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编年史:我的1998
2011-12-29肖逢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3期
被兼并
1月7日,在远处嗥叫着的那头“狼”——企业兼并,终于来到了我们身边。
曾经水旱无忧的国企,走到1998年时遇到一个大“坎”,翻不过这个“坎”就意味着出局。以兼并、破产为主要方式的国企改革“攻坚”阶段,在这一年的搏杀尤其惨烈;无数弱势、劣势企业“突围”无路,纷纷中箭落马,我所在的钢铁厂也没有逃过这一劫。
新年伊始,厂里没有往昔万象更新的气氛,而是笼罩着一片惨淡愁云。主业钢铁产品已经停产近一年,资金运转空前困难。主要原因是产品销售市场饱和,但是原材料涨价还紧缺,不如停产免亏。在很长时期里,一个怪现象严重影响了国有企业的生存发展,这就是“三角债”。企业间交易互相拖欠货款,还理直气壮地说“欠债不赖债”,其实后面还有一句——也不还债!“杨白劳”每每逼得“黄世仁”走投无路。不少国企就是被“三角债”拖得元气大伤,最后迈不过“改革攻坚”这道坎而死掉。本来我们厂的附属产品水泥、焦炭质优产能大且畅销,如果能收到钱,日子还能对付,但概莫能免地也陷进“三角债”怪圈,动弹不得。当然也有自己瞎折腾的原因,我们厂原来有一座生产主厂,三座矿山,由于采矿成本太高还不如买矿,矿山被逐步废弃。有一段时间钢铁、水泥很好卖,厂里赚了些余钱,日子刚好过一点,又盲目扩张,在临近江油市区的铁路边,新建一座产能超过老厂的炼铁厂及焦化厂,由于成都无缝钢管公司提供了部分资金,就为对方生产生铁,后来还不起债,新厂就被钢管公司收为下属企业。新厂走了,老厂接着又新上马一座大型机械化焦炉和附属的发电厂、污水处理厂等,资金不够,到处拆借融资,用了七千多万,这在1998年是一笔很巨大的钱。经过这一番折腾,企业终于累得趴下了,于是由政府主管部门决定了“被兼并”。
1月7日,绵阳市主管部门到厂来召开干部大会,宣布由四川永安电力公司来兼并我们厂。永安方面提供资金,使工厂恢复生产经营;同时,永安方面派出厂长黄涯漳和党委书记李澈霄全面负责工厂工作。瘦弱白净的黄厂长三十多岁,戴眼镜,言行温和;李书记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说话带点霸气。正缺钱时有人来送钱,工厂方面多数人并不怎么反感兼并,只是觉得我们这么个国家大二型重工业工厂,被一个地方小水电企业“吃”掉,气不太顺,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在厂里流传了一句颇带情绪的话:“大鱼终于被小鱼吃了!”
始建于1950年代的永安电站是一个在涪江三台县芦溪段引流发电的小型电站,后来扩建了一个3万千瓦的文峰电站;1993年加上一些别的产能改制为股份制企业,最近想上市,但是自身资本量不够,就由政府“拉”来跟我们厂“打包"PA做大资本规模。据永安方面来的人说,是遂宁市射洪县的明珠电力成功上市激发了永安上市的热情。遂宁原来是绵阳地区的一个县,1985年划出遂宁、射洪、蓬溪三县成立地级遂宁市,1997年又将蓬溪县一分为二增设一个大英县。如网络语言所说的,虽然换了马甲,但彼此的家底都是知道的。射洪紧邻三台。原来也是百万人口农业县,后来有了沱牌酒业等企业,地方工业得到发展,该县的明珠电力公司实际是由一个装机3万多千瓦的螺丝池电站、一个装机5千千瓦的东风电站,加上一批更小的发电站,以及供电、送变电、电力安装等附属机构组成的地方企业,但是打个包注册资本就有8594.55万元,竟然成功上市。永安电力见此大受鼓舞,自己的产业构成和资本规模跟明珠电力大体一致。但是晚了一步,申报上市被卡住。说是资本总量不够。绵阳市的主管部门就想到了我们这家最大的市属企业。按照市里和永安电力的如意算盘,把这家钢铁厂跟永安“打包”上市。既壮大了良性运转的永安电力,说不定也带活了疲软的钢铁厂。
1月下旬,永安水利的景总来厂里参加年度总结会,这边迎接的低姿态和那边莅临的高姿态构成了带点“呼儿嗨哟”的意味。下车伊始的黄涯漳以厂长身份宣读了这边提供的1998年度生产经营计划报告。景总高瞻远瞩地讲了永安集团的发展宏图,欢迎钢铁厂加入永安大家庭,说总公司会给厂一定帮助,但是又委婉而明晰地传达着“主要靠自己”的意向。
说是被兼并,实际上从永安过来的管理人员除黄、李两人外,只有财务方面来了一个负责人,厂里的架构和人事没有改变。同时也造就一个怪现象,原厂长书记并没有被宣布职务变动。两套厂长书记班子并存。日常生产经营由黄涯漳负责,他不懂这边的生产,生产管理也就是由各个分厂车间按惯性运作,他实际上只管供应销售和财务的审批。原来的厂长陈昌化乐得只负责焦炉建设的收尾工程,而原来的党委书记刘佩湘就白天在办公室读闲书写闲文章,晚上聚集一伙人在办公室打牌。永安方面的人没有带家属,每到周末就由厂里的车送回三台度假,周末厂里就只有值班的副厂长管事儿。
我这时在厂工会工作。在此前厂工会主席多由老革命担任,其中一位是抗日战争早期入党的,解放后当过县长;一位是八路军回民支队排长出身当过军分区司令的。本届工会主席万主席已经在去年底退休,在任的凌主席是副主席接替的,也到了可退年龄。当时企业员工的离退休管理还没有完全移交地方社保局。员工的生养死葬全由企业一手包揽,企业还养着子弟学校、职工医院等福利机构,自己有自来水和天然气的管网配输系统,还从川西北气矿在我们厂附近钻出的“自留井”中买下一口小型天然气井的产量专用。厂工会除了管理离退休人员(包括设在江油市区的一座干休所)外,还要管全厂职工文体活动、职工生活困难补助、女职工权益和福利、计划生育、职工幼儿园、电影院、电视接收系统及有线网络、舞厅及小卖部。
我自1981年从省商校回厂以后,在车间工作过,又教过一年多子弟学校,再考进四川教育学院中文系读专升本;然后结婚、生子,老婆是厂职工医院的医生。毕业回到厂里继续教书,但是在晋升职称的时候,本该我的中级指标硬被厂里给了一个资深厂级领导的儿子,接着这个毛头小伙被提拔成校长。在被正式任命之前,他跟我订了一个君子协议,希望我在面子上要给他全力支持,他也会回报我以相应的宽松环境。比如容忍我不爱坐班、不爱写重复繁琐的备课本等缺点。为什么要这样打招呼呢。因为这时候学校的教师要么是跟我一样从建校时就进入的老同事,要么是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小字辈,有的还曾是我的学生。我不但在教师里人气足够,还有很多学生家长是跟我差不多时期进厂的老哥们,连周边的砂石老板、铁路员工、菜贩、渔夫、船工以及地方干部都跟我熟识。没办法,这就是“地盘熟”的优势。
我本来就没有要跟他作对的想法,能有这么个君子协议当然好,我也就真心帮助新校长开展工作,但是他屁股坐稳之后,可能出于他生就睥睨众生的德行,就单方“撕毁”协议,逐渐找机会跟我生事儿,显示他很强悍。我历来厌恶“窝里斗”,遇上这么一个没规矩的小师弟,只好认输跳出这一角江湖。企业内对人的评价体系,是建立在资源实力、利害关系和利用价值基础上的,我这样的所谓“知识分子”在企业里如果不教书。就基本等于无用。新校长认为我没有留在学校欢欣鼓舞地为他捧场就是跟他叫板。我就等于得罪了一个看不见的权力圈子,所以我被“晾”在一旁很正常。当然国企的干部制度也保证了在我上班的位置上必然有一张办公桌,而且工作没有考绩指标,收入水平与条件相当的多数人一致,这些都有效地保证了心态的平衡。退出学校后,我从1989年以来先后在机电车间、厂工会混着,安享计划经济时代国企最后的清闲生活,把儿子送进小学,忽而就混到了中年,忽而就混到了国企改革的危机时刻。
我进人工会以后,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就是写各种开会和参加评比竞赛的材料。上级考评机构一般不会到现场检查,就看材料。我写了若干让领导认为很“动人”的材料,还总结出了一个被上升为经验的“车间班组工会组织的工作体系”,弥补了本地工会组织这方面的不足,受到上级工会的推广。我们厂工会成为得奖大户,在绵阳市工会,经常与长虹集团、九州集团这样的特大企业工会同台领奖。一个企业工会能够挣到的奖项,差不多都有了,某些很“偏”的奖诸如“八五期间全国群众体育先进单位”,发得极少,我们都有。而且已经有车间、班组工会挣到了全国总工会表彰的奖牌。只剩全国总工会颁发的“先进职工之家”没有挣到,如果企业不垮,抱回这个奖牌是指日可待的。
此时我是厂工会副主席兼离退休管理科科长,由于万主席在一年多前不顾临近退休年纪而坚决参与到机焦工程建设指挥部中负责材料采购,当然这边主席的职权也没有放弃。凌副主席对此很有情绪,工作爱管不管,事来了就支我去应付;除此之外,我还要经常聆听离退休老革命的教诲。为他们解决生活中的大小事务。计划经济时期大批资格很老的干部分派存国有企业任职,国企干部就是国家干部,因此我们厂也有不少离休干部,对他们的生活待遇,政府只出政策文件,企业出钱出力,亏谁也不能亏老革命。他们家里水龙头坏了,一个电话打来我就要忙不迭地派车派工人到城里干休所(当时我们厂干休所的设计、面积是江油市区首屈一指的。还配有伏尔加轿车专用)去维修,有什么待遇方面的文件下来,我得立即找厂长批示落实,还有节日慰问,疗养治病,去世追悼善后,都是我负责的事。我成了江油、绵阳、成都的病房、太平间、殡仪馆的常客,目送一个个音容笑貌幻化成灵魂。曾经为了找一个不知运到哪里去了的病逝干部遗体,我在一天内跑遍成都的殡仪馆火葬场挨个翻找,吓得我带去的随员直喊腿软得挪不动。开追思会致悼词,就说不清楚有多少次,这也练成了我临死别不掉泪、睹悲情不动容的本领。
一月份还是各级企业工会跟上级总工会清账的时候。根据《工会法》和当时的规定,企业要按照工资总额的2%提取工会经费拨给厂工会,这笔钱加上会员个人交的会费后,其中40%要上缴市总工会。市总工会不靠这个钱吃饭,他们的工资和日常办公经费是有保证的:这些钱除了按比例再上缴外,大多用于搞各种工会活动、会议培训、文体表演比赛、慰问企业员工、补贴基层工会组织活动等,当然会在贫富差距上有所平衡。(最近这个情况有些改变,全国很多地方的上缴部分提高到50%,还有更高到70%的,让基层工会叫苦不迭;有些省份的邮政、电信、移动、联通、网通等国企,基层工会只上缴10%给地方总工会,另上缴40%给所属产业或系统工会。)在企业方面,就算不差钱,厂长一般不会主动给工会拨款,在批钱给工会时都是作肉疼状。景气的年头,工会经费大体能兑现;到不景气时,非但拨款不能按时,工会账上的钱都保不住要被厂长“借”去。我们工会积存的几十万元“箱底钱”,也被陈厂长厚着脸皮“借”了去,最终成了烂账。在钱的问题上,企业工会主席很难当,要在厂长和总工会两边搞平衡,一边要保证不会逼死厂长,一边要承诺不会拖垮总工会,还要挤出钱来完成订阅工会系统报刊等任务。绵阳市总工会很体谅企业工会,不会催,但是在年终时候。总得有个了结。今年的要钱空前困难,但还是给了,只给了上缴总工会的那部分,厂工会应留的、此前“借”工会的,都继续欠着。
缴了钱,我才敢到绵阳总工会交年终总结。市总工会原来的主席已经调到省总当副主席,现任主席是市纪委书记兼任的,由陈副主席主持日常工作。得知市总工会立即要下到各地慰问困难企业,看了一下“困企”名单,比往年增加了很多,我们也在内。就是相对好过的企业,也免不了受“株连”,听说江油电厂等一些相对殷实户,就在被地方政府部门动员协商后,提前预缴了若干税款。
回来的时候,我顺便在绵阳的商场给儿子买了一套课桌,儿子在厂子弟学校上四年级,坐的还是低年级的桌椅,孩子长高了,只好佝着背写作业。不久前厂里给钱买了部分新课桌,但是校长发了一个通知,要用这些新课桌,得交100元使用费并且不退还。这在当时是一般工人的三分之一月薪,很多家长不满意,就向厂里反映,陈厂长照例装“吊(川方言音dia)眼皮”,置若罔闻。家长扛不住,只好纷纷交钱。为了儿子不受委屈,也为了不让为所欲为的人太高兴,我就自己买,以后不在这里读书搬走就是。本来我以为校长会出来阻挡“自带课桌”,但是这一个回合是他假装“吊眼皮”。
春节慰问
1月28日就是农历虎年正月初一。节前是工会最忙的时候,企业工会和省市县总工会的工作重点都是一致的,就是慰问企业员工,慰问离退休人员,看望因公死亡、负伤或长期患病的员工及其家属。各级工会也都要忙着接待来自政府和上级工会的慰问。
1月12日,绵阳市总工会就召开扶贫送温暖工作会议,说市里非常重视,由一位副书记挂帅,财政拿出220万元,还从各方募集到1013余万元;大致分配给市属企业250万元,县属企业40万元(县属企业还能由各自县政府解决一些)。市总工会赵副主席介绍了绵阳市的企业情况,说去年市属企业破产25家,县属企业破产40家。全市有308户困难企业,下岗5万余人(注3)。会议要求,钱从银行汇到各厂,每个对象受助额不超过500元,名单公示上墙,签字领钱后的名册在春节前上交市总工会。另外,市领导还要分头带领慰问团到各个企业看望职工,每个企业由厂党政工负责人等候迎接,要准备一份简短的汇报。事先确定3户困难职工家庭,每个家庭的情况介绍要有百字左右打印材料。由各厂自己准备3个红包,每个装500元,慰问的时候由市领导发到受助职工手中。还特别要求教育职工不要群体聚集向领导提要求,领导不会当场解决问题:要保证领导的安全,慰问团在每个厂停留的时间不超过1小时。
随即来我们厂慰问的是绵阳市总工会赵副主席率队,送来了5万元象征性支票(钱已经到账)。按惯例江油市政府和总工会也要到各企业慰问,在江油地盘上的大企业不属本地管,工会关系也分别在成都或绵阳。所以江油市的慰问一般是礼节性的。说说暖心窝子的话,烤烤火,喝一会儿茶就告辞。但是今年的慰问不同,是由江油的市委书记、人大主任和工会主席联袂来的,还象征性地送了5000元慰问金,分给10户困难职工。省政府和省总工会过节前照例也要到川西北的广元、江油、绵阳、德阳等工业集中地区慰问,也是到事先选择好的企业。这年是由一位省委副书记带队到江油慰问,对象之一是江油钛厂。这个厂是被不断转型拖穷的,原来是四川农药厂,还没有建成,国家产业政策改变就让这个厂由化工转冶金,生产铁合金;待生产出硅铁,刚刚出口看好,又叫转产钛金属,钛的产能还没有形成,企业已经转不动了。省领导来慰问,不啻是给这个厂打强心针。但是这一针的“注射费”及其“消毒费”也不菲。据一位钛厂的熟人说,可能地方政府为了避免这个旮旯里的人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而过分热情围观影响行程,在当天出动了若干警力和镇村基层干部民兵在寒冷的公路旁维持秩序,当浩浩荡荡的慰问车队到达时,却因为下雨无人围观而一路顺畅无阻。虽然慰问金只能解决部分困难员工生活的燃眉之急,但是企业干部职工还是由衷感谢,来自领导的巨大关怀,会激发企业员工的奋发斗志,能够创造于慰问成本多少倍的财富啊!
三台、中江、射洪和蓬溪等县是我们建厂(矿)时招工比较集中的地方,也是慰问退休和伤病人员的重点。这几年的春节前慰问都是我在跑。带一些慰问品、现金,在退休人员集中的城镇,就召集在一起开个短会,发慰问品,收集意见,现场报销一些数目不大的医药费(数额大的还得到厂里解决);住得零散的人员就选汽车能到达的地方;正在住院的一定要去看望。这次还是照旧,一辆越野车载着我天不亮就出发,要马不停蹄地跑几个县,最好一天跑完,宁愿半夜摸黑回来。司机老笪是退伍军人,身体特棒,也能吃苦,开到100公里外的三台县,正是早饭时候,匆匆吃罢,我就到预定好的县招待所接待退休人员,因为事先电话通知过,所以能来的人很整齐地来了,一年到头,又感受到来自组织的关心了,接过慰问品,有些人的眼里分明闪现着感动。
那个年头的老工人,绝大多数勤俭朴实,能按时领到退休金,能报销医药费,子女可以招工就业,过年还有人来看望,他们对企业的感激是由衷的。这样说。是因为还有个别不够朴实的让厂里很头疼,接下来要去的是射洪县城和青岗镇,那里有两个著名的病号。在县城的姓冯,生病休养已经十多年。他曾经在矿山的基建科做测绘,工作不久就生了肝病,回到他妻子所在的射洪,在县城租房养病,他的妻子作为厂里聘用的护理,有工资。他的治疗费用基本是实报实销,就这样,企业十多年来一直养着他夫妇和两个孩子。为什么对他这样特别宽厚呢?除了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外,还因为他和现任陈厂长是同乡兼同学!
我这次来,想到医院看看究竟老冯的治疗情况,因为他的妻子每次拿来报销的医药费数额让人看了心颤。而且早有传闻,他们和医院“配合”得很好。到了射洪,我先完成了多数人的慰问事宜,就打老冯留的医院电话。接电话的人怪怪地说老冯不在医院,我叫笪师傅直接把车开到射洪县一家大医院,随便问了几个穿白大褂的,果然,老冯真的是这里的著名病人,医生护士们说起他,眼角眉梢都是感动。老冯的主治医生小跑着来了,我叫他拿出住院病历及其治疗记录给我看,他尴尬地笑笑,说一时找不到。我要看有关老冯的药房发药记录(这都是厂医院院长委托办的事),这是不可能失踪的,他也说找不到。我说,再磨蹭我就到县卫生局去了,他才起身出去,回来没有带来记录册,带来了一个老先生,说这是院领导。院领导对我又是鞠躬又是拍肩膀,说的都是云山雾罩的话,其实这个结局已经够说明问题了。放弃了跟医院较劲,我到了老冯的租住房,看见他清癯的面容和他妻子的满脸堆笑。我一句没有说医药费超标太多的问题。这次他向厂里提了一个要求,要求招收他的一个儿子当工人,我想这应该不是问题,国企的优越性就是体现在这些方面的,反正每年都要招很多员工子弟进入技校,毕业就上班。后来他的孩子很快就被招进厂了。
青岗是射洪的一个区镇,区医院住着的是老何,据说他早年在矿山受过工伤,经常见他来厂里报销出自青岗区医院的大堆药费单据。他每次来报销的时候都是一个模式——来时拄着双拐,显示老伤复发很严重,然后不屈不挠地到退管科、厂医院、厂长处审批那些可疑的单据,结果总是如愿以偿,最后寄存双拐轻松回家。这次青岗医院照例没有老何,但是如果我不来,他会在下一次回厂时眼泪汪汪地说他在医院难过得几天不能入睡。医生说,他刚刚回家去取点东西,下午要回医院的。我本来不想费口舌,听他这么说就还是请他带我到老何的病房看看。区医院的医生显然不如县医院的会圆场,尴尬地说,其实是前几天走的,都收拾清洗了,没有什么看头。看到医生的难堪表情,我也就不想再拷问他治疗和发药登记是怎么失踪的了,就把慰问品留下请医生转交。想到厂里的状况,我难免要杞人忧天地感叹一次:如果破产了,他们到哪里去报销哦!
众所周知国企的漏洞岂止这些小窟窿,我不是跟这些可怜的人过不去,是想通过自己经手的事例说,当时国企办社会的境况很无奈,既有体制上的缺陷,也有管理上的失控,才导致这些现象产生。这些跟“大锅饭”一样,不是合理的人性化管理。何况对他们太“大方”,就是对大多数职工的不公正。
往常工会还有一些传统的过年活动项目,就是放电影、组织文艺演出、组织球赛、办游园会等,把厂区的过年气氛渲染得温暖热闹。在没有影院的时期,放坝坝电影,露天文艺演出都会引得职工、家属和周边居民热捧。电影队还经常进矿山,大白天在井巷里扯起银幕关了灯就可以放映(铁矿矿井里没有瓦斯),后来给每个矿山也配备了电影队。再后来厂里修了影院配备了专业设备,火了几年,电影业却萎颓了。有线电视在厂里办起来后,电影就更不叫座,工会的专职放映员老曹的大半精力放在了管理电视系统和帮人修理家用电器上。去年,无心恋战的老曹提前退了休。此后偶尔放几场电影,就由工会干事老黄客串;过去电影多的时候,我为了练习“立”着悬腕写毛笔字,还给影院的广告牌用水粉写影讯,如今电影少了,影讯也由老黄写去。今年工会没有钱,也渲染不出像样的春节气氛。看见企业如此境况,职工也缺少兴致,演出打球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愿意参加,厂区的春节就在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中安静地度过。
职代会
三月份,厂里例行要召开全厂职工代表大会,按程序是审议批准上年度的生产经营结算报告,审议通过本年度生产经营计划,还有本年度的职工集体福利事项等。从制订的开会程序看,起承转合完全符合规定,能够体现国有企业职工当家作主的宗旨。实际上呢,厂领导班子早已经在主管局那里和班子内部把一切都摆平了,给职代会一个冠冕堂皇的结算报告和一个大而化之的计划,算是给领导阶级一个参与和监督的机会。职工代表的产生不是海选,而是各基层单位按照分配名额,确定等额候选人,交由班组车间走走民主过程;在其构成中,大多是管理层、中干、工段班组长,普通员工有几个点缀。就算是代表的构成能够代表民意,在短短一两天会上,凭着一份语焉不详数据可疑的结算报告,又能审出个什么结果来?何况在重工企业中,员工的文化水平普遍低,看得懂那种报表的是少数;多数员工最多只关心一点:是赚了还是赔了?只要工厂烟囱还在冒烟,有活干,按时发工资,福利不减,别的事操心也是白操。工人阶级在政治上当家作主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在我们厂,要想对厂里具体的经营状况“当家”或“作主”,用一句四川话说就是“空了吹”。
而我却无法不关心这些事。我在厂工会做了几年办公室工作,每次开会用的厂长述职报告先要给我看,我得根据报告的口径和数据,拟写厂工会主席的职代会报告。这种报告只需要写一次就够了,以后每次开会前只需要在上一次的文本上改写一些新年度的目标任务的提法和数据就行了。办今年的职代会时,一应文字还是我准备的。
职代会上工会还有一个惯常节目,就是给职工代表和参会人员发放纪念品,比如时尚旅行包,不锈钢厨具,床罩枕套,石英表等。这几年,给我们提供纪念品的是一个叫李世提的浙江苍南人,小伙子当初上门时,以产品新颖、价廉、先供货后收款的方式和讲信用、态度好赢得了我们的信任。这些沿海地方来的年轻推销员。掌握了内地国企的各种“节气”,沿着铁路公路挨个上门推销,成功率很高。他们经营手段灵活,可以退货换货,到货快,在不通铁路的地方设立火车货物代理站的方式就是他们创造的。他们个体之间既竞争又互惠,如果客户要得急,能迅速在附近同行中作现货调剂,当然他们也带来了回扣之类的正常或非正常营销手段。李世提来签订合同和收款就只跟主席一个人谈,价格如何,回扣多少,怎么交付,我就从来不知道,这也说明人家的商业保密做得好。其实这些是做生意的本分,但是在内地国企中固步自封且散漫惯了的我们看来,吃苦耐劳、务实高效的浙江商人是值得学习的好榜样。
这次来推销职代会纪念品的是一个跟李世提长得极其相像的小伙,起初简直就是看成了一个人。我们问起了李世提,他就顺竿爬说自己是李世提的兄弟,我们没有怀疑。当然,这次订货价格品种的拍板。照例是凌主席单独跟推销员议定的。凌主席虽然平时不管琐碎事务,但这些事情还是要来亲力亲为把关的。货物很快到了。这次购买的是不锈钢盆子和组合饭盒。接着李世提也兴冲冲地来了。他听说是他的“兄弟”来抢先做了生意,很吃惊。听我们描述了那个人的相貌特征后,他明白了,那人叫陈细扣,和他不但没有亲属关系,也不是很相熟的朋友。后来李世提又来过厂里,他在绵阳投资建了一个塑料制品和包装材料厂,希望我们的水泥能用他的复合包装袋。不过陈细扣这次生意还是没赚到什么钱,他在给我们发货时,多运来一部分可能是用于储备周转的,他就要求存放在我们工会的库房。但是直到十月份企业破产散伙时都没有来拿走,我们没有他的电话,又不愿让清算组白捡便宜,于是我作主把这批不锈钢盆和饭盒分给了当时在场的员工。
这一年的职代会上,有代表提出了报告“被兼并”以来的财务状况的要求,这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建议,永安方面的李书记没好气地一句“这不是开会的议程”就顶回去了。但是还有一个大家关心的主题,就是投资巨大的机焦工程,究竟花了多少钱,是不是超过预算很多的七千万?在使用开始即有主厂房地下基础断裂的传言是否真实?当然这些也是得不到陈厂长明确答复的。“大道”的信息不通畅,“小道”信息就活跃,有人说,年初供应公司盘点时,有价值七八十万的生产设备有账无货,但是陈厂长过问了就没有了下文,据说是核销了。大家都知道,管理这个公司的人,有好几个是陈厂长的同乡甚至本家亲属,是一个关系很铁的利益圈子,私下有人叫他们“××帮”。会上公开的质疑和会下的种种小道消息,我也相信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那帮老乡胆大着呢!
在开职代会的第二天下午。天上出了太阳,一直憋闷在会场里讨论的代表们要求到楼顶露台去晒着太阳开会,主席同意,于是大家把椅子搬到露台上,沐浴着早春的暖阳继续开会。大家都知道,把开会的过场走完了。一切都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进行,而且今年的严重不景气也使得代表们正视现实,没有提福利方面的要求。正议论着,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射击声,人们急忙站起来看,只见一辆上海牌轿车快速从厂生活区外面的市场旁小道冲向田野机耕道,射击是从轿车里发出的。周边的人纷纷涌向出事的地方看热闹,楼顶的人看见,轿车开了一段停下,下来两个便衣男人。用微型冲锋枪向前面两个奔逃的男子点射,但跑动的男子很机警,往田间有人劳作的地方跑,开枪者投鼠忌器,停止射击,跟着追去。但是两个目标进入生产区以后,就在错综复杂的厂房设施掩护下不见了踪影。追赶者搜查一番无果,很快撤离。
这可是当天的大新闻,听保卫科的说,逃跑的是几年前广元白龙江淘金大火并案件的被通缉逃犯,追击开枪的是便衣警察。这件发生在广元的事曾经在江油也造成很大的影响,因为这里面有来自江油的势力卷入,警察在这里抓逃犯并不奇怪,连我们这里厂内厂外都有人参与。
当然没有停止追逃,这是个公安部的部督大案。在2009年的夏天,又一个主犯落网,由于案发当年成都的媒体不知道,这次就借主犯落网的由头把这件事炒了一遍。
山雨欲来
要说步步紧逼的国企改革造成的人心动荡,莫过于身在国企的人,春江水暖鸭先知嘛。好多人习惯了关注新闻动态,有动静就要分析,看看跟自己的距离有多远。有的人忧患感重敏锐度高,有的人说说而已,有的人却觉得这个命革不到自己头上。但是这一年关于这方面的动态异乎寻常地频繁,简单搜索一下,不算地方的,国家关于国企改制破产的重要会议和重要文件就有:
4月28日,国务院派出的第一批国有大型企业稽察特派员培训班在中南海开班,朱镕基出席讲话,指出要用三年时间,通过改革、改组、改造和加强管理,使大多数大中型亏损国企脱困,力争到本世纪末大多数大中型骨干国企建立现代企业制度。
5月14日至16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在北京召开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工作会议。
6月9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关于切实做好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和再就业工作的通知》。
7月9日,中共中央大型企业工作委员会成立,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吴邦国担任中央大型企业工委书记。
7月10日,国家经贸委发出《关于禁止出售国有小企业成风有关问题的通知》。
8月7日,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等六部门联合发出《关于加强国有企业下岗职工管理和再就业服务中心建设有关问题的通知》。
11月30日,中央财政专项借款80亿元,支持地方确保国有企业下岗职工基本生活和企业离退休人员养老金按时足额发放。
12月22日,国务院发布施行《失业保险条例》。
看到这么多会议和文件,再愚钝的人也知道这次的“砸三铁”要动真格了!
我老婆的医院同事罗远卫两口子就是敏锐者。罗远卫是部队医务军官出身,在厂医院做检验,他老婆李小玲是厂质检科的技术人员。他们一家和我们家关系很好,两家孩子玩得像兄弟。罗是重庆万州人,李是贵州遵义人,他们在这个厂已经生活了十多年,并不是非走不可,李的姐姐一家也在江油的另一家钢厂,而且她们姐妹还准备到绵阳买房子。可是形势让他们沉不住气了,罗远卫决定立即调回万州;由于那边关系过硬,一个新建的央企很快接受了他们。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期,想走的人不少,能调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单位,还保得住国企工人阶级身份,可是像他们这样能迅速敲定调动谈何容易!
看见好友一家走了,我心里也很发虚,但是没有办法,这之前我已经做了一次尝试,动用了自己最“王牌”的资源,却是讨了个无趣。我在五月份就给一个本家叔叔写信求助,这个叔叔年纪和我相仿,川人说是“幺房出老辈子”,在我的爷爷辈里,他的父亲是老幺即最小的,所以他就成了我的同龄长辈。他的官运好,还比较年轻时就在江油做过副市长,当时我去考过工业开发区管委会,招40个,公榜我考了第六名,但是却没有被录取。我曾找过主管工业开发区的副市长叔叔,他说我散漫,不追求政治进步,最好不要进政府机构工作,我当时傻乎乎地以为那里面真的是风刀霜剑,也就很释然地放弃了。眼下眼看饭碗要被砸,只好硬着头皮再找他。这时候他在绵阳市一个相当有实权的局做局长,下辖若干企事业单位,我在信里希望他给我安排一个调动的机会,总不能一家人突然没饭吃吧!我害怕信寄不到他手里,发的是挂号信。我想就算他帮不了忙,出个主意指条路的话有吧;鼓励我要相信政府、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勇气的话有吧!谁知没有任何回音,可能是我给他出的难题太大,害得他只好装聋作哑了吧。
厂里还有一群人的恐慌度也很高,他们是来厂不久的林业职工。为了落实国家保护长江上游水源森林的决策。四川裁减了川西一些林业企业和人员,裁下来的人就分散安置到省内企业;我们厂也接收了几十个人,他们每个人带来了几万元安置费指标,厂里当时是饮鸩止渴。见钱就收人。这些人来了,刚适应新的生活。而且这次看来是要彻底卷铺盖回老家,怎么不焦急!我们工会的老黄就是林业转来的,老婆孩子都来了,来的时候厂里房子不够,住得很紧促。还眼巴巴地等厂里下一次集资修房子。保卫科的小伙子余志勇也是林业来的,是个摄影发烧友,刚刚在厂里谈了个对象要结婚,所以说起这个话题,老黄小余们就很窝火。但是我们工会的凌主席开始还不信这个邪,他是部队政工干部出身,政治理论素质高,他认为社会主义制度绝对不会让工人阶级失业的。话虽然这样说,在下半年看见永安电力撤退后,他也就放弃了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的想法,赶忙办理退休。当然,他很不甘心,前任万主席占着位置却长期参加机焦建设,好容易“转正”了,板凳还没有坐热,就被形势逼迫退下。恐慌度最低的是刚招收进厂的技校生,他们说,看破产在前的企业都有遣散费,好歹能够领到跟老职工一样多的一笔钱。怕个鸟!
当然,恐慌归恐慌,生活还得继续。职代会之后趁春暖花开,我组织了一次离退休人员的春游,有一百多位住在厂区和城区的人参加,租了两辆大客车,开到绵阳富乐山景区,观光加聚餐。这里是绵阳市区边缘的最高点,除了园林,还有一座类似黄鹤楼的新造仿古阁楼。退休人员的心情普遍比在职员工好,欢声笑语不断。在这里我遇到了紧邻这里的绵阳疗养院的一个副院长,我们过去有不少业务交往。他很感慨地说,计划经济时期,发给企业的疗养指标俏得很,然而这几年门可罗雀,已经在考虑改行了。他说,过去客户资源很多的成都工人疗养院等省总工会管辖的疗养院都很艰难,就更不要说市一级的了。成都工人疗养院等疗养机构这几年确实不景气,我们出于支持工会的事业总要派人去那里疗养,但派去的人员,住不够时间就要溜回来。因为位于城北将军碑的疗养院沿门前的路往北走不远,就是某国有系统的医院,再往前走不远,就是北郊火葬场和磨盘山公墓,很容易给人“一条龙服务”的联想,说起来是有点夸张,那条路从头到尾我走过多次,看惯了就淡然了。这对我后来的励志还有过正面的鼓舞作用,在考虑离开国企后怎么办时,就想到被送进磨盘山的人,什么原因的都有,惟独没有活人被饿死的(活人被尿憋死的在医院里倒是有不少,这句俗话该改了)!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平衡点。树立起了奋斗的信心。
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外面来添堵的却不辞辛劳照样上门。其中最多的是上门推销和一些媒体来拉宣传赞助费。来推销的多数是中原某省的,或自称是福利企业产品、或说是某个伟人生辰忌日的绝版纪念品,甚至冒充聋哑人来强卖垃圾似的“艺术品”。这些人懂得门径,先到厂行办,不得逞就奔厂长办公室。起初陈厂长总是做好人,多少都买一点。我为这个事写了一篇文章《××骗子与四川好人》,在成都的报纸刊登了,如果在今天,肯定会引来某省网民铺天盖地的砖头。上门的越来越多,厂长招架不住,就全推给工会处理。工会如果是万主席处理,他是明知会受骗而出于花钱买太平,有选择地要买一些;如果是凌主席,他也会有选择地买,但他是屡屡真受骗。后来推给了我,我是基本不接招。凡是真真假假的媒体来拉赞助,厂长都要给钱。一次来了一群人自称是省上某机构宣传中心的,要报道我们工会的计生工作,因为我们的计生工作在如此不景气的年头都蝉联了“红旗单位”称号。厂长软磨硬抗一番,还是批了6000元钱赞助费。我看到他们给的名片都是很吓人的头衔,而且几乎都是文学博士硕士学历。他们要拍照,说没有胶卷,我给了他们,谁知其中一位装胶卷时,竟把胶片全拉出来看了一遍然后就不知怎么收拾了!五一节刚过,又来了几个汉子推销“军工技术”制造的钢笔,他们是典型的霸王推销,不买不行,买少了也不行。我只好叫护厂队把这一伙自称“部队家属企业”的汉子请出去。因为派出所此前通报过,有这样一群人在本地行骗干扰单位工作秩序。这类推销络绎不绝,我就明白说厂都要关门了,想买也没有钱!
工会还有一方面的职责是管理生育和离婚事务。厂里的计划生育工作第一责任人是厂长,但是具体工作是工会和厂医院。工会负责计划生育宣传教育、育龄女工建档和独生子女保险以及跟地方计生部门对接,为此专门设置了一个女工委员,兼任厂计生委副主任,享受中干副职待遇。厂医院分工管理避孕药具和计生治疗手术费用及休假审批。在计生问题上政府主管部门对企业的监督是很严格的,提高到“一票否决”的程度,厂里曾经有一个很胖的女工想生第二胎,就利用自己的胖身材打掩护,生了第二个孩子。除了她和老公受到很重的经济处罚外,厂里也为此受到批评和处罚。从那以后,计生工作就更规范了,在分厂和大车间工会还有兼职的女工委员,于是就连续几年得到计生红旗单位称号。要结婚的职工去登记之前,是到厂行政办开未婚证明,工会只管离婚。闹离婚的夫妇要先在工会作调解,调解不成才开调解失败证明,否则民政部门不给办离婚证。开调解证明是我的事,因为我管公章。往常,我对闹离婚的都是很干脆地问:“想好没有?要离我马上盖章,不离就好好回去过!”这办法很管用,闹到工会来要求评理的。基本上是不打算真要离的,铁心要离的一般不吵闹也不要求评理,直接要求开证明。但是在这一年来闹离婚的,我都要在自愿的前提下询问真实原因,因为家庭出问题的数量明显增多,离婚率空前地高,这是反常的现象。国企的生活圈子相对封闭,人际关系交叉互通性很强,信息传播和深挖内幕的效率非常高。问题家庭的隐私很难受到保护。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在这样的环境中敢于出问题,除了需要要勇气支撑外,实在是还有不得已的背景。在1998年,这个背景在很大程度上与国企连续、大面积破产产生的震荡效应有关。
我们工会下属小卖部是婚变“重灾区”,一共两个中年女员工,全都因为男人“出轨”而离了婚。其中一个叫晁玉的,有两个孩子,她的丈夫陶业是厂里的科长,他们是从矿山过来的。眼看孩子大了,丈夫却跟同厂一个女人好上了,从此不回家。那个女人的丈夫是厂里的职工,陶业的同乡,生病去世了。这个被称为“第三者”的从外表到能力以及经济状况都比晁玉强,而且根本不在乎人家说她抢夺晁玉的丈夫。没什么文化的晁玉只好尽她所能,连打砸泼粪都做出来了,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组织做过劝解,男人说,当初在矿山择偶空间太小,结婚就很勉强,现在没有感情了,怎么过下去?协调工作无效,晁玉技穷,只好离婚。接下来。好心人给晁玉介绍了丧偶已久的文科长。文科长是从林业转来的干部,带两个儿子,经济不宽裕,又是病怏怏的身体,续弦的事一直拖着。晁玉未必喜欢穷且蔫的文科长,但是厂里的未婚科长就剩这一个了,晁玉也就嫁给了文科长,她不能让那个“狐狸精”低看了自己。而另一个离婚女员工前夫是厂里的实权派中干,找的“新欢”是个“下一代”。但是这女的再嫁的对象竟也是一个堪称“下一代”的主动追求者!那小伙是个在附近修宝成铁路复线的工人,这样的发昏当然不能持久,结婚后没多久又分手了。工厂里不乏敢恨敢爱的男女,在这一两年里形态多样的婚变重组事件频发,可歌可泣的事实在太多了。宽容地看,那些婚姻的破裂未尝不是好事,而且这些当事人的新生活也不容易,虽然各自重组了家庭,大家却都还在一个圈子里时常打照面,恩恩怨怨还要明里暗里地继续着。
我家里却是下岗破产的“重灾区”,弟妹们多数处境不好。当初大家都进了国企,安稳日子过了这么些年,都到了孩子读书最要紧的时候,却走起了下坡路。我哥稍好一点,大女儿已经工作了,二女儿刚考进了四川大学。他所在的单位物资局不景气,但他和我嫂子是行政事业单位编制身份,工资和退休待遇有保证。我嫂子是当地有名气的会计师,总是有事务所聘请她帮忙。后来我哥对弟妹们的孩子上学多有资助。我妹妹所在的钢厂虽然效益不好,由于是为军工供货而没有倒闭,她老公在厂技校当老师,儿子去了部队。后来她下了岗,只能领很少的生活费。三弟和妹妹在一个厂,他的部门是做钢材加工贸易的,也下了岗,只能领微薄生活费,三弟媳所在的企业早就倒闭,而他们的儿子正在读高中。三弟是个有想法而且能动手的人,他就做起了旧木器家具收购修理翻新的活。他有创意,手艺好,仿做的“旧货”完全可以乱真,成都的古旧木器商也来买他的东西,就这样他供儿子进了大学。我五弟是个工作很努力的人,在物资局的一个公司升到了副经理,没当多久,公司就垮了;五弟媳所在的食品工厂也垮了,他们的女儿和我的儿子一样大。看到这些,我妈心里也不好受,但是她不太明白社会主义企业怎么会这样。我老婆娘家的姐妹也和我们家差不多,三妹在剑阁。单位破产失业,好在老公是公务员还能对付;四妹两口子都是江油国有商企财会人员,男的还是市总公司的副总,破产失业后,两人做起了个体户;弟弟在绵阳,工厂也垮了,好在地盘被政府征收,工人得到再就业安置,他被分到公交公司卖车票,后来实行无人售票,就改当司机,收入还是不高。
知道了最坏的结局会是什么,怕也没有用了。除了应付工作,我还是能够沉下心来码字,过去写更多地是为了满足成就感。最近两年有一种感觉,好像今后还得凭这个吃饭。我没有规划,写成什么算什么,主要是为报刊写杂文、评论、随笔等,稿件被采用率比较高,《人民日报》、《经济日报》、中宣部《中流》杂志等都不止一次地采用过,一些“中”字头的报刊和省级报刊也用了不少,总共有两百多篇吧。这些后来在进入《商务早报》时还真是起了作用,这是后话。我还业余兼任厂报的撰稿和编辑,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义务兼职。大中型国企办内部报纸是个时尚,大约领导们很享受有自己掌控的舆论工具。我们的厂报算是办得稍迟的,也有四年多了,在厂矿圈子里有点名声。厂报是半月刊,有必要就随时增刊。四开两版或四版,我是主要撰稿之一,另一个是厂团委书记,员工投稿由我们分着编辑。排版印刷外包,跑腿的是团委的小郑。为了不让人看出写稿的就那么些人,我们都取了几个笔名换着用。党委刘书记一贯很看重厂报,永安公司来“兼并”后,李书记一度说要停办;刘书记说,这就是小企业的眼界,李书记只好作罢。刘书记被晾在一边做“八贤(闲)王”,就很热心地用“超脱”的笔名给厂报写稿件,连续刊登,还经常指示增刊,扩版。他的那些文章,像是专门写给陈昌化、黄涯漳和李澈霄这些人看的,都是带点耳提面命的气势,讲现代企业管理的ABC,他大学就是读的工业管理专业,讲这些道理是长项。
悲剧还是发生了
没等到刘书记用心良苦的文章把黄涯漳、李澈霄等人教育成现代企业家,永安电力就悄然撤离了,那是个周一,却不见黄、李两位上班,也没有招呼不来的原因——就这样不辞而别了。接着主管部门就来宣布,由陈昌化和刘佩湘重新主持厂务。散伙的原因官方没有说一个字,但显然是永安上市无望,“兼并”的戏也就不用再演下去。在“兼并”期间,虽然景总和李澈霄书记都曾动情地在大会上宣布永安方面要拿钱解决工厂经营困难,其实只象征性地拨了100万元来,这点钱在我们厂的账户上放了一段时间又悄然全部转回去了。永安方面非常明显地是在玩企业规模的概念,可以想象,就是上市成功了,也没有这个厂的好处。这期间工厂的运转开销还是靠卖自己的产品,即所谓“丁丁猫(川方言,即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何况,据财务方面说,在“兼并”期间,李书记等人在江油的交际应酬很频繁,公款消费将近10万元,看来喊慷慨激昂的口号容易,经得起财务审计难。听说黄涯漳在这方面比较克制一些。直到现在,永安公司也没有上市,发电总装机量也不过7万千瓦上下,在川西北的众多河流上,到处都是比永安和明珠的骨干电站装机大得多的电站。射洪明珠电力实在是幸运儿,这也许就是股市上说的“丑女先嫁定律”,当然也听一些关于他们是用了什么出奇制胜的办法“搞定”上市的说法。不过这支股票后来在股市中还是发生过新闻的,并非默默无闻之辈。
主管部门对“兼并”散伙的事没有给厂里一个说法,他们照例在做了糗事之后装得于己无关。在一些“有关部门”的眼里,一个企业只是本地经济“宴席”里的一盘菜,这场宴会怎么吃,哪些菜怎么烹调,做成什么风味,上桌摆在什么位置,规则都由自己订立。可以称赞好吃再来一盘,可以尝尝味道,可以放馊,也可以倒掉。不存在浪费问题,更不存在决策失误或渎职问题,大不了写个经验总结材料,说成绩还是主要的,只是略有瑕疵,算是交了第N次学费罢了。这些年看过了好多次,想搞一个项目的时候有一万条好理由,轰轰烈烈就上马了。同样是这个项目,需要让它垮了。也有一万条该垮的理由,接着稀里哗啦就垮了,没看见过决策人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这以后,风雨飘摇的感觉更明显了,凌主席忙不迭地随着这一股退休潮办了退休,工会就剩我这个“末代”副主席支撑着了。究竟会是怎么个结局,岂但工会,厂行政和党委方面都说心里没底。其实工人们也意识到了,工厂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只是都不愿意说破,就等着“上面”来决定这个企业的命运了,八月份就在沉闷中慢慢捱过。但是这一个月中国的另一个地方却吸引了全国乃至世界的视线。长江湖北段和黑龙江的嫩江、松花江发生了特大洪涝灾害,大批部队上江堤抢险,中央领导人频频赶赴抗洪前线慰问抗洪军民,全国各地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很多可歌可泣的人和事成为全国媒体的报道主题。
我每天到办公室坐着。工会的日常工作跟别的部门一样,减少了许多,办公楼里最忙的只有劳资科,很多人来查询退休、社会保险、工伤鉴定、工龄认定等政策文件,很多条件接近的人希望能够办理提前退休。重工企业的一些有毒、有害或繁重体力工种是可以提前退休的。一些能量大的人,不是上述岗位也竟然办成了,其中不少是干部家属,那些人过去总有轻松的岗位,有的连正常上班都保证不了。陈厂长的太太是最典型的例子,她在老公当干部后“农转非”,待老公当了厂长,她才改小户口年龄被招工,岗位是给一个辅助车间洗工作服,没工作几年,居然也办了提前退休。我曾经的邻居老唐是陈厂长的“圈子”成员,他的太太在1986年还是个农转非的家属,当时我的一个好朋友养了儿子,请她当过保姆。不久老唐去支援绵阳的一个新企业建设,几年后调回来当了车间主任,唐太太已经成了正式职工,安排到职工食堂卖饭,不久唐家儿女也次第参加了工作。到了破产时,她和陈厂长的太太一样,办到了提前退休。不过眼下是非常时期,劳资科抱着能“解救”一个算一个的态度,就不那么认真了。而且劳资科还做了一件“好事”。对一些接近符合提前退休条件的人认定为符合条件,当然这是得到社保局的同意才敢做的,随后社保局还发了“一对一”的书面通知文件。当时这样做,大约是出于减少不稳定因素的考虑,所以拿着文件去办退休的人,去得早的就给办了;晚几年年龄才够的,这个书面文件就不算数了,社保局说过去错了现在要纠错,大约是认为这些少数人闹不起事了。随着清理劳保问题,还有一个严重问题也显现出来,自实行社保个人账户以来,厂里经常没有按时或足额给员工账户缴费,而且缴费标准是最低的档次,而且,厂里的医疗一直是自行管理,没有办理社会医保,以后破产失业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如果说缴社保费的高低厂里还有责任的话,那么医保问题这时还怪不着厂里,像我们这种“厂办社会”的国企基本都是这样。江油的另外一家特大型国企,连社保都是拖到此后的十余年才移交江油地方管理。
上班大家蔫蔫的,下班后的议论却很热烈,在生活区、厂区道路,只要有人提起话头儿,很容易就聚集起一堆人,很容易就能说得慷慨激昂。一种集体性的焦躁情绪在潜滋暗长。但不幸的是,那时没有心理疏导的意识也没有相应疏导机制(就是现在,心理疏导很大程度上也是说说而已,否则那些维权群体事件是怎样“毫无预兆”地就发生了),凡是在册的人都可能被砸饭碗,谁有本事靠三寸不烂之舌平息这种揪心的忧患?拿川人的调侃话说就是“自己的屁股上还在流鲜血,怎么好给别人医痔疮?”话难听,就是这个理。
我不想去参加讨论,就在办公室里懒心无肠地写文章,同时学着画钢笔画。因为一个偶然机会,我发现自己拍摄的一些风光照片,如果抽象成线条,会是很特别的一种表现形式。我就买来一些钢笔画的入门书和画笔,学了一些基本笔法,就对一些照片进行“再创作”,一些比较成功的,还博得爱好者的称赞。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我害怕看各种文件、情况通报以及媒体报道的国企状况,又忍不住要看:也想找个地方或找个人说说,但是看到工人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又不愿意去火上浇油,只好压抑着忐忑不安,靠码字和画钢笔画混时间。有一天晚上我轮值参加生产现场夜间查岗。刚刚下过暴雨的天空雷声隆隆,闪电不断从云层劈下,我在一个分厂办公室的窗口看着霹雳下忽明忽暗的生产区轮廓,想到可能不久后我就要跟这些我看着发展起来的熟悉环境告别了。心里格外惆怅。
就这样熬到了9月底,大约是在国庆节前两天,绵阳市一位副市长带着一些人来到厂里,次日召开全厂干部大会,副市长宣布了市里决定这个厂破产清算,厂党政协助清算组的工作,没有提到工会或职代会的一个字。我当时就很吃惊,这一两年来,我参加过几次市总工会的培训,其中有一个被再三强调的程序问题,就是企业的改制或破产必须通过职代会,未必到了我们这个厂面前就可以例外?我在1997年12月编辑当年最后一期厂报时,刊登了当月召开的全国总工会十二届五次执委会的报道,全总主席尉健行在会上说:“国有企业改革必须发动职工参与,方案必须交职代会讨论。有的企业被兼并了,破产了,拍卖了,既不让职工参与,也不提交职代会讨论,而是少数人甚至是个别人说了算。不仅极大地伤害了职工的积极性,而且由此引发了不安定因素。”这段话不幸成了我们厂悲剧性结局的预言。
但是没有等到有人提问。副市长一行就匆匆走了,然后厂办公楼门前贴出了一张法院的破产公告。干部们被告之要全力维护秩序。服从清算组的领导。清算组由主管局局长领衔,副组长姓李,是个女的;组里还有江油市政府部门的人,因为离休干部和退休人员以及厂里的一些社会功能立即要剥离给江油。
这一年的国庆节和中秋节是连接在一起的,厂区里没有节日气氛。我老婆在路过厂办公楼门前时,看见破产公告被人扯下扔在地上,就捡回来,说留作纪念。过完节,工人们积累了很久的疑惑、愤怒失去了继续压抑的必要,人们要找一个对象问责,但这时厂里的主要领导都消失了。到了中旬,江油市委一个副书记来厂了解情况,被工人围在生活区的球场里,工人们提出了很多问题要求现场解答,其中很多是关于社保、破产善后及再就业等具体要求。这显然不是副书记职权中的事,于是工人们认为这是敷衍塞责,有的人就很气愤,围住副书记不让走。说了很多激烈的话。这位副书记一直保持友好态度,工人们也很克制,只是动嘴,没有激化矛盾,后来副书记在保证把工人们的意见转达给两级市政府之后,才在警方的协助下“突出重围”。
接下来大家把矛头集中指向法人代表陈昌化,要他站出来给大家解释破产的理由。很多职工认为,这个厂是可以养活自己的,没有必须破产的理由,这后面一定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交易;何况破产的程序也有很多不合规定的地方,但是陈厂长一直没有露面。职工们要求清算组找出厂长来。我相信清算组知道厂长在哪里,可能是出于对厂长人身安全的考虑而没有让他出面,因为很多职工也提出了对陈昌化进行审计的要求,要求对一些经营中涉嫌违规违法的问题进行调查。人心汹汹的场面屡屡起伏,清算组并没有对策,也没有发挥原来工厂的管理系统与工人对话沟通;对话也许不能解决实质问题,但是局面可能不会迅速恶化。我知道在别处发生过失控的事件。但这个厂的工人大都胆小怕事,“文革”中都只有极少人闹腾,“文革”后至今更是“平安无事”,他们不会轻易动粗,“球场事件”就是证明。
我没有向清算组建议采取措施安抚工人情绪,这样只会立即成为群起而攻之的“工贼”,也没有出面对工人劝说,我知道警方早已悄悄介入了,在江油的副书记受困球场时,就有一批生面孔进入了厂区,我怕自找麻烦。何况自己也是失业队伍的一员,只能很纠结地看着局面一天天失控。也许没有人能说清楚矛盾究竟是怎样激化的,有人说是久久不见厂长出面对话清算组还帮着遮掩使人们失去耐心。有人说是这时清算组公布了破产清算期间生活费的标准是每月129元,工人问这点钱怎么养活一家人,但是清算组的一位成员说129元足够了,是这样激怒了工人。反正在10月22日上午我得知工人们嚷着要去阻断铁路的时候。看见一大群人已经拉上清算组的副组长和刘书记走出了厂生活区大门,当时我在职工医院门前,看见人群过来就迎面跑过去,张开两手拦住了队伍,我说:“堵铁路的罪名是破坏铁路运输罪;在厂内怎么闹都没关系,上了铁路性质就变了,我们搞不过警察的!”
队伍里一个人大声喊了一声“主席”之后说:“知道你是好意,你不去就算了。我们没有办法,只有这样才能惊动上级来管我们这个厂的事!”走在人群中的清算组副组长和刘书记很无奈的样子,他们没有说话。人群撇开我继续往前走,他们一行人到了紧挨着焦化厂的火车站,坐在了铁轨上,上下行的几列客车货车阻滞在站内,宝成铁路为之中断数小时。
我开始没有到现场去,坐在办公室里,总希望接到上级工会的电话,好及时汇报情况,调停事态,我知道拖延下去后果将不可收拾。但是始终没有任何来自上级的电话,倒是接到另外单位同仁的电话,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什么帮助也不要,没有办法可以帮助那些卷入的人,也坚决不能让更多的人涉入此事!后来实在坐不住,我去了车站,看见全厂大部分职工和家属以及很多周边居民聚集在铁路两旁。路基下,武警部队陆续开来,本地警方在维持着秩序,一些工人和家属给现场的人们送来开水。停止行驶的列车没有开门,旅客们很平静地看着外面这沉重的一幕。没有人来协调劝解铁路上的人们散去,等到武警部队集结布置完成,指挥的高音喇叭响起,我们最不愿看见的事终于发生了……
当天晚些时候,铁路恢复了通行。
据江油市区的人说,当天城里的人也知道我们厂出事了,因为有救护车不断亮着灯开进医院。我当天彻夜未眠,一闭眼就是那些让我不能忍受的画面;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勇气描写那些令人痛心的场景。
第二天,一些来自绵阳、江油的领导进厂。他们分别找了一些厂里的人谈话,这时候厂里的氛围是一种隐晦却很深重的哀伤,昨天晚上,厂里有人开车载着家属去本地警方探视被抓的工人,但是没有找到。直到凌晨生活区的人声才静下来。许多人上铁路,为什么要抓那几个人?有人说可能是他们几个闹得最凶。有人说可能认为他们是组织者,但没有官方的说法。下午,通知我到厂工会办公室,几位来自绵阳、江油的领导跟我谈话,我认识的只有绵阳市总工会主持工作的陈副主席;另外有一个始终没有出声的中年男人,我知道他是警方的,以前见过。领导们对我说,在这个事件中,他们知道我的表现是好的——这是指我出面阻挡人群上铁路;处理问题是正确的——这是指我在电话中谢绝外来声援。现在工厂不能继续停下去,要恢复生产。保障工人生活。因此决定在清算组的领导下,由我暂时主持厂里的工作。
我提了三个问题,要求领导回答,否则我无法从命。第一,抓的人放不放?什么时候放?群众要求追究陈厂长的责任,市里管不管?不解答这些问题,我在工人面前没法说话。第二,恢复生产要资金,市里给不给钱?给多少?第三,等我把过渡工作做完办移交的时候,我是什么下场?能不能免于失业?
我说完了,领导们一片寂然。我却忍不住了,大哭了起来,把这么久以来直到昨天积累的愤懑都发泄了出来,言辞不乏尖锐激烈。我无所顾忌地哭完说完,掏出办公室等一应钥匙交给陈主席,对领导们说:“我不干了,你们可以审查我,有问题我马上回来接受处分,我不会逃跑,但是我要去找工作养活老婆孩子!”在国企这么多年,临到离开时能够痛骂一番然后拂袖而去,也算小小地出了一口气。
我回到母亲那里住下,想冷静下来尽快进入另外的角色,我不能继续搅工厂的那潭烂泥。虽然知道工厂破产并非正常原因,下一步肯定要重组,多数人是能够重新上岗的。但是我已经心灰意冷,打定主意要离开那个地方。其实厂里的事情远远没有完,还有一些自称媒体记者的人到厂区和厂交通车在城里的停车站附近拦住工人了解情况;后来还有中央一个部级官员领衔的调查组到江油调查此事:还有对被抓工人的审判。更有意思的是,“铁路事件”后,法院又来贴出一个新的破产公告,内容与上一次有了不少改变,引得人们骂太“歪”(川方言,读第三声,意思是假、乱来、不正规)了。
到成都打工
我要求职,只能在自己的“专长”里选,当工人显然没人要,虽然读过会计专业,却没有考过职称证书,只好寻找“文字”类工作。于是把我在这几年在公开报刊上发表的一些新闻时评和杂文随笔复印件及求职简历寄给在成都的方林,他是我的教育学院“上铺兄弟”,当时在《厂长经理日报》做经济新闻部主任,我请他帮我留心新闻出版业的招聘信息。如果一时没有去处,就先在他那里谋个职。其实在两年前我就到他所在报纸去应过聘,还接受了总编辑龙良贤的面试:当时却没有跨出丢掉国企“铁饭碗”的一步,谁知道两年后还是要走这条路。
材料寄出几天,方林就打电话叫我去。我赶到成都,方林带我去新办的《商务早报》,那里正在大规模招聘,方林说:“你的那些报刊文章管用哦!”报社筹组新闻采编部门的负责人广岩是原“厂经报”的新闻部主任,方林把我的求职资料给了广岩,广岩看了就叫方林通知我来面试。笔试免了。我们到了位于太升北路的华信大厦,看见楼下“高薪招聘”的广告很是醒目。在报社新闻出版部所在的16层,办公设施还在安装布置,进进出出都是朝气蓬勃的俊男靓女。广岩是个风姿绰约的30来岁美女,跟我谈了几分钟,感觉到她认真看过我的求职资料。她让我填一张招聘登记表,说:“你有照片没有?没有就去拍个快照,明天就上班。”我问,“拟聘岗位”一栏是填记者吗?她说:“你不用做记者了,做本地新闻的编辑。”以为会很复杂的求职,就这样搞定了。
没有事先租房,也没有带行李,就在距离报社很近的石油路附近的郭膺家书房暂住,郭膺夫妇都是我的教育学院同班同学,毕业以后一直保持交往,他对我来成都打工很支持,他在成都著名的旧货市场“会府”帮我买了一辆八成新的阿米尼自行车,在电信买了寻呼机,他的太太就帮我在附近找出租房。
第二天,我见到了同事沈哥和张哥,我们三人是本地社会新闻版的编辑组成,张哥是责任编辑。他们两人年龄稍大于我,都是做报纸的熟手,沈哥当过成都一家大型国企的宣传处长、企业报总编;张哥当过成都市总工会机关报的新闻部主任。广岩安排我们立即和本地新闻采访部门对接,酝酿创刊初期新闻策划部分的选题。
《商务早报》是当年四川唯一被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批准的新报刊号,主管单位是四川省外经委。报纸的设计定位是综合性日报,偏重经济类报道。虽然社方一再强调这一点,但是在当时成都报刊市场异常激烈的竞争格局下,实际上走的都市报路子。在此前,不到300万人的成都市区,综合性都市报类已经有国内知名的老牌城市晚报《成都晚报》、全国都市报的先驱《华西都市报》,有与前两者贴身紧逼的新军《成都商报》;与《商务早报》同性质的加入者,紧随而来的还有新华社四川分社的《蜀报》、四川日报集团的《天府早报》,团省委的《四川青年报》等。好在那个时候网络等新媒体还不成气候,闲适的成都人民还很热爱报纸,广告业除了电视和报纸这些传统媒介外。也没有太多选择,这些条件支撑了成都报业的群雄纷争阶段。
在商务早报社感觉不到主管方和投资方对具体工作的干预,我是到了两年后才知道投资人是谁,总之业务气氛很好。总编辑姓陈,大家背后叫她陈大姐,她年龄可能比我小一些,很有气质的重庆美女。她有重庆人的耿直大度。却没有重庆女子普遍有的火爆燥辣。她的最大优点在于能担待,宽厚待人,知人善任。《商务早报》后来做新闻惹了不少“祸”,她都保护当事部下,自己承担责任去摆平。记者编辑都可以和她平等讨论业务,只要员工说得对,她都采纳;发现谁有过人才干,她就敢破格提拔。报社的中干和普通员工都是招聘来的,人际关系简单和谐,这使经历了国企溷杂人际关系的我和沈哥、张哥很享受。广岩负责新闻编辑中心,她是一个很敬业也很强势的领导,在筹备创刊期间,不断地开会商议题材,要求采编一定要在创刊的时候拿出有“爆炸”威力的新闻。但是开始采访和编辑两块负责人的分工界限不是很分明,因为不断有人员的变化,陈大姐不断地从别的单位挖人,许以优厚待遇。有几个能人来了“晃”一下,就离开了,直到几个月以后才相对稳定。陈大姐为了采编尽量沟通,要求编辑部全面介入采访,编辑可以直接指挥记者按照编辑意图采访写稿。采访中心主任大海,跟广岩的配合很好,记者队伍虽然新人居多,但是有效率,在同行竞争中有“杀伤力”。大海这时30来岁,他做广播出身,普通话很好。凝聚力特别强,跟他共过事的人,能把友谊延续很久,不少成为铁哥们。
为了让报纸以较高起点面世,陈大姐请来了市场化做得最好的党报《广州日报》来打造报纸风格和训练员工。广州方面非常重视这个合作。派来了出版部的蔡主任指导我们的出版。冯小平、王放两位博士出身的中干做值班副总编。我们的版面先后有周、胡、彭三位女“师傅”指导。派来的都是业务骨干,可能有顺带锻炼干部的意图。他们对我们的指导很真诚,不敷衍,更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相处很和谐,那时接受的一些业务观念、形成的工作能力,有力地支持了我以后的工作。而上述提到的几位广州的“师傅”,以后都在一些国内著名报刊当过负责人。
我住的猛追湾街3号是一个很大的街坊组合,临街是一排与街道平行的三层红砖楼房,一楼都是门面,能通往街里面。里面有大约十来排与街道垂直的自建楼房,每排由材料、格式不一样的七八户连在一起,排与排之间通道互联,可以勉强过一辆面包车。整个区域有三道大门,我半夜下班,门都关了,要进去就得喊门卫,先给一元钱才开门。门卫的脾气很坏,天冷季节要喊很久才骂骂咧咧起身。后来我就从一家营业到凌晨两三点的“串串香”店进入,老板看见我的车筐里有报纸,就向我要报纸。当作穿行的代价。开始一段时间,我要经过的一家茶馆的麻将也要打到半夜,我下午出门就放一个8磅保温瓶在茶馆,回来就有热水洗漱。经营茶馆的是郭膺太太的一个本家姐姐,她连水钱都不收,还经常给我讲街坊里面的情况。她说,这里面住的人很复杂,干什么的都有,贼、“小姐”什么的多了,她嘱咐我要低调,避免跟这里面的人发生纠纷,免得吃亏。但是后来有几次我下班晚了,茶馆已经关门。主人的女儿还很耐心地蹲在门口等着我来提开水,我就赶忙买了一个电水壶自己烧水,不再去麻烦人家了。
下班后,我大多时间在住处窝着,看看闲书,有时给本报的“早报之声”写评论稿。还有就是看一些“专业”书,方林给我找了一批关于新闻报刊的采访、编辑、排版、评论、标题等业务书,毕竟此前我只是客串编过企业报,那是依样画葫芦模仿;虽然书上的东西不是全都适用,必要的理论和操作中的行业规矩还是要懂点才行。我们报社是学广州日报的操作程序,划版是由责任编辑动手的,责任编辑不在,就该做版的编辑自己完成。为了使自己做的版式适应内容的要求又有新意,我有时在家里模拟划版,把做过的好版式描摹下来做资料,经常对比参照,不久就可以划出值班总编很认可的版式了。不过做美编的美女们一度很不爽,我在做版时经常越俎代庖,顺便把人家的活都抢了,好在美女们给了等我自己认识错误的时间,也幸好我在美女们的忍耐期限内就省悟到了这个问题。
谢绝回头
我在成都,最不放心的是家里的儿子,厂破产前夕,我把他从厂子弟校转到了江油市区的一所小学,这会儿刚进五年级,住在我母亲家里。我母亲已经70来岁,管不了孙儿的学习,只能够指点着保姆做饭。我老婆还在厂职工医院混着,虽然知道最后是个走人的结局,但当时厂里还没有遣散人,破产重组以及社会功能剥离等善后事宜还没有完成。她每个月可以领300多元生活补贴,在正式遣散前,我也能领129元生活费。
为了让儿子适应没有父母每天照管的生活,我就给他写信,每周一封,每次说一个生活或学习中可能遇到的问题,我知道不会有很大作用,但可以让他感到来自父亲的关怀。他也给我回信,这孩子似乎理解父母工作单位破产意味着什么,也为父亲找到在报社的工作而自豪,几次画了想象我在报社工作的画给我寄来。我在报社运转正常有了周末休息后,经常回江油。成都到江油的铁路交通很方便,成绵高速公路客运的价格那时也很便宜,汽车不到两小时就到。听儿子的老师说,这孩子的性格也有改变,过去一直与老师有些距离,现在爱跟老师接触,班级的活动也喜欢参加了。他的特长是绘画,经常给学校的墙报画图。
在厂里的破产善后事宜中,首先是将子弟校的教师和校舍设施全部移交给江油市教育局,教师就进入了“国家队”;子弟学校教师和同时移交给江油老干局的离休干部是企业破产后因祸得福的仅有的两个群体。学校的中学部组合到了地方,中学老师分别去了江油市区的几所学校;原校址保留办小学,跟当地另一所小学合并,校长由那位让我落荒而逃的师弟担任。厂医院由国资委出售,最后由一个有“来头”的人购买了,成交价便宜得惊人。听厂医院的人说,清算组的人很嚣张地说过,原厂医院的人拿再多的钱也不卖!
最后的全厂资产评估出来,被评估为剩余资产三千万,指定由国有企业绵阳燃气集团来接收。我没有见到过评估报告,但是我知道,机焦工程是新的,投资七千多万;钢铁生产系统、二十万吨产能的技术先进的水泥生产系统都是通电就能用;送变电、供水、技术检验、辅助生产、铁路延伸线、运输仓储、供应采购、基本建设等系统,各级办公房屋、生活后勤系统,都是设备完好功能完整;还有相当宽敞的生产区、生活区的土地以及未完工的余热电厂等等。这账究竟该怎么算?不过这时候,原来企业主人翁的精气神都散了,人人都在为接下来的生计问题揪心,没有多少人想争取质疑和维权的权利。在清算组眼中,由于“铁路事件”,厂里的人自动失去了平等说话的资格,就算有人不服。也谅你不敢当出头鸟!有几个不想罢休的干部,给我提供了一些线索,说我在媒体工作,正好把这些国有资产流失的事曝光,我预计到这个艰巨的任务要正版007才有完成的希望,但还是在回厂时试过询问,根本没有人接招!据说这是那会儿处理破产企业资产的习惯做法,评估剩余资产很低,冠冕的理由是可以减少债权人索要的补偿数额(后来果然有某矿务局为此扭着不放跟绵阳主管部门打官司)。评估无标准、程序不公开、执行无监督,能保证没有人上下其手?一些国有破产企业被卖白菜一样“拍卖”后,成了民营股份制企业,时间稍长,就会在股东会里发现一些躲躲闪闪的身影。有增值潜力的“被破产”国企“卖”得便宜,一般人肯定是无法染指的,这里面的很多深微内幕,也许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破产企业的员工处理是最棘手的。跨入国企这道“门槛”之后,多数人都是把身家性命押在了这里;还有很多家庭是代代传承的,所谓“献了青春献子孙”。现在不要说铁饭碗泥饭碗,整个的饭碗都被砸了,可谓“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怎么可能让人屁颠颠夹起被盖卷就“爬”(川方言,意为“滚蛋”)?在分工很细的冶金企业,除了机电修理水电配送和车辆驾修这些通用工种,一个工种只是生产链上的一个小节点,工人的个体技能专属性很强,离开特定的生产链就等于“屠龙术”,再就业很受限制。但破产重组是不可逆转的,个人能不能适应,已经不是清算组要考虑的问题。凡是符合提前退休条件的给办理退休,原有退休人员移交地方,离休干部也有相应接受对口,这是要给江油市政府添负担的,但这是大局,地方政府尽可能地给予了支持。其余的职工予以遣散,说是进入“再就业管理中心”,实际上在江油以及很多地方并没有这样一个实体机构。当时绵阳市的破产企业遣散费是每人15000元,不问工龄或别的资历一视同仁;领钱签字之后,把社保关系转到地方,社保金由原企业负责缴到当年的9月(实际上有很多月份没有缴够甚至缺缴,这些亏空后来都只好由个人补缴了。我除了把遣散费都转手缴给了社保外,后来查出另有企业缺缴一万余元,也是我自己补上的),有工伤鉴定的一次性补偿买断,这个人就与原企业以及国有体制无关了。这个最后程序在厂里进行得很平静,到这个时候,心里有多少不平都不想纠缠了,人人都想尽快进入下一个程序——再就业。
绵阳燃气集团受命入主后,只是把原厂名的“厂”改成了“公司”。新企业实行招聘合同制,原来的职工可以应聘签合同,但是得把15000元遣散费交作押金,合同期满可以退还;如果干到退休。这笔钱就不退了。超过半数原有职工和干部选择了应聘,其中很多工人为了被录用,还忍痛给有用人权力的干部送钱;破产和再就业使原来国企工人干部的改变了价值观念,他们很快学会了遵循“市场”法则行事。收钱的干部明白,自己和送钱的人一样,再没有过去那种就业保障机制了,所以有权不用过时作废:送钱的工人知道,不如此就得不到这个就业机会,现在是真正的“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新机制下工人的收入与绩效挂钩,过去的很多保健补贴和福利没有了,总体收入在当地职工平均工资中属中偏下水平。原来的干部,除了厂级的有些低聘了,其余大多受聘了与原来职务相当的岗位,起初干部的收入比破产前有较大增涨,但后劲不足。落聘和拒聘的小部分人,因为没有所谓的“再就业管理中心”收纳,他们成了真正的社会无业人员,而且能得到“失业证”的极少;其中有来自农村的回乡后,既没有土地也缺乏再就业条件,境况很糟糕。主动离开原企业的人当中,多数是技工、工程技术干部和脑子活络的人,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后来发展得很不错,有的被别的企业聘为厂长经理,有的自己创业;还有一批技术人员专门为企业新建生产线做安装试产一条龙服务,以至于把业务做到了国外。其实这个厂在绵阳素来有“工业干部摇篮”的声誉,在计划经济年代,这个厂堪称绵阳工业的干部养成所和蓄水池,走出去的企业领导干部和地方党政干部数量相当多;破产后,这个传统优势也就完了。
11月中旬,我领到了报社的第一个月试用期工资1800元,说三个月后转正还要增加,这是我在厂里工资的几乎三倍。当年四川省的国企职工年平均工资是6441元。
距离出报的11月18日越来越近。报社的各方面工作都加快速度,我们准备了不少觉得有分量的策划新闻,还连续几天按照正常程序天天出模拟报,做出来贴在编辑部墙上自己挑毛病,然后改进,广州日报的“师傅”们提了不少很中肯的建议,广州方面一些高层也赶来为这张新报纸“接生”,编辑部里天天高朋满座,议笑风生,新创意迭出。创刊号的一版主打独家新闻是“赵晖啊,你在哪里?”赵晖是成都岷江音乐台的著名主持,她的嗓音甜,善解人意,很受听众喜欢。但是最近突然失踪,据说是跟一个房地产大腕一起悄然消失,有人说出国了,但没有证实;这个新闻在成都应该是能够轰动一下的。为了保密,知道的仅限于具体操作的几个人,招呼还打得很严厉,样报只做了两份,由陈总掌管。在正式出报前,陈总造访川报集团某报,由于之前没有预告,贸然进入总编办公室,却在这里意外地发现了自己秘不示人的首日样报!陈总明白了“内鬼”是谁。回来就让此君自动“闪人”。
11月17日,报社开始正式运转,制作次日将面世的报纸。我正在编辑部忙着,晚上八点左右,呼机接到一个来自江油的号码,打过去,是厂里的原炼铁分厂厂长老丁。老丁说。眼下厂里的行政暂时由他负责,准备组建一个社区,把原来的生活后勤服务部门的功能剥离出来由社区管,希望我能回去负责组建。我谢谢老丁还记着我,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回去了。老丁说,留一周时间让我考虑,最好回去和几个老哥们一起干。
我从在绵阳的原同事那里得知。工厂在正式重组之前就部分恢复生产,开始是刘书记临时主持工作,但是因为主管局的干部主动出马给厂里采购的煤炭质劣价高,还催着立即付款,刘书记在厂部办公楼跟局里的人大闹一场,局里就把刘书记给免掉了,让老丁主持工作。重组之后,燃气集团派人当公司经理,只给了陈昌化一个顾问的虚衔,他的那个利益圈子也作鸟兽散。大约是这个结局使他觉得组织低看了自己,就到绵阳市计经委,找到原来在厂里工作过的老领导老韩,哭诉自己的委屈。老韩是个文化和思想水平比较高的部队转业干部,我当年去参加高考报名时的单位政治鉴定,就是他写的,很有个性。他对陈昌化哭诉的答复是一顿呵斥,指责陈没把企业搞好导致后果严重不可收拾,还好意思哭?陈此后也就低落下去不再强出头。5·12大地震后我回江油,在公园遇到他和当年的那位铁杆本家兄弟在喝茶,这时的陈已经完全没有了做厂长时的深奥复杂表情,完全是面团团良善富家翁的风貌了。
一周以后,老丁的电话如约打来。问我考虑得如何。我说,感谢老丁和兄弟们这么仗义,但是我决定赌一把,看看打工能不能养活老婆孩子。过后我回江油,到清算组处领了遣散费15000元(这笔钱马上缴给了社保局充当个人缴费部分),签了一份关于与国企c3c920a5c5e8667e000f2ad8ee617f96ddda7c720a11bdba83a8149b2c1f6ded解除劳动关系的协议;按照规定,事先还要我写一份申请。以证明是我发自内心地恳求政府,自己情愿脱离国有工人阶级队伍,自愿沦为个体劳动者,今后也绝不找政府的麻烦。我不写申请(如果政府那里有一份署名是我的申请,也绝对不是我授权的),还半开玩笑地对清算组说:“你们干脆学黄世仁把我打昏,然后强行按个指印吧!”就这样,一个前领导阶级的一员就被简单利索而且廉价地“卖”给了社会。我老婆随即也办了“买断”手段。我在厂生活区的一套住房是按照房改政策低价买下的,有产权证、土地证。后来我在江油城里又买了一套房子,但是被告知,必须把在厂区的房子以原购价退给社区,才能办新房子的房产证。我起初没有理睬,谁知清算组的一位主要负责人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动员我退房,还不辞辛劳地赶到成都请我喝茶,我不胜其烦就退了房产证,办到了新房子的产权证。我以为退还的房子应该是国有资产了吧,后来才知道,厂里像这样的情况很多,实际上我们退回的房子的登记产权并没有变更为国有,而是被清算组和社区管理部门拿来“代”原房主出租或加价卖了,买房人履行的手续是直接从我们原房主手里购买过户的方式:我们实际上没有出具的手续是怎么办到的呢?我坚信,世上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只有我们想不到的。而且,即使我们打维权官司,他们也有足够的资源让我们劳而无功。
没有留在厂里的人到成都谋生的不少,厂行办的小赵开始到一家贸易公司做办公室工作,他的妻子小杨原来是厂医院的护士,后来两人就在成都刃具厂立交桥下做小食品批发生意。大约是女方太强势,小杨做事非常精明利索,所以生意越做越大,两人却因为性格冲突离了婚,小赵另起炉灶去做香烟生意。后来又各自重组了家庭。我老婆的另一个姓杨的中医同事,本来是厂医院的“末代院长”,被清算组诓着留下来搞“和平过渡”,清算组许诺说,可以给他特殊政策保留国企身份,他把忽悠当了真,诚惶诚恐地为之效力。等买下医院的“老板”接下资产、摆平所有麻烦后,他自然没逃脱最缺乏创意的“兔死狗烹”下场。有人介绍他到成都的一个私人诊所坐堂顺带管日常经营,他的老婆从江油一家国企退休,儿子读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做事,他买了房子,一家人在成都扎下根来。在我们厂工会当过会计的李英早几年就离了婚,她也到了成都,一边照管女儿读大学,一边在一家贸易公司做出纳,也找到了新的生活伴侣。这几个人是和我们不时有往来的,还有一些交往不多但偶尔要打电话联系的,有时候因为子女升学、就业、嫁娶或别的节庆聚到一起,也能凑两桌。
破产后的厂里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孩子们读书普遍用功了。重工业职工的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多数子弟学校的教学水平比不上地方,加上厂里劳动密集型的用工机制能完全解决子女的就业。读大学不是必须的选择。也许是破产和“铁路事件”给所有人都烙下太深刻的伤痛印记,促使孩子也懂事了很多。子弟学校解体后。厂里的孩子们进入地方学校读中学,读小学的也大多到城里的学校;他们中的很多是各自学校的尖子生,每年高考都有较高的比例进入重点大学;读研读博的、出国留学的也有,至今如此,这在当地教育界是有点口碑的。
与贼为邻的日子
《商务早报》创刊取得了成功,成都报业市场又腾起一阵硝烟,原有的都市类报纸不甘心让新面孔抢风头,也是各有应对,竞争使得报纸的读者很受用。自“赵晖啊,你在哪里”一炮打响之后,《商务早报》一连几天都是扯眼球的题材和火爆的大标题。以至于比现在宽松得多的主管部门监管,都忍不住敲打提醒不要过火。比如头版通栏标题“提着裤子满街找厕所”之类。而报社的主办单位省外经委却没有过多来干预具体事务,只是传达过一些很原则的指示。报社一边招呼员工注意上面的批评。一边鼓足干劲地往前推进,全社上下充溢着蹈扬奋发的精神。当时报社给发行人员制作了红色的工作帽,同时发动采编人员戴上红帽子上街卖报,每天早上,成群结队的“小红帽”像鸟儿出巢一样,扑啦啦地飞向大街。报社还要求发行人员到写字楼逐层挨家宣传本报并征订。被称为“洗楼”;采编人员也要体验性地参加,我所在的一个组合被分配到成都当时最好的写字楼川信大厦“洗楼”,结果被保安挡驾,说是“严禁推销”。不屈不挠地挤了进去,却都是“叫好不叫座”收效甚微。广州日报方面又来过好几个领导给新生的报纸鼓劲打气,领导们晚上守在编辑部,把一次次的样报贴在墙上。热烈讨论,不断提修改意见。记者、编辑和出版制作人员都是毫无怨言地改了又改,还主动给自己找碴。我就很感慨,要是国企的职工都能这样发扬“主人翁”精神,国企是想垮也垮不了的啊!
按照广州方面设计的版面风格,商务早报确实跟别的报纸版式大不一样,应该说是吸取了当时广州报纸的特点。比如一以贯之的逐条新闻划框线,制作成都报纸过去少用的大幅主图,超粗黑字体的大标题,新颖的“假彩”图片;头版每天有言论“早报之声”。固定在一个位置,采用新颖的窄竖条形,选稿注重贴近性。还有,新闻的电头不打惯常的“本报讯”,而是用“早报讯”;记者署名不用“本报记者”,而是“早报记者”(商务早报关闭之后,四川的另一家“早报”马上接管了这些标志元素,至今还在用)。在做版前,先划版样,稿件的增删服从版式表达效果,以前排版学上的“套路”可以打破,比如很忌讳的“断版”、“破栏”都可以不管。广州“师傅”还教我们,做小标题的时候,如果某个小标题位置恰好“顶天立地”不好看,可以不管内容。错开位置安放,读者是不会太计较的。道理就是,我们是新报纸,采编实力肯定不如“前辈”,要想让读者对本报产生兴趣,在形式方面有所突破见效最快。在当时的成都报业市场看来,商务早报的风格比较“洋派”,有现代感。加之采访编辑都以新人为主,初生牛犊不怕虎,稿件或版面有生气有锐气,往往能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好效果。当然凡事都有利弊两面。“牛犊”们也能制造麻烦。不断地有采访不到位、写稿疏漏、甚至报道失实的情况发生。报社为了保护大家的昂扬斗志,一般问题都内部低调处理,并加强编辑、校对及审签环节的完善、纠错和补救功能,也还是留下了很多遗憾。在一家报纸真正成熟之前,挫折和教训确实不少。
新记者吴春有采访了一个自称超过百岁的老人。这个老人以其长寿,多次成为媒体热点人物。这篇稿件写了洋洋洒洒5000字,责编张哥分给我改,我按照版面大小删减成1500字,编成一个“倒头条”。过了一会儿,负责采编两个部门的张晓拿着版样找到吴春有。把他带到我面前,问他:采访时看过这个老人的身份证件没有?在户籍部门核实过没有?就算他自己说的年龄属实,他的哥哥在1944年也在50岁以上,怎么可能加入只招收大中学生的“青年远征军”?虽然在批评吴春有,我却羞愧难当,这些是常识啊,怎么我就放过了呢!张晓命令吴春有。马上到彭州的某个镇上去找到老人核实!当时天已经开始黑了,报社没有可以派出的采访车,吴春有哭兮兮地向我借了50元钱,乘郊区客车赶往彭州去了。这件事打破了我有些良好的自我感觉。此后我经常拿这个事反省自己。
报纸惹来的首个大的新闻官司。是一条新闻的标题。在成都闹市之一的骡马市,有一家国有商业企业当时不太景气,面临关门的危机,记者写了一条新闻经济,落点是希望有关方面就此改善该街区的商业环境。在晚上讨论版面标题时,陈大姐说原标题太“平”,能不能改成“XX大厦濒临倒闭”?编辑们觉得这样可能会惹麻烦,陈大姐没有坚持自己的建议。但次日见报的却竟然是陈大姐的建议标题,而且真的惹来了官司——这个商业单位不接受任何来自官方或民间的调停,没完没了地打官司,索要天价赔偿,还让职工群体到报社抗议,一直闹到很久以后。
做记者的从业动机固然复杂,最大的动因恐怕还是逃不脱“挣钱吃饭”;还有些是冲着“无冕之王”的美誉想来过一把瘾的,也有喜欢记者职业的自由度大不用打卡坐班的,还有想利用记者接触面大边干边寻找更好发展机会的,当然也不缺乏真正热爱这个职业的,哪怕是阶段性的。《商务早报》初期有个摄影记者叫齐游,现役军官(大约是少校),可能准备退役而比较闲散,就自带越野车和照相机来当记者。他很敬业,半夜有采访任务,一个电话就赶赴现场。后来他自己开了广告公司。挣了钱就国内国外地摄影,回来出画册办影展。做老板了,有重要拍摄业务还是亲力亲为。成都女孩小豫,父亲是警察,她警校毕业在派出所做见习“户籍”,见报社招聘,就放弃了转正可能极大的警察职业,至今还在媒体。新闻单位远不是超凡人圣的地方,现实很严酷,很多人黯然神伤地离开,一些人还在煎熬中徘徊,一些人经受住磨炼能够坚持下去,也有这些能够保持着热情的人在“痛并快乐着”。
我跟原来绵阳市总工会的领导取得了联系,我直到现在都认为她开明而且有见识,她主持市总工会期间,那么多大型国企的工会主席都很认可她的工作能力。这时她在省总工会做副职领导,我本来想去与她面谈,但考虑到她可能有所不便,就打电话。我说,我们那个厂就算应该破产,也不等于政府主管部门可以越俎代庖代替企业做决定。破产意味着要砸那么多人的饭碗,别说职工群众事先不知情,连工会主席都不知道,更遑论通过职代会,这样的破产程序合法吗?而且事后有没有追究有关部门的责任或者总结教训?她没有正面回答,很诚恳地说,如果我个人和家眷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她很愿意帮忙。其实我知道说这些没有什么作用,只是心里有一口气憋着,想把弱势的一方对这个事件的看法和属于常识的道理告诉上面而已。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工会组织打交道。
12月份我领到了2500元工资,财务部解释说,我已经被提前转正了。
1998年在心灵的颠沛流离中结束了,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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