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文化强国应着力构建中华性
2011-12-29马建辉
人民论坛·学术前沿 2011年11期
在文化生产中确立起鲜明的现代语境中的中华性既是文化强国建设的重点,又是其难点所在。中华性内容涉及广泛,大体应包括中华民族总体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话语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等维度的特质,其核心在于渗透于这些方式之中的价值观系统。在当前情境中,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强调艺术生产和文化发展的中华性,是势所必然。
在我们这个时代建构文化强国,最大的课题可能就是我国文化产品的鲜明的中华性或中华特质的确立。因为文化强国的关键在于文化的原创性及其影响力,而不只在于文化产品数量或文化经济总量的扩张。文化产品宏富、文化经济总量高企,可以是文化大国的标尺;而文化强国的判断指标则离不开文化的原创性和影响力。它是一国文化的内核,就中国文化而言,这个内核就是中华性或中华特质。我国文化界由于近代以来欧风美雨的长期激荡,可以说,在文化生产中确立起现代语境中的中华性既是文化强国建设的重点,又是其难点所在。
中国文化鲜明的独立性——中华性
中华性首先表现为中国文化鲜明的独立性或区别性。经济全球化进程的不断深化和发展,既为各种文化和文明之间进行交流与对话创造了一定条件,同时,也给世界文化多样性带来了威胁和挑战。经济全球化趋势内在地对文化具有一种同化力,使彼此异质的文化同质化。因此,任何一种民族文化要想在全球化浪潮中不被淹埋或吞噬,就必须确立起精神文化品格的鲜明的独立性或区别性,并且还要使这种独立性或区别性尽可能地得到强固和深化。当然,独立性或区别性并不是孤立性,在全球化时代,文化的发展都必然带有一定程度的开放性,开放性视野也是民族文化独立性或区别性的基本要求之一,因为只有在交流、比较和对话中,独立性或区别性才能真正得以显现。同时,真正的文化交流、比较和对话,也都应是以文化独立性或区别性为依据和前提的。
我国有学者在文章中提到这样一个事例:某音乐学院曾与德国学者合作一个研究项目“中国—德国音乐教育比较”。在非正式场合,德国学者开玩笑说:“你们采用的完全是德国音乐教育体制(中国音乐教育仅仅是中国版的德国音乐教育,从基本乐理、视唱练耳,到作曲“四大件”和声、复调、曲式和配器,无不是欧洲古典音乐的教育),因此不存在“中—德比较”,而只有“德—德比较”。”①这就意味着没有实质上的独立性或区别性就没有真正的文化比较,也不会有真正的文化交流和对话,更不会有文化强国。在文艺理论领域,当我们谈到中外文论的比较时,往往是把中国的古典文论同西方文论相比较,而不是拿今天或当代的中国文论与之对话,原因就在于当前我们的文论西方化得太严重,我们的具有独立性的文艺理论患了失语症,如果拿当前的中国文论去跟西方比较,那同样是“西—西”比较,而非“中—西”比较。
中华民族传统价值观是中华性的基本内涵
中华性内容涉及广泛,大体应包括中华民族总体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话语方式、行为方式、思维方式等维度的特质,其核心在于渗透于这些方式之中的价值观系统。笔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把这一传统价值观系统概括为四个方面,即人与自然的方面,代表性价值观念是和谐共生、天人合一;人与社会的方面,代表性价值观念是以民为本、天下大同;人与人的方面,代表性价值观念是重义轻利、利人及人;人与自身的方面,代表性价值观念是制欲贵节、尚礼厚德。这个价值观系统与西方社会的以个体为中心的价值观系统是区别性的,显示了中华文化精神的特殊品质,是中华性的基本内涵。在文化产品中蕴涵和弘扬这一传统文化核心价值观系统,是确立其中华性的根本所在。文化强国建设,对外文化交流与对话,也只有立足于这一基础,才能真正得以进行。中华文化产品讲求道存、讲求自然、讲求无我、讲求含蓄、讲求境界,这些都是以上述价值观系统为依托的。
文化的中华性不是抽象的,它必然体现在文学艺术等文化产品中。建设文化强国,也是要靠文化产品说话的,最终也必须落实到具有原创性及影响力的文化产品中。离开文化产品空谈文化强国和文化的中华性,那只是理论上的或想象中的文化强国和中华性。那么,如何区别是否是中华特质或中华性的文化产品呢?最根本的也要从价值观的层面去看待。比如,花木兰代父从军这个典型的中国传奇故事,1998年被好莱坞动画影片制作公司迪斯尼制作成长篇动画巨片《花木兰》,其主要情节虽然还是木兰代父从军,但无论故事的主题还是人物形象的刻画都被涂上了强烈的美国色彩:影片中,她不但谈起恋爱、与皇帝拥抱、和父亲亲吻,就连她的老祖母也具有了美式幽默,在得知木兰遇到如意郎君时高呼“下次可要招我去当兵”。同时,故事主题也发生了改变,中国传统的木兰从军突出的是一个“孝”字,但是动画片里的木兰已经成为“女性自我价值的追求者”,在木兰的性别被曝光后,她承认自己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实现自我”。这样的传播着美式价值观念的《花木兰》,实际上已经成了一个发挥着美国文化软实力功能的影像符号。我们的《花木兰》不同于美国版的《花木兰》,它建构、宣扬和维护的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价值观体系,“孝”的观念强调的是一种以他人为主的“利人”或“重义”观念,而非西方的以我为主的“自我”观念,它体现了中国社会语境中人的文化精神的价值取向,而迪斯尼制作的《花木兰》则是对这一中华传统价值观的遮蔽、改写与瓦解。
中华性文化产品与中华民族之间具有一种互文性,即中华性文化产品与中华民族二者有着相互确证和相互体现的关系。我们的人民能够从文学艺术等优秀民族文化产品中寻找到一种深刻的中华性认同感。这种认同不仅是指语言上的认同,更重要或者说更基本的是价值观的认同,中华性是我们民族文化产品的灵魂所在,是根脉之所系,只有具有充分中华性或中华特质的文化产品才真正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故乡,读者才能从中找到真正的归属感。文化强国建设所依托的正是这样的文化产品。
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社会主义文化是传统文化发展的现代形态
文化强国建设最根本的是要以包括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在内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为指导,这与建构中华性是矛盾的吗?这会不会形成对中华民族传统价值观系统的颠覆呢?答案是否定的。毛泽东指出:“自从中国人学会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后,中国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动转入主动。”②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被接受,乃至融入民族文化,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指导思想。除了它适应了改造中国社会的现实需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马克思主义价值观念的主要方面与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系统具有兼容性,二者是顺向的。比如,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的追求,与我国传统文化中追求“大同世界”的理想境界相通;马克思主义站在大多数人民群众利益方面的立场、站在工人阶级利益方面的立场,与传统文化中的“民本”思想相通;马克思主义对资本、对盘剥的批判,与“重义轻利”这一中华民族文化价值伦理选择相通……当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理论成果中提出的“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等理念,更是直接对传统文化基本范畴与命题的创新发展。应该说,如果没有这样的共通性或兼容性,马克思主义思想不可能在中国发挥这样深广的影响。所以,可以说,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价值观融入中国文化,使中国文化的面目也焕然一新。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从价值观系统方面看,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形态。
当我们谈到中国文化的时候,常常把传统文化与现代的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分别开来,把传统文化与先进文化分割开来,这既不利于先进文化的中华化、不利于传统文化的现代化,也不利于作为总体性范畴的中华性的建构。在价值观系统上,把先进文化理解为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形态或现代化形态,一方面可以更好地衔接文化发展的血脉,一方面也能够弥合古典与现代的裂纹,确立起一个内在统一的、有机的、总体性的中华性,从而为文化强国建设确立“主脑”。事实上,中华文化的生命力也正表现在其强大的涵容力上,价值观念上与中华传统价值观系统相顺应,具有相当程度的同构关系,是外来文化思想深层次融入中华文化、甚至最终成为中华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的必要条件。
建构现代语境中的中华性:势所必然、任重道远
为回应全球化进程对世界文化多样性带来的巨大挑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2001年11月2日,在第三十一届会议上发布了《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UNESCO Universal Declaration on Cultural Diversity)。文件以明确的语言从人权的视角、创作的视角、国际团结的视角阐述了文化多样性存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它指出:“文化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地方具有各种不同的表现形式。这种多样性的具体表现是构成人类的各群体和各社会的特性所具有的独特性和多样化。文化多样性是交流、革新和创作的源泉,对人类来讲就像生物多样性对维持生物平衡那样必不可少。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多样性是人类的共同遗产,应当从当代人和子孙后代的利益考虑予以承认和肯定。”“文化多样性增加了每个人的选择机会;它是发展的源泉之一,它不仅是促进经济增长的因素,而且还是享有令人满意的智力、情感、道德精神生活的手段。”③这就在认识上超越了19世纪以来的“欧美文化中心”观念,是人类文化观、文化发展观的一个巨大进步。以确立当代文化中华性为重心的文化强国建设的重要意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凸显出来的。可以说,在当前情境中,强调艺术生产和文化发展的中华性,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是势所必然。
实际上,整个20世纪,在现代中国文化的发展进程中,一方面对中华化(当时更多被称为“民族化”)的探索和追求从来没有停止过;另一方面,当时大多的时期,西方化的趋势也从未歇息,以致确立现代文化中华性的旅途至今仍显得漫长。有位音乐学学者指出:“尽管20世纪上叶以来就一直强调‘中体西用/西体中用’、‘洋为中用’、‘借鉴西方技法,创作民族风格的音乐’,等等,如今的中老年作曲家并非没有接触民族民间音乐,但实际上起决定作用的思维方式明显由西方专业作曲技术主宰。这种历史造成的西方作曲思维,是全球现象。正因如此,才有‘民族化’一说。所谓‘民族化’,就是将西方的东西改造为和民族音乐相容的东西。于是就有后来的和声民族化、十二音民族化等集体行为。长期以来,用西方技法或改造过的西方技法写中国风格的作品,成为作曲家们的共识或共同遵守的信念。”但“西方专业作曲技术主宰”的基本趋势和方向并没有太多改变,依然是“新音乐”的道路,思维方式依然是西方占主导。④这表明,在这样一个走向世界的进程中,即便我们有了对中华性的自觉,以中华性来统摄文化生产也是很困难的。所以,在理论上明确了中华性的方向是一回事,在文化生产中真正实现中华性是另一回事,它需要众多的文艺家和文化工作者的切实努力。对于文化强国建设来说,这确乎是一件“即使艰难,也还要做;愈艰难,就愈要做”⑤的大事情。
建构现代语境中的中华性,要求在民族文化发展上应防止庸俗进化论的发展观,即视文化发展的过程是一个新质对旧质的不断取代的过程,这不利于文化传统价值观的涵养与保存。在一些人“欧美中心论”的主导下,现实中往往会滋生“被殖民”倾向,视文化发展的过程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奴役或取代过程,是现代对传统、新对旧的替换。然而,民族文化的发展历程表明,这一过程不是这种淘汰取代的过程,文化发展的特征是“积累”式的;文化的每一步发展,都是文化传统的延伸和对传统资源的“保存”与“添加”。⑥这一发展特征形成的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文化不仅仅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它承载着蕴涵整个民族生存意义的稳定的价值观系统,可以说,这从根本上决定了文化发展的以“累积”和“添加”为表征的传承性。显然,文化“保存”的核心也应是价值观的“保存”,它是民族文化发展的前提和基础,决定着文化发展的基本内容。
凸显中华性必须处理好外向性与内向性、传承性与开放性的关系
中华性不是一个排他的保守主义概念,它既有坚守,又有汲取;既有沿袭,又有对话;既有内向性,又有外向性;既是传承性的,又是开放性的。那些对坚守、沿袭、内向和传统具有颠覆性的汲取、对话、外向和开放,是我们要坚决排斥的。就当前一个时期以来的文化生产来看,凸显中华性必须处理好外向性与内向性、传承性与开放性的关系问题。随着时代的发展,外向性、开放性已经成为中华文化产品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和趋势,成为文化产品生产者的自觉追求。从发展的角度看,任何创作的民族特质都应是外向的、开放的,自我封闭的特质是没有前途的,那将窒息其生命活力。然而任何创作的民族特质的外向性或开放性也都不是没有限度的,这个限度,在这里就表现为中华性或中华特质本身与其他民族特质的明显区别性。无限度外向或开放的中华性最终将会失去其自身的血统规定性,甚至走向其血统规定性的反面。正如文学理论中所说的“无边的现实主义”就等于取消了现实主义一样,中华性的外向性或开放性如果没有了与自身不同甚至相逆反的他者特质的界限,这与取消中华性的做法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文化产品的中华性如不具备外向性或开放性品质,其活力就会日益枯萎;而无限的过度的外向或开放,以致使异质的文化基因发挥了支配性影响,其产品就将失去对于民族文化的建构性意义。文化生产能否在中华性的外向性与内向性或传承性与开放性之间把握好分寸与尺度,不仅考验着文化工作者的真诚和智慧,而且也预示着中华文化在世界文化群落发展中的历史命运,关系着我们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的前途。(作者为教育部社科中心研究员)
注释
①宋瑾:“关于新音乐美学基础若干问题的思考”,《人民音乐》,2000年第7期。
②《毛泽东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516页。
③《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第三十一届会议大会记录(巴黎,2001年10月15日-11月3日)·第一卷:决议》,联合国教育、科学及文化组织出版,2002年,第79页。
④宋瑾:“民族性与文化身份认同——当今中国作曲家思想焦点研究之二”,《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0年第1期。
⑤鲁迅:“中国语文的新生”,上海:《新生》周刊,1934年10月第1卷第36期。
⑥何晓兵:“殖民主义阴影下的音乐学”,《中国音乐》,199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