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樵山杀人案
2011-12-29李孝兵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3期
一
尸体是村里一个放羊的叫丁老四的发现的。丁老四当时“呀”地暗叫一声,跟个京剧武生样,一个倒栽葱打岩石上摔将下来。手里的旱炯袋甩出去十几米远,火星四溅没入一蓬带着露水的芭茅草中。丁老四摔下岩石顺着山势一路翻滚,衣服撕扯得稀巴烂,东一块西一块挂在身上。胳臂手掌腿和膝盖拉出一道道的血口子。滚到半山腰才爬起来,没命地往村子跑,跑到村口才喊出声来:杀人……杀人……杀人啦!
北山又叫樵山,山不高,山势险峻,连绵百里。山上怪石嶙峋。除了一窝一窝石头,整个山都被蒿草和灌木覆盖着。山上历来是埋人所在,坟头稀稀落落掩藏在灌木丛中。近些年更有野猪豺狼出没其间。村人平常极少上去。丁老四是个五十多岁的光棍,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平时放羊也只放到半山腰上。那天早晨因为一只秃鹰惊扰了羊群,一只半大的山羊仓皇之间窜上山头。丁老四据说是一路寻羊过去,才攀上了北山山顶。
事实不到山顶,离山顶还有三十多米。有一块巨石伸将出来,石头下有一小片平地,村人称作老鹰嘴的地方。尸体呈半俯卧状,趴在老鹰嘴的一小窝石头上。
刑警刘和同事们赶到的时候,死者的头颈早被乡派出所小尤折了一大束艾蒿盖住了。
死者是个女性,尸长在一米六五以上,体形苗条,衣着整齐。现在是九月下旬,山里天气很凉了。死者穿得却不多,上面是淡蓝色运动短袖丁恤,下面一条青灰色的九分牛仔裤。裸露的双臂皮肤白皙。叫人诧异的是一双脚,光光的,套着肉色的丝质短袜,脚上没有鞋子。
派出所小尤拿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挑开盖在死者头部的艾蒿。
刑警刘和同事们顿时屏住了声息。
刘并且蹙紧眉头,眼睛眯缝起来。
血,一大滩棕黑色的血,柏油一样凝滞在死者的头颅底下,表面掺杂了少量的絮状白色脑浆状物质。伤口在后脑勺上,半个后脑几乎碎完了,完全凹陷进去,像一只摔碎的西瓜。挑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在脑后被扎成马尾。如今揉进了柏油一样的血浆里,显得又脏又乱。
要命的是表情。身体往前趴着,半张惨白的脸孔扭转过来,就像猛然回头一样。只是那种扭曲所呈现出的角度,绝不是一个活着的人所能轻易完成的。眼睛睁着,斜斜地从地上盯着你。如同正在藐视你。
作为刑警,刘目睹过各种各样惨不忍睹的杀人现场,但是受害者如此栩栩如生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难怪放羊的会打岩石上摔下去。据说最先看到尸体的是那只乱跑的羊,那羊先于丁老四摔下山来,并且就此一命呜呼了。
受害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姣好,眉目清秀,额头饱满无纹。左侧面颊上有几个青春痘留下的小坑。灰白的双唇微微开启。眼睛——刑警刘还是克制不住去望她的眼睛,那双杏仁一样的眼睛,大大地睁开,直直地盯着你。猛一看是盯着你,靠近了仔细探究,瞳孔早已散开了,里面空空洞洞。似乎蒙了厚厚的水汽,有一大颗眼泪呼之欲出。看了让人非常难受。
无论从穿着打扮,还是肤色身段,这个漂亮的女孩都不像是本地人。首要任务是查找尸源。可是没有找到一样能够证明女尸身份的东西。现场除了一具尸和一滩血,别无他物。就连一个有价值的脚印都无法提取,它们早被先期赶到的村民破坏了。刑警们反复搜索,也就找到了两块疑似凶器的带血的石头。它被小心翼翼地捡进了塑料袋HULMOo2ZLkBixwsf3ykjepnMf35zJQYTviajN98nXBE=里。
围观的都是早起的村民,被拦在十米开外。村民们穿着厚厚的秋衣,高高矮矮站成一片,好几个人光脚穿一双草鞋,显示出这里的贫穷。他们肤色黝黑,头发蓬乱,脸庞削瘦,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出彩的,显示出和你一样,是有智慧的生物。他们一直窃窃私语,就像山风吹过岩石。尤其是尸体脸上的艾蒿挑起时,人群里几声别样的惊异和惋惜声,逃不脱刑警刘的耳朵。
同事们搜索现场的时候,刑警刘在派出所小尤的协助下,对现场的村民逐个走访。
村民们是畏缩的,他们见到警察本能地后退。最终在刑警刘锐利的目光和派出所小尤“红塔山”香烟的双重攻势下,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期期艾艾地提供了一个极其有价值的线索。
这这女娃,我我见过。
什么时候?
昨昨天晚上。
在哪见的?
集上。
具体什么时间?
七七七点多钟吧……
抽根烟,别急,慢慢讲。
谢谢谢谢,我我不急,我慢慢讲。
这这女娃一看就是个外乡人,洋气。最最后一班车下来的。都七点多了还问樵樵山怎么走……
就一个人?
就一个人。
有行李么?
有个小小包,皮的,这么大,斜挎身上。天都黑了,我就说——
包,包是什么样?
皮的,这么大,硬的,带子老长,白色的。我就说——
鞋,你见她穿什么鞋了?
这这可记不清了,谁盯她鞋看啊,天又曲黑——
好,说你的吧。
我就说跟跟我走吧。她不大信我。你问二孩,二孩也看到了。二二孩跟我在集上看看录相。她那么扎眼,我可没没没动什么歪心思。
后来呢?
后后来?她不信我不行,我问她到樵山找哪个,她讲找丁作兵。我说是丁有泉家老二,毛毛蛋。她这就信我了。我们一道,还有二孩,我们坐个蹦蹦蹦蹦蹦回来的。天天太晚了,蹦蹦蹦都都不愿意跑。
她在哪下的车?
当然在丁丁有泉家。不是,我们在村口就下车了。我我指给她看的。她自己去的。
从北樵山往下望,村庄像一小片苔藓挤在山窝子里。一条一米多宽的沙石路,顺着山脚蜿蜒通往村外。村子一片青灰色。房舍的建筑大多就地取材。墙体和院子多是石头砌成。房屋低矮,院墙也只砌个半人多高。有的房顶还是茅草的,大部分人家的屋顶都已经换成了青瓦。在这一片灰扑扑的房屋边上,有一栋两层的楼房,十分扎眼地立在那里。墙体呈水泥的灰白色,铝合金窗户远远地反射着熹微的晨光。楼顶有一个平台,一圈是水泥砌的护栏。令人吃惊的是,平台靠边修了个台子,台子上垛了一只圆形的不锈钢水箱,水箱的红色水管,红线似的,一根垂往楼下,一根通往平台上的一台不锈钢太阳能热水器。这可是这一带山村非常少见的玩意。连派出所的小尤都十分惊讶,这可是他的地盘。在这么贫穷的山里,楼房已经很少见了,竞还发现了这么个富贵的玩意。
在武警的协助下,警察包围了村子,封锁了村庄通往外界的出口。
那栋漂亮的小楼,在朝霞的辉映下显得更加气派。小楼依山而建,地基是山体开挖平整出来的。上下各有四间,左边还有几间厢房。楼前拉了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墙一人多高。院门是两扇对开的铁门,漆着朱漆。关得严严实实。
村长被叫来了,好像没睡醒,脸色很难看。吭吭哧哧介绍了这家的情况:这家呢,只有兄弟俩。哥哥丁作民,弟弟丁作兵。父亲丁有泉以前是樵山小学代课老师,十几年前发大水,山洪冲塌教室,丁有泉为救学生叫房子砸死了。两娃的母亲老早就跟人跑了。老大丁作民高中毕业,乡里照顾顶替丁有泉进了樵小当老师。老二丁作兵八年前村里推荐当了兵,退伍了留在安徽打工,一直都没回来。去年底才回来。回来就要地皮盖房子。这楼就是今年春上盖的。完工没几个月……兄弟俩平常话都不多,以前一直不怎么跟人打交道。家里穷么。从前的房子石头的,茅草顶,巴巴大。还是丁有泉父亲留下来的……丁作民三十好几才找个媳妇,前几个月才过门,还是个瘸子。这小楼听说都是丁作兵出的钱。丁作兵去年底才第一次回来,回来就要地盖房子。他这些年在外都干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兄弟俩,关系好像还不错吧。就冲丁作兵能把房子给他哥住着,说明还不赖。以前不行,经常干架!没老人么,又穷,饥一顿饱一顿的。丁作民要老实些,脾气也犟。丁作兵呢,要活络一些。不过他走了这么多年,人变成什么样我们不了解了,不好乱说……
刑警刘和同事们把住铁门的两边,另一些民警散守在院子周围。乡派出所小尤“彭彭彭”擂门。
擂了几下没动静。等候在围墙下的年轻武警,在刑警刘的示意下,搭成人梯,麻利地翻过院墙。
一连跳下去三个。刚一落地,就见到一个瘦削的小个子男子,长头发乱蓬蓬的,架着眼镜。两手扎煞着,呆立在厢房门口。似乎转身要跑,两个武警一个前扑,将他扑倒在地。掐住头颈,下巴死死抵住地面。另一个战士快速打开院门。众人一拥而入。
两个武警把男子反剪双手提溜起来。男子穿着肥大的秋衣,上衣的肩部和肘部打着补丁,皱巴巴的裤子只到脚腕,露出套着草鞋的脚踝。全身抖个不停,双腿不住打颤。脸白得像纸一样。
你是丁作兵?刑警刘带着疑问。
我我不是……
你是丁作民,丁老师。
刑警刘示意先把丁作民放了。
刘站在院子当中,目光像探测器一样,上下左右扫视。与此同时,各路民警几分钟之内就将整座小楼翻了个底朝天。鸡咯咯乱叫,飞过来,飞过去。猪哼哼哧哧,拼命拱栏,试图逃逸。
丁作民摸到墙根站着。牙齿就像两块青石,叭叭叭相互撞击。一个又矮又丑的女人目露惊恐,紧紧囚住他的胳膊。女人肚皮微耸,显出怀孕迹象。
刑警刘的同事从二楼左手房间拎下来一只旅行包。包很大,拉链还没来得及拉,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衣物。除了成团的衣裳,还有身份证,银行卡,手机,零钱和一把黝黑的三角刮刀。另一同事从厨房灶膛里拨拉出一只黑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串钥匙,半包“合肥”牌香烟,一款红色诺基亚手机,一张死者头像的身份证。两包面巾纸,还有半个比石头还要硬的干馒头。
从丁老四发现尸体,到警方包围丁家小楼,前后不超过两个小时。况且是一大早,懒一些的村民才刚刚起床。那个没来得及收拾完的旅行包更加坚定了刑警刘的判断。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盯着丁作民。
丁作兵哪去了?
丁作民刚刚缓下来的身体又抖起来了,眼镜取下来怎么也戴不上。
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刑警刘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他,一动不动。
丁作民哆哆嗦嗦戴上眼镜。牙齿突然一阵暴响。下巴像敲木鱼一样狂敲上颌。
刑警刘陡然厉声责问:你抖什么!
丁作民突然就崩溃了,直挺挺倒在地上,四肢抽搐,两眼上翻,口中的白沫一股一股往外喷。刑警刘手忙脚乱给他掐人中,擦吐沫。他老婆一下一下给他抹胸口。两个民警按住他的手脚。一位民警问:以前犯过么?
他老婆带着哭腔尖叫着说:我不知道!
丁作民抽搐停止了,牙关紧咬,眼睛紧闭。对什么都不再作反应。
刑警刘吩咐民警扩大搜索面,以丁家院子为圆心,先把半径百米之内的房舍仔细搜查。命令尚未传出院门,就听到外面一片喧哗之声。
逮到了!逮到了!
出来!出来!
刑警刘快步走出院门。就见院子西南口的茅厕前围了一大圈人。两个年轻的武警战士手持树棍耙头正在茅厕里捞什么。
原来丁作兵未及逃远。警察已经赶到了。仓皇之下钻进了邻居的茅厕里。乡里的茅厕都是半敞开式的,几根棍棒撑一张化肥袋权作门了。内里面积颇大,能放些粪桶烂筐之类的农具。蹲坑和粪坑连在一起,集采集贮存为一体。粪坑呈圆形,又宽又深。鸡鸭鹅粪,人粪猪粪,漂漂忽忽一大坑,花花绿绿的。里头光线昏暗。不停有人人内小解。丁作兵情急之下下到坑里,头上弄个破筐顶着。躲过一时。
民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捞上来。先是用耙子耙到边上,再揪着头发衣领拖出来。陈年老粪,甲烷富足。他几乎快要不行了,拖上来死狗一样瘫在地上。身上的粪便从脸颊到脚趾,漓漓拉拉,臭气熏天。几乎全村的人都围在丁家门口,村民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几条土狗试探着嗅过去,被民警喝开。
民警接了好几盆水泼上去,他显得清洁点了,人也清醒了点。头微微抬了抬,嘴唇乌青,眼睛虚虚地眯着。他呕起来,呕出一小滩黄浊的液体,一股酸腐的隔夜的酒气弥漫开来。
刑警刘和同事们将他拎起来,塞进警车。
二
丁作兵,男,二十六岁,北樵乡人,高中肄业,当过兵,操普通话。黑,瘦,体格匀称,看起来很结实。警察给他冲刷干净,套上干净衣裳。他比丁作民略高一些,留着板寸。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坐到提审室的掎子里。脚上戴着脚镣,两手分别铐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和丁作民长得很像,只不过更年轻。一双眼睛小而有神,透出一股精明。他先是装疯卖傻,大喊大叫,百般抵赖,拒不交待。
刑警刘一言不发,斜睨着他,眼神里透着轻蔑。担任记录的胖警官索性合上本子。点一支烟,悠悠地望着窗外。
等他闹腾完了,刑警刘冷冷地说:审讯只是走程序,证据足可定你的罪,坦白或者可保命。你是聪明人,自己想吧。
说完刑警刘拉开椅子,慢步出门。
丁作兵刹那间安静下来。他不再扭来扭去。目光虚虚地飘着,脸上暴起了一层疹子。他细声细气地问胖警察:算不算我自首?
胖警察哼了一声,说:算不算法院说了算。不过交待总比不交待好。你跑不掉的。证据确凿,零口供照样定你的罪。
丁作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汗从头发颗里一股一股往外冒。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竟然变得又尖又哑:……人是我杀的……
刑警刘重新走回审讯室,坐到椅子上,打开卷宗。
为什么杀她?
她是……她是……
丁作兵死劲清理嗓子,喉结一滑一滑的。无奈声音仍然像破锣一样。
我不杀她她就要杀我,她逼的。
刑警刘说:从头讲。
丁作兵闭了一会眼,好像头晕似的。刚才的几句话似乎用尽了力气,再开口声音又小了一半,他说:我和她,啃啃,是在安徽合肥认识的……其实无所谓,他突然牵了一下嘴角,挤出一丝惨笑:杀人偿命,我认命。笑容旋升旋灭,他说:我们这样的人,活也好死也好,像狗一样,啃啃,没有哪个把你当回事。想活得像个人样——根本就不可能……谁不想走正道,可正道不是我们走得通的……她是安徽北边人。那地方挺穷。我在安徽当的兵。啃啃,我们这地方更穷,啃啃,都是山。我退伍以后不想回来,就跟一个战友去合肥了。我战友是合肥人。先做了两年生意,后来到一个单位当保安,啃啃,黎小梅在歌舞厅坐台。我们,啃啃,在我一个老乡家认识的……
三
八年前,丁作兵是怀抱出人头地的梦想离开樵山的。
为了当兵,他把家里最值钱的财产——老屋后面的二十几棵水杉全部砍掉了。那些水杉长了几十年了,又高又直,齐刷刷的。都是他祖父亲手栽的。北樵山以前来过一个地质队,他祖父跟着地质队当了大半年挑夫,临了从邻省挑了二十几棵杉树苗回来。祖父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儿孙们能够起大屋盖大房。可是最终,这些皇皇巨材都作了村长家新屋的栋梁了。等到了部队,丁作兵才发现,和他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部队早就不再从士兵中提干了,甭管你表现多好也不可能。想出人头地唯一的方式是考军校。丁作兵高中只读过一年,这条路基本上也是行不通的。退而求其次,他打算学门技术,比如开车修车修理无线电什么的。然而新兵连下来,他被分到了一个远离大部队的小型农场。并且是小型农场下面的第二小分场。每天见到的最大首长只是排长。
他在那个小型农场一呆就是两年。其间喂过一百多头猪,种过二十几亩菜。等于白混两年。
退伍以后,樵山是回不去了,一来无颜回去,二来也不甘心。在战友的鼓动下,就和其一道去了合肥。战友是肥西农村的,回家了也没事做。两个人合伙留在城里,干些长途贩运的勾当。因为本钱不多,不敢山东海南地乱跑,只在省内市县打货,尽贩些甘蔗,梨,土豆,南瓜之类的低档货色。两年下来,人瘦了一圈,钱没挣多少。就在信心日薄打算改弦更张的时候。一次战友独自砀山拉梨的路上遇上了劫匪,两万多块钱本钱一抢而光。因为是战友一人前往,丁作兵久久不能释怀。开始他打算把疑问永远埋在心底,可是几天后一次醉酒,还是忍不住诘问起来。战友十分不快。俩人进而翻脸。继而大打出手。丁作兵掉了一颗牙齿,战友的脑壳破了一个洞,血淌了有半脸盆。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当兵的津贴和退伍发的那点钱就这么折腾光了。
战友回家去了。丁作兵无家可回。家里只有狗窝一样的两间破屋,和一个大龄未娶的穷酸大哥。二十棵杉树的砍伐,让他觉得多少有点对不起丁作民。丁作民在樵小有半间鸡窝大小的茅草破屋,兼作办公和睡觉用。没有课了才会回来。树伐过了丁作兵才去跟丁作民讲。如果提前跟他讲,树就未必能伐得那么利索。俩兄弟小时候为了半碗剩饭都有过流血的记录。后来慢慢大了,丁作民又做了老师,这样的事情才消失了。丁作民正在给学生上课,听到情况手里的粉笔叭一声断了,脸色变得苍白,他压着声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能怎么能……丁作兵不容他说完,调头就走,临走时发狠说,我会还你的!
凭着当过兵的身份,丁作兵在一家高档小区找了份保安工作。没想到这工作一干就是四年。直到他认识黎小梅。
保安的工作清闲,但是薪水很低,几乎月月花光,连一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钱购买。大把空闲的时间燃烧着他不灭的发财的欲火。一有时间,他就在街上四处游荡,寻找发财途径。设想的门道总是捷径的,比如买彩票,比如抢银行,比如绑架有钱人,再比如,简单一点的,尾随一个取款人暗中下手——就像他战友描述的被抢方式一样。以上念头如同女人般,整日在他头脑里盘旋。到了具体下手的一天,他却对准了一个开放式小区的电动自行车。
他手上有一把万能钥匙,其实也就是类似钩子一样的东西。有一回晚上巡逻,逮到一个偷车贼,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被他据为己有。他拿那把钥匙练了很久,到了用时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电动车前后两把防盗锁。他刚干这事是大中午,因为下午还要出门,车主一般都把车子放在楼门口,而不是像晚上那样推进车棚。丁作兵就这样简简单单开始了他的行窃之旅。
第一次作案是顺利的,结果却出人意料。车子卖给了修车铺,得了两百多块钱,喝了一点酒,过街的时候,身后的喇叭尖厉地叫着一路冲来,他浑然不觉,直到“叭”一声,一辆黑色雅阁的后视镜挂到了他的腰背,他打了几个旋都没摔倒,却被车上下来的两个中年人一脚踹倒了。俩人看了看变形的后视镜上来就打他。丁作兵被打得鼻青脸肿,口袋刚弄来的两百多块钱也被搜了去。那会儿他寻死的心都有,手头要是有颗手榴弹,他会毫不犹豫拉响它。回到他上班的地方以后,从此,他多了一项工作,每到轮他值夜班的晚上,都有一两部好车被砸。总逮不到人,车主闹得很凶。小区人心惶惶,物业公司一筹莫展。只好拿值夜班的开刀,一口气开除了六个。
这时候。距他认识黎小梅刚刚一个多礼拜的时间。
黎小梅是在他老乡家里认识的。他老乡叫吴荣,三十来岁,夜明珠歌舞厅的小姐经理。刚从别的地方搬来这个小区,租住在一栋高层的套房里。
吴荣先前在沿海做小姐,两年前才跑到合肥来做妈咪。樵山北距合肥千里之遥,以樵山之远,合肥之僻,碰上了确属不易。俩人的老家虽然相距一百多里,仍然亲热得要命。认识的当天下午,丁作兵就到她家里去了一次。虽然是租的房子,房子不大,装修却豪华,壁灯地毯,酒柜浴房一应俱全。想来每个月的租金就抵得上他两三个月的工资。那次上门对他刺激挺大的。门一开,他就觉得自己不该来,或者不该这时候来。三点多钟,他刚值完班,还穿着迷彩的保安制服。一个年轻女孩帮他开的门,女孩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穿牛仔裤,扎马尾辫,倚门而立,手指夹根香烟,表情淡淡地问:什么事?
丁作兵就结巴了,我是……我是……半天也我是不出来。
听到麻将稀里哗啦的响,一帮女孩正在餐厅搓麻将。幸好看到了吴荣。吴荣扭一下头,忙喊:进来进来,又跟那女孩说:我老乡。
门厅一地高跟鞋。女孩们都光着脚。除了开门的女孩略显成熟,其余个个衣着浮艳,浓妆重彩,举止轻浪。吴荣带着三个打麻将,另有两个观战,边打边笑闹尖叫。
餐厅与客厅相连,客厅摆了一圈皮沙发,沙发对面电视柜上垛着液晶电视,正播一部韩剧。帮他开门的女孩就是黎小梅。黎小梅走回客厅,窝到沙发一角,两脚收在身侧。
丁作兵硬着头皮被吴荣让到侧面的沙发坐下。吴荣开了一罐可乐给他,另端了一个果盘放茶几上,又去打麻将了。临走对黎小梅说:梅子,陪我老乡聊聊。
黎小梅面无表情,瞄丁作兵一眼。
丁作兵汗就下来了。
黎小梅皮肤很白,长得也漂亮,妆化得很淡。她病秧秧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抽烟?她说,下巴指指茶几上的香烟。
我我不抽烟,丁作兵下意识地往里挪了一下屁股。
电视里男女正在吵架。餐厅里麻将声一浪盖过一浪。黎小梅静若无物,任香烟袅袅娜娜。丁作兵喝了一口可乐,心突突突突直跳。一个胖胖的女孩从麻将桌边扭过来,她本来在观战,这时候故作夸张,一扭一扭地扭过来。扭到丁作兵跟前往沙发扶手上一坐,大着声说:我来陪帅哥聊聊。
丁作兵脸一下子红了。
胖女孩身子圆滚滚的,脸上扑着厚厚的粉。目光荡荡地瞟着丁作兵,肥白的手往他肩上一搭,说:叫什么?多大啦?
丁作兵紧紧张张地回答:我叫丁丁作兵,二十四。
“轰”的一声,餐厅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吴荣边笑边扭头骂胖女孩,叫她滚过去!又叫小丁别理她。
丁作兵大窘,偷眼瞅了一下黎小梅,她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目光虚虚地盯着电视。似看非看,一副落落寡合的样子。
这就是丁作兵第一次见到黎小梅时的情景。
丁作兵觉得挺狼狈。坐了一会借口上班就离开了。出了楼门甩脚踢飞一块石子,一拳打在景观回廊的石柱上。回到宿舍照照镜子,对自己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尤其是一身迷彩的工作服,还有大红的肩章,简直不伦不类,活像个小丑。可是除了几身保安制服,他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吗?因此几天之后,他就开始了他盘算已久的盗窃行动,搞到钱后,首先就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行头。再去吴荣家的时候,他穿得像个人样了,牛仔裤,T恤衫,黑皮鞋,脸是洗面奶洗过的,头发是嗜哩水定过型的。就连一双粗皮大手,也仔仔细细涂了一层增白霜。
两趟一去,丁作兵就和女孩们混熟了。女孩们都住在别处,各有各的租房。每天下午,固定那么几个女孩总会聚到吴荣这里消磨时间,五六点钟再一起去歌舞厅上班。女孩们都和丁作兵称兄道弟,差遣他干这干那。其实她们大都比丁作兵小。尤其先前那个胖女孩,她们叫她老龚,只有十九岁。老龚一看到丁作兵就像肥蚊子一样叮过来,肆无忌惮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其他人似乎都不太拿老龚当回事。有个女孩甚至偷偷地跟丁作兵撇撇嘴,说:烂,什么生意都做。还赌。去年过年推牌九一场输掉六七万,里面还有借吴荣的钱,只有在没有钱赌的时候她才到我们这里来凑热闹。
丁作兵这么快就博得了小姐们的好感,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其实他当过兵。人很精神。农村出身,又显出几分老实。唯有黎小梅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
丁作兵侧面打听过黎小梅的情况。吴荣是个精明人,似笑非笑地跟他说:眼光不错。但是你要想好,她是做这行的。
吴荣当时正在阳台上晾衣裳,女孩们都还没来。见丁作兵不置可否,她的热情上来了,说:其实你们老家那情况我知道,到哪去找黎小梅这样的女孩子,人又漂亮又能干,又会过日子,性格也好,不张扬。她做过什么你不说谁知道。那么多这行的女孩最后不都嫁人了么?我见过那么多女孩中,黎小梅是我最喜欢的。虽然做这行,但她特别单纯,人也老实,又聪明。不像有的女孩,很烂。以后你就知道了。她也不小了。干不了几年了。你要真心跟她好呢,我就帮你这个忙。要是打别的主意呢,我私下给你透个底,她没有钱,这几个人她最穷,一分钱没有。你看她穿的衣服,就那两套。抽的是三块钱一包的“红三环”。经常啃冷馒头。从来不打麻将。她钱都被家里人搞去了。她家就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吴荣给他介绍了黎小梅的家庭情况:黎小梅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弟弟去年考大学没考上,在县城复读。哥哥是个残废人。黎小梅和她哥感情最好。黎小梅上过两年高中,要不是她哥坚持的话,她可能连初中都上不完。她喜欢上学,成绩好得很。家里条件不好,一直想叫她下来。她哥成绩也不错,却硬是自己辍学把机会让给她。因为这个她哥和她父亲两年都不说话。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黎小梅高二那年夏天,她哥放牛打牛背上摔下来,被跟上来的牛踩了脑袋,小命差点没了。黎小梅一开始在温州的鞋厂糊鞋底,糊了两年,每天都要干上十五六个小时,人都要累傻了,挣的钱不够医生塞牙缝的。禁不住她爸妈一打电话就哭,黎小梅才进了这行。她哥命保住了,后遗症留下了,差不多就是个废人了。她爸妈却像找到了发财门路,也可能觉得黎小梅就是欠他们的,开始不停地打电话要钱。要钱的理由五花八门,哥哥看病,弟弟上学,家里的房子,地里的化肥,还有邻里的人情,什么都能要钱。这几年,她寄回家的钱恐怕有小二十万。一开始是给她哥看病,几万块钱下去,病没看好,不看了,又要她挣钱给她哥盖房子,房子盖好,又要她寄一笔钱准备她弟弟上大学。这几笔都是大钱,平时的三千两千都不算。他家人还奇怪,平时从来不打电话,打电话就一定是要钱!上回你头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寄回去五千块钱,还不到一个月,她父亲又打电话来叫她寄两万块钱过去给她哥说媳妇作彩礼。你叫她去抢啊?黎小梅跟我说她都五年没回过家了,有时候想家,就哭。可是一到过年过节,要钱的电话都没有了。好像特地躲着怕她回去一样。要搁我,早就自己跑回去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吴荣滔滔不绝地讲,丁作兵小心在意地听。
家庭对丁作兵来说,是个久远又模糊的概念。
丁作兵打听黎小梅,好奇的成份更多一些。听了吴荣的介绍,加上吴荣的暗许和鼓励,丁作兵突然有了冲动,冲动源于信心,信心源于掌握。他开始厚起脸皮,主动接近黎小梅。
丁作兵不顾其他女孩的不满和揶揄,卖力地围着黎小梅转。一到下午,提前去吴荣家报到。黎小梅一来,拿鞋子,倒水,拎包,凑过去搭讪,想着办法套近乎。
然而黎小梅似乎并不买账,始终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
黎小梅也不是每天都来,一周能来四五次吧。
有一回下雨,都四点多钟了,黎小梅才来,也没打伞,就那么淋着。丁作兵忙冲出去给她撑伞。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淋在雨中。黎小梅发脾气了,她盯着他看,冷冷地说:用不着这样,你想干什么有钱就行了,用不着这么费事。
这话太伤人了,搁一般人也就罢手了。它恰恰激起了丁作兵内心的野性。他在心里发狠说:老子偏不!
吴荣安慰丁作兵说:她这阵子不知道怎么搞的,难道遇到什么事了?情绪特别不好,有点拐。
吴荣给他打气,跟他说:黎小梅这样的女孩子跟其他女孩不大一样,不好接近是吧,这反而是她的优点。这样的女孩子,一旦接受你了,就会死心塌地跟你。
这时候恰逢丁作兵被物业公司开除,有大块的时间可供支配。他已经摸清了黎小梅的生活规律和她所住的小区。夜晚的黎小梅是他所不能掌握的,她在十二点一点两点钟回来。偶尔也会到早晨才回来,这样的情况不多。通常一觉睡到午后,到巷子口买只馒头或者烧饼,要不就是一碗凉皮。吃完了去吴荣家,或者回屋。
丁作兵骑着偷来的电动摩托,开始出入黎小梅的住所附近。
通常一到晚上,他就呆在巷子口的马路边,不等到黎小梅他不回家。黎小梅通常打个摩的回来,看到丁作兵也不吭声,自顾穿过窄窄长长的幽暗小巷。丁作兵跟个保镖似的一直把她送进楼洞。白天,他又适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最常做的就是呆在她楼下,弄张报纸慢慢地看。黎小梅住二楼,与一个女孩合租的。丁作兵呆的位置保证让她推窗就能看见。黎小梅下来了,丁作兵收起报纸,推着车子傍着她走。她吃东西,他在边上呆着。她出门,他坚持用车子带她。丁作兵也是不善言辞的人,他硬陪上一张讨好的笑脸,显得可怜巴巴的。
有一天晚上很奇怪,十一点钟不到吧,黎小梅就回来了。这回她打的出租车。从车上下来丁作兵就发现她神色不对,眼睛是红肿的,好像刚哭过。丁作兵紧张地问怎么回事。黎小梅一声不吭走进巷子。等到了巷子中部的暗影里,突然蹲到墙根失声痛哭。脸埋进肘弯,双肩耸动。哭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丁作兵问吴荣,吴荣很诧异,说她两天没来上班了。跟着叹口气,说没办法,做这行受委屈有时候是难免的。现在人太坏了,有两个钱就跟畜生样的。
黎小梅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没去上班。丁作兵等在她的楼下,也不见她出门。后来她出来了,去巷口买了两个馒头。尽管梳洗整齐,掩饰不住憔悴。眼神怔怔的。
看到丁作兵她迟疑了一下。
丁作兵赶忙问她这两天怎么回事。
黎小梅眼圈一红,却不回答。
走了几步停下来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丁作兵被她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黎小梅顿了顿,没头没脑地说:你们都是一样的。
说完上楼。
丁作兵脸色变了,他站在楼下,心里忍不住骂一些恶毒诅咒的话。
然而这次简短的谈话之后,丁作兵发现黎小梅还是有了点变化。她看他的眼神不再似一堵墙,并且逐渐接受了他的座驾。可是她仍然和他不多话。从来不曾叫他去她的房间坐坐。她总是郁郁的,一副眉眼不开的模样。
丁作兵的热情一点点消退。好在他有的是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这样大约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转机慢慢来了。黎小梅和丁作兵说话开始多起来。
终于等到有一天上午十点来钟吧,丁作兵又来到黎小梅的楼下,跨骑在电动车上,手里拿一份拾来的超市宣传册在看。天突然黑下来。又是闪电又是雷的,下起了大雨,黎小梅推开窗户,招招手说:你上来。
丁作兵从对面的廊檐底下一头冲进雨里,“咚咚咚”跑上楼去。
这是一套陈旧的两居室,水泥地,白粉墙,厅厨卫都不大,南北各一间房。黎小梅住北边那间。一桌一床一衣柜,收拾得干净整齐。床是靠墙放的,枕边摞着几本《读者》《小说月报》之类的杂志。床里墙上糊着明星招贴,床头墙上贴了一张十六开白纸,纸上钢笔录了一首宋人的《醉垂鞭》。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字写得一笔一划,很大气,很认真。落款却龙飞凤舞,辨不清名字。丁作兵后来问到过这幅字,黎小梅一呆,眼睛望向别处,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写小说的写的。丁作兵再去的时候,那幅字就消失了。
黎小梅刚刚洗漱完毕,穿了一身烟灰色的运动衫。她不说话,端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脸上有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然表情。她注视着丁作兵淋了雨水的脸。也不叫他坐。
沉吟半晌,黎小梅说:我没有钱,你考虑好了。
丁作兵腿一软就跪倒了,哆哆嗦嗦地说:我要是图钱,天打五雷轰!
黎小梅说:我比你大。
丁作兵说:我们老家,大点好。
黎小梅说:我是……做这行的……
丁作兵说:我知道。
黎小梅说:你会后悔的。
丁作兵说:我不会的。
黎小梅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雨。雨越来越大,就像端着盆从天上泼下来似的。雷声翻滚,一个接着一个。天几乎黑透了。
丁作兵喊道:我是真心的!
黎小梅喃喃地说:真假谁知道。
眼圈突然红了。
丁作兵说: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
丁作兵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瞪得圆圆的。
黎小梅长时间地不说话,再开口声音渺渺茫茫的,还是那句话:我是……做这行的……
突然流出泪来。
丁作兵说:我知道。
黎小梅背对着室内,瘦削的肩膀上,颀长的脖颈支撑着纤巧的头颅,透明的耳廓,白皙的脸颊,脑后柔顺的马尾,整个人像雕塑一样静默。过了片刻,她幽幽地说:谁叫你跪了……
……起来……黎小梅说。
你答应了?丁作兵说。
黎小梅慢慢扭过头来,她哀求似的说:你起来吧……
这天中午,他们没有到吴荣家去。俩人发生了关系。丁作兵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喘得比风箱还快。黎小梅僵硬得如一块石头,两只手掌推在丁作兵的胸脯上,无力地说: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丁作兵无暇他顾,只是说:我不会骗你的!
黎小梅说:你发誓。
丁作兵说:好,我发誓,如果骗你,我就不得好死!
两行眼泪悄悄滑落出来。黎小梅抱紧丁作兵的头颅,身体囚住丁作兵,就像囚住一棵树。
四
俩人开始同居。
丁作兵把他那点可怜的行李搬了过来。另一间房住的女孩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准备考研,回来就把房门关死。黎小梅从来不带男的回来,现在搬进一个丁作兵,邻居也不奇怪。
俩人很少再到吴荣家去。白天他们一起呆着。到了傍晚,丁作兵骑电摩送黎小梅去上班。若干小时后,黎小梅下班了丁作兵再去把她接回来。黎小梅给丁作兵配了手机。她知道丁作兵没钱,就算不被辞退他也没什么钱。
黎小梅不再出台了。这样每晚十二点之前总能回来。
无论送接,丁作兵都止于黎小梅工作歌舞厅两百米外的街角。他从来不去她上班的地方。黎小梅也不会叫他去。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黎小梅慢慢开朗起来,似乎正在走出某种阴影。
丁作兵有一天出门买烟回来看到她正在清理垃圾。从锁着的抽屉翻出不少东西。包括头回见到贴在床头的那幅宋词,被她轻轻撕裂。
女人的爱是体现在依恋上的,丁作兵好像有了点感觉。
被爱使人自负,他变得有点男人气了。
两个月以后,为了省钱,他们搬到了城郊接合部,租了一间二十平米的民房。添置了锅碗瓢盆等家什,平时自己烧了吃。丁作兵还搬回了一台二手彩电,能收三四个台。
房子是人家的,家具也是别人用旧的,黎小梅坚持买了新窗帘,新被套,新床单。粉红色的窗帘一挂上,破房子顿时有了一种隐晦的喜气。新被套新床单一直等到天转冷了才拿出来用上。黎小梅盘腿坐在床上,被套刚刚套上,她拿根大针在被子上走趟儿。针头银光闪闪,一扯白线拽得老长。后来黎小梅哎哟一声,针头扎破手指,一滴鲜血滴在了新崭崭的床单上。
丁作兵正在看电视,他心里一动,呆呆地盯着那滴血出神。那滴血处在床的中央靠边的位置,钱币大小,殷红殷红,四周一圈毛边儿,就像幼儿园小朋友涂的红太阳。
黎小梅手指吮在嘴里,跳下床拿了块湿毛巾。
别……丁作兵说。
什么……黎小梅疑惑地望望他。
没事没事擦掉擦掉。
丁作兵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头使劲摇了几下。可那个念头上来了,不是一两下摇头就能摇得脱的。索性大方一下,设想黎小梅脱光了衣裳躺在床上,而那滴血恰好滴在她的屁股底下。
和黎小梅的同居,的确让丁作兵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不只肉体上,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那种有人关怀有人在意的感受就叫幸福么?这幸福的感觉真的大海一样猛烈地澎湃了他一阵子。然而激情过后,海水退潮,一些丑陋的礁石不时地冒出头来,使他的幸福大打折扣。
丁作兵乖戾的性格也像丑陋的礁石不时地想冒出头来。
好在黎小梅是柔顺而隐忍的,也是聪慧和敏感的。她刻意着表面的平静,小心翼翼地适应着她的新角色。
丁作兵笑了一下,觉得胸口发闷,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做个深呼吸。
买菜去!丁作兵说。
黎小梅正好被子缝完了。两个人锁了门,手挽手去市场。生活到一起,丁作兵才发觉黎小梅是个极其节俭的人。买菜询价要询四五家,每次都只买一点点,绝不浪费。买馒头总在菜市尽头倒数第二家,因为感觉他家的馒头大一些。她平时极少花钱,吃得少,也简单,只吃素。不吃零食,饿了开水泡碗饭填填。唯一好的是冰棒,只要有卖的,几乎每天都要吃。只吃红豆棒冰,因为便宜,五毛钱一支,又大又经吃。搬到这边以后,有一天她发现了在城市几乎绝迹了的豆沙冰棒,一毛钱一支。是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夏天的时候收到一台旧冰柜,批了些廉价冰棒来卖,一直没卖掉,正好碰上黎小梅。黎小梅去买的时候总是大大方方,一毛钱往冰柜上一撂,冰棒纸剥开就送到嘴里。丁作兵去买的时候,却显得挺难为情,头低着,恨不能把冰棒在手心里攥化了。
因为忙于恋爱,搬家,丁作兵的偷车之旅已经荒废了有一阵子了。不偷车就没有经济来源,每日都是黎小梅问他,然后给他零花钱。丁作兵觉得挺窝囊的。一切安顿好了之后,他又蠢蠢欲动了。
丁作兵是独行客,连黎小梅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黎小梅不出台,收入少了很多。丁作兵的情况她也知道,也不指望丁作兵能挣来什么钱。
丁作兵却是不安份的,他有娴熟的技艺,有充沛的精力,有不劳而获的梦想,有行动的自由,为什么不呢?趁着黎小梅上班的几个小时,他开始四处逡巡。
然而好时节己经过去了。深秋天寒,人们大多一下班,车子入库就呆在家里。不像春夏的夜晚,满大街车水马龙,整个城市仿佛一座停车场。这样盘桓数日,竟没有一次得手。好不容易在曙光商厦边上麦当劳门口瞅上一辆红色新车,三把锁开了两把,却被车主发现了。丁作兵偷车一向从容不迫,他先躲在一边观察,然后摇摇晃晃走过去,嘴里咬根牙签或者口香糖,摸出一大串钥匙摇得哗啦哗啦响,蹲下,慢慢腾腾开锁——表面不紧不慢,其实指间动作极快。车主是个胖子,戴副眼镜,傻乎乎的,还说:开错了吧。丁作兵尴尬地笑笑,说:错了错了。恨不能一砖头把他拍死。车主发现车锁都已开了两把,方说,哎不对……直起腰来,丁作兵已经不见了。
虽然有惊无险,还是出了一身汗。丁作兵骑上自己的车子,心咚咚直跳。直咒那个车主立马就出车祸。大街上人来人往。丁作兵神情恹恹的,不知道干什么好。也没什么热闹好瞧的。他就早点到接黎小梅的街口。那个街口有个报栏,可以看看报纸宣传画什么的。往常都是黎小梅要下班了打个手机他才去的。黎小梅下班时间很不固定,反正都在十一点之后。那天偏巧是吴荣以前的一个熟客,这个歌舞厅也来过几趟了,请她们几个吃宵夜,十点刚过大家就出来了,上了一辆别克。转了一个地方不满意,又要去另一个地方。一辆别克开来开去,在丁作兵所呆的街角对面停下。丁作兵对好车向来敏感,大街上人车也不多了,新换的街灯又亮,丁作兵一眼就看到了黎小梅。黎小梅正从副驾驶位置上下来,后面探出一个胖胖的花白脑袋,伸出套着西装的手拽她,黎小梅往后扑掉他的手。那只肥手猛伸过来在黎小梅屁股上狠掐一把。
黎小梅挎着大包过马路,头往两边看,马尾辫直甩。同时摸出手机准备给丁作兵打电话。却见丁作兵就在眼前,跨骑在电摩上,目光阴恻恻地望着她。黎小梅一下子就慌了。
俩人骑上车子,车子驰过长江路宿州路淮河路市府广场,拐上阜阳路阜南路,经环城马路亳州路直奔市郊而去。风从两边呼呼吹过,衣襟上下飞舞。黎小梅紧紧搂住丁作兵,头抵着他的脊梁。
出了城,路不大好走了,车子慢下来。黎小梅理了理头发,小心翼翼地说:客人请宵夜,吴姐非要我去……我们几个一道的
丁作兵不说话,眼睛一直望着前方。
黎小梅又说:他们……还要找个地方……老龚,吴荣,赫丽丽……还在里头。我先走的……
车子跳了一下。丁作兵还是无话。黎小梅不再开腔。
回到家里,门一关,丁作兵往床上一坐,一脸阴云。
黎小梅一声不吭,帮他把洗脸水调好,毛巾泡上。
丁作兵往后一倒,头枕着掌心睡下来。
黎小梅突然轻轻啜泣起来。
丁作兵不耐烦地说:怎么啦!
黎小梅只是哭。半响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做这行的……
丁作兵说:哭什么?我说你什么啦?我又没说你什么。
黎小梅的呜咽声变大了,边哭边说:我确实……没干什么……都是熟客,吴荣介绍的……又不好拒绝……我们还是一道去的……我们我们哎呀我说不清楚……反正我没干什么……
丁作兵愤怒了,他压抑着火气说:行了行了!我烦!我没说你什么!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知道!我不在乎!我说过你什么吗?我知道你是工作!我烦是烦我自己!与你无关!
黎小梅像是被吓住了,不再发出声响。两个人久久无话。丁作兵侧过脸对着墙,眼闭着,眉头深锁。电灯丝拉丝拉响。黎小梅坐在床沿发呆。过了一会她小声说:要不……要不……我不干了……
丁作兵扭过脸,两眼睁开。
黎小梅进一步说: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
回家,回你家。
丁作兵不屑地说:你知道我家在哪?
黎小梅诧异道:不是樵山么?
丁作兵没好气地说:那你知道我家住的什么房子?房子都没得住!
黎小梅松了口气,说:我听吴姐说过,不就是穷么。我不怕。我也不怕吃苦。我们可以种菜去卖,也可以养点羊啊猪啊什么的,也可以到镇子上做点小生意……
钱呢?丁作兵说,没有钱一切都是空的。房子要钱,做生意也要钱!
黎小梅说:我们攒。
丁作兵说:说的容易。
黎小梅双眸里闪过一道热切的光,似乎欲言又止:我……
丁作兵打断她:你家人呢?又来电话要钱了吧,你不给他们?
黎小梅眼里的光迅速熄灭。她垂下眼皮,面朝暗影憧憧的地面,双手合十夹在双膝间,往日笔直的脊背弯成了弓形,左侧的脸颊,在惨白的灯光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地面的黑影里。丁作兵的皮鞋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五
黎小梅决定回一趟家。
这个决定来得又突然又大胆。黎小梅一直是个听话的女孩,胆怯,有一点自尊。五年来,她始终希望家里人能够主动叫她回去一次,而她父亲从来不开这个口。打电话来只为要钱。尤其是,一到过年前两个月和年后的一个月,他们绝不打电话来,就像没有这个年一样。黎小梅有时候想家都想疯了,可是越到后来她越没法自己回去了。如今却不同了,她好歹有了男朋友,回家变成理直气壮的事情了。这么多年在外头,她能想象村里的疯言疯语,这回和男朋友一道回去,所有闲言都应该自灭了吧。除了想家之外,这趟回去另一个主要目的是提醒家人,她早过了出嫁的年纪了,而他们似乎都已忘记了她的年龄。她要提醒他们,她终是要嫁人的,不可能一辈子给他们当长丁使。
决心一下,黎小梅变得十分兴奋。
丁作兵从来没见她这么快活过,就像幼儿园里的小女孩。班也不上了,拽着丁作兵满大街转悠,给家里人挑选礼物。光给她哥买手表,就跑了四个店。黎小梅平日对自己十分节俭,对家人却大方。爸,妈,哥,弟,每人一套衣裳,另外给她爸买了电动剃须刀,给妈买了一只玉镯,给哥的是手表,弟的是复读机。就连上回她爸打电话来要钱才下彩礼的嫂子,也买了两块好布料送她。家人的礼物收拾停当,再一咬牙,给丁作兵买了一套一千多的杉杉西服。丁作兵没穿过好衣裳,西装套在身上就像铠甲一样,总之是别扭。况且皮鞋也不新了,鞋面起皱,跟子歪斜。于是又买了新鞋。最后索性连衬衫羊毛衫全换成新的,还配了条领带。可是黎小梅左看右看只是不满意。她跟丁作兵说,我不喜欢你这样子。跟着教他怎样坐怎样站怎样跟人交谈怎样直视别人:目光要正视,不能斜视,停顿要长一点,不能跟别人的目光一碰就滑过去了……丁作兵烦了,直说不愿跟她去了。黎小梅只有顺着他,佯装讨好他。临了配了副金丝边平光眼镜给他戴上。丁作兵对自己的形象很新奇,对着镜子照来照去。顿时感觉气宇轩昂起来。
丁作兵对跟黎小梅回家毫无热情。一路上,黎小梅总在问:你猜,他们突然看到我会有什么反应?丁作兵说:我不知道。黎小梅不满意,过一会儿又问。丁作兵便说:我怎么知道。
回家的路要走六七个小时,离家越近,黎小梅越显得忐忑不安。脸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胸膛起起伏伏。过一分钟就要问一个问题,头伸过来直视丁作兵的双眼,想从那里获取答案。
他们会不会认不出我了?
他们看到我……会怎么说?
我头发乱不乱?我穿的……不那个吧?
我们家人……都在家吧?
丁作兵白她一眼,说:幼稚。
黎小梅直过身体,手指绞在一起,眼睛忽闪忽闪的。过一会儿又说,你要热情一点。又说,要对我好一点。
丁作兵说:知道知道。
为了使丁作兵显得个子高一点儿,黎小梅穿了一双平底运动鞋。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下了长途下中巴,下了中巴下三轮,下了三轮还要徒步走两里多路,才能到村子。一连下了几天雨,路面泥泞不堪。田野一片荒芜,积着雨水。枯草一蓬一蓬,顺着田埂长过去。偶尔经过一片树林,杨树的叶子零零落落,像烧焦的纸片粘在泥地上。每望见一个村子,丁作兵都要问一下黎小梅,是不是。黎小梅总是说,快了快了。村庄远远近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显得灰扑扑的。楼房很多,都是秃头秃脑的样式。总像没有完工似的。没有盖楼的人家也都修的平房,等有钱了随时加层。丁作兵说,你们这里不错么。黎小梅说,这里离镇上近,再往里走你就知道了。
越往里走,路越烂。鞋子有十斤重,泥甩都甩不掉。他们跨上机耕路边的田埂,踩着枯草走。裤脚都湿了。黎小梅远远指给丁作兵看一片破败的红砖房,房子前面有一片空地,竖着旗杆。那是她上学的地方。她就从那里考上的县高中。
跨过一道干涸的水渠,爬上一片缓坡,来到一块岗头上,黎小梅突然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胸脯一起一伏,脸颊胀得通红。她小声而紧张地说:到了。
丁作兵一看。下面一个七零八落的村子,房子又旧又乱,东一座西一座的。树倒是多,光秃秃的屋前一排屋后一棵。有的枝顶上盘个老鸹窝。楼房也有,仅三四家。显得自高自大。就像牛屎堆上戳几块光滑的石头。尤其村口那座,壮壮实实,外墙刷着白灰,门口圈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的门楼用黑瓦砌了一段飞檐。
那个是你家?丁作兵问。
黎小梅不回答,眯着眼睛寻找。原先秃败的老房子早己不存在了,老屋的地基上正立着村口的那栋楼。她犹犹豫豫地说:那个……大概……可能是吧……
丁作兵顺她的视线寻过去,刚好望见那栋楼的院门出来一个老女人。
黎小梅叫起来:就是!
声音又兴奋又紧张。
黎小梅把包撂到田埂上,双手拼命挥舞。想喊又喊不出来,嘴微微张开,马尾辫直甩。一脸急切的表情。
老女人看着他们,有点迟疑。回头叫两声。院子里又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出了门就奔过来。他的姿势有点奇特,整个身体往左后倾斜,脑袋斜得更狠,就像边跑边跟后面人说话似的。两臂叉开,好似企鹅,一摇一摆撞上来。到了近前猛的停下,双手扎煞着像要抱上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好不容易进出一个含含糊糊的单音节:
梅。或者妹。
黎小梅叫一声,哥!眼圈就红了。
她哥嘴张得像个山洞,露出一口黄板牙,很夸张地呵呵呵地笑着。眼睛一大一小,并且不在一条线上,讨好似的眯着。口水顺着口角亮晶晶地挂下来。
黎小梅又叫一声,哥!轻轻地哭了。
她哥一脸惊恐的表情,两只手掌伸直了直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是:
扑!扑!扑!
黎小梅她哥比黎小梅大三岁,看起来却有四十岁了。他抢过黎小梅的行李,歪歪倒倒走在他们边上。就连黎小梅背的坤包也不放过,被他挂在肘弯里。因为步履踉跄,行李的底部不停接触地面,粘了一层泥水。
黎小梅她妈也迎上来,就是开头的那个老女人。门口另一个女人有四十多岁,瘦刮刮的,一脸麻子,在一边旁观。黎小梅她妈说:你嫂子。黎小梅勉强叫一声:嫂子。这个妇女原来是个寡妇,嫁过两回人了。这时候咧了一下嘴,就跟核桃炸裂似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进了院门才发现院子很大,围墙很高。楼是四上四下,左右各有楼梯。楼前顺着院墙各有两排厢房,大小一致,是对称的。显然连她弟那份也预备好了,防备他考不上大学回来娶媳妇用。
黎小梅一进院子,突然发现二楼左手的窗户贴着喜字,再一瞧,所有左半边房子的门上都有对联:新崭崭,红艳艳的。
黎小梅勃然变色。
我哥……结过婚啦?
她妈结结巴巴地说:上个月……才办的……
怎么不叫我回来?
她妈啃啃哧哧说:你大……怕你忙
黎小梅虎着脸,停了一刻,问:大呢?
她妈说:去叫了。
一会儿她爸回来了。她爸正在人家打麻将,她嫂子去叫的。她爸瘦瘦高高的,留着平头。头发又粗又硬,间几根自发。皮肤很白,脸刮得很干净。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背稍许有点驼,走路头伸着,两手背后。眼睛是又细又长的两条缝,不爱瞧人。
黎小梅不由自主站起来。
她爸眼盯着地面说:回来了。
丁作兵早候在一边了,这时候递上一支烟。
她爸瞟一眼丁作兵,烟接过,点上。
丁作兵听黎小梅说她爸当过大队会计,后来因为帐目出了点问题,被拿掉了。丁作兵就想,这村干部都他妈有一个共同点:不笑。想起来从小到大,唯一见到村干部笑的,就是他给村长家送杉树那次。
她爸一回来,家里人都不大说话了。空气变得沉闷。
她爸打过照面,端了杯茶,就在院子里站着。四点钟不到,她妈忙着张罗晚饭。蔬菜都是现成的,屋后的园子,随吃随拔。她哥逮鸡,妈帮忙。撵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撵上。她哥还叫鸡给挠了一爪子,手背一条血印子。又滑了一跤,气得哇哇哇直叫。只好作罢。
晚饭是在小桌上吃的,三五个菜,都是素的,一瓶酒,才去打的。她爸和丁作兵俩人喝酒。黎小梅和她妈她嫂子端了碗吃饭,都不言语。她弟今年又没考上,如今还在县中住校,平时不得回来。只有她哥忙来忙去,一会啊啊啊指指桌上的菜,跟着抖抖擞擞夹一大块鸡蛋往黎小梅碗里放,又夹不稳,老掉地上。再捡起来,鼓起嘴夸张地吹,口水都吹上去了。
黎小梅她爸始终没有正眼瞧过丁作兵。丁作兵两杯酒一喝,痞劲上来了,拽过酒瓶,自斟自饮。眼镜早装进口袋里了,嫌热,又脱了西装。
黎小梅只吃了几口就离开了。一个人躲到房间里抹眼泪。
黎小梅爸简单地问了丁作兵几句情况,然后头也不抬,慢悠悠地开口说:我们此地……嫁姑娘娶媳妇……都是要彩礼的
丁作兵喝多了,大着舌头,也不看他,说:哦……
跟着举起酒杯,说:喝一个。
这回两个男人的目光寻到一块去了,黎小梅爸的细眼一碰到丁作兵的小眼,眼皮立马合上。
丁作兵吱一声把酒喝干,埋头找菜,同时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还没打算……娶媳妇……
黎小梅她爸脸色立马变了,眼珠像豆子一样鼓出来瞪着他。
房间里,黎小梅的哭声突然响亮起来。她边哭边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欢迎我回来!我知道!嫌我给你们丢人……我马上就走!
黎小梅爸猛地一摔筷子站起来,叭嚓一声把酒杯掼地上。两手一背,上楼去了。
黎小梅是哭着离开家的。离她到家,前后不过两个小时。天快要黑了,暮色四合。村庄,田野,道路,树木,都罩在一层水雾里。她妈送到村口,她哥一直跟着。还能看得清脚下的路:泥巴一团一团,中间一窝一窝水,亮晶晶的。丁作兵醉醺醺的,黎小梅双眼红肿。他们都不看路,鞋子在泥水里一踩一滑,叽叽哝哝响。黎小梅的傻子哥一直跟着一直跟着。走出很远了,来到一片杨树林,天完全黑了,五米之外不见光景。黎小梅开始往回撵她哥,就跟老鹰撵小鸡似的。她哥眉眼抽动着,着急得双手乱划,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口水一条一条挂下来。黎小梅想起什么,把包里带回来的两千块钱掏出来,硬塞进他的口袋。她哥像个孩子似的,嘴咧得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走出一段回头,她哥两臂扎煞着,跟个稻草人样,一直在那里站着,直到看不见。
这天晚上,他们一直走到集镇上,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来。丁作兵倒到床上就睡着了。黎小梅坐到床上一直在哭,眼泪一股一股往外淌。到了后半夜,累了,她抱着被子,歪着脑袋,两眼空空洞洞地睁着。丁作兵起来上厕所,吓了一跳,说:还不睡?自个又睡去了。
丁作兵的鼾声高高低低的。两臂上举,是投降的姿势。领带像根绞索捆在脖子上。黎小梅呆呆地注视着丁作兵那张晕晕虚虚的脸,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我只有……你了……
说完,两颗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黎小梅终于睡着了。歪在被子上,脸上挂着泪痕。丁作兵翻了个身,彻底清醒过来。揉了揉糊着眼屎的眼睛,盯了黎小梅一会儿,叹了口气,扯过自己的被子,替黎小梅盖上。
六
转眼到了阳历年底,天变得奇冷。寒流一个接着一个。吴荣因为分成的原因,和夜明珠老板谈翻了,转到一家新开的歌舞厅做妈咪。关系不错的小姐也都跟了去。新歌舞厅在白水坝,离他们住的地方稍微近些。丁作兵晚上不再四处转悠。偷车的行动暂时停止了。因为警方正在开展打击盗抢活动。天气又冷。送过黎小梅就回家看电视,等着再接她。况且自打从黎小梅家回来以后,TGCgQ7TEefC+6iiS4UxbZs7OcecZDnTmUVJaFPUUG0Y=黎小梅变得十分依赖他,每天挣的钱一分不拉全交给他。这样慢慢地,他手上也有几个钱了,乐得在家享清福。年底的时候,他也回了一趟多年未回的老家。
丁作兵和他哥,早先几乎没有联系。混得不好么,也没什么话说。偶尔打个电话回去,电话都是打到丁作民的学校。两年多以前,丁作兵还在当保安的时候,他哥曾经写过信来,信上说家里的老屋要倒了,叫他抽空回去看看。想想屋后空荡荡的杉树林和他临走时说的话,他没有回信。几个月以前。丁作兵刚买了手机,一时冲动又跟他哥联系了一下,丁作民又告诉他,今年一夏雨水多,家里的房子恐怕真的不行了。催他回去看看怎么弄。
临走的时候,黎小梅给他收拾行李。黎小梅表现得依依不舍,她话里有话地说:你就这么回去?
丁作兵摆摆手说:顶多一个礼拜我就回来。
丁作兵是要派头的人,下了火车,花一百块钱从县城包了一辆夏利——县城最好的出租车,一口气开到村口。才铺的沙石路,又颠又窄,偶遇路人都要侧身让过。丁作兵夹个皮包,打车子里钻出来,西装敞着怀,小脸冻得乌青。他学毛主席样子,两手往后腰一掐,环视一圈小小的樵山村。然后原地不动,三百六十度旋转他的腰肢。樵山村就像一窝丑陋的石头,暴露在冬季萧瑟的阳光下,没有一丝活气。第一个看到他的是放羊的丁老四。丁老四穿着破皮袄,腰里扎根绳子,老远就把嘴张得像个山洞,眼珠子瞪得溜溜圆,说:乖乖,这不是毛毛毛……丁作兵甩一根烟给他,打回他嘴里的蛋字。丁老四低头找烟,他的羊不听使唤,已经跑远了。
因是农闲,村民起得比较迟。有早起的,吃了早饭,也都笼着袖子窝在墙根晒太阳。丁作兵坐了一夜火车,哈欠连天。他给围上来的男人们派发香烟,给女人们派发暖洋洋的问候。突然就看到了村长。村长推着又大又沉的自行车,准备到集上去。丁作兵见到他心里一阵发虚。村长接过香烟对光照了照,慢悠悠说:……皖……烟?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他,说:……混得不赖么。问丁作兵这几年都干什么呢。
丁作兵帮他兑着火说做点小生意,先跟人合伙贩水果,攒了点钱开个饭店。
喔……村长的三角眼牢牢定在他的脸上,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临走时沉吟一下,说:晚上到我那去吃饭。
丁作兵连忙推辞,心里咚咚直跳,一种别样的喜悦突上心头。村长何曾对人这么客气?当年他把那么多水杉送到他家里,他也就笑笑而已。害得他这些年在背后也没少咒他。
和村人聊了一会儿,丁作民回来了。他跟别人调了课。丁作民头发很长,乱糟糟的,脸又干又小。一副眼镜几乎遮了大半个脸。走路始终低着头,磕磕绊绊的。手里拎着小半块路上捡来的粘着泥土的砖头。他还穿着几年前,丁作兵离家时穿的那件旧棉袄,拐肘和领口打着补丁,袖口和面襟磨得锃亮。
丁作兵看到他的样子心里有点发酸。兄弟见面相互笑了一下,心里都有点热,毕竟好些年不见了么。他们一起往家里走。丁作兵先绕到老屋后面看了看,房子往后斜得厉害,拿四根树干撑着。墙体从上到下有两条弯弯曲曲的裂缝,能塞进手去。拿塑料皮裹上稻草堵着。看完后面绕到前面,前面有一个破败的院子。院子还算干净,可见丁作民时常回来。院子里边靠墙堆了一小堆碎砖头,丁作民把捡来的砖头扔到砖堆上。
老屋只有两间房,泥巴地,石头墙。外面那间兼作灶房,一角砌着灶台。丁作民开始弄饭。一个人忙上忙下,边挥舞锅铲边卟卟地往灶洞吐痰。烧的是稻草和干柴,火星和浓烟直往外扑腾。丁作兵怕把衣服弄脏,搬个竹椅坐到门跟前。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基本上都是丁作兵讲,丁作民听。问到丁作民的个人问题,丁作民说讲了一个,三十里外刘家郢的,腿不太好使。本来打算秋天过门的,嫌房子孬。丁作兵分析说,老房子推倒重来不大划算,材料都朽坏了,不能用了。何况地势不好,洼,一到夏天就过水。再说大小也不够,只有两间屋身……干脆,以兄弟俩的名义,跟村里重新申请一块地皮。丁作民说他也是这意思,先弄到地皮把地基下了,以后再慢慢盖。丁作民闭口不提杉树料子的事情,丁作兵放下心来,乐得装聋作哑。
晚上天黑得早,兄弟俩拎着下午才去集上买的烟酒,悄悄溜进了村长家。村长家新房建在一块高阔的平地上,后面有山,前面有塘。皇皇五大间,全是一砖到顶。盖了没有两年,屋梁用的正是丁作兵进贡的杉树料子。进了院门,穿过鸡鸭鹅阵,上了五级台阶,才能登入正堂。
村长正在黄黄的灯光底下泡脚,见是他俩似乎很高兴,忙叫老婆弄两个菜,说:来了就不要走了,好歹当年是我送你当的兵。拎过丁作兵带来的酒看了看,说:不赖,就喝这个。
开头很拘谨,喝着喝着就放开了。
村长梗着脖子,大着舌头夸张地说:我和你父亲,当年,关系好哇!他救过我的命!吐沫星子喷了丁作兵一脸。丁作兵抹了一把脸听他继续说:那年夏天不上学,我们去石头塘洗澡,石头塘深啊,多少年开石头留下来的……碰到一只水猴子……不是他。我就淹死了……要不说那么多人想当兵,偏偏就轮到你呢……
丁作兵说那是那是,完了再敬老叔一杯。丁作兵一个劲顺着村长打哈哈。早把此行目的忘到九霄云外。后来还是丁作民抬起红晕晕的脸,自己跟村长说了。村长一沉吟。说:
你们家老屋屋基是不大,何况兄弟俩个……恍然大悟般转向丁作兵说,哦……打算回来盖房子。
丁作兵说是啊是啊。
盖房子好!村长一拍大腿赞许道:挣钱不盖房子干什么!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这才是正道!老人还讲个落叶归根呢,在外面飘,总归不是事。要盖就盖个好的,全村独一份。看中哪块地了,我批!盖个小洋楼,像县里那样的!
丁作兵说:现在外面……要盖就盖搂,谁还盖平房!
村长像是被他的话噎住了,眼睛红红的,瞪得大大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村长老婆是个又矮又胖的女人,扎着围裙,在院子里撵鸡上笼,捉住一只生蛋鸡指头伸进去想把没下下来的鸡蛋抠出来,这时候甩了把鼻涕插话说:
乖乖,你是真有钱了。我们村一年出去打工的不下十几个,哪个发财了?丁大头还当包工头呢,过年都不敢回来,要钱的堵了一屋子。就西头瘸子丫头,靠在城里不要脸挣两个脏钱!呸!不知道丑!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瘸子还不吊死算了!养个鸡都看不住!白菜叼成那样!鸡也是骚鸡!
村长不耐烦,说行了行了,叫老婆盛饭。
出了村长家门,丁作兵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话说出去收不回来,想这回人丢大了,到哪去弄钱盖小楼。丁作民也以为兄弟有钱了,问他。丁作兵解释说,自己的饭店没兑出去,钱都投饭店里了,得盘出去了才能拿到钱。丁作民似乎也兴奋起来,话也多了起来,都是围着房子转的,砖啊、瓦啊、水泥啊、钢筋啊……
第二天一早,兄弟俩先去村东五里的山坡上给丁有泉上坟。丁作兵临走的时候,那块山坡只有丁有泉一个坟头,如今百坟林立。丁有泉的坟头长满了荆棘和杂草,显得又矮又小。拨开草丛,露出一块一尺来高的石碑,上刻:救人英雄丁有泉老师之墓。十几年前乡里叫人刻的。丁作兵蹲在坟前,把头天集上买的草纸烧了。直起腰来,看到丁作民打旁边新坟跟前捡起一只祭祀用的破砂罐。丁作兵诧异地说捡那干什么?丁作民说能盛盐。抽一张草纸擦了擦,拿在手里。
回来吃过早饭,兄弟俩一道,村前村后转悠,实地查看头天晚上合计好的几块地皮。后面跟了一大群闲人和狗,闲人们接过丁作兵的香烟,笑嘻嘻地说一些讨好的恭维话。没有跟着的,也都端着碗等在门口,稀饭喝得滋溜溜响,老远就打招呼:喝了?家来喝一口?
紧跟着说媒的就登场了。丁巧嘴,樵山有名的媒婆,据说经她手掇合的不下一千对。这么多年来首次踏人破烂的丁家小院。
丁巧嘴舌吐兰花,无边无涯。
丁作兵只顾咧开嘴笑。给她兑上烟,脸上泛起一片桃红。不过口袋没钱心里虚,他一个劲推脱,说暂时不考虑这事,两天就要走了。
丁巧嘴脸一沉,说:有人了?
丁作兵忙说:没有没有没有,在外边特别忙,哪有工夫想这事。以后,以后吧。
打发走了丁巧嘴,丁作兵长长伸了个懒腰,心里暖洋洋的,比躺在云彩上还适意!心想被人关注的感觉真他妈美啊!从小到大,说起来一个村子都姓丁,拐弯抹角都是亲戚,可自打爹死娘改嫁,他们兄弟其实就是一对孤儿。他妈的,钱太重要了!一想到钱,心情有点烦躁。不过他是个现在主义者,将来的烦恼进入大脑从来不超过两分钟。
没想到次日一大早,丁巧嘴又来了。这回她神神秘秘,似乎带着使命而来。她面带谄媚,香气扑鼻,鲜红的嘴唇几乎印到丁作兵的脸颊上。
她说:知道你眼光高,那些你都看不上。婶子给你物色一个好的,你猜是谁?……村长内侄女!村长小孩大舅丫头……
丁作兵想起村长老婆地瓜一样的身材,屁股比大象屁股还大,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不好硬回,只是说两天就要回去了。
丁巧嘴跟进屋子。丁作民正在熬稀饭。丁巧嘴求救似地问丁作民是否见过万小菊,万小郢的,村长老婆的娘家侄女?不赖吧?
丁作民说好像带过她课,跟丁作兵说不行见见。
丁作兵小眼睛直眨,说:村长叫你来的?
哪能呢,丁巧嘴说,村长能随便开口?何况人家是女方。我是看你们俩般配,舍不得一桩好姻缘。不信婶子的?不信哪天你自己先去瞅瞅,她就在集上药铺里帮人看药铺……百里挑一,婶子还能骗你!
架不住丁大媒婆的再三纠缠,加上黎小梅一天一个电话,尽管恋恋不舍,丁作兵没过两日真的回合肥了。路过集上的时候,他去买包烟,心里一动,问卖烟的药铺在哪,卖烟的一努嘴,你后面。调过头,果然见对面一间小小的铺子,牌子倒大,叫作“百草神农堂”,两截玻璃柜台,靠墙一排满是抽屉的木头柜子。一个穿大红丝绒棉袄的女孩坐在柜台后面,左手举个纸折的圆锥状容器等在下巴底下,边磕瓜子边看电视。谈不上漂亮,但是年轻,十八九岁模样,脸颊饱满,面色红润。身条也不错,不矮,也不胖。相形之下,黎小梅由于长期的夜生活,肤色过于苍白,加上有时烟酒无度,尽管小心在意,于不经意间时而会暴露出年龄的痕迹。
况且……况且……况且……
磕瓜子都磕得那么俏皮!
丁作兵觉得心里疼了一下,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惆怅了。
回合肥的火车上,他心底空空落落。又像塞满稻草,芜芜杂杂。幸福的生活触手可及,中间只隔着——他盘算:一栋小楼,或者十万块钱。他咽了口唾沫,盯着列车上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十万块钱在这些杂种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对他却可能错失一生的好日子。
七
樵山之行,就像一桶汽油,浇在他的业己转弱的发财欲火上,轰的一声,使它们熊熊燃烧起来。
有欲望的人是不快乐的。回来以后他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唉声叹气,显得心事重重。动不动就发脾气。黎小梅也跟着闷闷不乐,觉得他人回来了,魂却不见了。
黎小梅这段时间收入比以前更少了。新的歌舞厅位置偏僻,加上刚开张,很多人不知道。况且天寒地冻。正是生意清淡时节。何况黎小梅不出台,光靠陪人喝喝酒唱唱歌能挣几个钱。知道她不出台,有的客人点了她又退掉了。吴荣都替她犯愁。有一个客人,就是前回开着别克载她们宵夜叫丁作兵碰上的那个老头,一直对黎小梅垂涎三尺,让吴荣传过话来,愿意出八千块钱包她一个月。吴荣说不行,她有男朋友,不做了。老头央求吴荣,说晚上一过十二点就让她回去,就跟上班一样。吴荣跑去问黎小梅,果然被一口回绝。老头不死心,隔三岔五跑来白水坝,点黎小梅的台,陪他喝酒唱歌。
丁作兵回来以后,尽管着急,一时也找不到快速致富的法门。绞尽脑汁去打主意。新主意都是围着黎小梅转的,比如说,偷汽车,这比偷电动车来钱快多了,让黎小梅勾引有钱的客人,车子开到大蜀山巢湖边紫蓬山或者随便什么荒郊野外,他先联系好一个修车点,瞅机会直接把车子开过去。又比如,让黎小梅假装把客人带到家里,他冒充丈夫或者警察捉奸……要不,他下决心道,干脆就让黎小梅重新……他觉得自己有点下作,赶忙避开这个念头。同时想,况且黎小梅不一定会同意,到时候反而看轻了他。
回来以后,丁作民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跟他说宅基地的事情。先前他们一起看中的那块地,村长说早有人要了。再挑一块也说有人要了。又拣一块报上去,村长说得等村委会开会研究。他们前头还排了七八号人呢,都还没批。完了总要问一句,店盘掉了么?
丁作兵简直有点怕接电话了,一听手机响就起鸡皮疙瘩。他把手机关了,只在要和黎小梅联系时才开机。
所谓一夜想了千条路,清晨还要卖豆腐,想了千千万万具体的财路,还是只能从电动车上来。丁作兵打起精神。又一次开始疯狂盗窃电动车。之所以说疯狂,是因为他这回几乎天天都想动手,天天都想斩获。并且行动不分白天和晚上。他不再送黎小梅上班,午饭一过跨上电摩就出门。黎小梅问他,他要么不理她,要么说出去转转,口气显得不耐烦。黎小梅也怕他老呆在家里闷坏了,就由着他,不再追问,傍晚自己坐车去上班。
丁作兵如今偷车只偷新车,旧车早看不上眼了。一见到新车瞳孔放大手心出汗,跟见了老情人似的。过去先还要藏着掖着,先观察,再试探,左顾右盼,欲言又止,羞羞答答。现在哪怕是在人行道上,身侧人来人往,左右店家环侍,只要车主一走,立马下手。行人不明所以,认出他的店主惊得目瞪口呆。并且他给自己确立一个原则。只要行动,决不空手,车子一时没弄开,电池也要拎跑了。
他不再把车子卖给修车铺这样的二道贩子。电池卖给他们,车子呢,送给他们进行简单的改装。隔天傍晚。天麻麻黑的时候,这些张冠李戴的车子被他骑往城郊结合部的各大市场门口,直接向行人推销。推销的过程是这样的,他骑在车子上,车子停在马路边,逢到单身的,据观察可能是潜在的客户,就小声嘀咕一句,要车子么?他把西门的车子卖到东门,南门的车子卖到北门,并且决不在同一市场出现两次。这样每辆车子可以卖到五百元左右。
也被敲诈过,有一回在葛大店,他销一部双岗弄来的和平牌车子,一个年轻人两手往车把上一搭,说,这车怎么这么眼熟?旁边网吧出来几个人,一个光头说,哟嗬,方哥这不是你丢的那辆车么?叫方哥的大汉说,哟,还真是的!日你奶奶,偷车偷到老子头上来了!他们把丁作兵搡下车子,凶神恶煞般,又要揍他,又要扭他去派出所。丁作兵知道遇上地痞了,乖乖撂下车子,钻进人群跑了。类似的事情遇到不止一次。
后来他见到年轻人不再开口,专捡中年人问。中年人要么胆小不敢买,要么老奸巨滑拼命杀价。车子变得不好销了。存在车铺是要钱的,他们知道车子来路,一晚一部车子收他五块钱。这样加上改装费,存放费,算上被黑走的车子,到头来弄到手的钱比直接卖给修车铺还低。丁作兵觉得挺灰心的,感觉凭这行想挣个十万块钱,只能是三十岁以后的事情了。这中间还不能出事。人一灰心,斗志彻底丧失。他不再像开头那么拼命。每回车子到手也不再有成就感。再行动的时候显得懒洋洋的,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他开始专偷电池,并且只在晚上下手。这样又轻省又安全。很多小厂委托修车铺收购旧电池,一块二手电池卖给修车铺也能挣一百来块钱呢。电池的锁特别好开,他把电摩和人家的车子并排一放,几秒钟电池就搬自己车上了。可是电池弄多了,厂家杀价,修车铺也要杀价。他们说不好销,他们随口开个价,你卖就卖不卖拉倒。
丁作兵感到绝望了。
年前的一天晚上,他穿了一件棉夹克,骑着电摩在西门一家购物中心的广场上转悠。快过年了,又逢周末,人非常多。电动车摩托车顺着人行道摆出一排又一排。这一带晚上有人巡逻,一个胖胖的全副披挂的中年警察,带着两个赤手空拳的小武警,三人一列纵队,雄赳赳地在人群里前进。丁作兵本来不准备下手的,头天的一块天能电池,修车铺竟然开出了四十五块钱的价格。丁作兵觉得愤懑,差点把电池搬出去扔了。他在购物中心门口呆着,只是打发无聊的时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电动车在广场前停下,车子一锁,挎着女朋友进了商场。那个人极像他当初的保安队长。丁作兵车子一旋,骑了过去,稍有动作,就把他的电池拎到自己车上。电摩刚骑出去不到五十米远,他发觉人群有点异样,就看到那个胖警察边捂着腰上的装备边跑。在他前头,两个年轻武警像兔子一样窜过来。丁作兵调转车头往回跑,转弯的时候一脚把电池掀地上了。人太多了,撞倒了两辆自行车,碰翻了一只炸丸子的炉子,拽断了一位女士的包带子。人群一片惊呼。
因为这一带经常丢车,派出所甚至贴出过告示,提醒广大车主防范。如今终于有了线索,警方当然穷追不舍。附近一辆巡逻车也加入了追捕队伍,一时警笛大作。但是丁作兵地形熟啊,这一带有好几个老旧的小区,支巷纵横,加上天黑,电摩又灵活目标又小,不消十分钟就把他们甩开了。
丁作兵不敢停下,也不敢走灯火辉煌的大马路,顺着那些支巷和小街一口气冲上环城马路才消停下来。环城马路树高林密,车少人也少,透过茂密的树隙,隐约可以望见护城河水像绸缎一样发出冰冷的光。丁作兵已经汗透了,右手手背不知道在哪里擦掉一块皮,鲜血淋漓的。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鼻涕,点一支烟,手抖得半天兑不上火。突然看到一辆警车开了过来,雪亮的车灯直照在他身上。那其实不是警车,是一辆工程抢险车,一辆漆成黄色的皮卡,车顶上安了一只警灯而已。丁作兵吐掉香烟,车子打算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没有控制好,哐啷一声摔在地上,急忙抽出压在车身下的脚,转身钻进林子里。
皮卡一个急刹停下来。
丁作兵往河堤上下,同时听到关车门的声音,脚步的杂沓声,树枝的断裂声,兴奋的大喊,急促的尖叫,手电的光柱肆无忌惮地在林间挥舞。丁作兵几乎是连滚带爬滑下了河岸,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河水是幽暗的粘滞的液体,它们附在你的身上就像无数只幽灵的手撕扯裹缠着你。丁作兵挥舞着手臂,拼命地甩脱它们的纠缠。他不觉得冷,恰恰相反,他感觉自己跳进了一口滚开的油锅里。到了中间的时候,他呛了一口水,回头看到那几个人桔红色的工作服,嘴一张,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又滑进了胃里。河水极其缓慢地流着,对面手电的光柱已经照不到这儿了。丁作兵够到了一块漂浮的塑料泡沫,把它抱到胸前,两条腿机械地一伸一缩,终于上了岸。
上了岸以后,他跑了几步,皮鞋一踩一滑,唧唧咕咕响,身上的衣裳有几百斤重,不停往下淋水。他原地踏步,牙齿像木鱼敲个不停,鼻涕比河水还多。抖抖簌簌把衣服全扒下来,只剩下一条短裤。他把棉袄拎着,其他衣服全都不要,全身紧缩到不能再缩小,上了沿河路,一路往西跑。跑,不能停,要一直跑。跑出城去,在一个路边野店给黎小梅打电话。因为钥匙丢在车上。回不了家,手机又进水了。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跑,就像上了电池一样,弯在店外的阴影里原地跑。
快来——!他吼,快来——!
打完电话继续往前跑。离他住的村子还有几百米的时候,拐到了旁边的菜园里。围着黑黝黝的青菜萝卜跑。头缩着,眼睛睁着,牙骨咬着,两臂抱紧双肩。口里喷出大股的热汽,鼻子里甩出一段一段鼻涕。远处的小路上,每有车灯闪过,都要大叫一嗓子,黎小梅——!嗓音嘶哑尖锐。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黎小梅捂着挎包跑过来。她把羽绒服脱下来一把裹住他。他又开始往村子跑,光脚板打得地面叭嗒叭嗒响。黎小梅跟在边上,抱着他的肩膀。
好在天冷,邻居都窝在屋里看电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进门,丁作兵扯掉短裤钻进被筒。被子像抖筛子抖个不停。黎小梅液化气打着火烧水,准备让他洗个澡。问他什么都不说,给他热水也不喝。就看到他抖。好不容易不抖了,黎小梅掀开被角,拿热毛巾给他揩头擦脸。丁作兵像死狗一样蜷着,两眼盯着墙角,眼睛里亮晶晶的有泪。
我冷,丁作兵说。
怎么弄的……黎小梅也哭了。
黎小梅脱光衣服,钻进被筒,从后面搂住他。丁作兵身上有一股河水的腥膻气息。黎小梅打了一个又一个寒噤,就像抱到一坨冰块。她把自己的胸腹贴紧丁作兵的臀背。同时手掌在他冰凉的脚掌上来回摩挲。
到了夜里,丁作兵的身子不但热了,并且烫得要命。他发烧了。黎小梅夜敲诊所门,从秃顶老头那里买来几片退烧药喂他吃下。第二天,紧跟着又咳嗽,咳得昏天黑地,只好去吊水,一吊吊了十来天。
丁作兵这一病,就把一个年季给病过去了。年里年外,他都在床上躺着。身体瘦了不讲,精神也极度萎靡下来。电视都懒得看,话也不愿多说。黎小梅觉得上回他一定在外面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问他嫌烦,不再问他。她跟他说,要不过过年去找个事做。丁作兵说,当保安?眼里露出不屑的神情。
初六那天,吴荣请吃饭。丁作兵哪都不想去,就要在家里呆着。黎小梅把手机递给他,吴荣在电话里说,还要我去请?丁作兵没法,换了新买的棉袄,和黎小梅一道去了吴荣家。
就他们三个。
问起回樵山的事,丁作兵说就在家呆几天,房子都快倒了,住的地方都没有,父母早都不在了,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吴荣说她也有两年没回去了。今年打算回去的,被老龚缠住了。老龚拖她下水,带她到肥西赌博,推牌九,桌面上一条下来都有好几万。赢了三万,吴荣咯咯咯笑着说,这个死老龚,叫她走还不走,我是不干了,她也赢了两三万,非得送光才能回来,真是个烂赌鬼!
吴荣租的房子已经被她买下了,花了三十多万。我是不打算回去了,吴荣说,这里空气好水也好,就在这老死吧。吃完饭她给了黎小梅一张五百元的购物卡,过年前陪一帮老熟客打麻将赢的。
丁作兵一直讪讪地陪着笑脸,出了门,脸上的肌肉挂下来。
黎小梅挎着他的胳膊小声地说:我们要是有一套房子多好,哪怕二十平方也行啊。
回到家里,丁作兵往床上一靠,头枕着被子,目光阴郁地在天花板上游移。
黎小梅盯了他一会儿,转过身去,蹲到衣柜前,从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一件她以前穿的旧棉衣,还是她刚到合肥时买的,已经洗得发白了。
你来。她说。同时手在棉衣的内袋里摸索。
丁作兵歪过脸来看她。
黎小梅边掏边说,你以前不是做过生意么,过过年你还是去做点生意吧。
丁作兵打床上坐起来,黎小梅从棉衣夹层掏出一张米黄色的存折,丁作兵一把抢过去。三万块!突如其来的财富就像突如其来的情欲般迅速麻遍全身。丁作兵高高举起存折,亲了又亲,又勒住黎小梅,在她脸上狠亲了一口。
黎小梅佯怒,捣了他一拳,眼睛亮晶晶的。她说:这可是我全部家当了。
俩人开始谋划做什么生意。谋划来谋划去,方觉得三万块实在太少了。
丁作兵说要不叫老龚带他去赌一把,再弄他几万块做本。黎小梅脸一沉,说我警告你!你要是把这点钱糟掉的话就不要回来了!我说到做到!丁作兵嘻皮笑脸地说他是开玩笑,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然后说要不这样吧,过几天我到肥西去一趟,找我战友,看他可愿意一道去贩水果,现在本钱多了,一趟也能多赚点。小心点就是了。
有了钱,人的精神面貌大不一样。丁作兵做事突然有劲了,他主动洗碗扫地,还洗了一回衣服。想起好长时间没跟丁作民联系了,就往回打了个电话。学校值班的老师说丁作民回去了,等他来学校时转告他。第二天丁作民电话就打回来了,问他电话怎么老是打不通。丁作兵说机子不行了,老是没信号,这不,才换了一个。说到宅基地的事情,丁作民说没进展,十五过后看吧。丁作民说村长家恐怕得送两个。丁作兵说,送他鸡巴!你看着办吧,我最近忙,一时恐怕回不去。
从樵山回来以后,丁作兵极力回避与樵山的一切话题,黎小梅问他也不说。樵山之行无疑是幸福的,只不过这种幸福是诞生在虚空之上的,想起来只能徒增烦恼。如今不同了,他口袋里有了三万块钱,这就有了很多的可能性。樵山的一幕一幕重新回到眼前。他的心又活泛起来,一时觉得想家想得不行。
没过几天,他到肥西去找战友,拎了很多东西。战友没想到是他。俩人尽释前嫌,痛痛快快喝了场酒。战友已经结过婚,在工地上帮人开自卸车拉土方,不愿到处跑了。再说也没本钱了。出了战友家门,丁作兵叹了口气,他想了想,没有回去,给黎小梅打了个电话,说在战友这玩几天,然后去了火车站。
火车早上七点钟抵达县城。停留时间是四分钟。丁作兵夹个皮包,到公共厕所洗了把脸,漱了漱口。手指沾湿水理了理头发。在街边早点摊吃了早饭,乘上第一班中巴去樵山。中巴只到集上。快到集上的时候,他的心突然别别别跳了起来,呼吸也有些不匀了。对着车窗照了照,又拿手指勾了勾头发,笑了一下,心底镇定下来。
集上大多数店铺初八象征性地开一会门,十五之后才会正常营业。像剃头铺铁匠铺通常要到农历二月份以后才开门。药铺和百货店则不同,初三就正常经营了。车子还没停稳,丁作兵就看到药铺里头,清晨朝霞的斜照里,坐着那个穿着粉红色毛衣的女孩。丁作兵忍不住笑了。心想难道她每时每刻都在吃瓜子?从年前吃到年后?要不然怎么一看到她就在吃瓜子呢?
丁作兵提了一下裤带,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踱过去。往柜台上一靠,手指敲敲柜台。
买什么?女孩扭过头来,一双清澈的眼睛注视他。
那个什么,丁作兵中指敲敲玻璃,感冒药!
女孩弯腰取药,露出圆而结实的臀部。丁作兵满意地欣赏她的腰臀。直到她取出一板速效伤风胶丸。丁作兵扫一眼说:这不行,有没有白加黑快克什么的?
女孩说我们这里只有这种。
丁作兵咳嗽两声说:我吃这不行,好药吃多了,耐药了。
女孩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好说:那你还要么?
丁作兵说:那个……算了你给我吧。
看到柜台角上搁了一部公用电话,问电话能不能用?得到首肯。拽过来拨了一串号码。手机的和弦响了起来,清脆嘹亮。他把皮包放柜面上,拉开拉链,摸出手机扫了一眼录入的号码。然后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过去。趁着女孩翻钱箱的工夫,丁作兵说:你是万小菊吧?
女孩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
丁作兵胸有成竹地笑了,说:我们是校友呢,你在樵小上过学吧?我姓丁,跟你姑夫一个村的。以前当兵,退伍了一直在外面混,去年回来过一趟,听别人提起过你。
女孩的脸“腾”地就红了,找的钱递过来,嘴抿着,眼皮垂下来盯着指头。
丁作兵把零钱往口袋里一塞,说:能打电话给你么?
女孩一直低着头。目光虚虚地盯着脚尖,脚尖把柜门踢得叭嗒叭嗒响。半晌她说——声音比蚊子还轻:我们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五点关门。
丁作兵响亮地回答:明白!
巨大的喜悦像一双大手托起了他,丁作兵觉得自己比空气还轻。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刚认识黎小梅的时候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但那时的感觉是浅的浮的,更多的停留在情欲的表面。因了黎小梅的身份,即使是做爱也很少能达到贴心贴肺的畅快。万小菊就不同了,她带给他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彻头彻尾的,骨头缝里往外冒仙气的快乐。
更何况,万小菊还是他们村长的侄女。在他眼里,就跟樵山的公主差不多了。
丁作兵恋爱了。
这一回,他在樵山呆了半个月。
十五天中,他差不多整天围着万小菊转。给她打电话,到药铺等她下班,带她去县城看录像,去樵山的草丛间瞎转悠……
丁作兵情绪亢奋,急于将她据为己有。
女孩子又羞怯又倔犟。她总是死死揪紧自己的裤腰带。逼急了,她就说:我姑说,你要回来盖房子。丁作兵拿她没办法。往往的结果就是,女孩子抓住自己的裤带蹲到地上,身体卷成一团,就像缩进了乌龟壳里。丁作兵像狐狸一样围着她不知道从哪下手。其实焚烧着他的不止是情欲,更多的是占有欲。他只不过急于在她身上盖上自己的印信而已。而女孩子总是说:等你盖房子。
丁作兵是怀着焦虑的心情离开樵山的。
这一次,他彻底把心留在樵山了。
离开樵山之前,他整夜睡不着觉,拼命思索办法。
万小菊送他上的火车。在进站口,女孩的眼圈突然红了。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踮起脚尖,迅速在他脸颊上叨了一口。丁作兵的身心仿佛靠近火的糖稀一般融化了。
他跟万小菊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八
丁作兵回到合肥,坐卧不宁。就跟油锅里熬似的熬了一个月。
办法他是想到了,就是借。他央黎小梅跟吴荣借钱。他跟黎小梅说,战友在工地上包土方,邀他人股。黎小梅一开始不愿借钱,丁作兵发脾气了,他说难道你打算在歌舞厅干一辈子?黎小梅被他描述的前景打动了。有了钱她就不用被那些脏手摸来摸去了……可以不再租房子,可以结婚,可以生孩子,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所以说,冒点险是值得的。
黎小梅从吴荣手上借了六万块钱,加上先前给的,丁作兵手上有了九万多块钱。
钱的问题解决了,可是丁作兵发现,要离开黎小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心软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白天也不困,一双兔子眼不知道在看什么。
和战友约的日子到了,他还没有动身迹象。黎小梅催促他走,他拎着行李在市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说钥匙忘带了,给战友打过电话了说改期。黎小梅起了疑心,问战友这事可不可靠。他说当然可靠。黎小梅说,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做,钱都借了,反正舒城又不远,抬腿就能回来,有空她也能去看他。
丁作兵怕再磨蹭下去自己真的动摇了,那头万小菊又老打电话过来。一咬牙一跺脚,他拿老话开导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想从小到大,见过的人,经过的事。有哪一个人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呢?全社会都为了提升自己而不择手段!反过来像他父亲那样的,落到什么好处了?俩儿子变成了孤儿,从小遭尽白眼。自己当个兵还要费尽周折,几乎荡尽家财!想是这么想,可是他心里总之是不舒服。
回乡的一路,他都闷闷的,打不起精神。
直到见到万小菊,心情才好起来。
回到樵山以后,丁作兵很快去了村长家。因为万小菊这层关系,地皮当时就定下来了。新房地皮位于村西口,在进村的沙石路边上。距离丁家老宅五六十米远,中间隔着三四户人家。樵山的整块平地都不大,丁作兵除了盖楼还打算拉一个超大的院子,就只能向平地后面的山坡要地。他计划把山坡往里挖,切出一片空场来。
说干就干,趁农闲,村里劳动力足。农历二月初六动的工。动工那天,新地皮上点了香,放了炮,还摆了一排水桶粗的礼花。樵山人何曾见过这阵势,男女老少围得铁桶一般。就连樵山的猪也赶来凑热闹,从人群里挤进挤出,最后被鞭炮吓得四处逃窜。
所有能上的劳力几乎全上了。一人一天十块钱,管一顿饭。樵山多石,山坡的黄土里包着一窝窝石头。大的有半人大小,拿钢钎撬起,再滚到坡下。小的仅如拳头,用镐刨出来,和散土一道装筐抬去平地。春天来得比较早,山坡上有苔藓样一片片的青色,土质也变松软了。村人们脱去棉衣,甩开膀子,很快向山坡里挖出一个弧形出来。
与此同时,丁作兵忙着和山外联系。不两天,就见出村的那条弯弯曲曲的沙石路上,出现了一辆辆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拉来了水泥,钢筋,黄沙,石子,红砖,脚手架,钢模板。七七八八的材料围着新房地皮堆成了小山。
丁作兵已经把手机号换了。刚回来的时候,黎小梅找他,他敷衍她,说正和战友在工地上。过了两天就发了条长长的短信过去,这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短信开头就说对不起黎小梅,他不该跟她说谎,他不是和战友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土方工程,他正在逃亡的路上,他在肥西输了钱。全部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既没有脸见她也不敢见她……短信最后叫黎小梅忘了他吧,他知道欠她很多,这辈子是没机会还她了……如果有来世——手机上出现的最后两句话是,希望我们能早点认识,也希望我们都能生长在不同的环境里。这两句话让他有点难过,感觉眼眶潮潮的。他盯着手机呆了好几分钟。
至于黎小梅收到短信以后会如何,他也认真的想过。对于他的离开,他想她肯定要难过一阵子的。但也不会太久吧,毕竟他们在一块时间还不太长,大半年而已。何况黎小梅有过那么多的经历。相对于此,更让她难过的或许是钱的丢失,因为她一直都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不过九万块钱虽多,对她来说,只要肯豁出去,挣回来最多也就两年功夫而已。因此丁作兵相信,黎小梅不大可能满世界找他。找也找不到。
拇指一按,短信飞了出去。
黎小梅已成过往,他正在开创他的新生活,有那么多事等着他操心呢。
大约用了一周的时间,一块平展展的,冒着新鲜泥土湿气的新屋基开出来了。地整出来了,后面的工作按部就班。山外请来的几个大工拿石灰在地上标出房线,本村的小工们开挖一米深的墙基。然后是砌墙基,下钢筋,扎模板,灌水泥。一步一步,有板有眼。楼房的基础形状就出来了。
丁作兵没想到吴荣会来找他。更想不到她会找到他。
那时候小楼的一楼已经盖到一半了。
丁作兵和吴荣虽然同属一县,一个在县南平原地区,一个在县北山地,中间相隔岂止百里。樵山又是个大概念,范围极广,横跨两县。光本县名叫樵山的乡,村,集,自然村落就不下五六个之多。可是吴荣居然找来了。幸亏在进村的沙石路上就遇到她了。
吴荣坐在一辆夏利出租车里。丁作兵坐在手扶拖拉机上,刚吃过午饭,临时准备去集上买一些急需的材料。丁作兵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从头到脚有土有泥,头发乱糟糟的,脸又脏又憔悴。上衣的袖子挽到肘部,皮鞋糊着水泥咧开了口子。吴荣吃惊地望着他。要不是他跳下车喊她,她不可能认出他来。乍一看和北樵山民已经没有区别了。
夏利在一边等着,拖拉机丁作兵叫先走了。俩人站到路边说话。
丁作兵有点紧张,他说:黎小梅叫你来的?
吴荣说:黎小梅叫我来我就来啦?我回家,顺便来找找看看你到底回没回来,看看你到底怎么回事。找了你好多天……钱真输光了?
丁作兵松了口气,同时点了点头。
真输光了?
真输光了。
一点没剩?
一点没剩。
吴荣说:头十万啊!黎小梅被你害惨了。
吴荣打量着丁作兵,一句话也没有了。
丁作兵说:你别跟她说见到我了。
吴荣说:你都这样了我跟她说有什么用!
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们男人啊!算了我走了。
吴荣坐进出租车,夏利调头。
吴姐!丁作兵扒住车窗,口气带着乞求说,千万!千万!别说见到我了!
吴荣不语,夏利缓缓开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丁作兵心神不宁,有事没事就盯着进村的沙石路看。一个礼拜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他心里踏实下来。他想吴荣到底是个精明人,黎小梅借她那么多钱,自己如今身无分文,和黎小梅在一块只会拖累她,碍手碍脚的,借她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呢?
房子一圈一圈垒起来了。只要有钱,什么不快?除了丁作兵外,就数丁作民忙了。他负责中午的那顿伙食。新屋边扯块塑料布搭个雨蓬,砌个灶台搭个案板。两个大厨忙忙碌碌。丁作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自行车后架一边坐个篓子。去集上买菜。买完菜再去学校,下午又早早回来。除了伙食,他还有个义务看工地的角色。没事围着工地转,捡个砖头拾个铁丝什么的扔到材料堆上。晚上他就睡在切菜的案板上。他把他这些年攒的九千块钱全拿出来了。乡里还欠着他几千块钱工资。兄弟俩说好了,房子盖好再细算,看怎么分法。他差的钱丁作兵先垫着,以后慢慢还。
小楼盖到五月底就要封顶了,却遇上了连日阴雨。
封顶是有仪式的,农村也叫上梁。上梁用的红布,对联,炮仗,礼花早就准备好了。另外花生,小糖,点了红的馒头,欢团也预备了几大筐。天迟迟不晴,工匠们只好放假。
丁作兵每日起来首先看天,然后步去小楼,再登上二楼楼顶。楼顶己经基本合拢,唯留最后一块预制板斜搭在地上,露出楼下一条长长的豁口。山野已经绿得很浓了,是吸饱了水的湿漉漉的苍翠。下了十来天的雨仍然不见收场的迹象。封顶之后还有大量的杂活要干,丁作兵终于等不及了,招集匠人们冒雨上梁。
上梁这天,雨丝如雾,村人们还是全体出动了。谁也不愿错过樵山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次上梁仪式。村长和一位老者被请上楼顶庄重地站定。村长笑咪咪地先讲了些夸赞的话。丁作兵私底下已经管村长叫姑父了。紧跟着从老者的口中吐出一连串的,浓重,庄严,而又语义不明的语言。伴随着老者的神秘的絮叨,村上六名工匠抬起那块裹了红布的预制板,稳稳地将剩下的豁口合上。同时鞭炮齐鸣,礼花震天,各种吃食从天而降。等候在一边的村民一哄而上,纷纷接抢。
一声“轰隆”的巨响突然之间不期而至。数十米外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烟尘浪一样直铺过来。顷刻之间弥漫了整个工地。丁家的老屋竟然倒了。在被四根树干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后,终于没有熬得过今年春夏之交的连绵阴雨。被烟尘捕捉的村人大声咳嗽,边擦去鼻涕眼泪边嬉笑怒骂。这无疑是他们有生以来见识过的最响的一记礼炮了。他们纷纷笑叫:这是丁有泉闭眼了!
丁作民嗷地尖叫一声,瘦小的身影狂奔着冲进废墟,不顾丁作兵的阻拦,抢出了一大堆蒙着灰土的破衣裳烂鞋子脏被褥碎碗烂锅断牙刷瘪脸盆瘸腿的小板凳等等一干什物。
就这样,丁家兄弟不得不提前搬进了刚刚封顶的小楼。
又经过了大半个月的施工,在经历了做地坪,粉刷墙面,安门窗,布电线等等辅助工作之后,这栋和黎小梅老家几乎一模一样的小楼总算是完工了。余下的拉院墙,砌厢房,打井等附属工程也己基本接近尾声。
不期然的,小楼迎来了它的第三位住户。
没有事先通知,也不需要任何仪式,女方弄辆拖拉机突突突地把女儿送上门来了。
丁作民还穿着脏衣服。表现得又呆又傻,不停搓手。丁作兵忙上前招呼,边催丁作民去换件像样的衣裳。
一拖拉机的大人孩子,皆是女方亲友。父亲是个木讷人,全靠叔叔主事。丁作兵说炮仗都没准备。叔叔说:带了带了。叫人搬下一盘万响红鞭。给丁作兵叫他放了。又差人把带来的红双喜贴到大门上。
新娘又矮又胖,一身红妆。头脸低垂,面露羞怯。被人搀下车子。果然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瘸一拐。
中午,拖拉机又突突突开去集上,到饭店弄了两桌。
叔叔在酒桌上说:知道你们忙,盖房是大事,侄女婿几个月都没上门了,我们一想,算了,新事新办,两个人也都不小了!你们父母又不在了,我们就做主了。
口气里不乏对丁作民不上门的埋怨。丁作兵在一边打圆场。丁作民也不吱声,只是不停陪他们喝酒。
吃过午饭,包了几辆三轮车先把人送回去。拖拉机跟去家具店,买了双人床拖回来。樵山人结婚大多还是打家具。一张成品床最便宜也要六百多块钱。丁作民磨磨蹭蹭,数钱的时候一直数不利索。
紧跟着万小菊家人也看门头来了。由村长带队,浩浩荡荡开进小楼。院子里跑的鸡鸭鹅,栏里的两头克郎猪,都是丁作民老婆的娘家陪嫁。村长左脚踩上鸡屎,右脚踩上猪屎,腻歪得直呲牙花。午饭照例去集上用的。席间甚至谈到了婚嫁。农村的规矩,一年不能办两回喜事。村长于是做主,转过年开春就给他们办了。村长喝多了酒,说话不避嫌,拍着丁作兵的肩膀说:好好好好干,不出三年,姑父把你……弄进村委会!
盖房一共花去六万来块钱,比预计的要少。就算丁作民出的钱不算,手上还有三万来块钱。丁作兵打算到集上开个药铺,反正这块万小菊熟。可是,万小菊家人提出了疑问,即然手头资金宽绰,盖房的钱又基本上都是他出的,凭什么丁作民要分一半呢?况且现在看来房子大,将来呢?儿女长大了呢?一见面就说这事,丁作兵不胜其烦。他也觉得是个问题,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丁作民一想找他谈算帐的事。他就躲着他。总有躲不过的那一天。丁作兵这阵忙着开药铺的事情,晚上回来得比较晚,那天也就稍早一点,五六点钟吧。丁作民三点多钟就放学回来了。他领到了乡里欠了他几年的两千多元工资,准备交给丁作兵。丁作兵一进院门他就看到他了,随即取了钱跟进二楼丁作兵的屋子,把钱放到床头的桌子上。丁作兵期期艾艾,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手却没闲着,拉开皮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九千块钱,和那两千块钱一道摞在桌子上。
丁作民的脸色渐渐起了变化。
……什么……意思……
丁作兵结结巴巴,叹了口气,说:万小菊家人……
唉,又叹了口气,垂下头。
丁作兵徒然地做着解释。
丁作民紧紧盯住他看,眼镜片一片眩光。
丁作民的嘴唇骤然哆嗦起来,脸上起了一层厚厚的疹子。
我也……没有办法……丁作兵最后嗫嚅着说。
你也没有办法!丁作民一字一顿地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丁作兵虚弱地沉默着,不说话也不接他的目光。
稍顷,丁作民挥出两只颤抖着的手,抄起桌上那摞钱,头也不回,通通通下楼去了。
丁作兵跟出门去,见他下楼进了房间掼上门,就跟下去立在门外吞吞吐吐地说:村长说,你要盖房的话,地皮随你挑,随时都有。见没有回响,遂大了声说:你放心,你们住!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屋里还是一点响动都没有。丁作兵拍着门喊:喂!喂!喂!
过了好久好久,里面传来丁作民沙哑而微弱的嗓音:好,我暂时住!
集上除了一家药铺还有两间私人门诊。丁作兵野心勃勃,计划半年之内挤垮他们。为此他租了一间像样的门面,进行了简单的装修。叫万小菊穿上白大褂,央村长从邻乡给他请来一位前赤脚医生坐堂。根据赤脚医生的提议,这个叫着“济世堂”的集上看起来最正规的药房于九月份正式开张了。
丁作兵迎来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黎小梅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甚至早先那个卑琐愤世的丁作兵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然而,黎小梅来了。黎小梅用了半年多时间还清了吴荣的借款,也从吴荣那里得到了丁作兵的确切地址。黎小梅的思维是混乱的,火车飞驰的时候,她仿佛是清醒的,火车停下时,她又似乎在睡。过了一站又一站。下车上车,上车下车,东进西去,南辕北辙,用了三个白天和夜晚才如一系魂魄般悄然飘临丁家小楼。
打开院门的刹那,丁作兵猛然后退一步。根根头发直竖起来。黎小梅像个狭长的影子,悬在门楣之下。两只眼睛如同两只泥丸,没有一丝神采。静静地注视着他。
时间过去两分钟,像比两年还长。丁作兵还过魂来。
丁作兵脸上挤出笑容,努力掩饰自己的慌乱。小声说:来啦。就跟约好了似的。
又突然表现出罕有的殷勤,伸出手去,想替黎小梅拎斜挎在肩上的小包,又想挽她的胳膊,又想拥她的腰。
院子里光线昏暗。水泥地发出淡淡的白光。二楼左手,丁作兵的房间亮着灯。一楼右手,丁作民的房间,隔着窗帘,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闪闪烁烁,隐约听得到广告的声音。黎小梅跟个木偶似的,被丁作兵领上二楼。这栋似曾相识的小楼,刚才在院门外已经打量过了。看到小楼时,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是她自己不愿意明白,在心里始终残存着一线希望。
丁作兵急于将黎小梅弄进房间。樵山的夜晚太静了,静得叫人害怕。一进门,他就将门关上。
灯光底下,黎小梅形容憔悴。面庞消瘦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她比半年多前瘦多了,也显老了。眼角和前额有细纹隐现。坐在床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过了好一阵子,她开口了。
为什么骗我?她问。
丁作兵扑通一声跪倒了。
我对不起你。他低着头说。
黎小梅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丁作兵说,欠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
你拿什么还!
丁作兵抬起头来说:你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还你!连本带利还你!
你放屁!
黎小梅突然失声痛哭。她趴到被子上,浑身颤抖。哭声像婴儿一般,呜咽绵长。有的时候被被子蒙住了,像是从山那边传来。有的时候冲破被子的阻隔,发出断锦裂帛的嘶鸣。
丁作兵惊慌起来。
他屏息静听,分辨出楼梯口有脚步的声响。赶紧开门迎出去。丁作民小小的身影停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丁作兵说:以前一个同事来了,有点事情。目送丁作民下楼。回转来,再把门关上。
黎小梅终于哭累了。
她好像喘不过来气。一只手扶住胸口,头昂着,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一口吸气。
她边喘气边说:我要要回我的东西。
丁作兵哀求似的说:可我现在真的没钱。都花完了。
房子,黎小梅说,这房子是我的。
丁作兵说:就算房子是你的,房子给你,你又不能搬来住。
黎小梅说:房子是我的,我死也死在这里!
丁作兵盯着黎小梅看。
黎小梅面无表情,口气坚定。
丁作兵生气了,他耍起无赖说:你怎么证明房子是你的?
黎小梅说:我在这里就是证明!
片刻又说:我就要让这边人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作兵说:你以为这边人都听你的,说什么都信!
黎小梅说:不信我就死!
丁作兵沉默了,他突然意识到问题比他预想的要严重。他像囚徒一样乱转圈子。然后不由自主,扑通一声又跪下了。
他虚弱地说:求求你放我一马。
黎小梅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放你一马!
丁作兵说:我给你打欠条!打十五万!
黎小梅说:我什么也不要,就要这房子!
丁作兵说:我保证两年就能还你!我保证!
黎小梅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说着,眼睛又红了。
丁作兵声音带上了哭腔,他说:求你了,看在我们以前的份上,再信我一次!
黎小梅突然捂住脸,双肩直颤,泪水一股一股打指缝里渗出来。
丁作兵焦急地往前跪行一步,两只手伸出去想握住黎小梅的手。又赶忙爬起来,翻乱了抽屉找出纸笔,匆匆忙忙写了张十五万的欠条,哆哆嗦嗦塞进黎小梅手里。
黎小梅虚虚地捏住欠条,表情虚虚的像一股烟,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口里梦呓般地说:可是我没有地方去……
丁作兵似乎捕捉到了一线生机,他热切地说:你先回合肥,到其他地方去也行,你等我,两到三年,我保证把钱送去!你来找我也行!
然而黎小梅抹去眼泪,把欠条甩给他。再次说:我哪都不去!
丁作兵一屁股滑到地上。
黎小梅望着黑洞洞的窗外说:来了我就没打算回去!
丁作兵觉得自己的脑子要爆炸了。黎小梅如同一支冷箭,射穿了他的头颅。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他伏在地上,两手攥成拳头,捶打地面。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黎小梅哭着说:你为什么非要我放过你!你以前怎么说的?都是谎话!我不会放过你的,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
丁作兵一下跳起来,他说:我以前说过什么?啊?说过什么?
黎小梅说:说过什么你自己清楚!
丁作兵说:我不清楚!
黎小梅说: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骗子!
丁作兵暴怒起来,他说:操你妈!老子放个屁你也记着!我说过什么?啊?我说过跟你结婚吗?啊?你想可能吗?啊?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婊子!
黎小梅脸色惨白。她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无耻!她尖叫一声,随手摸起枕边的书砸过去。
丁作兵捂住被书脊砸中的颧骨,嚎叫一声扑了上去。
黎小梅紧闭双目,两手乱抓乱挠,脚像蹬水车一样踢蹬。
丁作兵一通乱拳,全打在她的头上。
黎小梅大声呼叫,刚一开口,脖颈就被丁作兵死死掐住。丁作兵膝盖抵住黎小梅的胸腹,嘴里不住地骂:叫你叫!叫你叫!叫你叫!老子就无耻!老子就无耻!老子就无耻!谁他妈不无耻!谁他妈不无耻!谁他妈不无耻!谁他妈不无耻!谁他妈不无耻!……丁作兵像一架失控的机器,呼呼地喘着气,奋勇地运行着,嘴角甚至溢出了白色的泡沫……
桌子横移,椅子侧翻。桌上的物件纷纷坠地,桌脚的水瓶乓啷破裂。床嘎吱嘎吱直响。黎小梅喉咙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手死死攥住丁作兵的一小块衣衫,腿脚挺直,死死蹬在墙壁上……
几分钟以后,丁作兵停了下来,因为他猛然意识到黎小梅不再挣扎了。
黎小梅……他低低地喊了一声。伸手去拍她的脸。
黎小梅的脑袋顺着他的手两边摆动了一下。
黎小梅……他惊慌起来,声音变调了。
黎小梅……他又喊。
黎小梅……
黎小梅……
丁作兵呆呆地站在床沿。
就好像连北樵山顶的石头也没有他站得这样久,这样死。
他就那样站着,半天才想起来再试试她的鼻息。
丁作兵哆哆嗦嗦,因为害怕,轻轻哭起来。同时嘴里说,都是你逼的。猛然想起把灯关掉。又打开,再试试黎小梅的鼻息。再关掉。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悄悄拉开门,来到走廊。樵山已经睡熟了。万籁无声,一片死寂。村庄像一片黑乎乎的石头。
他看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再试试黎小梅的鼻息。然后回到走廊,脑子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匆忙忙下楼,进到厢房,拉亮灯。厢房很大,一半是厨房,一半搁着盖房剩的几样值钱的材料,还有几样农具。站在厢房里,他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呆了一下又回到楼上。
在楼上,他摸黑站在门边。想点烟,手抖得半天点不上。点上了仅抽一口,又按灭。
打开灯,他不敢再看黎小梅。扯了一下黎小梅身上的包,那包斜挎在身上,扯不动。他拉开拉链,把东西全部倒出来。身份证,手机,钥匙串,两包面巾纸,一小把零钱,半包两块钱一包的红“合肥”,还有小半个挺硬的吃剩下的馒头:用纸包着。扯过被角盖住这些东西。又去走廊看了一下。再回来,试探着拉了拉黎小梅,一用劲把黎小梅背到肩上,关灯,开门,悄悄下楼。
本来是往山坳里去的,想起来放羊放牛砍柴割草的时常光顾。转而往山顶上背。樵山这两年有狼出没,野猪更是多得没数。村里人一般活动止于山腰,不大往山顶上去。黎小梅伏在他的背上,胳臂小腿和包丝瓜一样甩动。
开始边走边四处张望,转过一片甘蔗林,就算到了山腰。山腰以上小路都没有,全被乱石灌木和杂草覆盖着。丁作兵的手和脸上拉了好几道口子,中途还摔了一跤。他边爬边喘嘴里边咕咕哝哝,既像安慰自己,又像安慰黎小梅:这样也好,你活得也不快活,我知道我欠你的……我会年年给你上坟……到了老鹰嘴,他再也背不动了。忽然想起刚才去厢房是准备拿镐头的。把黎小梅放在石头上,自己坐到一边。打算歇一会回去取了镐来刨个坑埋了黎小梅。黎小梅就卧在他面前一米的地上,脸朝下,左手臂压在身下。丁作兵盯着眼前这个黑黝黝的躯体,忍不住又轻轻哭起来,边哭边说:都是你逼的,我又不是不还你钱……
可是,恍惚间似乎看到黎小梅动了一下,他吓得猛一下站起来。随即捡了块石头往她头上砸一下,“叭”的一响。又捡一块砸一下,又“叭”的一响。
黎小梅纹丝不动。
丁作兵凝神闭气地站着,注视着她。一阵山风吹来,漫山遍野的蒿草泛起黑色的波浪。发出“挲挲挲”的声响。
丁作兵猛一回头,谁?他说。手里的石头迅速砸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汗早就干了,衣服贴在背心上冰凉。他不放心,又往山坡下那片半人深的蒿草里扔了两块石头。
两块石头一扔,他开始下山,一路连滚带爬,鬼撵似的。
进了院子,一头扎进厢房。先找到镐头,又打碗柜里摸出半瓶白酒,咕咚咕咚灌下去。酒还没喝完,他就站不直了,迈起了麻花步。他扶住碗柜,拼命咳嗽。手里的镐头掉在地上。眼泪鼻涕口水淋了一面襟。刚开始心里还是清醒的,怪自己喝猛了。可是意识逐渐麻木。他不打算再上山了,也上不了山了。山上有狼豺野猪有鬼有尸体,就是没有人。大白天也罕有人至。他打算明天一大早再上山,偷偷找块地方把黎小梅埋了。
九
九月的樵山,草叶开始变黄。早晨的阳光舒缓柔和,像一面巨幅的锦被,轻巧地覆盖下来。
警车顺着沙石路一路颠颠簸簸,穿过樵山村来到山脚。一行人开始爬山。丁作兵戴着手铐夹在中间。丁作兵的供述与现场有诸多不符之处。黎小梅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报告显示,黎小梅死于颅脑破裂,而非死于窒息。但是丁作兵在石击黎小梅的供述上显得轻描淡写。不得已,警方给他看了照片,他竟然情绪激动,坚决不承认他会用石块把黎小梅砸得血肉模糊。可是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就连现场的石头上也只有他的指纹。案件几成铁案。
不过令刑警刘困惑的是:既然他已经承认杀人了,还有必要就杀人方式斤斤计较吗?
再说黎小梅的鞋和包一直都没找到。他供述说他记不清了,也可能在背她上山的路上就挂掉了。
警方在老鹰嘴展开新一轮的搜索,以期找到新的线索。黎小梅陈尸的地方,粉笔画出的线条依然清晰。那片浸泡过血迹的石子都已变成黑色,洒了机油一般。搜索了老鹰嘴一无所获。顺着丁作兵的指向,警察开始沿着丁作兵背黎小梅上山的路线,一路弯弯曲曲搜索下去。在老鹰嘴往下不足百米的一片草丛里,发现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镐,镐柄上烙了一个黑黑的“泉”字。继续搜索,一直搜到丁家小楼,没有再发现新的东西。
丁家小楼,寂寂无声。偶尔发出两声克郎猪的哼哼。丁作民到学校去了,下午才能回来。只有丁作兵的嫂子惶惶地在院子里站着,手里拿着喂猪的大木勺。望着院内忙碌的警察,和院门外围得越来越多的樵山村民,她突然扔掉手里的木勺,三步两步迈上去,哐啷啷把大门关上了。
镐头被证实正是丁家所有。并且丁家只有这一把铁镐。丁作兵也承认这正是那晚他拿了准备上山埋尸的铁镐。可是他对于镐头如何会出现在他背黎小梅上山的路边显得迷惑不解。这使得他后期的供述变得不堪一击,难于自圆其说。
对于警方来说,镐头的出现是个巨大的收获。它使得案件的证据链趋于完美。丁作兵后一部分的供述被彻底推翻。丁作兵拒不承认他是用石头砸死的黎小梅。他说自己喝过酒,把铁镐撂回原处,就没有再上山了。那么铁镐出现在山上怎么解释?铁镐自己不会长腿,它只能是丁作兵带上山的。可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重新上山呢?为什么宁愿承认自己掐死了黎小梅,也不承认自己砸死了黎小梅?那么只能说,他酒确实喝得够多,记忆出现了偏差。他喝多了酒,带着镐头上山,竟然发现死者还活着,遂用石块将之砸死。也正因为喝多了酒,忘了二次上山的目的,他又迷迷糊糊下山了,铁镐随手丢在半道。或者干脆,上山的路上就已经丢了。
案件到此一目了然。或者说其实早就破了,这趟来,只不过收集到了更完整的证据。可是刑警刘的心里并不敞亮。仅就案件本身来说,这还不能算是一次完满的侦结。它还留有一个叫人不舒服的尾巴,黎小梅的包和鞋最终没有找到。
临近中午,警车准备回城的时候,刑警刘找来一直陪同的乡派出所小尤,嘱咐他暂时别忙回去,找村里的治保村干等相关人员了解了解,让他们帮着留意留意。死者的包和鞋再能找到的话,案件就算圆满收官了。
回到县城,先把丁作兵送去看守所,再去警局。正吃午饭,收到乡派出所小尤打来电话,丁作民自杀了!正在集上抢救。
刑警刘的脑子里轰的一下乱了,然后电光火石般闪耀起来。
丁作民是送到集上抢救的。他从学校回到家里。不过半个钟头时间。他把家里能找到的农药和盖房子漆门窗剩下的油漆一古脑喝进肚子。丁作兵的“济世堂”救了他的命。丁作兵出事以后,万小菊一直没来上班。前赤脚医生用土办法抢救丁作民,给他灌肥皂水,又给他灌汽油,让四个壮汉把他倒提起来,掐他的舌根,挤他的肚子。
警察赶到的时候,丁作民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好在喝进去的东西多数都给吐出来了。他像一件破衣裳躺在薄薄的床板上,脸白得如同一张纸。头发一缕一缕,和衣服上一样,挂满了呕吐物。全身上下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那是农药油漆肥皂汽油和胃容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赤脚医生满头大汗,给他挂上吊瓶,又忙着给他开泄药。他老婆边哭边骂,弄个毛巾,一下一下帮他擦脖子。
丁作民的眼镜拿掉了,脸小小的。眼睛是两条缝,下面一圈一圈眼袋。他看到刑警刘不再发抖。目光里流露出悲哀的死气。他很平静,甚至主动要求跟刑警刘走。他提出一个条件,希望不要跟丁作兵关在一起。刑警刘答应他,并且要他把液输完,缓一缓再动身。来的路上,已经有两个警察先去了樵山小学。警察在学校分给丁作民办公兼睡觉的半间茅屋的房梁上找到一个报纸包,包里包着一只乳白色的小坤包,和一双三十六码平跟女式皮鞋。
审迅的过程极其顺利。
丁作民话不多,用词简短准确。他供述说,听到楼上传来争吵的声音,准备上楼去看,在楼梯口被丁作兵拦下了,可他并没有回屋,一直躲在廊沿底下。听得出那个女的和丁作兵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吵钱吵房子。时断时续差不多有四十多分钟,楼上突然传来打斗的声音。他走到院子一角想看个究竟,楼上没几分钟突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灯关了,丁作兵出现在走廊上。他看到丁作兵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然后下楼,去厢房绕了一圈,又上楼。过不了多久,就见丁作兵把人背下来了。
丁作兵背黎小梅上山的时候,丁作民一直在后头跟着。黎小梅的鞋的确是在路上挂掉的,被他捡在手上。他一直跟到老鹰嘴。就在老鹰嘴下几十米的草丛里趴着。差点被丁作兵发现了。丁作兵的一块石头甚至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丁作兵下山以后,他爬上老鹰嘴。他确信丁作兵把人杀了。可是黎小梅似乎动了一下。丁作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脚去勾黎小梅的包。包带子斜挎在黎小梅肩上。丁作民想把她的脸勾过来看看她是谁,到底有没有死。包带子挂住黎小梅的脖子,也许他太用力了,包带居然断了,黎小梅一张白白的脸猛一下甩了过来,眼睛是睁着的,嘴巴似乎在动。
丁作民吓住了。像一块岩石一样凝固了。他停留了十秒之久,十秒!随即拿起一块石头。由于紧张和恐惧,他的力气特别大,一口气砸了十几下。
下山的时候,尽管腿软得厉害,全身不住发抖,也没忘记把黎小梅的包顺在手里。那块成为凶器的石头一并下山,被他扔进人家菜园的水沟里。溅了血的上衣和包和鞋藏进山腰的甘蔗林里。过后他找个机会夹进怀里带去学校。上衣在学校那半间破陋的茅屋里被洗干净,至于黎小梅的坤包,到这里才发现小包里空空如也,早被他的兄弟倒干净了。
下得山来他没有急着回屋,怕老婆疑问,先钻进厢房平静自己。努力显得从容一点方才进房。结果一夜无眠。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跑。
面对刑警刘的时候,他又几乎崩溃。
直到警察再一次上门,第二次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他终于绝望,这才觉得这事没完,他们也许己经盯上他了。他最终没能扛住。选择了喝药这条路。
丁作民的头发里,有一缕缕灰白的发丝。由于长期的艰苦生活,使他看上去比常人老上十岁。他两手扶膝,规规矩矩坐着。头压得低低的。可是他的交待里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让警方差一点锁死丁作兵的那把铁镐。
警察提到铁镐的时候,他突然哆嗦了一下。
那不是我拿上山的!他抬起脸,绝望地瞪着刑警刘。
那是你拿上山的!
不是!
是!
刑警刘激愤地说:好!你不说,我来帮你说!
丁作民的脸一下变成了死灰色。
刑警刘说:首先我问你,假如说放羊的丁老四没有发现死者,或者村里始终都没有人发现死者,你会怎么办?你一定会想办法报警!
我不会!
你会的!
不会!
会!不但会,就算丁作兵把尸体埋了,你也要把它扒出来!你故意把铁镐撂到山上,可是由于我们过于轻易地锁定了嫌疑人,你的铁镐没有派上用场。但是第二次,就是这把铁镐,差点成为锁死丁作兵的铁证!杀人嫁祸,一石二鸟!只不过最终,阴错阳差。这把铁镐反而成为你内心阴险丑恶的证据!
丁作民突然低下头去。双手握拳,两臂和上身剧烈抖动。脸上暴起了一层疹子。紧跟着血从他的口角和鼻腔漫溢出来。
丁作民咬舌了。
刑讯被迫中止。
刑警刘抿紧嘴巴,坐到办公桌前。窗外的车棚底下,一位老民警逮着一位取车的年轻民警正在说话。他拿着报纸,说的正是报纸上的一件案子。两个十三岁的女孩合谋绑架了邻居五岁的男孩,先撕票,再打电话勒索五万块钱。老民警边摇头边叹气地说:我干了一辈子警察,听都没听过,你说现在这都什么案子!
刑警刘从抽屉里取出卷宗打开来。卷宗里有整个案件的全部资料。他找出一张纸片,纸上有从黎小梅手机里找到的她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了,一个中气十足的男人的声音。还有麻将的哗啦声。
哪一个?
刑警刘说:我是xx省xx县公安局——
打错了!叭,电话挂了。
刑警刘重新核对一遍号码,再拨过去。没容对方开口,语气凌厉地说:别挂!我正式通知家属,黎小梅遇害了!尸体停在我县傧仪馆等待火化!
所有的响声戛然而止。
一声莽莽的,牛鸣一般的哭声突兀地响起来。中间混杂着含混不清的“梅”或者“妹”的喊叫。然后是桌子移动,椅子掀翻,麻将倾地,茶杯破碎的声音。声音很快消失,对方捂上了话筒。再移开时,哭声远了,应该被带往了别处。那个十足中气的男声变得嘶哑起来,他冰冷而客气地说:我们家太远了,来回要好几天时间,没有路费,路也不熟。再说人都已经死了,就全麻烦政府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刑警刘始终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两臂平放在桌面上,目光忧郁,盯牢房间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电话铃声惊扰了他,这是一个不熟悉的手机号码。说话的是个男孩,操一口夹生的普通话。他说自己是黎小梅的弟弟,刚到省城上大学,刚才他父亲打电话说了黎小梅的事情。他先替他父亲道个歉,然后问东问西。问案子破了么?问路怎么走。刑警刘听出他在打听什么。打听黎小梅的遗物,打听嫌疑人的经济情况。最后他跟刑警刘说:我是学法律的。
话筒撞击机座发出刺耳的钝叫。椅子也不失时机地叽歪几声。那本厚厚的卷宗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拐在地上躺着,四仰八叉,零星纸张掉了一地。刑警刘不得不弯下腰,一张张捡起来,看一眼,再夹回卷宗里。其中有一张是黎小梅的尸检报告。报告有一条标明:黎小梅有严重的性病。
刑警刘望着窗外的车棚。好像突然下雨了,车子都变得模糊起来。
十
丁作民在看守所再次寻死。他吞过勺子,撞过墙,拿手掐脖颈,也绝食。刑警刘可以不让他和丁作兵关在一起,却没有能力保证以后他们俩不见面。更没有权力删改卷宗里铁镐上山的真相。
后来,他终于把自己搞疲了,变成了一只安静的老鼠。他蹲在角落里,脑袋永远耷拉着,不声不响地熬时光。
他老婆来看他,他也拒绝跟她见面。
他老婆已经被娘家人接回家去住了。那栋兄弟俩都曾处心积虑想得到的小楼,终至空空洞洞,成了全樵山最有名的鬼楼。他老婆脸颊黄瘦,肚腹高耸,走路一高一低,花了差不多一个上午才找到看守所。她拎来一只篮子,篮子里有两个纸包,分别包着几块团圆饼。这是樵山人特有的中秋食物,圆圆硬硬的,里面包着糖芝麻。当狱警把饼丢到他面前时,丁作民抬起血红的眼睛,声音暗哑地跟狱警说:麻烦你跟她说,孩子别要了。狱警点点头离开了。丁作民突然爬起来两手晃动铁栏,尖锐地啸叫一声:要了也别姓丁!
丁作兵从他嫂子那里得到了同样的一份东西。
他关在几十米外的另一监区。自从进来以后,从没有人来看过他。他三下两下就把嘴巴塞满了,脸上鼓起老大一个包。望着他嫂子红肿的双眼,和她蹒跚的身影一点一点消逝,他跟个孩子似的,涕泪纵横起来。
(责编: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