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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处世哲学“出”与“处”的冲突

2011-12-29雷鸣

新闻爱好者 2011年24期

  谢灵运是东晋著名的文学家,世称谢客,又称谢康乐,是我国山水诗的开山祖师。谢灵运的处世哲学主要表现为“出”与“处”①的冲突。“出”即“仕”,“处”即“隐”。这既受儒道文化的影响,又与谢氏家族宗风以及时代环境的影响分不开。
  谢灵运有自己的理想人格与人生追求,他的理想人格由两方面构成:建功立业与归隐田庐。他的理想人格是儒道为一的,他将儒家之名教与道家之自然融为一体,是东晋以后儒玄双修的后继。他在《游名山志序》中说“君子有爱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横流之弊,非才不治,故有屈己以济彼。岂以名利之场,贤于清旷之域耶!语万乘则鼎湖有纵辔,论储贰则嵩山有绝控。又陶朱高揖越相,留侯愿辞汉傅”,就表明了这种理想。他的人生价值取向的终极目标是“达人”兼抱“济物”之性,在建功立业后功成身退。这在《述祖德诗》中得以集中体现:“达人贵自我,高情属天云。兼抱济物性,而不缨垢氛。”“拯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委讲辍道论,改服康世屯。”从这些诗句中可以看出,谢灵运虽然标榜“达人”飘然出世的高情逸志,但并非只“贵自我”,不关世情,而是既要建立功业,又不缨于“垢氛”,而是“惠物辞所赏”,谢绝荣华富贵,“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这两个方面是相互依存、相互辉映的:功成名就之后,退隐江湖,是在实践了儒家“出世”的理想之后,继之以道家“处世”的实践;虽“功成”却“不受爵”②,其远弃荣华隐居山野之归宿又反衬出其功业之志的清峻高尚纯洁无私。
  谢灵运这种儒道为一的理想与谢氏儒玄双修家风的影响分不开。钱穆先生曾指出,中古世族“当时门第传统共同理想所希望于门第中人,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两大要目: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为当时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风,后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学”③。
  据《晋书·谢鲲传》载:“(鲲)祖缵,典农中郎将,父衡以儒素显。”谢衡在晋代被称为“硕儒”,娴于掌故,通晓礼制。到他的儿子谢鲲则由儒入玄,“少知名,通鉴有高识,不修威仪,好《老》《易》”,善于玄言,放诞任达,被称为“中朝名士”,但同时又不忘儒家本色,“通鉴有高识”。东晋名士温峤曾对谢鲲的儿子谢尚说:“尊大君岂惟识量淹远,至于神鉴沉深,虽诸葛瑾之喻孙权不过也。”④可见谢鲲在仕途上用心之苦,虽有识见又善隐藏不露而保身,这种政治观代表谢氏典型心态。《世说新语·品藻篇》引刘孝标注引邓粲《晋记》记时人将谢鲲与执政庾亮并提,称赞说:“鲲有盛情远慨,为朝廷之望。”谢鲲一生仕宦,周旋于权贵中,提高了自己的声望,也确保了谢氏家族在当时的较高地位。从此,谢氏家族开始走上了蓬蓬勃勃的兴盛之路。谢尚幼时曾被目为儒家的复圣颜回,稍长又被比为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表明其人兼该儒玄的气质。
  谢安将谢氏宗风发挥到了最理想的程度,他以一生行迹化解了仕隐矛盾。谢安隐时不忘天下,由简文帝司马昱对他“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⑤的评说,可以看出他未忘情政治的心理。他从山林到魏阙,深知自家逍遥不能没有根系,他正是为了保住谢氏门户的兴盛,才在不惑之年,违背素志去做官,立下淝水大捷的旷古勋业,获得一日同封四公的家族荣耀。谢安仕时又不忘山水。他追求惬意称情,在京城周围建假山别墅,于亭台楼阁、茂叶修竹间怀想山林。谢氏“朝隐”的为政方式,到谢安这里,达到了极高的境界,获得空前的成功。他在东山的长久盘桓和在淝水大战中的盖世功勋,作为两个精神象征,维系着谢氏风流,昭示着后世子孙的荣耀心理与奋发之志。
  谢灵运正是承谢氏家风,向往出处同归,渴望光耀门庭,然而却徘徊去就一生。明人张溥称康乐“涕泣非徐广,隐遁非陶潜,而徘徊去就,自残形骸”⑥。今人殷孟伦将“徘徊去就”表述为“居朝端而慕江湖”、“处江湖而不能忘情于魏阙”⑦。谢灵运在徘徊去就之时却又向往着出处同归。正如汪辟疆所说:“谢公生长华膴,锐志功名。自怀济世之才,鲜有斧柯之假。胸怀抑塞,遂流放而不归;梦想超迁,卒讥弹以获谴。刘宋之初,以非毁执政,而出守永嘉;元嘉之时,以称疾不朝,而坐罪免职。成佛升天,既构衅于周顗;抚坟解剑,复申痛于庐陵。若斯愤懑,皆由怀才未遇所致也。上书自试,永契陈思;列军河桥,近慕陆子。临终见志,亦可哀矣!”⑧
  义熙二年(406),谢灵运为刘毅参军,至刘毅败死于刘裕的七年时间一直在其幕下。在政局最不安定的时期里,长达七年之久的专仕于一个主君,这在名门子弟中是罕见的;从其后半生的言行来看,这七年里要求归隐的愿望一次也没有表示过,从中不难窥知谢灵运对刘毅的期待。“毅jHm+bSrJaIs1eeOQwdjrGg==伏诛,高祖版为太尉参军,入为秘书丞”,这件事对谢灵运来说打击是非常大的。义熙八年,刘毅刚败北,谢灵运写给从弟谢瞻的《答中书》一诗总结了他的前半生,真实地表达了他的心情,“素质成漆,巾褐惧兰。迁流推薄,云胡不叹”,“厚颜既积,在志莫省”,在结束了这七年的生活之后,谢灵运才表述了其隐遁的意念:“在昔先师,任诚师天。刻意岂高,江海非闲。守道顺性,乐兹丘园。”对谢灵运来说,在“振迹鼎朝,翰飞云龙”之后“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才是最高的境界。然而,功成是身退的前提,功既未成,归田庐又从何说起呢?实为官场失意才想起要江海求闲,仕与隐的徘徊由此开始。
  严格说来,谢灵运既未真正地“隐”过,亦未真正地“仕”过,而是隐时思进,仕中欲退。隐中欲仕是要重振家门,耀祖荣亲。仕中欲隐是失意之下,寻找精神家园。
  谢灵运几次出仕的心情也不尽相同。出守永嘉,谢灵运还在留恋刘义真的知遇之恩,“生幸休明世,亲蒙英达顾”(《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还只是感叹生不逢时,不得重用,官场失意而已:“空班赵氏璧,徒乖魏王瓠。”(《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心中还抱有希望,不时地总结经验教训,以备抓住时机,重得重用。他以“鸣鹄在阴,自幽必显”作比,安慰自己只要有德有才,即使暂时处于幽昧之中,也还是会被了解和重用的,“既日有声,因风易演”(《答谢咨议》),自己以后要善于把握时机。还说“洧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富春渚》),自己几经坎坷,已经习惯了,以后要总结教训,要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进退屈伸。
  谢灵运出任宋文帝秘书监,则是抱着大显身手的虚幻希望而来。他在赴建康途中所作《庐陵王墓下作》中说“道消结愤懑,运开申悲凉”,便把自己以前郁积在心中的气愤和被征召的满怀希望表达出来。在《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中,他说“事踬两如直,心惬三避贤”,以孙叔敖的三起三落自比,认为宋文帝“盛明荡氛昏,贞休康屯邅”,诛灭了昔日的政敌,并再三邀请自己出山,以为自己可以参与朝廷大政了。然而,当他看到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时,就又萌归志,“顾己枉维絷,抚志惭场苗。工拙各所宜,终以反林巢”(《从游京口北固应诏》),满怀失望而归。
  谢灵运最后一次出任临川太守,心情大为不同,他感觉已走上末路了。他“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入彭蠡湖口》),既为遭诬陷而愤慨,“白琏尚可磨,斯言易为缁。虽抱中孚爻,犹劳贝锦诗”,又为自己生命若游丝而伤感,“寸心若不亮,微命察如丝”。他预感自己前途险恶,已无退路,“故山日已远,风波岂还时”,“苕苕万里帆,茫茫终何之”(《初发石首城》),已经由失意而失望、绝望,有类于其鸣也哀了。而“凄凄明月吹,恻恻广陵散。殷勤诉危柱,慷慨命促管”(《道路忆山中》)、“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七里濑》)、“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所表现的心情之颓废、情调之凄厉,都是在永嘉的诗作中找不到的。谢灵运的几次出仕,可以说是由失意到失望,最后绝望,这条主线贯穿了他的仕途之路,步步深入,直至诗人走向死亡。
  
  谢灵运在仕中共同的思想一方面是对违志为官的惭愧,“我违志概,显藏无成”(《赠从弟弘元时为中军功曹住京》),一方面是对归隐山林的向往,“将拭旧褐,朅来虚汾”(《赠安成》),再一方面是对养生保身的渴望,“缘督何贵,卷耀藏馨”(《答谢咨议》),以及强烈的“游子”“怀土”之心,“辛苦谁为情,游子值颓暮”,“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晚出西射堂》),“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的归思以及“索居易永久”(《登池上楼》)的苦闷,“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登上戍石鼓山》),“楚人心昔绝,越客肠今断”(《道路忆山中》)的乡思……
  谢灵运的两次归隐,都是因为他在仕途上的不得志而称疾去职,希望在故乡明丽的山水中,安顿他那失意痛苦的心灵。谢灵运离永嘉所写的《初去郡》诗中,自称“伊余秉微尚,拙讷谢浮名。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现在可以得遂素志,达生而谢绝浮名,成为羲皇上人。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的清新明朗之景映衬出仕隐矛盾暂时得到解决后的欣快心情。在元嘉五年由建康往故乡途中写的《入东道路》诗中,表现出了相似的心情,与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可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一种冲出牢笼、回到大自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鷕鷕翚方雊,纤纤麦垂苗。隐轸邑里密,缅邈江海辽。”
  隐居期间,谢灵运一再表示要“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登石门最高顶》),可他最终却还是不能归于“心迹双寂漠”(《斋中读书》)的境地。他“凿山浚湖,功役无已”,每一诗成,皆“名动京师”,可见他的“心”与“迹”都是不甘寂寞的。他在《游名山志序》中说:“世识多云,欢足本在华堂,枕岩漱流者,乏于大志,故保其枯槁,余谓不然。”这就透露了他的真实思想。他尽管终日游戏于山水间,但是他的心是孤独的,“赏心不可忘,妙善冀能同”(《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从斤竹涧越岭溪行》),“永绝赏心望,长怀莫与同”(《酬从弟惠连》),“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石门岩上宿》)。孤独感本身而言,没有多大价值,重要的是其心理导向对创作的影响。从积极方面说,孤独感是一种力量。思想上的困惑,精神上的灵感,有时恰是文学家在创作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动力。
  谢灵运流传千古的山水诗,就是在孤独中产生的。谢灵运把他政治抱负不能实现的苦闷,外现为对山水的迷恋,倾注了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不能发挥的充沛热情,舒展受到压抑的精神,让丰富的想象力在湖光山色间驰骋,让活跃的思维在玄妙的哲理遐想中追寻人生苦恼的解脱。正如白居易《读谢灵运诗》中说:“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又如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所写:“久为谢客寻幽愤,细学周颙免兴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皆友于。”
  谢灵运是不可能真正做个与世无争的隐士的。他自己就明确地表示,“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执戟亦以疲,耕稼岂云乐”(《斋中读书》),“进德力所拙,退耕力不任”(《登池上楼》),因此他在现实生活中只能进退维谷。鲁迅说过,“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出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怀”。⑨谢灵运就是这样一个“于世事未能忘怀”的山水诗人。在他心灵深处,“隐逸”和“仕途”这两种思想经常在搏斗着,逃避现实,又不能逃避现实这两种矛盾经常在纠缠着他。“樵隐俱在山,由来事不同”(《田南树园激流植援》),诗人自己的诗句道出了其中的秘密。
  注 释:
  ①“出”与“处”的指称在文献中并无统一的说法。在大多数情况下,“处”谓“隐”,“出”谓“仕”。如《世说新语·排调》:“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又如《晋书·谢万传》记万作《八贤论》,“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本文所言“出”与“处”,即分指“仕”与“隐”。
  ②出自左思《咏史诗八首》其一“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③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新亚学报》,第5卷,第2期。
  ④《晋书·谢鲲传》。
  ⑤《世说新语·识鉴》。
  ⑥⑦殷孟伦:《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69页,171页。
  ⑧《汪辟疆文集》之《校订宋临川内使〈谢灵运集〉后记》。
  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作者单位:郑州牧业工程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