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志
2011-12-29陈然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2期
丁涛站在厕所里正准备撒尿,一回头,忽然发现学校的体育老师兼保卫科长张凯经过他身后。他吃了一惊,仰起脸。偏偏张凯在他旁边站下。他不禁尿意也结结巴巴起来。他希望张凯快点走,好等他把尿撒完,可张凯不知怎么回事,站在那里不走。这时又有几个人冲进厕所,哗啦一阵。丁涛很羡慕。他有个毛病,那就是,如果有人站在他旁边,他就撒不出尿来。据说,张凯盯人是很有一手的。这样说来,难道张凯一直在跟踪他?
他吃了一惊。
可张凯为什么要跟踪他呢?不用说,肯定是因为两天前的事了。政教处董主任大概是担心他还会做出别的什么事情来。董主任头发稀疏,总是眼睛贼亮,时常充满警惕。据说他在校委会上提的一些建议有些得人嫌。比如他要全校学生每天都穿校服,不然不让进校门,他还想在每个学生胸前挂上好生、差生和一般生的小牌,说那样更容易管理和激发学生的上进心。他规定男生不能穿皮鞋,女生不能烫头发。当然更不能谈恋爱。可实际上,每年都有几个女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男生或校外青年搞大了肚子。有一次,他在教学楼巡查,忽然发现有个班的黑板报下面写了一句什么话,他立即兴奋起来了,带着张凯认真摸查,哪怕正在上课,他也要进教室把一些同学叫出来谈话,对笔迹,终于把那个同学找了出来。不但学生讨厌他,就是老师,也反感他。他的建议经常遭到一些青年老师的激烈反对,只有张凯像个哈巴狗似的一直跟着他。这个张凯,听说当初考地区师专时还花了不少钱。现在因为书教得太差,学校只好安排他到保卫科。
那好,就让张凯跟踪他吧。他还可以将计就计,牵着张凯的鼻子转呢。这样一想,他的尿意立即顺畅起来了。但他故意又站了一会儿。张凯果然也没走,还虚张声势地嗽喉咙,吐痰。看时间差不多了,丁涛才慢吞吞从厕所里出来。他忽然低身,做出要猛跑的样子,他注意到身后的张凯在紧张地系皮带。走过操场时,他感觉自己像是牵着一条狗,他立刻感到了一种巨大的骄傲。他朝教学楼望了一眼。他希望戴凌云在上面,看到了这一切。
可能他最近的事情,戴凌云真的知道了,因为放学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干得好。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认不出是谁的笔迹。他甚至不知道是谁递给他的。他无意中一摸口袋,便发现了它。这种神秘感让他高兴。跟他的想象如出一辙。他把纸条保存起来,偶尔拿出来看一眼。有几次,旁边的同学伸过脑袋。他马上把纸条折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有意义起来。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像是有谁在上面或背后看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那双眼睛收了进去。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一次次旁若无人地从课堂上走出去。一次次跟老师对峙。老师叫他写检讨书,他要么坚决不写,要么一挥而就,像是在写什么美文。他甚至就某个句子是否合乎语法和班主任倪展老师讨论起来(倪展的板书实在太差,由此可知他的语法也不怎么样),气得倪展把他从办公室轰了出去。他真的抽起烟来了。他强忍着烟气,把它吞到肚子里去。他叼着烟,跑到春分店里,对春分说,幸亏你那天把我送到派出所,让我现在知名度大增,什么时候,你再把我送一次吧。吓得春分赶紧给他赔不是,一个劲的检讨自己那天实在是太糊涂了。都是你闹的!春分转身骂了一声他老婆。王虹气鼓鼓的,胸脯显得更加饱满了。为了讨好他,春分拿了包烟塞进他手里,一定要他收下。他不肯。难道他这么没出息,一包小烟就把他打发了?他不肯收烟给春分带来了更大的不安。春分不停地搓着两手,脸上的惶恐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奔逃。有一回,春分的店门被人撬了,偷走了好多烟。春分怀疑是戴凌云他们干的,傻乎乎地去报了案。派出所把戴凌云叫去一问,没多久,王所长亲自开车把戴凌云送回学校。春分狼狈不堪,当着许多人的面给戴凌云赔不是,董主任也煞有介事地说道,春分,以后别乱说话,损害我们学校的形象。春分忙一个劲的点头。戴凌云并不跟春分一般见识,他朝春分及大家挥挥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嘛。他一挥手,围观的同学都散了,比老师说话还管用。丁涛也在围观的同学里。他太佩服戴凌云了。一路上,他都在回味着戴凌云挥手的动作和那句没什么——没什么嘛。回到教室,一个同学跟他撞了个满怀,胸骨都撞痛了,如果是以往,他肯定要生气,但他忽然和气地摆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那个“嘛”他没能说出去。他觉得自己的肺活量似乎还小了一点点。
他和政教处董主任及保卫科长张凯捉起了迷藏。他总是挑张凯值日的时候逃学。看张凯在操场上晃来晃去,他就瞅机会溜出去。张凯在这边晃悠,他就在那边。张凯在那边,他就到这边。他猜想,那个一直在高处看着他的人,这时肯定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要逃学就这样逃。逃到外面去反而没什么意思了。等老鼠和猫玩够了,他又悄悄溜回自己的座位。至于董主任,更好对付了。他故意在厕所或学校的围墙上写点什么,然后看董主任像个苍蝇似的围着它转。审视完那些字,董主任就回过头来,严肃地打量着每个同学的脸,好像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嫌疑。董主任又开始到各间教室找人去谈话。本来课上得好好的,他忽然推开门,说××你来一下。正在上课的老师皱皱眉。在这种情况下,丁涛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了。于是那天课间,他主动找到董主任,说,厕所和围墙上的字是他写的。董主任从上到下看了他一眼,说,是你啊,去去去,又来捣乱。
看来,董主任对他的印象并不深。
他说,真的是我写的。
董主任说,你也来捉弄我,难道我真的老了吗?他一拍桌子,说你再不滚蛋我就叫张凯把你抓起来。
他认真地说,既然如此,以后可别怪我没告诉你。
几天后,他又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张纸条。旁边的同学很惊讶。他念出来:继续努力!
此后,过不了几天他就会收到一张纸条。他成了班里充满神秘感的人物。女同学开始崇拜地望着他,男同学、尤其是那些调皮的男同学也开始跟他套近乎。同学间有了小摩擦,也开始到他面前请他评个理。这时,他就很慎重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然后有条不紊地说出意见。他似乎显得很有经验。这点连他自己也暗暗吃惊。好像他脑子里早已有了一个样式,他只要照着做就行了。
有一天,一个同学瞪着眼看了他半天,忽然说,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他不动声色地问,像谁?
同学说,戴凌云。
他脸一红,说,是吗?
其实,这正是让丁涛难过的事情。尽管他很努力,可戴凌云还没有派人来找他。除了最开始的那张纸条,不知怎么到了他口袋里,后面那几张,都是他自己用不同的笔迹写的。他不知不觉模仿着戴凌云,而当这一点被人看破,他又不乐意。
这天,丁涛刚到学校,刘进军来找他,说,你来一下。
丁涛的心扑扑跳起来。他跟在刘进军后面,七拐八弯到了一个角落。丁涛四面看了看,说,人呢?刘进军说,我不是人吗?丁涛说,我以为……刘进军说你以为什么?丁涛说,我以为戴大哥也在这里。刘进军有些嘲弄地笑了起来,说,你以为你是谁啊,老戴会亲自见你吗?丁涛咧了咧嘴,说,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刘进军说,你真的想跟我们吗?丁涛说,我早就崇拜戴大哥了。(他可没说他崇拜其他什么人。)刘进军没听出弦外之音,说,那好,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大家最近手头有点紧,你弄两个钱来花花。丁涛说,是你的意思还是戴大哥的意思?刘进军说,这有什么区别吗?丁涛说,戴大哥是不会这样的,要是他晓得,肯定还会批评你。刘进军嘿嘿笑了起来,说看来你还真为我们老戴着想呢,不过干什么都是要有投资的,就好像历史书上写的,干革命也要人赞助,就好像你入团也要交个团费,对吧?丁涛说,要交我也要交给戴大哥。
刘进军打了个响亮的榧子,甄伟忽然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紧接着,一个瘦瘦的人影站在他面前,他仰脸一看,差点没哭出来。正是戴凌云。丁涛呼吸急促。他与戴凌云从没离得这么近。他有些晕眩。他结结巴巴喊了声戴大哥。他闻到了戴凌云嘴巴里好闻的烟味。他见着了戴凌云脸上的青春痘。它们虎虎生威,棱角分明。而他脸上一直平平。为了让自己脸上长出这种青春的“痱子”,他经常故意找脸的岔子,比如在什么地方抓破一点皮,然后用力往外挤,让它感染。短时间内,还真的有一点异军突起的效果,但没过两天,伤口结的痂掉了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原样。
何止是原样,简直是原形!
戴凌云拍了拍他肩膀,说,这段时间,我很关注你。
戴凌云又说,不错,干得好。
他不自觉地把脚并拢。在想象中,他似乎还敬了个礼。
戴凌云对甄伟说,等会儿你给丁涛介绍一下情况。说完,径自朝前走了。
甄伟朝刘进军示意了一下。两人向前一步,站在丁涛面前,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的人了。老戴考察你已有一段时间了,对你很满意,希望你不要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
这一刹那,他对甄伟和刘进军也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他朝他们笑了笑,迈着轻快的脚步向教室走去。在快穿过操场的时候,他甚至还忍不住小跑了起来。这一整天,他很充实,很快乐。他像三好学生一样坐在教室里听讲,认真做笔记。奇怪,他怎么觉得突然对学习感兴趣起来。这情景似曾相识,让他想起刚入团的时候。他天天起早,主动抹讲台,擦黑板,工工整整做作业。像作文书里写的那样,教室的窗玻璃破了,他悄悄买一块来装上。捡到了东西,主动交给老师。他步履轻快,怀着美好的理想。看到别人有困难他主动去帮忙,做好事不留姓名。但后来,他忽然厌倦起来。因为他发现,有人为入团天天跟在老师和班长的屁股后面转,而班长也真的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似的,高高在上,指使这个指使那个。甚至在背后接受别人的小恩小惠。更好笑的是,有的同学为了入团,故意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交到班主任手里,说是捡来的。老师经常动员没入团的同学都入团,老师说,争取我们班的团员比例达到百分之百,这样,我们班就是学校的团员班了,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荣誉。老师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使他们班成为全校的优秀班级。不知怎么的,他开始暗暗和老师对着干起来。似乎要故意成为班上乃至全校最不听话的学生,那样,老师的计划就会落空了。现在他仿佛找到了对付老师的秘密武器,把它揣在怀里。它使他内心安宁。这样,他反而认真学习起来了。他想,他甚至可以成为一个三好学生。但同时,他又要跟戴凌云他们在一起。那多有意思啊。他就好像是一个叛徒,他既是好学生中的叛徒,又是坏学生中的叛徒。他既是好学生,又是坏学生,谁也不知道怎么正确评价他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戴凌云也会佩服他的。戴凌云可是最不讲理,也最讲理的。他总是说,按道理……
今天第一堂课是物理。班主任倪展对丁涛的变化似乎也略感吃惊。本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丁涛再次逃课他会怎么样对付。所以他一边讲课一边心神不定地抬头望望,似乎在等着丁涛行动,那他就要……可今天怎么回事,这个丁涛,坐在那里,斯斯文文的,一点逃课的苗头也没有。这让他稍感失落。本来他是要好好打击一下丁涛的气焰的。这个家伙已经让他在学生面前没有面子了。昨天保卫科长张凯教了他一招,那就是,等丁涛再逃学,他就赶上去毫不客气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打翻在地。对付学生就这样,你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们就要骑在你脖子上拉屎。刚开始倪展还有点担心,怕家长来找麻烦,说他用暴力什么的。张凯笑了,说你这人太老实了,玉不琢不成器,怕什么,再说他老子都被拘留了差不多一星期,看他好意思来学校闹。倪展说,他老子怎么被拘留了?张凯撇撇嘴说,他们当官的,不都这样?所以现在倪展猜想丁涛为什么没逃课,大概是因为他爸爸曾被拘留,他也跟着自卑,不敢胆大妄为了。他不禁暗暗高兴起来,心想好小子你也有今天啊。他像猫一样在讲台上懒洋洋地踱了几步,睁了睁眼,打量了一下台下的小老鼠,喵喵地叫了两声。这小子,这段时间折磨得他够呛,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既然他是猫而对方是一只老鼠,那就不妨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好了。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半天,回过头来,咳嗽了一声,说,奇怪,今天怎么没人逃课,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逃啊,你逃啊!我都对你的逃课产生依赖性了,你不逃课我还找不到上课的感觉了呢。这时,大家的目光不禁齐刷刷盯着丁涛,就像箭矢从不同的方向射来。丁涛正伏桌抄写,忽然感觉教室里静得不对头。他有些困惑地抬起脑袋,望了倪展一眼,忽然感觉到了那些箭头。他往后一看,后面也是箭头。这时班主任倪展还在那里指桑骂槐或旁敲侧击。他明白过来了。他很想刷的站起来,朝门外奔去,但是且慢,倪展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呢?丁涛冷静下来,仔细瞧了一眼倪展,见他一只手捏着粉笔,另一只手像条蛇一样,伸着脖子,鼓着眼睛,随时准备扑过来似的。他暗暗吃惊,识破了倪展的险恶用心。他轻轻嘘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做他的笔记。他想,如果是戴凌云,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讲台上,倪展见他的计划落了空,不禁有些垂头丧气。后面的课也讲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他挥了挥手,说,下课。不等班长叫起立和大家站起来,就收拾了讲台上的东西,匆忙走了。
不过倪展报复他的机会很快就来了。倪展是老师,又是班主任,谁要是跟他过不去,肯定是自找苦吃。没过两天,班上有人丢了东西。不,准确的说法是,某某同学的mp3被人家偷了。倪展站在讲台上说,谁是小偷?倪展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全班。自然没人站出来说自己是小偷。倪展说,这当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我还是有办法的。他在教室里踱来踱去,目光像凿子一样凿着大家的脸。或者说,他希望自己的目光像一把火,烤得学生吱吱叫,那他这个当老师的,大概就成功了。他在课桌间走来走去,不停地问道:是你吗?是你吗?被点到的同学红脸涨颈地赶紧摇头。丁涛前后左右的几个,都被点到了,但偏偏就是他没有点到。倪展在班里来回走了几圈,看看差不多了,便忽然转身踏上讲台,说,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来投票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反正某某同学的笔不会自己长翅膀飞走,下面,请大家拿起笔来,把你认为是小偷的人选写下来,注意,每个人只能写一个名字。既然可以选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为什么不能选坏蛋和小偷呢?对吧?
大家开始撕纸。然后是沙沙的声音。不一会儿,都交到了讲台上。倪展叫了几个同学到上面来,一个“唱”票,一个写票,一个监票。下面的同学都眼巴巴望着。倪展不断地提醒唱票的同学声音大一点。丁涛,王晓武,丁涛,刘细细,丁涛,丁涛,丁涛……丁涛的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台上每叫一次他的名字,他都忍不住哆嗦一下。好像他是一只被剥了皮的青蛙,被牢牢绑在那里,在班主任倪展的倡议下,每个同学都拿削笔的小刀在他身上划一下。结果,他以百分之九十的票数当选小偷。
倪展洋洋得意地望着他,说,丁涛,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丁涛感觉自己已经被小刀划得血肉模糊了。他红着脸,说,不管怎么样,我没拿××同学的mp3。
倪展说,可不是我说你偷了mp3的,是全班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这么说的。如果说我冤枉你,难道全班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会冤枉你吗?
丁涛说,难道全班百分之九十的同学说我偷了我就偷了吗?他们凭什么说我偷了?
倪展说,少数服从多数,这个道理你懂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猾也瞒不过猎人的眼睛。
丁涛说,我怎么就是狐狸了?你凭什么说我是狐狸?
倪展说,嘿嘿,这个,难道要我说出来吗?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吧,丁涛爸爸前不久因为经济问题,被关了好几天呢。
大家啊了一声,仿佛这就足以说明丁涛是个小偷了。丁涛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但他很快就把脖子扬了起来,说,那又怎么样,像你这样的人,想被双规还没那个资格呢。
这话戳到了倪展的痛处。丁涛听说,前几年倪展想改行从政,人也求了,礼也送了,但事情还是没办成,有点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味道。这两年又在考公务员,可怎么也考不上。他气得手发抖,指着丁涛说,你这个混蛋,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这次我绝不放过你,要把你交到学校去!
丁涛说,那我就等着,我不相信别人也信你的鬼话。
他的估计显然太乐观了。下了课,张凯马上来把他找去了。到了保卫科,张凯说,丁涛啊丁涛,这是一星期内你第二次来这里了,男子汉敢做敢当,你既然敢偷人家的东西,为什么又不敢承认呢?丁涛说,我没偷,怎么承认?张凯说,同学都把你选出来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班里几十个同学,为什么不选别人偏偏选你呢?丁涛说,我怎么知道?张凯说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装糊涂没用,想在我这里蒙混过关可没那么容易。丁涛说,那你们愿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张凯说,你干吗这么犟呢?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丁涛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走了。说着,抬脚就要出门,张凯说,放肆,你要到哪里去?你现在是小偷,还有资格像其他同学一样坐在那里上课么?你今天不把问题交代清楚,休想出去!
丁涛本来要夺门而出。顶多跟张凯打一架。但这时他想起了戴凌云。他想,如果是戴凌云,他会怎么做呢?他肯定不会这么冲动吧,他会保持沉默。有时候,沉默就是态度,沉默就是力量。他很快冷静下来。他脑子飞快地转着。这时他觉得不是他在考虑问题,而是戴凌云在考虑问题。他像戴凌云那样用手托着下巴,微微皱着眉头。他看到自己像戴凌云那样忽然松开手,吁了口气,对张凯说,你是老师,我当然应该尊重你,要不这样吧,既然你们认为我是小偷,我就承认我是小偷,行吧?但一旦找出真正的小偷,我希望,你们收回你们说的话。
张凯说,那行。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来了一条短信,他看了看,情绪忽然好转。丁涛听说,他正在谈恋爱,女朋友是乡下小学的老师。他跟对方说,只要她同意跟他谈,结婚后马上会通过关系把她调进县城。
丁涛心想,如果张凯长得不那么凶相毕露,大概就用不着到乡下去找女朋友了。他从政教处出来,没去教室。下一堂课已经开始了。还是倪展的课。两节物理课连上,比磁铁压在头上还沉重,更别说那些电路让人眼花缭乱了。他再次穿越了宽阔无比的操场,日头白花花的耀眼。他在学校门口的桌球室消磨了一节课。路过春分的小店时,春分老婆讨好地对他笑着,他理都没理。
放学后,他去找了戴凌云。他想他现在只能找戴凌云了。只有戴凌云或许能帮他。他把情况说了,戴凌云不露声色,说,我找个时间去帮你问问。
第二天下午,丁涛刚走进教室,发现有同学在对着他笑。他没理。昨天的“选举”,让他对同学产生了一种怀疑和憎恨的心理。他又没得罪他们,他们凭什么不约而同地把他选作小偷?仅仅是倪展暗示了一下,他们就落井下石了。
下午第一节课本来是数学,却见倪展和董主任匆匆走了进来,中间还夹着一个叫吴波的同学。董主任先登上讲台,说,大家静一静,现在我要宣布一件事,昨天偷××同学Mp3的人已经找到了,他就是吴波,刚才吴波已经承认了,并把Mp3交了出来。董主任大概是觉得字母比汉字高级,就好像许多人认为外国人比中国人高级一样,他在往外吐字母的时候,嘴巴变甜了许多。说着,他把Mp3从吴波手里拿了过来,说,××你来把Mp3领回去吧。××兴奋地跑上讲台,拿过Mp3,说了声谢谢。董主任很感慨,说,哎呀这个吴波,差点让我们冤枉了好人,在这里,我谨代表政教处向丁涛同学道歉!另外,据我们最新得到的消息,丁涛同学的爸爸丁文元同志这次立了大功,因为他的举报,一个借出国考察之名实则为公款旅游的贪官团伙被揪了出来,全县的老百姓正在欢欣鼓舞呢。
丁涛忽然脸红了起来。董主任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说,丁涛是个多么好的同学啊,你们看,他被冤枉了,也脸不红心不跳,而事实大白于天下时,他反而脸红了,不好意思了。下面请你们班主任倪展老师讲几句。
董主任和倪展客气了一下,出去了。倪展拎着吴波的耳朵上了讲台,说,你这个家伙,害得我差点冤枉好人,在此,我要向丁涛同学道歉,并且也代表全班其他同学向丁涛同学道歉,由此可见,偏见是多么害人的东西啊!
放学后,丁涛在校门口碰到了甄伟和刘进军。他们说,怎么样,还是老戴行吧,他一声令下,我们很快就把案子破了,然后老戴去找了老董,让他和倪展跟你道歉。
丁涛抓住他们的手,初次尝到了某种胜利的喜悦。但有一件事他还是不解。他问,我爸爸真的去告密了?
甄伟和刘进军笑了起来,说,嘿嘿,那不过是老戴即兴地张冠李戴了一下。老董反正好说话。
他说,要是我爸爸真的是一个告密的人,那我可瞧不起他。
甄伟和刘进军一个拍他肩膀,一个拍了拍他脑袋。
今天,是丁涛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中午他和戴凌云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在学校旁边的小酒馆里。一共有八人。刚开始,他坐得离戴凌云较远。但戴凌云朝他招了招手。戴凌云用手在他肩膀上一按,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戴凌云的手那么大,那么有力。他很诧异。戴凌云的个子并不高,可长着一双大手,似乎跟他的年龄毫不相称。这说明戴凌云天生就是那种该当领袖的人。他和其他人一起,心甘情愿地被戴凌云领导。戴凌云话不多,但他一说话,桌上都静了下来。大家都望着他。只有刘进军,会忍不住也想表现一下,喜欢插话,结果反而露出了他的浅薄。就像平静的水面上一条小鱼窜跳了出来。其他正在听戴凌云说话的人不由得有些不耐烦地瞪了刘进军一眼,刘进军马上咬住自己的舌头。
戴凌云说,下星期,江鑫厂的兄弟们会过来。
大家说,好啊,到时候痛饮。
大家轮番敬酒。丁涛本来不喝酒,现在受了气氛的感染,不禁也学着喝了几杯。他还要再喝,戴凌云轻轻止住了他,说,喝酒也有个过程,慢慢来。
他眼睛又要湿润。
戴凌云说,大家都控制一下,下午还要上课呢。
正在举杯的几个人,马上把杯子放下了,说,都控制一下,都控制一下。
丁涛坐在戴凌云旁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啤酒味和男子汉好闻的味道。它们混杂在一起,让他心醉神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又一口。戴凌云穿着短衫,敞着领口,脸上的青春痘生机盎然。要是他脸上也有这样有规模的青春痘该多好,那他身上也能散发出这种好闻的味道。那是一种青草混合着生姜的味道。他已经在悄悄试验一种新的方法,那就是,用生姜擦。为此妈妈老是奇怪生姜怎么用得那么快。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但脸上的皮肤经常发痒,说不定这是青春的豆子在蠢蠢欲动了。
喝了两杯啤酒,他还真有点晕头晕脑。他记得是戴凌云付的钱。他想怎么是戴凌云付钱呢,应该由他们来付才是。戴凌云是从农村里来的,说不定家里还挺困难呢,哪有那么多钱呢?他想,下次他应该带点钱在身上。他要付钱,不能让戴凌云付。他刚才看到,别看刘进军喜欢在酒桌上抢风头,可到了付钱时,却悄悄后退,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他真的交了两百块钱给戴凌云。戴凌云说你干嘛,不肯收。他急了,说,入团也要交个团费呢。戴凌云说,那你给甄伟和刘进军。他迟疑。戴凌云好像看出来了,说,你放心,他们不会乱花。
现在,他可以经常和戴凌云在一起了。他真幸福。不过他仍然不愿离他太近。他不希望别人说他拍戴凌云的马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以前那么渴望靠近,而现在又要故意保持距离。虽然他和戴凌云在一起时,眼睛越来越容易湿热。他看着戴凌云有些孤傲地穿过操场。看着戴凌云不动声色地处理一件什么事情。看着戴凌云对朝他献殷勤的女孩子爱理不理。看着戴凌云跟张凯不咸不淡地打招呼。看着董主任追赶着戴凌云似乎想解释什么。看着戴凌云在那里打桌球。他很少跟别人打,似乎更喜欢跟自己较劲。他的击球声总是那么从容。如果旁边有人,他就让出来。
他忽然明白了,他喜欢戴凌云的独来独往,喜欢他的孤独。
这天,倪展通知大家交试卷费。反正每学期这个费那个费经常交。每次交费,倪展都要大家在人民币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以防止假币。他很不喜欢倪展一把抓过某个同学手里的钱然后双手举起朝亮处照着认真察看的模样。那时倪展不像是一个老师,跟街边卖肉的屠夫没两样。遇到难以鉴定的,倪展把纸币摊开在桌子上,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虫在上面爬。开学时,学杂费交银行,书费由班主任代收,倪展总不把那个零头找给人家,说,没零钱呢,以后再找。其实他手里正抓着零钱。以后当然也不会找。如果你交的钱正好,不用找零,他反而不高兴,板着脸接过钱,极不情愿地给你开收据。丁涛在心里形容一个人爱占小便宜时会说,像倪展一样爱占小便宜。学生读书考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道他们开学时交的学杂费里面没有包含试卷费吗?他要故意跟倪展作一下对。别人都交了,他还没交,倪展来问,他说,我不考试行不?倪展说,不行。他说,万一要交也行,但我不写名字,倪老师难道你不知道在人民币上写字是损毁人民币的行为?政治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讲过,《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银行法》第十八条第一款规定,禁止故意毁损人民币。对故意损坏人民币的行为,公安机关可以给与警告,并处一万元以下的罚款。所以,我不敢在上面写字,要写你帮我写。倪展说,他懂个屁,万一收到了假币,他会负责么?丁涛知道倪展和政治老师关系不好,便故意这样说。大家笑了起来。倪展接过钱,果真弯下腰写上丁涛的名字。由于个子高,他的弯腰显得有些吃力和难看。
这个倪展,从初一到初三,他要教他们三年(初一教他们数学,现在教物理)。丁涛觉得,从小学到现在,他对学习的兴趣正在一点点丧失。考入中学时,他的成绩在班里还是前三名呢。他曾跟爸爸讲过这个问题,可爸爸说,不要老把原因归结在别人身上,要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找来找去,只找出一条,那就是,老师叫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什么,老师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不能有丝毫的抵触或反抗。比如老师喜欢摸你的头,就让他摸。因此他恨不得自己的脑袋生出一个疖子来,好让老师摸一手脓血。老师怎么不知道随便摸人家的头是一件让人家很难受的事情呢?或许他还以为让学生很受感动很温暖吧。倪展最喜欢的另一件事是给学生做智力测验。他经常从报纸杂志上弄来一些智力测验题。丁涛一看那些试题头都大了。倪展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好像是智慧之神。据说这是他的班主任管理实验课,为此他还得到了教育主管部门的表扬。丁涛看也不看就在ABCD上乱勾一气。他才不在乎倪展说他智商低下。让他莫名其妙的是,几乎每次,倪展还说他智商高。那些认真打勾的同学,倒显得智商有问题。倪展意味深长地对他们说,同学们,要多吃蛋黄。看来他家有人是养鸡专业户。
回想起来,丁涛对学习的最初抵触来自于那些涂改液和透明胶纸。本来,在作业本上写错了字打个叉在旁边重新写上正确的就可以了,可老师据说是为了美观,一定要大家用涂改液。他一闻那味道,就头晕,恶心。弄得作业本上、书包里、乃至整个地方都充满了那种味道。于是他一直头晕,恶心。小校门口的文具店里,涂改液品种繁多,后来他连文具店也不愿去。他怀疑老师跟他们之间有交易。如果他没用涂改液,老师就会严厉批评他,要他把作业重做,甚至更换作业本。到了中学,老师要他们改用透明胶纸。即,用透明胶纸把错处粘下来,像是给它们脱胎换骨。只是这样一折腾,纸页就凸凹不平了,好像生了牛皮癣,显得很难看。往往一个字要弄上大半天,还要把小刀之类都用上。如果你采用撕页的办法,老师也不许,他们会检查你作业本的页数。透明胶的碎片卷了起来,这里那里都是,也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妈妈每次打扫房间,都能从桌子底下扫出一堆打着卷的透明胶纸碎片。上面粘着的字迹像蓝色或黑色的毛细血管。
期中考试马上到了,丁涛决定来搞一下倪展的名堂。学校每次期中和期末考试都会给各班排名次,以此来决定老师奖金的多少。由于和戴凌云的关系,丁涛在班里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男同学喜欢围着他转,女同学也开始用别样的目光望着他。成绩差的不用说,就是好的,也开始跟他套近乎。他找了七八个同学,把意思说了。倪展的教学水平本来就不怎么样,哪经得起几个人一起“拖后腿”,结果,他们班的物理平均成绩不但全校倒数第一,而且比倒数第二少了十多分。这让倪展很没面子,到教室里来大发雷霆,又要让成绩差的同学互相打耳光。这是他一贯的惩罚措施。那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就露出很委屈的表情,望着丁涛。因为他许诺过不让倪展要他们互相打耳光。看来,成绩好的同学,意志力还是很薄弱的。倪展很快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把丁涛叫起来大声质问,丁涛说,对,是我叫他们这么做的。
他把话说了出来,忽然心情舒畅。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人,要想自己心里舒坦其实很容易,那就是,想说就说,敢做敢当。戴凌云为什么是戴凌云,就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做到这一点,都敢这么做。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冷静,那么不慌不忙,就因为该怎么做他心中有数。现在,他也要这么做。不过仍有一个方面,他没法跟戴凌云比,那就是,他没能和老师处理好关系,往往和老师对着干。甚至跟爸爸的关系也很紧张。而戴凌云不是这样的。戴凌云的母亲每次到学校来,他都像个孝子一样牵着她的手在学校里走,说话轻声细语,不认识的谁也不相信那是叱咤风云的戴凌云,肯定会以为那是一个三好学生。戴凌云不但跟老师的关系好,跟政教处的关系好,甚至跟派出所的关系都很好。派出所的民警都亲切地叫他小戴。周末放学时,如果有民警骑着摩托路过,看到戴凌云,就会停下来,叫他坐后面。
戴凌云是天生的政治家啊。他离他还有很远的距离。
下课后,他主动找到倪展。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他站在那里,忽然冲倪展笑了起来。倪展说,你笑什么笑?他说,倪老师,这次我做过头了,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想和老师您作对,要不我们好好谈谈吧。倪展说,有什么好谈的。不过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缓和下来,说,谈谈就谈谈吧。
丁涛说,倪老师,我保证以后支持你,不再在课堂上捣乱,不再跟你对着干,当然更不会组织部分同学故意考砸,让您蒙受经济损失。倪展说那好,你想提什么条件?丁涛说,我没什么条件,只要你允许我不要那么认真读书就行了,我不想做好生,也不想做差生。考好了,你不要表扬我,没考好,你也不要让我跟谁互相打耳光。
丁涛觉得自己有了明显的进步。他和倪展以及其他老师的关系在迅速改善。看来不管是红是黑,都要积极地处理关系。谁把关系处理好了,谁就是老大。谁把关系处理好了,别人就服他。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老是用抵触的目光望着老师,刻意地跟他们保持距离。现在他明白了,如果蔑视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满不在乎地接近他,拍他的肩膀,跟他开玩笑。他也像戴凌云一样放了包烟在口袋里,这样,他便好像有了子弹装得满满的一把枪。他一会儿朝这个老师开一枪,一会儿朝那个老师开一枪。在他的这个动作里,学校的某种守则完全被他破坏了,而老师还不会批评他。
渐渐地,丁涛不但和班上的老师拍肩膀,跟保卫科的张凯也互相拍起了肩膀。张凯笑着说,又跟戴凌云喝酒了吧?或者:你们又在搞什么秘密活动?民警小万刚才来学校了呢,别让他逮着了,他是正宗的警校毕业生,不是走关系跑后门进去的,你们要小心一点。
他还答应倪展,期末考试前会利用甄伟跟教育局一个人的什么关系,帮他弄一份全县的统考试卷。
上课时,丁涛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刘进军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内容是,中午在××酒馆小聚。
还是倪展的课。他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他已经安静下来,没有了逃课的冲动。再看到别的同学逃课,他就觉得对方特别幼稚。要是他不想上课,就直接跟倪展打个招呼,说他想睡觉。倪展说,睡吧睡吧。于是他倒头便睡,倪展或其他老师的讲课声成了美妙的催眠曲。这样的读书方式,充满了乐趣,也充满了骄傲。
他赶到小饭馆,见戴凌云他们已经到了。刘进军批评他,说他拖拖拉拉,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戴凌云似乎也默许了刘进军对他的批评,让他稍感意外。戴凌云说,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丁涛明白了,刘进军故意没跟他讲有重要的事情。他以为跟往常一样,无非是喝喝酒聚一聚。刘进军有些忌讳他。他虽然委屈,但什么也没说。
戴凌云说,我说过,我们没那么好说话。丁涛吃了一惊,以为是在讲他。但甄伟和刘进军接着说,对,我们是要采取行动了。他安下心来。但仍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看来他们已经研究了一会儿,或之前就碰过头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渐渐听明白,他们在讲三(2)班的赵龙辉。赵龙辉是刚从外地转学过来的,有人说,他在那里犯了什么事,被开除了,便通过关系转到了这里。他爸爸是工业园新建的钢厂的一个领导。两年前,县里招商引资,把外地的一家钢铁厂引了进来,建了分厂。由于增加了县里的税收,政府把他们宠的不行,每次招工,本县的人只占极少的名额,且干的是又脏又累的活,工资也低。有一次,厂里的本地人和外地人打架,对方人多,本地人很吃亏。有人报了警,公安来了站在那里没反应,不敢得罪外地人。或者说,他们来似乎是为了保护外地人在冲突中不受伤害。至于本地人,即使被打翻在地公安也不管。钢厂的管理也不好,经常有人受伤,甚至有人直接掉进了钢炉的红水里,什么也捞不起来,厂里拿点钱了事,县里也不让外面知道。这个赵龙辉一来,后面立即就跟了一群崇拜者。他们根本不买戴凌云的账。甄伟和刘进军去找过赵龙辉,暗示他加入到他们一块来,但他爱理不理,像是没听到。而且有几次,在路上碰到了,对方公然挑衅,以致向来冷静的戴凌云也坐不住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仗着他老子在钢厂吗?
——要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
——有我们没他,有他没我们。
——老戴,别犹豫了,动手吧!
几只杯子都举了起来,要碰。
——丁涛,你怎么不举杯子?举!
丁涛一看,别人都把杯子举起来了。他不举不行了。
他忽然觉得,他仍未进入他们中间。或者说,他对他们忽然有些不习惯,不适应。总好像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迫使他干什么,必须干什么。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不喜欢别人干什么他也必须去干。他跟赵龙辉无怨无仇,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一山不能容二虎呢?为什么有我们没他有他没我们呢?难道不能互不干涉相安无事吗?他望了戴凌云一眼。他肚子里有一些话,但不知道怎么说出来。他端起酒杯来一口喝干了。刘进军说,不算,还没碰杯呢,怎么就喝掉了?他说,碰杯不是为了喝掉吗,我已经喝干了还不行?干吗要搞个形式呢?刘进军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嘛。丁涛最反感刘进军说这样的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在故意整他,给他穿小鞋。于是他也硬梆梆地说道,我不喜欢那个假形式。他想,我不正是因为不喜欢许许多多的假形式才从教室里跑出来跟着你们吗?
戴凌云瞪了他们一眼,吼道:你们能不能不吵啊?
刘进军这才把手缩回去,说,老戴,我这不是为他好吗?
戴凌云说,你看你,哪像个干大事的人,尽盯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
刘进军说,好,我认错,罚一杯酒。说着,就把酒干了。他这杯酒,倒是饮得有些大将风度,把酒往喉咙里一倒,好像那里是个大量筒。大家连咕嘟声都没听到。这是刘进军的绝活。每当戴凌云批评他,他就要表演一下,似乎想故意多喝一杯酒。
戴凌云拍了拍丁涛的肩膀。丁涛低下头,眼圈一红。为了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把头低得更低了。他既感动又痛心。因为他发现,自己一向很崇拜的戴凌云有一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他似乎总是在被甄伟和刘进军利用。无论是向同学要饭票还是寻衅滋事。说不定,这次和赵龙辉的矛盾就是他们故意挑起来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干将的作用。这类似于他看过的那些历史演义,英雄的左右总有几个小人,他们挑拨离间,狐假虎威,并且事情最终要坏在他们手上。他很着急,这个道理,戴凌云怎么不明白呢?
小插曲已经过去了。甄伟说。他是这么解释刘进军和丁涛刚才的不愉快的。他建议大家重新举杯。盛满了啤酒的玻璃杯发出清脆的碰响。甄伟说,在干杯之前,还是先请老戴讲几句吧。大家说好。丁涛也不自觉地附和了一下。他注意到,戴凌云每次讲话前,都是甄伟先来开场白。几乎成了定规。就像学校开大会时,总是政教处董主任或其他人先讲几句,然后才是校长讲。时间长了也就成了形式。戴凌云清了清嗓子,说,我看,还是这样好,姓赵的初来乍到,我们不妨趁他立足未稳,给他一个下马威。我和进军、甄伟商量了一下,决定就在今天下午放学后行动,具体说来,由丁涛和李立威放学时在校门口挑衅他,等他还手,我们就一拥而上。李立威说,是不是找人少的地方动手更好?张凯经常在那里晃来晃去呢。戴凌云说,不,人越多越好,那样姓赵的就越爬不起来。
甄伟和刘进军带头欢呼起来。丁涛很不喜欢类似于这样欢呼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他从上幼儿园时起就开始反感。老师说,对不对?大家说,对。好不好?好。刚开始,他也跟别人一样,叫得很起劲。但后来,他忽然发现,老师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回答对或好。因为老师的话里已经包含了答案,他们根本无需用脑。难道他还能说不对或不好吗?接着,他发现爸爸的话也是这样的。许多人的话都是这样的。校长,班主任,社区干部,医生,电视节目主持人……他甚至很讨厌电视里播的那些歌星演唱会。歌星一出场,下面山呼海啸。歌星一个手势,全场几乎晕倒。歌星说,对不对?下面说,对——好不好?好——这跟幼儿园的景象如出一辙。电视里一播这样的节目,他就马上换台。可现在,他怎么又不知不觉加入到这样的声音里去了?而且,那站在台上挥舞手臂的,是他最为……崇拜的戴凌云……
他再次认定,是甄伟刘进军之流使戴凌云变成了这样。就像爸爸说的,他们单位上一把手和二把手原来关系不错,但二把手手下有两个人老是从中挑拨,结果弄得一把手和二把手的关系水火不容。等一把手退休,二把手成了一把手,那两个人自然也就认为自己是有功之臣了。
回到教室,他坐在那里发愣。他有点激动或者说害怕。从读幼儿园到现在,他还从没主动挑衅过别人呢,更别说打架了。一般是别人先欺负他,他没办法才还手的,而且,即使还了手,他也没打赢。因为他出手总没别人狠。如果对方是一头牛,那一定会以为他是在给自己搔痒。打人,那得要多大的勇气啊。那时候,爸爸老是要他看《动物世界》。爸爸既要他看革命战争题材的电影又要他看《动物世界》。而当他看到凶猛的动物撕扯弱小动物时,总忍不住后退。这时爸爸就忧心忡忡地叹气。有一次,当他往后躲的时候,爸爸毫不客气地把他往前推。结果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又一个恶梦。他还记得读小学时,有一次和同学玩撞飞机的游戏,不小心碰倒了对方,同学摔在地上,脑袋磕在什么地方,破了,鲜血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他吓坏了,不知道一个人竟可以流那么多血。他担心同学已经把血流完,快要死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自己也马上死掉。双方的家长闻讯赶来。让他吃惊的是,对方的家长似乎更加责怪他自己的孩子,而爸爸,在狠狠责备了他一番并主动答应赔付医疗费营养费等等回到家里后,居然喜气洋洋的。本来,他以为爸爸会狠狠骂他甚至揍他一顿的。后来,他都不敢怎么和同学做游戏了。碰上别人打架,他都是远远地望一眼然后赶快避开。他没料到,现在他也要伙同别人去打架,而且还要由他主动去挑衅!万一把人家打死了,他不就犯法了么?他怎么也没找到自己必须去干这件事的理由。
下午第一节课是历史。望着黑板上的法国大革命,他却忽然想起上学期老师给他们讲的陈桥兵变。赵匡胤手下的人一定要把黄袍披在他身上。他们说,您要是不答应,大家就要冷心了!您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活了!好像不答应,就对不起全国人民似的。老师模仿得惟妙惟肖。老师说,这是赵匡胤的阴谋,就像陈胜吴广起义前搞的那个封建迷信一样。但丁涛现在觉得,也不一定。或许,赵匡胤手下的人比他自己更盼着他黄袍加身呢,那样,他们做宰相的做宰相,当将军的当将军,比现在神气多了。
他想,这次,戴凌云绝对是被甄伟和刘进军他们忽悠了。他还从未听说过戴凌云参与过什么打架斗殴。这次,他怎么就失去理智了,变得不像老戴了呢?他应该提醒一下老戴。
可是,他哪有这个权力呢?在老戴面前,他肯定没有甄伟和刘进军有分量。他会说,你要是不愿干,我就叫别人去。那他以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一切才刚刚开始,他岂不是半途而废么?不行,他得硬着头皮上。或许,这是最难过的一关吧?过去了就好了,不再有其他任何难题了。再说,也无非是给赵龙辉一点颜色瞧瞧,以戴凌云的智慧,是不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的。是他自己,因为害怕,想得太多了。
放学了,不能再迟疑了。他背起书包向校门口奔去。下楼梯时他汇合了李立威,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他也很快在攒动的人头中发现了甄伟和刘进军。几个人神神秘秘的,像是电影里干地下工作的。他一下子又兴奋起来。他和李立威到了门柱那里,装作等什么人似的停下来,寻找着赵龙辉。他眼睛都望疼了。足足等了十几分钟,才见赵龙辉在几个人的前呼后拥中从教学楼那边过来。而操场上,戴凌云和甄伟他们站成一圈似乎在玩着什么游戏。张凯穿着保安服背着手站在树下。赵龙辉越来越近了。丁涛紧张起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好像一只鸽子,快要从喉咙里飞出去了。人流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走在后面的大多是女同学。赵龙辉衣着鲜亮,大概是阿迪达斯之类,眼尖的女同学不由得多望了几眼。女同学对衣服牌子有着天生的敏感。戴凌云默不做声。他们似乎全然没注意其他,但很明显,他们在紧张地等待。丁涛调整了一下站姿。耳边吵吵嚷嚷的,有说话声,笑声,尖叫声,汽车喇叭声,更多的是嗡嗡嗡找不到什么根源的声音。赵龙辉渐渐由远而近。丁涛并没有想好究竟怎么朝他撞去,赵龙辉就一下子来到了眼前。
幸亏有人挺身而出。一个黑影扑到了赵龙辉身上。丁涛吃了一惊,以为是李立威。但仔细一看,却不是。是一条狗。或者说是一头狮子。它几乎像人那样直立了起来。他看到,戴凌云他们也惊呆了。就在他们的惊讶中,赵龙辉拍了拍那怪物的脑袋,和簇拥着他的几个人挥了挥手,钻进停在那里的一辆小车子里去了。
丁涛被安排去毒死那只藏獒。
藏獒这种动物,县城里还从来没人养过。但许多人在电视里见过。听说很值钱,便宜的要好几千,贵的十几万。电视里还说,有个人的藏獒被毒死了,找不到投毒者,便起诉了整个小区,索赔两百万。赵龙辉的藏獒颜色纯黑,品种肯定不错,至少也要几万块钱吧。丁涛家里肯定是养不起的。如果他想买,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会答应。
丁涛说,要是赵龙辉晓得是我投毒,不就要跟我打官司了?
甄伟和刘进军说,他怎么晓得?他不可能晓得的。
丁涛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甄伟说,你要是不敢,就直接说。
刘进军说,没有了藏獒,看姓赵的还神气个啥。
的确,那天赵龙辉就是在大家的目光中骄傲地搂着藏獒进了小汽车的。真神气,能有小汽车接送的同学,本来就很少,现在居然还加了只藏獒。第二天,班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全校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把崇拜的目光都转向了赵龙辉。丁涛又在厕所里听见女同学在那边羡慕赵龙辉。年纪轻轻,就这么容易变心,将来还得了。丁涛不禁对女同学产生了偏见,也为戴凌云鸣不平了。他注意到,戴凌云少见地铁青着脸,失去了以往的从容。他动不动就跟他们发火。一次,为了一件很不起眼的事情,还把刘进军狠狠骂了一顿,骂得刘进军眼泪都迸出来了。
丁涛答应去投毒。
不管怎么说,毒死一条狗,总比跟人家打架好。
藏獒,也是狗嘛。
甄伟很快弄来了毒药。一粒蜡丸。他说他有个亲戚,专门到乡下毒狗,提供给城里的餐馆。他说这药很厉害,狗吃下去,走不了三脚路,就会往下倒。所以它又叫“三步倒”。
丁涛这是头一回接触这么厉害的东西。他有点害怕。上课的时候,他在抽屉里悄悄握着它。因为它,他优柔寡断起来。他怕一不小心露出破绽。它弄得他心神不定又跃跃欲试。它汗津津的,同他的心一同扑扑地跳着。他怕一不小心,把它弄丢了。或者被老师发现。他还担心那蜡溶化掉了,里面的成分失效。
那天晚上,他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他想起甄伟说的,你知道它为什么那么厉害吗?因为狗一咬(会发出嘣的一响),那些药末立即喷出,封住了狗的喉管,使狗不能呼吸。甄伟叫他卡住自己的喉咙,问他是什么感觉。他吃惊地问,人吃了也会一样吗?甄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丁涛不禁抿紧自己的嘴唇。似乎很担心自己一不小心把它当零食吃了下去。他怕自己做梦时把它塞进了嘴里。谁知道会不会做梦呢?谁知道自己在做梦时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折腾了半夜,他爬起来把蜡丸藏到了一个他自认为在梦中够不着的地方。
然而他还是做了梦。他梦见那头怪物吃了蜡丸后,不但没有倒下,反而龇牙咧嘴地朝他跑来。它吼叫着,脸阴沉沉的,红红的舌头像一面小小的旗帜在风中呼呼作响。藏獒在后面追,他在前面奔跑。他和它围着操场打转。许多人围上来看,哄然大笑。他们一定以为他在赶那只狗,而不是狗在赶他。戴凌云和甄伟他们也在里面。他急得要哭,朝他们喊,是它在追我,不是我在追它。可他们听不见,或者,他们听见了,却故意装出没听见的样子。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班主任倪展在人群里幸灾乐祸。他无处可逃,只好继续没命地跑下去。他累得几乎要爬了,像一条狗,而那只藏獒,却像人一样昂然立了起来……
醒来,他浑身汗津津的。
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很怕那只藏獒的。那东西,像狗又不像狗,像狮子又不像狮子,像老虎又不像老虎。像传说中的怪物。那么叫人恐怖的东西,他不明白有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买来养在家里。难道他们自己就不害怕么?就不担心藏獒兽性大发么?一个拥有了藏獒的人,竟然那么受人爱戴。就因为这一点,似乎也应该把它毒死。
那天,他们又在酒馆见面。要给赵龙辉下马威,首先就得除掉那只藏獒。不然,他们没办法挨近他。这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他们催促他快点动手。人不能多,目标不能大。不然很容易引起那个小车司机的警惕。
可藏獒又是那么好接近的么?丁涛在网上查过资料。高大,凶猛。使人望而生畏。对陌生人有强烈的敌意。当然,他不用接近它,只要把包裹了蜡丸的食物扔给它就行。可谁能保证它一定会吃呢?赵龙辉家的藏獒,不用说,肯定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般的食物恐怕不能引起它的兴趣。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他没上。他到菜市场买了块肉骨头,把蜡丸藏在里面。他在春分的小店里呆了一会儿。春分客气地问他坐不坐,他摇了摇头。他眼盯着校门口。快放学时,一辆小车子又滑行着驶进了门洞。调头。转弯。停下。那里光线比较阴暗。但依稀可见司机跷着腿靠在座垫上,里面传出了音乐。藏獒蹲在副驾驶座上。车窗玻璃完全摇了下来。丁涛心跳加快。有几个卖菜的乡下女人挑着担子从菜市场出来,正经过校门口。丁涛跟了过去,趁人没注意,把那块肉骨头轻轻一扔,刚好落在车门边。放学的铃声响了。教学楼那边很快传来了潮水般的喧闹声。藏獒把脑袋探了出来。司机打开了车门。藏獒发现了那块肉骨头。丁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不出所料,它果然没对它表现出什么兴趣。
第二天,他在街边买了一只烤薯,等它完全冷却,再把蜡丸埋进去。现在很多人喜欢吃粗粮,妈妈说,超市里粗粮比细粮卖得还贵。说不定赵龙辉的藏獒也要吃粗粮呢。烤薯散发着它特有的诱人的香气。他巧妙地把它扔了出去。
藏獒下车时,用它的虎爪把烤薯踢了一下。依然没兴趣。
他看着它不慌不忙向赵龙辉迈了过去。赵龙辉拍了拍它脑袋。这时它的一只脚踩在一只易拉罐上,趔趄了一下,但它马上又若无其事了。它那从容的态度,丁涛似曾相识。他仔细回忆着,一时又想不起来。
第三天,他路过那家西餐店时,忽然受到了启发。这是小县城唯一的一家西餐店。生意很好。他曾跟爸爸在那里吃过几次,尤其喜欢那里的奶茶和炸鸡腿。后来爸爸说,奶茶没有什么营养,甚至还有三聚氰胺,他才没怎么去。他想,说不定,赵龙辉的藏獒也是喜欢吃炸鸡腿的,因为赵龙辉也喜欢。他买了一只鸡腿,把伪装好的鸡腿用纸袋包着。他的大腿有些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太香了。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塞进自己嘴里。
赵龙辉的藏獒,对炸鸡腿表示了一点兴趣。它用鼻子嗅了嗅,但马上,又很自觉地抬起头来。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忽然想起大人说的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大家等得不耐烦了。戴凌云说,奇怪,荤的素的都用上了,怎么都没反应?这家伙,难道要我们给它摆一桌酒席不成?
李立威说,藏獒野性未驯,大概喜欢血腥味的东西,现在菜市场卖的猪肉牛肉,都是吃饲料长大的,大概血腥味不浓。我听说前不久,赵龙辉家买了新房子,装修时,木工不小心弄断了自己一根指头,准备送医院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那节手指,后来赵龙辉他妈妈发现那只藏獒在一旁舔着嘴巴。当然,她什么也不会说。
刘进军说,可我们到哪里去弄手指头呢?
还是戴凌云有经验。他说,医院里不是经常有人去打胎吗,去找医生要点东西来,不就行了?
有人哧哧笑了起来。丁涛隔壁班里,就有女生去打过胎。听说高中部那边,还有个女生被男生强奸,可学校不许她报案,答应保送她去读一所什么大学。更好笑的是,此后有不想认真读书又想读大学的女生,经常三更半夜跑到那里徘徊,好像在等着别人强奸她,然后好被保送到大学。
丁涛以为戴凌云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第二天上午放学时,甄伟还真把一包软乎乎的东西递给了他。他吓了一跳。中午,妈妈本来要他回家去吃饭,妈妈今天没去店里,乡下爷爷跟村子里一个什么人来了。现在看到这东西(不,他还没看),他哪吃得下饭?把东西放在书包里,他就恨不得连书包也扔掉。想把书包放回教室,又怕被别人发现。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恶心得要吐,后来上厕所时,还真的吐了一滩黄水。天啊,瞧他干的什么事。他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呢?现在,他真有点后悔了。难道他跟着他们,就是为了做这样肮脏得发臭的事情吗?这跟他当初的设想,相距是多么远啊。
他准备捂着鼻子把这件事做了,然后离开他们。如果他现在不干,他们又会嘲笑他。他不是一个随便让人嘲笑的人。
他不知道这个下午是怎么过来的。他把书包放在抽屉的最里面。然而,他总觉得抽屉形同虚设。班里的同学早已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有人经过他旁边时,还捂了捂鼻子。他自己也闻到里面散发出来的味道了,虽然他又套了只塑料袋,把袋口扎得紧紧的。如今,他是全班最脏的人了,他没资格再嘲笑别人了。刚才,在厕所里,他忍不住屏住呼吸,打开塑料袋偷偷瞅了一眼。哇——他又呕吐起来。其实他什么都没看清。似乎暗红的一团。不,也许是惨白的。现在,他好像感觉到抽屉里什么东西的蠕动。说不定会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来,抓他的脸。他只得把手伸进抽屉用力摁住。可即使他摁住了那小手,对方还有小脚。还有粉嘟嘟的小嘴巴。它长牙齿了吗?它会不会一口咬住他不放?
它会不会喊出来?
抽屉里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声音。
他打摆子似的哆嗦起来。他想让自己不哆嗦,可越这样,他哆嗦得越厉害。
倪展停下讲课,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摇摇头。他把手从抽屉里抽出来,然而很快,他又塞进去了。他把脸贴在桌子上。时间好像在他的脸与桌面之间凝滞不动。恍惚中,他听到了下课铃声。他听倪展跟他开玩笑: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藏在抽屉里,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倪展拍了拍他肩膀。如果是以前,他也会拍拍倪展的肩膀。倪展和他,已经不像师生关系,而像是哥儿们了。但现在,他的角色又忽然退回到了学生。
他忽然意识到,他做不了戴凌云。虽然他那么地崇拜他,然而他与他之间,隔着一个“他们”。要成为戴凌云,他就必须先成为“他们”,跨过“他们”这一关。而他根本不想成为“他们”。也害怕成为“他们”。他不是做“他们”的料子。这就是矛盾根本之所在。他唯一的出路,是跟他爸爸一样,做个好学生,争取成绩名列前茅,考大学,然后按部就班。他只配做一个好学生了。
除了做好学生,他没别的路可走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很悲哀。
那么,就把最后这一件事做好吧。一定要做好。作为某种纪念。他要让他们觉得,他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想做。虽然,实际上也许完全相反。但这样,他们就不会瞧不起他了。
是啊,从明天开始,他就要重新做好学生了。听话。安分守己。按部就班。没有不良习惯和嗜好。遵守。尊敬。团结。积极。按时。
下午第三节课,他最后一次逃课了。他在厕所里把那颗蜡丸塞了进去。他感觉是放在它的小嘴巴里。它叭叭动了一下。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满意。出来,在校门口没等多久,那辆小车又滑行过来。他对小车的牌子和型号一向没什么认识。在这方面,不得不佩服刘进军。随便一辆什么车子,刘进军远远瞄上一眼,就知道它的牌子和型号。他不明白,同是小车,价格的悬殊那么大。从几万到几百万。就像藏獒。就像人。人与人也是不一样的。放学铃声响了。他大踏步走进门洞。车门已经打开,司机还在歪着脑袋听音乐。他的手伸进了书包。然而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被藏獒紧紧咬住了。
他被送进了医院。医生正在给他的手臂消毒,他忽然说,他要去卫生间。书包一直抓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刚才,藏獒要来撕扯他的书包,被司机及时制止住了。从卫生间出来,书包已经背在他背上。他把手伸出去,任由医生接着消毒。医生说,你这个人,怎么搞的,藏獒再用点力,你这条手臂,就没了。
他一脸轻松。仿佛被藏獒咬了一下,很舒服似的。
爸爸和妈妈闻讯赶来,要跟人家吵架,他没让。如果他把真相告诉他们,他们还能那么理直气壮?
医生说,最好住两天院,观察一下。
他巴不得这样,说,好。
反正又不用家里的钱,妈妈也用不着舍不得的。
第二天,有人往病房里送了一个大花篮。鲜花香气扑鼻。妈妈很奇怪,问是谁送的。他当然知道是谁送的。给病人送花在县城里还是个时髦的举动。一般只送补品和水果。送花不符合县里人的求实精神。
他对送花的人说,如果明天那个人还要你送,你别答应。不然,你送来了我也不收。
说着,他忽然眼睛湿润。
不断地,有同学来看他。赵龙辉也来了。班主任倪展也来了。
他想,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么?虽然那不是普通的狗。他希望,它一口咬掉了他想断掉的那些联系。他希望,戴凌云懂他的意思。
他忽然觉得,藏獒那从容不迫的神态,像一个人。像谁呢?
对,太像了。
可是,他怎么跟戴凌云开口呢?他知道,戴凌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恰恰相反,他永远都在讲道理。他不会为难他,也不会勉强他。但他的“背叛”,会令他伤心么?他情愿伤自己的心,也不愿伤戴凌云的心。哪怕他离戴凌云很远,他也还是崇拜他。
几天后,他出院了,又要开始漫长的上学时光了。他要妈妈给他重新买一只书包。他要把旧书包扔得远远的。妈妈说,这书包不还挺新的么,怎么不要了?
他说,有血。
妈妈说,我已经洗了。
他说,你洗不掉。
妈妈说,你看,哪里没洗掉?
他说,反正你洗不掉。说着,他忽然捂住鼻子,想吐。
爸爸说,算了算了,不就一只书包吗,大概旧书包会让他想起被狗咬的不愉快经历。
妈妈马上也自以为聪明地表示了理解。
书包是他自己去商场挑的。这天是星期六,外面人很多。他走在路上,焕然一新。他居然有点想上学。快到那家西餐店时,他忽然看见几个人很眼熟地从里面出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但紧接着,那只藏獒出现在他眼前,它大摇大摆走在中间,它后面,一左一右,是戴凌云和赵龙辉。再后面,跟着甄伟、刘进军和李立威……
赵龙辉叫了一声老黑,那藏獒就像人一样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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