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了我的村庄(组诗)
2011-12-29罗兴坤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1年9期
二月二
龙抬头,多雨水,宜播种
母亲说着,就用豆禾烧成的柴灰
围成粮囤,一个一个打满院子
她种下豆子、麦子、谷子
把梯子越筑越高,站在二月
望树梢的喜鹊窝,高处的天堂
炒煳的糖豆,硌掉了父亲的槽牙
像喉咙里那团火
他吐不出,硬往肚里咽
六月天只落汗,不下雨
红薯地里父亲把锄头当火镰
打出一串星光
搓着干枯的禾苗,按在烟锅
把季节抽成了向往
出土的蚯蚓,干枯成一截瓜秧
父亲的眼前出现了龙的模样
前年,属龙的父亲没活过二月二
我替母亲在田野里打囤,往下放梯子时
我恍惚看到几十年前的那粒黄豆
长成了父亲胃部的肿瘤
蹲在母亲的粮囤里,直喊疼
一场雪覆盖了我的村庄
今夜,允许一阵风刮过我的村庄
允许一场雪,月光一样
覆盖我的村庄
一场雪,先覆盖村头的草垛
垛底蟋蟀喑哑的歌声,蛰伏的梦
再覆盖干裂的井台,蜿蜒小路
突然的狗叫,急促的脚步声
一场雪覆盖了老屋的青瓦,陈腐的门槛
村外的一片枯草,也被一场雪覆盖
枯草下父亲的坟墓,祖先的磷火
晃动着老树的身影
一场雪从月亮里飘下,覆盖了
村庄夜空,点点星宿、流火
覆盖了我旷世的孤独、伤疼
允许一场雪,像我的一场思念
停在村庄的黎明,母亲扫开门前小路
剪着一道伤疼
母亲的挂钟
木质的,老式北极星挂钟
是母亲的嫁妆,一只摆
磕磕绊绊,伴您度过几十年的时光
一天四十八节钟声,平平仄仄
架起飘忽的梯子,父亲爬上去再没下来
这些年,您习惯了它的神经质
背后当一声,不到点就喊您的名字
冷不丁唬您一跳
习惯了它的关节炎、心脏病、哮喘
时间偏差,脚步迟缓,声音沙哑
修表店的老师傅,面对旧时代的后遗症
一脸的无奈
您不厌其烦地上发条,敲敲打打
给自己的生活加油,敲警钟
怕一觉睡去再也醒不过来
您说,它是天堂口的木鱼
必须赶在它心脏骤停以前
走完自己的一生
初春的鸟鸣
初春,鸟雀还是挂在
屋檐上的冰凌,初来的南风吹不出
藏在它内心的歌声
阳光迟疑,拆解着
一滴滴的鸟鸣
村外,啄木鸟啄着乡村的老关节
喊出换季的痛疼,树木筋骨松动
抖落的一片薄霜,飘过村庄的额头
鸟声零落,掠过潮湿的残雪
寻找春天温暖的修辞
我看到母亲在草垛旁
用孤独喂养了一冬的麻雀,啄开
墙脚的草芽,啄疼母亲的眺望
远处坟头上,喜鹊的一声啼鸣
恍惚父亲在三月醒来时
一声咳嗽
暮秋走进家乡老屋
我看到,惊起的那群麻雀
慌乱地落在老榆树上
还带着三十年前的恐惧
和对一个乳名的愤恨
断瓦的屋檐下,门轴石已被
檐水滴穿,倒坐在门槛的影子
牙齿在隐隐作疼,墙上葫芦干瘪
装着陈年的种子,时光虫蚀
那只老蟋蟀,躲在门后
远远支起背耳,听似曾熟悉的脚步声
时空若有若无,星宿喑哑
空气里,还飘着父亲味、母亲味、童年味
暮秋浩大,而老家的粮囤空虚
我想,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
在西岭坡的土包里也闲不下来
正赶着落日,忙着拾秋
堂屋锈蚀的铁锁,还锁着那
不安心读书,淘气的童年
顺着窗棂一道夕光望过去
土墙上,他画的那列歪歪扭扭的火车
已在墙缝中脱节,而不屈的车头
还在吭哧吭哧,委屈地跑着
那个夏日的黄昏
那个夏日的黄昏,我们围坐在小院
炊烟已慢慢消散
山口吹来的风清凉,带着青草的气息
我们围着妈妈做好饭菜
等锄地的父亲从东岭归来
丝瓜和葫芦的藤蔓
顺着土墙爬满了栏棚
淡黄、纯白的花装满夕光
清香淡淡,大肚蝴蝶
在花蕊飞进、飞出,
倏尔,牵着我们的惊叫翻过西墙
我们带着多少不舍
那个黄昏,等父亲归来
那个黄昏,归宿的鸡,和麻雀
逐个飞到老榆树的枝头,
咕咕声一层一层荡开夜色
而我们静下来,听远方的脚步声
父亲这时或许走下岭坡
斗笠上一定拴着蝈蝈、蚂蚱、豆虫
带着一身虫鸣,和庄稼的清香
暮秋黄昏里
暮秋黄昏里,你看那枯槁的玉米秸
站在旷野里,抓不到落日
空怀着多少孤独、苍凉
你看那刚修剪的桑树
断茬苍白,泛着盐碱
秋风吹出多少伤疼
牧羊人赶着羊群,溅起尘土
匆匆奔向村庄
一颗失去亲人的心,飘泊已久
路边坟墓荒芜
今晚在冷清的月光里
要蒙上多厚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