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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尸板板

2011-12-29方明贵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2期

  马学文说,等咱俩拣个好天,去看李金花。李金花是谁?我对此知之甚少。
  房东老太给我一把钥匙,这房就算租下了。她说,厕所在楼上。然后又给我一把钥匙。我仔细看了看这后一把钥匙,有一点敬重它的意思。因为在我看来,拉屎跟吃饭是一样一样的。等我上楼,才发现,厕所属于好几家合用的。所谓好几家,指的是学生屋。这一带多数居民属于农户。房子为平顶房。有条件的,加盖了三两层,成了正宗楼房。没条件的,平顶房上面围了水泥空心砖,再搭压几块石棉瓦,看着好像漏雨,却成了学生娃们挤破脑壳准备租住的理想之所。就在我拿钥匙上楼时,还看见几名学生胸前抱着玻璃丝袋子,因为没有租到这种房子而心怀不舍离开。我注意到,那些玻璃丝袋子鼓鼓囊囊,仿佛膨胀了的事物,不是人抱着它走,而是它抱着人走。不用猜,也知道膨胀的里面,装着最简单睡眠用品。再一细看厕所,蹲位砌在很高的一个平台上,而我站立必须歪头才行,不的话,头会碰着石棉瓦。那么,小便还可以穷对付,站在平台下边,只要用力气,可以草草把尿造到池子里。大便呢?你总不能事先在地上把身子蹲好,然后一高蹦上去吧?我好像没这两下子。也不知住在这里的学生娃们是怎么蹲到上边去的。人在上边,无论如何是无法直立腰身的。我也反问自己,上一个厕所,为什么我不能跟学生娃们一样一样地上呢?如此奇怪的厕所,令我无端想起妓女,别人可以合用,你就是倒贴钱给我,我也坚决不嫖那个妓的。当然了,一个厕所,也用不着上纲上线到妓女的高度。合用算个什么?谁能保证,自家老婆没有被谁合用过?意外的是,当我离开厕所,打算下楼时,听见一个恐怖声音在我身后陡然炸开,近乎鬼哭,吓得我脑瓜皮上面突然站立起一根头发!我是秃顶,光秃秃脑瓜顶上只剩一根头发。我曾经嫌它另类,努力拔掉它几回,白费,日后它都生生不息冒出来。但它始终像个顺民,没有站立起来的意思,这一次,居然站立起来了。我急忙回头望,不是别人,正是给我钥匙的房东老太。原来,她是个疯子。
  听见老太叫声,老太女儿蓬头垢面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赶紧拉她下楼,人就不见了。可是,那种疯狂的叫声依旧恐怖着,好像被关在某个屋子里,间或,还有砸东西的声音。我站在狭窄院坝里不动,手拿钥匙,掂量过来掂量过去,想,钥匙在手,就等于一份合同在手,自己也闹不清楚,我是否后悔了这份合同。后来听见房门给锁上的声音,接着看见老太女儿向我走来。我早早靠一旁,给她让路,哪里想到她经过我身旁了,却拿眼皮狠狠麻达我两下,然后鼻子哼一声,走掉。就好像,我欺负了房东老太似的。天呐,我平白无故领这个罪,多冤啊!
  没过几天,我心理平衡了一下,从邻居对房东老太称呼上,得知她没有名字,平时一律的,叫她烂尸板板。烂尸板板,是当地骂人最毒的一句话。意思是,她是个主动让千人日万人弄的贱货。她女儿叫幺妹。幺妹,表示最小的意思。烂尸板板一共五个女儿,她在最小的女儿家里养着。她的病情时好时坏,我租房时,正赶上她头脑正常,不的话,我租不到这个房。世间有些事,属于赶点。我就赶在点子上了。
  疯子有时四五日不见,据说跑牛兰江那里,站在江边一块大石头上,唱歌。
  其实我也够贱的,心理平衡一下就行了,却想报复烂尸板板女儿一下。那天看见幺妹在院坝里干活,我问,你这是干嘛呀?不过凭良心,我也确实没闹明白,那么多用水泡过的土豆投放到粉碎机入口里,然后从粉碎机出口里刚一冒出来,幺妹立刻哈腰,拢着两只手,奋力拢起一堆土豆碎末,再重新投放入口里。这样弄进去,弄出来,再弄进去,再弄出来,反反复复的,干什么呢?由于机器响,幺妹没听清,就大声喊,你问个啥?我也大声喊,你这是弄啥?幺妹头也没抬,喊着说,洋芋粉!在我家乡北方,没人听懂洋芋为何物的,其实就是土豆。看她忙着把洋芋弄成粉,我掐断了想继续问下去的歪念。毕竟,我也是热爱劳动的。她很能干。这个是瞒不了我的。我曾经是农民。而且她体格也非常棒,看着丰满了一些,却不耽误劳作。偶尔她会用手背擦擦汗,但还是不小心弄花了脸。这才想起来,到她家几天了,还一直没有看清她长得什么样。最想看的,是她脸。可她脸已经花花搭搭,而且总哈腰,那么,头发就垂下来,勉强露出脸的一小部分,无法看清全貌。就盼着她什么时候抬起头来,我好认真看一下。却突然的,她抬起头来,冲我喊着说,便宜了你你知道不知道?她不会普通话,我俩每次对话,都要反复说两遍或两遍以上,才互相听得懂的。我喊着问,怎么便宜了我?她喊着说,我妈给的你钥匙,不的话,我才不租你房子呢!我喊,为什么?她喊,我男人不在家!我没有再喊。她也没有再跟我喊。两个人都不喊了,只剩洋芋在机器里发出被磨碎的声音。她忽然意识到我在看她,知道自己哈腰干活,看不见她脸,但觉得我可以看见她身子,生怕我看去了什么,就赶忙伸手去扯后衣襟,已经遮掩了,还多余的往下扯了又扯。原来,她哈腰时,是露出一段腰白的。只可惜现在被遮上了。见她这样,我不好再待下去,就转出院坝,往街上随意溜达。街道有时很瘦,像羊的一根肠子。
  这个县的简称:威宁县。全称: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我属北方人,投奔作家马学文,找一碗饭吃。正好,县党史办、县志办,两个办合成一个办,缺人手,两个办主任冷智,也写小说,就安排我在两个办里码字。大家对这两个办有一个统一叫法,可我不习惯,图简单,始终叫它两个办。两个办,多好听呀。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中央的什么办和国务院的什么办呢。从此,我这个已经在国家单位里工作好多年的家伙,才有了自己的一张办公桌。
  随着全国普查革命遗址工作大面积展开,近期我们两个办大小干部频繁往乡下跑,收集有关资料。昨天跑二坪乡,目的想看看贺龙当年办公地方,很遗憾,2002年听说还有半截墙,现在我们跑去了,半截墙早已不在,那里长满一片蒿草。更让人遗憾的是,听说还剩下贺龙一张办公桌,却在十几年前就被一个外省人花三百元钱买走了。乡长听明白我们这次普查之要义,连连叹息道,可惜,可惜,这桌要是放在现在,他妈的三十万我也不卖呀!
  需要跑的乡镇太多,都跑,肯定跑不赢。我们尽量拣几个重点乡镇去。听说崖谷冲那里埋了两名红军,我们也跑去了。死的两名战士,隶属于某运输班,是专门负责给前方红军大队运送食盐的。却在崖谷冲遭遇土匪伏击。为保护食盐,全班击退匪方六次围击后,天色开始暗下来。黑天是突围最佳时机。班长和一名战士留下来,吸引土匪火力,其余战士带领骡马和食盐,尽快向暗夜里奔突。全国解放后,1956年,时任崖谷冲公社书记的段其华,带领民兵四下寻找,找到两名红军尸骨后,就地拣了一些石头,堆起两个简单包包,等待日后有关方面或家属前来认领。一晃五十几年过去了,我眼前看到的,两个石头包包经年累月的,哪里还像个坟啊?已经变得矮趴趴不说,上面还有一摊牛粪。当地人对坟墓是非常重视的。就是最穷人家,也要把坟墓修造得像像样样。我对北方坟墓比较熟悉,大多是弄成个土堆,就行了。而这里坟墓用料考究,经过錾凿的块石垒砌呈圆弧状,貌似小型碉堡,比人高。最讲究的当属碑面子,雕龙刻凤,浮雕或者镂空工艺。条件一般的,也要把碑面子修成一碑两柱式,条件可以的,把碑面子修成两碑四柱式。尤其对面山坡上,几座私坟更加豪华气派,任谁看了,第一感觉就是打人眼。我问了,那是谁家坟?回答说,秦仲弓家的。这个人我有印象,县志记载,秦仲弓系滇黔县秦家冲乡土匪头目,伏击红军盐队就是他干的。两名红军战士也死在他的枪口之下。看看对面秦仲弓坟墓,再看看脚下两堆矮趴趴石头,我心难平静。就对两个办冷智主任说,冷主任,你给我照张相!然后我站立两堆烂石头中间,让冷主任照。快门一闪的时候,我眼圈热了一下。
  
  回到两个办,我取出资料性质的两封信,拿在手里。此前一直没兴趣看,在办公室又怕经常来人打扰,恰好明天礼拜,便决定带回烂尸板板家,认真看看再说。
  由于跑了一整天,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天就有点黑,等我走到烂尸板板家院坝门口,天就彻底黑了。影影乎乎的,感觉院坝门口立着一个人。好像是个女影。会是谁呢?等我快走近了,听见她说话,才知她是幺妹。幺妹说,你站下别动。我站下,不知她要干什么。又听见她说,你拍拍你身上的衣服裤子,再进来。照着她说的去做了,我拍,她看,可能看见我已经拍掉身上灰了,她才闪一旁,让我进。我往院坝里走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幺妹,真够干净的啊。却给我想错。事后知道,这一带多数人家保留这么一种习俗,他们相信,夜晚你走在路上,肯定会有许多亡灵附在你身上的,那么,临进家门之前,必须拍打你的身体上上下下,表示把亡灵赶走了,才好进屋。
  我在想,亡灵会附体吗?
  那晚我乏累至极,脸一挨枕头,就睡了。约摸睡至半夜,好像有什么声音飘入我的梦中。感觉有些美。想仔细听,就醒了。我这一醒,才听清楚是一个女人正在唱山歌。情哥哥呀黑良心,把妹抱进树林林,石头石头硌脊背,热头热头晃眼睛。我听出来,是烂尸板板女人唱的。反反复复唱,好像她只会唱这一首山歌。因为烂尸板板总是唱这么一首歌,我听着听着,仿佛被一位老女人哄着,渐渐的,我重新入睡。
  次日我醒得晚。而且有点懒。躺着,静静看窗缝漏进来的几束白光,仿佛暗淡的屋子里,被几根白粉笔细细描写着,静谧而诗意。隐隐约约听见说话声,然后是开门声。这些声音离我不远,就在隔壁。认真听一气,约略听出来,幺妹把隔壁租出去了。租房的应该是男女两个人。幺妹交给对方钥匙,自己就离开隔壁,听声音,她走出院坝,又关了院坝门,声音向远而去。我估计,她去自家田地里干什么农活了。正在我想得入神,隔壁传来急急忙忙脱衣脱裤的声音,接着,是那种声音。那两个男女可能不知道我在隔壁,做出的那种声音,特别大。尤其是女的,一声连一声的,叫。而且女的一边叫一边不住嘴地说着话,由于我听不懂当地话,具体说什么不知道,但肯定的,是说她的感受。或者,是一种召唤,男人得到召唤,他几乎燃烧起来了,一次一次往下砸的声音更加巨大!烂尸板板家一层房屋依旧保持半木质结构,有点吊脚楼的意思,那么,隔着单层木板,我几乎全部免费收听了那边详详细细的声音。被声音撩拨的,我身体进入犯错误状态。虽然属于假想,理想却坚守防线,一点一点收复身体失地,等待隔壁那边传来全军覆没的消息,我心与我身,合二为一的被和谐了。
  静听一气,那边终于传来劳累后的鼾声,我才拿出两封信,生怕弄出纸声,惊扰了别人,小小心心看起信来。
  我先看的这封信是1987年写的。严格说来,不叫信,属于一个人口述,另一个人整理。口述:陈来昌。整理:鱼基灿。
  1950年,解放军四十七师一四一团,随五兵团入川作战。我当时在二营当兵,参加成都战役后,回师滇黔,入境乌蒙地区。这一带地形复杂,山凶水险,平均海拔接近三千米。加之土匪纷起,已经起义的部队也相继叛变,形势急转直下。省委和军区召开会议,决定放弃一些县城,集中优势兵力,缩短战线。我们二营所在的县,属放弃之列。一般来说,我们大部队行军,小毛匪是不敢动我们的。行军时,部队拉得很长,什么坛坛罐罐的,就连生豆芽,磨豆腐用的大木缸,也捆在马驮子上,驮走。结果,因为大意,途经麻口寨时,突然,两旁山上枪声大作,我们队伍的中部,还落下了八二炮弹,运输队几匹骡子当场被炸死。我们立刻还击,才发现四周满是伏兵,预感我们陷入包围了。情况紧急,营长命令三连长带领全连占领制高点,掩护全营脱离包围圈。我在三连一排任排长,在连长带领下,我们利用寨内土墙土屋作掩护,拼死还击,吸引敌人注意力。还好,敌人火力全部吸引过来后,大部队突出包围,远离敌人纠缠,按预定目标前进。这时天色渐黑,我们一个连还在敌人包围中。连长鼓励我们,说,再坚持一下,营长他们很快会回来解救我们的。后来得知,营长他们也遇到麻烦,离开我们约四十里,遭到保一团伏击,伤亡很惨重。终于等到天黑,全连进行突围。可是敌人早有防范,他们打向我们的火力比白天还猛!看样子,他们是准备吃掉我们的。却因为我们有一挺机关枪,想吃掉我们也很难。突然,激烈的枪声一下停止了。我们正在纳闷,黑暗中,就听见他们向连长喊话,李荣怀——,你不是江西过来的——,你是咱们乌蒙人——,把命交给江西人不值得——,我劝你把那挺机关枪交出来——,我保证给你一条生路——,怎么样——?
  敌方连续喊了三遍之后,停下来,不喊。双方阵地上,一片静悄悄,就连伤员控制不住的呻吟声,这个时候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当时我最清楚,大部队撤退前,副营长专门找我谈过话,他说,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三连长是带领自己手下人马投诚过来的,我们相信他,但人心会变,我们还是要加点小心,小心无大过啊。所以,我对连长早有防备。
  阵地上寂静了足足五分钟。看样子,连长考虑好了,他端起机关枪,回头看了看我们,说,把枪都带上,伤员也带上,跟我保持十米距离,不要离我太近,一切听我的。然后,他站起来,头也没回地,从土屋走出去。我子弹上了膛。大家的子弹也都上了膛。所不同的是,我枪口对准黑暗中连长的背影,一旦有变,随时扣动扳机。
  敌方一看连长自己走出来了,立刻喊,李荣怀,你果然是我们乌蒙人,有种!然后又喊,把机枪撂下吧!连长喊,好,你们自己过来取吧!敌方一片欢呼着,黑压压地涌过来众多士兵。这时枪响了。我没有扣动扳机,是连长的机关枪猛烈响起来,同时听见连长大声喊,同志们跟我冲啊——!我们终于杀开一条血路,乘着夜色,恨不得再借两条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摆脱敌人的追杀。一直跑到天亮,看看敌兵暂时没有追上来,连长命令停止跑,尽快休息,补充给养,以利更快摆脱掉追兵。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七八个人!再一细查,少的都是伤员。连长说,怎么回事?一班长站起来回答,报告连长,是我的主意。连长问,你什么主意?一班长说,我命令放弃的,只有这样,全连才能逃脱下来。连长一听,火了,大声喊,一班长!一班长答,有!连长喊,向前三步走!一班长向前走了三步,未等他立定,连长迅速掏出手枪,从背后啪啪啪给了他三枪。连长最器重一班长,两人光屁股长大,从小在一起放过牛,这次,连长亲手杀了他。这件事对我震动不小,按规定,连长无权处决士兵的。但当时情况特殊,我有想法也只能以后说。这时哨兵跑来报告,敌兵追来了。
  我们再次撤退。并一边撤退一边还击。就是在这次撤退中,我不幸吃了一弹。最初我以为擦伤,挺一挺就会过去,就连跑带蹦的跟着撤退。哪成想,连跑带蹦了半里路,一头栽倒了,正好碰着前头的连长。他回手扶住我,说,陈来昌,你挂花啦!我怕耽误大家撤退,急忙说,我没事,连长。可是这句话说完,我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眼睛还是看不见什么,可我耳朵渐渐有了听力,感觉我躺在海水里,飘在水面上,移动。后来知道那是错觉。我躺在临时担架上,由两名战士抬着跑。我最担心是枪声。却担心什么,就有什么,零零星星的枪声告诉我,追兵还在追击着我们。更让我揪心的是,我身前身后,飘荡着战士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们自己跑就已经够累了,现在又抬着我……忽听连长说,离开小路,往山梁上爬!连长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尽快甩掉追兵。爬山梁子,抬担架就更加吃力。索性的,战士扔掉担架,改成背,他们轮流背着我跑。背着我的两名战士,是全连战士中体力最好的。凭我经验,两人渐渐快要掉队了,我担心连长不顺心给他俩吃枪子,毕竟连长属于野路子军队,不像正规军,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小声劝他俩,换一换人吧,我不用你俩背。这话却给连长听见,他什么话都没说,跑过来,把我从战士后背取下来,背到他自己后背上。爬山梁子途中,连长两次跌倒,第二次跌倒,他险些没有爬起来,知道他快累不行了,如果他累不行了,全连可怎么办啊?想想都是我拖累了大家,我手悄悄伸向我的枪……连长确实厉害,他竟然发觉了我的企图,用一只手摁住我的那只手,严厉说,活,大家都一起活,你傻啊!然后向后面的战士命令,把一排长的枪给我下了!说不清为什么,那时我有点同情被连长刚刚枪毙的一班长,他也是为大局考虑啊。爬上山梁后,下山,确实属于这帮野路子军队的强项,他们跑起来个个如飞,我在连长后背上,一颠一颠,追兵的枪声也越来越稀了,感觉像羊拉屎,估计我们再跑一气,就会彻底摆脱他们。忽然地,从前头传来小声报告,连长,我们遇到阻击我们的军队啦!连长放下我,就地卧倒,全连战士迅速闪开成一字布阵。这时我眼睛可以看清一些东西了,隐隐约约看见,好多人影在前边开阔地里向两侧迂回,显然他们率先发现了我们,并准备对我们实行包抄。看他们行动如此训练有素,加之后有追兵,我想,这回我们完了。连长忽然小声命令,先别开枪。然后让司号员吹号,司号员吹出一长两短:嘟——,嘟,嘟。这等于问对方,你是哪个部队?很快,我听见对方吹出两个一长一短:嘟——,嘟。嘟——,嘟。我们熟悉这个声音,是一四一团!
  
  跟团部会合后,我们连也马上回归到自己营。大家都来不及说什么,因为保一团围击我们不成,现在保三团和保六团赶来增援,形成三团合围我们局面,形势相当严峻。经研究决定,伤员务必留下来。以营为单位,我们营总共五个伤员,包括我在内,被送到四十里外一个偏僻地方——旧圃寨。其他各营伤员送到什么寨子,我就不知道了。然后,全团集中兵力,朝一个叫托赤落的方向突围。后来证明,一班长抛弃的那些伤员落入敌手后,除了一名轻伤员外,其余全部乱刀砍死。他们看那一名轻伤员还可以单腿跳跳蹦蹦,就把他装进一只麻袋里头,扎紧麻袋口,然后往麻袋上面倒汽油,划一根火柴扔上去,敌人围成一大圈,集体观看一只燃成火球的大麻袋,在地面上蹦来蹦去,蹦来蹦去。如果那个夜晚被燃烧的是我,会怎样?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原因简单,我也是一条腿受伤的。
  到了旧圃寨之后,其他四名伤员分别由四位寨民接收,接收我的,是一位姓苗的寨民。次日清早,还没来得及吃饭,就听见狗叫,姓苗的一听狗叫声不对,立刻把我背进屋后苞谷地里,先临时藏着,他回屋去应付敌人。听见敌人各家各户搜索,我很紧张。但他们只局限在屋内和院坝里搜素,见搜索不出什么,就走了,去别的寨子搜索。我以为这是好事,哪里想到,他们在寨子里留下两名士兵,每天不定时的,逐门逐户搜索!姓苗的有办法,我看他钻进苞谷地,背起我,向山谷里走。
  他把我藏在一个山洞里。此后每隔三两天,姓苗的都会背着一个背篓,假装进山打猪草,给我送吃的。那时粮食极缺,苞谷又没成熟,所谓吃的,只能是洋芋。而且洋芋也很有限,坚持不多久,我估计就会断顿的。所以,我每顿饭尽量少吃,而且我把每天三顿饭,改成两顿饭,要知道,老百姓不容易。
  别看姓苗的家里养猪,却不是他自己的猪。那一带土司说了算。土司下面还有大大小小好多个土目,农民每年到土目那里去租羊,租牛,租鸡,租猪等等回来养,所以千万不能养出差错来,否则就赔大了。甚至有的人也不属于你自己,你今天可能是这个土目家的一个工具,明天可能就会是另外一个土目家的工具。这个工具性质的人,有一个统一名称,叫袜子。姓苗的曾经跟我唠嗑,他说,两个土目因为一件小事斗气,比这,比那,什么都拿出来比,最后,比谁家的袜子多。一个土目就拉过来一个袜子,扔井里。另一个土目不甘示弱,也拉过来一个袜子,扔井里。两家比来比去,结果是一共淹死二十几个袜子。
  我住在山洞里,开头几次看见姓苗的来,彼此还能坐一会儿,唠唠嗑什么的。后来却发现,他每次来了,只管坐着,已经看不见他有唠嗑兴趣,垂下头,有点像睡的样子。等我把吃的从背篓里取出来,他才强打起精神,背着空背篓,下山了。
  后来有几次,约摸到了送饭时间,我准时抬头往洞口看,那个背篓,也很准时地出现在那里。但有时候,看不见他人,等我细一看了,原来他把背篓卸下来之后,静静地如一张纸紧贴地上,发出微弱鼾声。我估计,他太劳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啊。
  这样持续了四五天之后,我再看洞口,就只看到了背篓,不见了人。那时我已经能爬,就爬向那里,一看,吃的还在背篓里,可是,姓苗的却不在。我轻轻喊了几声,苗大叔!却始终没人答。我又不敢大声喊,怕一大声喊了,会有危险。无奈的,只好怀抱吃的,重新爬回来。
  总是不见姓苗的面,我心里着急,七上八下,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猜测。但始终猜测不出令自己信服的答案。于是,我打破常规,提前向洞口张望,早早等待着,想知道姓苗的为什么不见我。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敌方给了他压力,他有些动摇了?那个时期出现叛徒也属正常,更何况姓苗的只是一般群众。对此,我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一旦自己给出卖,我将会与敌人同归于尽!因为我藏着一颗手榴弹。
  我没有失望,终于等来那只我熟悉的背篓,一点一点冒上来,自然的,我也就一点一点看见了背篓主人——居然不是苗大叔,而是换成了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苗大叔的女儿。令我吃惊的是,苗大叔女儿头上,披着白色麻布,原来她是顶着重孝给我送吃食的!她显然也看见了我,想躲开,被我急忙叫住,我问,苗大叔他人呢?小姑娘咬住嘴唇,不说话,眼泪却流下来了。原来,姓苗的好几天前就已经饿死了。得到这样的答案,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往下淌。
  大约过了圆坟日,小姑娘再来给我送吃食,头顶上没有白色麻布了。
  跟我同期留下来的伤员里面,属我好得最快。组织派人跟我取得联系,通知我要耐心等待,等待其余伤员痊愈后,大家一同归队。而且我还获知,敌人主力基本撤离这一带,这一带形势略有好转。那些日子里,我特别高兴,急切盼着其他伤员尽快痊愈,归队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小姑娘看我开心,她也开心。我已经可以走动,久居山洞里,终于出来透透空气,情不自禁唱起了歌。当然了,都是部队上的一些歌。别的歌,我也不会唱。小姑娘想学这些歌,让我教她,我就教起她来。可惜我俩语言不通,她也没耐心,后来她不想学了,我也就不教她了。不过,小姑娘有许多山歌藏在肚子里,动不动的,就拿出来唱,虽然有些歌词我记不清,可是那些山歌的调调,特别好听。
  有一次,小姑娘带我去山梁子上,途中我问她,去那里干什么?她说,先不告诉你。等我到了那里,我一下惊呆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那么多,那么红,那么灿烂,简直就像望不到边的红色海!风吹来,近看一坨一坨红色花朵不停拍打我的裤脚,我已经觉得自己的裤脚给红色花朵弄湿了!然后我抬头远看波涛起伏的红色花海,那些几乎连接到天的红浪,眼看就要淹没了我!无边无际的红色花海,把我显得特别渺小!我太激动了,一下抱起身边的她,又立刻旋转着,旋转着,使她的双脚离开地面,她整个人都被我拎起来了!我依旧在旋转。听见她嘎嘎嘎的笑声。我头一回听见她笑,像一串红色浪花敲打海岸发出金子般的声响!小姑娘也是够心细的,怕我一个劲儿地旋转,会累了我,她后来干脆用她的两只手兜住我的脖子,我忽然觉得省事了,索性就不在原地旋转她,我一边走一边旋转她,我俩简直就像一架直升机,欢快地飞翔在起伏不定的红色海面上!
  都怪我俩贪玩,没有注意天气变化,本来日头朗朗的,忽然天阴,下雨了。
  我俩迅速往回跑,跑回山洞里,背雨。以为雨会住的,哪成想,雨越下越大,就像有人拿棍子,把天捅露个窟窿,雨都不像雨,简直就跟水似的,下的是水。一直下到傍晚,雨才渐渐小下来,最后住了。我急忙送小姑娘走,因为天黑看不清路,她怎么走?再说了,山洞是个秘密山洞,本来就没有路的。打算趁天黑前送她到可以看见寨子的地方,白费,我俩没走多远,给我送吃食的那条路让雨水冲成一条大沟,老远就听见水声哗哗的,等近了看,我的天,除非搭上一座桥,才可以通过。我俩又四处寻找,最后只得无望而归,返回山洞里,另做打算。有什么打算呢?其实很简单,我俩只能在这里过夜了。照实说,我很想要她的。那年我十九,她十五,按现在的规定,她不能结婚,但那个年代有十四岁就生小孩的。我主要想的是,按照我军纪律,我不能与她乱来的。可我反过来又一想,我这一辈子娶她,怎么会是乱来?
  事后我跟人解释,却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任谁都不相信,那样的夜晚,那个山洞里,睡着那样的两个青年男女,居然没有发生一点故事,谁信呢?可是凭良心,我真的没有和她发生一点关系呀!那晚,我俩确实是各睡各的,尽管我有那个想法,甚至被那个想法折磨着,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呀。
  第二天清晨,我醒得比她早。我穿衣服的时候,看她醒了,我就背过身子,穿自己的衣服。昨晚这里没点灯,两人摸着黑脱衣脱裤睡的,现在洞里有了光线,所以我背对着她,想让她方便自己穿衣穿裤的。可是我穿完了,静静等她好大一会了,也不见她有穿衣穿裤的动静。怎么回事呢?后来听见她说话,说一遍,我没太听懂,又说了两遍,我才听懂,原来她是说,她懒得起来,想再多躺一会。我就一个人走出山洞,来到小水沟边,洗脸。洗完脸了,我没有回山洞,而是继续走走看看,察看周围,发现路可以走了,才返回身,打算告诉她这个情况。却远远看见她走出山洞。由于刚从山洞出来,她一时不能适应阳光照射,赶忙抬起一只手臂,挡在额头前。她这个样子很好看的。她迎着我喊,明天我把洋芋背来,在这里现做现吃,好吗?她这句话,我居然听清楚了。
  
  次日,我早早去路上迎她。路依然很不好走。遇到泥泞的地方,必须互相手扯着手,才行。不的话,会摔跟头的。可是走到好走的路上了,我忽然发现,我俩都没有松手的意思,那么,一路走来,就那么一路手扯着手走。渐渐的,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同时也好像听见了她的心跳声。我憋了好长时间,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我替你背一下背篓吧?当时我想,她拒绝我背背篓子,那我同她走的这一段路,可能就算是最后同她走一程了。因为我得到通知,明天,我就要离开山洞这里,跟其他伤员会合,去追随我的大部队了。也等于说,我将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到这里了。当我接过那只背篓,背到我后背上时,我又有了进一步的冲动,一下子抱起她,向树林子里跑去……
  完事了,她捂着脸,半天不看我。其实,她始终就是捂着脸的。我说,我扶你起来吧?她没有吱声。可是接下来,我也不敢吱声了。因为我的眼睛完全被她身子吸引住了。我敢说,小姑娘的身子太美了!我正看得入神,本来小姑娘双手捂脸,看不见我的,她居然发现我正在看她身子,就迅速扯了旁边衣服,把自己身子遮掩住。我扑哧笑出声,心想,那个事都做了,凭什么不让看?她听见我笑,说,笑什么笑?还不快把洋芋收起来!这才发现,我后背的背篓,空了,而里面的洋芋,洒在地上。我往背篓里拣洋芋。拣的时候,听她问,你拣几个了?我数数,说,十四个。她说,还少两个。于是我四下找,终于在草棵里找到一个。最后一个,好像无论我怎样找,就是找不到它。无奈的,她坐起身,穿衣服,准备亲自找。当她穿裤子时,禁不住叫一句,哎呀哦,在这!我一看,那个洋芋压在她屁股底下。她递给我那个洋芋时,我注意到,她的屁股蛋蛋上,还留着一个很深的窝儿。
  然后我俩拣柴禾,拢火,她为我烤洋芋。那时吃洋芋是连皮吃的。粮食金贵,哪舍得把皮去掉?结果我俩瞅着对方嘴巴上的一圈黑,互相笑。她牙很白的。
  送她往回走的路上,我反复说,等战争结束了,我一定回来接你!
  本来我是秘密离开,谁都不知道的,第二天,当我站在山梁上,遥看一下小姑娘居住的旧圃寨,刚转身,正准备离此他往去跟其他伤员会合时,小姑娘却站在我要走的那条小路上,她手里捧了一个小布包包,静静地望着我。我走过去,问她,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小姑娘说,我看见你去我爸爸坟上烧纸了……
  我抱紧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咯了我的肚子,不用看,也知是她的小布包包。她始终两手捧着小布包包,直到我松开她,准备跟她说再见了,才见她展开小布包包,说,这些,你拿着吧。我一看,是七个铜板。作为照顾我的费用,部队当初留给她爸爸的七个铜板,她又拿了回来。我说,这是你们的,我怎么可以收它?小姑娘说,爸爸临终前交代,无论如何不能收部队钱,是部队把他从土司那里救出来,从此他不再是袜子了。这是爸爸的最后心愿,你不收下它,爸爸在地下不会闭眼的!
  我接过七个铜板,忽然看见,小姑娘眼泪快要掉出来了。我怕她哭,就说,你千万别送我,听话。她说,我不送你!说完咬紧嘴唇,努力点点头,突然扭转身,向回跑。我这才大踏步地离开她,向前走。等我快走到一架山梁子上了,忽然听见有歌声,急忙回头望,原来小姑娘已经跑到更高的山梁上,站在那里,为我唱山歌: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进树林林,
  石头石头硌脊背,
  热头热头晃眼睛。
  当地人管石头不叫石头,叫石偷。管太阳不叫太阳,叫热头。
  1952年7月6日,我随第二批入朝部队开进朝鲜战场,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1953年2月28日,统计阵亡数字时,将我误写入阵亡名单。
  1953年9月2日,美方最后一批遣返战俘时,将我送至三八线。
  1953年9月3日,我被沈阳军区总医院收治,随后送入重症看护室。
  1954年4月16日,我被送入丹东五龙背荣军疗养院。
  1956年11月4日上午,办理伤愈出院手续。
  1956年11月4日中午,我在丹东火车站买了火车票,去云贵高原乌蒙地区旧圃寨,急切想见我心爱的小姑娘。坐了五天五夜火车,我从六盘水下车,再搭乘长途客运汽车,经艾家坪,牛场坝,冒水,可渡,哲觉,然后下汽车,搭坐国营马帮队的长途马匹,在云贵两省交界处行走六天五夜,最后到达旧圃寨。却意外得知,两年前她已经与当地农民结婚了。经过反复思想斗争,我还是决定见一见她。当然不是我单独见她的。人家毕竟有了家啊。我找到村组织,在村7ed11edbcb986e28f2c36fb77f36d0e8干部陪同下,往她家走。路上村干部开玩笑说,我们全都以为你“光荣”了呢。好,你命大,必有后福啊。因为心情急切,我走在最前面,眼看快要到了,不由得停下脚步。院坝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身穿红衣服,怀中抱着吃奶婴儿,男子不时伸手逗弄婴儿玩。我看见他们和谐的样子,突然决定,离开!村干部们都很愕然。我说,别告诉她我来了,趁着马帮还在,我抓紧往回赶路。谢谢你们啦。
  马帮走不出二里路,身后飘来歌声: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进树林林,
  石头石头硌脊背,
  热头热头晃眼睛。
  我急忙回头望,高高峡谷上,飘动着一粒小人影,像一朵飘动的红色杜鹃花。
  说来也奇怪,我胯下的马,听见歌声不愿意走了。领头的打它几鞭也不走,就拿出个锥子,照马屁股扎一下,马才跑起来。那一锥子,好像扎了我心啊。
  回想我这一生,最大错误就是不应该第二次去旧圃寨。必须承认,她丈夫很爱她的,同时她丈夫心眼也很小。我的第二次出现,又不辞而别,在他们两口子中间造成很大影响。尤其她丈夫,得知有我这么一个人存放在她心里,像变了一个人,对她非打即骂。开口闭口就是烂尸板板。烂尸板板是当地骂人最狠毒的话,而这句烂尸板板出自丈夫之口,会迅速被周围人瞧不起的。后来,她疯了。而且在疯的当中,为其丈夫生下五个女儿。幸亏她丈夫1980年病逝,不的话,可能还会生下一大堆女儿吧?
  今年9月26日,我突然头疼厉害,去医院复查,专家鉴定结论是,当年医疗条件有限,我的开颅手术存在遗留问题,现在年龄偏高,病灶无法控制。医生安慰我说,好好活吧,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享受眼前大好时光吧。我深知自己活日不多,找来我的朝鲜族战友鱼基灿同志为我作记录,并请他将此信寄给贵县党史办、县志办,谨表我的遗愿:我一生未娶,身边也无其他亲属,只希望贵县以国家的名义收下我保存多年的七枚铜板。谢谢。
  口述人:陈来昌
  整理人:鱼基灿
  1987年12月2日于黑龙江省鸡东县
  读完此信,我心久久不能平静。看时间,已过中午。把信认真装回信口袋里,放好,然后我推开房门,站在院坝中央,深深呼出一口气。
  由于我刚才全身心读信,没有听到什么,现在我回到现实中来了,又渐渐听到那个声音,从我隔壁发出来。记得那一男一女劳累后已经睡去,那么,现在醒转过来后,开始连轴转,加班加点了。只不过,这次跟上回不一样,上回狂风大作的,这回,听见隔壁我的存在了,一切,都变得小心谨慎,和风细雨了。凭我的年龄,我想我应该更懂事一些,于是我油然地走出院坝。
  抬头看看天,天一直没有好起来。说不出原因的,我想知道李金花是谁了。
  等我再回来,我隔壁的屋门已开,我很容易看见,所谓一男一女竟然是学生摸样的少男少女。看年龄,也就十六七的样子。他们是干什么的呢?是学生吗?因为我见过学生屋里的学生,人家一律的,穿校服。他俩显然不在学生之列。他俩一边在屋内打扫卫生一边哼着山歌。两人各自哼着各自的曲调,虽然不辨歌词内容,但两人的曲调调,平平仄仄,悠扬婉转。由于服装已经跟世界接轨,各自穿着牛仔服,所以我拿捏不准两人属于哪个民族的。因我听说过,有一些民族里保留这么一个习俗,你看中哪个姑娘了,你不用说话,在她睡觉的屋壁上,有一个小窟窿眼儿,你可往那窟窿眼里偷偷塞进一棵草。草被推出来,说明姑娘拒绝你;草被拉进去,说明姑娘答应你,你可以进屋同她一起睡了。我回屋后,还真看到我们之间的屋壁上,有那么三两个小窟窿眼儿。我会往里面塞一棵草吗?
  
  从马学文嘴里得知,李金花丈夫姓王,是个烈士。至今,她还在苦苦思念着死去的丈夫。始终不见好天,就近的,马学文领我去县城东半里远看了将军坟。这里埋着明洪武年间的赵大将军,墓碑上刻着建文帝当年所赐对联:
  麓川从戎,鸡鸣剑光横北斗。
  武侯继绩,马踏云影锁南天。
  一共是两个礼拜天。次日,我准备读第二封信。担心隔壁会有声音飘来,打扰了我,怎么办?话又说回来,我呆在屋子里,对人家也是一种打扰。另外就是,幺妹有个孩子,动不动就听见孩子哭,感觉这孩子挺闹的。于是我走出屋,再走出院坝,坐在棕榈树下,读信。我的行为可能引起幺妹注意,她试探着走向我,小心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是码字的。她皱着眉头想,好像没想明白,就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这才醒过腔,觉得她对于“码字”是很陌生的,便通俗一点回答她,就是写写小文章什么的。她眉头展开,用近乎崇拜的目光打量我,嘴里噢了一声,再无下文。但她很快地离开我,不见了。接着我打开信封,取出信,先看一下落款,信是写信人自己写的,没用别人整理,而且写信人好像还健在。也就是说,他还活着。幺妹又跑了来。这次他领着孩子,走到我旁边,嘴里说,我不打扰你,实际上她已经打扰了我。她说,我娃儿想学字,你教教他吧。我问,他几岁?她答,七毛岁。我说,那他该上学了呀!她说,学校要的是周岁,我家娃儿岁数不够。我说,可以等明年啊。幺妹一下沉默不语了。但马上的,她说,你愿教就教,不教就算了。说完,她扭身走掉。我看她娃儿还站着不走,只好收起信,先教他。这孩子也确实有点闹。本来应该先教他拼音的,他却偏不学。后来我也放弃了教拼音。毕竟的,孩子的发音跟我的发音差别太大。给我的感觉,孩子好像性子比较急,恨不得一口吃下个馒头。但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闹着要直接写字,我冷着脸,终于不客气地说,要学,也只能先从笔划开始,我不可能一下就教你写字的!他见我态度坚决,只得顺从了我,从笔划学起。我就先教他写:点,横,竖,撇……这孩子写得很吃力,我看他额头冒了汗,而且脸色纸白,估计他体质很差的。我给他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支走他,我才静心读起信来。
  写信人的名字叫王满谷。一看这名字,就挺旧的。估计他年岁很老了吧?刚看了开头,马学文打电话问,海拉乡你去过吗?我说,去过。他说,《高山下的花环》中的男主角梁三喜你肯定记得,但你知道吗,他的原型王发坤,就在海拉乡。我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他说,过两天我领你去看看他家,主要看看他妻子,他妻子一直未改嫁。我说,好的。
  开头这样写道:我是解放军四十七师一四一团的战士王满谷……我立刻愣神,想起来,那位已故陈来昌,不也是四十七师一四一团的吗?往下看,写的都是自己受伤的事,觉得有趣,就一路看下去。不过看的时候也想,王满谷和王发坤两人都是一个姓,挺有趣的。我接着往下看。
  我的家乡在山东乐凌。别看沿海省份经济搞得都挺好,相对而言,我们乐凌经济应该算是欠发达。尤其农村,生活还不富裕。1950年,我团随五兵团入川参加成都战役后,回师乌蒙地区,遭遇数倍于我的敌人围击。我团为摆脱困局,留下二营阻击敌人,然后全团乘夜色突围成功。凌晨两点许,我团决定迂回北盘江,从敌保三团背后杀过去,解救被困的二营。却不料,途径北盘江一个叫洒洒衣村寨时,遇到临时驻守那里的敌193师576团第三营封锁。为尽快去营救我团的二营,团部当机立断,决定先消灭了敌三营,再去救我二营。结果战斗打响后,从外来驰援的敌军赶到,我腹背受敌,近六个小时激烈战斗,我军牺牲三人,第三营副营长孟连兴等五人负伤。战斗失利后,我团主动转移。我就是在这次战斗中负伤的。我当时负伤了,并没有觉得疼,虽然一瘸一拐的,却可以跟上大部队撤退步伐。忽然听见身后三营长黄爱国喊,王满谷你流血啦!我扭头去看,我的裤子已经让血染透了。而且鲜血还在不停地流,流满了我的鞋坑里!怪不得,我跑起路来,听见自己鞋坑里咕唧咕唧一个劲儿响,还以为踩着水泡子,鞋坑里灌进水了呢。我是屁股蛋子受伤的,子弹从左边屁股打进去,从右边屁股穿出来。经三营长这么一喊,本来跑得好好的我,一下子就像卸完粮食的空麻袋,软绵绵地堆下去了。孙胜河、赵井力二位战士跑过来,二人下了我的弹夹袋和枪,他们分别在我两旁抬起我的左右胳膊,架着我走,去找医生。约走四华里,到达木头脚,医生对我进行敷药包扎的同时,孙胜河、赵井力二位向农民买了竹子,扎担架。然后找来两位农民抬着,跟随部队转移。当晚行程约十五华里,宿营目的地是耳朵寨。由于山高坡陡,担架抬起来很吃力,孙胜河、赵井力换农民抬了几步,因身体虚弱,无力支撑,干脆留一名农民扛着担架,他俩仍旧抓起我的胳膊一左一右架着我慢慢往上爬。到宿营地时,已是深夜,刚一放下我,孙赵二人立刻就像两只空麻袋,堆下去了。第二天清晨出发,从耳朵寨另找两个农民抬担架,这次行程大约四十华里,顺利到达宿营地妥打。在妥打休息不足两小时,下午五时许,尾追的敌人赶到,又进行了一场鏖战。这次敌人火力特别凶,封锁得也特别厉害,撤退中,那只担架也弄丢了,一位农民也给打散了。但另一位农民忠于职守,冒着枪林弹雨跑向我,不顾自己的危险,架起我一只胳膊,跟随部队突围。天已黑透,我们摸黑撤退,从妥打到砂子坡,约六十余华里,这个农民的脚力真好,架着我一路跑来,舍生忘死,让我非常感动。休息时,首长察看我的病情,都担心起来。虽然农民脚力好,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有人建议再找一个当地农民,继续抬担架。团长过来说,已经打散了一个农民,生死不知,我们要为农民兄弟性命负责,这个农民我看咱也不用雇他了,给他路费回家。剩下王满谷好办,让他骑上我的马,我又没伤没病的,可以跟大家一起走嘛!团长的话令我感动,因为全团唯一的马,让我骑,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农民不乐意了,在地上直跺脚,喊,我不要钱,我要参加解放军,你们收下我吧!就这样,首长们没有拒绝他,默认了他这个“新兵”。至此我才知道,他叫包文生,家住牛棚,他离家出走,为的就是要找部队,当一名像样的兵。正好,我们下一个宿营地就是牛棚。可是队伍行走到迤那,追兵再次出现,霎时间,子弹密集如倾盆大雨,炮弹落地爆炸震耳欲聋。晚饭来不及吃,大家把我扶上马,跟随部队再次突围。后面枪声变得零星起来,队伍可以速度放慢跑。说也不幸,曾照护过我的孙胜河,他的旧病复发,上吐下泻,歪在村头墙边一个劲地哼。见我骑马到达,他说,王满谷同志,我病得一步也不能走了,如你的马不让我骑,那我只能死在这里了。这时我的思想很矛盾。前两天他精心照护我,如不让他骑,丢在这里,必然要被敌人抓到……如果让他骑,天又黑,战斗仍在激烈进行,我又怎么办?经过反复思考,我毅然表示,好!你骑着马,我拉着马尾巴慢慢走。于是,包文生牵着马,孙胜河骑在马背上,我拉着马尾巴,艰难行进在山坡羊肠小道上,一步步,一步步,极缓慢往上走。走了一夜,只走了十多华里。拂晓前抵达雨朵。这个叫雨朵的小寨,还真像它名字一样,雨下得让人直打哆嗦。其间刮着小北风,冷得我们上下牙齿互相碰,嘴里就像含了机关枪,答答一个劲儿响。
  我们在村口停下来。忽然意识到少了一个人,一时没有想起少了谁。孙胜河从马背上下来,在两块大石板空隙下面铺上毯子,让我睡。我躺在上面,由于走了一夜山路,伤口更加疼痛,加之寒冷,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感觉很温暖,有床被子盖在身上,我细一看,包文生为我盖了被子。原来,他家就在雨朵。牛棚是个乡,雨朵只是乡政府管辖下的一个寨子。
  
  大部队陆续抵达雨朵。我躺在石板缝里,不能动,但看见自己的大部队,心里还是很高兴。而且渐渐的,我身边也增加了不少人,开始我没明白怎么回事,等过一会了才明白,集中在我身边的都是伤员。其中就有我认识的二营陈来昌。听到大部队出发的号声,我满怀激动对陈来昌说,看,我们就要出发了。陈来昌却苦笑笑,没吱声。团首长走到我们这里,对我们宣布,为了大部队更好的转移,将我们伤员留下来,留在当地老百姓家养伤。团首长的话一说完,只见远处的农民堆里,急冲冲奔过来一个老汉,直接奔着我来,问,你叫王满谷吧?我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了,他二话不说,回头再向人堆里招了一下手,这次奔过来一个半大孩子模样的娃儿,两人合力抬起我,我离开了地面。团后勤处的同志拿出三个银元塞进老汉兜里,担架就离开这里了。当时我听见念名单,去的寨子有白碗,龙岩,麻窝,二身沟……陈来昌去的寨子,叫旧圃。路上我问老汉,大爷,你怎么知道我叫王满谷?老汉说,我家娃儿拿被子,说是给王满谷盖的,我一看被子盖在你身上,就认定是你了。我扭头向远处望,大部队已经快要翻过前面大山梁子了。那支队伍里面有老汉的儿子包文生,也不知那小子现在心里都想些什么,因为,他这一走,可是离开家乡,不知能否回来啊。
  老汉家只有两间草房,田二亩,每年收成还要交给债主百分之五十。而家里人口又多,五儿二女,加上老两口一共九口人。每年粮食只够吃到春节,不够,就找野菜,掺饭里充饥。而且还要供养我,就更加困难了。做菜的时候,从来不放油,豆角,白菜叶,喂鱼草什么的,一律清水煮。家里只有一块肉,拳头大小,用纱布包着,是专门留给我用的。所谓用,是为我炒菜用的。锅烧干之后,我看见包文生母亲取出那个包肉的纱布,手握紧了它,哈着腰身,拿纱布用力擦锅,一圈一圈地擦,直到把锅擦亮了,才添一瓢水,放菜。这样烧好的菜,盛在碗里既省油又可见到一层油花。我很过意不去,多次要跟他们吃一样的,他们都不答应。老两口拿我比对他们自己儿女还为重,我对他们一家人更加敬重和爱戴了。
  情况好转些,每天吃过晚饭,围坐火塘旁,或者门前柴堆上,我教他们唱《翻身小调》,《自救军进行曲》,《纪律歌》,《西山谣》等歌曲;讲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求解放,分土地的革命道理。他们受到启发教育,对我们的感情更深。每每讲到此,老两口都会激动不已,一句话不说,任凭火光在脸上照耀,向着北方,凝望着。这个时候,老两口的儿女就悄悄告诉我,他们想我们的哥哥啦!偶尔老两口也会按捺不住喜悦,激动地说,咱娃儿自己选的这条路是选对头喽。
  也就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包文生从小就立志当兵,限于经验,他最初选择就近当兵,参加了地方武装。但他给自己定的目标很高,不是哪家他都可以去干的,他选择了牛棚陆家军。该陆家军军纪严谨,全省一流。有位省参议员曾路过牛棚,亲眼看了陆家军训练,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说,国军都赶不上你们啊!
  总头目陆老爷亲自操练手下士兵们。比如跑步,他骑在马上,手握马鞭,跟在队伍后头,看谁掉队了,啪啪就是一顿鞭子。怕鞭子抽的,你就得拼命跟上队伍。还有练习正步走,要求士兵走起来后背像木板一样直立,丝毫不许动。为防止士兵后背动,他让每一名士兵后背背着一只竹筒,竹筒里面倒满滚沸的开水,然后他一声令下,集体正步走!牛棚还有一支武装,叫张丽先自卫队。张丽先在成都读高中时就跟学生一起游行,唱《松花江上》等进步歌曲。她主动为佃户减租减息,逢年过节,她还给孤寡老人送一些布匹,对自己手下人,很讲民主的。如此一来,将陆老爷反衬得面目狰狞,心狠手辣。他手下有几个最得力弟兄,早就心怀不满,一次,这几个得力弟兄向陆老爷提出来,也给自己家里的田地减息时,不仅遭到陆老爷拒绝,还挨了一顿毒鞭!几天后,陆老爷像往常一样走进训练场,几个得力弟兄事先约好了,一声唿哨,将陆老爷摁倒,砍下头颅,结果了他的性命。几个弟兄一不做二不休,提着陆老爷首级来见陆夫人。陆夫人大声喊道,好!砍得好!我早就对他不满了,谢谢你们替我动了手,有劳各位,来来,备酒上菜,我给几个弟兄压惊!几个弟兄试探着问陆夫人,你也学张丽先?陆夫人说,她有什么?不就是减租减息嘛,你们几个弟兄的,我全免啦!然后又说,你们家不都是有老人嘛,我现在就给他们送去几尺布!陆夫人命人去布店扯布,并立即送往各弟兄家里。约摸三五袋烟功夫,酒菜已经上桌,在陆夫人盛情招待下,人们纷纷端起酒杯,大呼小叫,庆祝陆家军从这一刻起,改旗易帜。酒好,菜也好,众弟兄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九点,忽听屋外有响动,大家还来不及反映,只听陆夫人冲着屋外喊,还等什么?快进来都给我拿下!话音未落,数十条人影闪进,迅速将屋内几个弟兄五花大绑了。其中有两个还没有醒酒,醉醺醺喊,瞎闹什么呀?我还要给陆夫人敬酒呢!后来酒醒,一句话不说,蔫了。原来,陆夫人暗中差人跑去昭通搬来救兵,替夫报仇。杀这几个弟兄,分别采用“狗杀”、“肛杀”、“竹杀”等。狗杀就是把人绑在木桩上,让几条恶狗扑上去撕咬,三两天之后才把人撕咬死。肛杀就是用刀子先将肛门掏开一个洞,使其大肠头露出来,然后将大肠头拴在铁钩子上,一边搅动铁钩子,一边向远处拉,一点一点的,把人的肠子拉出来……竹杀最轻,是不让人死的。使用竹筒子,不停地敲打人的眼睛,直到把人的眼珠子给敲打出眼眶,把人敲瞎了,才罢手。有两个人享受这种竹杀。但这两个被敲瞎的人,并没有活下来。原因简单,两人彼此互相埋怨,一个说按照他的主意,不会走至这一步;另一个说,当初听他的,会百分百成功。两人已经瞎了,互相埋怨着,最后动起了手脚,互相掐对方的脖子,活活将对方掐死。最后死的这两人,对包文生影响很大,他说,早听说“华人如狗”这句话,现在自己亲身经历了,人活着,决不能做劣等民族啊!所以他后来私自走掉,决心参加革命部队,活得像个人样。
  却在窗子洞战役中,包文生牺牲了。那是一场攻坚战。敌人依靠有利地形,阻击我军撤退。窗子洞笔直峭立,地形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为拿下窗子洞,我部组成精干突击队,分两部分进攻,一部分从下往上进攻,一部分从上往下进攻。突击队里本来没有包文生,他咬破手指连续写了五份申请书,领导考虑他熟悉山地,答应了他。从上面进攻的,负责把绝壁上面吊下装有炸药、石灰、硫磺、辣椒粉等的箩筐,点燃箩筐内的炸药,炸药在洞口爆炸,刺鼻的硝烟呛得土匪们不敢向洞外探头。从下面进攻的战士,乘机出击。由于事先目测的距离有误,战士沿着用绳子捆绑而成的长木梯爬上去后,发现长木梯顶端距离洞口还有一丈多远!怎么办?下面的战士就用木杆顶着上面战士的屁股,往上推……可是洞内火力太猛,长木梯上面的战士一时难以登上洞。在此关键时刻,包文生用绳索绑住自己腰身,怀抱机关枪,从悬崖峭壁飞身而落,这个从天而降的猛士,突然出现在洞口前的半空中,顿时把敌人吓傻了。恰这时,包文生扣动扳机,机关枪雨点般扫射,敌人魂飞魄散向洞内奔逃,长木梯上的战士们迅速出击,一举拿下洞内顽敌,扫清我军撤退路上的最后屏障。可是包文生毕竟目标明显,逃窜的敌人回头乱射时,把绳子打断,包文生掉下悬崖,摔死了。
  包文生牺牲的消息我们不知道。包老汉一家更不知道。
  一次,包文生弟弟和妹妹急冲冲奔进屋,二话没说,把我放进担架里,又急冲冲抬出屋,顺着毛毛道跑起来。我知道,敌人进村搜查伤员来了。我被抬进山洞,这里十分隐蔽,我第一感觉就是,这里很安全。可我没明白,包家弟妹是怎么得到敌人进村消息的?问了才知,他们父亲在山梁上的洋芋地里薅草,事先他对娃儿们作了安排,一旦看见山梁上冒烟,就立刻将我转移……
  
  几天后,我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听见屋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我扭头去看,包老汉脸色沉重走进屋,靠近我的床头,看着我,半天沉默着。我看他眼睛,他眼泪含在眼圈里,只顾看着我,就是不说话。我战战兢兢问,大叔,怎么啦?他沉痛地说,藏在邻村的伤员孙胜河,被敌人发现后,杀害了。不好的消息接踵而至,另一伤员因无药医治,终因伤势过重,也牺牲了。所以从那以后,包老汉除了为我放风之外,他还抽空为我上山寻找中草药,医治我的伤病。由于包老汉平日里自己不舍得吃,从牙缝里节省出粮食给我吃,体力太差,在一次爬山中,摔坏内脏,故意隐瞒伤情,总对我说,一点小伤,没事。他咬紧牙关不说痛,以为硬挺一段时间会好的,结果挺不上五天,临咽气前,他还不知道大儿子牺牲,对我说,文生在部队里一定会有出息的。
  经过五十二天休养治疗,伤病基本好了。包文生大弟为我领路,去找部队。找到部队后,包文生大弟得知哥哥牺牲,说啥也要留在部队上。当时部队减员厉害,首长又获知老父亲也是为我们而病逝,就收留了他。剩我一人立刻返回。返回前,部队正在转移,首长告诉了我他们下一个宿营地,我记住了那个地名,回到雨朵,马上召集陈来昌等几位同志会合,这才想起,那个地名我很陌生,加之夜间,怎么走?原计是悄悄走的,却惊动了熟睡中的二妹,二妹闻听到那个地名,她说她熟悉那条路。我们无奈只得同意让她带路了。二妹举着火把,走在我们一行人最前面,望着她弱小背影,尤其望着黑暗中那束一跳一跳的红火苗,想想她两位亲人为我们献出了生命,如今又一位哥哥走上了战场,这回她亲自送我们上路,我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
  连夜找到宿营地。陈来昌回归他的二营三连。实际上,二营三连已经仅剩二十七人,把陈来昌算上,还不足三十人。我回归到一营四连。我连所剩更少,算上我,一共十九人。我们还要连续作战,听说次日清晨开拔,准备在盘江上游一带作战。
  包家兄妹匆匆见上一面后,又立刻分手,送别。黑暗中,我听见包文生大弟向黑夜里喊,二妹,回家后不要对妈妈说咱大哥不在啦!我听见“嗯”了一声,很短,再无下文。可我分明看见,那一束红色火苗子,在黑夜里一跳一跳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搅动了我心。
  离开包家之前,为表达谢意,却又没什么相送,我只好将我负伤穿的一条黄色裤子留给包家。半年后,包家母亲把我那条流有血迹的裤子下半部剪掉,送给三儿子穿,三儿子就是穿着这条流有血迹的半截裤子去参军,后来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了。
  自从离开牛棚归队,我一直对当地百姓怀有深厚感情,偶尔与陈来昌碰面,我俩谈及此,总发誓说等战争结束了,一定回牛棚去看看!就是在我俩那种短暂的交谈中,我得知陈来昌对小姑娘是深爱的,得闲,他还会从贴胸衣服里掏出那七个铜板,悄悄抚摸着。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有意躲开,不打扰他。可是解放后,我俩又投入朝鲜战场。而我俩在新的战场又一次负伤。回国后,接二连三被各种运动缠身,特别是冤假错案,我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想去牛棚,依旧没有机会。当然了,我被送进了另一种人间“牛棚”,享受别样人生滋味,如今回忆起来,也应该算是一笔精神财富吧?
  1996年3月26日,在省残联帮助下,我和妻子从济南坐火车,途径合肥、长沙、凯里、贵阳,28日抵达六盘水。跟陈来昌不同的是,他当年从六盘水出发,先坐长途汽车,后坐长途马帮,才到达目的地。而这次我来,马帮队取消了,替而代之的一律是汽车。从威宁至迤那近百公里属于砂石路。从迤那至牛棚十五公里属于土石路。而牛棚至雨朵十四公里,五、六公里可以通车,余下需要步行,才可抵达。我在当地领导热情帮助下,走完最后这八、九公里,终于看见雨朵村寨了。村与村之间不通路比较常见,比如你跟对面峡谷上的人可以互相喊着说话,但等你亲自走过去了,常常需要走上半天或一天。所以,有的峡谷之间是用溜索连接的。甚至还有个别村寨,不通电,夜晚依靠煤油灯照明。我的家乡乐凌在山东属于落后的,没想到,这里比乐凌还要落后很多啊!
  说来也巧,出嫁几十公里外的包家两姐妹,居然也在当天晚上回到雨朵。包家人高兴地说,除了两位牺牲的哥哥,其余都到齐了!我四处察看,怎么不见母亲呢?弟弟包文贵明白我的意思,就对我说,咱妈在你走后一年病故,临终她说,其实你们都瞒着我,我早知道,文生不在了。没关系,还有王满谷呢,王满谷就是我的大儿子,我一直拿他当亲儿子对待。从今往后,他就是你们的大哥……听到此,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一软,跪了下来,我说,我王满谷愧对你们包家啊!
  当晚,我主持了一个座谈会,向各家赠送了我微薄的谢礼。包家到会十八岁以上的十七人,大家畅谈离别四十六年来的历程和生活变化情景。次日,从天未亮至天黑,我做了两件事,一是祭扫二位老人和三位烈士的坟墓;二是去看当年伤病员隐蔽的两个山洞。我的山洞好上一些,而陈来昌的那个山洞,很难爬。我却坚持要上。无奈的,大家几乎是用一架长木梯,慢慢将我推送至上边的。当年我来过,陈来昌睡过的石板还在,石板旁边有两个人坐的圆石头,也在。更奇怪的是,当年陈来昌大便使用的竹筒子,也还保持原样的,静静地放在那里。所不同的是,现在竹筒上面,落满了岁月的灰。另有一样东西,在角落里,初看了,误以为是电焊工人使用的脸罩,但细一看了,是竹篾条子编制的脸罩,那么,无论如何这东西是不能拿来做电焊工作的。况且这一带从来就没有电焊工。这个酷似脸罩的东西,上面同样也落满了岁月的灰。关于酷似脸罩的物件和这个竹筒子,陈来昌只字未提。他隐瞒了什么?可我清楚,后期为他倒大小便的,可都是小姑娘一个人啊。这个陈来昌,也懂得害羞呢。
  忽然间,我觉得陈来昌还活着。或者,我就是陈来昌也说不定。
  28日上午,合影和分别照相,以作留念。中午我向他们辞行。包家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以至于久病拖身的近七十余人,前来送行。在高低难走的道路上,七十余人跟随我身后,朝前走。隔远看了,我们像不像一支队伍呢?很奇怪的,我想起了陈来昌同志,如果他在,如果今天的我换成陈来昌,队伍里有他……会怎样?
  我再三相劝,留步,请留步。这七十余人还是坚持为我送行。直到村外大石崖下,送行队伍才被我劝说停下来。他们含着难舍难分的热泪,不停地向我挥手。可是他们一直站在那里,目送到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们,为止。但其中包文贵三人,说什么也要硬送我,一直走了十五华里,看见汽车驶过来,才返回。可是二妹突然折回身,拉住我妻子,两人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只见两人说一说,抱一抱头,说一说,再抱一抱头,互相痛哭。弄得我干干地站在汽车旁边,不知如何是好。而汽车司机急得不行,直按喇叭,催促我们尽快上车。后来我都上车了,我妻子才跑上来,汽车立刻启动了。妻子递我手里一样东西,看我没明白,就告诉我,这是当年她妈剪下来的两个下半截裤管。我说,怎么只一个呀?妻子说,那一个留在她手上,这一个是送你的。二妹说,如果不是当年妈妈认你做儿子,她说,她会嫁你的……妻子边说边哭,我却没哭。我怕眼泪挡住了我视线,我急忙推开窗玻璃,回头看,二妹依旧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我,一动不动。我突然望见,她身后漫山遍野的,开满了杜鹃花。
  1996年7月1日,王满谷写毕于山东乐凌。
  这个王满谷,他说陈来昌隐瞒了什么,要我看,他也隐瞒了一些什么。其实人的一生,总要隐瞒一些什么的。活着是这样,死又何尝不是呢?比如坟墓,你知道里面埋葬着故事,但你能够说你知道埋葬的故事的全部内核吗?所以我总认为,我们的所知,肯定有局限。而我们的所指,往往趋同于不着边际的臆断。但文字对于我本人的要义,却一定要忠实于一些什么的。从我自己内心出发,我第三次来到海拉小镇,在县志办和镇政府领导陪同下,乘车去牛兰江边,看一看那几座烈士坟墓。海拉小镇与牛棚乡相邻,它距离牛兰江最近。那几座坟墓就在江边不远悬崖上。听说那几座坟墓至今没有得到修缮。前两次我来海拉,属于私人行为,同去的还有作家马学文。我俩从云南会泽上路,徒步在牛兰江两岸行走。走到第六天头上,遇到一间破败的民房,其中一面墙早已坍塌,用几只箩筐简单码起来,权且是一面“墙”了。里边住着两口子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作家当即掏出仅有三百元钱,给了两口子。又拿出纸笔,急写两行小字,大意是,介绍女孩到县城一朋友处打工。为防止女孩上当后受骗,特意指出可以先去县政府找某某。半月后我俩回至县城,询问某某,并未见到女孩来找,也没有见到海拉那里来的任何人。好多年过去了,作家留的纸条,白留了。某领导说,作家只有同情是无用的,对于老百姓,比金钱重要的是,尽快改变他们旧有思维!某领导接着分析,女孩见过比三百元钱更多的钱吗?她去了县城,要怎么谢作家呢?三百元钱要不要还呢?如果一直这么闷声不响下去,岂不省略上述诸多麻烦?所以,国家给的政策像一根绳,有的人抓住它,富了,有的人抓不住它,还在穷。
  
  我遇到一件事,正好为领导一席话作了佐证。单身在外,半年或者半年以上,总不能让身体屈从于意志,得不到释放吧?说白了,我需要一个临时的性伙伴。当事情结束,我付给她钱时,只见她钱一到手,恨不得借来两条腿,那个跑啊,转眼就跑没影了。那一刻,我好像被伤害了似的,傻傻站在那里,发呆。也就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感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否则的话,人,就不配叫一个人的。那个夜晚我独自走在县城石板路上,时间已过夜半,却忽听什么声响,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望,一群羊没用任何人赶它们,它们行为有序,自己沿着石板路,经过我身旁,向县城以外一个不知所往的地方,继续行为有序地奔走,直到没影。
  第二天,我才发现,县城是一座透亮的县城。所谓透亮,我指的是你站在县城内部任何一个街道向外看,都可以看出去。而所谓看出去,就是那些我们惯常看见的山峦,树木,苞谷,洋芋什么的,已经属于县城风景一部分了。总之,羊群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有羊群知道。
  最开始,我们的车在大菁梁子盘绕。望着远远近近山峦,它们全都低于海拔2985米,感觉我们像坐了飞机一样,在3000米空中盘旋。然后向下,一直向下盘旋,那条汹涌奔腾的牛兰江,变细了,像一条鞭子,被谁狠狠抽进谷底,永不回来。那么,两边峡谷也就永远的那么笔直陡立,俯视一眼,胆小的,会立即头晕眼花,赶紧闭上眼。司机问,还有多远啊?镇书记答,快了,还有五里远。可是司机又问了几回,回答依旧是,快了,还有五里远。中途误了几次车,下车填坑,铺路,清路障,或者推车。最后,车陷入泥潭,只有退,而没有进的份了。两个办的冷主任只好说,等下次吧?下次换成吉普的,一定会走过这个坑。返回的路上,镇书记说,前几年,几名老党员打算修缮一下烈士坟墓,可是算计来算计去,筹不够墓碑钱,就作罢了。我环顾了一下车内,今非昔比,作家不在现场。如果作家在,尽管他没用,但无用之用,不比那些有用之用,更有其用?当然,我也扪心自问,十多年前那种徒步行走牛兰江的劲头,哪里去了呢?
  伟大的物质,物化了我?
  是的,多数情况下,人都是屈从于利的,我也概莫能外。幺妹之于我,我有心把她拿下的。那么如果我想要,暗示她一下,她会答应吗?而且我总结出,男人孤独,往往喜欢求欢,而女人孤独,就不一定了。
  隔壁那一对少男少女,白天不知躲哪里干什么,总是夜晚看不见五指的时候,听见二人回屋的声音。当然,如果我愿意,耐心等一会儿,还可以听见那种声音的。我怀疑,两个人是否属于私奔呢?可是长此以往,靠什么生活呀?
  那天幺妹见我继续教她儿子练习笔划,就主动走过来看。我随便问她一句,你看什么?却忽然发现,她脸红得像一块布。给她儿子布置完作业,再把她儿子支走,我说,你别走,我有点事找你。原先我是坐在小板凳上的。现在,我依然坐在小板凳上。还有一只小板凳,她儿子坐过。她儿子被我支走了,那只小板凳就闲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谁来坐它。两只小板凳,是挨得很近的。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什么声音。是什么声音呢?每隔一会了,滴答一下;每隔一会了,滴答一下。感觉很近,就在我身后的院坝里。我回头望,就望见一根细长的晾衣绳上面,搭着衣物。那些一滴答一滴答的清音,就是衣物里挽留不住的剩水,闲敲地面所至。假如我邀请她坐在那只小板凳上,她会坐吗?我为了简化程序,没有邀请她坐。她原先蹲在地上,现在依旧保持那个姿势,蹲在地上。而且她就面对着我,蹲着。那么,实际上我俩是面对面的。假如邀请她坐下,我俩反倒不是面对面了,合适吗?我开口说,把你手机号告诉我吧?说着话,我把一支油笔递向她,同时的,我挽起了一只衣袖,亮出胳膊,让她把号码写在胳膊上。这是我惯常使用的一个小伎俩,希望她上钩。
  结果那支油笔她连接都没有勇气去接,而是让我又看到了她脸红得像一块布,极难为情地说,我念,你记,可以吗?于是她念,我记,我自己在我自己的胳膊上,记上了一串阿拉伯数字。令我惊喜的是,我掏出手机,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输入进去,然后按键,果然就听见她的裤兜里铃声响了。
  她掏出手机,仔细望着屏幕。我想,她在望着我的手机号。我说,那是我的。她冲我点点头,红着脸,迅速关了她手机,起身,快快离开我。
  我这人性子急,属于那种爱就深爱不爱就拉倒的主儿。总之,不拖泥带水。当晚我就给她打了电话,而且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其实,夜是不能静的。尤其夜深,人是不能静的。我的头顶上,学生屋里偶尔传来走动或者搬挪椅子的声音。另一间学生屋,居然有人拍篮球,楼板连续不断发出咚咚咚声音,响出很远,很远。就是乘着这很远,我打的电话。通了,听见她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烂尸板板一句两句的疯言疯语,构成夜晚的整体,向我耳鼓袭来。足足等了有半分钟,她才说,等明天好吗?
  次日天未亮,听见院坝里叮叮当当声音,好像水泥和砖头瓦块在响。我出屋,看见两个瓦匠砌厕所。等砌完了,幺妹把厕所钥匙给我,才知这个厕所是我专用的。
  原来她心够细的,知道我一直没用上面的厕所。
  院坝里没有她。也不知她在屋里,还是去街上了。我说过我性子急,又打了电话给她,她接了,说,我在坡地里干活呢。我说,我去你那里。她未置可否。
  于是我决定去坡地里见她。
  经过医院那里,影影乎乎看见一群人,抬着刚逝去的人出来,沿着大街,向早雾深处走去。路上会遇见车辆或行人的,车辆或行人都自动停下,为其让路。尸体用红布裹着,由于裹得不算紧,松塌,有风吹来,红布这里动一下,那里动一下,感觉红布里面的人,还活着。但红布里面的人,确凿的,死了。后面紧跟上来的亲属,手里端着碗。碗里放着五谷杂粮。五谷杂粮里插一炷香。香是点燃的,上面冒出细而长的白烟,在空气里飘摇,弥留。直到那一群人走没影了,我还望见那一线白烟,就像一根白粉笔,在空气的黑板上,静静地画出一条线。这一条线,是白的。
  快到中学门口了,远远看见学生身影在晨雾中闪现。他们一律的,选择路两旁小吃点,站立着吃,或者蹲在路边吃。多数站立着吃,这样可以节省时间的。只见黑匆匆人影里,升腾起众多白气,像众多白树苗子在生长。所谓营养早餐,距离他们还很遥远啊。没有主食和副食之分,就地取材,以洋芋为主。比如,麻辣洋芋,我就吃过它。把土豆去皮了,切成块,放油锅里炸。炸熟,用笊篱捞出来,放进一口中号塑料盆里,再佐以辣椒粉,酱油,味素,红醋,以及葱姜蒜末等,搅拌。而所谓搅拌,有点像干农活,只见摊主双手握着中号塑料盆的盆沿儿,就跟打谷场上播簸箕是一样一样的。偶尔摊主发现有人参观他,他会一下子来了兴致,那簸箕在他手里播的,跟玩儿似的,一下,一下,土豆块们集体蹦高,一蹦一蹦,却总也蹦不出塑料盆。偶尔会出现一两个另类土豆块,蹦得老高,都高过了摊主脸,惊险得很。却有惊无险的,落回中号塑料盆。辣椒粉,作料,土豆块搅拌匀了,摊主再握一柄铁勺,往碗里分。分一碗了,立刻就有学生去接。一碗麻辣洋芋,五毛钱,听听这价位,简直贱到家了啊。
  另有一种吃法,烤洋芋。街头上随处可见烤洋芋摊点。支个小炉,铁皮圆形的小炉,内里添加了一块两块蜂窝煤,蜂窝煤是燃烧的,火很好。可以拎着走。但通常有生意了,是不必拎着走的。固定哪一个地方,哪一个地方就是摊点。所以,这个小炉的游击性很强。我说的游击性强,并不等于说有城管的来管它。小炉上面搭个铁筛子,放几个土豆在上面。土豆是有皮的。勤翻动它们。熟了一个,就拿出一个,迅速进入下一道工序。下一道工序,简单,就是左手握着土豆,右手握一把小钢锯条,刮土豆皮。记着,是握一把。我估计有七八根小钢锯条被一齐握在手里了,又一齐地飞快去刮土豆皮。那种飞快,你都不用看,只管闭了眼睛,你就听吧,小钢锯条们集体发出的声音,几乎就跟乐队里那个打沙锤乐手整出的效果,是一样一样的,可以乱真。用不上半分钟,土豆干净得近乎白。其实土豆本来也就白,这回就更白。但这还不能递到买主手里,还需拿一把小刀,将土豆割开。却又不能割透。割透,那就彻底分家了。要留一点不割,这样的土豆可以任意开合。开了,往里边抹些辣椒粉,然后合上。那么你见到买主走在街头吃的,其实是加了内囊的洋芋。
  
  终于拣个好天,马学文借来一辆吉普,他开,我坐,去海拉乡。是借的,就不能耽误,我跟幺妹打电话,告诉她推迟一天。她莫置可否。但吉普已经开了。我俩去见李金花,属于私人行为。去村寨的路,特难走。途中遇见村民牵着牛走来,岂料牛儿从未见过小车,突然受惊,向路旁树林跑,险些把牵牛人拽倒。尽管好天,却几次误车,索性把吉普扔在路上,徒步走。徒步走的好处可以抄近道,拣一些小路,省时间。经过一户人家旁边的院坝墙外下,马学文指着一个石头堆说,那里埋了九位红军,简称九人坟。我停下脚,看了,九人坟上面生长着丈许高的蒿草。闻到粪臭味,细一看,原来院坝墙下有个孔洞,一望而知的,里面是茅厕,孔洞专门向外淌粪水。九人坟的一半,常年泡在粪水里。不用问,我明白那户人家的用意,认为坟墓离自家太近不吉利,为了冲邪,就故意将茅厕出粪口,冲向了九人坟。房屋显然属于解放后建筑,也不知是怎么弄到建房手续的,官僚啊。
  进入新寨,打听李金花家在哪里,村民一脸茫然。经过我们描述,村民问,是不是打仗死了丈夫的?在村里,打仗死了丈夫的,就是李金花的正式称呼。徒步走了近二十里,到了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大坪子寨。李金花家没有围墙,一座土房破旧不堪,只有门旁还没有脱落颜色的对联,跟其他村民们保持和谐一致。57岁的李金花站在门口,瘦小、驼背、腰有点弯。她早早的就已经满头白发了。白发被她轻轻挽起,戴着头包,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听说我从东北来,李金花一把扯住我手,嘴巴紧紧憋住,不让自己哭出声,可是她的眼泪早已挂在脸上,湿了胸襟。平静后,她把我俩引进家门,我俩所见到的,用四个字概括就是:一贫如洗。听我俩问起是否有丈夫王发坤旧照片,她吩咐儿子王远碧去找,许久之后,儿子回来说,没找到。然后李金花也去找。半天才找来两张,都是王发坤当兵后的照片,显然的,王发坤当兵前没有照片。不过其中两人合影的那张,我和马学文看出来,李金花早年非常漂亮。李金花说,现在偶尔还会梦到他,总以为他没有死,天一亮就跑到村口坐着望。
  王发坤常年随部队在四川省内江市训练,李金花自己在威宁老家抚养孩子,照顾老人。李金花说,我每天干农活时都在盼,盼可以早点带着孩子随军,或者丈夫早点转业,总之不用再两地分居了。
  王发坤1968年入伍,两年后提干,担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步兵115团二营机炮连副连长,1978年初就确定了转业,并已联系好地方工作。然而就在他即将脱下军装的时刻,中越边境发生冲突并逐步升级,部队转入战备状态。组织向王发坤发来电报:速回!王发坤立即回来,组织征求他意见:老王,现在要打仗,部队扩编需要大量军官,特别是炮兵干部缺乏。希望你能够放弃转业,留下来参加打仗。王发坤毫不犹豫表态: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是参军多年的老兵,上战场义不容辞!而另一些跟王发坤情况类似的人,面对组织的征求意见,却说,我转业是得到命令才转业的,既然我接受命令了,我不会再回来参战的。可想而知,那些没上战场的,现在都活得很好。是的,人们有权让自己活得很好,对此别人无权指责。可是王发坤上了战场,被敌人炮弹炸死牺牲,就在炮弹爆炸之时,他还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气,将新战士唐顺良猛地推倒在田埂下,保护了唐顺良的安全。战后,部队得知王发坤家居住在简陋的土墙破败的茅草房中,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财产,却留下了许多债务。王发坤留下遗言,要求将自己的抚恤金作为还债费用,嘱咐妻子将自己的军大衣作为嫁妆交给以后再嫁的丈夫。这些情节,后来被著名作家李存葆战后写作《高山下的花环》时,将英雄的籍贯从不熟悉的贵州威宁县移植到了他所熟悉的沂蒙山老根据地。李金花经常领着两个孩子,坐在村口,等丈夫回来。她甚至还做着美梦,等丈夫回来领她走,成为随军家属……无情岁月,却早早染白了她的头发!
  我问李金花:当年你二十六岁,丈夫遗嘱里让你改嫁,你为什么没有改嫁?李金花双手掩面,虽然没有哭出声,泪水却从指缝间哗哗淌出来。她说:我是想改嫁找个好人家了,可是好人家谁愿意要我啊!
  每当天冷的时候,李金花定会拿出王发坤照片,放在胸口里,她说:这样我也暖和,他也暖和了。
  然而,王发坤牺牲31年了,我们却没想到英雄的亲人却生活得异常地艰辛!
  就连李金花嫂子和她两位儿子朝思暮想去看王发坤烈士的墓地,还要贷款才能成行啊!
  我和马学文留下一点钱,离开大坪子寨。走很远了,李金花依旧坚持送我俩。后来我说,你再送,我俩就没法走了!她才停住脚,站下。但她嘴巴紧闭,始终不让自己哭出声。拐过山包,登上一座梁子,我回头望,李金花居然还在我俩后头,送我们。我跑回去,看着她比我母亲还要沧桑的一张老脸,我一下紧紧抱住她,贴着她耳朵说,你只比我大一岁啊,金花!她再也憋不住,倒在我怀里放声恸哭……
  据说县有关部门筹措资金八万,为李金花盖房和解决生活问题。一个人的生命是有价的,比如煤窑里死一个人,前几年二十万,今年已涨到四十万了吧?
  忽然我的手机响,接了,冷智主任说,马上动身走,车接你。
  我转而给幺妹打电话,告诉她,我马上出门,等我回来好吗?她说,可以。她平时说话不用可以两字。想必她为了说好普通话才使用这两字的。
  本来想见她,无奈返回。经过我租住的那一片房屋时,无意看见房顶大面积石棉瓦里,其中一块石棉瓦被人挪动着,开了。以为那人上房盖,却不是那么回事。他拿起旁边一只近乎脸罩的物件,罩着脸,一动不动了。我站下来静静观看,看他到底干什么。脸罩是用细细竹篾子编制的。我望着他,他望着我,结果是,他可以从竹篾子缝隙望见我脸,我却望不见他脸。这种对视中的不对等关系,让我隐约觉得,我在望着一个魂灵。而魂灵也正在望着我。渐渐的,我心生疑窦,魂灵会附体吗?后来他拿下脸罩,缩回身,顺手把石棉瓦归位。那么,刚才那一块活瓦,又跟众多石棉瓦一样一样了。打电话问幺妹,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那是上厕所。我嗷了一下,难怪那么高的平台,我上不去啊。我禁不住又望一下大面积石棉瓦,虽然它们一块紧挨着一块,寂静不动了,但烂尸板板的歌声,却从无数瓦缝里挤出来,仿佛一个魂灵歌唱: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进树林林,
  石头石头硌脊背,
  太阳太阳晃眼睛。
  其实,人间有许多这样的一块活瓦,你不解它,怎会知道它下面的秘密?
  小车快出县城了,遇到红绿灯,我突然看见路边两个熟悉身影,蹲在那里,烤洋芋。怎么有点像我隔壁的少男少女?看两张满足的脸,我想,幸福指数跟GDP无关。
  途经麻乍乡,那里海拔高,路不好走。而且人烟稀少。所以一路颠簸几乎见不到行人。但偶尔遇见三三两两小学生,他们会早早停下来,靠在路旁,举着手臂,向我们行队礼。直到小车驶过去,我回头望,那一片烟尘里,小学生们身子已被烟尘淹没看不见,而露出的手臂依然举着,一动不动。冷智主任说,有媒体挖苦这个乡,说他们作秀。而我不这么认为,如果你生活在这里,你就懂得如何尊敬外乡人了。冷主任还说,此次普查革命遗址工作一定要细致,中央已经拨了专款,准备进行修缮。我没有说话,可我想,坟墓房屋可以修缮,像李金花烂尸板板那样的人生,何以修缮?
  新去的地方叫宣威,属于云南省,我要在这里呆上三个多月,才可结束工作。一天清早,我站在窗前,闲看楼下。本也没有什么目的,却望见对面一家档次极低的小旅馆,出出进进的,都是衣衫土旧的人。有一个农民工模样汉子,引我注意。他自身并无引人之处,是他领着的孩子,我有些眼熟。那个小男孩,不是别人,恰是幺妹家儿子。我开始警惕起来,定定地看。农民工模样汉子向我们这栋楼走来,他开始去摁第一单元门,估计摁了好几家门铃,没开。他又去摁第二单元门。同样的摁了好几家,白费,依旧没人开门。难道这是一栋空楼不成?我仔细想想,这栋楼虽然有空房,但多数还是有人居住的。接着农民工模样汉子过来摁我这个单元门。我等着,等到我的门铃响,我问,你是谁?他答,老板你好,求你一件事,行吗?我继续问,你说,什么事?他说,我想进你家屋头看一看,可以吗?屋头属于乌蒙当地土语,就是屋里的意思。他要进我屋里?难怪,他摁了好多家门,几秒钟就被打发了。我是因为熟悉那个小孩,才多与他交谈的,不的话,我会比别人更快关闭门铃。于是我多问了他两句,那个小孩是谁的?他答,是我的娃儿。他生怕我打发了他,赶快说,求求你了大老板!我说,我连小老板都不是,你别叫我大老板。他说,我家娃儿天天闹着要到我这里来,想看我干啥活。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城里干啥,今天我把娃儿领来,想让他看看我干过的活。我问,你干什么活?他答,这栋楼是我们砌的,内墙是我们刮的大白,地面砖是我们铺的……。我打断了他的罗嗦,说,你进来看吧。我说完此话,立刻闪进卫生间,往脸上抹香皂,很快,我脸上生出一堆白泡沫子。然后拿起刮脸刀,做出打算刮脸的样子。担心孩子认出我,我才这样掩饰的。满足了农民工汉子在自己孩子面前一番炫耀后,我听他连说谢谢,领孩子下楼了。
  三个多月后,告别宣威,我返回。可是,那个小男孩,永远不在了。我去看了他的坟墓,因为少亡,不能进入自家墓地,被埋在一条荒路边上。不过,按照他死前愿望,墓碑上留下他亲手写的三个字:我来过。想起来,这三个字,是我教他的。幺妹带着烂尸板板离开这里,听说跟丈夫到更大更远的城市,在建筑工地上打工,永远不回来了。我跟幺妹通了一次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回来?她说,怕她母亲自杀。
  明洪武年间,一位南京女子千里寻夫到威宁,未能寻见,又没有路费返乡,只得整日站在牛兰江边一块巨石上,唱歌,唱了七天七夜,最后投江自尽。烂尸板板偶尔失踪,就是跑到那块巨石上唱歌的。为防止意外,幺妹只得领着烂尸板板远走他乡了。
  我仿佛又听到烂尸板板的歌声:
  情哥哥呀黑良心,
  把妹抱进树林林,
  石头石头硌脊背,
  太阳太阳晃眼睛。
  
  (责编:朱传辉电子邮箱:zch76110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