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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父亲太沉重

2011-12-29广雨辰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2期

  父亲说,你们放心吧,我肯定会给你们留下一笔遗产的。
  父亲是在和子女们吃年夜饭时说这句话的。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个儿子正在喝酒,两个儿媳刚刚煮熟了饺子正准备往桌上端,一双十几岁的孙子还在户外放鞭炮,谁也没和老爷子打话,老爷子突然间就冒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简直让人无法琢磨。
  孙坚、孙强刚刚碰了杯,酒都举到嘴边了,又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用两双充满醉意的疑惑眼睛看着父亲。孙坚哥俩经常坐在一起喝酒,几乎总是一喝就醉,今儿是大年三十,从中午就喝,早就有些醉了,这时居然也清醒了。用力摇晃了一下头,见父亲弯腰哈背,满脸皱纹,一头的白发,衣衫还是十几年前母亲活着的时候买的,洗得都有些掉色了,哪儿像个有遗产的?便哑然失笑了,以为是自己耳朵有毛病,可能是听错了,又重新碰了下杯,继续喝了起来。
  孙坚哥俩醉眼朦胧,两个儿媳可是听得真真切切。玉芳、雅静端着盘子也愣住了。自从妯娌俩嫁到孙家就一直和公公住在一起,对公公的家底简直是了如指掌,也没见做过啥买卖,每月还得靠一千多块的退休金养活七、八口人,要不是再出去捡些破烂卖,填饱肚子恐怕都会成问题,上哪儿留遗产呀?就拿公公身上穿的衣服说吧,要是真有钱,哪能十几年都不舍得添件衣服啊?无论公公嘴上再怎么说是想念婆婆,舍不得扔婆婆给买的衣服,其实质还不是经济上不允许?妯娌俩就笑了,笑了一下又变成尖叫,是让手里端着的盘子烫的。差一点儿把盘子里的饺子扣到地下,连忙紧走了几步放到桌上。一边大着嗓门喊各自的孩子上桌吃年夜饭。
  孙雷、孙宇带着一股寒气跑了进来,抓起筷子就夹饺子吃。孙坚拿出父辈的口吻骂,瞧瞧你们哥俩,几天没吃到东西了?跟他妈饿狼似的。不知道今天是大年三十啊?也不知道先给爷爷拜个年。孙雷、孙宇手嘴不停,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爷爷过年好。父亲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连声说,好好好。自家人,拜年还有啥早晚?让孩子吃完饺子不是一样吗?掀开衣襟,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个蓝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呈现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拿出两张分别递给两个儿孙。
  雅静眼利,见还剩几张,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爸,您都是留遗产的人了,咋就给两个孙子一人一百块?
  父亲一怔,笑容依旧停留在脸上,只好将正准备放回贴衣口袋的已包好的蓝布包重新打开,又分别给了孙雷、孙宇两人一张。孙雷、孙宇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一连声地说,谢谢爷爷。掏出四百块钱,父亲心疼得肉痛,但看到儿孙们高兴,心里也就舒服了,毕竟肥水没有流入外人田。
  吃过年夜饭,春节晚会就不那么精彩了。既便是精彩,儿孙们也不愿意在这儿陪他。收拾了桌子,就都回各自的小家去了。
  其实父亲也希望儿孙们早点走,并不是父亲讨厌儿孙们,而是父亲还有事情要做。自己这边一家子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老伴儿那边还孤单着呢。虽说老伴儿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可老伴儿的容颜依旧清晰着呢。儿孙们可以不想念母亲,他却不能不想念老伴儿。要不是自己窝囊挣不到钱,老伴儿哪能那么早就去世呢?说起来老伴儿比自己还小五岁呢,就是走也应该自己走在老伴儿前头啊。
  估摸着儿孙们都到家了,父亲才打开炕梢那只老式衣柜,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就是母亲。
  照片上的母亲既瘦弱又苍老,甚至在母亲的脸上都看不出有女性靓丽,有的尽是岁月留下的沧桑与印痕。但在父亲的眼中,母亲无疑是最靓丽的女性。因为是母亲给了父亲一个温馨的家,是母亲让父亲享尽了天伦之乐,又是母亲帮父亲撑起了孙家的半壁江山。正是因为这一切,对一个女性来说,瘦弱与苍老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对于母亲,父亲一直在自责。尽管父亲从没亲口说过,但家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是谁也不将这层窗户纸点破。越是年节的时候,父亲就越想念母亲。儿孙们走后,父亲就拿出母亲的照片爱惜地抚弄,有时还流眼泪,眼泪一双一对的,把照片都模糊了。父亲知道母亲天生爱干净,怕母亲嫌脏,赶紧用衣袖去擦,边擦边想,你贤惠了一辈子,咋说走就扔下我走了呢?你自己去那边享清福,咋就不管这边的我了呢?你的心也真是太狠了。又想,人早晚都有这一天,早走几天晚走几天不都是那回事。老伴儿跟自己累了一辈子,早几天到那边享点清福也是应该的。自己老天巴地的,身子骨明显一年不如一年,一月不如一月了,用不了多久也该去那边和老伴儿团聚了。想到这儿就多了几分欣慰,好像什么人说过,人其实都是怕死的,但自己似乎是一直在向往,向往着早一点去那边。你想扔下我自己去享清福,没门儿,看我过去了怎么收拾你。想到这儿,父亲居然露出了一丝坏笑。
  絮絮叨叨,也不晓得母亲能否听到,直到倦了乏了,实在想不起别的话了,才恋恋不舍地把母亲的照片放到枕头上,让母亲看着自己睡。好像有母亲的照片在就睡得踏实,睡得心安,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就全部都抛到了脑后。因为父亲知道,不管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母亲都会毫无代价地替他分担的。
  或许是太劳累了,或许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温度,这一觉便睡得极香极沉,沉睡中就连翻身也感到是浪费时间了。及睁开眼睛,已是上午九点多了,父亲一骨碌坐了起来,连忙收起老伴儿的照片,穿衣下地,洗了把脸才想起今儿是大年初一。
  父亲一直有早起的习惯,不是父亲的觉轻,而是没有办法。自从母亲去世,便一直这样。儿子儿媳们几乎每天早晨都睡到八九点后才起床,从来不管孙子们上学吃不吃饭。父亲心疼孙子,就只好委屈自己,早早地起来生火做饭了。久而久之,父亲便养成了每天早起吃完饭再睡一个回笼觉的习惯。可能是太缺少睡眠了,本来老年人睡眠都是很轻的,父亲这个习惯却一直改不了。都说啥人啥命,这或许就是父亲这一辈子的宿命,想改也改不了,父亲认了。
  其实父亲也知足,不知足也就不会这么辛苦自己了。累虽说是累点儿,但只要一看到生龙活虎般的两个大孙子便浑身充满了力气。要是没有这两个大孙子,他才不管儿子儿媳们的死活呢!老子都活成这样了,还哪有闲心去过问他们的屁事儿?但现在不成,他可以不管儿子儿媳,却不能不管两个大孙子。
  想到孙子,父亲便笑了。父亲总是这样,不管一天到晚有多辛苦,不论一天到晚有多委屈,只要见到两个活泼可爱的大孙子,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快便立时抛在了脑后。
  这不,提及孙子,父亲便想得不行了,好像祖孙已有几年未见。大冷的天,也不先看眼炉火,擦了把手就跑了出去。
  北国的冬季独具特色,尤其是在平房区居住,早晨一开门,一股生冷的冷风便席卷着冰凉雪花挤门进来。凛冽的北风更像把锋利的刀子,几乎要将人裸露的肌肤割裂。
  就在昨晚,不知什么时候下了一场小雪,大地便再一次披上了银装,使孙家不大的这个小院落显得极为洁净。父亲只向洁净的院落看了一眼,就知道孙子们还没起床。不但孙子们还沉睡,就连儿子儿媳们也没起床。再看邻居们房顶的烟囱,也没见有多少冒烟的。细想也难怪,今儿家家户户都缺少生气,不管忙啥,不管咋忙,大人孩子都忙了一年,尤其昨天又是放鞭炮,又是看春晚,又是守年的,不困亦乏,也的确应该好好歇歇了。
  原来孙坚哥俩虽说都各自成家自立了门户,却由于家境不是很富裕,买不起独门独户的房子,所以至今爷几个还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哥哥孙坚住东厢房,弟弟孙强住西厢房。夏秋之季,这边屋里大声说几句话,那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冬季关门关窗,说话听不清楚了,但毕竟生活在一个院落里,尤其是刚刚下过一场小雪,院里铺了厚厚一层,地面却连个脚印都没有,儿孙们起没起床,还用再问吗?
  
  父亲生性勤劳,操起立在墙根下的扫帚将雪打扫到仓房边。仓房不大,里面放的尽是父亲捡回来的瓶瓶罐罐。由于过年,中国人有除旧布新的习惯,父亲将瓶瓶罐罐都拉到废品回收站卖了,仓房也难得地洁净起来。边上是个小煤栏,储有一宅三家的冬季取暖煤。以前储煤,但现在的煤价疯涨,烧不起了,改成储煤泥烧煤泥了。邻居们也烧煤泥。虽说压力对每个家庭每个人都不一样,但物价对所有家庭所有人却绝对公平。
  打扫完庭院,父亲额上见了一层细汗。毕竟上了几岁年纪,不服老是不行的。拄着扫帚歇了口气,才打开院门,接着去清扫门前胡同里的雪。还没打扫完,邻居张狗子、赵二愣几个人就来了。一进胡同口就跟父亲打招呼拜年,孙大爷,过年好。父亲知道几个人是找儿子儿媳打麻将的,心里便有几许不快。但也没法子,儿子儿媳们都下岗回家了,一个个闲得无事可做,不打麻将消磨时间又能干点儿啥?总不成让儿子儿媳们一天到晚地傻吃苶睡吧?何况现在又是大年初一呢?就平和了一下心态说,那哥俩还没睡醒呢。张狗子笑了,我说么,扫个雪还用您老爷子亲自动手,这哥俩也太会享福了。赵二愣就来抢父亲手中扫帚,孙大爷,您歇会儿,我替您扫。父亲嘴上说不用,但还是把扫帚给了赵二愣。父亲不是累得干不动了,而是想回去给两个孙子热饭。别看儿子儿媳现在睡得挺沉,听说麻友来了,很快就会起床。两个孙子也会跟着起床。平时儿子儿媳们都懒得管孩子,打起麻将,儿子儿媳们便更不管不顾了。父亲为此也没少跟儿子儿媳们生气,甚至也吵过也骂过,但儿子儿媳们依旧我行我素。父亲心疼孙子,没办法,只好委屈自己了。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父亲刚把昨晚吃剩的饺子热在锅里,孙雷、孙宇便先后跑来。见到两个可爱的大孙儿,父亲立时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饿了吧?你们先到炕上坐一会儿,饺子马上就热好了。
  饺子端上桌,父亲便又忙着去热菜,边往厨房走边说,你哥俩慢点儿吃,一会儿菜就热好了。孙雷、孙宇几乎同时说,不用了,爷爷。各自端起盘饺子就往外走,将父亲一个人晾在了厨房。
  原来孙雷、孙宇是过来替自己的父母端饺子来的。
  父亲的眼睛就有点湿,哪还有心思热菜?胡乱吃了几个饺子,便打开了电视。初一节目比平时更单调,许多台都重播春晚。父亲举着遥控器,将频道从头换到尾也没找到一个喜欢的节目。在家闲实在太无聊,父亲索性关掉电视,到仓房找出平时捡破烂用的玻璃丝袋要去捡破烂。
  才走出大门,正遇上邻居老王太太去隔壁老于家摸纸牌,连老王太太都笑了,老孙大兄弟,大过年还出去捡破烂啊?父亲脸就红了,往院里指了指,家里呆着闹心,又没啥好电视看,还不如出去走走呢。老王太太往院里看了一眼,又玩上了?父亲叹口气,可不是咋地。老王太太也跟着叹口气,大过年的,玩就玩吧。愿意看就坐边上瞅几眼,不愿看就出来散散心。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就让他们随便折腾去吧。父亲说,我才懒得管他们的闲事呢,我是心疼孙子。老王太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你就是使劲蹦跶还能蹦几年?说着便连声摇头叹息地走了。
  父亲细一想,也的确就是这个道理。自己从早到晚风吹日晒累死累活的也没见家里有多富裕,倒是把儿子儿媳们的毛病越发惯大了。就说早晨扫雪这活吧,家中放着两个四十几岁的壮劳力,还得他这个土埋半截的人去干。干点儿活倒也没啥,关键是干得不舒心。家里活指望不上,能出外挣回钱来养家糊口也行啊。问题儿子儿媳们都快变成古时的大家闺秀了,除了上厕所大小便,几乎大门不出,还整天地招来一帮闲人打麻将,搞得屋里乌烟瘴气的。想让他们帮着干点儿活儿,喊个十声八声不见人影儿。尤其早上,更是喊个十声八声不回一声,气得父亲都懒得叫他们了。再说也的确不怪父亲生气,父亲也真是有点儿干不动了。尤其是近几年,父亲明显感到体质下降了,腰板弯了不说,走路也觉力不从心了,还经常感到气短,捡一天破烂回来要休息半晌才能洗手做饭。
  而父亲本来是不需要这么辛苦的。
  父亲退休金的确不高,每月不过一千多块而已,但却足以养活自己,问题是儿子媳妇都下了岗,两大家子六口人也靠这点儿退休金过活,生活上就难免会捉襟见肘了。好在父亲能拉得下脸去捡破烂,一家人这才勉强不至饿肚子。
  父亲惦念儿孙,儿子媳妇们却不可怜他。即使这样,两个儿子也时常找父亲要零花钱。四十大几的人张了回嘴,不给几个不是那回事,给了又委实让父亲心疼。父亲不是心疼儿子们花他几个钱,而是心疼儿子们拿着去赌。父亲也有生气不给的时候,你不给,那边又换孙子们来要,说是上学交这费那费。本来说义务教育不收费的,可实际上这费那费还是不少交。再说学校要的钱,你哪敢不交?父亲虽明知道这钱是儿子让来要的,但还是忍痛给了。父亲是不愿意让孙子们从中为难。这不,年前弟弟孙强又张嘴要钱,哥哥孙坚瞪着眼睛在一边看着。父亲考虑到快过年了,一人给了二百。但哥俩知道父亲刚卖完破烂,手中富裕着呢,想磨着多要点儿。父亲就火了,都滚一边去,一天到晚钱钱钱的。老子印钱啊?哥俩讪讪地去了,一会儿功夫,孙雷、孙宇就跑来了,说交什么款。父亲连交多少钱都没问,便一人给了一百块。其实也多余问,父亲心里明镜似的,小哥俩是让老哥俩指使来的。
  最让父亲伤心的是,为了多卖俩钱,父亲舍不得卖给上门收破烂的小贩,这么多年一直往大废品回收站送。年前捡的破烂多,归类后想让儿子们帮忙送一趟,儿子们都不肯。不肯也罢了,理由居然是嫌丢人。父亲一听就火冒三丈,卖破烂丢啥人了?卖破烂哪丢人了?挺大个爷们窝在家里挣不来钱才丢人呢。嫌老子丢人,以后少伸着爪子管老子要钱。骂得儿子们扁屁没放一个。
  骂归骂,气归气,父亲还是拿儿子们没办法,只好一个人一趟一趟地住大废品回收站跑了。一个人足足跑了六、七趟,累得腰都快折了,当晚吃饭都感觉没气力。
  一想起这事儿,父亲便气不打一处来,感觉自己这辈子活得太窝囊,太没劲。也就是放不下两个大孙子,要是没有两个大孙子,父亲早就离开这个家了,自己一个月一千多块,找个清静的地方安度晚年去了。
  想到这儿,父亲的气就更大了,凭啥你们年轻轻的抽烟打麻将?凭啥自己这么大岁数了还得出外奔波捡破烂养家?难道老子就不知道坐在家里享清福?赌气便直接跟在老王太太的屁股后去了隔壁老于家。其实父亲也不是真的生气不想操劳了,而是突然觉得大年初一即使出去也不可能捡到什么东西的。
  父亲在邻居老于家一直玩到亮灯时分才起身回家。这时家中的麻将局也都散伙了。看样子两个儿子都没少赢,眉开眼笑不说,还各自满了一杯酒。两个媳妇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边谈论着麻局一边打开冰箱找东西。父亲就慌了,生怕她们把保存在冰箱里的一只整鸡和一条整鱼做着吃了,连忙喊了句,玉芳、雅静,可别把冰箱里的小鸡、鲤鱼给炖了。玉芳一脸不高兴,知道了。雅静把嘴一撇,小声嘀咕了一句,就向着你那个宝贝女儿,等动不了的时候,也别让我们伺候你。父亲听得真切,想回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家中的琐事,哪有那么多的理儿可讲?何况大过年的,争辩起来不是自己找气生吗?
  孙坚在里屋笑了,爸,你瞧瞧你,大过年的谁家不吃点儿好吃的?再说不就是一只小笨鸡和一条大鲤鱼吗?多大点事儿呀?父亲不敢顶儿媳,对儿子便不客气了,进门就骂,你他妈的少放狗臭屁。看把你张狂的,还多大点事儿呀?那你咋不给老子多买几条?孙坚从兜里掏出张百元大钞往桌子上一拍,爸,今天我就想堵你这张嘴。这钱你拿去,愿买啥买啥,就当是儿子孝敬你的。父亲也没客气,好像怕儿子反悔似的,一把抢了过来。
  
  酒还没喝完,张狗子、赵二愣几个人便又先后过来找局。孙坚又张扬起来,这么急着过来送钱,我都不好意思了。张狗子啐了一口说,你就吹吧,一会儿还不定谁输呢。张狗子说,就是,别忘了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是钱。你哥俩快点儿喝,别婆婆妈妈地磨时间。孙强也不甘示弱,改革开放,经济搞活,新鲜事儿确实是多了,干别的事儿急也就罢了,没想到还有急着输钱的。哥俩碰了下酒杯便一饮而尽。
  那边支上麻将,父亲这边就清静了。一个人收拾了碗筷,胡乱看了会儿电视便上炕休息了。
  第二天,父亲早早起床,饭也不顾吃便忙碌起来。把冰箱里的鸡鱼都拿了出来,该改刀的改刀,该清洗的清洗,专等女儿一家上门。奇怪的是,不知怎么惊醒了孙坚,更奇怪的是,孙坚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下厨,一边干活一边说,爸,您说干活咋不喊我一声呢?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再不能这么操劳下去了!您老快进屋歇着去吧,剩下的活就交给我吧。父亲很少从儿子口中听到这么顺耳的话,尽管料想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心里还是感到有几分舒畅,你平时少惹我生点儿气就谢天谢地了。孙坚说,瞧您说的,好像我平时多不孝顺似的。今天您就什么也别管了,坐等吃一顿现成饭吧。忙碌一早晨,父亲也真的有点儿累了,捶了捶后腰眼说,我还真有点儿累了,你要是总能这么孝顺,我就是再累也知足了。洗了把手,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老大,今天玉芳不是回娘家吗?孙坚说,回娘家早一天晚一天早一点晚一点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让您老高兴。父亲啐了口说,别他妈的捡好听的说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屙几个粪蛋儿。说吧,是不是昨晚儿打麻将把上丈母娘家串门的钱都输光了?孙坚笑了,昨晚儿麻将都他妈的背透了,一有好牌上听就点炮……不等他说完,父亲气得脸都白了,你还有脸说啊?我早就知道你没好得瑟。钱输光了,活该。看你今后还长记性不!……骂了一通,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就是再有气也不能看着他难堪呀。掏出昨天孙坚孝敬自己的一百块钱扔到地下,要滚赶快滚,别在这儿晃来晃去的惹我闹心。孙坚忙不迭地捡起钱揣进口袋,嘻皮笑脸地说,爸,您老消消气,你儿子说话算数,今天这顿饭我包了,保证让您老坐等吃一顿现成饭。打开门,把媳妇玉芳也叫了过来。
  孙强那边听到哥哥的喊叫,夫妻俩也跟着过来。雅静抱着膀子倚在门上,阴阳怪气地说,大哥,大嫂,我怎么觉着今天太阳是从西面出来的呢?玉芳说,今儿大姐回来,我们当弟弟弟媳的帮爸做顿饭就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孙坚插嘴说,咱干咱的,她回她的娘家,斗什么嘴!雅静哼了声说,谁说我们今天回娘家了?挽起袖子也下了厨。
  父亲刚回屋躺下,一听这话肺差点儿没气炸。这哪是让自己吃顿现成饭啊?这不是成心气自己吗?一骨碌坐起来,话冲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女儿女婿眼看就要上门了,这要闹起来,中午这顿饭还咋吃?呆在家里又只能生闷气,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火药味儿,哪还呆得下去?恼得披上外衣就往外走。孙坚来了孝心,忙赶过来问,爸,您干啥去?父亲哪还有好气,我能干啥去?屙屎去。孙坚没事人儿似的,还数落孙强,老二,你瞧咱爸让你两口子给气的。让我说你两口子点儿啥好呢?父亲也懒得听他兄弟打嘴官司,重重地摔门出去了。
  大年初二是中国人走亲戚串门的日子,几乎家家户户都忙碌着置办酒席招待客人,父亲就是连个躲清静的去处都难找,再说也放心不下家里,担心儿子媳妇吵过嘴都甩手不干了,那中午不乱套才怪!消了消气便匆忙回家,没成想儿子儿媳们这回却让父亲大感意外,不但凉菜已拌好,小鸡已炖在锅里,炒菜已准备就绪,就等女儿来了开炒,并且四个人还坐在一起玩起了麻将。别管是真是假,这家庭气氛至少让人看着就高兴。
  眼看上午十点,女儿孙洁终于偕夫郭亮、外孙郭乐走进大门。孙雷、孙宇腿快,一见表哥进门,早抢先跑了出去,小哥仨凑到一块就别提有多亲热了。父亲就喊儿子,老大、老二,没看见你姐来了?还不快去把你姐夫手中的东西接过来。
  哥俩真就不玩了,跟着父亲屁股后面接郭亮手中的东西。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就四样礼盒而已。孙洁、郭亮给父亲拜过年,又让郭乐给姥爷拜年。父亲笑得合不上嘴,大冷的天,别在外冻着了,赶快进屋暖和暖和。雅静瞟了眼礼盒,故意把郭亮堵在门外说,我说姐夫,你一年到头也难得来老丈人家几回,咱爸今儿可是为了你忙了一大早晨了,你也好意思拎这点儿东西来登门?孙洁推开雅静,一把将丈夫拽进来说,我们有啥不好意思的?虽说拿的东西少了点儿,总比有些人一点儿不买强多了。孙强不爱听了,我说姐,说话别含沙射影好不好?我们条件不好,是没往家里买过啥东西,但是我们可成年在这儿伺候咱爸。孙洁啧啧两声,伺候咱爸?别说那么好听,还不定谁伺候谁呢。孙坚更不爱听,姐,今天咱姐仨都在,咱得把话说明白了……不等孙坚把话说完,父亲便抢过话来,大N0iGi4ln1MKqNZsMSgQwaWRDWj/rPuZs0Gx09vxsqz4=过年的,你们这是干什么?还让不让我过个舒心年了?
  父亲这么一说,姐仨都闭嘴了。父亲就又把贴身口袋中的蓝布包掏出来,本来也打算给外孙二百的,但看到儿子儿媳都盯着自己,犹豫了一下,取出了一张。儿媳这才高高兴兴地忙着炒菜去了。
  居家过日子,总避免不了有点儿小插曲,小插曲过后,一家人还是一家人。这就是生活的真谛。接下来便是推杯换盏了。虽说刚才有那么点儿不愉快的小插曲,这时也全抛在了脑后。直到酒足饭饱,女儿一家走后,儿子儿媳才又开始嚼舌头,不停地挖苦姐姐、姐夫吝啬。父亲虽不爱听,只是碍于两个儿媳都在跟前,也不好说什么。见父亲一直没啥反应,哥俩只好直说,说姐姐拿的四礼盒就是一摆设,不如送人算了。父亲这才明白,哥俩良苦用心原来是想要拿走那四礼盒。父亲大手一挥,你们看好了赶快拿走。
  父亲也心疼,但父亲更希望耳根清静。
  过完三十闹花灯,中国人的传统新年才算过完。但父亲却没有这个福分,刚过了破五,便夹着玻璃丝袋子出去捡破烂去了。捡破烂说着轻松,其实也挺累的。主要原因是现在捡破烂的人太多。不像自己刚退休那阵子,不用走太远,什么壳纸、报纸、废铜、烂铁就能捡满一口袋。现在不行了,有时一天也未必能捡满一口袋。废铜、烂铁几乎就捡不到,捡到的尽是些壳纸、报纸、泡沫、矿泉瓶之类不值几个钱的东西。而路却越走越远,几乎走遍了全市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居民小区,父亲几乎就没有不知道的。最熟的便是小区垃圾桶的位置,闭着眼都能找到。说白了,父亲每天的工作就是翻小区的垃圾桶。冬天也罢了,到了夏季,恶臭熏人,蚊蝇乱舞,毒菌滋生,父亲硬是没被侵扰过,仿佛父亲已具有了食腐动物般百毒不侵的强大免疫力。
  免疫力强,可以少生病,但却不能避免发生意外。
  父亲发生意外的那天上午刚刚下过一场小雪。见地面没多少积雪,清扫完院落,父亲便又夹着玻璃丝袋出来捡破烂了。父亲总是闲不住。明知道下过小雪地面会很滑,父亲还是决定出去。
  那天,父亲的运气不错,没走几个小区就捡了二十几个矿泉水瓶子。这要感谢上午刚刚下过的那一场小雪。要不是那场小雪,父亲是不会捡到这么多矿泉水瓶子的,因此父亲认为路就是再滑也是值得出去的。但谁晓得一离开奋斗小区便发生了意外。路面的一小片冰被薄薄的积雪所覆盖,父亲一脚便踏了上去。
  这一跤跌得父亲委实不轻。大冷的天,痛得父亲汗都下来了。呲牙咧嘴,半晌爬不起来。别说父亲上了年纪,这冻天冻地的,就是年轻人跌这一跤也够劲儿。小腿撕心裂肺地痛,一直痛到了骨髓。幸亏遇到一位好心人,不嫌父亲埋汰,上前搀起了父亲。老爷子,踩滑了吧?摔得重不重呀?用不用我先送你去医院?父亲连连摆手,勉强笑了笑,没事儿,没事儿。让我靠边歇会儿就没事儿了。好心人将父亲搀到楼根下,掏出手机又问,你家住哪?离这儿远不远?用不用打个电话让你家人来接你?父亲摇头,不用。谢谢你啦。我真的没事儿。上年纪啦,不中用喽。好心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想替父亲打辆车。父亲没舍得,忙了大半天,还没捡到打回车的钱呢。再说不就是不小心跌一跤吗?哪就那么金贵了?
  
  本以为歇会儿就没事儿了,让父亲没想到的是,不歇还好些,一歇痛得更受不了,尤其是受伤的左腿,脚根本就不敢着地,只能半悬半空着单腿支地,牵扯着小腿断了似的疼痛。一会儿功夫,不争气的右腿又麻了。看看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哪还敢再等?只好狠狠心,求好心人帮着打了辆车。出租司机却没那么好说话,嫌父亲手中的玻璃丝袋子脏,坚决不让拎上车。父亲舍不得丢掉刚捡到的二十几个矿泉水瓶子,央求再三,司机才勉强同意把玻璃丝袋子扔到后背箱中。
  车到门前,父亲腿疼得连车都不敢下,只好求司机帮忙进去叫儿子们出来抬自己。既便是这样,父亲也没忘了后备箱中那二十几个矿泉水瓶子。玉芳、雅静直撇嘴,无疑是不屑父亲舍命不舍财了。
  到底是父子天性,孙坚、孙强麻将也不打了,支走麻友便围在父亲身边问长问短,还埋怨父亲为啥不直接打车去医院。让父亲也委实感动了一回。摆手说,不就摔了一跤吗?哪就那么金贵了?让我安静躺几天就没事儿了。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孙雷、孙宇。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样子我得躺一阵子了,这两孩子上学吃饭可咋整?雅静不愿听了,爸,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和嫂子是孙雷、孙宇的后妈似的。至于没你连饭都吃不上吗?孙强说,咋跟爸说话呢?爸这么说还不是疼孙子。父亲打了孙强一下说,你就别跟着瞎吵吵了,都这么大的人了,啥时能不让我跟着你操心呢。我都痛得这样了,也不说快去买点儿药回来。孙强忙站起来,爸,买啥药啊?父亲说,问问卖药的售货员不就知道了吗。孙强应了,却不肯动地方。父亲就明白了,儿子是在等着给钱呢。早都习惯了的,花一分钱也得从自己兜里往外掏。刚才光顾腿疼了,把给钱的事儿却忘了。忙掏出来几十块零钱,还没等递过去,孙强便一把夺了过来。孙坚赶紧插了一句,老二,看样子咱爸伤得不轻,别心疼钱,买点儿好药,让咱爸少遭点儿罪比啥都强。
  孙强买回两剂药,红花油和三七片。红花油外敷,三七片口服。退下父亲的裤子,小腿红肿得像只煮熟的猪蹄,油亮油亮的,一碰便疼得冒汗。连翻身都不敢。
  孙雷、孙宇放学,见到爷爷哭成了泪人儿。见孙子哭成这样,父亲的心比受伤的小腿还痛呢,毕竟没白疼了两个大孙子。
  有病的人心骄,父亲也一样。父亲希望两个儿子能有一个留下来陪自己睡一晚。但父亲的期望明显过高,两个儿子甚至没有多陪他一会儿,便以父亲需要好好休息为名,领着老婆孩子回去了。父亲还能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谁让自己没生养一个孝顺的好儿子呢?
  儿孙们走了,父亲痛得根本就睡不着,就想找个人说几句贴心话。父亲就又想到了母亲。费尽了吃奶的力气才爬到炕梢,打开衣柜,找出母亲照片都快累得没力气了。歇了一歇,将母亲照片贴在胸口,便感到浑身泛起了一股暖流,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眼角流下来。要是老伴儿在,自己哪能吃这么多的苦?摔成这样了,身边又哪能连个伺候的人儿都没有?自己这辈子呀!就是命苦呀!比中药铺的黄连还苦。想想老伴儿多好,年轻的时候是也没少吃苦,但是现在好了,现在享清福喽,两眼一闭,啥也不管,啥也不问,多清闲呀。哪像自己,一天有操不完的心,把心都操碎了也没人管,也没人问。好像是自己哪辈子欠下他们的。唉!啥也别说了,这辈子也就是欠人家的。多少次赌气不想管了,可是你不管能行吗?你不心疼儿子,不心疼儿媳,还能不心疼孙子?就拿这回来说吧,两个孙子哭得多伤心呀!他们小哥俩也就是年纪太小了,要是再大两岁,准保比他们两个没心没肺的爸爸强。你说你能不喜欢他们,能不心疼他们吗?唉!奔波吧,劳累吧。人活着就得奔波,就得劳累。赵本山不是说过吗,追求了一辈子幸福,追到手明白了,幸福是什么?答,幸福就是遭罪。遭罪就遭罪吧,自己也这么大岁数了,也遭不了几年了,也快着到头了,遭到头了就该享清福了。就这样不着边际地东想西想,想得大脑都累了,直到后半夜才沉沉地睡入了梦乡。
  其实父亲是痛得小腿麻木了才睡着的。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又被一阵巨痛痛醒了。睁开眼一看,天才蒙蒙亮,眼皮便涩涩地往下沉,虽说依旧困乏,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小腿依旧红肿,竟是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这才感觉有些不妙,若不是伤了筋骨,腿再痛也不会一动不敢动的,这才后悔昨天没有听好心人的话直接去医院。
  儿子儿媳是最后起床的。儿子儿媳还没有早晨起来给上学的孙子们做早饭的习惯,就给了孙雷、孙宇几块钱,让小哥俩自己出去买早餐。小哥俩惦念爷爷,便不约而同地背着书包跑过来看爷爷。
  看着两个孙子,父亲既感欣慰又感心酸,泪水便涌泉般流了出来。
  孙坚、孙强也意思到父亲可能伤到了骨头,哥俩立刻一个给父亲穿衣服,一个去打车。雅静跟在孙强的身后又加了一句,孙强,别忘了给姐打个电话。父亲摆手说,有他哥俩还折腾孙洁干啥?雅静说,这怎么是折腾大姐?你就这么一个女儿,上医院看病没有她在场怎么行?
  孙洁、郭亮比爷仨的速度还快,爷仨赶到医院,孙洁、郭亮早就挂好了急诊,在门诊前等着呢。见到父亲,孙洁眼圈就红了,两步返上来问,爸,你是咋摔的?咋不早点儿来医院拍个片子呢?孙强背着父亲说,现在还说这些没用的干啥?急诊室在哪?郭亮便忙在前面小跑引路。
  急诊大夫只看一眼便几乎确诊父亲的小腿骨折了,但还是让去拍个片子。片子出来,大夫仅扫了一眼便确诊说,小腿骨折了。孙洁慌了,忙问,大夫,不用手术吧?大夫又看几眼父亲,摇头说,这么大岁数,没什么手术价值了。我们建议采取保守疗法。父亲问,大夫,保守疗法会不会有啥后遗症?大夫说,后遗症肯定是会有的,你这条腿以后都不可能吃力了。我建议你们立刻住院治疗。孙坚、孙强互相看了一眼,保守疗法还用住院?大夫说,保守疗法也是治疗的一种,不住院怎么行?孙洁推了哥俩一把,听大夫的还是听你们哥俩的?
  大夫笑了,开了份住院单递过来说,交两千块钱住院押金,到后楼四楼骨科。孙坚、孙强谁也不接,还往后躲。孙洁、郭亮也不富裕,迟疑了一下,还是孙洁接了,回身便找孙坚哥俩,你们带钱了吗?其实就多余问这哥俩。父亲忙取出工资存折说,我带了。孙坚、孙强想去接,却被孙洁一把推开,伸手接了过来,本想自己陪着父亲,让丈夫去取钱办手续,略一想,又觉不妥,便狠狠瞪了哥俩一眼说,你们送咱爸去往院部,我去办住院手续。
  孙坚、孙强有些不情愿,更想看一眼存折上到底还有多少钱,但存折已经在姐姐孙洁手中,哥俩也就只好忍了,但脸色却明显阴沉下来。
  不一时,孙洁办完住院手续回来,脸沉得像一潭死水,当着护士面便把存折扔到孙坚的脸上,咱爸一个月工资一千多块,还出外捡破烂,存折上咋就剩这点儿钱了呢?孙坚捡起存折看了眼说,姐,你啥意思?现在物价这么高,吃穿干啥不花钱?咱爸又这么大岁数了,有个头痛脑热的吃药不花钱吗?孙洁脸都气白了,孙坚,你就昧着良心说话吧,咱爸吃啥穿啥了?咱爸啥时头痛脑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咱爸这俩钱全花在你们哥俩身上。孙强说,姐,你俩吵架,咋又把我扯上了?孙洁说,孙强,你少在这儿装好人,咱爸的钱你敢说你没花吗?
  哥俩不嫌丢人,父亲嫌丢人,你们别吵了好不好?孙洁说,爸,我不是和他们争这俩钱,你说你都多大岁数了,这儿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的钱又都让他哥俩花了,我经济条件也不好,到时候上哪整钱去?
  护士插嘴说,都静一静吧,这里是医院,是公共场所,你们这么大喊大叫的多影响患者的情绪。患者就要手术了,你们没啥事儿都到外面等着去吧。一家人才闭嘴。
  其实所谓手术就是在父亲的小腿上打上一层石膏,然后便由护士将父亲送回了病房,点了吊瓶,再叮嘱些住院事项了事。
  
  没用手术,没用麻药,因此父亲头脑一直清醒,见姐仨赌气囊腮地谁也不理谁,心里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瞧瞧自己这命,平日不安生也就罢了,这儿都病了还是照样得不到安生。郭亮清了清嗓子,瞧瞧你们姐仨,你们这儿哪是伺候咱爸来了?这不明摆着惹咱爸生气来了吗?多大点事儿呀?还至于惹得谁也不理谁?尤其是孙洁,你是当大姐的,有啥事儿就不能让着点两弟弟?孙洁白了他一眼,你少说我。嘴上这么说,姿态还是低了下来。孙坚、孙强毕竟理亏,也便见好就收了。
  其实人就是这回事儿,气头儿上可能言语有些过激,气消了该咋活还得咋活。再说父亲行动不便,现在又住进了医院,有些事儿姐仨还不得不说。孙洁便拿出大姐的口吻,咱爸住院了,咱姐仨都有伺候的责任。从今天开始,一家伺候一天,你哥俩有意见吗?孙坚、孙强抢着说,应该的。孙洁点头,那好,我是大姐,今天就从我开始。孙坚说,我是长子,应该从我开始。孙洁说,这就别争了,咱姐仨人人有份。今天是我,明天是你。不过丑话我可得说明白,伺候咱爸可不能应付公事儿,一日三餐都得从家里带热乎饭,得让咱爸吃得顺口。谁要是让咱爸吃凉饭我可不依。哥俩点头,还用你说,别说咱爸现在有病,就是没病也不能让咱爸吃凉饭呀!孙洁笑了,既然这样,也都忙大半天了,你哥俩就回去休息吧。哥俩还不肯走,想多陪会儿父亲,孙洁便挖苦说,尽孝也不在这一时,赶快都回去吧。哥俩听着刺耳,这才走了。
  到了晚上,郭亮想留下来,孙洁不让,说你回家照顾好孩子就行了。父亲违心地说,我没事儿,其实你们谁也不用留下来陪我。
  郭亮走后,孙洁想起父亲工资折上剩的俩钱就想哭。抓起父亲那双油泥浸入掌纹的手眼圈便红了。父亲哪能不知道女儿心里是咋想的?反过来安慰女儿,你这是干啥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孙洁就笑了,抚摸着父亲的手背说,你这一辈子呀!可让两个儿子给累完了。这样也好,你就躺在床上安心养病吧,这回给他们点儿教训,看把你累倒了还指望谁?父亲说,我这一辈子就是劳累的命,闲不住。孙洁说,啥劳累命?你是惯儿子。父亲叹口气,我不是惯儿子,我是心疼孙子呀!孙洁不愿再惹父亲伤心,便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说,你这辈子也没享到啥福,儿女们又不孝,也拿不出啥来孝敬你,这二百块钱你自己留着,想吃点儿啥就买点儿啥吧。父亲知道女儿家境也不富裕,结婚自己也没陪送多少东西过去,这些年自己挣那俩钱全搭到两个儿子身上了,现在还感觉亏欠女儿呢,哪里肯要?连忙推说,我还有钱呢,是不敢让孙坚、孙强知道。等我没钱了,我直接管你要。孙洁再让,父亲眼泪就下来了,还是不肯收。孙洁一想,不收就不收吧,收了父亲也舍不得自己花,没准明天这钱便又跑到孙坚、孙强哥俩兜里面去了。倒不如用这钱给父亲买副拐,要不也得父亲自己掏钱买。便将钱收了回来。
  接下几天,孙坚、孙强做得还真不错,每天按时按晌地送饭,没事儿就往对面的空床上一躺,陪着父亲看电视唠家常。只是两回之后,哥俩便受不了了。私下嘀咕,这叫咋回事儿呀?一天就打两瓶消炎针,打完就傻子似的往床上一躺,还得天天交床费,这不明摆着宰人吗?还真拿自己当大款了?再说在这儿哪赶上在家呀,既省钱,还省得老往医院跑了,伺候起来不也方便吗?
  哥俩越寻思越有理,就去找孙洁商量。孙洁一听就火了,你哥俩安的这是什么心?让咱爸回家去静养?我看你们是惦记着那点儿住院费吧?咱爸住院也不是你们拿的钱呀!孙坚说,你说话咋就这么难听呢?还我哥俩就惦记着那点儿住院费。住院费能剩多少钱呀?你就不会把我哥俩往好了想呀?孙洁说,你们压根就没做出啥露脸的事儿,你们让我咋把你哥俩往好了想?
  姐仨在走廊一吵,便惊动了父亲。父亲早就心疼那点儿床费了,连忙把姐仨叫进来说,你们又在外面吵吵啥?孙洁说,你问他们哥俩。他们想让你出院。父亲说,啥他们想让我出院?是我自己想出院。孙洁急了,爸。父亲说,干啥?你们说我这一天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一天就两瓶消炎针,完事儿就在床上傻躺着,这住院费不是白交了吗?再说在这儿哪有在家舒服?孙洁负气说,爸,你就向着他们哥俩吧!你要是出院,我一次也不去看你。
  有父亲这席话,哥俩更得意了,立刻就去找大夫要求办理出院。大夫不同意,家里的条件指定不如医院,回家后万一有事儿咋办?孙坚笑了,大夫,我爸那么大岁数了,再有事儿不也是采取保守疗法吗?这一天就那两瓶消炎针,完了一天就在床上躺着,在家躺着和在这儿躺着不是一样吗?再说在家伺候起来不也方便吗?大夫笑了,便喊护士,问父亲还有没有针了?护士说,明天还有一针。大夫点头,患者要出院,明天就别下药了。又对孙坚、孙强说,明天还有一针,打完这针再走吧。回去后要注意静养,最好在家里再坚持打几天消炎针。别忘了半个月后回医院复查换药。哥俩忙不迭地应了。
  父亲出院了,最生气的人就是孙洁。出院那天,孙洁竟没来接父亲。走出住院部大门,郭亮才气喘吁吁地赶来,送给了父亲一副新拐。
  父亲是一辈子操劳惯了的,虽说这回倒在炕上实属迫不得已,但还是感到浑身不自在,不过几天功夫,便感觉浑身上下哪哪都疼,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安稳,仿佛是自己故意倒在床上泡病号。
  其实父亲又何尝不想找个机会好好歇歇呢?只是家里的条件都摆在这儿了,三大家子七口人,都指他一个人活着呢,自己一天到晚总倒在床上哪能成啊?虽说捡破烂也挣不几个钱,但好歹也能多多少少贴补点儿呀,就这儿还跟头把式地勉强过活呢。儿子儿媳这辈子也就这模样了,也指望不上他们会有朝一日浪子回头洗心革面去为儿孙奔波流汗了,可两个孙子都还小,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当爷爷的哪能不心疼?既便不为儿子也得为孙子操劳呀?这或许就是人们口中常说的隔辈亲吧。
  可是现在想这些有啥用?想得再多还不得老老实实地躺在炕上等人伺候?按说自己操劳了一辈子,退休也有八九年光景了,躺在炕上让人伺候几天也是应该的。只是自己生养了三个儿女,硬是没有坐享清福的福份。两个儿子几乎每天都坐在麻将桌前,玩得不亦乐乎,早已把他这个有病在身的老父亲忘在了脑后。这样一比较,两个儿媳似乎还算不错,虽说一天摔摔打打的,露出满脸的不愿意,但毕竟一日三餐还是给他做的。尽管并不按时按晌,也很少有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至少还可以勉强填饱肚子。
  儿媳送饭进来,撂到他面前就走,连句话也懒得跟他说。父亲也理解,儿媳毕竟是外姓人,不愿意伺候老公公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自己这病,只能躺在炕上静养,屋里屙屋里尿的,搞得满屋的骚臭味儿,两个儿子又懒,从没有应时倒过一回屎尿,现在又是冬季,开不得门窗,自己闻着都不是味儿,还能怪人家儿媳吗?
  饭凉,屋子就更冷了。儿媳们嫌屋子里骚臭呛人,送饭都捏着半个鼻子,儿子们更是图省事,除了每天进来倒一回屎尿,向炉子中添一锹煤泥,几乎就摸不着影儿。炉火整日压着,只有炕头还多少有那么一点儿热乎气儿,呼出的哈气都是白色的,躺在炕上,既便盖上两层厚厚的棉被也不觉有多暖和。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儿,父亲也都能忍,最让父亲无法忍受的是孤独。
  老百姓都说养儿为防老。父亲虽说儿女双全,却是一点儿也体会不到这句话的含义。越是感到孤独,就越是想念早逝的老伴儿。随便吃了两口凉饭,含泪忍痛爬到衣柜前,翻出老伴儿的照片贴在胸前,仿佛这样便能感知到老伴儿的温度,身子也便暖和了许多。
  人老了,行走本来就迟缓,这回又伤到腿上,行动就更不方便了。父亲便把母亲的照片揣进贴身的衣兜里。
  就这样在炕上勉强躺了五六天,疼痛才有缓解,父亲便自己拄着拐下地做饭吃了。虽说伤腿还是不吃力,一步走不顺当就钻心地痛,毕竟不用再瞧别人的脸色了,好歹屋子也能暖和些,自己也能吃上一口热乎饭了。这些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不看人脸色吃饭了,心情也便舒畅了,腿上的伤似乎也愈合得快了起来。
  十几天的时间一晃就到。父亲这天早早便爬起来生火造饭,寻思着早点儿去医院换药,别耽误儿子媳妇们回来打麻将。谁知饭菜都凉了,儿子媳妇们还是没起床。父亲就生气了,寻思自己这叫啥命呀?怎么就养了这么两个不孝的孽障,好像是自己哪辈子欠了他们的债似的。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气得饭也不吃了,披上衣服,拄起拐杖便一瘸一拐地出了家门。刚好出门就遇到一辆出租车,便招手钻了进去。出租司机却不开车,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直到父亲问为什么不走,司机才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老爷子,咋没家里人陪着?父亲正没好气,便冷冰冰回了一句,家里人都死了。
  其实也不怪出租司机诧异,父亲偌大年纪,腿上还打着石膏,又是去医院,又是冰天雪地的时候,尤其天色还阴沉沉的,连外人看着都不放心,谁会想到家里竟没个人陪着呢?直到进了医院,父亲的气才算消了。
  医生建议父亲最好拍张片子,父亲心疼钱,舍不得做,连忙摇头说,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能手术,做不做有啥用?医生就笑了,便开了张单子让去取药。父亲接过单子吃力地往外走,医生才发现父亲居然没有陪护,便奇怪地问了句,怎么家属没跟来?父亲脸就红了,支吾说,儿子那边有急事,把自己送到医院就走了。医生起了怜惜之心,就让父亲躺到床上,叫来一位护士帮忙去交款。父亲心头一热,差点儿落下泪来,就想别管到啥时候,还是好人多呀!又联想到自己的儿女,不由长长地出了口闷气。
  从医院出来,外边已然稀稀拉拉地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医院门前的石阶上,滑得像是抹了一层油,看着都让人感到眼晕,就不用说父亲这腿脚的了。偏又赶上那天也不知是咋地,门前竟然连一台出租车也没有。一阵小风吹来,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父亲就想快点儿打台车回去,看到路对面有车,便一边招手,一也拄着拐往马路那边走。就在父亲走到马路中间的时候,突然被一台急驰的货车撞到身上,父亲便一如断线的风筝,重重地飞跌出去。一张黑白照片从父亲的怀中飘落,正好落在父亲的头边,父亲头一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照片,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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