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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的豆芽

2011-12-29吴克敬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2期

  一
  铁皮制作的窑院大门,这时候“吱哇”叫了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是豆饼儿呢,他用头把门顶开一道缝隙,像个小毛贼一样,溜进院子,溜到了奶亲住着的屋子,偎在了奶亲的身边。
  慈祥的奶亲,那时抱着她的老母鸡,用手极为温情地认着。好像是,奶亲的眼睛就长在她的手指肚儿上,在母鸡的屁股上认一下,说是这只母鸡有蛋了,过一会儿,这只母鸡就一定能生出一只蛋的。不过呢,这只麻杂色的老母鸡不会下蛋了,奶亲也没说这只母鸡要生蛋。因为奶亲已经认准,这只老母鸡忌蛋了。所谓忌蛋,就是老母鸡停止了生蛋,而要孵鸡崽了。瞎眼的奶亲,是很理解老母鸡的这份情意的,她在认着老母鸡时,嘴里嘟囔着说,好吧,你就歇下来,给咱孵一窝小鸡崽吧。奶亲的话不是白说,豆芽儿看见,就在奶亲的窑炕脚底,有只铺了败草的藤条筐子,放上了一窝鸡蛋,只等老母鸡卧在筐子里,抱着鸡蛋孵鸡崽了。
  豆饼儿往奶亲身边一偎,奶亲就把老母鸡推出去了。奶亲给老母鸡说,到窝里孵鸡崽去。老母鸡呢,就很听话地下到窑炕脚底,步入放了鸡蛋的草筐,很小心、很温暖地把鸡蛋全都抱在它的翅羽下,神情安详地孵着了。
  推开了老母鸡的奶亲,自己却又像个老母鸡一样,把豆饼儿揽进怀里,像刚才认着老母鸡一样,也认起豆饼儿了。豆饼儿也是,偎在奶亲的身边,很是享受地让奶亲的手认着,无声无息,只等豆芽儿把饭做好,再端过来,供他和奶亲,一人一口地吃用了。
  其实呢,豆饼儿还长豆芽儿一岁,是豆芽儿的哥哥,虚岁都17了。可豆饼儿是个儿娃子,在奶亲的身边,就不用做家务。豆芽儿呢,她是女娃子,在奶亲的身边,就得做家务。陕北山沟沟里的规矩,不独他们沟河村,不独他们家,都是这个样子,打小起,儿娃子是不屑伸手家务活的。是这样,豆饼儿不做家务习惯了,豆芽儿自觉操持家务也习惯了。
  隔壁的厨窑里,锅盖碰着了锅沿,勺头磕着了碗边,筷子砸着了碟沿……初中三年级的学生豆芽儿,忙活出一片杂乱的响动。从那一片响动里,倏忽钻出脸上挂着细汗的豆芽儿,她的手上端着一个长条的木盘,木盘上搁着两碟小菜,一碟苦苦菜,一碟酸豇豆,都是山野之中的出产,豆芽儿放学回家的路上,脚拐一下,就能采来一些回家,择净了,氽进滚水里翻个身,捞出来,撒上盐,泼上醋,就是很好的下饭菜了。紧靠两碟小菜的,是两只黑瓷大碗,碗里盛着的,就是下了洋芋疙瘩的碎糁子。
  不稀不稠,豆芽儿把一家人的晚饭做得有模有样。
  奶亲闻到了晚饭的香味,但奶亲没有理会豆芽儿端来的晚饭。那是因为,仔细认着豆饼儿的奶亲,从豆饼儿身上认出问题来了。
  奶亲说了,声音是忧伤的:豆饼儿,告诉奶亲,你遇到甚事了?
  偎在奶亲身边的豆饼儿,看上去是乖顺的。这可不是豆饼儿的做派,他啥时候乖顺过,简直像个野人。而今天,从推开窑院的铁皮大门进来,到偎在奶亲身边的模样,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很显然,因为奶亲的手窥破了他内心的秘密,他脸上变着颜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一阵红,一阵白。但他一定是要抵赖的。
  豆饼儿说了:奶亲不要乱猜,我能遇到甚事?
  奶亲是洞明一切的,眼睛瞎了,心里亮堂着哩。奶亲说:不是我乱猜,偎到我的身上,你心慌啥?肉抖骨头抖的。
  豆饼儿的嘴却还犟着:我抖了吗?奶亲,我给你说,没事,我甚事都没有。
  奶亲就摇头了。
  奶亲的手就还在豆饼儿的身上仔细地认着,她说豆饼儿呀,奶亲信了你吧,信你没事。没事了好哇,你的娘亲、爹亲都不在身边,咱不能有事,有事了,你嫩骨头担承不起,奶亲老骨头也担承不起。
  豆芽儿听不惯奶亲的唠叨,什么事呀事的,尽吓人。心里怨着奶亲,嘴上就催着吃晚饭了。她拿起一双筷子,夹了些苦苦菜和酸豇豆,放在一口黑瓷碗里,端起来送到奶亲的手里,给奶亲说,咱吃饭咯,趁着饭热,吃了暖肚子。给奶亲送上饭碗后,豆芽儿拿起另一双筷子,同样的,夹了些苦苦菜和酸豇豆,放在另一只黑瓷碗里,端起来要给豆饼儿手上送。本来呢,豆饼儿伸手接住就行了,可他却在豆芽儿端饭的一刹那,失急慌忙地伸出手,自己端起碗来,把头埋进黑瓷碗里,呼噜呼噜,狼吞一样吃上了……豆芽儿拿眼扫着豆饼儿,仅只是那么淡淡的一扫,她的心里有数了,并且佩服起了奶亲,感觉眼神不好的奶亲,干脆就是一个巫婆,不用眼睛看,只用手认,就认出豆饼儿有事了。是个啥事呢?事情很大吗?
  二
  放学了,豆芽儿没等哥哥豆饼儿,她自己就先回家走了。
  往常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只有早起与豆饼儿结伴来学校,下午放学,能一起走就一起走,不能一起走,豆芽儿就不等了。哥哥豆饼儿还要在学校留上一阵子,打打篮球,打打乒乒球什么的,磨不到天黑不回家。回家了,伸手吃的现成饭。
  
  豌豆豆的那个开花得儿结龙头
  我十七八的那个开始交朋友
  高粱粱的那个地里得儿带豇豆
  就因为的那个我瞭妹妹呀踩了一道路
  我手扳上硷畔脚垫上柴
  就因为瞭妹妹我丢了两只鞋
  
  从镇上的中学往回走,是一条逼狭的小河沟,两面的山坡立陡立陡,夹着沟底的河水,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喧响,使那条放羊鞭子一样弯曲的山路,显得就越走越窄,窄到几乎只容豆芽儿一人通过。豆芽儿走着,听到不知什么人,怪声怪气地吼唱信天游里被分类为酸曲的那首《交朋友》。豆芽儿是热爱他们陕北信天游的,但她不爱酸曲儿,那荒腔走板的酸曲儿,忽忽悠悠横飞在她的耳朵边,是钻不进一句半句的。豆芽儿自信她有这样的免疫力,她眼不斜视,耳不旁听,自顾自地走了一程,走到半道上,是一片林深草茂的山凹凹呢,豆芽儿看见了蛮牛,看见他站在窄道上,手里是他从山坡上采来的一束野花花,迎着豆芽儿,要把野花花献给豆芽儿。这时,豆芽儿才知道刚才那野腔野调的吼唱,是从蛮牛嘴里吐出来的。像往常一样,镇中学的尖子生豆芽儿是懒得理会蛮牛的,她拧了一下身子,想要躲开蛮牛,依然走她的路,回家去做饭。可今天的蛮牛不是豆芽儿好摆脱的,她拧身子的时候,蛮牛却早有准备地扑过来,揽腰抱住了豆芽儿……几乎同时,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的二狗和黑猪也一跃而出,抬着豆芽的腿,不论她怎么抗争,硬是抬着她,把她抬进山凹凹深处的一片草地上。
  豆芽儿知道接下来的结果是什么。
  在镇上的中学,总有这样一股子流言,那样一股子蜚语,说是谁和谁好上了,谁成了谁的搭子,谁被谁吃了香香……所谓的好,所谓的搭子,所谓的香香,豆芽儿是有所了解的,说透了,就是一对一地搞对象。多大点娃娃呀,放着书不念,搞的什么对象?豆芽儿对此是排斥的,在她眼里,甚至是很瞧不起这些同学的。尽管她知道,许多好上的女同学,成为搭子的女同学,并非出自心愿,完全是被风气所逼,好上一个男同学,成为那个男同学的搭子,是自己的依靠,免得遭受别人的欺侮,豆芽儿还是不能理解和原谅她们的,而且和她们拉开距离,能不与她们交往,就坚决地不与她们交往。
  豆芽儿一门心思地读书,她要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考到娘亲打工的陈仓城里去。那里是有几所大学的,娘亲给她描画过,那几所大学都在渭河的南岸边,高楼林立,绿树婆娑,幽静美丽,豆芽儿几次在梦里,都已梦到了陈仓城的大学了。
  可是,豆芽儿身处的现实,让她时时提心,处处吊胆。像她一样,睁眼都是娘亲和爹亲远离的孩娃儿,没有了娘亲和爹亲的呵护与管束,有一些就像山野里的狗獾,没有不敢匪的事,没有不敢野的心。她躲着那些匪野的孩娃儿,终到了还是没有躲过。有些日子了,村长劳劳子的儿子蛮牛,给豆芽儿下条子,一次接着一次下,说死了,要和豆芽儿好。豆芽儿是甚,学校里的一枝花,老师和同学,谁不佩服豆芽儿的学习精神,谁不佩服豆芽儿的学习成绩,拿稳了说,今年中考,豆芽儿是学校最有把握考上县城高中的同学。豆芽儿能理会蛮牛吗?
  
  一只山野里的小狗獾,豆芽儿才不理会呢。
  这就被蛮牛堵在半道上了。蛮牛是谁呀?他是村长劳劳子的儿子,横跳竖卧,在镇中学读书,不断地给豆芽儿传条子,说他喜欢上豆芽儿了,要死要活,都要和豆芽儿交朋友。自然地,镇中学的尖子生豆芽儿,是不会理睬胡搅乱缠的蛮牛的。
  蛮牛他们把豆芽儿抬进了草窝里,是别的女孩儿,大概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了,豆芽儿却没有,她从山背凹的草窝里嚯地站起来,责问蛮牛想干甚?
  嘻皮笑脸的蛮牛说:想干甚?你知道我知道。
  怒气冲冲的脸上涂抹着一层冷霜,豆芽儿恶恨恨地剜了一眼蛮牛,挥了一下胳膊,想要走开,却被蛮牛的跟班二狗、黑猪左堵右挡,不能脱身。
  蛮牛依然满脸的痞子相,他说:你的书念得好,我佩服,我也想跟上来,你得帮助我。
  豆芽儿听到这里,口气就软了些,说:头戳在你肩膀上,都看你自己了。
  这是豆芽儿与蛮牛同学以来,对他说的最温暖的一句话,听得蛮牛蹦了一个高,落下地来说:是你说的,答应和我好了。
  豆芽儿感到自己上了蛮牛的当,出口就骂你个死蛮牛,我和你好?你去死吧,去和你姐好吧,你姐才会让你好的。
  应该说,豆芽儿骂得已经很恶毒了,若是别人,蛮牛的横劲儿早就上来了,不打对方个口鼻流血才怪。面对豆芽儿,蛮牛却一副绵性子,不仅不气不恼,而且腆着他的脸儿,往豆芽儿的跟前凑了凑,说豆芽儿就是他的姐姐,他的好姐姐呢。姐姐要他死,他是要死的,但在死之前,心里放不下姐的香香,他吃一口姐的香香,不用她逼,他自己就去死。
  蛮牛一边说,一边逼到豆芽儿的身边,伸手去搂豆芽儿。
  豆芽儿是想躲的,但她躲不过了,二狗、黑猪步调一致地堵住了豆芽儿要躲的路,她被蛮牛强霸地搂住了腰,并且嘟起嘴巴,就要往豆芽儿的嘴巴上贴了,惊得豆芽儿狂喊起来,泼着命挣扎和抗拒,甚而扯起了泪声,哀哀地恳求蛮牛了。
  豆芽儿说:都是一个村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可不能这样啊!
  蛮牛才不管豆芽儿的哀求,他一时无法吃到豆芽儿的香香,就又威胁豆芽儿了,说:放乖一点,我就只吃一口香香,如不然,就别怪我还要叼你壶嘴儿的。
  吃香香仅止于亲嘴儿,叼壶嘴儿就是要吃乳头了。山里人的口头话,豆芽儿是听得懂的。于是,刚才还敢泼命抵抗的豆芽儿,像是抽了筋的羊羔儿,身子软下来了,脸上蓦地就都是愤怒的眼泪水儿。
  没有人注意,一根举在空中的柴杠砸下来了,不偏不斜,正好砸在蛮牛的后脑勺上,砸得蛮牛松开了搂着豆芽儿的手,摇晃着缩在了草丛上。
  举杠砸到蛮牛的人,是豆芽儿的哥哥豆饼儿。他在学校里,也不是个善茬,身边也有几个跟班。跟班中有人得到口信,告诉了豆饼儿,蛮牛可能要吃豆芽儿的香香。豆饼儿起初不大相信,后来还是看出了一些眉目,譬如蛮牛总给豆芽儿传条子,这就使他不能不有所警惕了。这天下午放了学,他在学校的操场练习打篮球,打了一阵儿,心里感觉有事,就追着豆芽儿的背影往回走。走在这处林深草茂的山凹凹里时,他听到了豆芽儿的哀求声了,顺着哀求声往草深处走,这就看见了蛮牛强吃豆芽儿香香的一幕。作为哥哥,豆饼儿只有奋起相救了,刚好,手边有几根为人砍落地上的树枝,他抽出一根举起来就砸蛮牛了。活该他们吃砸,都只注意耍弄豆芽儿,没防顾跟来的豆饼儿,一杠子砸到蛮牛后,接着又两杠子砸翻了二狗和黑猪,扶着又惊又吓呆在草窝里的豆芽儿,牵着她的手,走出山凹凹,走到了回家的山路上。
  快到家门口了,豆饼儿给豆芽儿说:把发生的事窝在肚子里,不要给别人说。
  豆芽儿看了一眼豆饼儿,没有说话。
  豆饼儿就还说:没有用的,给谁说都没用,吃亏的就只有你。
  豆芽儿给哥哥豆饼儿点头了。她晓得豆饼儿说的是真话,那样的事,能给谁说呢?给奶亲吗?给蛮牛的老爹劳劳子吗?给学校的老师吗?不能说,给谁都不能说,豆芽儿就只有忍了,咬牙忍在心里,发愤地读书,读好书,把这件事忘掉,才是唯一的办法。
  是这样的,豆芽儿和哥哥豆饼儿亲起来了,她视豆饼儿为依靠。奶亲说豆饼儿遇到了事,也就是豆芽儿遇到事了。豆芽儿甚至想,该不是因为她,哥哥豆饼儿才遇到了事。她的这位哥哥呀,去年初三毕业,参加中考没有考上,按他的心意,是绝对不会复考了。娘亲写了信,还说是爹亲的意见,让豆饼儿在初三年级复习一年,下一年中考考好就好,考不好了也罢,就当陪了豆芽儿一年,也是不错的。奶亲也是这个主张,豆饼儿就只有耐着性子,陪着豆芽儿在镇中学读初三了。
  豆芽儿感谢哥哥豆饼儿的陪伴和保护……许多的日子,豆芽儿只顾享受豆饼儿给她带来的好处,却忽视了豆饼儿的问题。还是奶亲的手眼儿亮,发现了豆饼儿的问题,这是及时的,也是适时的……豆芽儿认真地想着,就感到了自己的自私,因此呢,她检讨着自己,并且下了决心,要找一个机会与哥哥豆饼儿实话实说,认真地谈一谈了。
  三
  哥哥豆饼儿没有回家,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豆芽儿知道,奶亲没有睡着觉,她也没有睡好觉。天快亮时,豆芽儿从炕上爬起来去烧早饭,看见奶亲大睁着黑洞洞的眼睛,抬手在炕沿上拍着,奶亲拍得很慢,拍一下,总要隔上一阵,抬起手,又拍一下。豆芽儿知道,奶亲一个晚上,都是那么不紧不慢地拍着炕沿过来的。豆芽儿起炕的动静很小,奶亲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奶亲把豆芽儿叫到她的炕边来。伸出拍了一个晚上炕沿的手,在豆芽儿的身上认着了。认了几下,奶亲说话了,她说还是豆芽儿省事,让她放心。奶亲这么夸赞豆芽儿是很少见的,过去,奶亲都只夸赞豆饼儿,现在夸赞豆芽儿,让豆芽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奶亲是要给她说,豆饼儿让她不放心了。
  明白了这一层意思,豆芽儿就给奶亲说:放心吧奶亲,豆饼儿没事,他今天会回来的。
  听豆芽儿这么说,奶亲就不说了,认着豆芽儿的手也收了回去,又继续不断地拍着炕沿了。
  豆芽儿宽慰着奶亲,可她自己却没法宽慰起来。她猜想,豆饼儿一夜未归,肯定是和蛮牛他们在一起的。挨了豆饼儿木杠子的蛮牛,当时被打昏了,头顶上肿起了一个电灯泡似的大包,第二天,头还炸痛着,却率领他的小跟班二狗和黑猪,寻到了豆饼儿,拜在豆饼儿的手下,尊豆饼儿为大哥,心甘情愿做他的小跟班。野獾一样的山里娃子信奉这样一条规律,谁下得了狠手,敢把人头当尿罐敲,谁就为孩娃儿们所敬畏,同时也受孩娃儿们的抬举,哪怕此前,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他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怨,低下头来,就尊谁是老大。
  成了老大的豆饼儿,是很享受这份尊荣的。
  蛮牛要请豆饼儿吃喝,豆饼儿就很高兴地去了。
  那是蛮牛挨打后不久的一天,特意在镇街上最为气派的海鲜酒店里为豆饼儿设的酒宴。他们读书的中学也在镇街上,从学校里出来,就是镇政府花了大钱,整修起来的一条商业街,一街两行,全都是装饰得大红大绿的门脸儿,有百货店、日杂店、服装店、医药店,还有洗头、洗脚店和桑拿洗浴店,而其中最为显眼和数目最多的要算饮食店了,过去的山珍店都还兴旺着,又有传统的地方小吃店,新潮的海鲜店,也都扯旗放炮地开在商业街上。蛮牛选择的海鲜店,恰在商业街的正中间,那天请了豆饼儿去吃喝,许多在校的同学都看见了。在后来的传说中,蛮牛给豆饼儿点了一只名贵的野生龟,一只名贵的深海鱼,以及同样名贵的虾蟹什么……他们还点了酒,有说是白酒,有说是红酒,也有说是啤酒的。终究是什么酒,在这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蛮牛、二狗和黑猪给豆饼儿敬酒时,学的是影视剧中黑道上的样子,单膝跪地,高举酒杯,给豆饼儿敬酒喝了。
  豆饼儿吃了蛮牛、二狗和黑猪几回酒,心里快活着,忍不住是要吼两嗓子的。他吼的是他改造了的一曲红色信天游,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管,只管快活了吼他的:
  
  
  一杆杆红旗空中飘
  跟上爷老子咱把革命闹
  镰刀加斧头小米和步枪
  砍开大路伙家往前闯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红旗一展天下都红遍
  
  有了头一次的吃喝,就有二次三次,四次五次……这么吃喝了一些时日,胡吼乱唱了一些时日,豆饼儿还就真的像那伙野獾的老大了。
  豆芽儿有了她的私心话,那就是,她乐见豆饼儿当老大的,她需要豆饼儿的保护,使她能够安然无事地读书。但她也怕豆饼儿惹事,小事倒也无妨,大事呢?怕就不好收拾了。豆芽儿不是瞎眼,便是瞎眼的奶亲,用手都认得出来,豆饼儿遇到事了,她眼明目聪,又岂能看不出豆饼儿遇上事呢?对哥哥豆饼儿的担心,豆芽儿比谁都焦急。
  整整一个晚上,哥哥豆饼儿没有回家,清早来到学校,课堂上还是不见豆饼儿,这叫豆芽儿好不心慌,老师讲的什么,她几乎没有听进耳朵里。这在豆芽儿是不多见的,她不像豆饼儿,在镇子上的中学里,学习成绩就没好过,特别是他当了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的老大后,缺课旷课就成了家常便饭,用他自己的话说,咱就不是读书的料,耗在课堂上,也是瞎子点灯白费油蜡。
  自暴自弃的豆饼儿,让豆芽儿好不伤心。
  陪同豆芽儿留级在同一个班上,豆芽儿是很想帮助她的哥哥豆饼儿的,可她太无能为力了。
  一个晚上都不回家,豆饼儿会在哪里呢?
  四
  罩窝的老母鸡,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幸福无限地迎接着小鸡崽的破壳而出。
  在头一只小鸡崽破壳的时候,罩窝的老母鸡是有预感的,它从罩了将近二十天的草筐里踱了出来,带着些许的安祥,还带着些许的焦躁,细心地守在它罩了许多日子的草筐前,伸着脖子,眼盯眼望地看着草筐里的鸡蛋。就在这时,有只鸡蛋光滑的外壳,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紧跟着这条裂缝,一会儿又是一条,一会儿又是一条……在这不断出现的裂缝交汇处,蓦地碎了一个小孔,鸡崽儿黄嫩嫩的嘴巴,就从那个小孔里钻出来了,努力地钻着,逼得小孔嘎嘎扩大,就又钻出了鸡崽的脑袋……是这样的,原来坚硬完整的鸡蛋壳,突然四分五裂,一只绒绒的,像是雪团儿般的小鸡崽,便神奇地扑楞着小翅膀,翘立在骄傲的老母鸡面前了。
  小鸡崽出壳后,是要欢叫两声的。喳喳,喳喳。
  迎接小鸡崽的老母鸡也是要叫两声的:咕咕,咕咕。
  瞎眼的奶亲,听到了小鸡崽“喳喳、喳喳”的叫声,也听到了老母鸡“咕咕、咕咕”的叫声,蔫核桃皮似的脸上当下堆满了笑容。每年春尽夏来的日子,奶亲都要孵一窝小鸡崽的,这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少了这个环节,就少了一份意义,一份神圣。因此呢,奶亲是很期盼小鸡崽破壳的。小鸡崽一旦出世,奶亲就只有欢喜,就只有慌乱了。奶亲所以欢喜,是小鸡崽和老母鸡亲热的叫声;奶亲所以慌乱,是她要追着小鸡崽和老母鸡精心地喂养了。
  豆芽儿没有看到头一只小鸡崽破壳的情景,她到家时晚了点儿,但还是侥幸地看到了最后几只小鸡崽出世的画面。豆芽儿感到了小鸡崽的奋勇和老母鸡的温暖。
  冲破坚硬的鸡蛋壳,欢叫的小鸡崽首先是要寻找老母鸡的。豆芽儿看见了,小鸡崽寻找老母鸡的头几步走得颇不容易,而且借助了翅膀的力量。那是怎样的翅膀啊,小小的,嫩嫩的,扇动起来,却是那样的有力,平衡了小鸡崽的脚步,身姿优雅地走到老母鸡的身边……这时候的老母鸡是慈爱的,它会微微张开它的翅羽,让小鸡崽缩着身子,幸福地挤进它的翅膀里,感受它的温暖和安全。
  豆芽儿羡慕着小鸡崽了,真想自己也能是只小鸡崽,挤进老母鸡的翅羽下。
  突然地,豆芽儿就又想起了她的哥哥豆饼儿,她想豆饼儿看到幸福的小鸡崽,是否会有她一样的感受?
  可是豆饼儿不在,一连几天豆芽儿根本见不上豆饼儿的面。偶然地回一次家,或是在学校闪个面,也像作贼一样,不等豆芽儿靠近他,他先远远地躲开来。这使豆芽儿心焦,心慌,甚至还有点心痛……在这个小鸡崽破壳而出的星期日下午,豆芽儿盼望她的哥哥豆饼儿能够回家来。
  等一会儿,不见哥哥豆饼儿回家,豆芽儿就要走出铁皮的头门,在村街上瞭望一下……豆芽儿看不见豆饼儿,现在的沟河村,从早到晚,除了到处乱窜的猪狗和鸡鸭,很少有人来往,偶然地走来一个人呢,不是年少的孩娃,就是年高的老人,往日喧嚣的沟河村,有种无可奈何的落寞和空寂。不过呢,从建筑上看,沟河村的变化可是不小,不能说翻天覆地,但说日新月异还是很贴切的。出山打工的人,把钱拿回家来,最是紧要的一桩事就是翻新窑洞,省些事的人,只为原来的续一段砖石的接口,便也是旧窑换新貌;那人腰里的钱如果尽可能瓷实,他会把原来破败的土窑洞扒掉,请来工匠,箍起一座座高门大窗的砖石窑洞。
  豆芽儿的娘亲和爹亲,早在两年前,回了一趟家,就把他们家的窑洞续一段砖石接口。铁制的头门就是那次翻新窑洞时添置的,原来是一扇老榆木的头门,破败而湿重,看一眼就有一眼的压抑。换成大铁门了,涂上了红色的油漆,就怎么看,怎么轻灵,怎么养眼。还有接了砖石窑口的三眼窑洞,外墙都是贴了瓷的,太阳的光照在白瓷的墙面上,家是亮堂的,豆芽儿的心呢,也该亮堂的,而且她很痴迷这样的亮堂,在新窑口刚接起的日子,豆芽儿忍不住总要伸出手来,在雪白的墙面上摸一摸,是这样了,还不能表达她的爱意,就还把她滚热的脸蛋儿贴在墙面上,感受白瓷墙面的温润和光洁。
  这是政策所提倡的,新农村建设,就该有个崭新的样子。先先后后,沟河村的人家,差不多都新箍了自己家里的窑洞。
  豆芽儿又一次站在了铁制红漆大门的外面,她没有瞭见哥哥豆饼儿,却瞭见了村长劳劳子。
  在沟河村,村长劳劳子是个不可多见的人物。他在村长的位子上干了多少年,豆芽儿是不清楚的,好像从她记事起,沟河村就是劳劳子当村长。当然,有人是想取代劳劳子的,说他奸滑的人有之,说他贪婪的人亦有之,可到开会选举村长时,大家又都把票投在了他的名下。
  不管怎么说,村长劳劳子还是比较热心村上事务的。
  镇子上来了干部,村长劳劳子就得跟着转。豆芽儿记得最近的一次,是镇子上的眼镜镇长来沟河村调研,他的调研主题是山村留守儿童问题。村长劳劳子在村上,领着眼镜镇长东家进、西家出,也就到了豆芽儿的家。村长劳劳子是有意夸饰他的政绩吧,进了豆芽儿的家,直夸豆芽儿的娘亲和爹亲,把新窑箍的好,村上可是不多哩。村长劳劳子夸着时,还把他的脸近距离对着白瓷墙面,要眼镜镇长来看,多么光亮的墙面呀,镜子一样,把他的影子都照出来了。
  因为已经临近春节,村长劳劳子先问了豆芽儿的奶亲,割下肉了没?买下鱼了没?面粉细不细?白米白不白?葱韭辣子西葫芦,姜蒜芹菜胡萝卜……都齐不齐?奶亲一声随着一声,先说都好了,又说都齐了。
  奶亲说的是真心话,别说是过春节,平常日子,因为娘亲和爹亲双双在外打工,捎回钱来,他们的日子亦然都是过得很富足了。
  和村长劳劳子一起来的眼镜镇长,没有劳劳子那么俗气。他关心的都是大事,都是当前迫切需要关心的中心工作。他这一回下村调研,就是上级安排下来的任务,要求基层干部,务必关心春节期间的乡村留守儿童问题。对这个问题,眼镜镇长应该是有切身体会的,他到镇子上任职以来,很好地总结了山区的实际情况,发现深山里边,除了核桃枣儿几样特产外,别无其它优势项目。怎么使山区群众富裕起来呢?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组织山里的青壮年,走出大山,到城里去,打工致富。为此,眼镜镇长没少耗费心血,他在镇子上开办学习班,进行务工人员岗前培训,然后又到山外的城里去,与当地的劳动管理部门联系,为外出务工人员寻找适宜的工作。对这一点,不管别人怎么说,眼镜镇长是满意的,到村里来调研,变化着的村容村貌,让眼镜镇长是颇受鼓舞的。因此呢,进了豆芽儿的家,眼镜镇长的脸上就满是微笑了。
  
  微笑着的眼镜镇长问豆芽儿的学习情况。
  豆芽儿回答说:还可以吧。
  眼镜镇长就说:你不用谦虚,你看你家墙上,贴的可都是你的学习奖状哩。
  豆芽儿的脸就红了一下。
  微笑着的眼镜镇长就又问豆芽儿的生活情况了。
  豆芽儿回答仍然是:还可以吧。
  眼镜镇长的嘴张开了,自然地他是有话说呢,旁边的劳劳子却插话了,说镇长多忙啊!过年了,还挂念你们留守儿童,看着你们学习好,生活好,镇长就放心了。你们在家忙吧,镇长还要走几家的,有什么事呢,咱们随时说,给我说行,给镇长说也行。村长劳劳子说了这一摊话,就和眼镜镇长转了身,从豆芽儿的家里走出去了。
  ……
  在沟河村,能把步子走得如此踏实稳当的人,惟有村长劳劳子。
  迎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劳劳子,豆芽儿很想跑到他的面前,把她遇到的问题,以及她的担心,一股脑儿说给他的!然而,这个念头刚从豆芽儿的心里冒出来,就先被他掐掉了。
  村长劳劳子稳稳当当地走着,走到豆芽儿的身边了,随口体贴地问了豆芽儿的奶亲,说是老人的身体还好?豆芽儿回答了,说好着哩。还说孵了一窝小鸡崽,才刚出的窝,奶亲正高兴着哩。村长劳劳子就说,高兴了好,人老了呢,活的就是个心情。村长劳劳子这番话,豆芽儿是完全同意的。这样呢,她就想着村长劳劳子也能体贴地问一问她,问她的心情怎么样。如果问了,豆芽儿觉得她会把已经掐了尖的心里话复活过来,说给村长劳劳子听。可是,村长劳劳子没有问她心情如何,就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
  这叫豆芽儿很是失望……正失望着,就又看见了任能仙,同村同班的好姐妹任能仙。
  这时候呢,阳婆子已经压在了西山尖上,整个沟河村就像着了火一样,在太阳光的余晖里燃烧着。豆芽儿扬起了她的双手,她在招呼任能仙了。
  豆芽儿听见她的声音是很大的:哎,能仙……
  想来任能仙该是听到了豆芽儿的招呼,也该是看见了豆芽儿的身形。但是呢,任能仙的脚斜了一下,往村道边的一条下坡路拐去了。
  怎么贼一样?豆芽儿不理解,好姐妹任能仙和她生分了,不想和她搭腔,不想和她照面。这么思谋着,豆芽儿又想起了哥哥豆饼儿,觉得他们怎么都是一样,一个人贼溜溜地溜门缝,一个人贼溜溜地溜街角。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
  五
  慌慌乱乱的情绪,像是一团纷纷扰扰的丝麻,严严实实地塞着豆芽儿的心怀,便是坐在肃穆安静的课堂上,她也无法认真听课了。她的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不是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和老师书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而是看着豆饼儿的座位,一会儿瞟上一眼,一会儿瞟上一眼……一瞟一瞟地,豆芽儿就还倏忽瞟见,从不旷课的任能仙不在课堂上。
  想起在村里见到的任能仙,她的神情怪怪的,豆芽儿沉重的心思就更加疑惑了。
  挂在教室墙外的电铃,突然在豆芽儿的疑惑中惊叫起来了,倒把平常听惯了电铃声的豆芽儿吓了一跳。这是早上的头一节课,而且是豆芽儿从来都不敢放松的数学课。但在课堂上,老师都讲了些什么,说句老实话,豆芽儿是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她心慌心焦,随着电铃声起,屁股上便如装了弹簧一般,一跃而起,向教室外面走去,而这时,带课老师还在讲台上认真地讲着一道题。
  带课的是支教来的大学生夏奋强。这位夏老师,听说是西安人,也在西安的大学读书,他来陕北的大山沟沟支教,完全是自愿的。他说他太爱陕北的信天游了,在镇中学支教,一有空儿,就撵到山沟沟里的荒村野乡去,去向荒村野乡采风。他采风回了许多老旧传统的信天游,采风回来,自己唱了还教同学们一起唱。有两首信天游他唱熟了,豆芽儿和她的同学们也唱熟了。然而最熟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走书房,出书房
  书房院前有影壁墙
  影壁墙上栽花树
  咱们原是天配合
  
  走一道巷,又一道巷
  个个巷里有担水人
  柳木担子柏木桶
  千提万提提不醒
  
  走一道街,又一道街
  个个街里搭戏台
  前晌唱了你梁山伯
  后晌又唱祝英台
  
  祖祖辈辈生活在陕北的山沟沟里,豆芽儿不知上辈人听过这样文雅的信天游没有?总之他是没有听过的,夏老师采风回来,教给同学们唱,豆芽儿没费劲就学会了,而且比班上同学都会得早、会得好。豆芽儿的心从课堂上跑了出去,他自己没意识,心细的夏老师早已发现了,他发现豆芽儿心不在焉。他想,学习刻苦用功的豆芽儿不该是这个样子,她是怎么了?心里有啥事呢?突然地,课还没有讲完,作为老师,他也没宣布下课,豆芽儿却兀自起立,向教室外面走去。
  夏奋强提高了声音,他说:豆芽儿同学,请你先坐在座位上。
  刷地,全班同学的眼睛都盯在了豆芽儿的身上。而这时,豆芽儿也知道了她的失态,听从了夏奋强老师的提醒,顺从地坐在了原位上。
  豆芽儿的脸红了,耐着性子,听完了夏奋强老师的讲课。按说,她这时候该站起来,到教室外面去走一走的,是这样,也好稳定一下情绪,集中精力把下一节课听好。但她却没有动,坐在原位上,屁股像和板凳焊在了一起,痴愣愣地死坐着,眼望满教室的同学,一个接一个,鱼贯地走出教室。
  最后,教室里就只剩下一个豆芽儿,和一个叫侯红琴的同学。
  侯红琴与豆芽儿同班不同村,平常日子,也很少交往,但在这个早上,在这个不是很长的课间休息时间里,默默地陪着豆芽儿,坐在教室里,一会儿,拿眼瞄一下豆芽儿,如此三番,瞄了几瞄,终于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向豆芽儿走来了。
  这个与豆芽儿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同学,竟然如豆芽儿一样,一脸的忧戚,一脸的愁苦。她走到豆芽儿的跟前,嘴唇动了几动,这才说了出来。
  侯红琴说:你在找你哥豆饼儿吗?
  豆芽儿惊讶地盯着侯红琴看,不晓得她是怎么窥破了她的心思,知道她在找她的哥哥豆饼儿。
  侯红琴凄然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哥豆饼儿在哪里。只是你要答应我,帮我一个忙。
  急于知道哥哥豆饼儿下落的豆芽儿,也不知道侯红琴要她帮什么忙,这个忙她帮得了帮不了,便满口应承了下来。豆芽儿说:你说吧,我帮,都是同学,咱不客气。
  侯红琴却犹豫起来,吭吭哧哧地说:算了,我还是不说的好,你帮不了我。
  豆芽儿的犟劲上来了,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与侯红琴站了个面对面,眼睛里像有一股火在燃烧。很显然,她的这个样子把侯红琴吓住了。
  侯红琴迫于奈何只好说:那你要给我保证,把我说的话坚决不给你哥豆饼儿说。
  豆芽儿点头了,说:我保证不给我哥豆饼儿说。
  侯红琴却还迟疑着开不了口,难场得眼圈儿都红了。她给豆芽儿又解释着说:我的意思不是这样。我是说,你还得给你哥豆饼儿说,只是不能照搬我说的说。
  豆芽儿就奇怪了,瞪着眼睛看着侯红琴,说:那你说,我该怎么给我哥豆饼儿说。
  侯红琴似有心窍回归的感觉,她说:用你自己的话说。
  豆芽儿亦有所明白,应承说:好,就用我的话说。
  侯红琴的胆子这下大起来了,出语也像河堤决口,滔滔不绝了。她给豆芽儿说,你哥豆饼儿现在是老大了,他的手里掌控了一杆子人,有蛮牛、二狗、黑猪一伙,都不是好物料,自己放着学不好好上,总是要打歪主意,狗獾一样,逢着好欺侮的同学,不分男女,都敢下手。对男同学,他们是一个口气,带钱了没有?带了就分出一些,哥们手头紧,先用一用。他们向谁张口,谁就得给。不给呢?就是一场折磨,打几拳,抽几嘴巴,还算轻的;重了,就给你喂屎喝尿,谁受得了呀!对女同学,他们不打不骂,也只一个口气,张嘴吃个香香,闭口叼壶嘴儿……侯红琴说到这里,豆芽儿的头大了,而且发晕,天旋地转的,她制止着侯红琴,不说了,不说了,咱不说了成吗?
  虽然嘴里制止着侯红琴,不让她说。但豆芽儿心里是承认的,承认侯红琴说的不错,都是事实。原来,她所以不被狗獾们欺侮,是她有一个狗獾头儿的哥哥豆饼儿罩着,没人敢下手罢了。而别的同学呢?怕就没有这份安全感了。站在她面前,向她凄凄惶惶倾诉着的侯红琴同学,应该就是这样。
  
  豆芽儿恨恨地想着,不想听侯红琴再往下说,可她制止不了侯红琴,一刻不停地继续着她的叙说。初说时,侯红琴还只是眼睛略微发红,这时已经有了泪光。侯红琴说,我不怕丢脸,给你实话说了吧,他们都已吃过我的香香了!一个挨一个,你吃了他吃,不晓得他们还要怎样?该不会还要叼我壶嘴儿吧……侯红琴说着拉住了豆芽儿的手,完全是一幅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的样子,把豆芽儿的手抓得生痛,眼泪水儿也从眼眶里涌流而下。她给豆芽儿说,我怕,怕得晚上做梦,都是他们狗獾一伙吃我的香香,叼我的壶嘴儿。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求你,给你哥豆饼儿说说,他是他们的老大,让他管一管他们,别再找我了,我给他们钱都行,娘亲和爹亲出门打工,是有几个钱的收入的,每个月都会给我寄来一些,我省吃俭用,把余下的钱都给他们。
  眼泪水模糊了侯红琴的脸面,她极度绝望地央求着豆芽儿,说:成吗?啊,你说呢!
  忍不住,豆芽儿觉得她的眼睛也有泪水涌出。
  上课的铃声就在这个时候振响了。豆芽儿没注意到,侯红琴也没注意到,直到班上的同学又都像炸窝的鸡崽,从外边涌进教室来,一对对眼睛像看一双怪物似的盯着她们时,她们才似乎有所觉察,双双拉了拉手,这就逆着同学们的脚步,走出了教室,走出了校门,走到了镇街上。
  豆芽儿郑重地承诺侯红琴:谢谢你告诉我这许多事。你把心放宽,我不会让我哥豆饼儿他们再欺侮你了。
  得到承诺的侯红琴,突然就笑了起来,破涕为笑。她说了,应该是我谢你才对呀。不过,刚才让你见笑了,但你要是觉得好笑,你就笑去吧。不过我还要给你说,我求你帮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许多同学和我一样,都被那伙狗獾纠缠过了。只是她们比我能忍,我忍不住,给你说了,你要不帮我,我也就不想活了。
  豆芽儿伸了手,去捂侯红琴的嘴,说:快别胡说,好好的,他还敢吃人不成。
  侯红琴就再一次激将豆芽儿,说:那你是真心要帮我了?
  豆芽儿抬手打了侯红琴一拳,说:谁哄过你?
  侯红琴就现出了她平时的顽皮相,说:我还没给你说你哥在哪儿呢。
  豆芽儿就说:那你说呀。
  侯红琴的眼睛便盯住了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看,说:我不敢保证,但我猜得出来,你哥就在哪家录相放映厅里呆着,看那些不该看的录相哩。
  震惊和不解写在了豆芽儿的脸上,她问侯红琴:你怎么敢保证呢?
  侯红琴说:他们也拉我去过。我没去,给了他们一些钱。
  六
  不需要再深问了,豆芽儿相信了侯红琴的话,她的哥哥豆饼儿是一定呆在录相放映厅里的。
  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豆芽儿是有些耳闻的,里边既放映血腥的武打片,又放映让人不敢睁眼的激情片。课堂上,老师们也一再宣布,禁止同学们去那里看片子。老师甚至放话说,谁要是不听禁令,进去看了,就开除谁的学籍。
  哥哥豆饼儿太胆大了,他咋敢去看录相片呢!
  没办法,豆芽儿让侯红琴回学校去上课,她自己决计要在录相厅找她的哥哥豆饼儿了。
  不找不知道,这一找呢,还真吓了豆芽儿一跳。不是很长的一条山镇小街,有那么多的录相放映厅。从表面看,这样的录相放映厅还不敢太放肆,大都隐匿在那些小商店,小饭店,理发店或者别的什么小店的背后,让初在街头寻找的豆芽儿,很是费了一些脑筋。但是呢,录相放映厅是要揽客的,又都不能弄得太隐秘,在似隐非隐之中,总是有意无意地,要露出一点马脚来。豆芽儿找到的头一家录相放映厅就是这样,前店是个卖羊肉面的小饭馆,外带着还卖荞面碗坨和几样下酒的小菜,在旗鼓大张的店门前,不注意观察,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是呢,如果生了心,仔细地察看,便能看出不同来,那是因为一个黑色的音箱,就戳在小饭馆的门外,不停歇地震响着,吱哩哇啦,其所发出的音量,惊天动地,慑人魂魄,便是毫无经验的初中生豆芽儿,也从那样的声音里听出些蹊跷来了。
  豆芽儿专注地盯着那个脏兮兮的黑色音箱,看了一阵,正不知怎么开口时,小饭馆里出来了一个人,寡瘦的一张脸,像是吸了鸦片的人一样,灰黄灰黄。
  这个灰黄着脸的人问豆芽儿:是吃饭吗?
  豆芽儿回答了他:不。
  灰黄脸色的人就笑了,说:那你想做什么?是要看录相吗?
  豆芽儿适时地点了点头。
  灰黄脸色的人就在前头走了。豆芽儿紧走了两步,跟在灰黄脸色的人后边,穿过食客稀疏的小饭馆,走进了一个萧条得空无一人的后院子。灰黄脸色的人,对常看录相的人是很熟悉的,他在为豆芽儿领路的时候,嘴巴碎碎的,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也不等豆芽儿回答他,自己就又问到另一个问题上去了。他说,你是镇上中学的学生吗?啊,我看你的面是生的,还没看过录相吧?好了,你来了看一眼,保证你会爱看的。许多像你一样的中学生,起先都还有点儿羞脸,不敢看。可是怎么样呢,看了后,就又来看了。不瞒你说,没有你们这些小青年看录相,我还真是没钱赚哩。
  豆芽儿一句不落地听下了灰黄脸色人的说叨。她得承认这人的坦率,把这样的事,口无遮拦地都敢往出说。他的胆子也太大了,要知道,镇子上的派出所、工商所、扫黄办,经常在镇街上宣传,是要坚决打击这些活动的。有许多次,派出所、工商所、扫黄办的人,送法律到学校,也向镇中学的师生宣传了,可他们还敢明目张胆地违抗法律,真是胆大包天了!
  这么想着时,豆芽儿还仔细地察看了这个播放录相厅的院落,靠着一边砖墙,竟然种植了丝瓜、南瓜和几株不知名姓的花儿。那种花儿太红了,红得扎人的眼睛,放在平时,豆芽儿说不定会迷上那些鲜艳的花儿的。可是今天,她的脑子里烧着火,什么丝瓜、南瓜,什么红花、黄花,就都不能迷惑豆芽儿了。她是来寻哥哥豆饼儿的,全部的关注都在这一点上。
  灰黄脸色的人,目不斜视地背对着丝瓜南瓜和红花黄花,径直走到院落背靠着的几眼说旧不旧,说新不新的砖拱窑洞前。豆芽儿看见,砖拱窑洞的窗子挂着厚厚的黑布帘子,门上也挂着厚厚的黑布帘子。灰黄脸色的人在挂着黑布帘子的门前停了下来,没有立即挑起布门帘,而是转过身来,向跟着他的豆芽儿伸出了一只手。
  豆芽儿对此是没经验的,她望着灰黄脸色人的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灰黄脸色的人就说话了:头一回看,给你优惠点儿,掏三块钱来。
  豆芽儿这才明白过来,况且呢,她的身上是带着几块钱的,听灰黄脸色的人说,她把手摸进装钱的裤子口袋了。就在这时,她却灵机一动,觉得不应该把钱交给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
  迟疑了一小会儿,豆芽儿说:你让我先瞄一眼,好看了我给你钱。
  灰黄脸色的人,本来是想坚持他的做法的,但却看到,一脸镇定的豆芽儿,他便改变了主意。而且是,他在心里叽咕,你又没长翅膀,不信你还能飞了去。于是,就很大方地把黑色厚布门帘揭开一边,让豆芽儿进去看。
  刚进到里边,周围都是黑的,豆芽儿只能看见窑垴里的墙上挂着一块不是很大的投影布,强烈的光影打在投影布上,现出一男一女两个黄头发蓝眼珠的西洋人,赤裸了身体,在做豆芽儿想都不敢想的事。豆芽儿迅速闭上眼睛,她感觉得到,她稚嫩的心尖叫起来了!
  事后,豆芽儿想起她的尖叫,应该是一溜串的咒骂:太可恶!太无耻!太不要脸了!
  那一刻,豆芽儿把她生来学到的恶言秽语,一股脑儿都在心里尖叫着骂了一遍。
  在豆芽儿的头脑里,能蹦出来的几个字是:黑放映厅!
  七
  丧尽天良的黑放映厅呀,别说是涉世未深的初中生,便是别的人又能怎么样?在这种淫秽下流的放映之地,不堕落学坏才是怪事呢。
  闭着眼睛摇一下头,又摇一下头,豆芽儿使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下来。她没有忘记,她来这样的地方,惟一的目的,就是来找她的哥哥豆饼儿的。因此,她把紧闭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而且恰在其时,她的眼睛也初步适应了录相放映厅的黑暗,能够看见坐在里边看录相的人。迅疾地,豆芽儿拿眼睛把在放映厅看得眼睛直了的人扫了一遍,果然如灰黄脸色人说的那样,差不多都是如她哥豆饼儿一样的小年轻,个别一些,甚至是比豆饼儿还要小的碎娃子。豆芽儿把他们扫过后,没有发现哥哥豆饼儿。
  
  心头就有了一丝放松,有了一些安慰。豆芽儿但愿她的哥哥豆饼儿没有看录相。
  豆芽儿想着,她是该从录相放映厅里往出溜了。她拧转了身子,才刚掀开黑脏厚布门帘,灰黄脸色的人就嘻皮笑脸迎着她了。问她:怎么样呢?还好看吧,头一次来,再优惠你一点,掏两元钱就只管看了。要吃饭的话,喊一声,我们给你送进来。
  灰黄脸色的人,话是太多了。他甚至没有注意豆芽儿脸上的忧愤和鄙视,再一次把手伸向豆芽儿讨钱时,被豆芽儿恶狠狠地拨开来,朝着来时的路径,飞快地向外走去。
  豆芽儿走得太快了,灰黄脸色的人跟都跟不上,追在后边喊:哎哟,你走慢点,听我给你说,后边的录相,还有更好看的,你等会儿看,我给你再优惠点,一元钱行吧,保你看过了,以后还会来看的。
  头也不回的豆芽儿,一直出了门,才对撵出来的灰黄脸色的人低吼了一声:恶心。
  确实恶心,而且是太恶心。不只放映录相是恶心的,就是放映厅的空气也是恶心的。在里边仅只站了三两分钟的时间吧,豆芽儿就已充分地体味到了那种几欲使人窒息的空气,太难闻了,既有烟草的气味,也有劣质酒的气味,还有臭脚汗或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恶浊不堪,再多停一会儿,豆芽儿想,她非得被熏晕了不可。
  来到大街上的豆芽儿,抬头望了一眼天,她看见天是蓝的,有白色的云朵,在天际悠然地飘荡着……应该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天气了,明媚,灿烂,普照着远远近近的群山,和群山环抱着的镇街,豆芽儿的心情,一时变得非常恍惚,自觉还有那么点儿欣喜的味道。
  是因为在录相放映厅里没有发现哥哥豆饼儿的身影吗?
  如果只是因为此,豆芽儿心头的欣喜是保留不了多长时间的。她想起侯红琴给她说的话,还想侯红琴给她说话时的神情,她相信侯红琴说的是真话。哥哥豆饼儿没在这家录相放映厅,不能说他不在别一家的录相放映厅。
  是这样的,豆芽儿压制住自己心里的欣喜,又在下一家的录相放映厅里去了。
  有了去头一家录相放映厅的经验,在接下来的寻访中,豆芽儿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并且能够很好地出入那些污秽的地方了。所有的录相放映厅,千篇一律,不是放映带彩儿的色情录相,就是放映功夫倚天的恐怖录相;发出的声音也是,无非是叫人呕吐的淫声浪语,无非是叫人惊悚的凶杀流血。
  在寻找哥哥豆饼儿的过程中,豆芽儿进出了几家录相放映厅呢?她的心里已经有些糊涂,而且糊涂的是,误闯误进,还去了几家隐藏很深的网吧。自然地,在网吧中豆芽儿也仔细察看了,发现上网的,亦然多是小年轻,其中就有她认识的镇中学同学。豆芽儿发现,诡诡秘秘的同学,在网吧搜索的也不是啥健康东西,既有与录相放映厅所放图像差不了多少的影像片子外,还有太多文字的东西,描写的也不是啥好东西。
  豆芽儿就只有震惊了。
  一次一次的震惊,让豆芽儿稚嫩的心慌慌的,不知哪儿是个落处,仿佛jjsbiiIJznEbdn65KxYR7Ak84lYYCF1O+ItPMeTzz7g=被一把无形的铁锤砸着,有种粉碎了的疼与痛。
  但在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豆芽儿是什么都不顾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几岁,身上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责任,必须把哥哥豆饼儿找回来,为了在陈仓城打工的娘亲、爹亲,也为了家里的奶亲和她自己。
  继续不断地寻找,终于让豆芽儿找到她的哥哥豆饼儿了。
  像侯红琴说的,哥哥豆饼儿果然混在淫秽血腥的录相放映厅里。和他在一起的,自然还有成了他小跟班的蛮牛、二狗、黑猪他们一伙。不过,放映厅的黑暗,让初步踏进来的豆芽儿还看不见豆饼儿他们坐在哪里,她是从他们呼出的气味嗅出来的,豆饼儿他们就在这家录相厅里。在初进这家录相放映厅前,豆芽儿仔细察看了他们的外部环境,觉得他们的录相放映厅,开得比她此前探访的那些家似要明目张胆得多。豆芽儿就想了,这家取名“缘分”的录相放映厅,或者经营得要健康一些吧。要不,就是他们的后台硬、背景大,他们是无所顾及的。“缘分”两个大字招牌,高挂在临街的平房顶上,镶了一圈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想来到了晚上,那些灯管会变幻闪烁出更为迷人的光彩来。大门口焊了两个三角铁的架子,每个架子上,都安放着一个黑色的大音箱,毫无节制地播放着放映厅正在放映的那些刺激撩人的杂音。贴着三角铁的架子,就是录相片的宣传画了,那样的宣传画,选取的,是录相片中最为淫秽、最为血腥的一个又一个瞬间。
  心惊肉跳的豆芽儿,看着时心里犯着叽咕:怎么就没人管一管呢?
  心里的叽咕也只是犯了一下,豆芽儿便一头冲进了放映厅。是啊,半个上午的寻找,豆芽儿对录相放映厅里撩人的淫声浪语和惊心的流血打杀,已有了某种抵抗能力,他们放映他们的,是不怎么入得了豆芽儿的耳朵和眼睛了。
  稍微适应了一下录相放映厅的黑暗,豆芽儿就看见了哥哥豆饼儿。是他把录相看得太久了吧,脸上的颜色在黑暗中显得特别白,使豆芽儿感到,豆饼儿的脸像是一个与阳世隔绝了很久的鬼面。他的头歪着枕在身边的一个女孩儿肩上,张一下嘴,就由那个女孩儿的嘴磕出一粒瓜籽仁,轻轻地吐进他的嘴里……豆芽儿觉得她又一次尖声大叫起来了!
  其实呢,这只是豆芽儿的一种幻觉,她并没有尖叫出声。
  现场的实际,就是让豆芽儿放声尖叫,她都叫不出来的。她看清楚了,豆饼儿头枕着肩膀的女孩儿不是别人,竟是她同村同班的好姐妹任能仙。
  轻轻地,豆芽儿呼唤着了:哎,任能仙。
  是的,豆芽儿呼唤的声音是轻的,很轻很轻的呢,却丝毫不影响传递的速度,迅速地为任能仙听到了。任能仙的第一个反映是,用手推正了歪在她肩上的豆饼儿,给豆饼儿说了句什么,就把腰弯了下去,并且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弯下去的腰眼里了。
  轻轻地,豆芽儿又呼唤着了:哎,豆饼儿。
  两声轻轻地呼唤,豆芽儿把任能仙轻唤得埋起了脸面,同样地,也把她的哥哥豆饼儿呼唤得埋起了脸面。
  始料不及的是,有两个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人,被豆芽儿从黑暗的录相放映厅里唤得站了起来,向着她围拢过来。他们围到豆芽儿的身边,声色严厉地警告豆芽儿,想看录相,就老实坐下看,不想看了就出去。豆芽儿哪里会听他们的警告,她又轻声呼唤豆饼儿和任能仙了。
  豆芽儿轻唤:豆饼儿!
  豆芽儿轻唤:任能仙!
  可是豆饼儿和任能仙,仿佛听不见豆芽儿的呼唤一样,在录相放映厅里,努力地埋藏着自己,压根儿不理豆芽儿的呼唤。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人不答应了,一人扭了豆芽儿的一条胳膊,把她完全悬空地架出了录相放映厅,推向了满是泥污的镇街,他们推搡的力量太大了,让豆芽儿收不住踉踉跄跄的脚步,重重地扑爬下去,爬在了一摊被人踩得污烂的稀泥上,啃了一嘴的泥污。
  八
  亏的是,豆饼儿从录相放映厅里跟出来了。
  豆饼儿不能再装下去了,他不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样的话,他就不是豆饼儿了。他可以忍受自己学坏,忍受自己没出息,但绝对不能忍受妹妹豆芽儿吃亏受罪,而且还是因为他而吃亏受罪。他跟出来了,一出来,就看见豆芽儿被推倒在地上的凄惨样子。
  血浓于水,面对这样的境况,豆饼儿心疼了。他飞身过去,把豆芽儿从污泥中扶了起来。
  在豆芽儿的记忆里,哥哥豆饼儿没少搀扶过她。起小时,豆芽儿腿软,走路爱摔跟头,便是娘亲在,奶亲在,对她的跟头也常是不以为然,甚至还要嘲笑她的。哥哥豆饼儿却不,仿佛是自己摔了跟头一样,心疼得扑上来,拉胳膊抱头地,总会不遗余力地把豆芽儿搀扶起来。有时,豆芽儿会哭的,豆饼儿就还替她擦去眼泪;碰上娘亲、奶亲嘲笑,豆饼儿还会为她争上几句。应该说,豆芽儿在成长的过程中,是很享受哥哥豆饼儿的搀扶和支持的,她深刻地体会到一个女孩儿在哥哥跟前的美好。
  
  豆芽儿想过,这时候的豆饼儿更像一个哥哥,而她豆芽儿也更像一个妹妹。
  豆芽儿还想过,天下的妹妹,有了哥哥的搀扶,都该会有一种靠山般的温暖吧。
  把豆芽儿从烂污的泥街上搀扶起来,豆饼儿拉开了架势,指斥两个小胡子的青年,为什么把他的妹妹推倒在烂泥里!豆饼儿暴怒地吼叫着,他已攥紧了拳头,向那两个小胡子青年发起了攻击。这时的豆饼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但他的骨头太嫩了,充其量在初中学生堆里算个狠角,面对比他大了几岁的社会青年,譬如眼前的两个小胡子,豆饼儿就什么都不是了,便是拼了性命也不行。
  挥舞着拳头的豆饼儿,攒足了力量,才刚挨近两个小胡子,自己的拳头没有挥出来,就见人家原来静静站立着的身坯斜了一下,躲过豆饼儿的拳头,回手就是一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豆饼儿的面门上,打得他四仰八叉,翻倒在刚才豆芽儿扑倒的地方。
  任能仙从录相放映厅里出来得晚了一会儿。
  跟在她身后的,是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
  在“缘分”录相放映厅的门前,他们看到的是满身泥水的豆芽儿,以及仰躺在污泥之中的豆饼儿。任能仙是一脸的惊惧之色,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则摩拳擦掌,很是义气的瞪着眼睛,完全一副玩命的样子,到了却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和两个留着小胡子的青年上手。气极败坏的豆饼儿,从烂泥街上一跃而起,手指着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命令他们:都给我上啊!站着看什么,打,打不死人不是本事。
  听了豆饼儿的命令,原来还怒目圆睁的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互相瞥了一眼。那一眼太有意味了,瞥过之后,不仅没人上手,还都突然地笑了起来。
  特别是蛮牛,还用手指了豆饼儿,说他一身的臭烂,太可笑了,这个样子,还命令别人上手,你咋不上手呢?
  二狗和黑猪也起哄了,给蛮牛帮腔说:你英雄,你能耐,你上啊!咋也不上呢?
  两个小胡子不想在他们的“缘分”录相放映厅门前弄出别的事端来,就撒开双臂双手,像赶鸭子一样,赶他们走了。而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甚至不等小胡子两人赶,就又都一人扮了一个鬼脸,朝豆饼儿嘻嘻哈哈乐着,吹起一声尖利的口哨,擦着豆饼儿的身子,摇摇摆摆地走去了。
  豆饼儿有些发懵,眼盯着渐去渐远的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嗓门很大地喊叫起来。
  豆饼儿喊:回来!
  豆饼儿加重了声气喊:都给我回来!
  没有人回来。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听到豆饼儿的喊叫,甚至连头都没回一下,依然打着尖利的口哨,向前摇摇摆摆地走着……那样一个态度,摆明了,告诉豆饼儿,你是老大呀!你怎么能败呢?败的还是那么狼狈。既然这样,就不要做别人的老大了。当然,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并没有把豆饼儿当老大,他们输了豆饼儿一手,暂时地把他奉为老大,他们有耐心等,等着一天,碰到个更硬的茬儿,让人家把豆饼儿打爬在地上。
  有些日子了,豆饼儿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不能忍受,咬着牙,从街面上抓了两把污泥,朝着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走远的地方,徒劳地扔了过去。
  豆饼儿在嘴里咒骂着:等着吧,有你们好看的。
  九
  从录相放映厅里出来,任能仙不像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她没有愤怒,没有笑,也没有走开。虽然她的脸上满是惊惧,但更多时候,则更像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豆芽儿注意到了,任能仙脸上的惊惧,掩盖不住她眼睛里的冷,黑亮亮的眼珠子,像是冻结在数九寒天里的两块小黑冰,看着什么时,什么也会冰冻起来。
  仅只半个上午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豆芽儿心里虽然积存下了太多的震惊,太多的愤怒,太多的怨恨……但她,已经不会太冲动了。
  而且至为重要的是,她把哥哥豆饼儿找见了。
  豆芽儿往哥哥豆饼儿的身边挪了挪,她伸出手来,想要拉一把豆饼儿,拉他回家,她要和豆饼儿好好说说的。她要给哥哥豆饼儿说,咱要学好呢!咱们都还小,前头的路又那么长,咱一步走失了,就不好收回来。是这样的,能对得起谁呀?对得起咱出门打工的娘亲、爹亲吗?对得起疼爱咱们的奶亲吗?还有自己哩,小小的年纪,可不敢糟蹋了。而且是,哪怕向前走的脚步偏了一些,也还不大紧,收回来重新走,不信没有一条好路走。
  向哥哥豆饼儿伸手的时候,豆芽儿的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了。
  伸出的这一只手是向着任能仙的。
  哥哥豆饼儿没有接豆芽儿的手,他蛮横地抡了一下胳膊,把豆芽儿伸来的手拨了开来,随之,在满是烂泥的镇街上虎势地跳了几脚,望着背叛了他的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撂开大步,紧紧地追了过去。
  豆芽儿听到豆饼儿的咬牙声了。
  豆芽儿操心着哥哥,在她也要撂开大步向豆饼儿追去时,她伸给任能仙的手,被任能仙捉住了。而且是,一旦捉了起来,两只手就捉得很紧很紧了。
  这是非同寻常的一捉呢。
  长在同一个沟河村,又是一起从小学读到中学的好姐妹,俩姐妹的手是经常捉在一起的,让村里的人,和学校里的人,总以为她俩是亲姐妹,不会闹矛盾,更不会闹别扭。
  有人说过她俩的趣话,知不知道,你们俩前世可是一奶同胞的姐妹哩。
  她俩又岂能否认,说:我们知道的,前世是姐妹,今世是姐妹,来世还会是姐妹呢。
  然而,好得亲姐热妹的豆芽儿和任能仙,不知不觉地生分起来了。
  事情发生在不久前的一个清早,任能仙和豆芽儿结伴去学校。一向开朗活泼的任能仙,在这个清早,显得特别地沉默和压抑,一路走着,都是豆芽儿说话,她则默默地听着,不言不语。豆芽儿就很纳闷了,还问任能仙怎么不说话。任能仙也不辨驳,惟在脸上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但是,快要走到镇中学的校门口了,任能仙拽住了豆芽儿的书包带子,说她有话给豆芽儿说。这话在她心里憋了好几天了,再不给豆芽儿说,她恐怕要憋破肚子呢。
  豆芽儿是奇怪的,不晓得叽叽喳喳的好姐妹,会有啥话憋在心里?就小有怨气地说:说呀,没谁捂了你的口嘴。
  任能仙却还犹豫着,说:那我真说呀。
  豆芽儿就更奇怪了,说:爱说不说。
  犹豫着的任能仙死死地拽着豆芽儿的书包带,任豆芽儿挣了几挣,都没挣开。豆芽儿就回了头,去看任能仙,发现她的脸憋得黑红一片,憋得眼睛里都快有泪溢出来了。看到任能仙这个样子,豆芽儿就不能如平常那么对待任能仙了。于是,她把顶在舌尖上的怨气话全都压了回去,很是善解人意地给任能仙话说了。
  豆芽儿说:我听着呢。
  豆芽儿还说:咱们俩谁跟谁呢?你就张大了嘴说吧。
  任能仙这就张嘴说开了。她先贴心贴肺地叫了一声豆芽儿,说你多好哇,有一个那么蛮霸的哥哥,在学校安全哩,没谁敢打你的主意。她任能仙就不同了,没有一个蛮霸的哥哥,就得处处留着心,不知在啥时候,在啥地方,让人毫无防备地受一场欺侮。我是害怕了,怕得不敢来学校。就是夜里做梦,都是那样的噩梦,梦里醒来,总是一身冷汗。
  听着任能仙的话,豆芽儿的身上产生了一种寒意。
  豆芽儿给任能仙点头了。
  豆芽儿说:我哥就是你哥,我给他说,让他也像护我一样护着你一些。
  任能仙却摇头了。
  任能仙说:你把我的话听偏了。我是说,你给你哥豆饼儿说一下,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他就不要盯着我了。
  豆芽儿不解地盯着任能仙看,说:我不懂……不懂你说的是甚话。
  任能仙蓄在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了,说:你是不懂,你哪儿能懂呢?给你敞明了说吧,你哥他欺侮我了,要吃我的香香!
  像是晴天里一声惊雷,炸得豆芽儿头发晕,腿发软,差点跪在地上。
  豆芽儿捉住任能仙的手,震惊万分地问:你可不敢胡说!这样的事,说差了可不好!
  任能仙边流泪边说:你想想,我能胡说,我敢胡说吗。
  
  豆芽儿就很愤怒了,嘴里啊、啊了几声,便就设身处地地宽慰任能仙了。说我哥害病了吗?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呢?
  是豆芽儿的宽慰吧,让压抑不住的任能仙小声哭起来了。
  任能仙哽咽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哥他咋能这样呢?
  豆芽儿原来是一只手捉着任能仙的一只手,现在,她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合起来,捉住任能仙的一只手,很是关切地摇着拍着,给任能仙说,你别怕,我这就给我哥说去,不信他不是人,恶到你身上了。你等着吧,我要和他撕扯,和他挖抓,要他给我保证,不能欺侮你。
  任能仙的娘亲和爹亲,也都在陈仓城里打工。作为好姐妹,豆芽儿是不会食言的。豆芽儿甚至等不得回了家给豆饼儿说,就在镇中学的校园截住了豆饼儿,声色俱厉地警告他,你不能对任能仙使恶,只能像对待亲妹子一样,对她好。
  豆饼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的妹妹豆芽儿,知道她是个认真人,当面就很负责地应承下来了。
  豆饼儿说:哥听你的,你咋说,哥咋做好吧?
  豆芽儿还要哥哥豆饼儿发誓,豆饼儿就抬起手,在豆芽儿的面前,抽了自己一耳光。
  豆饼儿给豆芽儿发誓了:你给任能仙说去,我会保证你们平安的。
  豆芽儿就很高兴了。并且是,给她的哥哥豆饼儿耍了个顽皮的小鬼脸。没有怠慢,豆芽儿把她劝说她哥,以及她哥豆饼儿的表态和发誓都告诉了任能仙,让任能仙也难得地高兴了起来。
  说得一时兴起,豆芽儿就还极为世故地给任能仙说:如今这个世道,要使自己平安,没有一点恶劲儿还真不行。
  对豆芽儿的说词,任能仙大以为然。
  任能仙欣慰地在豆芽儿的肩膀上敲了一拳,然后捉住了豆芽儿的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让豆芽儿获得的信息是,任能仙是赞同她的观点的。
  可是呢,任能仙又得到了什么样的保护?豆芽儿不知道,任能仙也没有告诉豆芽儿。而且是,豆芽儿发现,亲姐妹似的任能仙从那以后,毫无来由地生分了她,不和她来往,不和她说话,就是她主动与任能仙亲近,任能仙也要设法疏远她,这叫豆芽儿迷惑了。直到这个上午,豆芽儿发现哥哥豆饼儿不在课堂上,任能仙也不在课堂上。但是豆芽儿还不敢想,任能仙就是跟哥哥豆饼儿混在一起,躲在那样龌龊的地方看录相。
  这是保护吗?
  豆芽儿觉得她的心,像是被醋淹了一般酸涩难受。
  十
  一场大难堪呢!经历过了,一对往日的好姐妹,心连心地把手又捉在了一起。
  蛮牛、二狗和黑猪他们在街角前的拐弯处一闪不见了。撵着他们而去的豆饼儿,在街角拐弯的地方一闪,也不见了影子。豆芽儿的心,像有一窝蜂在飞,又慌又乱,她怕豆饼儿撵上去,和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会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混战,捉着任能仙的手,就向豆饼儿他们消失的街角拐弯处撵去。她给任能仙说,快!快!咱不能看着他们打起来。任能仙听着豆芽儿的话,脚下就跑得快起来了。她俩晓得街角前的拐弯一过就是她们的中学大门,平常日子,便是天塌了、地陷了,在中学大门口,她们还是不会太惊慌,也不会太肆无忌惮。但在今天,她们顾不得了,奔跑得既慌乱,又惊恐。
  没有想到,夏奋强老师就站在中学的大门口。从他的神情来看,并不是无意站在校门口的,好像是,他在校门口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所以站在校门口,就是等着失魂落魄的豆芽儿和任能仙的。
  当然了,夏奋强老师在豆芽儿和任能仙的眼里,是非同寻常的。他从西安的大学支教来到陇东深山的中学,完全是一种自愿和义务,就是想把他的所学,很好地传授给山区中学的孩子们。诚实地说,他是做到了。像他带的数学课,在这个山区中学,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不好克服的难点,换了多任教师,不谓之教育不上心,也不谓之同学们不用功,但却碰上考试,成绩老是上不来。夏奋强接过了这个烫手山芋,还是那样的数学课,还是那样的同学,结果却大不一样,同学们的接受能力突然地增强了,考试成绩一下子蹿上去了。豆芽儿回想过这个问题,回想不明白时,就去认真观察夏奋强老师,发现他长得那么精神帅气,在课堂上,绝不刻意扎势,把自己装得像个教书育人的老师一样,撬开同学们的嘴巴,像喂牲口似的,把一个一个的字符变成草料,一把一把地往同学们的嘴巴里填。他是特别的,一张笑眯眯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的羞涩和怯惧,在讲台娓娓讲来时,还在黑板上很有条理地刷刷写着,讲和写配合得十分默契,再难的题目就都变得不太难了。更为难得的是,夏奋强老师,在个别同学遇到难解的题目时,他还和同学挤坐在一条板凳上,把自己也变得像个中学生一样,与同学们一起提问,一起假设,让同学们感觉得到,他就像个高明的厨师,把所有难解的题目,艰涩也罢,难懂也罢,全都切得碎碎的,揉得绵绵的,只需同学们伸出舌头,轻轻地一舔,就都能很好地吃进肚子,很好地消化掉。有时,甚至不用舌头,只需鼻子轻轻地嗅一下,也便能够很好地吸收并消化。
  夏老师可是太有趣了。从严肃的课堂下来,他就不是老师了,更像一个学生一样,和同学们玩在一起。不能否认,课堂下的夏老师才是可爱可亲哩。他太爱唱信天游了,一唱就唱信天游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过一道坡,又一道坡
  道道坡上石头多
  前头大脚扎得稳
  后边小脚踏不定
  
  走一道梁,又一道梁
  道道梁上大树多
  大树下面乘一乘凉
  小脚大脚相跟上
  
  过一道河,又一道河
  上河漂下来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丢下母鹅叫哥哥
  
  看着豆芽儿和任能仙跑过来,夏奋强老师挡在了她们的前面。
  顾不得其他了。便是夏奋强老师挡在前面,豆芽儿和任能仙也要绕开几步,从他的身边跑过去,去撵刮风似跑得远了的豆饼儿和蛮牛、二狗、黑猪他们。但是豆芽儿和任能仙快速抡摆的胳膊,就在越过夏奋强老师的那一瞬间,各人都有一条,被夏奋强老师张开的大手,铁钳一般紧紧地攥住了。
  夏奋强老师是有力的,拉住了豆芽儿和任能仙,就问她们:不在课堂上学习,在大街上乱跑什么?
  呼呼气喘的豆芽儿和任能仙,刚被夏奋强老师捉住胳膊的时候,都还挣扎了一下,想要摆脱他的手掌。一旦意识到,她们不能挣脱时,就又都茫然地盯着夏奋强老师看了。她们看到敬爱的夏奋强老师脸上的真诚,以及眼里的真意,很自然地就不挣扎了。并且呢,突然间变得又像两只面临险境的小兔子,愣怔在夏奋强老师的面前,腿脚和胳膊,还有嘴唇和牙齿,全都很没出息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啊,怎么了呢?
  剧烈颤抖着的豆芽儿和任能仙,把敬爱的夏奋强老师吓着了。虽然他还不晓得两个女同学遇到了什么事,但他可以判定,两个女学生遇到事该是很严重的。他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下来,要为两个颤抖的女同学撑腰了。
  夏奋强老师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豆芽儿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有牙齿得得的磕碰声。
  任能仙也张开了嘴,同样是,嘴里说不出话来,只有牙齿得得的磕碰声。夏奋强老师就有些急,给她俩说:别怕,就是天要塌了,地要陷了,说出来咱们一起解决。
  哇哇哇哇……豆芽儿哭了;
  哇哇哇哇……任能仙也哭了。
  在豆芽儿和任能仙求学的镇中学门口,两个涉世未深的女娃儿,张大了嘴巴,哭得鼻啼一把,眼泪一把,哭得学校门前的沟河流水和学校后背的苍茫山梁,也跟着颤抖起来了,呜咽起来了。
  豆芽儿哭着说:救救我哥吧!
  任能仙也哭着说:救救他们吧!
  断断续续地哭诉,连缀起来,让夏奋强老师知道,豆芽儿的哥哥豆饼儿和蛮牛、二狗和黑猪一伙打架了。在哪儿打架呢?夏奋强老师不用多问,心里已经有了底儿,因为此前,他看见了豆饼儿和蛮牛、二狗、黑猪他们,都像刮风一般,向镇街外跑去了。当时,夏奋强老师还喊了他们,让他们回学校去,不要在大街上乱跑。现在,听清楚了事情的严重,他就不能迟疑,带着豆芽儿和任能仙,向豆饼儿和蛮牛、二狗、黑猪消失的方向追去了。
  
  从陈仓大学支教来到山区的夏奋强老师,不敢相信山区中学的教学秩序会是这个样子。他已经观察了好些日子,发现许多同学,人在学校里,心却不知去了哪儿。更有甚者,像豆饼儿和蛮牛、二狗、黑猪一伙,几乎是无法无天,一点儿中学生的样子都没有。对此,学校里的老师,也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这可怎么得了!夏奋强老师深深地忧虑着了,在课余的时间,以及星期日的时候,他还去了近旁的一些山村里,进行家访和社会调查。本来呢,夏奋强还想求得学生家长的帮助,一起建设良好的学校风气。可是让他泄气的是,学生的家长,差不多都出门打工去了。
  这是个问题呢!一个如同家常便饭那么普遍的问题,在山区中学支教的夏奋强老师能有什么办法?他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的。在这个日趋严重的问题上,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尽他最大的努力,使这些问题得到些微的化解。
  譬如现在,夏奋强老师带着两个女同学,急匆匆追赶豆饼儿和蛮牛、二狗、黑猪一伙问题严峻的同学,制止他们打群架,甚至无法无天,制造别的事端。
  但是他们出现在现场的时间还是晚了些,一场流血的打斗,在镇街以外的沟河沿上惨烈的进行着。蛮霸的豆饼儿,忍受不了蛮牛、二狗、黑猪们的背叛,他追上了他们,可惜他不像上次征服他们时,手里是拿着家伙的,虽则只是一根树杠,也能打得蛮牛、二狗、黑猪服贴,甘做他的小跟班。这一回,他手里没有家伙,什么都没有,大概是,他已经不习惯使用家伙了吧,追上蛮牛、二狗和黑猪们,便怒不可遏地肉搏起来。这样的肉搏,结果是可以想像的,转眼的功夫,豆饼儿就被背叛了的蛮牛、二狗和黑猪打爬在地上了。
  夏奋强老师和豆芽儿、任能仙,隔着很远的距离,就已听见了那场短暂的打斗,到他们奋力赶到现场时,只见豆饼儿躺在沟河沿,原来光洁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包,并有一条血口子,汩汩地冒着血浆,把豆饼儿躺着的沟河沿,也染得血迹斑驳了。
  豆芽儿和任能仙哭喊着往前扑着……夏奋强老师拉住了她俩,喝止了还欲继续攻击豆饼儿的蛮牛、二狗、黑猪一伙。
  夏奋强老师心疼得直吸冷气。
  夏奋强老师喃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呢?
  夏奋强老师说:可不敢这样了。
  心疼着的夏奋强老师,扑到了豆饼儿的身旁,把他从沟河沿扶起来,掏出他的一条白色手帕,小心地包住了豆饼儿的伤口,并要蛮牛、二狗和黑猪他们,把豆饼儿往镇上卫生院送,在那里做进一步处理。遗憾的是,蛮牛、二狗和黑猪他们没听欧阳老师的指责,一个个脚底板抹了油的猴子似的,溜之乎了。
  只能是夏奋强老师和豆芽儿、任能仙送豆饼儿去卫生院了。倔犟的豆饼儿还死扛着不去,夏奋强老师苦口婆心的奉劝,也不能促使豆饼儿去卫生院。豆芽儿就又流泪了,相跟着的任能仙也流泪了,两个女孩娃的眼泪,软化着豆饼儿的神经,他才听话地,在夏奋强老师和豆芽儿、任能仙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去了镇街上的卫生院。
  十一
  夏奋强老师认为,这样的事情有必要汇报给中学校长的。
  在镇卫生院,由医生给豆饼儿的伤口做了正规的处理后,留下任能仙陪着豆饼儿打点滴,以防破伤风感染,夏奋强老师则与豆芽儿回了学校,去了校长的办公室。
  不巧的是,校长正害着牙疼。
  在夏奋强老师敲开校长的办公室,和豆芽儿站在校长面前时,发现校长因为牙疼,半边脸已肿起老高,像是与谁闹意见,被人打了几巴掌似的。
  夏奋强老师开门见山地说了:校长,有个事给您说说。
  校长的一只手捂着肿起来的半边脸,口齿不清地应着:你说么。
  夏奋强老师就说开了。他是从不断恶化的校风说起的,一层一层地说着,就说到了豆饼儿和蛮牛、二狗、黑猪一伙打架的事。夏奋强老师说得痛心疾首,无限担忧,他说我们教育的责任,是要每一位学生都能得到良好的学习。可是呢,事情不是这样,而是向着反面发展,甚至更糟。对这样的问题,我们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吗?我们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滔滔不绝地反映着问题,夏奋强老师几乎是要爆炸了。他没有注意,牙疼着的校长皱起了眉头,嘴巴吸哈、吸哈抽着冷气,好像他的牙比刚才还要疼,疼得他的眼睛都闭上了。
  夏奋强老师等着校长表态。
  校长却一言不发,从他坐着的办公桌前站起来,踱到一旁的电热水壶前,拿起一个玻璃杯子,接了半杯白开水,就又踱到一旁的矮柜前,摸出一个药瓶来,拧开瓶盖,数着数儿,倒了几粒药片,再又摸出一只药瓶,拧开瓶盖,数着数儿,倒出几粒药片,然后又把拧开的瓶盖,一个一个地拧了上去,把药瓶归到原来位子上,等着水杯里的开水凉着。大概是嫌开水凉得慢了点吧,就又把开水杯子,端到电风扇旁边,摁转了电风扇开关,让飞速旋转的电风扇吹着白开水。
  夏奋强老师感到了热。
  是的呀,已是初夏的日子,窝在沟河边的大山洼里,是一日比一日要热了。
  豆芽儿呢,陪在夏奋强老师的身边,自然也感到了一种心焦难耐的热。
  那是因为夏奋强老师和豆芽儿急吧。是啊,他们能不着急吗?却好,碰上一个牙疼的校长,他却一点都不急,按部就班地做着他吃药的准备,表面上看,似乎不气不恼,不急不躁,其实呢,他的心理随着夏奋强老师的汇报,是在不断变化的,起初他只是心有不满,发展着,变化着,现在已经是很不满,甚至是愤怒了。好在他的修养不错,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倒开水,取药片,开风扇等种种动作,有效地化解着他变得恶劣的心绪,直到夏奋强老师说得口干舌燥,说得没话了,校长才把脸转给他说话了。
  校长保持着很好的说话语气说:你说完了?
  夏奋强老师却还愤愤不平地说:我说完了。
  校长呢,就还保持着他很好的说话语气说,现在的问题多了,像你说的都对,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是你能解决吗?咱是老师,咱教好咱的书就够了,咱还能做什么呢?我给你说,你来学校时间不长,学生们拥护你,说你的数学课带得好,业余时间,还和同学们一起唱信天游,我没有表扬你,但你得知道,我为你高兴啊!咱们学校,几年中考都剃了光头,我这个校长当得脸上没光,我就只有牙疼了。你来了,我还指望你给咱学校打开局面,在今年的中考中打一个翻身仗呢。好好干,我支持你……校长说着,就又牙疼难忍地吸了几口气。
  在夏奋强老师支教来的日子,他所见识的校长,好像特别容易牙疼。他牙疼什么呢?为什么而牙疼?夏奋强老师就不知道了。但在听了校长这一番表白后,他有了一些了解,校长的牙疼和他的担心,有着相似的地方,这便使夏奋强老师对校长有了好感。不过,夏奋强老师还想,仅有同感是不够的,还应行动起来,把他牙痛担心的问题,一一解决掉。
  热水终于放凉了,校长把药片扔进嘴里,喝着凉水服下去,并且示意,他们的谈话可以结束了。
  站在一边的豆芽儿也是有话要说的,就在夏奋强老师无可奈何出门的当儿,急火火地插嘴了。
  豆芽儿说: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太多了,还有网吧,真是太害人了!
  牙疼的校长抬起眼睛,打量着给他说话的豆芽儿,很有点儿不甚理解的样子。
  校长会有什么不理解呢?显然是豆芽儿给他说话的形式和口气了。
  校长没有正视豆芽儿反映的录相放映厅和网吧的问题。他对豆芽儿说:一个中学生,应该知道给老师说话的规矩!
  豆芽儿低下了头。
  豆芽儿知道,她给老师说话,是要先报告的,何况校长,就更应该报告了。因此,豆芽儿为自己的唐突懊恼着了。但她还想给校长强调,镇街上那么多录相放映厅和网吧,是必须管一管的。
  豆芽儿把低着的头抬起来,泪光闪闪地看着校长时,校长的手向他的办公室门口挥了挥。
  校长说:我知道了。
  十二
  
  见风就长的小鸡崽,才有几天时间,就都在院子里自由自在地乱跑了。负责任的老母鸡,眼盯眼望着它的小鸡崽,似乎不想它的小鸡崽乱跑,就一遍遍地追着跑乱的小鸡崽,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拥在它的翅羽下,给它们应该享有的温暖。
  心里羡慕着的豆芽儿,不眨眼地看着幸福的小鸡崽和老母鸡,这就想起她的娘亲了。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跟着老母鸡和小鸡崽转着的奶亲,听到了豆芽儿的叹息。
  奶亲说:是豆芽儿吗?去,给我抓把谷豆来。
  豆芽儿就去抓谷豆了。
  豆芽儿明白她的叹息,她是想娘亲了。如果娘亲在身边,她还会叹息吗?不会的,她不会有叹息。
  头上脸上还包着纱布的哥哥豆饼儿,不知他的伤口还疼不疼,这时也随在老母鸡和小鸡崽一边。谢天谢地,许多日子了,这该是个十分难得的一天,奶亲、哥哥豆饼儿和自己在一起,围着幸福的老母鸡和小鸡崽转,听到奶亲让她去抓谷豆,豆芽儿还扫了一眼豆饼儿,想从他脸上知道,他对老母鸡和小鸡崽,可是会如她一样羡慕?
  抓来了谷豆,豆芽儿给守着老母鸡和小鸡崽的奶亲递在了手里。当然,豆芽儿没忘给哥哥豆饼儿一点,也给自己一点。她看着奶亲,把接到手里的谷豆,一点一点撒给率领着小鸡崽的老母鸡,她还看着老母鸡,一颗一颗地把奶亲撒在地上的谷豆啄食进嘴里……老母鸡吃得真是多,把奶亲撒给她的谷豆啄食完后,豆芽儿催着她哥哥豆饼儿和她一起把手里的谷豆,又都撒给了老母鸡,它还是一颗一颗地,啄食进了嘴里,它脖子上暂存食物的嗉子由小渐大,大得像是一只葫芦。
  吃得很饱的老母鸡,像个富婆一样走得很慢,走上几步,还要停下来,张开翅羽,把它率领着的小鸡崽都扫进来,暖上一阵,然后再走几步,再把翅羽张开来,再把小鸡崽暖一阵……老母鸡牢记着它的责任,在用翅羽不断暖着小鸡崽时,还不忘在院子里找寻小虫子,找到一只了,就叨在尖尖的嘴头上,喂给一只小鸡崽;又找到一只了,就又叨在尖尖的嘴头上,喂给另一只小鸡崽……奶亲跟在老母鸡和小鸡崽子的后边,老母鸡停,奶亲就停……因为手里的谷豆都喂了老母鸡,奶亲跟着老母鸡和小鸡崽,就显得十分的手足无措。
  骄傲的老母鸡,才不理会奶亲的手足无措,在它的眼里,小鸡崽就是它的全部了,它要寻找虫子,寻找到很多很多的虫子,喂养它的小鸡崽。
  看着这样的情况,豆芽儿的嘴张了几张。显然,豆芽儿张了嘴,并不是要从老母鸡的尖嘴上得到一只虫子。她是想张嘴说话的,给她的奶亲说话。
  可是呢,豆芽儿张了几回嘴,都没有说出话来。
  豆芽儿想给奶亲说啥话呢?
  是说豆饼儿的事吗?是的,她要给奶亲说,豆饼儿不好好读书,逃了学去看歪录相;她要给奶亲说,豆饼儿不在外边学好,欺负人家女孩儿;她要给奶亲说,豆饼儿逞凶斗狠和一帮狗獾打架了;她要给奶亲说,豆饼儿再不受约束,怕是要野出大事来的!
  然而,豆芽儿说不出来。
  豆芽儿知道,她给奶亲说了也是白说,奶亲奈何不了豆饼儿,倒回头来,还要说她的不是,说她的失错。在奶亲的意识里,一切错都与男孩儿豆饼儿没关系,错了,也都是女孩儿豆芽儿的错呢。
  这不是说理的问题,是奶亲浓厚的旧观念在作祟。
  满心烦乱的豆芽儿,真不知道她该咋办了。
  在此之前,豆芽儿在夏奋强老师的陪同之下,给镇中学的校长反映了情况,却一点也没引起中学校长的重视。那么严重的问题,就只一句“知道了”的话,把人便打发了。好像只有他的牙疼,才是天下最大的问题。
  给校长反映问题,得不到校长的重视。
  给奶亲说呢,又不好说出来。
  怎么办呢?心绪烦乱的豆芽儿在想这个问题时,她发现老母鸡很艰难地吐着嗉子里的食物。那是它刚吃进去的谷豆吗,在嗉子里浸泡了一会儿,现在就很酥软了。它吐出一粒,就把那一粒喂到小鸡崽嫩黄的小嘴里。这时候的小鸡崽都暖在老母鸡的翅羽下,伸出来的就都是一个个等待喂养的小嘴了。小鸡崽有嘴可以给老母鸡张,豆芽儿有嘴该给谁张呢?豆芽儿想起了村长劳劳子。对,就给他张嘴说么。这么严重的问题,不只有豆芽儿的哥哥豆饼儿,还有他村长劳劳子的儿子蛮牛呢。给他说了,他不能不管。
  主意既定,豆芽儿就又扫了一眼哥哥豆饼儿,她没能从豆饼儿的脸色看到对老母鸡和小鸡崽的羡慕,这使她的主意有了点动摇。因此,在她动身前,很想和她的哥哥豆饼儿说些什么话。
  这样的话就在嘴边放着,豆芽儿说:哥哎,你说咱家漂亮吗?
  哥哥豆饼儿点头说:漂亮么。
  豆芽儿说:这可都是娘亲和爹亲的血汗哩。
  哥哥豆饼儿说:我知道。
  豆芽儿说:咱们的娘亲和爹亲不在咱身边,咱可不敢给娘亲和爹亲丢脸啊。
  哥哥豆饼儿的嘴张了张,他没有说出话来,倒是奶亲听不下去,截住豆芽儿的话说开了。奶亲说豆芽儿多嘴,你哥哥豆饼儿没你懂事?要你指教他!
  豆芽儿还能说啥呢?她不好说啥了,转过脸去,就要从家里出来,去找村长劳劳子了。
  在红漆铁门的口儿上,豆芽儿还是不能忍,又给她哥豆饼儿说了一句话。她说:哥哎,你看老母鸡和小鸡崽,它们多幸福啊!
  说了这句话,豆芽儿就从红漆铁门里出来了。她走在沟河村的街道上,窝在沟河边的村子,是不能像平原上的村子,有规划的发展的,它只能随山赋形,前前后后,高高低低的,便是如此,豆芽儿也感觉到沟河村的变化,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土窑洞,而是砖石的、贴了瓷片的窑洞了。
  可也有不变的。不变的还是原来的街巷,曲里拐弯,坑凹不平,到了雨天,就都是一片深没脚腕的泥泞了。刚下过一场雨,街道上的路就很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拐了几个弯,豆芽儿就看见了村长劳劳子的家了。他的家在沟河村该是最显眼的,别人家的新窑洞,都不及他家的窑洞高大敞亮,不及他家的窑洞突兀洋气,是在一层窑洞上面,又摞了一层。对此,大家是没有意见的,感觉就该如此,谁让他是村长呢?
  要说吧,当个村长也是不容易,除了做好自家的事外,就还必须做好村上工作。都是些什么工作呢?不外乎计划生育、扶贫帮困、良种推广那样一些事情。便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够村长劳劳子受了,都是要尽心尽意地去做,不敢稍有差池,落下了,就拿不到镇上给他的干部补贴。
  总而言之,劳劳子的村长当得是很负责的。
  那一次,眼镜镇长调查留守儿童的生活情况,劳劳子就很负责地陪同着,把全村的留守儿童家庭都跑了一遍。要过年了,他还别出心裁,把全村父母未能回家的留守儿童,请到了他的家里,给大家过了个集体年。
  豆芽儿是被邀请的对象,她和哥哥豆饼儿一起去的村长家。她看得很清楚,劳劳子那天是大破费了,除了端出他家的柿饼、核桃、枣儿让他们吃以外,还买了大白兔奶糖、熊猫饼干、金丝猴茶酥让他们吃。吃了碎嘴不算,还摆大席,让他们上了桌子,七凉八热地荤吃海喝了一场。吃喝的时候,劳劳子还表扬了他们中的几个人,豆芽儿是受表扬人中最得宠的一个。
  村长劳劳子说:你们的娘亲,你们的爹亲都不在你们身边,你们不要孤单,有我村长呢,我会为你们操心的。
  村长劳劳子那样说着,话题一转,就说不是过年他不会这么说,你们要对得起在外打工的娘亲和爹亲。豆芽儿就很好,老师说了,在镇中学里,她的学习成绩是你们当中最好的,你们可要向她学习哩。
  在村长劳劳子家集体过年的孩娃儿,当时都鼓了掌……掌声一毕,村长劳劳子还和来他家过年的孩娃们玩起了游戏。这是个很传统的游戏哩,村长劳劳子说他们小的时候都玩过,但是现在的孩娃很少玩了。村长劳劳子带头玩着,兴高采烈的孩娃儿跟上便疯了一样的玩起来了。豆芽儿听说这个游戏的名称叫“鹞子抓鸡崽”,玩的时候,村长劳劳子扮作了老母鸡,选出一个身强体壮的孩娃扮鹞子,其他孩娃都是小鸡崽,躲在村长劳劳子的身后,一个抓着一个的后腰,列成一条长队在假作了老母鸡的劳劳子保护下,与凶恶的鹞子百般周旋,躲着鹞子的抓扑和撕咬。豆芽儿记得,那一天被选为鹞子的有村长劳劳子的儿子蛮牛,还有她的哥哥豆饼儿。两只凶猛的鹞子前腾后挪,左扑右抓,玩闹得喊声一片,叫声一片。
  
  玩了“鹞子抓鸡崽”的游戏后,村长劳劳子还和孩娃儿大唱信天游。是村长劳劳子先唱了的,他唱的是《毛女观灯》:
  
  我唱正月正,毛女来观灯
  长街市耍龙珍,灯影上闹哄哄
  
  我唱二月二,二相公来担水
  走一步摇三摇,呼啦啦三两回
  
  我唱三月三,毛女不耐烦
  手拿上芊芊,呼啦啦抽洋烟
  
  《毛女观灯》是曲流传深远的信天游,村长劳劳子会唱,豆芽儿他们也会唱。于是,村长劳劳子起头一唱,豆芽儿他们跟着也唱起来了:
  
  我唱四月八,毛女梳头发
  头上又梳水磨云,脚扎海棠花
  
  我唱五月五,庄稼汉扛锄头
  浑家老小都吃够,悠悠往回走
  
  我唱腊月腊,毛女坐娘家
  骑毛驴戴翠花,看一回老妈妈
  
  信天游唱到了“老妈妈”,呼啦一下,把在村长劳劳子家吃席的孩娃儿都唱哭了。但不管怎样,豆芽儿想起那一天,心里还是快活的,特别是村长劳劳子带头和孩娃儿玩的游戏,都因为“老母鸡”的奋勇保护,没有让一只小鸡崽受伤害……现在,想着这并不久远的美好时刻,豆芽儿就很有信心地往劳劳子的家走着,她走着甚至还兴奋了起来呢,心想她的问题,给村长劳劳子说了,应该是能解决的。
  不巧,村长劳劳子不在家。
  豆芽儿听说了,上头来了技术干部,要在沟河村推广良种土豆种植,村长劳劳子陪同技术干部上坡下洼到地里去了。
  人在沟河村就好,豆芽儿决计要去找一找了。转了半条沟,又翻了半截山,在一个背阴的山洼洼里,豆芽儿找到了村长劳劳子。果然,他和上头来的技术干部在一起,指指点点地,豆芽儿跟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就这么定了,沟河村的土地,是适合良种土豆种植的,小片试验,就从这块山地开始。
  决定下这件事后,村长劳劳子的脸转向了豆芽儿,问:你来做什么?带头推广良种吗?
  豆芽儿听得出村长劳劳子的调侃口气,她说:我有别的事。
  是豆芽儿沉重的面部表情和言语吧,村长劳劳子不再调侃了,说:别的甚事?
  豆芽儿拽了拽村长劳劳子的衣袖,把他往旁边拉了拉,说:你可得管事哩。
  村长劳劳子让豆芽儿慢慢说,说清楚。豆芽儿便稳了稳情绪,把他哥豆饼儿和蛮牛打架以及不好好学习,勒索欺负同学,钻在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里,没黑没明看歪歪录相的事,备细说了一遍。因为说得上心,豆芽儿眼里又水濛濛的了。
  村长劳劳子听得还算耐心。
  听到最后,村长劳劳子的眉头拧了起来,他死盯着豆芽儿看,不知她还会说出什么惊惧的事情来。直到豆芽儿说完了,不再说了,村长劳劳子才小心地问:你说的可是实情?
  豆芽儿水濛濛的眼睛,一下子珠泪满溢,滚出眼眶,挂了她一脸,轻轻地点一下头,就有数不清的泪滴砸在脚下的土地上。
  村长劳劳子也点头了。
  村长劳劳子说:你哥豆饼儿和蛮牛打得咋样?有谁受伤了?
  豆芽儿没有答话,依然流着眼泪,村长劳劳子就明白,他的儿子蛮牛把豆饼儿打伤了。于是,他安慰豆芽儿,让她回去,他一会儿到她门上去,看豆饼儿伤得怎样?要打针吗?要住院吗?
  村长劳劳子这么说,豆芽儿是很受安慰的。但她心里还有更大的问题压着,那就是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和网吧了,那么肆无忌惮地开在镇街上,啥都敢放,这可怎么得了?豆芽儿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给村长劳劳子说了。
  殷勤肯干的村长劳劳子,对豆芽儿反映的这一问题,显然是束手无策的。他劝豆芽儿回去,把自己的书念好。
  豆芽儿还想强调她的意见。村长劳劳子却已抽身走了。
  十三
  夏奋强老师被人打了。
  也不知道是谁打的。能记起来的是在那个细雨迷濛的初夜,夏奋强老师从镇中学的大门里出来,想在夜色里散散步。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无论刮风下雨,只要不是风太大,雨太猛,他都会赶在这个时候,出了校门走一走的。他走着嘴里还不由自主地哼唱他唱熟了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走一个村,又一个村
  个个村上狗咬人
  不咬前面梁山伯
  单咬我后面祝英台
  
  走一眼井,又一眼井
  个个井上打水人
  只见过井绳缠辘辘
  没见过辘辘缠井绳
  
  走一座桥,又一座桥
  个个桥下水滔滔
  对对水鸟水上漂
  咱二人好比鸳鸯鸟
  
  夏老师就这么心情不错地哼唱着信天游,在这个初夜走着呢,却走出了问题。他刚从校门口出来,往旁边的路上走了几步,拐过一个墙角,就有飞窜而出的几条黑影,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喊不出声来,然后拖着他,像拖着一条装满谷豆的布口袋,一直拖出镇子,拖到沟河的一个拐弯处,你一拳,他一脚地暴打着。开始,夏奋强老师还用胳膊左挡一下,右挡一下,而且嘴里还说你们想干什么?人家也说话了,说没别的什么,就是想在你身上练练手。这是什么话呢?练手,一个支教来到山区中学的大学生,又不是沙袋,凭什么拿他练手呢?夏奋强老师就大声地斥责他们了,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侵犯他人身体就是犯法?可他的斥责并不能阻止人家的拳脚,相反,好像更加激起了他们的斗志,踢打得就更密集,就更狠毒了。
  不知是哪一个人,操着本地人的口音,回答着夏奋强老师,说咱们干的就是犯法的事,放个录相,开个网吧,碍着你啥事,给电视台反映,砸咱们的饭碗,打你还是轻的了。咱们不要你的命,只是让你长点记性,不该管的事你就少管。
  那人给他说着话,也不知是谁飞起的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夏奋强老师的面门上,他感到天旋地转,意识从他身上,像根细软的丝线,慢慢地被人抽走了。
  夏奋强老师昏睡在沟河的拐弯处,是被渐下渐大的细雨浇醒的。醒来后,他只觉头疼恶心,想要呕吐,却呕吐不出来,静静地又躺了一会儿,这才用手撑着泥土,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张开了口,向着还有灯火的镇街上喊了两声,他想,他的喊声不小了,但却像抛出的两个石块,砸向的只是绵软的夜幕,没有人听得见。摇晃着身子,夏奋强老师就只好自己往镇街上摸了。
  浑身泥水的夏奋强老师晃晃荡荡地摇进镇卫生院,把卫生院值班的医生和护士吓着了。大家一拥而上,扶胳膊的,搀身子的,把他弄进急诊室,脱了他身上的衣裳,擦了他肌肤上的泥水,不用过多诊断,就很清楚地得出了结论,夏奋强老师被人打了,打得还不轻呢!
  豆芽儿是在来日的课堂上听说了这件事的。
  当时,由镇政府倡议,利用课堂时间,向同学们号召,给他们在外打工的娘亲、爹亲填写心愿卡。
  心愿卡的制作真是精美呢。也不知运用了怎样的印刷技术,在手片大的一张白色硬板纸上,凸印了藤蔓式的花边,上边是一行“留守儿童心愿卡”的艺术字,下边两个角上,是一男一女两个满脸喜气的卡通画儿童。
  豆芽儿把心愿卡接到手后,想了一阵,却一时不能动笔,她不知道,该在上面写上什么话好。恰在这时,巡查到学校来的眼镜镇长,进了他们初三班的教室。代课的老师,忙不叠地把眼镜镇长往讲台上请,眼镜镇长摆手拒绝了。他在课桌留出的通道上走,拿眼扫着人手一份的心愿卡。他看到了,有些同学已把自己的心愿写在心愿卡上了。
  眼镜镇长看见,有同学写的是:我想对娘亲、爹亲说,你们打工辛苦了!
  眼镜镇长看见,有同学写的是:我希望娘亲、爹亲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不要外出打工,而是安静地守在家里,守着我们。
  眼镜镇长看见,有同学写的是:同在蓝天下,无论什么样的孩子,无论什么样的人群,都应该互助互爱,共同成长。
  眼镜镇长走着看着,他看见大多数的同学都在心愿卡上写了自己的心愿。这些心愿,有些看得眼镜镇长一脸的微笑,有些则看得眼镜镇长直皱眉头。
  要知道,眼镜镇长策划的这一活动,可不是想听大家诉苦的,便是小小的抱怨,也是对他苦心孤诣策划这一活动的讽刺。他的本意是,让留守在家的孩娃儿,通过心愿卡的方式,给打工在外的娘亲和爹亲捎去一份祝福,报去一个平安,说孩娃儿在家乡生活得很好,学习得很好,让娘亲、爹亲们放心,好好在外打工,赚回钱来,建设美好新家园。
  
  老师在发心愿卡的时候,把眼镜镇长的初衷都给大家讲了。但是呢,孩娃儿就是孩娃儿,听得懂倡导者意图的,就照着那个意图写了,听不懂倡导者意图的,就依着自己的感受、自己的心愿写了。
  很显然,豆芽儿是听懂了倡导者眼镜镇长的意图的,而且是,她对眼镜镇长的感觉很是不错,他不仅负责着全镇的政治、经济生活,还对留守在家的儿童生活十分关心。春节前,眼镜镇长深入山村人家,调查留守儿童的学习生活情况,向留守儿童表示慰问,倡导在家过春节的家长,认领留守儿童去他们家过年的活动。这样的活动,应该是不错的。现在,又搞“留守儿童心愿卡”的活动,让留守儿童与出门打工的娘亲、爹亲,通过一张印制精美的卡片进行情感交流,凭着良心说,也是一个不错的活动。可是呢,豆芽儿有满腹的话要写在心愿卡上,却在此时此刻,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豆芽儿感觉她的心像泡在醋里,酸涩酸涩。
  恰在这时,眼镜镇长巡视到了豆芽儿的身边,她不能再犹豫了,提起笔来,在那个精美得叫人心颤的心愿卡上写道:娘亲啊,爹亲啊,你们知道吗?咱们家的老母鸡孵了一窝小鸡崽,它们是幸福的,我羡慕它们。
  豆芽儿这么写着时,意念中便出现了奶亲孵出的那窝小鸡,想像人间,能如老母鸡和小鸡崽一样生活着,该是多么美好啊!
  豆芽儿甚至在心里说:我们的生活是富足了,可我们还需要温暖,谁来温暖我们呀?
  豆芽儿在心里这么念叨着,竟然感到一丝寒意,是从身子骨冷到心头上的寒意呢!豆芽儿吃惊了,在这个天气大热的初夏时节。
  老师让同学们互相交换心愿卡,让大家感受各自不相同的心愿。
  就在大家相互交换阅读心愿卡时,豆芽儿收到了一个小纸条。从字迹上看得出来,纸条儿是任能仙写给她的。
  任能仙在纸条上告诉豆芽儿,夏奋强老师被人黑打了!
  十四
  是谁黑打了夏奋强老师?为什么黑打夏奋强老师?
  人坐在课堂里,心已经飞出了教室,飞到了躺在镇卫生院病房的夏奋强老师身边。豆芽儿不明白,那么好的老师,怎么可能挨了打呢?
  是他得罪了谁呢?
  这么想着时,豆芽儿心里就有些明白,是她敬爱的夏奋强老师把镇街上开着录相放映厅和网吧的人得罪下了。
  豆芽儿记得,她给夏奋强老师说了录相放映厅和网吧的问题后,夏奋强老师的反应是强烈的。当时,他的手里刚好拿着一支水性笔,只见他咬牙听着豆芽儿的讲说,手中的水性笔无辜地一声脆响,“咔吧”被他捏得断成了两截。
  因为有在校长面前失败的教训,夏奋强老师给豆芽儿说,这事你说给我就不要再说了,我来想办法,给派出所反映,他们要是还不管,我就到镇政府去反映,不信他们还能肆无忌惮下去。
  也不知道,夏奋强老师给派出所和镇政府是怎么反映的,人家又是怎样的态度,豆芽儿一概不知。捱了些时日,市上的电视台来了记者,扛着摄像机,把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和网吧全都扫进了镜头里,并且到镇中学来,找了夏奋强老师,让他对着镜头说了一席话。回去后,即以专题调查的方式,在电视台连播了几天。在电视屏幕上,有画面,有记者现场报道,还有主持人的评论,对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和网吧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评。夏奋强老师的形象,也出现在了电视屏幕上,他的表情是愤怒的,言辞更是严厉的。他说了,录相放映厅在阴暗的角落,容留未成年人大肆观看暴力色情影片,这已不是健康不健康的问题,而是彻头彻尾的犯罪。夏奋强老师说到后来,还举起拳头,在空中有力地挥了一下,继续说,对此问题,必须坚决铲除,决不能姑息迁就,更不能放任自流。
  豆芽儿遗憾,那么精彩的镜头,她一概没能看见。
  豆芽儿看见的是,在市电视台曝光了镇街上的录相放映厅和网吧的问题后,从县上来了几辆警车,下来了许多大盖帽,手持枪支和手铐,挨门齐户,把所有录相放映厅和网吧扫荡了一遍,缴获了一大批录相放映器材和电脑设备,堆放在镇街上,着人找来两个十八镑的大铁锤,大家轮换着,把那些录相放映器材和电脑设备,一件一件,砸了个粉碎。
  这样的场面,豆芽儿看得既解气,又舒心。她记得,当时的镇街上,围了许多人,有学生,有山民,还有配合行动的派出所民警和镇政府的干部。
  眼镜镇长当时就在现场,不晓得他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时的他,可没有深入留守儿童家庭、以及在镇中学的教室里布置大家填写留守儿童心愿卡时那么从容。其时的他,脸上的色彩,像是多变的霓虹灯,一会儿红,一会儿蓝,一会儿白,总之是,一脸的不自然。
  上边组织的打击活动,像三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去了几个日头,夏奋强老师就被人黑打了。
  这是不要多想的,肯定是录相放映厅和网吧经营者报复了。因为他们知道,夏奋强老师写信给了市电视台的热线中心,请求他们来采访的。而且是,夏奋强老师还不知回避,自己上了镜头,以一个人民教师的身份,狠揭痛批非法录相放映厅和网吧的危害,以及坚决打击的必要性。
  攥着任能仙传来的纸条儿,豆芽儿感觉像是一根尖利的针,扎得她的神经疼。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豆芽儿飞身走出校门,走过总是喧嚷的镇街,到了卫生院,打听到夏奋强老师的病床,走到了他的头跟前。
  忍不住,两股热辣辣的泪水倏忽挂在了脸颊上。
  豆芽儿说:他们打你了!
  头上、身上,几乎裹满了纱布的夏奋强老师,给来看他的豆芽儿挤了一丝笑意。
  夏奋强老师说:只要取缔了那些非法录相放映厅和网吧,我挨一点打值得了。
  豆芽儿声音颤抖地说:咱不能白挨打。
  夏奋强老师说:是哩,咱是不能白挨打。
  豆芽儿说:那你给派出所说了吗?
  夏奋强老师说:说了。
  豆芽儿说:那你给镇政府说了吗?
  夏奋强老师说:说了。
  豆芽儿说:那他们管吗?
  挨了暴打的夏奋强老师,在和豆芽儿一对一的对话中,脸上挤出来的那丝笑意,一点点地消失着,消失殆尽后,就又是一脸的茫然了。
  恰在这时,依然牙疼的校长,用手捂着有点发肿的脸蛋,走进了夏奋强老师住院的病房。和校长一同进来的,还有两个豆芽儿从没见过的人,他们一人怀里抱了一束鲜花,一人手里提了两盒礼品。
  校长还记得豆芽儿,一进病房,就把豆芽儿支出去了。但是豆芽儿没有走远,她站在病房门外,听校长给夏奋强老师介绍,来人是县教育局的领导,看望你来了。校长的话音一落,来人就是一番热情的问候。豆芽儿想得到,来人把他们捧来的鲜花献给夏奋强老师了,同时也把提来的礼品交给夏奋强老师了。
  夏奋强老师也对来人表示了谢意。他说了:领导那么忙,还来看我,真是不好意思。
  周到客气的问候一结束,病房里安静下来了。那样的安静是怕人的,有种无处着落的心慌。这么硬扛了一小会儿,还是校长说话了。
  校长给夏奋强老师说:鉴于你目前的情况,组织上决定,你的支教任务到此完成了。
  十五
  逐客令!这个在中学课本上学到的词儿,像三颗尖利的钢钉,牢牢地锲进豆芽儿的脑子里了。这可不好,夏奋强老师有什么错吗?时间没到,就撵人家走,有这样的道理吗?豆芽儿想不通,便只有悲凉了。
  躲在卫生院病房的门外,豆芽儿听到校长说出那句话时,她真想闯进去,和校长讲理的,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冒然闯入,而是悄悄地退出卫生院,想着她该去找眼镜镇长的,给他说说,不要撵夏奋强老师走。
  已经走到镇政府的门外了,豆芽儿却没有进去。她感到自己的单薄,就又转过身,移脚动步,回到镇中学,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好朋友任能仙,两个人一拍即合,决定双双到镇政府去,向眼镜镇长求情,希望他能帮忙,让夏奋强老师不要走,留下来,带好她们初三年级的数学课。
  马上就要中考了,夏奋强老师的数学课是个关键哩!
  
  主意这么定下来,豆芽儿和任能仙便结伴而去了。走到镇中学的校门口,又遇见了侯红琴,过去不怎么亲近的同学,因为近来的一些事情,一下子走得近了。她问豆芽儿和任能仙,你们一脸的诡秘,是要干甚去呢?豆芽儿和任能仙就告诉了侯红琴,说是校长他们要撵夏奋强老师走,她们去镇政府,要找眼镜镇长,求他帮忙,留下夏奋强老师。
  没有犹豫,侯红琴自觉和豆芽儿、任能仙走在一起,向镇政府走去。
  三位初中生,对眼镜镇长的感觉是不错的,他在春节前深入农家小户,访问留守儿童的情况,鼓励有条件的家庭认领留守儿童回家过年……这一切,给她们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便是前些日子,眼镜镇长还亲自到学校来,组织中学生给出门打工的娘亲爹亲填写心愿……种种迹像表明,眼镜镇长是关心她们的,她们有困惑,不去找眼镜镇长还能去找谁呢?
  三个中学生把全部的的希望都寄托在眼镜镇长的身上了。
  在装修得颇为豪华的镇政府大门口,满腹心事的三个中学生被看大门的人叫住了。
  看门人喊:哎哎,干甚呢?
  这位看不出年龄的人,问的是一句多余话。干甚呢?来镇政府还能干甚?能是逛庙会吗?三个中学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他:找人。
  看门人问:找谁呀?
  看门人显然是喝了酒的,猪肝色的一张脸,还腾腾地冒着酒气,三个中学生看了,心里不免有些厌恶,可她们不敢表露出来,只说:找镇长。
  看门人问:找哪个镇长?
  三个中学生说:眼镜镇长。
  看门人乐了。在他的生活经验中,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镇政府的镇长几年换一茬子,现在就有九位,侯镇长、朱镇长、苟镇长……一串子的镇长,谁是眼镜镇长呢?看门人摇头摆手,说这里没有眼镜镇长。
  三个中学生急忙辩白,说:怎么能没有呢?前些日子还到中学动员大家填写心愿卡的。
  看门人不知道啥是心愿卡,很坚决地把三个中学生挡在镇政府的门外,让她们不要胡缠,并肯定地说:这里没有眼镜镇长。
  和看门人是说不清了,豆芽儿带头,三个中学生要往镇政府的院子闯了。这是个办法呢,豆芽儿在前边冲,看门人去揽她,任能仙和侯红琴躲开来,从一边也往镇政府的院子冲,看门人放开豆芽儿,又去阻拦任能仙和侯红琴,豆芽儿却趁机窜了进去。看门人失了急,放开任能仙和侯红琴,跑进院子去追豆芽儿,结果是,任能仙和侯红琴也都跑进了院子。看门人没有经过这样的事,顾此失彼,在院子里没头蜂似瞎追乱跑,一会儿追豆芽儿,一会撵任能仙,一会扑侯红琴,把他追扑得头上直冒汗,呼呼吹出的热气,酒精味儿就更大了。
  看门人终于有所意识,凭他一个人,是奈何不了三个中学生的,于是,他张口吼起来。他的声音大得像驴叫:出去!出去!还中学生呢,干脆一伙野女子。
  大概是,镇政府的干部正在午睡吧,空无一人的院子,就只有看门人的吼喝和三个中学生的脚步声了。
  贴了白色瓷砖的办公窑,都是朝着向阳一面的,窗子和门并排而立,外边还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嚎吵着的看门人和豆芽儿她们,发现有一扇窗子,被人从里边推开了,紧接着,就还有两扇三扇的窗子哗啦哗啦被人推开,探出一颗一颗的脑袋,看着院子的风景。他们的神态各不相同,有恼怒犯困的,有兴灾乐祸的,这一切都很清晰地映入豆芽儿、任能仙、侯红琴的眼睛里了。她们在和看门人像玩美国卡通电视片猫和老鼠的游戏一样,追扑躲避着,吼喊啸叫着,其实就是为了引起镇政府的重视的,她们要见眼镜镇长,他在吗?豆芽儿和任能仙、侯红琴从那一颗颗探出窗口的脑袋里,想要找到眼镜镇长,却还意外地发现,在那些未打开的玻璃窗后,差不多也都躲着一颗脑袋,把眼睛贴在窗玻璃上,诡秘地窥视着院子里的风景。
  猫和老鼠的游戏,在看门人和豆芽儿、任能仙、侯红琴之间还演出着,就有一扇紧闭的窑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来的正是眼镜镇长。
  豆芽儿眼尖,先看见了,因为情急便喊了起来:眼镜镇长!
  任能仙、侯红琴也像遇到了救星,急切地喊了:眼镜镇长!眼镜镇长!
  围追堵截的看门人,听到三个中学生热辣辣的叫喊,便停止了他的追拦,面向一步步走来的眼镜镇长,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不尴不尬地苦笑着。
  探在窗口上的脑袋,一颗一颗全都缩回去了,便是隐在窗玻璃背后的眼睛,也都退缩得没了踪影。眼镜镇长是年轻的,阳光的,他昂首挺胸,很是干部地走到三个安静下来的中学生跟前,问他们有什么事?
  因为激动,三个中学生一时有些语塞,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又低一下头,抬一下头,心怯怯地说不出话来。
  倒是眼镜镇长记性好,说他见过豆芽儿,并说她是沟河村的吧。
  是这样,豆芽儿带头开口说话了:夏奋强老师被人打了!
  眼镜镇长说:我知道了。
  豆芽儿就又说:夏奋强老师挨了打,不把打他的人揪出来,却要撵他走,我们不放心。
  眼镜镇长诧异了,说:你们不放心?
  任能仙、侯红琴便插进话说:是哩,我们不放心。
  眼镜镇长就严肃了神情,告诉三个“不放心”的中学生,让她们尽量放心好了。眼镜镇长说,你们的职责,是把学习搞好,其他事情,有镇政府哩,我们会全力安排好的。眼镜镇长这么说,豆芽儿知道她们没有把话交待清楚,先说夏奋强老师挨打要抓凶手,其实只是一个话题。她们来找眼镜镇长,是还有话题的,是想要留下夏奋强老师,给她们把初三年级的数学课带下来。
  豆芽儿就把脸对着眼镜镇长,说:我们不放心的是我们的学习,眼看要中考了,夏奋强老师带的是数学课,他们撵他走了,谁带我们数学课呢?
  任能仙和侯红琴跟着豆芽儿也说:是哩,谁给我们带数学课?
  眼镜镇长还算有耐心,认真地听了豆芽儿她们的叙述,安慰她们:去念你们的书吧,我问一下学校,看他们怎样安排。
  还有什么要和眼镜镇长说呢?三个中学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眼望着眼镜镇长,不约而同地鞠了一个躬,说了声谢谢镇长,就都转身出了镇政府的院子。
  她们听见眼镜镇长对着她们的后背说:去看望夏奋强老师了吗?告诉他,镇上的安定团结,是要顾及的呢。
  十六
  安定团结,什么意思呢?三个中学生并没有多想,当时她们都沉浸在勇闯镇政府的喜悦中,感觉那对她们来说,不啻一种精神鼓励。也就是说,连镇政府她们都敢闯了,还有什么门不敢进呢!
  前面就是镇派出所,有点儿萎顿的大门外,却威风凛凛地停着两辆警用摩托车。豆芽儿她们在走过这里时,没有怎么想就走过去了,走了几步,却突然想起,不妨拐进派出所里去,问一问夏奋强老师被打的案情,心里或许能安静一些。于是,豆芽儿和任能仙、侯红琴相互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立即转过头来,走进了派出所大门。
  值班室里的几个人,有穿警服的,也有没穿警服的,他们正在打扑克牌,打的是哪种牌路,三个中学生看不懂,只见几个参加的人,脸上都贴着纸条,白花花的,像是戏台上戏子挂着的假胡子,又喊又叫,骂骂呱呱,打得不可开交。豆芽儿她们等了一会儿,看他们打完了一局,这才大着胆子问话了。依然是豆芽儿先开口,她说:我们是镇中学的学生,想问夏奋强老师被打的凶手抓住了吗?
  打牌的人中,有个脸上纸条贴得特别多的人,一把揪下脸上的白条子,看了一眼站在值班室门外的三个中学生,也不回答她们的问题,侧过身子,只想自己离开值班室。可他没有走离,早有和他打牌的人,抓着他的衣襟,要他清了账再走。
  抓他衣襟的人指派其他人说:数一下,所长从脸上揪下多少纸条。
  数纸条的人就说:不多不少,刚好十条。
  抓他衣襟的人说:好啊,所长你不要赖账,输就输了,放干脆点,掏钱出来。
  被称为所长的人却不认账,说他们设局捉他,他不能掏钱,有钱也不掏。事情眼看僵在了那里,豆芽儿和任能仙、侯红琴,就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头,又抬起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好了。再看为了打牌输赢还纠缠在一起的所长他们一伙,三个中学生意识到,任凭她们在派出所里要问什么,都是得不到回答的。
  无可奈何,豆芽儿她们打算离开派出所了。但她们觉得不能就这么离开,就给纠缠不清的几个人说:夏奋强老师是为举报录相放映厅和网吧的问题被打的,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知道,就看你们派出所怎么办了!
  这几句话说得太解恨了,豆芽儿她们往出走的脚步,踩得就很响。可是她们没有料到,值班室打牌玩的人,包括被称为所长的人,都大声野气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声,很自然地淹没了豆芽儿她们的脚步声。
  有什么好笑的呢?豆芽儿她们是想不通的。
  后来呢,便是她们回到镇中学,仍然想不通,派出所值班室里的人为什么笑。总之,那样笑,让她们很不快活,很不舒服,甚至很是厌恶,很是鄙薄了。这么想着时,三个中学生毫没来由地,也笑起来了。
  这样的笑是太浅了。没有怎么笑出来,就已突然地刹了车,那是因为她们看见,刚才还在派出所打扑克牌的几个警察,从镇中学的校门里进来了,他们去了校长办公室只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他们押着一个人出来了。豆芽儿看得清楚,那个戴着手铐的人就是头上脸上还扎着纱布的她的哥哥豆饼儿!
  脸上浅浅的笑意僵住了,一会儿便都梨花带露似的全是悲怨的泪水了。
  豆芽儿不知道任能仙和侯红琴尖叫了没有,总之,她听见了她的尖叫,是打心里尖叫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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