃点水果。说着拿起一串香蕉,挑一只色泽最好、个最大的揪下来,剥去皮儿,递给杨晓文,接着又揪下一个递给王成林。王成林留意到,她递给自己的那只香蕉根本没有挑捡,个极小,还半青不黄的,上面甚至还有一个黑斑。她也没有亲手把皮儿给剥去。王成林就有些心理不平衡,一股酸不拉唧的滋味涌上心头。也不伸手去接,将手一摆说,我不吃香蕉!赵妍青有些吃惊说,香蕉可是健康水果,有防癌治癌的功效呢!他说。我胃酸过多,吃不得香蕉。一吃肚子就胀!杨晓文一边大口吃着香蕉一边说道,王成林,这可是美丽的赵妍青女士亲手递给你的香蕉,不吃是傻瓜,换了我,就是里面有老鼠药,也不会拒绝呢!王成林说,我可没有你这种牺牲精神!我觉得生命比美女更重要呢!
拒绝了赵妍青递过来的香蕉后,王成林捏起一枚桔子吃起来。杨晓文这时也把那只香蕉吃完了,他将香蕉皮儿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心满意足地点着一支香烟吸着,对赵妍青说,郝海冬哪去了,怎么还不来见我杨主任。他的专题节目是不是不想搞了,他老兄是不是不想上这个电视了?
赵妍青忙堆了笑脸说。郝书记让你们先等着,他马上就来,今天他有一件急事要办呢!
杨晓文吐出一口烟雾说,什么事比我们的专题节目急?他还想当不当副县长?你赶快给他打电话,让他马上来见我!
话音末落,接待室的门一下子推开了,只见马头崮镇的一把手郝海冬大步闯进来。郝海冬四十多岁,也是个大胖子,与杨晓文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一进门他就冲杨晓文抱起拳头,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让杨主任久等了,得罪得罪!杨晓文坐在那里连屁股也没抬,很傲慢地说,姓郝的,什么大事,也不在家迎接老子?郝海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先抓了枚桔子几口吃掉,又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才一脸苦相说,他妈的,我这乡镇一把手还能干什么,又是挖坟子,掘死尸去了呗。
怎么?你狗日的发现什么文物了?杨晓文揶揄说。
他妈的,这鬼地方要是有文物,我可烧高香了,天天去掘死尸也情愿!
那你狗日的掘什么坟呀?
还不是那些刁民不想交罚款,人死了偷着埋。我要不对他们来硬的、来绝的,我那炼尸炉不就白建了?到头来,可就得炼我自己了!
杨晓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就你这一身臭肉,怕是要比别人多浪费几公升汽油呢!
郝海冬也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还不是彼此彼此呀?
两人笑着,郝海冬看了一下表,站起来道,走,咱们别在这里瞎呆着,我们去郑照爱,好好喝几盅,看咱们谁先进炉子!
杨晓文也霍地站起来,一挥手道,走就走,我怕个鸡巴?我可是“酒精”考验的了!
大家说着出了接待室,一一地上了车,两辆黑色的轿车就徐徐地驶出了镇大院。
3
郑照爱是马头崮镇一家餐馆的老板娘。餐馆距镇大院并不远,两辆小轿车沿着镇街左拐右拐,没过五分钟,就在一座小红楼前停下来。抬眼一看,郑照爱的餐馆到了。老板娘郑照爱显然早接到通知,正打扮得香喷喷的,在大门口恭候着。见车在门前停下,她急忙迎上来,亲手绐打开了车门。她先是笑着与郝海冬打个招呼,接着把手伸向杨晓文,一边与他握手,一边将眉儿一扬说,杨主任,你可是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早把俺忘了?
杨晓文笑着说,我哪敢呀,我就是把宋小娇忘了,也不会忘你呢!
宋小娇是杨晓文的老婆,在电视台当过一段时间的播音主持。
郑照爱将鼻子一哼说,得了吧杨主任,这话你敢当着宋小娇说?
杨晓文肚子一挺说,我有什么不敢的?谁不知你郑照爱是让男人“争着爱”的绝世佳人呢!为了你,和宋小娇打离婚又有什么?
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来。笑着,这才上了那小红楼,七绕八拐走进一个包间里。
包间装修得很豪华,与县城的宾馆不分伯仲。一张圆形的大桌上,酒菜早就摆好了。郝海冬是东道主,进了包间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到了主陪位置上。王成林和杨晓文属客人。分别坐在了左右两边的主宾位置上。接下来便是赵妍青及两个司机。几个人坐定之后,郝海冬又掏出了手机,给什么人打去了电话,说,高有才,你王八羔子在干什么?什么?在刘家峪跟刘二狗子喝酒?你知道谁来了,县电视台的杨主任!杨主任来了你不陪,陪个鸡巴支书能行吗?我命你半个小时之内赶到郑照爱!说罢,啪地把手机扣死了。
高有才是马头崮镇的二把手,也是马头崮镇的土著。从参加工作到现在,从没有离开过这地方。本来前任一把手调走后,要由高有才当一把手的,谁知正在县里宣布任职决定时,镇上出了娄子,该镇六十多名教师因为常年领不到工资,搞了次集体上访,在县里造成很坏的影响。他的一把手职务也就落在郝海冬手中。为此,高有才十分气不顺,暗中与郝海冬较劲。刚上任那段时间,郝海冬的工作干得十分不顺利,总有人背后使绊子,又不知道这人是谁,让他很是犯了几天头疼。他就使了个小计谋,请来县委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主持搞测评,特地印制了一部分选票,然后让大家在上面给打分。这位副部长是郝海冬的同学,与他关系十分铁。他暗中支使副部长,在发给高有才的票上做个小记号。结果,等测评完毕,票收上来,郝海冬只一看,就看出了门道:高有才给他打的分最低。
找到了冤家对头,一切就好办了,郝海冬开始想方设法整治这个二把手。没过半年,这位二把手就草鸡了,主动找他谈话。二把手说,郝老板,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这么整治我?郝海冬也不回避,道,你高有才心里最清楚!二把手叫道,天理良心,我可是一心支持你的工作呢!郝海冬一针见血道,那我问你,干部考评时,是谁给我打的分最低?二把手一时没了话说。郝海冬便乘胜追击,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说,老高,我这可是火眼金睛,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朝哪飞!告诉你,今后少跟我来这一套!二把手算是真的被他打败了,从此之后,心甘情愿意地做了他的小爪牙。后来他在马头崮镇说一不二、政令畅通,正是与收服了这位二把手有关。
没用半个小时,高有才就匆匆地赶来了。这是个快五十岁的瘦小男人,脑袋尖尖的,眼睛小小的,耗子似的极是猥琐。他显然是跑步而来,一头一脸的汗水,进了餐厅,嘴里还吁吁地喘个不停。一进门,就跟大家抱拳行礼,然后乖乖地坐到了下首位置上。
人到齐了,菜也陆续上满了桌。郝海冬扫了桌子一眼,扭头对杨晓文说,杨主任,喝什么酒?杨晓文道,到你这里来,孬酒我可不喝!郝海冬对女招待一招手道,那就上五粮液!就见那女招待一扭小腰去了,一会儿用个托盘托了四瓶五粮液进来。见所有的杯子都倒满酒,郝海冬举起杯子,一番开场白之后,一扬脖子便灌下肚去。杨晓文也不示弱,也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一一喝了,包括赵妍青。王成林不太喝酒,只略抿了一小口。郝海冬让他干了,还是杨晓文来给打圆场,才算作罢。接下来的酒,就成了郝海冬与杨晓文两人的表演。每喝一杯酒之前,两人还要各讲一个段子,逗得一桌人不时嘴里喷饭。王成林对酒不感兴趣,对黄段子更不感兴趣,便一门心思去对付那一桌子菜。那菜极丰盛,几乎全是些美口的山珍,好吃得很,让他不由大快朵颐。
一面满足着口腹之欲,王成林就一面去观察赵妍青。他巴望着寻一点机会,与她叙叙旧。可她的心思却似乎并不在他身上,同她说话。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目光老是向郝海冬与杨晓文那里集中。对他们讲的黄段子,她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笑得花枝乱颤。除了专心致志地听黄段子,她还有另一个工作,就是给两人斟酒。王成林留意了一下,她竟然和郝海冬联手搞起了鬼把戏。每次斟酒,她都是手拿两个酒瓶,一个瓶子里是酒,另一个瓶子里则是白开水。酒斟给杨晓文,白开水则斟给郝海冬。怪不得杨晓文已经醉眼嚎咙了,那乡镇一把手却精神抖擞、应对自如。王成林想将这鬼把戏揭穿,但是临了,他却又打住了。心里想,你杨晓文不是自称酒量过人吗,好吧,今天就让你醉一回,尝尝醉酒的滋味吧。
两人的杯子又斟满了,郝海东将杯子举起来,对杨晓文道,我有一个谜语,请你猜猜看,猜出来,酒就免了,猜不出来,罚酒三杯!
杨晓文嘴里已含糊,道,你说吧,凭我的脑瓜,什么谜语猜不出?
郝海冬便道,我这谜语打一个城市名,谜面是我和你杨主任搞同性恋。
杨晓文巴眨着眼睛却答不出来。赵妍青也眨着眼睛猜,半天过去了,也没猜出来。其他人猜,当然也猜不出。只有王成林猜出来了,是合肥。两人都是胖子,一搞同性恋;不就是合肥吗?但他没有把谜底说出来。他等着杨晓文喝那三杯酒。又猜了半天,杨晓文还是没猜出来,只得认罚。三杯罚酒下肚,郝海冬才哈哈大笑着说出了谜底。杨晓文让这三杯酒一灌,越发有了酒意。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便说,我也有一个谜语要你猜,猜不出同样罚三杯!
郝海冬说,那你说吧,我不怕!
杨晓文却没忙着说,他举着醉眼扫了大家一眼说。请问,这里面有谁属羊?
赵妍青马上开了腔道,杨主任,你找属羊的干什么?我属羊呢!
杨晓文大喜道,好,很好!我的谜面就是我和赵妍青女士做爱,打一个成语。
这次轮到郝海冬傻眼了,眨着眼睛怎么也猜不出。大家当然也猜不出。王成林竟然也没有猜出来。郝海冬只好喝下三杯酒。当然,三杯酒赵妍青又做了手脚,其实是三杯白开水。见郝海冬三杯酒下肚,杨晓文才把谜底亮出来:洋洋得意。我和赵妍青做爱,叫“杨羊得意”。大家先是一怔,接着便晃然大悟,一齐大笑起来。赵妍青脸红了红,给杨晓文捣过一个小拳头,也嘎嘎地笑开了,脸上笑得像春天来了,一派鲜花灿烂。
席散之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小镇上的太阳已经西斜了。杨晓文已经醉成一塌糊涂,被人搀进了桑塔纳。今天的采访当然也就泡汤了。临返回县城的时候,郝海冬又命高有才赵妍青给两人每人一只草鸡、一条牛腿,外加一个红包。车刚一上路,王成林就发现杨晓文竟醒了过来,他让王成林把红包递给他看。他接在手里打开,数点了一下,便叫了起来,一万呢!不少,我就知道狗日的郝海冬办事大方!王成林说,收人家的钱,不合适吧?杨晓文说,这是劳务费,不拿白不拿!他说话口齿清晰、干净利落,竟一点醉的样子都没有。
4
专题片的拍摄工作第二天才算正式开始。早晨八点钟。郝海冬派来的桑塔纳,就停在了电视台办公大楼前。杨晓文没有与王成林同去,酒喝了,红包、土特产也拿了,他就没有兴致再跑了。至于原本应该由他撰写的文字稿,就甩给了王成林。王成林是摄像撰稿两担挑。在崮山镇当通讯报道员的工作经历,使王成林练就一手文字功夫,市报的头版位置,就曾上过他一篇五千字的长稿。他之所以被破格招到县电视台,正是基于此。他并不计较杨晓文的偷懒行为,也烦得和他同行。他那色眯眯的样子最是让王成林来气。特别是昨天他讲的那个“洋洋得意”的谜语,更让王成林十分反感。要知道,他心里还正爱着人家赵妍青呢,你和她“洋洋得意”,他王成林能不来气?
王成林提起摄像机就朝楼下走,还没出门,杨晓文喊住了他。
王成林说,杨主任,有何指示?
他道,下去不要贪杯误了拍片,这周就要播出的。
王成林心里想,你杨晓文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余吗?我又不像你,见了酒就像见了亲娘老子,命也不要。但他没有回嘴,只是说,杨主任你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
他还喋喋不休说,记住,这专题是为郝海冬服务的,每一个镜头都要对准他!
王成林说,我明白。也不管杨晓文还有什么话要啰嗦,提起机子就走。
下了楼,王成林的眼不由得亮了亮,只见那辆桑塔纳的车门从里面推开,赵妍青从里面钻出来。她穿着一条藕荷色连衣裙,头发浪漫地披散着,浑身光芒四射,让天上热辣辣的太阳都暗淡了不少。他的心有些不争气地跳,脸想必也红了。忙用打招呼来俺饰自己,说,怎么,还用得着赵女士亲自来接呀?她说,是郝老板派我来的呢。边说边举眼向楼内望,道,杨主任怎么还没出来?王成林心里有点不快说,对不起,今天他不去了。见她脸上似乎有些失望。心里的不快就更强烈了,说出的话也就带上了刺儿,道,怎么,盼着杨主任去和你“洋洋得意”呀?她朝他胸口捣了一小拳头,骂声去你的,就钻进车里来。
车向马头崮镇走的时候,王成林没有同赵妍青说暧昧性质的话。他清了清嗓子,让她给介绍一下郝海冬的情况,以便拍摄和写稿时做到心中有数。他甚至一本正经地掏出了采访本。
谈起郝海冬,赵妍青有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并且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公仆型的人物。不仅公仆,还才华横溢、学问渊博、勇于开拓、意识超前。特别是他最近要抓的那个亮点工程,更显出他的勇气和魄力。王成林听了却不以为然,在心里暗骂,臭狗屁!他郝海冬算什么好干部,不就是建了一个火化厂,违背政策弄了俩小钱吗?说他是公仆,还不如说他是搞不正之风的专家更恰切!电视台之所以宣传他,不就是为了五十万吗?他赞助这五十万,纯粹是为了自己上电视,为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的,更是为他明年竞选副县长造势的。明年他就到届了,他的目光描上了副职县长的位置。王成林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却没有这么说,还装模作样地一一记在了笔记本上。
成林,你可得好好宣传宣传我们郝老板呀!赞美了她的一把手之后,赵妍青开始提要求。
王成材说,没问题!不看别人的面子,就凭你的面子,我也会尽全力而为的。
她说,那我代表郝老板谢你了!
她的话又让王成林觉得不舒服。看来,在他和郝海冬之间,她与郝海冬更为亲近些。王成林甚至怀疑她与这个乡镇一把手,是不是有了什么不正常的关系。
两个小时后,车来到马头崮镇,接着沿着镇街七绕八拐,来到镇大院。不过,今天不像昨天那样畅通无阻,远远地就见镇大院门关闭着。门外围着几十口子百姓在那里闹,有人向院子里扔石块,有人用脚在哐哐地踹门,嘴里大声叫喊着。王成林一看就知道,这是老百姓上访的。他在崮山镇工作时,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这也是令镇上的头头脑脑们极为头疼的事。他不关心郝海冬如何处理这件事,只关心车子怎么开进镇大门。拿眼去看赵妍青,她显得很沉着,她让司机把桑塔纳停下来,掏出手机给郝海冬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她对着手机嗯啊了几句。就把手机关掉了,转脸对司机说了句什么,司机掉转车头,把车开到了郑照爱的那座小红楼下。车门打开,王成林抱着机子跟在赵妍青后面,几步就上了那座小红楼。推门进了一个雅间,只见郝海冬和一帮镇干部正在那里打扑克,脸上很滑稽地贴着些纸条。估计二把手高有才输得最惨,脸上的纸条不但最多,还被罚到桌子底下去了。两人进门时,他还狗似地趴在那里。见两人进来,牌局才算结束。郝海冬站起来与王成林握手,然后胳膊一挥说,走!
有个秘书似的人物,一直拿着架小型军用望远镜在向远处望,这时候回过脑袋说,老板,那些闹事的还没走,怎么办?
郝海冬这才像想起什么似地站住了。一把接过望远镜,向窗外望去。原来,小红楼的后面就是镇大院,站在楼上拿着望远镜望,能把那些闹事的看得清清楚楚。郝海冬望了一会儿,略沉吟了一下,转脸对高有才说,老高,这事就交给你处理了,务必在午饭后把他们支走!
高有才一边取着脸上的纸条儿,一边面有难色道,他们就是不走怎么办?
郝海冬皱眉说,那你自己想办法!
若不,我让派出所派几个警察把他们轰走?高有才想想说。
胡来!郝海冬一声吼。接着怒斥道。你这个二把手就这点水平?你让派出所来,这不是激化矛盾吗?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胡来,简直是胡来!
高有才忙躬下腰,喏喏连声。郝海冬冲他又一哼鼻子,才将袖子一甩,下了郑照爱的小红楼。
5
对郝海冬专题系列报道的拍摄工作开始了。日理万机的郝海冬抽出专门时间,配合王成林拍摄。他支走那辆已不怎么上台面的桑塔纳,让王成林坐进他的奥迪车。陪同拍摄的,除了他本人与司机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让王成林心里一直掂记着的赵妍青。
赵妍青很训练有素,她先打开左边的车门,让郝海冬坐进去,又打开右边的车门,让王成林坐进去,她自己则坐在前排与司机并行的客座上。三个人在车内坐定,司机一踩油门,奥迪车就上路了。一眨眼的当儿就出了镇街,行进在山区公路上了。两个多月没下雨了,天干旱得要命,地里的庄稼差不多都枯死了,就连那些抗旱能力极强的刺槐树,都蔫了叶子,望去一派萧索景象。车沿着公路走,地势就慢慢高起来,眨眼间就到了山中。路两边的崮峰黑黑的,一座座耸立在那里,让人有一种走入地老天荒的远古之感。车到半山腰时,郝海冬命令司机停下来,然后让王成林拍镜头。司机以极快的速度'从奥迪车的屁股部位取下一辆破破的自行车,让郝海冬骑。赵妍青也极迅速地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让郝海冬穿。郝海冬将身上那件洁白的衬衫脱下来,再将中山装一穿,破自行车一骑,还真的像一个艰苦朴素的乡镇干部。显然,这些程序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王成林只好下了车,将摄像机扛在肩上拍起来。
这些都是补拍的镜头,反映两年前刚刚上任的郝书记,下乡访贫问苦搞调研的。至于两年前他到任时是否这么做过,只有鬼才知道了。郝海冬像个一心为民的好干部,装模作样地在山路上吃力地蹬起自行车,脸上还及时地淌下淋淋漓漓的大汗。前景后景,远景近景,还有这位领导人的大特写,嗒嗒嗒地拍了一通,大家才重新上车。
沿着山路约走了半个小时,车在一个破破的村子旁停下来。下车一看,是马头崮镇最穷的村子到了。这个村子是库区村,村旁是一座很大的水库。几万亩的水面正碧波荡漾。这个村子在没修这座大水库前,原来是个富裕村,河两边的地旱涝保收,黑油油的,就是撒把草种子,也会长出沉甸甸的谷穗儿。但是自从有了这座水库后,土地被淹没,村子从河边搬到山上,就穷得冒烟了。那山全是青石山,山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卧羊石。地还没有女人的屁股大,长出的也不是什么农作物,而是荆棵子、野茅草。别说填饱肚子,面对一片大水库,竟连水也喝不上。郝海冬选这个村访贫问苦,算是选对了。
车刚停下来,村干部们就迎了出来。他们显然是早通知过了的。村支书是个六十来岁的干巴老头,一脸短短的白胡茬,显得挺慈祥,在他的身后还尾随着几个灰头土脸的男女,显然是村两委的成员了。寒暄之后,一行人便沿着一条蚯蚓似的小路登上山来。山是秃山,地里的庄稼基本枯焦了,郝海冬一面跟村支书指指点点,一面脸上露出忧患神色。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脑袋上戴上了一顶草帽,肩上搭了一条白毛巾。天很热,他一边指点着,一边不时用毛巾擦汗。王成林一面感叹着他为拍这个专题片的用心良苦,一面牢记自己的职责,忙把这些镜头拍了下来。
从山里回来,郝海冬又到一家贫困户进行走访。那贫困户实在是太贫了,两间石头屋,差不多要塌了。屋也极低,里面黑洞洞的没一点光线。郝海冬只好弯腰钻进去。主人是个单身老汉。有七十岁,下巴上只剩下三五根白胡子,看上去像只垂死的猫。他不知是聋了,还是听不懂郝海冬的嘘寒问暖,一双枯枝似的手让郝海冬抓着。只顾傻笑。嘴巴张开来,只有一颗发黄的牙齿。郝海冬的表演能力极强,眼圈还湿润了,接着咕噜噜滚下一串泪。嘘过寒,问过暖,郝海冬估计镜头已拍足,便将泪抹去,要告辞。临出门时他灵机一动,把手伸进衣袋内,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递给那老汉。老汉颤抖着手接过,眼里也滚下浊泪来。
从那老头家出来,就到了吃午饭时间。村支书将大家带到村部,那里正忙活着,只见院子里支一口大锅,杀翻了一只肥羊,已经煮烂在那里了。这种吃羊的方法叫吃全羊,是这地方招待客人最高的规格。王成林也极其爱吃全羊,他正馋涎欲滴地准备着享用这道美食,没想到郝海冬竟拒绝了。非但拒绝了,还狠狠批评了那支书几句,让436b6ec57403cbced41efd24756aeb6f977bbe25dab405fe629ffaf299ad1914他今后不要这么招待镇上的干部,要廉洁从政。那支书只有连连点头的份。王成林还在为不能吃到全羊汤而惋惜,只见郝海冬在地上一蹲。赵妍青适时地给他递过一张黑糊糊的地瓜干煎饼,卷了一棵大葱吃起来。这事发生得有点突如其来,让王成林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赵妍青扯了扯他,道,成林,快,拍呀!
王成林说,拍什么?
她说,拍郝老板拒绝吃全羊,而吃随身带的煎饼呀!
他这才恍然大悟地扛起摄像机,再次把镜头对准了他。
吃了几口煎饼卷大葱,郝海冬又从赵妍青手里接过一个没有多少绿漆的军用水壶,仰起脖子喝了一气,才算结束这场表演。大家与村支书告别,然后上了路。那个被嘘过寒问过暖的老汉也来了,拄着一支拐棍,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目送着轿车远去。仔细看去,他的手里还捏着那张百元面额的人民币。
6
专题片的播出时间定在周六晚上八点半。这个时间段是收视率最高的黄金时段,那些所谓的重要节目,都会安排在这个时间段播放。不过,这个县级小电视台所拍摄的这种赞助性质的专题片,那就得另当别论了。整个一个县,一百二三十万人口,没有几个人会傻乎乎、认真地锁定这个频道来看的,因为这个黄金时间段。不管是中央台的一套六套或八套,还有其他省市台的上星频道,都开始电视连续剧的播映了,什么武打的、言情的、历史的、搞笑的、枪战的、鬼怪的、悬疑的,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五彩缤纷,最是吸引大家的眼球儿,谁还有兴趣看这种虚假的、为某个官僚树碑立传的所谓的专题片呢?根本不可能!如果有人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郝海冬。
似乎还没到周六这一天,郝海冬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早早地便将电话打来,问哪一天播出,在哪个时间播。王成林把播出时间告诉了他。并且强调说是黄金时间段,他听了相当激动与满意,一连说了五六个好,又一连说了五六个谢谢。
一眨眼,周六这天到了。一眨眼。郝海冬的专题片要播放了。王成林虽然也算是个电视人了,但对电视里形形色色的节目并不感兴趣,除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坚持着每日必看外,其余节目就不屑一顾了。几乎每天晚上。当王志或者李瑞英们宣布新闻联播结束的时候,他总是连犹豫都不曾,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将手中的遥控器交给老婆孙百花,便一头钻进书房内去了。
孙百花是个电视迷。她早将碗筷收拾停当,将儿子哄睡在床,正眼巴巴地等着新闻联播的结束。等她一从老公手中继承过遥控器。脸上便鲜花烂漫了。她就将脚上的拖鞋一丢,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然后将遥控器指向电视机,啪啪地更换起频道,找到她满意的节目,便有滋有味幸福万般地看起来。她穿在身上的衣物也相当了草,下身是王成林穿过的大裤衩儿,上身是王成林穿过的汗背心,膀子和乳房暴露得肆无忌惮。王成林就对她这种了草打扮极其不满。心里想,她人生得不丑,怎么就不学习人家赵妍青,穿得齐整一些?烫个披肩发,再染成黄的,尔后再将身上洒一些香水?如果她能做到这一切,赵妍青或许早就从他心中打扫干净了。
孙百花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一共就两种,一种是选秀类的娱乐节目,比方《超级女声》、《星空舞状元》、《综艺满天星》之类。她最高兴看的就是那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在舞台上出乖露丑、又哭又笑的样子。一遇到这样的镜头。她就会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之大,能从书房的门缝里挤进来,让王成林不胜其烦。除了看这种娱乐节目,孙百花最爱看的就是电视连续剧,尤其是港台的那种。这种电视剧几乎全是玩恋爱的,一会儿你爱我,一会儿我又爱他。真心相爱着的,偏又不能结合,没有爱情的,偏又成为夫妻。孙百花一看这样的电视剧,就不会哈哈哈了,她惟一的反应就是哭鼻子、抹眼泪。手帕抹湿了一条又一条。第二天,院子里的晒衣绳上的花手帕,就像飘着万国旗。不管她怎么哭,王成林总是不理睬,只一门心思鼓捣他的小说。
王成林有一台二手电脑,只要没什么公事,每天晚上,他就坐在书房里敲打键盘。他已经不再写豆腐块似的小散文了,进了城之后。开始写小说,写短篇,写中篇,而且也有小说作品发表过。前不久,有一个短篇,还上了省级刊物的头条。他要当个鲁迅、茅盾什么的劲头更大了。在明里,他在电视台搞新闻是主业,写小说是次业:在暗里,搞新闻则是次业,鼓捣小说才是真正的主业。他眼下创作的是一部中篇小说,写得很顺手,手指像钢琴家弹奏的钢琴,一个个方块字便像美妙音符一样飘坠在屏幕上。一眨眼的当儿,就有了两千字。他伸了个懒腰准备继续写,电话突然哇哇地响了。他只好拿起话筒接听,一个喂字还没有说出来,里面就传来杨晓文的声音,王成林,郝海冬的专题片正在播放,你看没看啊?
台里有明文规定,凡是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要观看本台节目的,他反应神速地说,看,正在看呢!
我姓杨的就是有眼力,选你小子来专题部,算是太他妈的慧眼识珠了,太他妈的伯乐了!你他妈的片子拍得太他妈的好了!
王成林想,老子小说都会写,一个破专题片还不是小菜一碟?但他还是装出谦逊的样子说,还不是在你杨主任的英明领导下?
杨晓文极其受用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了又说'狗日的郝海冬,这下出大名了,你看他下乡访贫问苦的样子,简直就是当年的焦裕禄呢!
王成林说,那还不都是假的?
杨晓文说,那小子一定正在看,这乌龟王八蛋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王成林当然能想象到,郝海冬坐在沙发里,看着自己英模人物一样出镜时的得意样子了,便说,他岂止是个乌龟王八蛋?简直就是天下第一的大傻逼,这种片子也就他一个人看呢!五十万算打水漂了!杨晓文又哈哈地笑起来。笑过了,突然正色说,王成林,这话只能我们内部说,可不能对外透一点,否则,可就砸自己的饭碗了。王成林说,当然,我还没这么傻。杨晓文显然兴致极高,并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在电话那端想了想说,我马上给郝海冬打个电话,让他请咱们撮一顿!明天你什么事也别干,就在家等着。没等王成林表态,就啪地放下了电话。
7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杨晓文就把电话打到王成林家里来,说郝海冬已经等在电视台大院门外了,让他马上动身。王成林的中篇小说写得正顺手,平时也鲜有时间写作,就有些犹豫说,杨主任,我就不去了好不好?杨晓文有些生气地说,怎么,你在家里抱窝呀?王成林说,我一个小说正在写着呢。杨晓文有些恼火说,你捣鼓这些东西有个狗屁用?现在这个社会,谁还看这些破小说?孙百花有爱听墙跟儿的小毛病,往常来了电话。她喜欢跑到卧室里接听分机。便见她丢下话筒从卧室里跳出来说,王成林,你傻不傻,人家请你你还不去?拿什么狗屁架子,快快收拾收拾走。说着帮王成林换上一件体面些的短袖衫,又递给他一双崭新的金猴牌皮鞋。
王成林打扮停当,便出了门,正好与杨晓文在门外相遇。他也是特地打扮过了的,花白了的头发还特地染黑了,一件梦特娇衬衫,一条高级西裤,足蹬的也是一双新皮鞋,看上去显得挺体面、很PhI8yor7CQdZ++UTouZApg==人物。王成林说,杨主任你真厉害,堂堂一个镇一把手,让你支拨得团团转。
杨晓文洋洋自得地说,别小看咱们这些记者,在这些官员眼里可不是平常人物。若不人家咋称咱们是无冕之王呢?
王成林说,郝海冬也吃大亏了,一个破专题,还是县台的,没几个人看的,他出了五十万,还得接天神似地对待咱们。这不是既被人强奸了,还得给咱钱吗?杨晓文哈哈大笑着,冲王成林得意地弹了个响指。
郝海冬没有带司机来,更没有带赵妍青他们。车是他亲自驾驶的。他也是特地打扮过了的,而且身上的衣物全和杨晓文是同一个牌子。王成林估计,此之前,两人就曾搞过什么交易。杨晓文穿在身上的行头,很可能是郝海冬送的。据说现在的头头脑脑,非但吃饭不花自己的钱,连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花自己的钱了,都是用公款,不知通过什么名目来购买。
三个人在车内坐定,郝海冬就发动起车。杨晓文很多余地问郝海冬昨天的专题看了吗,对方一连说了五六个看了之后,又一连说了五六个好。杨晓文脸上便现出得意来,道,咱们王成林拍的专题,我就知道有水平,若不我也不会把他要到专题部。
郝海冬说,这叫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王成林既像讥讽又似拍马屁似地道,还不是你郝书记的事迹感人呀?
杨晓文说,对,对,郝老兄有业绩,这一上电视。让我们把喇叭一吹,下一步副县长肯定是你的啦。
郝海冬一点也不避讳,道,还得仰仗二位帮忙呢。
杨晓文道,放心吧老兄,我和成林愿效犬马之劳!说着还挺豪气地将胸脯一拍。
王成林听了却觉得挺不舒服。姓杨的用词也太低三下四了!我们怎么能对郝海冬效犬马之劳呢?这不是要做他郝海冬的狗和马,任他骑、任他驱使吗?你杨晓文为了俩小钱能做出来,我却做不出来!不过,他并没有表示出不快和反对。
奥迪车已经驶离本县县界,在一条十字路上拐个弯,驶向另一个县。另一个县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扫黄、不打非,这里既是假冒伪劣产品的生产地、集散地,又是卖淫嫖娼的集中营、避风港,这里所有餐饮及娱乐场所,都有色情交易。杨晓文此之前已来过数次了。有一次他还开了洋荤,搞了个俄罗斯小姐。那俄罗斯小姐才十六岁,奶子大得像两座山,床上的手段也十分了得。但惟有一点却让他难以忍受,就是浑身散发着一股羊的味道。和她亲热,就跟拥抱着一只肥羊差不多。这次让郝海冬请客,就是请他们来这里玩女人的。
郝海冬果然把两人带到了这么一个场所。并且一来就直奔主题,由老板给他们三人每人派发一位小姐,然后尾随着那小姐走进各自的房间里。
派发给王成林的那位小姐长得挺不错。虽然看上去年龄大了些,但也更显得丰满和成熟。另外,她还有一点让他吃惊,就是长得非常像赵妍青,尤其是下巴上的那粒绿豆痣,简直与赵妍青如出一辙。她看见王成林的时候妩媚地一笑,脸上就像一朵睡莲灿烂绽放。虽然是职业性质的,但还是让他觉得挺受用。他一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向房间走,一面暗下决心,今天就让自己放纵一下吧!这么美妙的女人不玩白不玩!
房间装修得很奢华,像个高收入家庭的主卧室,什么设备都有,让王成林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刚才那种要做坏事的慌张心情,不由平静了些。只是让他感到过于仓促的是,一进房间的门,几乎没有什么开场白,这女人就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先生,开始吧。说着就去脱身上原本就不太多的衣物。三下五去二,就脱得不着一丝。除了老婆孙百花,王成林还是头一次面对女人的裸体,立时呆若木鸡,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用媚眼瞟了他一下说,先生,开始呀?王成林慌乱地说,开始什么?她不解地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来着?说着向他靠过来,把光裸着的膀子吊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即一只手向下滑,摸到了他那地方。也就是在她的手触到他那器官的一瞬间,他不知怎么跳了起来,一把推开她,逃如脱兔。她在后面不解地叫,先生,还没开始呢,你怎么跑了?他边跑边说,我不玩了。
杨晓文与郝海冬估计这当儿刚刚入港,王成林无法自己走人,只好在门厅里的沙发上一坐,等着他们。刚在沙发上坐定,只见对面的一张沙发上,歪坐着一个人,正在那里迷糊着。细看这人,竟是郝海冬。他大吃一惊,刚才明明看见他跟着一个小姐走了的,怎么现在在这里打着盹?感情他的动作迅速,事情已经搞完了?不可能!这才多长时间?正在那里猜测着,郝海冬的手机响了,只好睁开眼接电话。他的神情看上去很疲倦,说话也有点有气无力,这与他过去精神抖擞的样子有点大相径庭。但也只是这么委顿了一会儿,王成林就看见郝海冬跳了起个高,对着手机破口大骂起来,高有才你这个王八蛋,怎么什么事也得向我请示,你自己就解决不了?你狗日的就不知道老子昨夜扒坟子。连眼也没合一下?说着啪地就把手机关掉了。重新坐回沙发上再迷糊的时候,他无意中一抬眼,就与王成林的目光撞在一起了。他挺吃惊地说,王记者,你怎么出来了?
王成林只好对他实话实说,我害怕。
他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王成林说,书记大人,你怎么也出来了?
郝海冬说,我也害怕。
8
周一本来继续去马崮镇拍片的,但刚要出发的时候,单位突然接到人事局发来的通知,说本年度的职称考评工作又开始了,要拟晋职称的有关人员,速去办理考评事宜。王成林刚从乡镇来,连最初级的助理编辑都不是,晋职称应该是当务之急。为此他只好打发那桑塔纳返回马头崮镇,然后抓紧时间去填表格、整材料,向有关单位进行申报。杨晓文已经是副编审,这次不够晋升的条件,便全力以赴地帮他的忙。他主张让王成林采用破格晋升的策略,越过初级直接晋中级,并且所有的路子都由他来给打点。他甚至还利用自己的关系,给王成林找企业调来一部小汽车,专门为其奔走。狼奔豕蹿地跑了三天,打通了上上下下所有的关节,王成林晋升中级职称的问题才算尘埃落定。
周四这天,王成林心情愉快地去马头崮镇拍那个耽搁三天的专题。这三天里,可急坏了等在马头崮镇的郝海冬。他每天几乎都打数次电话,问王成林职称的事办到何种程度了,会不会耽误专题的拍摄与播出。王成林向他拍着肚皮说保证误不了,他还是放心不下。听说周四可以去拍片了,他乐得什么似的,还没到上班的时间,车就等在单位大楼之下了。王成林带上机子向楼下走,在楼道里正好与杨晓文相遇。王成林邀他一道去,他却摇起了头,说,成林,我不能去,我还有极其重大的事情要办呢!
王成林说,什么重大的事情要你非办不可?
杨晓文晃着手里的一沓信封道,我今天的任务是写信戒得把这五十个信封全写完。
王成林纳闷道,你写什么信?就是给情人写情书,也用不着一天写这么多呀?
他对着王成林的耳朵神秘地道,这可不是一般的信,关系到咱们部的六十万创收任务。我要再给郝海冬这狗日的加点味精,吊吊他的胃口,让他心甘情愿地、兴高采烈地,快快地把那四十万打到账户上!
王成林说,你写的什么信,有这么大的效果?
杨晓文道,观众来信!我这是以观众的名义,写观众看了他的专题片后,对他这个人民公仆勤政爱民的事迹表示崇拜和敬意的信。你想,他郝海冬一接到这样的信。还不他妈的恣晕了?他接着又得意地说,不瞒你说,这几天我虽然忙你职称的事,但大半精力却是用在炮制这样的信件上,我已经动员宋小娇戒儿子,还有专题部里人每人写了十几封,现在这小子准早收到了。没准已乐得不知姓什么了呢。
王成林暗暗吃惊,没想到杨晓文还有这么一招,高!实在是高!
桑塔纳很快来到马头崮镇。镇委大院里那棵状似等边三角形的塔松下,站在那里迎接的却不是赵妍青,而是一把手郝海冬。车在他面前停下,他竟屈尊上前,亲手给打开了车门,一把握住王成林的手说,欢迎欢迎,盼星星盼月亮,今天可把你给盼来了。王成林说,实在对不起郝书记,为了职称的事,让你们等了三天。郝海冬说,没事,没事,只要误不了播出就成呢。王成林说,请放心,周六周日的播出绝对误不了!郝海冬再次握住他的手说,那就太谢谢啦!说着让进了接待室。里面一如继往地摆上了水果,只是仍不见赵妍青,王成林不由脱口道,咦,赵妍青怎么不在呀?
郝海冬似乎略一犹豫道,哦,她家里有点事,今天请假了。
王成林还想问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想想不妥,又把话咽回肚子里。
事后王成林才知道。赵妍青的确家里出了事。她正和她的前警察老公闹离婚,昨天晚上被老公暴打了一顿,脸都给打肿了。
不见赵妍青,王成林的情绪有点低落,坐在沙发里,连一向喜欢吃的桔子也没动一个,只是掏出一个玻璃茶杯子,慢慢地喝着茶。郝海冬却显得十分高兴,他取出一大沓信件递过来时,王成林才回过神。那信全是写给郝海冬的,全贴着邮票从邮局寄来。王成林还没抽出里面的信来看,就忽然想起临来时,杨晓文告诉他的小秘密,他就知道这些信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内容了。再看郝海冬,他西服笔挺,头发油亮,红光满面,兴奋得意的眼里都放出烁烁的光彩。而且迫不及待地开了腔,嘿,真想不到一个专题片,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响,这都是观众来信呢!
王成林忙顺着他的毛儿捋,说,还不是你郝书记的事迹感人呗!
他说,值!值!这五十万值!
王成林趁机拍起他的马屁来,说,郝书记不愧为新世纪的领导人,既知道经济效益的重要,又懂得社会效益的重要。在当今社会,对于一个有前途、有志向的领导人来说,可是相当重要和可贵呢!
马屁显然拍到痒处了,郝海冬舒服地大笑起来。笑过了,站起来,带王成林去拍镜头。
按照事先策划好的方案,今天的镜头还是补拍性质的,主要是反映新任书记郝海冬下乡调研回来后,招集镇政府一班人员,研究和制定库区群众如何脱贫致富会议的。在一问显得颇简陋的会议室里,镇党委政府一班人已经坐在那里等候了,正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见书记携记者进门,立刻如一鸟投林,百雀哑音,都现出正襟危坐的样子。郝海冬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核心位置,他身上的西装什么时候除去了'换上了那件过时的中山装,显得极为朴素甚至土气。会议由他亲自主持,其他人员一一发言。王成林的镜头在了草地扫了众人一下后,其余的时间便全对准了郝海冬。只要镜头一对准他,他就十分配合地摆正姿势、挺直胸膛。偶尔当镜头移向别人时,他才会显出些随便来,有时甚至还极不雅观地掏掏鼻孔,或拍打一下头上的头屑。
虽然是补拍的,但毕竟是要上电视,要向全县民众播放,会议就开得郑重其事、挺像那么回事。众人的发言自然也只是个铺垫,最后。无论是镜头还是众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郝海冬身上。郝海冬清清嗓门,端正姿势,开始讲话。他的声音充满磁性,十分有煽动力,在讲到库区群众的贫困状况时,他甚至泪花闪闪。他在这次会议上,所做出的决策就是发动库区群众,利用那片大水搞网箱养鱼。真实的情况似乎也是这样,两年之后,也就是现在,库区周围的村子里,还真搞起了网箱养鱼,有不少群众因此还尝到了甜头。据说,当时,为了把这一决策落实下来,让库区群众脱贫,郝海冬会后还带着土特产去市里和省里争取资金。特别是在省里,他还当着某个部门领导的面,哭起了鼻子,并且呜呜地放了大声。就是他这大老娘们似地一顿哭,才感动了上帝,争得了三百万扶贫款。他的这次哭,同他建的那个炼尸炉一样,在县城广为流传。
补拍完毕,就到了中午,仍到郑照爱就餐。郝海冬一高兴,要了两瓶茅台。开吃前,他还特地给杨晓文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赶来再一比高低。在确定杨晓文已经在县城有了酒场后,郝海冬才大手一挥,让女招待上菜。没有了杨晓文,酒场显得清冷了些,不过,郝海冬仍然显得很高兴,不停地给王成林敬酒,说着感谢的话。想起人家出的五十万赞助费和杨晓文搞得那些小把戏,王成林忽然心里愧愧的,为这个乡一把手感到了悲哀,山珍海味竟一时不能下咽。郝海冬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将一只酱猪手递过来说,王记者,吃,吃!这玩意吃了不但美容,还滋阴壮阳呢!王成林只好接在手里大口啃起来。正这么吃着。忽见一个小秘书走进来,小声对郝海冬说,镇小学的李校长有事要见。郝海冬眉一皱说,臭老九就是他妈的多事,你告诉他,本官正忙着,有事以后再说!
小秘书出去一会儿又回来道,李校长就是不走,说有一件天大的事,必须马上向你汇报。
郝海冬的眉再次皱起来,道,一个小学校长还有什么重要事,工资不是都给他们发上了?你告诉他,就是天塌了,本官今天也没时间!
那小秘书犹豫着还没走,没想到李校长竟闯进了餐厅。李校长有五十来岁,瘦瘦的,头发都花白了,穿着一件过时的中山装,如果不是他的上衣袋里别着支钢笔,说他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更确切。郝海冬见李校长竟闯进餐厅,脸马上阴了起来,沉着脸半天不说话。李校长见状,也有些怯怯的,本来就有些弯的腰更弯了。不过,他马上又把弯着的腰直起来,壮着胆子说,郝书记,我有重要的事向您汇报。
郝海冬冷冷说,什么事,你说吧。
李校长说,我今天听了天气预报,说今年可能有大雨,要各地做好防洪准备。
郝海冬有些哭笑不得道,这就是你说的天大的事?
李校长点点头说,是。现在已经入夏,我们应该早点做好防洪准备。
郝海冬突然大笑了起来,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迂腐,我们这儿是山区,常年干旱少雨,正巴不得天天下大雨呢!
李校长急了说,可镇小学处在低洼地段,万一发生山洪,后果不堪设想!
郝海冬又大笑起来,道,你这是杞人忧天,那小学都五十多年了,遇到过洪灾吗?
李校长张张嘴,结巴半天说,可,可万一……
郝海冬再次发出哈哈的大笑,将手一挥道,李校长,你放心吧,出了事由我负责!说着端起杯子,将一杯茅台一饮而尽。
9
两期专题节目拍完了、播放了。接下来又补拍了几期,就这样,便拍到了现在。所谓现在,就是郝海冬出任马头崮镇一把手的两年后。
现在的郝海冬,正在搞一个亮点工程。这个工程一旦完成,马头崮镇就不会是现在的马头崮镇了,这个躲藏在深山之处的偏远小镇,将会名声鹊起、遐迩远扬、富甲一方。自然而然,他所谋求的副县长职位,也会水到渠成、冠冕加身。他的仕途甚至还会因此而走得更远。他的这个亮点工程,就是搞一个大型的、综合的旅游项目。这儿崮峰林立,可以利用这种独特的地貌搞旅游观光;这儿是老区,有不少战争遗址,可以搞红色旅游;这儿民风纯朴,民俗独特,可以搞民俗旅游;那座大水库也利用起来,水库边上建别墅,吸引城里人来度假、来垂钓,水面上置游艇、水上跳伞等项目,供游人消遣玩乐。
这位镇一把手的工作,就集中在这项工程上。他请来专家学者,对这里搞旅游的可行性进行了研讨,然后带上镇党政班子成员及有关人员,分乘几辆小轿车开赴省城,邀请省内外几百家媒体和各级政要及企事业家们,召开隆重的新闻发布会,开始了向全社会的招商引资。
记者王成林也跟着去了省城,而且平生第一次住进了一家五星级宾馆。让他高兴的是。他住的房间竟与赵妍青的房间门挨着门儿。仅一墙之隔。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与她如此近距离地住在一起。尽管她对他一直持有公事公办的态度,但他还是不能把她从心中完全彻底地驱逐出去。这天晚上睡觉得时候,面对弹性丰富的席梦思,王成林竟难以入眠,辗转反侧地竟进入一种想入非非的状态。他想,如果自己是蒲松龄小说中的那个崂山道士就好了,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穿墙而入,去会赵妍青。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个会扛摄像机的小记者。他甚至不知道赵妍青在墙那边干什么,是不是已经进入甜蜜梦乡,或者也在想着她自己的心事。王成林甚至想,是不是郝海冬已经溜进了她的房间,两人脱得赤身裸体,正干着那种风花雪月的事?他侧起耳朵去听,却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成林才渐渐睡去。刚进入梦乡,就被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声音很激烈、很响,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他忙从床上坐起来,侧着耳朵去听,只一听,他就知道敲门声是从隔壁传来的。他正奇怪着,只听住在隔壁的赵妍青开了腔。谁呀?她大声说。
开门,老子我!敲门者是一个粗嗓门。
吴宝军,深更半夜的你跑到这里来什么?赵妍青大声嚷。
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老子要捉你和郝海冬那王八蛋的奸,开门!粗嗓门吼起来。
一听吴宝军这三个字,王成林就知道敲门者是谁了。他就是赵妍青的老公。王成林在崮山乡干通讯报道员的时候,曾多次目睹过此人的尊容。此人喜欢推光头,喜欢骑摩托,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戴着一副墨镜,整个一个黑社会老大的形象。王成林想,此人大老远地跑到省城来,竟然是来捉奸的,看来此人和自己一样,也怀疑赵妍青与郝海冬有一腿了。不过,他这次捉奸行动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赵妍青把门打开了,前警察闯进去,里里外外翻找了个遍,并没有发现郝海冬。在让赵妍青臭骂了一顿后,他只好灰溜溜地走掉了。
翌日,上午十点钟,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这种会议其实挺简单,不外乎在会上发发言,吹吹马头崮镇搞旅游的优势和前景,以及各种优惠政策,让各路记者们提一些问题,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完成了。但郝海冬一行并没有急于离开省城,他还要留下来,带着有关人员进行公关,也就是到一些头头脑脑或部门那里送土特产,联络一下感情什么的,更为将来竞选副职的县长找找靠山。这样的活动属地下性质的。自然是不能上电视的,无事可干的王成林,索性将机子一丢,打了辆的去拜访几位文学刊物的编辑。
自从搞起文学创作以来,他作品发表了不老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些编发过自己作品的编辑们。他想利用这次来省城的机会,与他们见见面,联络一下感情。必要的时候,请他们喝一场。打了几个电话,几个认识的编辑都在家,他就寻了一家颇有档次的宾馆,叫了一桌菜,与他们来了一场开怀痛饮。不太喝酒的王成林,这次喝了不老少,走起路来竟有些轻飘飘之感。与编辑们道别,打的返回下榻的宾馆,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侧耳听听,郝海冬赵妍青他们还没有回来,他就索性出了宾馆,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里去散步。
公园是非经营性质的公园,白天晚上都免费对游人开放。里面的游人大都是成双捉对的情侣,有的手挽着手儿在散步,有的坐在石几上耳鬓厮磨地说着悄悄话,他一个人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竟有些孤独和自怜。就想,如果能和赵妍青相会在这里,那该多么美妙呀。就是不和赵妍青在一起,和老婆孙百花来这里走一走,也是挺让人受用的事。可是,眼下,他却只有孤单单的一个人。闲走了几步,觉得无聊,正要打道回府,不由怔住了,他看见赵妍青与郝海冬从旁边的一条小径上走了过去。他吃了一大惊,忙闪身在一丛绿色植物中,两人也正好在距他不远处站了下来。两人说的什么话,他没听到,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看了个正着。那赵妍青在向郝海冬说了些什么后,竟然扑进了他怀里,并且紧紧地抱住了他,还把脸贴在了他的胸口上。郝海冬对赵妍青这个举动似乎事先没有料到,显得吃惊又慌乱,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么好。后来,他竟然用手推开了她,接着逃一般地走掉了。
回到宾馆,王成林半天没有睡着觉,公园里看到的一幕,老是电视镜头似地在脑子里晃,心里乱糟糟地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赵妍青果然对郝海冬有意思,尽管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但让王成林不清楚的是,郝海冬为什么会拒绝她呢?如此美艳的女人,他难道就不喜欢?王成林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来。后来,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10
郝海冬的新闻发布会果然有效,不几天,就有不少投资者光临马头崮镇,与郝海冬洽谈起投资合作事宜,其中还有一个台商两个港商。但让郝海冬恼火的是,这些投资者们似乎并不对他的旅游开发合作表示出多少诚意,他们来了,吃了喝了玩了,带上土特产走了,合作意向也签了,但却再也没有了下文。打电话找他们,不是关机就是不接,不仅气得郝海冬跳着脚直骂娘,也让每周一期的专题没了内容。还好,这样的日子并不太长,数天之后,郝海冬接到消息,一个新加坡籍商人对他的旅游开发很感兴趣,愿意前来洽谈投资。而且这个商人的故乡就是马头崮镇,他爷爷的坟墓就埋在那座水库内。
郝海冬非常高兴,立刻召开镇党委政府会议,安排和布置迎接、招待与洽谈等事宜。王成林再次被接了来,进行跟踪报道。人是郝海冬亲自去机场接的,他嫌自己的座骑不够档次,特地去县城租了辆新崭崭的大奔;镇上的住宿条件不上台面。就索性在县城惟一的一家五星级宾馆里订了间高档套房;郑照爱的小红楼招待县里的大小官僚还凑合,面对这个外商,就显得寒酸了,郝海冬果断拍板,从省城高薪请来一位名厨掌勺。吃住行问题解决了,娱乐方面的问题又摆在面前。郝海冬得知这个外商还不到六十岁,身板硬朗,老婆更换频繁,眼下养在家里的小娇妻还不足三十岁,就特地到那个不扫黄不打非的县城,临时叫来一位漂亮美艳的小姐。万事俱备,只等那外商大驾光临了。
没过几天,外商果然光临马头崮镇,打眼一看,果然是个不到六十来岁的小老头,人也显得挺精神。他对镇上的招待工作相当满意,尤其对那个漂亮的小姐,简直爱不释手、欲罢不能。在后来的一系列洽淡活动中,他就将那小姐带在身边,还特地拥她在怀里,恬不知耻地让王成林给拍了个大特写。不过,他对回乡投资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还慷慨激昂地大谈什么报效祖国、造福桑梓,并且很快就把投资意向书签署了。只是临走之时,他向郝海冬提了个要求,要郝海冬把水库的水放掉一部分,他要在坟前为烂成一把骨头的爷爷祭奠。他说,这是他爹临死时对他的叮咛,他不能不这么办。这一要求让郝海冬犯了难。水库里布满了养鱼的网箱,如果把水放掉一部分,那些网箱就会搁浅,那网箱里的鱼,自然而然就会一命呜呼了。
郝海冬说,王先生,您这个要求不好办。
外商王先生说,有什么困难吗?
郝海冬说,把水放掉,水库里的网箱怎么办?
跟在郝海冬屁股后面的高有才、赵研青们也急忙帮腔说,王先生,这水可是放不得,镇上的网箱养鱼,在郝书记的英明决策下刚刚发展起来,库区群众还指望这鱼脱贫致富呢,这一放水,那鱼还怎么养?镇上的战略决策不也泡汤了?
姓王的外商没再说什么,只是把脸拉长了,并且扯了那小姐起身就走。这下可把郝海冬吓坏了,众人也一时慌了手脚,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好。后来还是郝海冬动作麻利,急忙上前把那外商给拦住了,赔出的笑脸像一朵灿烂夺目的花,说,王先生,您别走,这事好商量,好商量呢!
那姓王的外商说,看在故乡的面子上,我就留下来等你们商量,如果同意放水呢,本人就在这投资;如果不同意,那就……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但众人还是听出了潜台词。
已经到了不容再商量的田地了,郝海冬锁紧了眉,又咬紧了牙。许久许久之后,他突然横下了心,大手一挥说,放!
姓王的外商留住了,带着那美艳小姐去套房里娱乐去了,郝海冬还跌坐在沙发里没有缓过劲来,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显得极虚弱。高有才赵妍青等下属们侍立旁边,连大气也不敢出。自从接拍这个镇的专题以来,王成林还从来没有见过强势的郝大书记如此模样,忙把摄像机关掉了。他知道,这样的镜头是不能上电视的。房子里一时静得有些压抑。完全是突出其来的,只见郝海冬从沙发上猛地跳了起来,冲他的下属们把眼一瞪,就是一声吼,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吗,快去通知那些养鱼户,把网箱转移到库底去,一条鱼也不能给我死!众人像一群猛拍了一巴掌的苍蝇,连忙应着一哄而散。
水库里的水放掉了,那姓王的外商祭奠过祖宗了,回他的新加坡去了,郝海冬眼巴巴地等着那外商来投资。然而,让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那个外商也像前几次来的台商港商们一样,从此连个音信也没有。若干天之后,当确定自己又一次上当受骗时,郝海冬气得变成了一条疯狗。当时,他正陪着王成林与杨晓文在郑照爱吃酒,借着酒劲,他一下就把酒桌给掀翻了。随后抓起地上的杯子碟子酒瓶子,砰砰啪啪地摔砸起来。所有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二位记者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偏偏就在这时候,又一件事情发生了,只见高有才匆匆来报说,因为放水,水库里的网箱集中在一起密度过大,造成鱼缺氧,全给闷死了。养鱼户们抬着死鱼到镇上闹事来了。郝海冬忙停住发作,向窗外张望,果然见黑压压一片人,已围在镇大院门口了。他望着,忽然身子一晃,口吐鲜血,肥胖的身体如同一条盛满物事的麻袋,向后轰然倒去。
11
郝海冬只住了三天院就回到马头崮镇。回到马头崮镇的郝海冬似乎又恢复了元气,人又像过去一样精神抖擞了。他显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立刻召开镇领导班子会议,给大家鼓劲与加油。随即,他又作出一个让大家瞠目结舌的决定,续继搞旅游开发,并且带领人马杀到北京去。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国全世界的有识之士招商引资!
一个偏远地方的小乡镇,能到省城开新闻发布会,就已经够鲜见的了,现在他竟然要上北京,上人民大会堂,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大家望着郝海冬,都以为他这是狗急跳墙,疯了。事实是郝海冬并没有疯,作出这个决定后,他就开始分配工作,显得那么运筹帷幄、沉着冷静。他把领导班子成员分了两拨,一拨由他亲自指挥,负责联系和策划新闻发布会事宜;另一拨由二把手高有才指挥,负责筹集新闻发布会所需用的资金。但他的指示刚发出来,一向对他惟命是从的高有才却摇起头。他面有难色道,老板,财政上可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郝海冬眼一瞪道,财政若有钱,我找你干什么?你自己想办法!
高有才摊开双手,一副哭腔道,郝老板,我有多大本事你也知道,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弄不来这么多钱呀?
郝海冬猛一拍桌子怒斥道,无能!窝囊!这么点小事你都办不了,还当这镇长干鸡巴?
高有才只有落水狗似地喏喏着勾下头。
郝海冬并没有痛打落水狗,他叹了口气说,还是我给你想个办法吧。你找秘书起草个文件。在全镇老百姓中集资!
集资?高有才猛地抬起了头道,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向老百姓集资呀!
你就不会灵活机动点?郝海冬皱了一下眉道,那就向老百姓借,到时候连本加利还他们!
这,合适吗?高有才怯怯道。
怎么不合适?国家还发放国库券,向老百姓借贷呢!我们怎么就不能?
高有才终于没了话说。
郝海冬降服高有才,清清嗓门继续安排任务。就在这时候,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件意外的事情,就是从天上下来的雨。雨很大,还带着狂风,随着一道一道的闪电,雷声犹如山崩地裂在头顶炸开。似乎好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众人望着窗外,脸上都现出兴奋的表情,谁也没想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郝海冬似乎更兴奋,他甚至觉得这是天老爷在有意帮助他。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了,雨卷在狂风里,似乎要把这个世界毁灭。郝海冬拍了一下桌子。示意大家把精力集中过来,继续开会。就在这时候,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撞了开,只见一个水淋淋的人,扑通一声跌了进来。那人站在门口吁吁地喘了半天,才用一种怕人的哭音叫道,郝书记,出事了,中心小学让大水淹了!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当郝海冬认出这人是小学的李校长时,他先是呆住,接着跌坐在地,脸变得纸一样死白。
怎么可能呢?郝海冬重又跳起来,不相信地叫道。
郝书记,你快去看看吧!李校长眼里都闪出了泪。
门外一个巨雷炸响,连房子都在发抖。郝海冬再也没有说什么,跳起来拔腿就走。所有的官员们,也跟着冲出了会议室。
众官员是如何赶到小学校的,似乎没有一个人能记起来。大家冒雨登上小学旁边的一个小坡岗时,早一个个木鸡似地呆在了那里。小学果然已被洪水围困,可以看到惊慌失措的小学生,爬到窗子上、院子里的树木上,还有房顶上,正哭叫着等待着救援。而浑浊的山洪挟带着枯枝败草,仍以排山倒海之势,不断地向校园汹涌着。灾祸突如其来,连点救险的工具都没有,面对滔天洪水,众官员们站在山岗上,一个个束手无策。郝海冬完全没有了往时的魄力,他一脸急慌地在那里乱走着,人差不多要崩溃了。
雨还在下,雷还在响,洪水越来越汹涌,已经有一间校舍轰然倒塌了。孩子的哭叫声更恐怖地传过来。那天的王成林,又被接到镇上来拍专题片,他自然也随着大家赶到坡岗上。目睹此情此景,他也木鸡一般呆在那里。不知呆了多久,他忽然猛地醒过神来,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怒火。他没想到这些父母官们,面对水中挣扎的孩子,竟会这么胆小如鼠、束手无策!一个共产党员、一个人民公仆的责任哪去了?愤怒让这位小记者双目喷火、牙齿紧咬。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做出下面的举动。他一下子跳将起来,把原来抱在怀里的摄像机扛在肩上,大吼一声分开众人,将镜头对准了那位叫郝海冬的镇一把手。
他的举动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眼睛全瞪大了。不明白这记者要干什么。那郝海冬望着王成林,呆若木鸡。他显然意识到记者的目的是干什么了,慌忙摆着手,后退着,结结巴巴说,成林,别,别拍我。王成林却冷笑了起来,上前跨一步,更近距离地把镜头对准了他。郝海冬的脸上。立刻现出惊骇与尴尬的表情,恨不得马上逃开这地方。王成林却咬着牙,只是固执决绝地把摄像机镜头逼近他。郝海冬还是一步步地后退着,躲闪着,他的脸变得扭曲了,突然露出狰狞的样子来,嘴里发出一种凄厉的哭音。雨还在下,洪水更凶猛地涌过来,水中的校舍摇摇欲坠,而记者的镜头还是那么对着他。这时的郝海冬,不知怎么突然镇定了下来,他望望对着自己的摄像机镜头,再望望在水中挣扎的孩子,突然疯了似地发出一声嚎叫,猛地振臂一挥,接着就像个英雄似地推开众人。纵身跳进了滔滔的洪水中……
洪水退去了,孩子们被救了出来,只有郝海冬一个人在洪水中失踪。两天之后,人们才在下游找到了他。不过,他已经死了。他的身上沾满了枯草,鼻子嘴里堵满了污泥,光裸的身体因为洪水的浸泡,已经肿胀和变质,并且散发着一股臭味儿。把他捞出水面的时候,王成林也在场,望着他死后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他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这就是郝海冬,更不相信他会死。堂堂的郝海冬,他怎么会死呢?曾几何时,他是那么强势、那么威风八面、那么盛气凌人,可转眼之间,他竟成了一具尸体,而且浑身污泥、浑身肿胀,看上去毫无尊严。很多人都围在郝海冬的尸体边,大家的表情都是冷漠的。似乎过了半天之后,才见李校长不知从哪里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倒在郝海冬的尸体上大声号淘。
郝海冬的遗体在他亲手建起来的火化厂里火化了。据说,他也是火化厂建成后,第一个真正被火化的人。
郝海冬的葬礼也是在马头崮镇举行的。县里出了个英雄人物,本来要大张旗鼓地宣传表彰、隆重举办他的丧事的,可是临了,一张告发他因为渎职才造成这场水灾的匿名信,让县领导又改变了主意。因此,他的葬礼办得挺寒酸,甚至连高有才赵妍青这些平时屁颠屁颠围着他转的下属都没有到场,而他的铁哥们杨晓文,居然推说有要事也没有参加。
一天,王成林在专题部见到了杨晓文,谈起郝海冬的死,他显得有些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连连叹息,好像死的不是郝海冬,而是他的娘老子。
王成林冷冷说,怎么了,头儿?
杨晓文将手一摊说,你说他什么时候死不好,偏偏在这时候死?
王成林皱眉说,怎么了,死还得有个时候呀?
杨晓文说,他给我们的赞助款,还有四十万没有到位呢!他这一死,不全泡汤了?咱们部的创收任务,年终的奖金提成全完了!
王成林怔住了,不相信这时候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
12
郝海冬一命归阴,电视台为他拍的专题节目也就算寿终正寝,创收任务一片大好的专题部,不得不从头开始。部主任杨晓文无法安居家中,不得不驾驶着刚刚买的一辆二手小奥拓,四处去联系业务。尽管他神通广大、关系众多,但像郝海冬那样的大额生意却再也未揽到,急得杨晓文天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急,王成林却不急,他巴不得一期也拉不到,这样,他就不会再拍这种虚假的节目,不会再坑那些当事人,更不会欺骗观众了。没事可干,他就可以呆在单位写小说。在文学圈子里,他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了。两个月前,他在上海一家知名的文学期刊发了一个中篇,不久又被好几家刊物转载,有人甚至还给他写了评论,对他的作品好一通吹。他洋洋得意地觉得,自己已经步入正儿八经的作家行列了。他对自己的写作前景充满了期待。没想到就在这时,杨晓文却向大家报告了一个让他沮丧无比的消息。
这天王成林正在专题部办公室里看一本文学杂志,杨晓文兴冲冲闯了进来说,弟兄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本主任又搞到一个大买卖!
大家不由得抬头道,哪个单位的?
他的手有力地一挥道,马头崮镇!
大家道,马头崮镇的郝海冬不是见马克思去了吗,敢情他死而复生了不成?
杨晓文得意道,人死当然不能复生,但人死了,他的事业却有人继承。知道吗?高有才现在出任镇一把手了,今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们把专题节目继续做下去呢。而且赞助费也加了码,由五十万增加到六十万!明天就可以全部打到我们账户上来呢!
杨晓文话音未落,专题部里几个人便欢呼起来,有人甚至喊出了杨晓文万岁。只有王成林坐在那里没有动,而且把眉头皱成一个大疙瘩。
第二天,马头崮镇来了人,先把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交给了电视台的财务科,又专门来到专题部,请记者去采访。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妍青。她显然是特地打扮过了的,穿了一条艳丽的花裙子,头发高绾、红唇浅点、香气袭人、笑容可掬,高贵美丽得让人眩晕。杨晓文一个抢步上前,就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就再也不肯分开。两人调情性质地说了些什么,王成林竟没有听到耳朵里去。他只是拿眼瞥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突然对她产生一种强烈的反感。他想起不久前在省城开新闻发布会时,她在那个小公园里向郝海冬示爱的情景,事过还不到一个月,郝海冬还尸骨未寒,她却又投到别人门下了,而且嫁作他人妇一般浓妆艳抹、喜上眉梢,这感情也太他妈的不如纸薄了!
不知什么时候,杨晓文已经与赵妍青调情完毕,大手一挥,要带王成林赴马头崮镇。连王成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断然拒绝了他。他说,杨主任,你找别人去吧,我再也不想去马头崮镇了!
杨晓文挺吃惊,道,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反正我不想去了,你换别人吧!王成林说着竟站起来,一甩袖子走掉了。
后来,杨晓文是带着谁去马头崮镇拍摄专题的,王成林就不得而知了。高有才在电视上又是以什么面目出现,王成林就更不得而知了。王成林因为在文学创作方面的突出成绩,调到县文化馆刚刚成立的文学创作室,专职从事文学创作去了。
来到文化馆的王成林,有一种鱼入水、鸟投林的感觉。他可以抛掉尘世的污俗,一门心思地去读书、去写作了,可以在文学的天地里,在自由的、精神的、心灵的天空或家园里飞翔、畅游了,他每天都活得充实快乐、心安理得。他的创作也成果累累,又有几个中篇和短篇在一些重要刊物发表,他的第一部作品集,也在一家省级出版社正式出版,而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差不多要付梓了。当然,在创作之余,他有时也会想起在电视台当记者的那段生活,想起杨晓文、想起赵妍青等等。但他想的最多的,却是郝海冬,特别是他的死。一直以来,他总隐隐觉得,郝海冬的死与自己有关,如果那一天,他没有把摄像机对着他,他还会做出英雄般的壮举,跳进滔滔的洪水中救孩子吗?他找不出答案来。
小县城似乎太小了,尽管王成林足不出户,闭目塞听地搞着文学创作,可小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还是无法拒绝地传到他的耳朵里来。在这些事情里,最让他吃惊的就是,已故的郝海冬在马头崮镇搞的那个亮点工程。该工程在高有才出任镇一把手后,又上马了,并且很快就找到投资者,并于一年之后建成一个高档次、高品位,集休闲度假、观光娱乐为一体的综合性旅游项目。与此同时,一条高速公路又雪中送炭般地穿镇而过。项目一建成,立刻吸引来大批游人,年收入竟高达千万元。马头崮镇由一个穷镇,一跃而成为富镇。而8b56b1121aef9bde573aa6c927bd7509镇一把手高有才也有了升迁。成了县主持常务工作的副县长。那些紧跟着他的鸡犬们,也都跟着得到擢升。赵妍青更是平步青云,居然调到县城,当了县电视台的一把手,成了杨晓文的顶头上司。
大概就在赵妍青来电视台上任不久,王成林在上班的路上遇到杨晓文。杨晓文有些垂头丧气、骂骂咧咧,专门将王成林拦住诉起了苦。他说,他妈的这世道,真让人难以预料,没想到赵妍青会调到电视台!
王成林显得很平静,并且开玩笑说,那好啊,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不更方便你们“洋洋得意”了?
他叫苦道。王成林,你就别提了!她不但没和我“洋洋得意”,见了我的面,连眼皮也不抬!这还不说,昨天她又搞了个班子调整,连我的部主任也给撸了!
是吗?王成林故意吃惊说,心里却明白,这事赵妍青是能做出来的,因为两人的地位和关系都发生转变了。
真是最毒妇人心呀!杨晓文说着,感慨着,骂骂咧咧地走了。
过了不几天,王成林又在上班的路上让杨晓文给拦住。他这次没向王成林诉苦,而是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向王成林报告了一个桃色新闻。他说,你知道赵妍青是怎么提拔的吗?
王成林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还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高有才提拔的呗。
他又神秘兮兮说,你知道她和高有才什么关系?
王成林说,还能是什么,上下级关系呗。
他再次神秘兮兮说,非也,王成林,他们除了上下级关系,还有那种关系呢!你知道吗,赵妍青老公不是给公安开除了吗,告诉你吧,现在又进公安了,还当了个什么科长呢!你知道是谁起的作用?就是高有才!现在,赵妍青已经不提离婚了,她的老公为了答谢姓高的,对他们的事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这么说吧,我杨晓文与她“洋洋得意”,那是口头上的,她与高有才“洋洋得意”,才他妈的是真的呢!
尽管杨晓文说得有鼻子有眼,但王成林还是不相信赵妍青会看上高有才。那姓高的都五十多岁了,不但长得干巴瘦小,极是丑陋猥琐,还有银屑病,手在腿上一挠,银屑就像雪花似的纷纷坠落,美丽的赵妍青,怎么会委身于他?这也太不相般配了!也太让人不能接受了!不过,王成林只是感到吃惊和不解了那么一会儿,就完全彻底的释然了。世界大着呢,什么人没有啊,什么事不会发生呢?
就这么过了小半年。
小半年后的一天,小县城发生了这样一件花花事,有两个婚外男女在偷情,竟然双双死在一辆豪华的轿车内!那男的是高有才,女的是赵妍青。而且,据说他们的尸体从车内抬出来时,身体还是光裸的!两具光裸的身体牢牢地纠缠在一起,刑警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给分开。这个消息,是老婆孙百花报告给王成林的,那天,当她大惊小怪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老公时,王成林竟表现得很平静,手依旧弹钢琴似地敲击着键盘,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的态度让老婆极其不理解,气得她骂了他一句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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