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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

2011-12-29汪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9期

  1
  
  袭人,袭人。当初便觉得这名字我给她起得妙,为此我还颇有些小得意呢。多年之后的今天我依然以为,我为她所取的这个名字很有意味,但早已不再有什么得意之感了,而是想起这个名字,就有了一种悠远的失落感,毕竟我失去她很多年,很多年了。这些年来,我无数次想起她,时常想到她,一直想念着她,有时候,我会时不时会这样没来由地呼唤她,或者感叹道,袭人啊,袭人……
  要说袭人她原来的名字也很好听的,姓花(一个花样的女孩儿,正好姓花,正可人意,也算是一种天意吧),名珍珠(她也真的配叫珍珠,在我看来,我身边的女子差不多个个是珍珠,那些我无缘得见的女子,也有很多都是珍珠呢)。但我觉得这个名字或多或少有点俗,我的意思是说,即便是珍珠,也不一定非得就叫什么珍珠(就像我贾宝玉,其实并不是一块宝玉,才硬是被叫了宝玉这个名字呢)。于是,我便把她的名字改为袭人了。就因为这个,我还挨了父亲贾政一顿责骂呢。
  那一天,父亲忽然这样问我:“你的一个丫头,怎么叫了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我低着头答道:“是我据古人之诗意为她起的。”
  我那也曾饱读诗书的父亲沉吟了片刻,说:“是从宋人陆放翁《村居书喜》的那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而来的吧?”
  我本想点头说是,本来也就是,可我眼睛一骨碌,想在整天骂我不好好读书的父亲露一小手儿,便摇了摇头说:“不,是取自唐人卢照邻《长安古意》的诗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父亲顿感丢了面子,他指着我的鼻子怒骂道:“你这个小兔崽子,一点正业也不务,一点正事也不干!还在我面前逞才使气呢?!瞧你这颗小脑袋,这点小心思,全都用到那些艳诗淫曲,丫头女儿上头去了!”
  我低眉垂目,不敢还嘴,其实当时我倒是想问他一下,什么才是正事,什么才是正业呢?
  母亲见父亲动了气,急忙打圆场说:“还不赶紧把这名字改了去?”
  父亲摆了摆了手说:“算了吧,随他去吧。”
  于是,我就有些暗自得意,看来严厉的父亲还是认可我的,至少他认同了我给我的丫头所取的这个名字。
  其实,这个原名花珍珠的袭人,本不是我的丫头,一开始她是跟着我祖母的。她出身于贫寒人家,是被家人卖到我们贾府做了丫头的。老祖母疼我疼得没一点儿空隙,深怕我身边缺少忠心耿耿之人,便让心地好,很会伺候人,模样又俊俏的花珍珠跟着我了。
  老祖母让她跟着我,她便跟了我。
  跟着我祖母时,她是花珍珠,一心一意地伺候老祖宗,就像是老太太的一件贴心小棉袄;跟了我以后,她就成了花袭人,便又全心全意地服侍我贾宝玉,成了一床覆盖着我,温暖着我全身的大棉被了。
  记得当初我要把她那个珍珠的名字改为袭人时,是征求了她的意见的。
  她的回答是这样的:“你想改那就改,你说改就改吧。”
  我问她:“你觉得袭人这个名字好不好?”
  “好,”她说,“你说好就好,你觉得好就好。”
  这就是我的丫头袭人,这就是我的袭人姐姐。
  
  2
  
  那天,我在可卿床上做了那场欲醉欲仙的春梦之后,看见袭人我便有些不好意思,总约摸着她发现了我的那个秘密似的,因为我觉得她老是对着我笑,那种怪怪的笑,甜里透着酸,酸里含着甜。毕竟那时候她就在可卿的家门口守着呢,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很有可能会猜到些什么。实话说,我有点怕袭人知道那件事,但同时又有一种隐约的冲动,想主动地告诉她,让她和我分享一下那份难以言传的甜蜜。
  到了夜晚,袭人服侍我睡觉换衣服时,她摸到我衬裤上浆糊一样硬硬的一片,便笑着问我是怎么回事儿,我心怦怦的,脸红红的,怔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回味,接下来便有些羞涩,又很有些甜蜜地给她讲述了那场梦里的某些情景。不过,我却有意隐瞒了一个细节,也就是一个人物——可卿,只说是警幻仙姑让我和她妹妹成就了那桩好事的。
  那袭人早就羞红了脸,等我绘声绘色演绎完那场春梦,她弯下蜂腰,捂着嘴笑道:“你可真会编呀,是从你看的那些歪书上学来的吧?”
  “不。”我赶忙发誓道,“是真的,我真的是做了这样一个梦! ”
  “瞧你做的什么梦啊!”她将信将疑地笑道,“是你自己想做那种事情了吧?”
  幽暗的烛光之下,她笑成了一朵娇羞的花,显得那么嫣然妩媚,我又禁不住醉眼矇眬,心旌摇曳起来,通身一派燥热,明显感觉某些部位好像有只小蜜蜂爬来爬去。于是,我灵机一动,其实是一股子冲动,一把拉住了袭人说:“姐姐,咱俩也试试吧。”我的意思是说,眼下就跟她再把我梦里经历的那番情景演示一遍。
  “不,”袭人躲闪着说,“我不,我怕……”
  “怕什么?”我一副大人模样包揽道,“不用怕,有我呢。”
  袭人满脸羞红如盛开的桃花,朝外面指了指:“别让晴雯她们看见了。”
  “不妨事儿的。”我安抚她说,“咱们悄悄的,她们不会知道的。”
  其实我想说,晴雯她们看见了又能怎样?那时候,我似乎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两眼痴迷地看着袭人那忸怩动人的样子,我便一下子把她抱到了床上,急吼吼地乱解她的衣扣。袭人眼睛一闭,任由我动作了,她从了,她心甘情愿。事后她是这样说的:反正我明知道老太太是把我许了你的,那就随你的意吧。即便是那样了,也算不上越礼的。
  和袭人进行这场好事时,尽管我还是免不了有些慌乱,但是比较起来可说是从容了许多,毕竟我是有过一次这方面的经验了,哪怕是梦里头的。依照那警幻仙姑教授于我的,和梦里的可卿做事的样子,我壮怀激烈地,又温存似水地跟她云来雨去,她一手捂着嘴竭力不出声,一手狠掐着我的脊背,不知她是痛,也不知她是痛快,我似乎也没顾得上问她这些。恍惚间,我眼前,身下的袭人仿佛变成了可卿,于是我就越发欢实起来,也越发柔情了。当那一窝生命的旺水倾巢而出时,我浑身擅抖着,像是在喃喃,又像是在呼唤,“姐姐,姐姐……”声声叫个不停,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叫袭人,还是在叫可卿,反正她们都是我的姐姐,都是我的好姐姐。
  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里,写到我和袭人行事这一回时,说那是我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其实应为我再度鱼水欢了。我说不出哪一回的感觉更好些,只能说这两次合欢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我得承认,是袭人让我清醒时感受了男女之事的,她让我更清楚地知道了男女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当然啦,知道了这些,你心思便会多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你就成了一个摸到了人生边儿上的男人了,尽管你还是一个少年。
  当我有些疲惫,也有些羞愧地起了身,看见袭人她脸上满是泪花。我想安慰她几句,可又一时找不到比较妥当的话语。
  “如今我是……”她流着泪说,“我是你的人了,其实,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你都跟我这样了,以后,你可是要对我更好些呀……”
  “嗯。”我点了点头道,“那还用说吗?”
  袭人起身理了理头发,又整了整床铺,然后羞答答地问我:“刚才,你觉得好吗?”
  “好。”我说,“很好啊。你感觉好吗?”
  “你觉得好就好。”她低着头,柔声说道。
  
  3
  
  回头想一想,的确是这样的:男女之间有没有过肌肤之亲,阴阳之合,云雨之情,其关系毕竟是不大一样的,是大不一样的了。一旦有了性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你的人了,你心里头会觉得跟她很亲,而她就更会觉得自己是你的女人了,甚至她更乐于把你当成她的男人,她就会和你更亲近,而不管你和她的名分是怎样的。我和袭人之间就是如此。原本她就跟我很亲的,此后便跟我更亲了;原本我就对她很好,此后便待她更好了。
  
  这样以来,我和袭人之间的称呼上也随之发生一些变化。比如,我不再让她叫我宝二爷了。原本,我就不太乐意她叫我宝二爷,我听着怪别扭的,老是觉得有一种我所不喜欢的距离感,而是要让她叫我宝玉。这跟我非得让可卿叫我宝玉还有所不同的,那是我想扫除我和她在辈分上的障碍,而要袭人叫我宝玉,是我想打破她和我之间那种身份上的界限。在我眼里,身边那些跟我年龄相差不太多的女子,她们都是我亲爱的姐妹,要么是姐姐,要么是妹妹,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没必要有另外的这个和那个之类的穷讲究,或富讲究的。
  可刚一开始的时候,袭人并不以为意。她直摇头说:“这怎么能行呢?我可不敢叫你宝玉呀。”
  我微笑着对她下了一道命令:“我说行就行!我让你这样叫,你就这样叫吧。”这命令听上去很坚硬,其实很温柔。
  袭人只好听了我的,但她还是转了一个弯说:“这样吧,私下里我叫你宝玉,人前我还是叫你宝二爷。”
  好吧,那就先这样吧,我不想太难为她。于是,只有我俩时(这种时候是很多的,毕竟她是我的贴身大丫头,我的衣食起居大多是由她照料的),她就像姐姐那样亲昵地叫我宝玉,和另外的人在一起时(这样的时候也不少,毕竟我们贾府男女老少,上下主仆有好几百号人呢,之间总是有着这样和那样的交道),袭人姐姐就低眉垂目地叫我宝二爷。这种多少带有点隐情和游戏意味的称谓转换,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别有一番情趣在里头。
  更有趣的是,可能是袭人叫我宝玉已经习惯了吧,有几次在人前她还是说漏了嘴,没提防直呼了我宝玉。第一回是在名分上为我的第二大丫头晴雯面前,袭人不自觉地叫了我一声宝玉,我倒没觉得有什么,而那晴雯却像是听见戏班的名角念错了道白一样,瞪大了眼睛,直视着我和袭人。我知道心直口快的晴雯想说,宝玉也是你袭人叫的吗?好在袭人她急中生智,赶忙大声加上这么几个字——我的宝二爷,算是为她自己补了台,救了场。后两回是在黛玉和宝钗面前,她如法炮制,好在黛玉和宝钗都没有太计较这个,可能她们觉得袭人是老太太许给我的,她跟我亲近一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经过了几次在袭人看来的险情之后,她一再跟我商量道:“我还是人前背后都叫你宝二爷吧。要不然,等我叫顺了嘴,弄不好还会再出这种洋相的。我倒无所谓,大不了挨顿骂什么的,为了你,怎样我都是情愿的,也值得,只怕是有一天会连累你受老爷的训骂,那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我说不,我说不要紧的,我说你不用怕,我说你还是听我的,我说我们还是就那样吧。说到最后,她还是听了我的,但那几次人前叫漏嘴之后,她就小心得多了,要她自己补台救场的时候就很少了。而我,是不在乎那么多的。在很多人面前,我都是直呼她为袭人姐姐的,除了在我那十分严厉的父亲眼皮子底下。好在大家也都不太计较我那么多。她们知道我有这种病根儿,总是姐姐呀,妹妹呀的。
  
  4
  
  当然啦,袭人vQkt/vjB0IGP551SQ6yswKTaDkaM/F3/R4BMHHl3LwI=和我的亲近,我和袭人的情分,远不在这种称呼的变换上头,也不止于那种甜蜜的云雨情上,而是更多地体现在日常生活之中。
  那就先说一说我对袭人的好吧。除了我很尊重她,执意不让她尊称我宝二爷,而是口口声声叫她姐姐,我也真的像疼爱自己亲姐姐那样疼爱着她。十分疼爱我的长辈们派人给我送来好吃好喝的,或者什么稀罕食物,比如,什么胭脂脯鹅啦,野鸡爪子啦,酒酿蒸鸭子啦,牛乳蒸羊羔啦,菱花糕啦,松子鹅油卷啦,螃蟹馅炸饺子啦,酸笋鸡皮汤啦,合欢汤啦,燕窝粥啦,等等,我都会特意给她留着,亲眼看着她吃,看着她吃比我自己享用了更觉香甜。若是她觉得那些好东西,不是她这个做丫头的应该享用的,我就哄骗她说你先尝尝吧,要是好吃了我再吃,我惯于使用这一招,这一招也总是很灵的。更多的时候是我非要和她一起吃,她要是不吃,我也就不吃,看我不吃她就急了,只好先去尝尝,于是,我俩就你一口,我一口,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那时候我觉得我和她一起吃的不是口口食物,而是丝丝甜蜜。说起这些细节,我承认是显得有些俗气,也有些孩子气,但我觉得这些俗气也是很温馨的,这种孩子气也是很可爱的。直到现在,我这个早就做了吃素念经的和尚,仍然难忘那些俗气或孩子气的场景,还是觉得那么温馨,但它们早已离我远去了。
  我知道,只是说吃是没有太大意思的,只是吃呀喝呀的也算不上真疼她,于是,在老太太和我母亲等长辈面前,在贾府的当家人凤姐面前,在黛玉、宝钗、探春等姐妹面前,在众丫头面前,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说袭人好,说袭人的好话,说袭人的好处,赞扬她,抬举她,为她挣来了许多的,更多的高看和尊重,我知道这是袭人想要的,也是她应该得到的——她的确是个再贤惠不过的好女子。若是她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儿(再贤惠的人也难免会出些小错的),我又总是像个哥哥那样护着她,替她揽下所有的责任。反正,无论在任何时候,我都不想让袭人姐姐吃亏受气的。
  记得有一次,袭人的母亲接她回家过年去了,弄得我心慌慌的,空落落的,得承认,我太依恋着她,已经离不开她了,日常生活少了她就感觉很不舒服,尽管她不在场了,伺候我的已是晴雯或麝月了,但我还是不自觉地呼唤袭人的名字。另外,我也担心她在娘家可能会吃不好,睡不宁。于是,就在她回家的第二天晚上,趁大家都在看戏时,带着我的小兄弟茗烟,骑上我心爱的枣红马,沿街串巷去寻访袭人家了。
  见我像天兵天将一样骤然降临眼前,袭人真的是又惊又喜,后来她跟我说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她拉住我的衣角悄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都没想就说了实话:“我想你了。”
  她红了脸笑道:“我刚回家来一天你就这样了?想让我回去,你派人来叫我就是了,”她甜蜜地埋怨我,“这黑灯瞎火的,街上人来车往的,你骑着马出来乱跑,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而她家里人一看我这个主子亲自来看袭人了,竟比过年还要欢喜呢。她老娘慌忙让几个女孩子给我沏好茶,她哥花自芳喜滋滋地摆上了果桌,袭人她怕我冷,催我赶紧到那为我铺了厚褥子的炕上去暖和,然后又点上手炉塞进我怀里,接着再给我拿她认为的好东西吃。她家的东西当然比不上我们贾府的,可我还是装作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连说好吃好吃,一听我说好吃,袭人便很高兴地说好吃你停会儿带回去些吧,我说那倒不用了,还是你们自家留着吃吧。
  我像个大人那样,笨生生地跟他们唠起了家常。我注意到,那像簇在一团的几朵鲜花样的女孩儿嘀嘀咕咕的,她们好像是在嘀咕那件传说中的稀罕珍贵物,我看见其中有个穿红衣裳的女子生得十分好看,于是就主动地摘掉脖子上的那枚通灵宝玉,跳下炕来,把它递到袭人手里说:“你让她们瞧瞧吧。”
  袭人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地笑道:“也不过就是这么个物件嘛,你们问了又问的,说了又说的,看去吧。当心呀,可千万别摔了!”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袭人是很有些得意的,她是想在家人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身价:瞧!别人动不得的宝贝,我袭人却是动得的,而且还能让你们开开眼,看看这个稀罕物件。呵呵,我理解她,我愿意让她这样。是啊,我愿意让我的家里人尊重她,也很想让她的家里人高看她。
  就要亲眼看到那枚传说之中的稀罕物了,那一簇花样的女孩儿,立刻变成了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她们围着,争着,尖叫着,像是瞧西洋景一样观赏那枚宝玉,又是摸,又是捏的,还有一个女孩儿放到耳畔摇了摇,她们看了都说好,都说奇,都说真的是个宝物呢。袭人的老娘也看了,她边看边感叹:“我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这么好的稀罕物。”
  
  最后看我那块玉的,是袭人的哥哥花自芳,他把那东西捧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地捣了它好几下,似乎是想让它变出个什么花样来。
  等他们轮流看完了那枚玉,袭人便催我赶快回大观园去。其实,我还想再在她家多呆会儿。但她怕家里那边找不见我,惹出什么麻烦来。我怕因此事牵累到袭人,就只好听了她的。
  我和茗烟离开袭人家时,她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当即就跟我回到大观园,尽管我很想马上把她带回去,可嘴里还是给她说多陪陪家里人。
  临别的时候,袭人是这样说的:“你能到我家里来,我是很欢喜的,你也看到了,我家里人好像比我还要欢喜呢……”
  其实,更为欢喜的是我贾宝玉。我感觉到了,这个晚上我到她家里来,的确是为袭人姐姐挣足了面子。
  这回我偷偷地去袭人家里看她,虽说是小事一桩,但若是我父母知道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你这没出息的蠢货!天下哪有一个主子去看仆人的道理?!”他们要是发现了,不这样怒骂我才怪呢?甚至会痛打我一顿的。但在我,为了能看到在她自家过年的袭人,能让她踏踏实实地高兴一回,挨顿骂我是不会在乎的,即使挨一顿打,我也觉得值了。甚至,我很有点想因此而受一回骂,挨一顿板子,可惜贾府里无人知晓我去袭人家里看她了。
  
  5
  
  若说我像体贴姐姐那样体贴着袭人,那袭人就更像是一位亲姐姐,甚至像母亲和妻子一样疼爱着我了。比方说,我给她的只是一滴水,而她给我的却是一涌泉。当然啦,我知道这种比方是有些蹩脚的。而我的袭人姐姐才不管这些比方不比方呢,她只知道脚踏实地,一门心思,痴痴地想着我,为着我,疼爱着我。我穿薄了,她怕我冷;我穿厚了,她怕我热出汗来;我吃多了,她怕我撑;我吃少了,她怕我饿。我要是半晌不动在那儿练字,写诗,想心事什么的,她怕我呆出了毛病,就撵着我,陪我到园子里去,活动活动脑子和筋骨,看看笼子里的鸟,瞧瞧池塘中的鱼,赏赏枝头上的花;要是我欢蹦乱跳去玩耍了,她就提醒我小心,千万不要摔着了,碰着了;我外出回来时稍晚一些,她要么是倚门盼归,要么就是四处找寻;我因故误踢伤了她,她强忍住疼痛说没事儿,不仅不怪我怨我,反而劝慰十分后悔一再道歉的我。而我挨了父亲的打躺在床上时,她却心疼得直流泪,时刻不离我的身旁,小心翼翼伺候我服药,一口一口喂我吃饭。热了,她怕我烫着了嘴,便抿着嘴轻轻地吹;若是冷了也不让我入口,而是用炭火加一下热。晚上她催我早些睡(哦,我想起来了,每当我睡觉之前,袭人姐姐都要亲手摘下我那枚宝玉,用她自己的手帕包裹好,塞到褥子底下边去,说是这样第二天再戴它上就不凉脖子了,她不但十二分地疼爱我,对那枚宝玉也比我要珍惜十分),清晨她催我早些起,她总是给我唠叨早起早睡身体好这种养生道理,这种养生道理我懂,但我却做不到,尽管有袭人她天天监督着我。我喜欢晚上看书,时常秉烛夜读到三更。
  说到读书,我得顺便多写几行了。父亲贾政总是骂我不爱念书,曹雪芹先生也说我贾宝玉愚顽怕读文章,记得在《红楼梦》里,大凡父亲贾政和我碰面时,多数是他骂我不喜读书,或苛责我读书不长进什么的。其实,他们真的是有些冤枉我了。要知道,读书是我一大爱好呢。我敢说,在偌大一座贾府里,再也没有谁个比我更爱读书的了,也找不出哪个比我读书更多的。当然啦,我得承认,我是不太喜欢读父亲所指的那些书,那些应用于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之类的字纸,像什么四书五经,以及各种《墨卷》里所选的那些八股文,和试帖诗之类的乌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八股文那些破玩意儿,更是我所深恶痛绝的,我觉得它们既非圣贤文章,也无深奥的思想,只不过是些饵名钓禄的工具,不少人以此来当官发财。可我,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当官,最讨厌的人就是为官者,这些书,我当然是不喜欢读的(我想,曹雪芹先生也未必会喜欢这类书吧)。事实上,这些书我早已读过了,读破了,读烂了,越读越觉得它们没趣,一点也不好玩儿,就不想再读它们了,我看见它们就烦,就头痛,就恶心。我只愿意读那些我所喜欢的书,比如,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戏剧、各类小说,尤其喜欢读《老子》、《庄子》,喜欢读屈原、李白、李商隐、陆游、李清照、柳永等人的诗词,喜欢读《西游记》、《封神演义》,以及那些艳情禁毁小说,喜欢读那些唐宋传奇,喜欢读《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戏剧,等等,这些我所喜欢的书,有的是茗烟偷偷地从书市上给我弄来的,有的是从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北静王水溶那儿借来的(北静王那里有一柜又一柜我所喜欢的书,我跟他说想借回去看看,他大方地说,借什么呢?全送给你了,想看什么书尽管拿去!于是,它们就一一跟着我来到了怡红院里,陪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这些书,我以为才是上真正的好书呢,犹如我痴情于心爱的女子一样,我深深地迷恋着它们,一读,再读,怎么也读不够,许多篇章我都是可以信手拈来,甚至是过目成诵的。
  读这些我所喜欢的好书时,别提我那最忠实的丫头袭人姐姐她有多高兴了,她以为我是在做正事,在走正道呢,便拜托晴雯她们要安静些,走路最好踮着脚尖儿,倒水送茶什么的要轻拿轻放,不要大声说笑什么的。不但如此,要是她觉得我热了,便会在背后给我轻轻地扇扇子,还时不时为我躯赶蚊虫什么的。
  的确,我读书时她们是从不打扰的,可是我想打扰她们。我可不是那种书呆子,读了一阵子书,便想歇口气,跟她们玩闹说笑一会儿。
  “你又要读书,又要我们陪你玩,你究竟是要读书,还是要我们陪你玩呢?”袭人这样问我。
  我笑了笑说:“我又要读书,又要你们陪我玩儿。”
  袭人哼了一声说:“你这样子,书怎么能读得好呢?”
  我笑而答道:“只有这样子,我才会读好书呢。要不然,我就不读书了。”
  袭人见我这般小无赖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召来晴雯她们一起陪我玩闹说笑一会儿。等我尽情跟她们玩闹说笑够了,又一头扎进我所喜欢的那些书里去了。嗬!有一群花一样美丽的女子陪着我,守着我读书,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多么难得的享受啊。
  当父亲在人前责备我不好好读书时,袭人姐姐便小声为我辩护道:“老爷,其实,宝二爷是整天整夜读书的,他很用功的呀。”
  我父亲贾政质问道:“他读的是什么书,你知道吗?”
  袭人摇了摇头。
  “告诉你吧!”我的父亲大声说道,“他读的那些全是歪书,邪书,没有用处的书!”
  袭人姐姐便不再吭声了,但她还是扭过头看了看我。
  父亲他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喜欢读那些没有用处的书。至于他说我读的那些全是歪书、邪书,我虽不敢苟同,但也不敢与他争辩。
  回过头来,袭人便跟我商量道:“我看你以后还是多读那些有用的书吧。”
  我淡然一笑:“谁说我读的那些书没有用呢?”我想跟她解释一下,看见那些破铺衬烂棉花套子一样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我就头晕、头疼、头蒙、我的脑子便成了猪脑子,可一说到写诗作对什么的,我就来劲,就来兴,就常有神来之笔,这全是我所喜欢的那些书滋养的,怎么能说我读的那些书没有用呢?但最终我也没有跟她这么说,我知道,说了她也不会懂的。
  说来说去,可我还得读父亲所说的那些有用的书,我不得不去家塾里念那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在家塾里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多写了,除了有过一群顽童之间还算热闹好看的打架斗殴之外,那里就没有多少有趣的故事了,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我倒是想说说去家塾之前和袭人分别时的那种情景。
  
  就要离开袭人她们去上学了,我们都有些恋恋不舍的。
  一大早,袭人便轻轻地唤醒了我,催我赶快起床准备去上学,我故意耍赖闹困,哼哼唧唧赖在床上,等她照例求着我,哄着我,给我说那些好听的,我才磨磨蹭蹭起了身,然后她才细致地服侍我梳洗一番,再看着我吃下些早餐。而在此之前,她早已为我收拾好了书和笔,装好了一大包衣物,准备好了脚炉、手炉,还有一盒子上好的木炭,反正不论用得着,还是用不着的物件,她全都要茗烟他们为我带上,生怕我在家塾那边缺东少西的。
  我就要出门上学去了,袭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为我绣那件白里红绫的兜肚,一副怅怅的样子。我走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衣袖,不知是自作多情,还是道出了实情说:“姐姐是不是舍不得我去上学呀?我知道的,我这一去,你们在家就难免会冷清了些。其实,我同样舍不得你们,更不想去上学的。”
  “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袭人姐姐抬起头来苦笑道,“你去上学读书,这可是大事、正事,我怎么会舍不得呢?只是要记住,在那边可得一心一意地念书,下了学就赶紧回家来,不要跟人家在外面玩闹,家里人还等着你呢。”接着,她又嘱咐我许多细处。
  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孟郊《游子吟》中的诗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心里一疼,竟禁不住有些想流泪了。我的袭人姐姐啊,你多像一位母亲那样疼爱着我,牵挂着我。我听得很真切,她要我下了学赶紧回家来,说家里人还等着我呢。是啊,她就是我的家里人!她还等着我早些回家呢。我记住了。
  我要走了,袭人姐姐站在门槛上目送着我,我则是几步一回头,竟有点只愿长相守,不忍远别离的样子了。
  得承认,我还是辜负了袭人姐姐的,辜负了她的谆谆告诫。在家塾那边,我并没有好好念书,一点也不想念那些破烂玩意儿。而且,还因为一点争风吃醋的小事儿,和秦钟、茗烟、李贵等,跟一个叫金荣的人大闹学堂斗起殴来,一干人打成了鹅窝,弄得鸡飞狗急跳的,想一想,也是有些不像话的。更多的时候,我是人在学堂,心却在怡红院,在那些亲爱的姐妹们身上。等一下了学,我便像冲出囚笼了的小鸟一样,呼闪着翅膀飞回到了她们身边。
  袭人姐姐的话,我可记得清,家里人还等着我早些回去呢。
  
  6
  
  这些天,我心情相当不错,字数也就比以往写得多了些。更重要的是,我竟感觉到越写越顺手了,似乎也越写越有兴致了。而在此前,我还一直打着退堂鼓呢,心想你眼下只是个喜欢写诗作画的和尚,何苦要去书写这个关于自己的故事的书呢?实话说,我随时都可能摞下这副自愿承担上了的重挑子。可我现在又改主意了,或者说我主意已定:我要一直把它写下去,至于要写到什么时候,能写成个什么样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知道,现在我这种好心情跟满眼的春色有关,跟那漫山遍野绽放了的桃花有关。春光如此灿烂,我的心境也就明媚起来了。万物都醒来了,桃花盛开了,我的心花便随之悄然绽放了。我可不想辜负了这春光,更不愿错过那桃花。于是,便放下那正写得顺当的故事,走出庙门,沐浴着春光去看桃花了。
  四处都是桃树,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它们生在山坳里,生在山腰中,生在山峰上,生在山阳面,生在山阴处,生在岩洞口,生在小溪旁。有孤零零的一棵兀立着,有三五成团抱在一起的,有的成一片桃林,那么多又那么多的桃树,简直是一个桃的世界(当然啦,也有另外许多别的树,可眼下我只是关心桃树)。很显然的,哪里有桃树,哪里就有桃花,桃花远比桃树多,每棵桃树上都有成百上千朵花,它们有的红红火火开得正旺,有的含羞带娇刚绽出,有的藏了一半露一半,有的看上去像是攒足了劲儿,打算过两天再疯狂,也有的垂下了头,像是要悄然告别了。我注意到,它们有的是单瓣,有的是复瓣,有白色的,有淡红色的,有洋红色的,有深红色的,奇妙的是,我发现有的同一枝头上的花色居然不一样,有的红,有的白,有的红白相间,甚至同一朵花上也有红白双色,乃至一个花瓣上居然会有粉和白两样色差,这些《诗经》上所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花啊,你们有的似白云,有的如红霞,有的像雪片,有的像女子脸上的胭脂(我又禁不住地想轻轻舔它们了),每一朵都很好看,都醉人眼,都迷人魂,全都令我心动,又都令我心疼,让我欢喜,又让我惆怅,我直想赞美她们,却又无语。
  看着桃花,那些我所喜欢的诗人关于桃花的诗句,犹如春风一样拂面而来,我便吟唱起了他们的吟唱,我吟唱: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间浅红;我吟唱: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我吟唱: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桃花;我吟唱: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我吟唱: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我吟唱:春风似向此中偏,一种花开百般色……我吟了这个吟那个,唱了这句唱那句,当然,我反复吟唱的还是唐人崔护那首《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吟着唱着,我就哭了,再吟再唱下去,我泪流满面了。
  看着桃花,吟唱着那些关于桃花的诗句时,我也很想赋几首桃花诗,但又觉得已经有那么多崔灏题诗在上头,我似乎也就不必班门弄斧来献丑了。可事实上,我不由得即兴赋了三首关于桃花诗篇。我想,他们赋他们的桃花,我写我的桃花,就像曹雪芹先生写他《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依然还要写我自己这个贾宝玉一样。只是我现在不想把自己的桃花诗抄录出来罢了。
  在山上看桃花,吟咏桃花诗时,我忽然想到了当年大观园里的那些桃花,又想起了袭人等众多姐妹,倏然觉得袭人姐姐就像是一株桃花,黛玉也像是,可卿也像是……
  看着眼前这一树树,一朵朵桃花,我当然是满心欢喜的,想到它们不久就会一片片凋落,一层层忧伤便又漫卷过来。但不管怎么说,趁着这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要好好地看看它们。
  明天,我还要沐浴着春光,再来看桃花……
  
  7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那短促而又漫长的少年时代,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跟我朝夕相处关系最亲近的,最知冷知热疼爱我的,最细心周密温暖着我的,既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祖母,还不是我心中最重的黛玉妹妹,更不是我在她心中最重的宝钗姐姐,而是袭人。
  在别人看来,袭人只是我的大丫环,可在我心中,她却是我亲爱的姐姐,甚至像个结发妻一样,更甚至,许多时候她简直就像我的母亲——像我的母亲那样心疼我,干脆说,有时候她比母亲更疼爱我。实话说,在我的俗世生活里,袭人不仅仅是我所需要的,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女子。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很难再有人能够做到,至少再也没有第二个如此做过了。真的无法设想,要是没有袭人,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可以设想的是,《红楼梦》里要是没有袭人这个女子,就可能会少些意味和色彩的。
  袭人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她也因此得到了许多,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也是我愿意让她得到的。比如,疼爱我的母亲深知袭人的好处,是个大事小情上都足可信赖之人,她的爱子由这样一位丫头服伺,她的心就放宽了,便悄悄地将袭人的月例提高了很多,每月给她二两银子一吊钱(这显然是一种莫大的奖赏),远远地高出了其他丫头数倍(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人月例仅一吊钱),等同于赵姨娘、周姨娘,而且明确地吩咐凤姐,凡事有二位姨娘的,也就有她袭人的。这当然不是待遇上钱多钱少的事儿,而是关乎着其地位的标志,或者说是一个信号。再比如,袭人的母亲病重,她要回家去探望时,很会办事的凤姐亲手张罗,让袭人携着四十两银子等物品,为她换上华丽的衣裳,带上管家婆婆和丫头,坐上轿子,隆重得很,风光得很,排场得很。
  
  明摆着呢,对于袭人,母亲她们显然是有长远打算的,母亲她们的长远打算就是,让花袭人成为我的花姨娘。说白了,就是将来要让袭人做我的妾。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和祖母嘀咕道,女大三,抱金砖嘛。我感觉着,她们就是说我和袭人的事情的。袭人正好比我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母亲想必是这样认为的。
  袭人有过如此的打算吗?她没有跟我说过。但我想,即使她有过这样的打算也是很正常的,一点也不为过。自问一下,你贾宝玉有过这样的打算吗?实话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小,根本就没有多想过这类事情,当初我只是想让她守着我,我只是想和她日日夜夜在一起。
  尽管这一切当时并无人点透,但许多人还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聪明的黛玉和宝钗,她们早就看出来了。比如,黛玉就时常开袭人的玩笑,动不动就直言不讳称袭人好嫂子,逢到这种时候,袭人就红着脸说:“可别这样叫,我只是个丫头。”
  而黛玉却不罢不休,不依不饶,笑道:“说什么丫头不丫头的,我只把你当嫂子对待,而且是我的好嫂子。”
  相比起来,宝钗姐姐就巧妙得多。有一回,我母亲打发丫头给袭人送来了两碗菜,袭人受宠若惊说:“这多不好意思呀。”宝钗姐姐抿嘴一笑接道:“你这就不好意思了?日后还有更不好意思的等着你呢?”
  听黛玉和宝钗她们这样说时,我都是脸一红,很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说者(黛玉和宝钗)和听者(袭人),她们心里头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袭人当时的地位还是很有些尴尬的,说她是仆人吧,又不太像仆人;说她像主人吧,但她毕竟不是主人;说她像妻子吧,可她不是我的妻子;说她像妾吧,她却并没有做了妾。于是,我只好借用一下黛玉的那句话了:她说她是丫头,我只把当她当成亲爱的姐姐。
  
  8
  
  男女之间距离远了,当然是不可能很亲的,但若是太过亲近了,便难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生出些别扭和吵闹来。尤其是女子,她疼爱你,心里只装着你这个人,就想你心里也只有她这一个人,如果她以为不是这样的,就可能会妒忌,会吃醋的。好像她因了疼爱你,就有了这种权利似的。这点小体会,是我从和袭人一次对话里得到的。
  那天晚上,我和袭人闲话时,忽然问道:“前几天,我去你家里看到的那个穿红衣裳的女子,她是你的什么人?”
  “那是我姨表妹。”袭人似乎有些警惕地说,“怎么啦?你为何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她生得真好看,太好看了,她真的就像朵鲜花一样呀。”
  “哼,那又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想能够再看见她,我在想,要是让她住到咱们大观园里来就好了。”
  “我这人就是个奴才命,我认了,莫非我的亲戚也得来做奴才?”
  “瞧你说得多难听。我可没说让她来做什么奴才呀,把她请来做我们的亲戚不行吗?”
  “做亲戚?怕她不配,怕她高攀不起吧?”
  “我看她配,我看她那么美的女子,她正配住在咱们的大观园里,她也应该住在这里来,至少我想这样。再者说啦,她既然是你家的亲戚,我也就很愿意把她看作是我的亲戚,你是不是跟她说说,请她到咱们这里来住下吧?”
  “宝玉,我看你呀,这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见到好看的女子,你就丢不下,就想把人家弄到你身边来。不知你还记得你去上学时,我给说过的那句话吗?功课虽要紧,但宁可少些,但要好些。且忌贪多嚼不烂,更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记得,呵呵,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你却未必明白我的心思。我承认,我就是想把所有的好女子,都请到我们的大观园里来,都想让她成为咱们自家人,这样我就能够时常和她们呆在一起了,但这并不是说我非得跟她们有那种关系,我就只是看着她,只是想看着她们就行了。就是这样,没有别样……”
  “哼!你的心思你自己知道,我想我也略知一二吧。只是,你的这种心思很难如愿了。哦不,是我那表妹没这福气,她嫁妆早已备齐,很快就要出嫁了……”
  “唉,又一位好女子要嫁人了,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有福气消受她呢,要是遇到个好人家那还罢了,最怕她会被一个臭男人给糟蹋了,想到这个,就让人难过。”
  闻听袭人家那个漂亮表妹要出嫁了(或得知别个好端端的女子要嫁人时也一样),我心里头就很不是滋味,替她惋惜,为她而悲伤,便不想再言语了。
  看我不再说话了,袭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赶紧过来劝解我,她也不再吭声,就那么幽怨地看了我两眼,一头倒在床上去生她的闷气了。
  我知道,她想让我过去哄劝她。她不知道,我更想让她过来哄劝我。结果是,我没有走过去哄劝她,她也没有起身来哄劝我。那一夜,我大睁着两眼,前后左右,乱七八糟想了许多,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个头绪来。其实,这原本就不是那种能理出个头绪来的事情。在我无头无绪地胡思乱想时,能够感觉到袭人那边也在翻来覆去想心事。我知道,这一夜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睡好。
  记得有一次,凤姐因为琏二哥跟鲍二家的偷欢而大吵大闹,老祖宗劝解他们时说过意思相近的两句话,有道是,夫妻无隔夜之仇;又道是,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我和袭人虽不是两口子,但我们毕竟是有夫妻之事的,我想一夜过去就会和解了。
  不料,第二天一大早我巴巴地跟她说话时,她脸上还是阴着天,对我不理不睬的。我不想让这个小别扭再闹下去,尽管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可我还是委屈着自己给袭人道了点歉,说了些软话,再加上一箩筐甜言蜜语,只要她能够欢喜,我是愿意这样的。
  果然,这一招还是奏效的,袭人姐姐的脸上先是由阴转多云,慢慢地就是一片晴天了。
  她欢喜了,我也就更快活了。
  
  9
  
  谁知,一波刚抚平,一波又乍起了。说起这一波,那是要比上一波的褶皱大得多的,但起因却还是一桩寻常小事儿。
  这边刚哄好了袭人姐姐,我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就步出了怡红院,随口吟诵着唐宋人的诗篇,晃悠到潇湘馆那边,去看我的两个妹妹了:湘云这几天住在黛玉那里,我一是去看黛玉妹妹;二是去看妹妹湘云。一下子就能见到两个好妹妹,多好啊。
  到了潇湘馆,见两个妹妹正在洗梳,湘云在洗脸,黛玉的丫头紫鹃在为她梳头。她们洗梳的样子都是很好看的,我很喜欢看她们洗脸梳头时的样子。
  看我来了,黛玉便让我先到外面逗逗鹦鹉玩会儿,等她们梳洗好了再进来。我偏不,我偏要看她们洗脸梳头。不但如此,我还用湘云妹妹刚洗过脸的水洗了把脸(我喜欢用她的洗脸水洗我自己的脸,我觉得她洗过脸的水味道很好闻),接下来便央求湘云妹妹为我梳梳头。开始时她不肯,但经不住我好妹妹亲妹妹声声叫,就给我梳起头来。
  我一边让湘云为我梳着头,一边顺手拿起黛玉镜台上的一盒胭脂,嗅了嗅(味道真好啊),便拈出一抹就想往嘴里填,哪知早被为我梳头的湘云从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她伸出手来一下打落那就要进入我口的胭脂,还咬着舌头笑骂道:“我的爱(二)哥哥呀,你怎么就不能改了这种没出息的怪毛病呢?”
  这一切,正好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袭人看到了。她正是来找我回去梳洗的。看到这番情景,知道今天我的梳洗就不用她服侍了,她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没话找话跟湘云、黛玉她们闲聊了几句绣花什么的,便先回去了。
  湘云为我梳过了头,我一身清爽,跟黛玉她们说笑玩闹了一会儿,便口中念念有辞,没事儿人一样晃悠回我的怡红院去了。就是没事儿呀,能有什么事情呢?可我一回来,就有不妙的事情等着我了:袭人一脸阴云,又不理我了。
  
  “你怎么了?”我惊慌问道,“哪儿不舒服了?”
  她哼了一声说:“我哪有什么不舒服?有别人给你梳头,就省得我伺候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舒服?既然你这儿用不着我伺候了,那我就还回去服侍老太太好了……”
  “呵呵,原来袭人姐姐就为这个不高兴呀?”我想给她解释一下,“听我给你说……”
  “我不要听,你也不要说。”她摆了摆手,又是那么幽怨地看了我两眼,一头倒在床上,蒙上了被子,去生她的闷头气了。
  我怔在了那儿。不就是让湘云为我梳个头吗?你袭人犯得着这样吗?难道也在老太太那边伺候过湘云的袭人,你不知我和她是自小就生活在一起的?湘云她虽不是我的亲妹妹,但在我心里头她比亲妹妹还要亲呢,至少跟亲妹妹一样亲。亲妹妹一样的湘云给我梳梳头,这不是很正常的小事儿吗?你一个丫头生的哪门子气,吃的哪门子醋?这种醋你也吃,也配吃吗?你以为你是谁呀?看我平日对你太好了是吧,是不是有些跐着鼻子上脸的味道呀?我知道你袭人贤惠,但你也贤得有点出格了吧?我知道你袭人待我好,可你也好得有些过了头吧?当然,这些话我是不可能说出口的,那不过是我的一闪之念罢了。唉,看在她那么疼爱我的份儿上,还是多体谅她吧,不,应该是多体贴她些。于是,我就含着笑,说软话,一连串的甜言蜜语。
  然而,这一招不灵了。任凭我怎么说,我怎样做她仍是一声不吭,就是不理我。算了,不劝了,不哄了,我走!眼不见,心不烦。事大事小(何况这回她生气的缘由连个事儿也算不上),一走就了,等我再回来时,一切就都会好了。我就是这么想的。
  正好,昨晚北静王水溶那边派人来,要我得便时到他那儿去取两部禁毁小说,一部是《娇红记》;一部是《痴婆子传》,这两部书我早就听说了,只是没眼福看到过它们,我曾多次让茗烟到书市上去淘,但却遍寻不得。上回在北静王府上跟他闲聊时,我无意之中提到了这两部禁书,没想到他竟如此有心给我弄到了,那我就去北静王府走一趟吧。一是要去取我想看的那两部禁毁小说;二是要跟他聊聊另外一些书什么的;再者,又有好些天没有见过他了,挺想他的,我想他也想见我了吧。而只要我说是去北静王府那边的,家里人从不阻拦,有时候我想到别处走一走,也打着去见北静王的旗号。呵呵,北静王不仅是我们贾家的一柄保护伞,也成了我贾宝玉的一副挡箭牌了。
  那天,我在北静王府和水溶喝了酒,品了茶,云天雾地,吃了两顿饭,度过了一段快乐美妙的好时光。
  回到我们的大观园时,大红灯笼已经亮起了。我携着那两部禁书,像只欢快的小鹿那样跳跃到沁芳亭边,才想起了早间袭人和我闹的别扭来,此前我竟把这场不愉快丢到了九霄云外。一天都快过去了,袭人的那股子不该吃偏要吃的醋劲儿也该过去了吧?想到这个,我的脚步便有些滞重,有些缓慢,愁容也像这夜色一样深了。但愿,但愿我这一小别回来,能从她脸上看到晴天和阳光。要不然,我还得照用老方子:再跟她道一回歉,再哄劝她一番,至于能不能治好她的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实话说,我可不想让这场小别扭再闹下去了。
  一看到袭人的身影,我便释然了:她正倚在门旁张望着什么。我知道,她这是在等我呢。于是,我就快步走到她跟前,拉住了她的手,甜蜜地叫了她声姐姐。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出门去也不言语一声,害得人四处好找,跑到老太太那边去问,才知道你去北静王府了,又这么晚才回来,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我没事儿的,”我笑道,“你也没事儿了吧?”
  袭人嗯了一声,扭头就朝里屋走,我知道她不想让晴雯等人看出来什么。
  在我的房间里,袭人一脸不自然地苦笑伺候我洗梳时,我并没有太在意,想她可能是因为那个不该闹出的别扭而有些不好意思。哪料到,一场酝酿好的苦雨就要降下来了。
  简单的洗梳过后,我正想跟袭人唠唠北静王府那边的事儿,她却抢先开了言:“你坐下,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你说,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我满脸笑容地望着她,“你说什么事儿我都愿意听。”
  我想,等她说完了我再说,我想,今夜我们是要好好说说话了。我想,有些话今夜我们是得好好说一说了。
  “我快要走了!”她望着我说。
  “什么?你要走了?去哪儿?”我一下子就怔住了,仿佛是听见了一宗噩耗,又仿佛是听到了一个难解的谜语,慌忙上前紧紧攥住她的手,生怕她眼下就会飞离而去了似的。
  “是这样的,”她低下头去解释说,“上次我回家时,听娘和哥哥说要赎我出去呢。”
  “那不行!”我叫道,“我不同意!”
  “这不是你同意不同意的事儿。”袭人苦笑道,“而是我们愿意不愿意的事情。”
  “这么说,是你想离开我,愿意出去的了?”
  “怎么说呢?我从小来到你们贾家,先是跟着老太太,后来又服侍你那好妹妹史大小姐,接着又在你身边呆了这么些年,树挪死,人挪活,我想我也该出去了。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等我走了,自有那更好的丫头来伺候你的……”
  “不,我不要,我只要你和我呆在一起……”
  “可是,我想出去了,我是真的想走了……”
  “你想走,可是我母亲和老太太未必会同意。”眼看就留不住她了,我只好搬出两尊神来。我知道,袭人跟我母亲走得很近,也很听我那老祖宗的,她们在袭人眼里就跟两尊神差不多,二位老人的话几乎就是圣旨。
  袭人冷笑了一声说:“若是我一定要走,恐怕太太和老太太也未必能拦得住我。我知道的,那种仗势欺人,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情,你们这诗礼之家是从来不会做的。再者说啦,我在你们家这么些年,伺候了那个,又伺候这个的,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如今,我们家要赎我出去,她们岂有不放的道理?没准儿连赎金也不要就让我走的……”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话已说到这步田地,我也找不出再苦留她的理由了。
  “嗯。”她点了点头。
  “唉,走吧,想走你就走吧!你非得要走,我再想留也是留不住的,反正,早走,晚走,都是要走的。”说着,我鼻子一酸,眼泪就刷地一下流了出来,“有一天,我也会走的……”
  看我哭了,袭人也掉了泪,她拉了拉我的衣袖说:“你真的不想让我走?”
  “那还用说吗?”我抽泣道。
  “你要是真的不想让我走……”
  “怎么样?”我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了转机,便如遇大赦一样,两眼泪汪汪地望着她,“袭人姐姐,我真的不想让你走,好姐姐,亲姐姐,你能不走吗?”
  “你要是真的不想让我走,”她沉吟了一下说,“那你便答应我几件事,我就留下来。”
  “好姐姐,亲姐姐,亲亲的好姐姐,我答应你。我流着眼泪笑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不走。快说吧,哪几件事?”
  “我还没说呢,你先别忙着答应。我说出来的,你能做到吗?”
  “能,一定能!要是做不到,让我去做和尚,或者做更夫,或者做乞丐,或者出门就遇见女鬼,或者变成个大乌龟驮着你们过大河。”我还要再接着发一大串子毒誓,袭人急忙上前捂住了我的嘴。
  捂住了我的嘴的袭人开言道:“这就是我想要你做的第一条:再也不要动不动就信口开河,就发誓毒赌大咒了。这一条,你能改吗?”
  “能,能改!要不改不了,就让我去做和尚,做更夫,做乞丐……”
  “瞧瞧!”袭人瞪了我一眼,“你又来了不是?”
  我伸了下舌头,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只说了一个字:“改!”说了改,但能够吗?她会不会信?反正我自己是没有太大把握的。我心想,先混过这第一关再说吧,于是就催着她赶紧说第二条。
  
  “这第二条嘛,你呀,不管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读书,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老爷那里,都要尽量做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而且,读也要读老爷所说的那些有用的书。这样,也好让我替你在老爷他们面前说话。再不要动不动就说人家那些读书应考的是什么禄蠹了,也不要再说像什么四书五经的坏话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究竟好还是不好,但我知道你总说它们的坏话,这样对你不好。我说的这些,你能做到吗?”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能。”
  我想跟袭人说的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有我的真喜欢,也有我的真不喜欢,我干吗要真作假,假作真,装出某种样子给人看呢?至于我那样说那类人,那些书,我确实是那么认为的,以后我尽可能不再那么说了,但仍然会那么认为。我想,既然我就是那么认为的,忍不住时,免不了还会那么说的。但是,眼下我不能这么说了。我心想,先混过这第一道关再说吧,于是就催着她赶紧说第三条。
  “这第三条,是最要紧的……”
  “哦。”我应了一声,心里在打小鼓儿,她会说出什么更致命的事情呢?
  “你一个男人家的,却整天调脂弄粉的,那么爱吃女子嘴上的胭脂,那么爱红,这些毛病得改掉了。你能改了吗?”
  听袭人说到这个,我低下头去支唔道:“能改吧。”
  “很勉强呀。”袭人冷笑了一声,追问道,“究竟能改,还是不能改?”
  我咬了咬牙答了应:“能。”
  其实,关于袭人说到的这些,我想趁这个机会跟她好好说说。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喜欢吃女子嘴上的胭脂这种癖好的由来。从小,丫头们,姐姐们,以及另外一些女子抱着我玩时,她们那擦了胭脂的嘴唇,时不时摩挲我的脸庞,亲吻我的小嘴儿,她们都那么喜欢亲我吻我,喜欢用胭脂在我的小脸上印花印儿,胭脂那种红艳艳的颜色,那种清爽的香气,那种苦中带甜头的味道,弄得我肉痒痒的,眼晕晕的,心跳跳的,舒服极了。那时候,我就觉得胭脂实在是种好东西,要比别的味道好闻,比哪种佳肴都要好吃得多。是啊,那些弄到我嘴里的胭脂我多次尝过,一丝一丝地咂摸着,然后咽下去,如饮了甘露,不,胜过甘露十分。实话说,我是很喜欢她们亲我的,也喜欢凑上我那张小嘴去亲她们,那是我想尝尝她们嘴上的胭脂。慢慢地,我就养成了爱吃她们嘴上的胭脂的习惯,落下了这种病根儿。只要一见到女子嘴唇上那好看又好闻的胭脂,我就心动,就嘴馋,就想去吃;只要有可能,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吃。另外,吃她们嘴唇上的胭脂时,我也是在吻她们的脸,亲她们的嘴,浸入她们的心。从这个意味上说,我贾宝玉的确是个馋嘴贪吃的家伙。还有,吃她们嘴上的胭脂时,我还能闻到她们口里的气息,甚至身上的味道,而且各个女子都有不一样的气息和体香,有的甜甜的,有的香香的,有的又甜又香,有的像杏仁味,有的似核桃味,有的似苹果味,有的似桔子味,有的似草莓味,有的似奶油味,有的如肉桂,有的如丁香,有的似桃花,有的像兰花,有的像菊花,有的像海棠,有的像梅花,有的桂花,有的像荷花,等等,但不管她们口里是哪种气息,身上有何种味道,都是我所喜欢的。至于说到爱红,于我这个爱吃红胭脂的男儿来说,就更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简直可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是啊,我贾宝玉爱红,我就是爱红,我爱那些带红的词语和物事,比如、红妆、红颜、红袖、红粉佳人、红娘、红烛、红灯笼、女子脸上的红潮和红晕、红花、红果儿,说到家,我爱红就是爱女子,或者跟女子相关的那一切。一个男子,爱红有什么错?难道非得去爱那些黑了心的当官发财带来的白(银子)和黄(金)吗?就让他们去爱黑,爱白,爱黄吧,我只爱红,我就爱我的红。然而,然而如上这些心里话,眼下我能跟袭人说吗?尽管我很想呼呼啦啦一下子倒个底朝天。我说了,她会懂吗,会依吗?这些话,我跟谁说去?也只能是在心里头自言自语罢了。而袭人说这些就是我的毛病,她要我改掉它们,我说了我要改,我说了我能改,甚至还发了誓,至于能不能做到,那只有天知道,我知道,或者她也知道。但不管怎么说,不管我怎么想,先答应下来,混过去这第三关是要紧的。
  看我一一答应了下来,袭人还是很高兴的。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尽管讲。”我说。
  “没有了,只要我说的这些你能做到,即便是刀架在我脖子上,用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走了!”袭人说。
  “好姐姐,亲姐姐,亲亲的好姐姐,你真好……”
  “你好,我就好……”
  过了一会儿,袭人告诉我,其实她本无意要出去,尽管她家里是跟她提过想赎她出去这档子事,但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相信,她说的是实情。我知道,袭人她并不想离开我,不想离开我们贾府的,就像狗不想离开穷家一样,富家她才不想离开呢。她早就把我们贾府当成她自己的家了。而她刚才所以那么做,是看我把她平日的话当成耳旁风(是啊,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是把她的枕头风当成耳旁风了),就想借此机会重重规劝我一回,要我以后在大事小情上都能好好的。再者,她也有试探我一下,看我是不是真的很想留下她的意思。哦,原来她是用巧计来劝戒我,疼爱我的袭人姐姐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她说是想试探我一下,其实也可以说她在给我撒娇,她这回是给我撒了一大娇呀。我的贤姐姐袭人啊,你不但会妒忌,也会撒娇,会闹人的。我喜欢她这样。
  这时候,我感觉到体内一股热潮涌动起来,便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说:“姐姐,好姐姐,今夜我们再试一回吧?”
  “去你的!”她羞红了脸,打了一下我的手说,“天不早了,该睡觉了,我给你收拾床铺去……”
  我知道,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想起来,我依然觉得,那个夜晚的情景是十分美妙的。
  
  10
  
  很有意味的是,那在我看来也会妒忌的贤袭人,更是遭到别人的讥讽,或者说是妒忌。比如我的那个奶娘李嬷嬷,仗着曾经有恩于我,就只因卧病在床的袭人没有起身给她打招呼,就拄着拐棍,指着袭人的鼻子,在那么多人面前,大骂袭人是什么忘了本的小娼妇,哄我贾宝玉的小妖精,迷我贾宝玉的狐狸精,等等,袭人只是流泪,不敢还半句嘴。袭人她真的很能忍。要不是我及时赶过去劝阻了奶娘,真不知她还会再骂出什么难听的新花样呢。
  再比如那心高气傲的晴雯,就只因为袭人说漏了一句话,便一盆子火辣辣的热醋朝她猛泼了过来。起因只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那天,晴雯换衣服时不小心碰折了一把扇子,正赶上我心绪有些忧郁,就随口说了她两句,晴雯便跟我顶撞起来,袭人赶忙过来劝解,晴雯本来就不耐烦袭人,见她眼下一副护主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冷嘲热讽地抢白了她一通,袭人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给晴雯说软话,也替我向晴雯道歉,好妹妹,别动气了,是我们不对。晴雯一听见袭人说出我们二字,就像火上浇了油一样更来气了:哼哼,你们?别以为你们偷偷摸摸做的那种事我不知道!还觍着个小脸儿说你们呢?你以为你是谁呀?别忘了,你跟我一样,也不过是个丫头,居然跟主子套近乎说我们了?你也配和他连在一起说我们?哼,真是自作多情,痴心妄想!袭人满脸羞红,不知如何应对了。
  我当然知道,晴雯很不喜欢袭人,袭人也不太喜欢晴雯,但她们都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她们,只是喜欢的不一样而已。看到她们这样,我赶紧放下自己的不愉快,忙着苦口婆心地从中调停,我不偏不向,劝了这个劝那个,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弄灭了这场醋味呛人的油上火。
  我还知道,有人背后说袭人是只喜欢咬人的花点子叭儿狗,后来还有人说袭人专会暗中袭人,说她出卖了这个和那个的,甚至还有人说她是我母亲王夫人在大观园安插的一个时常打小报告的奸细,等等。呵呵,言重了,误解了,袭人她哪有那么不堪呢。相反,在我看来袭人是足够贤惠的,她至多是有一点点趋炎附势罢了,至多如此,但这是可以理解的,也应该理解(我以为,在许多的人与事上,理解比褒贬更难,也更需要)。不管她在我心目是什么,可她的身份毕竟是个丫头,袭人也不容易,她活得很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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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是深深地理解袭人的。是不是这样呢?我不敢确定。但至少,我愿意去更深地理解她。因为我尊重她、体贴她、疼爱她。可是在不少时候和事情上,她却并不能够那么理解我了,尽管她更尊重我,更疼爱我,也可说最疼爱我的。我在做什么事情,有那种心思,读的是哪些书,写下那么多的诗词,她大多不知,也不懂得。这样的话,现在我不得不说一下了:袭人她不知我心,她并不懂我的心事。
  我所喜欢的事情,袭人她几乎是没有丝毫兴趣的。比如,我喜欢吟诗、诵词、作赋、对对联;我喜欢读词、读小说、读杂书;我喜欢饮酒、听戏、猜谜;我喜欢看花、赏雪、听雨、斗草;我喜欢养鸟、喜欢骑马;我喜欢画画、喜欢书法;我喜欢弹筝、抚琴、喜欢划船、游泳;我喜欢(和姐妹们)说笑玩闹;我喜欢四处溜达(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喜欢看星星、看月亮;我喜欢风花雪月;我喜欢惆怅,喜欢忧伤,等等,等等。我的这些喜欢,袭人她差不多全不喜欢,不仅仅她不喜欢,也希望我不那么喜欢,甚至减少或改掉其中许多的喜欢,她因为我的那些喜欢而不喜欢,她担心我的那些喜欢,她害怕我的那些喜欢。因为这些,我和袭人也是时常有矛盾,有间隙的,龃龉以至争吵就在所难免了。得承认,我和袭人是距离的,这并不是说我高她低,我优她劣什么的,而只是说我们之间的确实很有差距的。有时候,我觉得近在我身旁的袭人离我很远。还是那句话,其实她并不理解我,她不懂我的心,而只是一味地疼爱我,只知道痴痴地对我好。可这些,却恰恰是我贾宝玉所需要的,这也就足够了。
  话又说回来,尽管我把袭人看成了姐姐,一个好姐姐,一个亲姐姐,但她毕竟只是你身边的一个大丫头,你能对她要求那样多吗?她为我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好了,我得感恩才是。是啊,她从不欠我什么,倒是我亏欠了她许多。你贾宝玉有愧于她,甚至辜负了她,现在你应该做的是,检讨和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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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袭人:假如你愿意(我想她是愿意的),而且也能够(最终却没有能够)的话,做了我的妾(声明一下,我不是太喜欢这个称谓),在黛玉和宝钗两者之间,你袭人更愿意让谁排在你的前面,让哪个和我,和我们在一起?说白了,你这个做妾的,想让何人成为我贾宝玉的妻?
  我想,这或许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问题。
  尽管我没有这样问过袭人,但我能够感觉到,在日常生活之中,袭人跟宝钗走得更亲近些,她喜欢的是宝钗,当然啦,袭人也很敬重黛玉,也时常到潇湘馆那边去看黛玉和紫鹃。她也知道,她的主人我贾宝玉更喜欢的是谁,更愿意的是和谁在一起。
  事实上,我的婚姻大事是由不得她袭人的,可若是一定要她在做个选择的话,我想她肯定会站在宝钗一边。我就是这么感觉的,可我一直都没有这样亲口问过袭人。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总有一天,趁一个特别适当的时机,我会这么问一问她的。我就想听听,她将怎么回答我的这个问题。然而,最终我也没有这样问过她,事实上我也不必再那样问她了。
  后来,我们贾家出事了,家败了,树倒猢狲散了,很多家仆都给送走了,袭人她不想走也得走了。
  要说袭人的结局还是很好的。她离开我们贾家之后,嫁给了那个艺名叫琪官的优伶蒋玉菡。说起这个戏班名旦,我跟他还是很有些交情,很有些故事的。我是在宝钗的哥哥薛蟠表兄所张罗的一场酒席上和他相识的。一见面,我们便相互倾慕上了,说了一番话,喝了几杯酒,唱了几支曲之后,我俩就偷偷溜出去互赠了礼物。我送他的是袭人给我的松花汗巾,他回赠我的是北静王水溶送他的茜香国猩红汗巾,等我回到了家,就把蒋玉菡送我的那条汗巾系在了袭人腰上,当时袭人还很有些不高兴呢。后来,我还因为这个琪官——蒋玉菡,得罪了宠爱优伶的老千岁忠顺王,而挨了我父亲贾政的一顿暴打,差点儿把我的小命要了去。没有想到的是,袭人和蒋玉菡居然成了一家人。现在想起来这一切,觉得还是很有意思,同样也很有些伤感的。
  听说袭人和蒋玉菡夫妻二人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至于是怎样的不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要为他们祝福,真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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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袭人啊袭人,你知道吗,我的好姐姐,我在山上做和尚的这些年来,时常会想到你,或者干脆说,我一直想念着你……
  记得当年我母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要是能让袭人服侍宝玉一辈子,也算是他有造化,有福气了。呵呵,贾宝玉哪里还有这种造化呀,我早就没有这种福气了。可在当时,我并没有明显地感觉到和她在一起就是一种福气。相反隐约觉得,她和我在一起才是一种福气呢。事实上,当时她就是这么觉得的。
  实话说,那时候我只是愿意身边有袭人,很想和她长久地呆在一起,至于妻不妻,妾不妾的,我倒没有仔细考虑过。那么,现在呢?
  有时候,我会给自己提出这样一种问题: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假如能够再重新生活一遍,你贾宝玉会选择袭人姐姐做妾吗?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最后自己跟自己说,现在你已经是个和尚了,就不必再去考虑这种也许答案很多的问题了吧。
  
  责任编辑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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