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角镇的香椿树
2011-12-29于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3期
世人算什么,你竟眷顾他?
——《圣经·诗篇》
1、皂角镇:从世界的中心出发
皂角镇其实没有一棵皂角树,因为它是属于南方的树。也许,因为它的果实能洗洁衣物,所以,在这个没有皂角树的镇子里显得很神圣,或者说很稀有,人们就异想天开把镇子叫做皂角镇了。其实它更应该被叫做梧桐镇,因为从镇子到县城的唯一一条大路上,在柏油路的两侧长满了清一色的梧桐树,每当五月槐花落了之后,开花的梧桐树会一路迎接人们从小镇去往县城,也或者由县城去往小镇。
我现在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很难想象时光已经快过了十年,如果我的回忆把我带回十年前的话,我不知道那些回忆是真的发生了,还是在我的想象之中,因为我那时不写日记。现在偶尔会写日记,我觉得日记作为“文学”的一种,有着与文学不同的作用,那就是回忆时知道某些事确实发生过。
我的母亲吴水芹挎着一只靛蓝色的布包行走在皂角镇上。那布包是我的父亲孙乐留下来的,作为去年皂角镇的县人大代表去开会。这只包是会议上发下来的。
皂角镇是紧靠县城城区的镇子。所以镇里的超市、农资店、理发店、美容店都仿照县城的样式,但看上去不如城里的装饰那么高档和有气质。镇子的小超市在玻璃门或者木质的门外都挂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各色各样颜色的塑料包装的大小袋子,它们在尽量模仿着大城市的样子。
夏天的雨一会儿下着一会儿又停下来,它们薄薄打湿一层母亲的衣服。我母亲的布包里有一本黑色书皮的本子,上面写着两个字:圣经。还有一个她听布道时用来做记录的小笔记本。
母亲在说不清是雾气还是濛濛的小雨之中行走,终于到了一家农资店的前面。这家农资店曾经非常红火,原来的老板娘,客人刚到门口她一张白白的脸马上露出笑容。描了口红的嘴及时咧开,无论客人要什么东西,她都会拿出来,或者告诉人家说她有一种产品就能代替客人要的那种,而且效果更好。
那当然是一年半以前的事。现在农资店店牌上满是尘土,红黄相间的颜色在久未擦拭之下暗淡了,上面题写的店名也刚刚能够看清。有一张红布做的特购宣传。像是某种品牌的化肥产品,但红布已经变成了灰白色的。我的母亲在多次前来的时候,看到它或者在阳光下暴晒-。或者在大风中被吹得呼啦啦地响,让人担心像是要掉下来似的,或者像今天这样夏日的小雨雾中,一副软塌塌的样子。店门对开的左边玻璃门上贴着很久的一张电影海报式的广告彩色硬纸片,上面的颜色和字迹已经模糊,根本不知原来贴在那里做什么用的,在微风下它的下角掀开了,不停地拍打着玻璃门,门下是一堆垃圾。右边的玻璃门还能让人推开进去。进门后那个男人,穿着一件退了色多少天都没洗过的白背心,头发竖着,胡子没刮,邋里邋遢,他一边斜眼看着进门的客人,一边继续喝他的啤酒。
她将书递给他,他没像前几次一样看都没看就扔给她,而是看了看,做出尽量能读出书的名字的样子,然后带着一丝嘲讽将书扔回给她。她说,你不能再这样喝了!
哈,哈,哈……是吗?我现在的样子拜你的丈夫,不,是先夫,种子站站长大人所赐,是不是?难道你希望我喝的不是啤酒,而是这些——他一挥手,指向他背后那些画着骷髅头的农药瓶子。你想我喝了它们然后一了百了。
不,不是。母亲说。
就是我想喝也不行,一年半多了,它们大多都过期了,喝了也死不了人。还有那些过期的化肥,他指了指外面窗子下面的那一堆,看不清颜色的东西,经常陷在阳光或雨雾里,已经被像破旧的塑料或布片一样包裹着的东西。“你要种地的话可以拉去上肥,可它们也失效了。哈哈。”他好像得意地大笑着,笑声呛了他一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指着,他周围那些用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包装成的各种种子,像豆种、粮种、香菜种、芥菜种等等。他说,“这不是你男人给的吗?啊?应该是无偿给的吧?不要钱的,哈哈,我沾了光了。”
隔着柜台离着两三步远,母亲能闻到他的头发油腻腻的一股臭味,还散发着一种霉味,她笑了。去年冬天下大雪的那个日子,她曾经揪住他不太长的头发,而他也抓住她的头发。她头发长比较吃亏,但她把他的脸上挠出了很多血印。他们厮打滚动在雪地里,镇上的书记来了他们才分开。
她转身走出农资店,她感觉自己近了一步,毕竟他肯跟她说话了。
有时候,母亲吴水芹并不走到农资店里去,她只是在能够看到农资店的一家音像店里,它在它的斜对面,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他们有的是几个小伙子吵吵嚷嚷地进来。有时是一对男女恋人,他们不时地相互搂抱,商量着要买的光盘。母亲这个年龄段的人很少出现在音像店里,她就像是这里的异类。她的目光只是偶尔看一眼那些光盘和通俗类的文学报刊,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封面,她就像一只色盲的狗。根本看不到那些低俗的颜色,她的目光越过小店的窗玻璃投向对面的农资店,看着那个深陷在店面里的人影。她并没有窥私欲,她只是对那个人影好奇,他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那个人影仿佛知道有人在观看他似的,像是做给别人看的,或者就是做给母亲看的,他将喝完的空啤酒瓶子狠狠地向地上摔去,母亲像是听到了那种连续的砰砰的响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似的,她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去捂自己的耳朵。其实这里的音响里放着某首流行歌曲,敲碎人的耳膜似的,根本不会有斜对面的店所传来的任何声响。
那个店里比母亲年轻几岁的男人,他有时会用没过期的农药、种子跟一些农民换蔬菜、鸡蛋之类的日常用品。他久不见阳光,出店做这些事时,他用手掌遮住太过强烈的阳光,他像个怪物。人家都不太愿意跟他打交道,无可奈何像吃了大亏似的换走农药和种子,赶紧离开他的是非之地。而他在人家走后,转身轻蔑地向地上吐一口唾沫,算是对人家的回报。
我已故的父亲,皂角镇种子站站长,他叫孙乐。前年冬天下大雪的一个日子去世的,与他一同死去的还有皂角镇农资店的老板娘。他们俩人死因镇法医称是煤气中毒。
种子站的小李那天起得不是太早,外面却已是白雪覆盖,雪还在下着,但已经小了很多。种子站在冬季也没多少事要做,他不慌不忙往种子站去上班。但在办公室坐了很久,都已经九点多了,孙站长还没来上班,有点反常。小李知道镇政府要求政府人员晚上要轮流值班,就是说昨晚孙站长在值班,就睡在种子站后院的宿舍里。
后来知道原来天气冷,我的父亲,他们的孙站长把种子站的另一个煤球炉也搬到宿舍里了。两个煤球炉!小李撞开门时。他先看到沙发前的小桌上有两瓶喝完了的北京二锅头,是那种二两一小瓶的,旁边有一盘炸花生米,床前两只煤球炉,床上的人躺着不动。小李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掀起被子,结果就看到一对男女一丝不挂搂在一起的情景,而且都已浑身冰凉。小李大叫着冲出门外,声音惊动了镇政府所有的人。
农资店的马二来到种子站之前,我和母亲都站在院子里。母亲呆呆地站着,我也只能站着,然后马二冲进来,他大叫着:我要杀人。我要杀人!他看到我和母亲,他先是向我扑过来想抓住我,我惊恐地向后退着。母亲像是醒过来似地,她迎向前去,挡在我的前面,然后我就看到他们已经倒在地上,双方都抓住对方不放。
镇政府的书记让人拉开厮打在一起的母亲吴水芹和农资店老板娘的丈夫马二,雪还在下,雪也落到打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他们滚来滚去,滚成了一个巨大的雪球,情景颇为壮观。雪在下着,冰冷的风刺入骨髓。为安全考虑,这时的我已被安顿在一间办公室里,但是我冷得浑身发抖,冷风随着门缝带着细碎的雪粒进来,小小的细细的雪粒稍微一融化就把门口打湿了,湿得并不均匀。从门缝处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外面黑黑的人影,一会儿聚一会儿散,过了不知多久,我感觉自己都快要冻僵了,这时母亲拉起我的手很快地走出了种子站,我回头看看院子几个黑黑的人影,在小雪速度极快的飘落中,院子里的积雪更厚了,黑黑的人影看上去像是梦里一样。
母亲继续走在路上,据说今天是入冬以来的最低温的天气。可是那只是在凌晨时才会有的寒冷,午后晴朗的天,人们走出家门穿得暖和一点,就像母亲,她戴着黑色的帽子。棕色的羽绒服,还是背着原来的靛蓝色的包。阳光让改衣店、羊汤店、豆腐店,还有那家有着福彩标志符号的东西都亮闪闪的。人群里发出一些骚动的声音,那条塔楼街整个都在嘈杂之中。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还是有一些喇叭里传来的叫卖声,卖馒头的,卖小菜的,都还扯着嗓子喊,当然是录好了的,只是重复播出就可以。卖布料的,站在货摊前给人们量着尺寸。一个年轻人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卖炒花生和瓜子一类的东西,收音机里传来某首流行歌曲的调子。母亲走得身上出了汗,一点感觉不到冷了,反而沉浸在这喧哗的市声里。
在市声的喧哗里,母亲感到人人仿佛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想她所扮演的就是吴水芹这个人吗?她这个人跟她周围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母亲觉得人们都在扮演着,然而又都有些神情惚恍,拿不准自己为什么扮演,扮演得怎么样,又有什么意义。人群像电视剧拍摄现场,重点人物要在镜头前露一下脸可以被称作路人甲、路人乙,其余的就是身影在那儿乱晃,装作在干着各自的活儿,也不往镜头那里看,其实他们清楚,他们不过是跟着乱晃而已。他们也知道有个镜头在对准他们。可他们也知道这不是电视剧拍摄现场,到底他们要面对的镜头是什么呢?也许就是像母亲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总是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眼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一下,或者不做停留就移开了。
母亲走到那家农资店前,忽然发现好几个工人,在那里又焊又砸又凿的,像是在重新装修,原来店里面的那些陈旧的农资物品都已不见了。有着更多的尘土和模糊不清的颜色的横着的大牌子上被摘下来了。
她问工人问不出马二的下落,就问旁边副食店的人,人家说马二把这家农资店卖给了别人,自己去一家饭店工作了,好像叫山西面馆的。母亲想起上次来时马二对她说的话:“大姐,对不起,原谅我以前犯浑。”
母亲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拍拍马二的肩膀说:“好兄弟!”
马二说,“大姐,这家店我不想要了,我想到其它地方随便干点啥。”
我的母亲使劲点头:“兄弟,你想干啥就干点啥吧。”
母亲想起原来就是她刚才经过的那条塔楼街,那里有两家山西面馆的。
她又走回到那条街上。这次她在认真寻找着,看着经过时每家店的牌子。这会儿这条街上人比刚才多了一些,他们依然是在各自的角色上忙碌着。终于看到一家山西面馆,她东张西望,就是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老板说没有马二这个人来过。
她走着走着,继续观看着,有了目标眼睛要用力就有点累,当她正揉着眼睛时看到了那个人影,显然跟在农资店见到时不太一样了。毕竟他才三十岁,还是个壮小伙子。他正帮老板忙碌着,和面,打扫小店等等。她没有像以往上前去说话,而是站得远远的,看他卖力左右忙活着的身影,仿佛他还在和自己的老板说笑。
奶奶在父亲死后还没有发丧就“瘫痪”了,她说她的双腿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能动弹。她一边说一边捶打着自己的双腿,说,你看它们都感觉不到疼,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她说,从此,她决定以后只能可怜地生活在床上了。她甚至都不能下床小便。她有一只大个的小便桶,就放在她卧床的一侧。白天她的尿就一直攒着直到满了,我和母亲就抬出去倒掉。不过她大便时就麻烦了,我们要架着她到厕所,厕所的茅坑上像城里人用的冲水马桶一样,用木头做成的,她能坐上去,两边还有用一把椅子的两只扶手做成的扶手,她大便时可以就着它们用力,因为便秘她要好几天才解一次,每次需要很长时间,还需要用力解。
茅坑上的装置是母亲一点点琢磨出来的,那个小便桶则简单得多,那是我们原来喂养的一头小牛,它饮水时用的小桶,它越长越大,小桶就小了,我们把小桶里装上水洒上一些麦麸放到牛跟前,它喝呀喝呀它的头太大了,桶底剩下好多麦麸,它够不着就使劲地往下伸头,结果好几次头都卡在小桶上了,它来回摇头想甩掉它,木桶碰在墙上发出嘭嘭声,我们就跑过去把桶解下来。现在牛卖掉了,桶闲了下来,正好奶奶瘫痪了,它就成了奶奶的小便桶,它一旦作为小便桶放在屋子里就显得巨大了。
其实奶奶并非是在父亲死后就“瘫痪”的。有一次她不得不出门买东西,那是家小超市,她看到几个人向她汇聚过来,她听到有人说,她就是站长的娘,另一个说,她倒是过得挺自在,生出那么个儿子!还有一个人对她大喊,老东西。去死吧!他们说那人是马二的亲戚,是为马二鸣不平的。另一人接着那亲戚的话说,到马二老婆出丧时让她代她儿子到坟前跪着。对,对,跪着是便宜这老东西了。还有个人说马二老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话立刻被其他人的话淹没了。接着奶奶就忘记还有谁,他们在说什么了。她只记得自己不得不穿越枪林弹雨,仓皇出逃,吓得屁滚尿流,一路踉踉跄跄地奔回家里,然后躺倒在院子里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不止。我和母亲将我的奶奶抬回屋里,距离种子站家属院最近的一家诊所,那位中医什么病都治,我去找他,让他赶紧来看看奶奶,我说我奶奶快死了。老头吃惊地张大了嘴,他当然知道我们家遇到的所有事。他跟我来到奶奶床前,奶奶已经不抽动了,但她的眼睛依然惊恐地瞪着大家。老中医把了脉,离开床前说,没事。只是惊吓过度,我开服药即可。这时,奶奶口齿清晰地说话了,她说,医生,我不行了,我瘫痪了!
我们和老中医都回头看着奶奶,她的腿僵硬着一动不动。奶奶说,我的腿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老中医上前去拿捏奶奶的腿,又拿起她的小腿想敲击一下她的膝盖,但奶奶厉声喊:别动!别动我的腿,它不能动了!
老中医愣住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从此奶奶就再也没能起床了,她瘫痪了。
我们居住的种子站家属院在镇子的最东面,紧邻着对外营业的种子站。因为它对外营业的是前来买卖种子的农民,如果设在政府大院里就杂乱了些,不利于镇政府其他人的工作,所以,种子站就像是被镇政府所放逐的单位。种子站大院有一扇简陋的大门,门后边有几棵柿子树和无花果树,然后就是各家各院的小平房,当年为了省钱盖房子的砖都是从县城里买来的二手砖,就是有一些旧房被拆后的砖。所以才建了不到十年的房子看上去倒像是几十年的旧房。但每家都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上了蔬菜和一些花树,这里虽然简单却有一种温馨,我就是从这样的房子里出生的。
但是,一个地方,无论是这个小镇还是镇上小小的种子站,一旦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就像我的父亲种子站站长孙乐的事情,这小地方就会变成世界的中心,仿佛世界就从这里出发,带着一些像过去战争年代地下发报机发出的“嘟嘟嘟……”的讯号,迅速地传遍整个世界,整个世界都在说着这同一件事,稀奇古怪但又真实发生的一件事。十年后,当我大学网络工程专业毕业后我才发现当年的传播与后来的网络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当然这是后话了。
如今,我们正是生活在这件事所造成的漩涡的中心,世界上人们的谈论声就像龙卷风将我们这个小院包围,不明处的暗礁激起更多的浪花和激流,水浪迎面扑来几乎让人窒息。
小姑孙晓莉和舅舅大老吴(据说县城的市场街上人们都这么叫他,家里人也跟着这么叫了)来看望我们,他们希望我们到县城里去看看,快过年了,来了歌舞团,听说演出很火爆,当然了,她笑了,我这小侄女就别去看了。她去看别的。我说我就要看歌舞团。孙晓莉姑姑说只要你妈能去县城玩就行,我的什么条件她都答应,最好你们都搬到县城里去,我见你奶奶也方便。
母亲不看姑姑,她说她哪儿都不去就在皂角镇。
姑姑已经肥胖的身躯陷在我们家唯一的沙发上,她整齐的短发下一双眼睛来回转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她的手敲打着沙发的木头扶手。舅舅的大脑门上仿佛冒出了青烟。他不善言谈,不说话,只听着姑姑和母亲说话。隔了一会儿,空气仿佛凝滞了,姑姑才打破沉闷,望着屋外阴霾低沉的天气,摇摇头说,我弟弟真是糊涂啊!谁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他这一辈子欠你的,我们替他也还不清!
母亲轻轻地说,我知道。
姑姑瞪圆了眼睛看着母亲,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把眼睛转向我,我也低下头去。
呵,呵,她对着我说,我的小墨墨——她抖了抖她带来的方便袋里的一大堆东西——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只管给姑姑说。
这时奶奶喊着要去大便,一旦有亲戚来访,她的大便就多了,也不便秘了,刚去解了不到十分钟,还不到原来时间的五分之一就出来了,满脸爽快的劲头。姑姑少不得又客气说麻烦母亲照顾奶奶。
姑姑和舅舅离开后,母亲照例拿起福音书去了镇上的教堂,这如同将来她在夏天或者冬天出现在大街上去找农资店的马二一样自然。
在那个大雪的日子之后,母亲吴水芹一周没有出门,甚至没有为我的父亲孙乐发丧。每天我看到镇政府的书记来劝说她,问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政府解决,只要他能做到的一定办到,但是我父亲孙乐的丧事要及早进行。但母亲一直在摇头,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我的耳朵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我父亲的丧事,但好像那个丧事一直、永远也不会到来似的。书记不来了,派了个秘书来,母亲就一直蒙头大睡,睡到昏天黑地,睡到白天结束,黑夜里她就分析所有的事情,她有时把睡得朦胧的我叫起来,给我说我一直要买的那辆玩具汽车,她说它的好处和坏处,给我分析人们为什么会生产它们,等等。这些我都是第二天才想起来的。然后,有一天,她就轻轻松松地叫人来办我父亲的丧事了,她分派给每个人不同的活儿,让他们分工合作,让他们记住每一个细节,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怕人家会忘记,她这时真的像镇政府的书记在跟下属开会,有些严厉。这些人里确实有镇政府里面的人,像种子站我父亲的同事,有我父亲老家的侄子辈的人,有不出五服的亲戚,他们来来往往地有条不紊地做事,而我在我的床上玩着一个木偶,那是一个男同学给我做的,他叫白浩文,是某个村子里的孩子,会做很多东西。
我在床上玩着,因为母亲没有派给我任何工作。直到有一天,我母亲摔了我的木偶人。她气急败坏地说,孙小墨,你居然还玩这个,以后凡是男孩子送给你的东西都不能要!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拼命地跟母亲争夺,我第一次用脚踹了她的腰,她第一次打了我一个耳光,奶奶站在厅堂的门口看着我们相互打,一句话不说,她拄着拐杖嘿嘿笑着。我和母亲就离开厅堂,接着我们各自去我们自己的房间睡觉。夜里我听到奶奶撒尿的声音极其响亮,我感觉天空异常地光亮,有月亮照着我的窗户,我看到它飞下来,飞到我的怀里。
母亲那个冬天一直还去种子站上班,她是那里的会计。可是新任的站长说这会计的工作太繁杂,还是由小李接任,而母亲只要坐在办公室就行了。母亲听从安排就坐办公室,从不迟到和早退,一如既往背着布包去上班,一如既往走在皂角镇的大街小巷里,她移动的身影一度成为人们疑问的目光。
人们的疑问还有父亲死后发丧的时候,母亲请了很多人帮忙,而马二那里只是请了镇上的红白理事会来打点。那天,我父亲的灵柩和杂货店老板娘的灵柩在镇子古老的东大门相遇了,他们注定要经过热闹的集市大街,注定要擦肩而过。本来要在墓地才撒的纸钱,在一阵狂风中都飞了出来,我们家是红色的纸钱,老板娘家是白色的纸钱,就这样纷纷扬扬的红白两色的纸钱在飘扬着,它们一直往上涌,涌上古老的城门上方的二层楼,再往上,纷纷涌进更高的天空中了,直到第二天,人们才看到花花白白的纸钱混成一团落在了皂角镇的大街上。皂角镇的大街出奇地宁静,雪融化的声音几乎都能听到。那些被推在路旁的雪堆化成了水让道路变得泥泞,人们从外面进屋后在厅堂里通常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也就在第二天,母亲把我叫到眼前,过问起我的功课,她说你明天好好去上学,好好听课,做作业。我已经很多天没去学校了,我没有请假,学校里也没人来问过。还有,母亲说:“你不要怨恨任何人,你的同学、老师、街上那些人、马二,还有你的父亲孙乐。”
2、我们的现场秀:那天的关爱活动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们学校的校长会坐在讲台下,而我则在讲台上。完全是换了个儿。
我像其他几个女孩子一样,全都站在自己母亲的侧边,妈妈们将她们各自的孩子半揽在怀里。我怯怯地看着台下坐着的班主任老师和校长,又看看坐在台上的那几位官员模样的人,再看看像我和母亲一样的其他人。
不过,我不用担心,因为母亲说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也是个好日子。我们家将得到一笔钱,我原来一直想要的那种有三个夹层的书包就能买了。
当想到书包的时候我就能克服站在台上的胆怯了。
我和母亲是昨天下午被班主任老师通知,今天要来参加一个捐赠会,说是镇里的领导要给他们捐赠伍百元钱,作为对小学生贫困家庭的赞助。我回到家跟母亲分享这个好消息的时候,看到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母亲有点不明白,她只是非常高兴地说,我们得到这笔钱就可以给我买个新书包了吧。我的书包是姑姑家的表哥上小学时用过的,我又用了三年了,已经很破旧了。这时我看到母亲笑着点点头,说,等拿到钱就给你去买,说不定那些人会在赞助钱的同时再送一个新书包呢。
当这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和母亲吴水芹来到会场时。我们还是很惊讶,我们被安排在了会议的讲台上,而我的班主任和校长还有很多人都在台下,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当我们被要求或者说被请上台的时候,母亲犹豫了,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在会议领导的说明下,她终于服从了安排坐到台上最靠边的椅子上。
会议终于开始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台上中间坐的领导在讲话,他们的嘴一张一张的,我始终听不到脑子里去。直到有一位领导念我孙小墨和母亲吴水芹的名字,才听到我们的对应捐赠者是一位姓刘的官员,好像是镇上的某位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书记。而这个会就是镇里和县以及省计生委合办的,名字叫做“关爱女孩行动”什么的。这时,我看到刚才对准领导的摄像机伸了过来,开始对着我们,我们这些女孩和妈妈们。当镜头来到我们眼前时,我明显地感到母亲颤抖了一下。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母亲,再看看怪物般伸过来的摄像机。我心里想,不知这时自己在镜头里是什么模样。我早晨都没来得及梳好小辫呢。
接着我们被要求走到讲台下的台阶上并依次站好。母亲紧紧拉着我,好像怕我丢了似的。我看到坐在讲台上的官员也都站起来,并且每个人都拿起一个红包,递向我们。母亲接过了红包。然后官员们又都拿出了一个新书包,又递向我们,这次,是我迫不及待地上前接过了书包,我低头看着它,红色的,黑色的棱边,很漂亮,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很多同学都有这种书包的。接着我们被会议的官员要求转身,妈妈们被要求将红包放在胸前,而我们这些孩子被要求将书包放在胸前。妈妈们和孩子们都笑了,摄像机这时又适时地伸过来对准她们的笑脸。我一下子看清了那摄像镜头上的标致,哇,这不是县里的电视台,是省电视台啊!在这架摄像机后还有一架摄像机,那个大约才是县里的电视台吧。我想。
我脸上的笑容被从母亲身上传来的颤抖阻挡了一下。我想,她一定是激动的,于是,我的心里也禁不住激动起来。
我们都拿着红包和书包又坐回台上。那些官员又开始讲话,他们总是有讲不完的话。我低头看着书包,但这时的我感到母亲的身体非常僵硬,像是非常紧张。我想她和我一样可能在盼着会议赶紧结束吧。
会终于结束了,人们都站了起来,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往外走。可是母亲走下台后就站着不走了,我也只得跟她一块站在那儿。等人们走得差不多了,母亲却小声跟我说,“把书包给我”。我疑惑地将书包递过去。妈妈转身走向那几个还没走的官员。我惊讶地看到妈妈把红包和书包都递给那个赞助我们的姓刘的副书记,我也走向前去,听到她干涩的声音,“我不要赞助。我们不想上电视,不想别人知道我们家里穷。”
母亲说的那些生硬的话让我很惊讶,让那个官员还有旁边的其他官员也很惊讶。他们把红包和书包拿在手里,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拉起还在惊讶的我走出了会议室,走向我们家的脚蹬三轮车。
我坐在母亲的脚蹬三轮车上,她在使劲蹬着它。冷风吹过来,刚从屋子出来,我不禁打个寒颤。天已经黑下来了,车子走过镇子的前大街,继续朝东走着,路上稀少的行人,有人站在路边的百货副食部里买着东西,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过去。可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呆呆地坐着。等到三轮车要下柏油路时,往北拐向土路,路边有一个土坑,车子使劲颠了一下,颠得她屁股痛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我看到路边的肮脏的落叶堆里戏耍的两只麻雀,它们被惊动了,“轰”地一声飞起逃到榆树的树杈上,光秃秃的榆树的枝条颤动着。路的两边还有一些白杨树,我就开始数着青色的树,一直数到二十五就快到我们的家了。
我站在院子里。这是个很小的院子,但还是一应俱全。东墙角是一个厕所,挨着北屋是一个小厨房,冬天后火炉搬到了北屋里,厨房就不再用了。院子的西面有两棵石榴树,现在没有花、叶和果,只剩下枝杈,石榴树旁边是一棵香椿树和无花果树,西南角还有一棵苦楝树。关于这棵苦楝树,我记得奶奶还没瘫痪前经常说:“苦楝树都是长在杂树林里,院子里是不能有苦楝树的,它会给人带来霉运的。”
可能是大家无动于衷吧,我记得有一次奶奶说了这话之后就拿起一把斧头,要去砍那棵树。那时我的父亲孙乐死后不久。奶奶还没有“瘫痪”,树长得很粗壮枝繁叶茂,我觉得如果砍掉真的很可惜。那时妈妈上前拦住奶奶,说,“行了,别闹了,也别累着您老人家”。妈妈说着向我笑着挤挤眼。我明白妈妈是在搞拖延战术呢,也禁不住笑了。可是后来爸爸走了,我们家陷入了困境,但我们活得好好的,还真没想到要砍这棵树,奶奶后来就瘫痪不能起床了,也没想到砍这棵树。但是,奶奶依然埋怨说,我让你们砍掉你不砍掉,看看,看看呀。奶奶哭起来。
现在,不知为何我真想砍掉这棵树。
我看到母亲从院子的柴垛上抽出几根玉米秸,又在一处墙角里拿起几根木块。我想一定是火炉灭了,要重新生火。我默默地向屋内走去,走到门口脚踢到一根玉米秸,是妈妈掉下的。我任凭玉米秸在脚下发出脆响却没有弯腰拾起。浓烟从饭屋的火炉那里冒出来,妈妈一边扇火,一边咒骂着,一边呛得直咳嗽。这时,我听到里屋里奶奶微弱的声音,就走到里屋门口,虽然我和妈妈经常打扫,但久居不能下床的病人屋里的尿臊味还是很刺鼻地传来。床上躺着的人影微微欠起身子,问,你们回来了?
我不知自已的嘴里是否发出了“嗯”的声音,还是奶奶看到了我的点头,奶奶说,那是拿到钱了?好的,很好。然后,那个人影重又躺回到床上,并发出一声叹息。
我则回头看着母亲,看她依旧在骂娘,骂着熄灭的火炉难以点着。她只低头弄着火炉,根本不看我。我就把木柴递到母亲手中,但她还是不看我,只听到她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真是丢死人了,从来没这么丢人……还弄来省里的摄像机……”
我有点明白母亲说的那些话,又有点犯糊涂,唉!看样子反正是那些钱和书包都没了,还有那书包呀,那书包多漂亮呀!我走出饭屋,回到我和母亲住的西边的那一小间屋子,坐到床上,床对面是一个小衣橱,这间屋子里只有这么一个衣橱称得上是家具了,上面还有块小镜子。可以看出衣橱做工很粗糙,这是爸爸活着时自己打的。我继续呆呆地坐着,低下头,不看那个小衣橱。
当第二天放学后我再次坐在床上时,我抽抽嗒嗒哭着。母亲从饭屋里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以实相告:今天班主任带我到校长的办公室。校长(那位那么和蔼可亲的校长)脸色铁青,问我为什么我母亲拒绝接受赞助?他好心在很多学生中选出她孙小墨来,其实其他人多么期望这种好事可以落到自己头上。校长说镇上那位副书记很生气,专门打电话问他为什么学生不需要赞助,学校却报告不实呢?校长说你让我们如何向领导交待,真是不识抬举。
我被班主任和校长严肃的脸色,挥动着的手势吓坏了,他们后来的话我有些听不清楚了,仿佛是说我要想继续在这学校呆下去,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是伤了校领导和镇领导的感情的。可是现在,我对母亲说,我不继续在这个学校上学能去什么地方上学呢?
我透过泪眼再一次问母亲,说,我不能在我们学校读书了,我上哪去读书呢?
过了很久,我觉得自己喉咙里的哽咽有些抑制住了,就不再说话,沉默地望着小屋的某处。忽然,母亲从床边站起来向外面跑去,她的声音留下了: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我愣了一会儿,接着也跑了出去。我看到远处她的身影,那个在下午的阳光下,在凛冽的寒风中拼命奔跑的身影,她将在她以后的生命里永远这样奔跑着,像是百米赛跑,像是前面有一道白色的终点线,只要到达那里,一切就会变得美好,一切都可以。她奔跑得太专心了,她根本不知道我远远跟在她身后。她的姿势还是很好看,手臂一甩一甩地展得很开,真的像是在竞赛一样。我脑子走神了,忘记了刚刚在家里还有的谈话,还有我刚刚的哭泣,只是一直在心里赞叹着母亲的奔跑: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奔跑了!简直太美了!我想起她的名字——吴水芹,我在心里说,看呐,看这个叫吴3886e359d7e795c6f66a3f3ff065bde25ad713d10423adf12e15bed5829374ab水芹的女人,她跑得有多美啊!
我们就这样跑到了镇上的柏油路,穿越着镇上宽阔的柏油路,那些副食百货店、五金商店,包括寿衣店,还有驶过去的三轮车,黑色的轿车,三三两两的人群,散发着鱼腥味的菜市场,那里所有的人都停足观望着我们的奔跑,仿佛我们的奔跑是今冬最美的风景似的。
于是,镇政府就在眼前,她停下休息,我也停下来,实在太累了,快跑不动了。
她又开始跑了,她跑进了镇政府的大门。门卫出来阻拦,嘴里喊着:你找谁,要登记的!
可是母亲没有停,她继续奔跑着,我也一样,我们都跑了进去,留下门卫惊讶地站在原地。
后来,在虚掩着的门外,我抬头看到了门上的牌子写着:副书记办公室。
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定下神往里观望,看到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似曾见过的官员模样的人,而母亲呢,我惊异地发现母亲的双腿向下慢慢地慢慢地触到了地面。我没听到她的双膝着地时的声音,我想一定是人家官员的办公室里铺着地毯吧。可是,我也不敢肯定,因为从小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什么地毯呢。我看见那间空阔高大的办公室里母亲的身子显得很瘦小,小得好像不存在似的。我只看到双膝着地的母亲,却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我的眼睛一下子疼了起来,揉两下眼睛我就背过身去,沿着刚才奔跑来的路慢慢地往回走,仿佛走了很长时间,我想不久我就会看到我的家。可是,我看到路旁那些梧桐树,这些梧桐树不是皂角镇通往县城的路吗?我心里有些糊涂,但继续走着,走着,因为我不敢肯定这就是通往县城的路,因为这时的梧桐树都是光秃秃的树枝,没有开花。我记得上次去县城时正是梧桐花开的时候,很香艳的花儿,熏得人头有些发昏。
我继续走着,不知为何我发觉自己像上次跟母亲来时一样,一下子就到了舅舅家的杂货铺前。舅舅的杂货铺前还有些人影晃动,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老远的天边有一抹红云或者叫做晚霞吧,它们正红成一片火海似的铺展在天际。我远远地看着敞开的杂货铺,看到舅舅正托着双下巴的胖脸,黝黑发亮的胖脸,手里拿着一个铅笔头,仿佛正苦思着要记下这一天的收支情况,没错,他正在算账,而我的舅母正忙着做饭。我没看到表哥,他可能正在里面的某间房子里做作业,然后吃饭后就去上晚自习。
我不想打扰这一家杂货铺里人们的生活,不想因为我的意外到访,让人家手足忙乱。我往回走,我发现我现在才是往回走,我才明白原来我从皂角镇一直跑到县城来了,而且没有到县城最中心的位置,只是到了舅舅的杂货铺。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在想,吃饭的时间到了,母亲一定在到处找我,我得赶快跑,我迈动我的腿跑着,身上出了许多汗,我好像跑过了梧桐树的地方,再往北就能看到皂角镇了,我欢快地跑着,这时,我看到远远的天上有一轮月亮已经出来了,真是漂亮极了,我看着它歇一会儿后,就觉得它太亮了,亮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是我感到高兴极了,感觉今晚的月亮就是为我而照亮的,还有那些稀疏的星星,它们也为我闪烁。我像喝醉了酒一样。为今晚的快乐而高兴得忘乎所以。还有我时而快步走而奔跑时在后背上所冒出的汗水,这一切,我感觉这世界上的一切为我而生,我幸运而自豪。我发现人若想忘记苦难和耻辱是很简单的事,只要看到这美丽的星空和那里悬挂着的一轮月亮即可。
可是,我感觉镇子怎么还不到,我已经跑了一个多小时了?这时,我看到了一座小桥。上面有座水闸,我站在桥上,看到一片白茫茫的结冰的水面,我走下小桥,我想我到河堤上转悠一下,看到结冰的水面就回来,然后过了桥就能看到镇子了。
我走在白茫茫的水边,我悄悄试着伸出一只脚,水面坚硬无比,透过月光我发现水面有裂纹的地方,从那里能看出冰面有多厚,哇,有七八厘米厚呢。我放心地将双脚都踏到冰面上,在上面跺脚,跳跃,我呼喊着,“啊……”、“啊……有人吗……是我呀”,“我是谁?我是我呀……啊!”
接着我顺着河堤奔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很累很累了,就停下来,我想再沿着河堤找到那座小桥,可是,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我只看到到处是白茫茫的冻结的水面,还是乌黑的河堤上那些乱糟糟的树木。那些树木我知道是些什么,有榆树、槐树、杨树、柳树,可能还有苦楝树、酸枣树,等等,等等。我知道那里面没有妖魔鬼怪,什么也没有,只有树木和灌木,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我还是怕起来,因为我想我母亲一定在家等我等急了,我想赶快找到小木桥,我想我很快就能跑到桥那儿,我跑了一阵根本没看到桥,于是,我想我可能跑了相反的方向,于是我又按原来相反的方向跑,可是依旧看不到小桥,我又急又冷,急冷的风刮到我的身上和脸上,但我身上还是有奔跑出来的汗水。
不知什么时候,我太累了,太困了,我想倒在河堤的灌木丛中睡一会儿,因为那里遮风,但是我累得还没走到灌木丛那里就一下子昏睡过去。
我看到天空中的月亮和星星,它们像长了脚步一般像仙女一样飘飘然下凡了,它们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在我的身旁起舞,笑意盈盈,它们比老师和那些欺负我的同学好多了。我真想起来跟它们一起跳舞,可是我的脚像铅一样重就是抬不起来,在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之中我还看到它们的笑脸,它们的舞步,我真遗憾我的母亲没有看到它们,还有我的奶奶她更看不到了,她如果不瘫痪也许能看到。还有我的爸爸,他会看到吗?他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里有月亮和星星吗?有小桥有结冰的河水吗?还是他围着火炉正高兴地享受温暖呢。可是,我太冷了,我感觉太冷了,原来一直没觉得冷,现在觉得冷了,却没办法起身运动一下。在学校里课间的时候老师总让我们运动一下,那样下一节课都不觉得冷。就像刚才我一直在奔跑所以一点儿也不冷……
后来有人在拍打我,在揉我的手心和脚心,揉得我感觉到一点儿疼,可我也喊不出来,虽然我真想喊出来。后来我被背了起来。我笑了,这是母亲的背,她好久没背我了,然后我的身后是嘈杂的人声,还有人在继续捶打我的后背,乱抓我的腿,渐渐地我感到他们抓的那些地方都很疼,我“哎呀”一声,有一伙人都开始大叫:她醒了,她醒了!
这时,我被放下来,然后被放到另一个人的背上,我闻到浓重的烟草味,我猜这个人一定是马二,因为偶然有一次,我近距离地靠近马二——因为那时母亲正积极张罗着给马二介绍一个女人,他和那个女人就要成亲了——他的身上就是这种浓重的烟味,我恨不能打个喷嚏,我讨厌烟味。这时,母亲喊着我的名字,一直喊着,“你再哼一声。”母亲说,“你姑姑说从水湾的冰下打到一些鱼来,我还想给你和奶奶炖鱼汤喝呢。可我在找你之前去你姑姑家了,鱼已经分没了。明天我也去刨冰打些鱼来,好不好?你看你姑姑也跟着跑来找你呢。”
不,我什么也不想喊了,我只觉得被人背着很舒服,在我的前面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晃动的黑色人影和举着火把的人的影子。月亮呢?他们一定把月亮和星星都吓跑了。
对了,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是被他们吓跑了,当然还有我那已经“瘫痪”的奶奶,她正站在皂角镇的入口,拄着双拐,飘乱的白发,浑身的尿臊味,正往我们这些火把幢幢的地方张望,我忽然发现她像是某些武侠小说里身怀绝世武功,却隐藏得很深的大侠,如果她一旦显露自己的身手就会招徕无数的仇敌。我想,一定是的。我的身怀绝世武功的奶奶,请你传授我一二招吧,那样,我将会在学校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一夜成名。正在我想入非非时,奶奶,这位身怀绝世武功者,咧开了少了牙的嘴,像是笑了一下。还有一声尖锐的叫声,好像是叫着我的名字,“小墨……”但她极其难看的扭曲的脸色。一时之间我非常失望,我还是趴在这张我不太喜欢的有浓重烟味的背上睡去。
3、神秘果:给我一个往事
当我的两个表姐田甜和田蜜到达被称为彩云之南的云南,在植物园里,导游小姐拿着小喇叭用流利迅捷的导游语介绍着,像一个被时间的红布晃动得急了眼的公牛,她还要把剩余的时间留给游客去购物。
眼花缭乱的各种植物,长得奇形怪状的植物,结着果子的树,开着花的树,长在水边的,长在山石边的,她们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听到一个词“神秘果”,导游小姐说,它的神秘之处是人吃了它之后再吃任何其它味道的食物都是甜的。因为这神秘果里有一种元素是最特别的,叫做神秘果素,那种特别的作用就起源于它。这句话让她们一下子振奋起来,仔细观赏这像是巴西咖啡果的神秘果,叶子的叶脉都看得清楚一些,有的五片叶子上有一粒红色的果子。有的是一串果子。红得可爱,红得神秘,她们姐妹俩个忽然明白自己的母亲了——她选择的人生道路就是因为她吃了神秘果吧!
田甜和田蜜的母亲,我的大姑,她叫孙晓梅。
那是1983年,一切刚刚开始美好的1983年。21岁的田志强有事去表哥家里,正赶上表哥相亲。当时来相亲他的表嫂就是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孙晓梅。媒人带孙晓梅和她的一个婶子来到表哥家里相看,到这种时候说明婚事已经成了八九分了。男方是先要过第一次相看的关,他们双方大多在集市的某个地方约好见面,都见着对方了,都满意了,就可以订婚。第二步就是到男方家里相看,看对方家境如何,其实这时男方会到村子里借借这家的桌子,到那家借借椅子,弄得家里到处都满满的。可是这些东西一到结婚反而没有了,新娘子娶回家了也没办法了。所以,这相看男方的家,女方都要小心的,看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装门面的。女方,孙晓梅的婶子仔细地看着,审视着,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各种物件。而男方要尽力装出每样东西都是自己家的,表哥和他的母亲等一行人赔着笑脸跟随,他们随手抚摸着一些物件,好像跟它们耳鬓厮磨很熟悉很亲切的样子。田志强正赶上这样的情形来到表哥家里。看到表面轻松内里又紧张又严肃的一切,田志强笑了,他跟表哥的母亲打过招呼,就上前拉着表哥的手说,表哥,哪位是表嫂?问完就随即看到了孙晓梅。
孙晓梅正低头打量着,正程式化地走着这些过场,忽然,这位小伙子响亮的话语,一脸灿烂的笑容,白白的牙齿,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俊朗劲,一下子就把那位表哥,将来的新郎官比了下去。孙晓梅惊讶地看着田志强,一时不知身置何方。田志强那一天的灿烂笑容,孙晓梅一生都难以忘怀,只是,当时她不知道,那将是她一生惟一的一次看到那样的笑容,后来即使跟田志强一起生活之后。也没有再见过那无心为之的一笑了。
后来,孙晓梅他们一块到县城买些做新衣的布料,这时,女方会去一些姑啊姨的,说是帮着选布料,其实是想让男方多出点血,亲戚们今年都有新衣穿。然后双方各自回家准备婚礼上的事情。
孙晓梅总是想办法跟表哥说话,婶子怕人笑话她没过门就与男方这么亲热,将她拉过来,可一会儿。孙晓梅又跑到表哥那边了。只是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说的话都是有关田志强的。
从表哥嘴里,孙晓梅知道田志强住的村子就在表哥的邻村,田志强是高中毕业,一心要考大学,两年复习也没考上,现在依然不肯将心放在务农上,只想当大学生。村子里没人考上过大学,不知道啥叫大学生,但大伙都有意无意地嘲笑田志强,当面都喊他“大学生”。表哥说,到庞家村打听打听,一说“大学生”都知道是田志强。
孙晓梅听着听着就大笑起来,那么开心地笑,让很多人都意外。
到了孙晓梅该嫁的日子了。那一天,田志强有事没能去表哥家喝喜酒,但父母都去了。但让田志强的父母都惊讶的是,这位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刚刚他们还喝她的喜酒,还没完全看清她长什么样子,晚上,或者说,天亮前她就到了他们家里。
孙晓梅的传奇就奇在这里,她早不跑晚不跑,等到结婚那天都娶过门了,她又跑了,村子里的人都说只在说书人那里听过这样的事。
孙晓梅只带了一身换洗用的衣服就跑到了庞家村,跑到了田志强家里。田志强的父母以为是儿子和孙晓梅商量好的,没想到田志强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见过新娘子一个面,就是那次孙晓梅与表哥相亲,他那有过一次笑容的一面。
其实村子里只知道田志强只是个大学迷。却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什么。他忙着画画。村里人就是看见也不会懂。表哥结婚那天他就是去田里画画了,照着田野画了一天,才把表哥的婚礼都忘了。
孙晓梅说,她自从见了田志强后就不想再跟田志强的表哥结婚了,但家里人不愿意,说订亲的彩礼都收了,怎么能不结婚。于是一直犹豫着,直到结婚这天,她实在不想这锅生米成熟饭,于是连夜跑来。孙晓梅说,如果田志强不要她,不娶她,她就一直住在他家里,直到他愿意娶她为止。田志强的父母说,如果我儿子一直都不想娶你,这不是俩耽搁了吗?孙晓梅说,如果呆一段时间,田志强真的不愿娶她,那她大不了死在这里。不,不,田志强的父母吓坏了,你跟我们无怨无仇的,干吗要死在我们家里呀?
于是忙忙乱乱的几天过去,谁也没劝动孙晓梅回表哥家,表哥那边放弃了,孙晓梅娘家也放弃了。表哥向孙晓梅娘家要回了大部分彩礼,他们的婚事就算了了,好在没有去民政所办理结婚登记,他们用不着去离婚。
于是,一个月之后,田志强跟孙晓梅结婚了。最开心的要数田志强的父母,他们觉得白捡一个媳妇,因为弄到这步田地,孙晓梅的娘家就当没这个女儿,既没见田志强一家人,也没有田家一分钱的彩礼。(当然后来不久我的奶奶,也就是孙晓梅的母亲,还是把这桩婚事认了)孙晓梅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既然喜欢田志强,逃婚后走到这一步就再没退路,屋前屋后,饭前饭后,田里家里,她样样干得出色。又对田志强的父母像亲爹娘一样孝顺,她就先攻破了田志强的父母这一关,爹娘经常夸奖,一家人其乐融融,田志强不可能不对孙晓梅产生好感,而且又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孙晓梅带着对田志强的一腔挚爱,带着胜利的欢笑,第二次做新娘了。只不过,这一次田志强做了她真真正正的丈夫。新婚之夜的缠绵让他们如胶似漆,甜蜜异常。幸福洋溢在俩个人的脸上。
孙晓梅知道丈夫迷读书,她不让他下地干活,她说地里的活她一个人就能干完。可是,田志强一天到晚都在做什么,其实她并不知道。她没去多想,她只想干完活,晚上两口子守在一起。一个读书,一个忙点针线。夜深了,俩人相拥在一起,孙晓梅爱着田志强,田志强爱着孙晓梅,这就够了,很快孙晓梅怀孕了,一家人都很幸福地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甜蜜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从来都是这样。
危机总是潜伏在幸福生活之中,像一个魔鬼出其不意地来到,让人措手不及。
转跟就是一年,孙晓梅临盆了。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姐妹,这也让一家人又欢喜又忙乱。孙晓梅和婆婆两个人都忙不过来,而田志强根本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依旧自我地到处游逛,寻找写生的素材。于是孙晓梅从娘家请来了自己的小妹。
妹妹孙晓晓只有十七岁,曾上过两年高中,现在辍学在家,从小父母娇生惯养,在家里无所事事,母亲就答应孙晓梅让妹妹来帮着照看小孩子。
妹妹孙晓晓还不知道为人母的艰辛,她把给姐姐看孩子当做一件快乐的好玩的事来做,她哼着歌儿抱孩子,哼着歌儿洗尿布。每当田志强回家来,来到床边看望孩子和孙晓梅,孙晓梅总是很累的样子,说几句话就沉默了,她把心思全放在了两个婴儿身上,而晓晓呢,她总是把孩子今天都是谁尿了裤子,谁又咿咿呀呀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了,把这些当作好玩的事,一一说给姐夫听。田志强总是很有兴致地说,是吗?真的?然后就逗婴儿,问她们,你们说的什么话,再给我说一遍,好不好?孙晓梅说,她们哪有说什么,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孙晓晓禁不住吐着舌头朝姐夫做鬼脸,田志强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对晓晓会意地笑笑。
有一天,孩子睡着了,孙晓晓就到处走走,之后,她推开一间收拾整洁却总是关闭的最西边的一间房,她看到了一张小书桌,书桌上和地上到处摆放的是田志强的一些画作。她轻轻地捡起一张来,看完就轻轻地放下,又拿其余的画看。她在高中学过美术,那位美术教师还是县城里很有名气的画家。她懂得一点,所以,禁不住佩服姐夫的才气,想他在这乡间真是被埋没了。
终于有一天,晓晓在院子遇见回家的田志强,他正偷偷地把写生的画板藏到身后,然后朝西边那间房走去,晓晓跟着走过去。田志强回头看到她跟过来,他说,晓晓你别过来,这儿很乱。林晓晓说,姐夫,画画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藏着掖着的?
田志强笑了,他让晓晓进了画室,晓晓说起自己的美术老师崔岭,田志强说他跟崔岭见过一次,说他画得不错,当时崔岭和另外两个画家,三个人共同办了一次画展,由县委宣传部组织的庆国庆书画展。晓晓说你自己在家偷偷地画,为什么不找崔岭交流一下,那样对自己的绘画会有很大帮助。田志强说自己只是个农民画家,恐怕高攀不上。晓晓说没去见过怎么知道是高攀不高攀呢,我看姐夫比他画得还要好呢。晓晓拿起田志强的画,上面画的是妻子孙晓梅和两个孩子,画名叫《母女》,画面上的孙晓梅有一种不属于她自己的温柔的韵味,一个农妇所没有的高贵气质。更有两个双胞胎的女婴孩衬托着,整上画面色彩柔和明快。晓晓想姐姐从未提起姐夫画画,可能姐夫不是让姐姐当模特,而是凭记忆和想象画出来的,所以,画面上的人物跟姐姐像又不像,却显得那么美,她确定这是一张好画。她还劝姐夫将它寄给一本杂志,看能不能发表。
第一次有人赞赏自己的画,田志强很激动,他跟晓晓说了很多话,好像好几年没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他还同意了晓晓的意见,把名为《母女》的画投给了东北的某个杂志,又把其余的作品拢在一块,说过几天就进城找那位美术教师、画家崔岭。
两个人谈得投机,都忘了时间,孙晓梅的喊声从隔壁房间传来时,晓晓吐一下舌头说。我要看孩子去了,改天再聊。
田志强看着孙晓晓轻盈地跳着跑走,她的背影消失了,田志强拿起自己的画,不由得自己上上下下地欣赏起来。
孙晓梅虽然爱田志强,可是她并不知道丈夫的理想和抱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一点征兆也没有,事先也没有提起,有一天,两个双胞胎的女婴才刚满一周岁,田志强说他要出远门,到东北去。他说那里有一家杂志社一年来发了他几幅画作,还有一个老画家,兼着某个大学的美术教授很赏识他,要他去他那里发展,说他能成为一个大画家的。孙晓梅哭,抱着孩子哭,不让田志强走。田志强说他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到那里继续学画画,而且说不定自己不是那块材料,被人家赶回来也说不定。孙晓梅说,那你学好了。人家留你不让你回来了怎么办?当然会把你们母女接过去,田志强说,唉,只怕我到那里根本立不住脚。
田志强走后,孙晓梅既盼着田志强有出头之日,又盼着他一事无成地回家来。盼来盼去的日子里,一年就过去了,开始田志强还来信,说一切刚刚开头。万事开头难,孙晓梅知道,她没再回信说要他回来,只说想他。后来的半年里田志强就没有信了,一封也没有。于是,孙晓梅放下孩子给公婆照顾,坐火车就去了东北,按照那个教授以前来信的地址去找田志强。
找到教授,说明来意,教授给她一个地址,见到田志强,有一幕让孙晓梅半天合不拢嘴。在那间租来的不到二十平米的地下室里,孙晓梅看到了妹妹孙晓晓。晓晓是半年前离开姐姐离开庞庄的,说是回家了,半年的时间,孙晓梅忙着两个孩子也没回过娘家,而且自己逃婚的事让爹娘很没面子,他们对孙晓梅不冷不热的。晓梅也就尽量不回娘家。于是,爹娘只以为晓晓在姐姐家,竟也不闻不问,于是才会出现田志强与孙晓晓已同居半年,任何人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三个人就坐在二十平米的地下室里,骂也骂了,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孙晓梅这时知道,不是只她一个人能做出逃婚那样的事。真不知道她们家是什么血统。妹妹说,她爱田志强,真的爱他,爱他的才华,而她孙晓梅呢,当然也爱他,可她不理解他不懂他等等,妹妹说了那么多的大道理,只有一个道理,就是只有她孙晓晓才能和田志强在一起,帮助他完成他的梦想。对,她说了梦想一词。孙晓梅读书不多,可她知道梦想这个词,而她当初也是因为爱情的梦想才毅然逃婚嫁到庞庄的。
孙晓梅在那个地下室里住了三天,但却像三年一样漫长。吵闹过后,晚上妹妹让孙晓梅睡双人床,而她睡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沙发上,后来孙晓梅知道那是别人扔了不要,他们去捡来的,而田志强就铺个床单睡在泥灰地上。白天,田志强作画,他们共同谈论着孙晓梅不懂的话,让她格外地感到自己仅仅是个不速之客。她这个妻子的身份变得暧昧,虽然法定上她还是田志强的妻子。
二十平米的地下室在孙晓梅来的第二天,做了一下处理,用床单隔成两间,里面算作孙晓梅的卧室,外面白天是画室兼厨房兼饭厅,晚上是田志强和孙晓晓的卧室。夜里,晓梅睡不着,到天亮才迷糊一阵。她听到沙发在响,妹妹也一直睡不着。促使后来她走还是第三天的晚上。她几天没睡好累极了,很早就睡着了,夜里醒来,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她想起田志强睡在地上,就起身想给他身上盖点东西,怕他冻着。掀开床单,她看到孙晓晓和田志强一起睡在地上,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仿佛这样的姿式在告诉她,他们铁了心是不会分开的。
小小的地下室三个人住在一起。二姐妹和一个男人,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孙晓梅出来透气,感觉还是地上好。她曾对他们说。抛开她们三人的关系不说,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呆着干吗,不如回庞庄老家。当然孙晓xWVH2PPzCgpY8et4m5/7/Q==梅心里想的是如果他们回去的话,田志强就还是自己的丈夫,生活还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去。可是。他们都坚决地摇头。她知道她就是再在地下室里耗上三年,他们也不会回心转意的,哪怕一辈子也不可能改变。那是第四天,上午她去近处的菜市场买了点肉回来,他们说已经很多天没吃肉了。她回来做了可口的饭,吃过了,就留下五十块钱。自己身上只剩下买车票的钱。他们就送她去火车站了。
当火车开动的刹那,孙晓梅的眼泪开始哗啦哗啦地流下来,她没有机会单独跟田志强说话,不能问他,他是不是不爱她了,还是她爱他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一直一点都没爱过她。而且在这一时刻,她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一步,就将表明她已永远失去了田志强,田志强将不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妹夫。一时间,所有的失去和迷茫都变成了难以控制的眼泪和绝望,浑身上下没有了半点力气。在火车上她一路都在发着高烧,她觉得冷,到处都那么冷,像是小时候她的一次危险经历,她掉进了冬天刚有些化冻的河水里,棉袄和棉裤都湿了,冻得她浑身发抖。在高烧中她迷迷糊糊地叫着田志强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想嘱咐田志强不要忘了那两个女儿,她们是多么可爱,你要把她们养大呀。她说。然后她感觉到有人往她的嘴里灌了水,还有一种苦苦的东西像是药片。醒来时,发现一个长得很慈祥的老太太,虽然年龄大了,但依然很有气质和风度。她对孙晓梅说,千万别想不开,你还要照顾自己的女儿呢,不要把她们托咐给别人,要自己把她们养大。她们的命就是你的命。孙晓梅感激地望着老太太,她想自己不会死了,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孙晓梅回到庞庄时,两个眼睛已经哭肿了,只剩下一条缝。公婆吓了一跳。以为儿子出了不测,一问才知真情,才知晓梅带回的是田志强的离婚协议书,只要她一签字就会立刻生效,除了两个女儿和公婆,她和田志强再无瓜葛。公婆嚷着说再不认那个儿子了,抛妻弃女,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后来,二年后别人劝晓梅改嫁。晓梅说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她都嫁,但只嫁在庞庄,她要伺候公婆一辈子,这让公婆两人泪流满面,这样好的媳妇儿子怎么说扔就给扔了,他们边说边擦着眼泪。
这时候,就是刘庆生站出来的时候了。他才刚二十三岁,家境好,相貌也不在田志强之下,很多女孩子托人说媒要嫁给他,他却说要娶孙晓梅,这个有着俩个女儿的女人,结过一次婚逃过一次婚比他大六岁的女人。那个时候的庞庄村真是名气很大,谁也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会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大家都议论,孙晓梅姐妹、田志强和刘庆生,他们四个人不知前生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让他们今生这么纠缠不清。
而对于我和奶奶来说,我先是有了一个大姑夫,可大姑夫变成了二姑夫。奶奶呢,她必须承认她的大女婿成了二女婿。
当孙晓梅第三次当新娘时,她终于明白了,夫妻是要俩人有共同的“梦想”才行,她懂了妹妹和田志强的梦想,也教刘庆生懂得了他们的梦想——一起种地踏踏实实过农村人的日子。孙晓梅,我的大姑,她和田志强生下的两个女儿田甜和田蜜,她们都考上了大学,而且都喜欢画画,而她和刘庆生的儿子,我的表哥刘杰,他是中国第一批农民工中的一员,他去深圳打工时娶回一个媳妇,并且他们一起在皂角镇办起了工厂。他是镇上的第一位农民企业家。
4、女侠:我和我的奶奶
暑假后我就要上初中了。
我的有着盖世武功的奶奶,是我前辈的女大侠,有她在我哪儿也不能去。周末或者学校放假期间,在上午,我要给她沏上一杯很便宜但气味浓郁的茉莉花茶,在晚上,每周给她洗一两次的澡,就是用热毛巾将她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躯干和四肢擦洗干净。然后只要有她传授我武功就可以了。那些功夫极难,就是不停地责备这个世道,诅咒这个皂角镇上所有的人。
那是我暑假时的一天,七月的阳光明媚,是我的男同学们钓鱼的好时候,我却去了林场,在林场边是一条河。当然这条河里没有鱼,男同学们是不会来的。这条河也可叫做河沟,它是马颊河的分支,但我们还是通常把离我们最近的河沟称作“河”。只是它在夏天有黄河水放进的时候,就水流充盈,再赶上一场大雨的话,这条河就是名副其实的河了。现在它正在烈日炎炎之下。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细小,如果沿着它一直往北走,就会看到它越来越小,因为附近林场的土地干旱,不时要抽些水上去浇地。水变得透明而见底之后,通常已经到了镇子下面的另一个村子了。我还没走到那里,只在豆荚生长,花生开花结果的林场附近。我能听到它们生长的声音,听到土地口渴的叫声,还有林场的树林,那里传来蝉的鸣叫声,这些声音断断续续,但绝对没有停止的迹象,这些声音让我着迷,就像我将要去上的那所初中学校,其实我早对它不陌生了。
在上小学的时候,我的每一个假期都是在那个学校度过的,我经常拿着书走到那个学校里,学校里也因为是假期而到处一片死寂,孤零零的教学楼(那一年新盖好的,原来是好几排平房)仿佛从没有过学生们下课时的喊叫声、玩闹嘻笑声一样,它显得那么平静,连大门口的门岗也偶尔来检查一下,他来了也看不到我的存在。因为我在教学楼前面的那一大片核桃树林中,在某一棵树上,在那里,我能看到他开门,收拾一下小屋子内的桌子,然后无聊地走出来,到处随便看看,各处没有什么异样,他就很快走掉消失。
那核桃林是多么美妙的去处,在那里,在凉爽的绿荫中,我坐在树杈上,体味着书本上来的各种信息,我会看到希腊神话的尤利西斯,看到堂吉诃德,我发出笑声,以为自己身处中世纪的欧洲,其实一声喜鹊的叫声就会把我带回现在。我知道堂吉诃德并没有带着长矛冲进这片树林。当然也不会冲进林场的树林里。
无论是我将要来上学的这所初中学校,核桃林的某棵树杈上,还是现在的树林里,我的奶奶,我前辈的“女大侠”是更不会突然冲入的。她正躺在床上享受她的白日梦。当她独自一人,会很安静,但我和母亲一旦回到家里,她就会变得暴躁不安,她会大声责备着某些人与事,拍打着她身下结实的木床与厚实的褥子。母亲不会理会她,只有她的吵嚷实在让人不能安心做任何事时,母亲才会到奶奶的屋子里,推开门,安静地盯视着她一会儿,奶奶就会安静下来,不再吵吵嚷嚷。我很感激那晚我被背回来时,她站在镇子的人口等着我,在寒风中酷似一位金庸的笔下那位奇丑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山谷里的女侠,她飘荡的白发和拐杖恰如其分地显示出她的江湖地位。
而那天奔跑在皂角镇的我的母亲,她在下跪后简直要变成了一把扫把,她经常用的那支扫把,她是镇上义务的清洁工,唯一不拿工钱的清洁工。我发现我就像一个女巫随时可以乘坐母亲的这支扫帚把飞到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这样的异能让我们变得不可思议,让我的奶奶变得更加乖戾。但是我说过了。只要她活着一日我就不能离开皂角镇,女巫式的飞翔仅是偶尔为之。
我听到蝉的鸣叫声,那么悠长嘹亮,我发现并研究过它们的翅翼和发声器官,我们这里都叫它“知了”,因为它总是“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仿佛它知悉全世界的秘密似的。它发明了一种发音鼓,以便它叫起来可以很响亮,真是奇异。它很有弹性的那层薄膜真的这么神奇吗?而雌蝉则默默地一声不吭,它们就是用这个来分别彼此的性别吗?
河堤上生长着一蓬蓬的苦菜和野蓟,它们在雨后湿润的河堤上生长得这么茂盛,在阳光下它们闪动着金黄色的光斑,草的茎秤储存着大量的水分,小小的花朵在地面上铺展开来。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在其内核保留着美妙的结构之谜,散发着诱人的光彩,在人类的生活之外,在人群的注视之外,有着难以理解的生命的芳香,我对它们发出“知了,知了”般的惊叹,唱和着蝉声为这炎炎夏日增添着另一种叙述。
我的奶奶孙桂香,她还有一个叫孙桂花的姐姐。她有着怎样的人生命运!她姐妹俩还有一个哥哥,当年在皂角县城(现在的皂角镇在当年叫县城),他们跟父母开了一家熟肉店的,当年日本人进城时最先打死的人就是这个哥哥。我的奶奶命运略好,她生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三个姑姑和父亲孙乐。我的姨奶奶刚去世两年,每年的祭日,她都要说去韩庄看姨奶奶,但又怕给我们添麻烦,于是,她选择这个时候给我讲姨奶奶的故事。她讲得活灵活现,像她自己的亲身经历一样,她还说姨奶奶托梦给她,告诉她现在生活得不错,苦了一辈子总算安生了。母亲听到这些话会把我拉出奶奶的房间,母亲说,是你奶奶做梦呢。
奶奶还会问我所有的事,我去散步的河堤,那里知了的叫声,蚂蚱在田里如何跳来跳去,我路过的集市上的人们,他们都做些什么。我会一一讲给她听。我知道她应该很寂寞,没有人,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心里一定痒得难受,一定很想站起来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无论那里怎么对待她。我感觉自己应该更有耐心地讲述一切,让她有信心站起来到外面走走。可是我错了,我记得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母亲还没回来,这次我先从窗户外面看一下奶奶。我以为她正百无聊赖地依在床上,枕头边那只收音机正播放着新闻以及天下各种轶事之类,事实不是,她正在情绪激烈地指手划脚地跟某人辩论着什么,她嘴里发出的声音所说的是什么在窗外我听不不太清楚,奶奶好像很着急很想让别人明白她的意思的样子。我赶快跑进房内,问,“奶奶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可是奶奶在我进屋后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样子,她像平时一样平静,说话声也小了,反问我,“哪有什么事?”
我说,“我看到她在跟谁争辩什么,或者是你哪里不舒服正难受着想喊人来帮你。”
她说,“傻孩子戒好得很,哪有什么事。”
我一再强调刚才在窗外明明看到了,她嘿嘿地笑了,很神秘地说,我跟你姨奶奶她们说话呢。见我满脸疑惑,她说,你以为你奶奶又在做怪呢?我点点头。她说,“这些是我现在唯一的乐趣了。”
我跟母亲谈论过奶奶的情况,我说奶奶需要跟外面的人说说话,但母亲说,那会要了她的命,她现在宁愿一个人说话,也不愿意跟其他任何人说话,她亲闺女来看她,她都不太理了。
我想我奶奶在下雨的日子里,在白天就像是夜晚一样,到处是滴滴答答的声音,院子里种着的香菜、菠菜、茄子、苦楝树和梧桐树。还有那几棵香椿树在雨中送来阵阵浓香,屋檐下的水滴,流淌到玻璃上的水滴,都在氤氲着她的梦,往日生活的很多人这时会来到她的床前,讲述着过去的事,那些活灵活现在活在她脑子里的人与事。也许她躺在床上还会做梦,梦到一切琐碎的无关联的梦,梦到她出生的清平县,那条大街上她的父母。我的太奶奶和太爷爷煮就的熟肉那满溢的香味。她也许会梦到一些她认为的坏人,她小时候常常装鬼吓她的哥哥,可惜他早早死去成了真正的鬼,还有那个在他们家熟肉店的胡同口飘来飘去的乞丐,她父亲曾给他钱让他回家种田,可他把钱拿去喝酒了说他不会种田。他满脸肮脏嘿嘿笑着要求施舍一小块肉。他喝酒喜欢用肉当酒肴,不给他,他会缠着不走,直到她们姐妹回来,他会缠着她们,跟父母亲说她们俩长得真好看,口水都下来了。父母赶紧给他肉让他离开。奶奶说到现在她经常梦见这个乞丐绑架了她们姐妹俩。一旦梦到这些,她会大声向他们责备:来呀,你们过来呀,你们这些胆小鬼,我不怕你们!她会挥舞着手中的长剑劈向那些看不到的坏鬼魂,警告着他们她是大侠,武功高强的大侠。
自从那个冬夜,冻僵的我被人们背回来,捡了条命之后,母亲就不许我到河堤上来玩,所以,我离河水远远的,我黑黑的脚趾被盖上了一层泥土后,我都没有将脚伸进河水里。我遵从母亲的教导,在河堤上、树林里散步,然后安全地从镇上的集市向家走去。
镇上总是有集市,它在五天的循环期是大型的集市,适逢初一、三、五的日子是小型的集市。经过那里时我闻到烂菜叶的味道,泥泞的牲口市里有牛、驴等牲口粪尿的味道,牛们摇动着头以便赶走闻讯而来的苍蝇和各种小虫子们,它们的蹄子陷在雨后的泥水地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则蹲在它们的旁边无所顾忌。
那家拐角处的老店铺,里面陈旧的东西散发出陈年的味道,它从我出生就存在,从不因为生意冷清而关门,在时间之外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里面过时的衣服布料质地还是很好,但人们不再去穿它们,在布满尘土的柜台后面的女服务员都变成了三四十岁的妇女,她们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店铺里,在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搭起清凉的招牌,为过往的人们所熟知。
走过那个店铺的拐角,走在宽敞的大街上,我为自己一直想逃离这里而羞愧,可是,我还是想离开这里,像舅舅家的表哥一样在县城里上学,上初中然后是高中,住在学校里,同宿舍的女学生们会为一件小事大吵大嚷,小心眼的女生们把自己的内裤晒在太阳下,挤掉先前已经在那里晾晒的其他人的内裤,等等。我没住集体宿舍却知道很多事,很多人不愿住集体宿舍,可是我愿意,我愿意逃离我的武功高强的前辈——我的奶奶的制约,这是自私的想法。
伴随着这些自私的想法,我知道今天上午就来到我家的舅舅,他在小声地劝母亲放弃对奶奶的照顾,他会说母亲已经做得足够好,就是不再照顾奶奶了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说起来孙家的人应该对母亲愧疚。而我的母亲吴水芹会告诉我的舅舅——人称大老吴,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黑红得发亮——我的母亲会说,第一,我的大姑孙晓梅的儿子已经结婚,她很快也要当奶奶了。第二,我的二姑孙晓晓,她已经和现在的丈夫,原来的前姐夫田志强从东北那地方回县城老家,说这叫落叶归根,她一辈子没要孩子,只为着田志强的绘画梦想,他们现在办了一个绘画班,她要照顾田志强,还要照顾那些学画的孩子们。第三,我的小姑孙晓莉,她的丈夫刚提拔为局里的一把手,家里人来人往非常不方便。这时,我的身怀绝世武功的奶奶会感觉到什么,她在隔壁的床上使劲捶打着墙壁,发出咿呀的喊叫声,我的母亲和舅舅会打开房门看着在床上支起上身的奶奶,她嘴里嚷着“让我早点死吧”之类的话,母亲会很淡定地说,“妈,你这是干吗?好好休息,没你的事!”
母亲的话像是强心剂,奶奶立刻安静下来。我的舅舅见到如此异常情况,摇摇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我行走在这个集市大街上时会有人向我投来不解的目光,就像我的母亲以前走在这条大街上一样,当然看她的人会有更多的好奇和惊异,但母亲依然故我在走着,走向原来的农资店,所以,我不认为我不可以随意走在这条大街上。
我踢着石子漫无边际地走在大街上,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事了如指掌,我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走过新开的卖女孩子发夹头饰的小店。那里挤满了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子,她们吵吵嚷嚷地走出来,穿着廉价而时尚的衣服,世界在她们的挤压下变小了,小到一只小小的发夹,闪烁着水晶般的光芒。
在另一边的几棵大树下,有几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子,她们面前放置着成排的某个品牌的酸奶,箱子堆得很高,有几个中年妇女带着她们穿背心短裤的小孩子们围在那里。我知道在这烈日的树阴之下,其实那些酸奶是快过保质期的,到镇子里降价销售。我不知道我的将来会不会变成这些女孩子——她们嘻笑着,在酸奶箱子前,在降价出售的皮革鞋子前面消磨人生只有一次的青春时光。
我的奶奶,她在我父亲去世后从不在我和母亲面前提起我的父亲,然而有一次我回家时她神秘地对我说,“今天,你爸爸回来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然后我说。“是吗?奶奶你别想太多了。”
奶奶说,“真的,他回来了,他让我对你们娘俩说‘对不起’呢。”
我的父亲之所以在我们这祖孙三代的女人中不能提起,是因为这是我们三代女人心里共有的痛,当然我还不算个女人,我只是个小女孩,某种程度上过早成熟,我也算个女人吧。但那天奶奶说父亲回来的话,让我平静多时的心里泛起波澜,其实在心的湖底一直有一个旋涡的中心,只是一直被压抑着,一旦有外界的一颗小石子投入,那里就会有更多的波浪汹涌。
奶奶说,“我们不搬离这个皂角镇,就是我在等你爸爸,我知道他会回来找我的。”
我淡淡地说,“奶奶你歇着吧,别想太多。”
奶奶说,“墨墨,他最担心妮子你呢。”
我跑出奶奶的房间,泪水第一次流满我整个的脸。
我和奶奶心照不宣。每当我回家时再看到她和某人热烈争论的情景,我会避开,我想一定是我的奶奶和那些鬼魂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些鬼魂在我奶奶的屋子里徘徊,说着相互问候的话,话里带着黑夜的隐晦,带着旷野里空气的清凉。
屋外起了很大的风,但我站在风中的院子里。让风吹过我的脸颊,并没有粗粗的沙粒般的东西掠过,因为这是夏天的风,不像刚刚过去的春天,沙尘暴时来侵袭,沙粒灌满嘴里,从闭着的眼前飞掠而过。今天的风只是让黄昏将近的天变得更昏黄了,夜里可能要下雨了。天继续阴沉吧,让雨下来吧,我喜欢第二天这个洗净铅华脱胎换骨的世界。
是的,我有些理解了,奶奶说,几年前,当姨奶奶在老病没人照顾的时候也不肯搬离韩庄原来的老屋,来跟我们一起居住。姨奶奶的唯一的儿子就死在那座老屋里,她甚至没有看到他长大。奶奶和姨奶奶共同交流着失去儿子的痛,在星光明亮的夜晚,星空里跳动的星星光彩焕然,院子里有虫鸣的声音,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穿过院子里的蔬菜地,穿过香椿树和无花果树之间,树丛里隐藏着看不见的动物或者灵魂,仿佛有人正悄悄地向我们家的窗子靠拢,期待着一次难得的相遇。也许是整天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奶奶不让拉上窗帘,她瞪大双眼望着窗外的夜空,她还没有混浊的眼睛里映出窗外的大树、野草、天空和花朵,还有在深蓝的或者是灰蒙蒙的夜空中,那些像是位于湖底的星星闪动着,有时像云层般移动并变幻着形状,也许是想着我父亲会让那些星星给她捎些什么话来。
我的表哥也跟我的舅舅一同前来了,他叫吴翔飞。他在他父亲和我母亲的谈话中插不上话,百无聊赖,幸好我回家吃中午饭后可以带他到我的“私人领地”——我即将去上学的初中学校的核桃林“游览”。
走过镇子里一条必经之路,学校大门露出在民居和镇政府大院之间,多有填补的柏油路到这里就又宽又直了。
你们这个镇子大吗?有多少人?吴翔飞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镇政府的统计人员。我说。因为我的母亲,种子站的会计吴水芹说过。这些由镇政府的统计管着。
是啊,我很早在我已故的父亲孙乐那里见过这个镇子的地图,上面标明了不同的村庄、河流、小桥,省公路和有关铁路经过的路线图,至于这个镇政府所在地,它呈一个六边形的样子。
但一个地方的样子并不是由地图上显示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样子。如果我问吴翔飞表哥他所在的县城是什么样子,估计他一定说不上来。
在学校装着自动门的大门口,我手足并用利索地爬进来,而我的表哥则费了不少时间,这时可能联想到腿的问题,他一边爬一边神秘地说,我听我爸和你妈说话时,感觉他们认为你奶奶可能没有瘫痪。
那可不由我们说了算,我说,我奶奶说了算。
表哥终于跳进来,他说,那你奶奶好意思这样?你和你妈妈就这样由着她,伺候她?
我说她是我奶奶。
真没意思!吴翔飞一甩胳膊,像是挥走什么不该带在身上的东西。
我们分别在两棵相邻的核桃树上,各自寻找着可以坐得舒服的树杈。我说,“不久我就要到这里来上学了,你看,我的核桃林怎么样?”
表哥说,“哦,当然,这里是你避难还是避暑的好地方?”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到县城里上学吗?’'
我说,在那里上学是不是要住集体宿舍?
集体宿舍住不惯,你也可住到我家里来。
那倒不是。我说。
我望着远处那蓝色的天空,在暑热之中的天空有些沉闷,鸟儿们不再鸣叫,仿佛跟人类一起都沉入到午睡的梦中,一丝、两丝、团团卷成一团的云丝在天空中游荡着,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它们有欢乐、痛苦,或者哭泣吗?有无边无际的梦想吗?正像天空这么大的世界,它们能找到这个世界的大门,它的入口处是否贴着“闲人免进”的牌子?而它们正是闲散人等,不配进入?
云丝和云团在悄悄地移动着,游戏般变幻着模样,它们是善变的,我知道。这些云儿飘荡着,在天空中自由自在,无论乌云是否来侵袭,它们都义无反顾地自在地游荡、游荡……
风儿微微吹来,在这午后,在这艳阳高照的时刻,一切都像是梦里的行走,梦里的仰望,梦里的云丝和云团,梦里的游荡和快乐,核桃林里的梦是那么的轻柔,像流淌着的轻音乐,发出琴弦拨动时轻轻地震颤和抖动,忽然,我的表哥说,“你知道吗?离我们家很近,也有个树林,有一些是槐树,它们在五月里会开白色的很香的花儿。我和妈妈,有时和父亲去那里散步。”
我被表哥的话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我看着我这个表哥,他一点也不像舅舅的儿子,他又高又瘦,白白净净的,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
他又说,“你看我能尿到那棵树上吗?”
他指的是跟我们俩所坐的两棵树形成三角形的另一棵核桃树。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当即脱掉裤子要对着那棵核桃树撒尿。我喊道,不要!但却看到表哥又瘦又白的屁股戒捂上眼睛,却从指缝里看到一股水流直冲那棵核桃树,我从我坐的树上出溜下来,然后双脚跳到地上。我说,“表哥你耍流氓,我走了。”
我向核桃林外跑去,身后听到表哥在喊:“墨墨,孙小墨,孙小墨,你等等我!”
是的,我的奶奶,她好强但又自卑,傲气又沮丧,她在我们看不到她时,她站在窗前自言自语,我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好像在和某个人激辩着,我不知她的对象是皂角镇上的众人还是我的不光彩地死去的父亲。抑或是母亲和我……也或者是我已经死去的姨奶奶,那或是她最亲密的人了。
有时,我的奶奶对我说,“妮子,你将来会成为这个镇子上的唯一有成就的人。”
我说,“那你是说我能考上大学考上那个什么博士吗?”
她说,“不知道,我不懂什么博士不博士的,我只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你父亲也跟我说了,还有你的姨奶奶。”
我的奶奶不仅是武功高强的大侠,还成为了一代女巫的宗师,她不出屋门却总是预言着一切即将发生的事。在她谵妄的话语里时常露出某些玄机,她用和鬼魂相通时知道的秘密告知我,诉说我和这个小镇的未来。她说将来小镇会成为那个县城的一部分,人们会忘记我父亲的事,还有我曾经是我父亲的女儿,她的孙女。
我微笑着默认她的话,哪怕她说我将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我也不惊讶。我像是一只还缩在茧里的蝴蝶,正痛苦地蜕变着,挣扎着,等待破茧而出的时刻。我怕那时我的翅膀太柔弱又不太美,害怕自己的到来不是人们所期望的,惶恐地望着这偌大的城市森林,不知将在哪一棵树上栖息。现在我享受着奶奶的臆语给我和世界带来的变化,她像宣讲福音的牧师宣告一个福音时代的来临,而我就是这个福音时代的使者。我仿佛看到一个开满紫藤花的小公园,在那里散步的人们在五月的天气里伸展着自己的腿脚,初夏的芳香在城市里盛开。生活有给不完的惊奇,就像我们家所有的事都发生得那么传奇一样,我和我的奶奶也是其中之一,我们成了这个镇子以及将来的皂角街上的女侠和兼职女巫。
是的,未来,两边开满梧桐花的柏油路通向一个叫做皂角街的地方,我依稀看到这个被改造过的种子站的小院,我们家的香椿树和无花果被淹没在一片高大的楼房之中。在漆黑的夜里,我穿过城市的街道,像迷宫般的街道,有人群在追赶着我似的,它们张牙舞爪,伸着黑炭似的长长的魔鬼般的手指,那些手指就要抓到我的背了,我拼命地让我的身躯尽量前伸,我奔跑着,喘着气,终于来到了皂角街。大街在我的面前像是一道河流般流淌着,暗淡的星光明亮起来,月亮的光洒在上面发出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样的琥珀似的闪光,我掉进这深渊里大声喊着,奶奶,奶奶……然后我的身怀绝世武功的奶奶正站在皂角街的人口,拄着双拐,飘乱着满头的白发。我掉进了我混乱的梦中。
那时的我是否迷茫我将自己的母亲与奶奶如何安置?
(作者简介:于兰,1968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现在某文联工作。在《青年文学》、《萌芽》、《美文》、《作品》、《红豆》、《雨花》等杂志发表小说和散文多篇,多次获奖。出版有散文集《时光的碎片》、短篇小说《红线》、长篇散文《乡村物语》、散文集《移植在心中的树》、散文集《与时光相遇》。主编民刊《文泉》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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