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来翩翩若蝶
2011-12-29高智
书屋 2011年11期
2011年初春,一个很容易用诗意的温暖融化冰雪的季节,詹福瑞先生的诗集《岁月深处》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三辑六十首诗,十六开印刷,白纸黑字,“素以为绚兮”,不著脂粉,很简约的风格。辗转得到《岁月深处》时,上海正当梅雨深处,不知是“雨催诗”,还是“诗催雨”,读一遍诗,在心中就下了一阵的雨。他的诗有一些雨后植物的香气。
詹先生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他自嘲说是“官场中的文人”、“文场中的官人”,读完他的诗后,我们更相信他是一位“飞翔的诗人”。他从国家图书馆壁龛大本大本线装书中超脱出来,从阳光下的窗棂飞出去,“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从真正的大地、天空和泥土中去寻求诗意,将“惊垫的春雷”、“风中的菊菊花”和“天边淡定的云”,做成诗歌的雨,而我们静静地,“谛听到他坚定而又潮湿的脚步”,要“丢掉雨伞和雨衣”,做好被他诗歌淋湿的准备了。
一
一般来讲,诗人就像植物园里的花卉一样,离不开雨水、土壤、气候和季节,这些重要的因素关系到它的盛衰荣枯,要弄清楚其生长规律,就要透过外部的时空限制,在任何允许光合作用的环境中探寻下去。
在故土的黑土地上,诗人是永不凋谢的花朵,永远没有花期,村庄的物事,对父母的思念,成为生命中永远的源泉,乡思的灌溉,会让他们连绵不断地盛开下去,直至生命的结束。
诗人笔下的土地,变成滋养灵魂的水土,踏上那片土地,他变成孩子,永远孩子一样轻松嬉戏,像阳光一样在土地上奔跑,兴高采烈,不知疲惫,牵引着诗,奔向那无比澄澈的境界里去,“土地变成了三花脸/似明似暗/有深有浅/斑驳而富于变化/而且一天一个脸/一个方向一个脸”,土地上的雪“像一群睡卧的绵羊/鞭子一挥就下山了”。
父亲、母亲是站立在那片土地上茂腾腾的两株植物,把沁人心脾的清香糅进春天的空气里,那片慈爱的沃土飘着春的神韵,散发着诗意的芬芳:
关于母亲中年的回忆
总在鹅卵石砌成的街上
穿着洗得雪白的免襟汗衫
她走过时街道就亮了
(《母亲》)
雪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里
爹劈着木材斧光一闪一闪
手臂高过头顶腰沉得更低
新洗过的褂子雪亮
当他低下头去的那一瞬
我发现他的头发也像雪一样白了
(《三十印象》)
陈建功先生读《燕子》,潸然动容,说“泪珠从我的眼眶里进了出来”,想必每位读者也感同身受,这是一首心灵迸发出来的激情之花,是诗人瞬间感性与知性的“情结”,多年的积累在一刹那的“喷发”,春雨、燕子、老家、母亲,成为诗人血液中的流动体,并且能与读者对接起来,带给每一个人脉搏的颤动:
说燕子牵来了雨丝
似乎是在刻意修辞而且太尖巧
在我的春天的记忆中
的确是在呢喃的叫声中
传来沙沙的雨声
此时雨越来越密
春意越来越浓
母亲织了一辈子布
大字不识半筐
我至今记得她说过燕子
是把雨织成帘子的梭子
燕子从来就是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
回到老家的房梁上
和人一样从屋门出出进进
从此饭桌上多了欢闹
夜间添了喃喃细语
母亲说燕子是咱家的人哩
在一场潇潇暮雨中
今年的燕子如期归来
屋子里母亲常坐的炕头却空了
房梁上燕子也只飞回了一只
院子里白花花的雨下得极凄迷
(《燕子》)
二
生与死的歌咏,作为诗歌永恒的主题之一,在《岁月深处》占有一定的篇幅。对于死亡,大多数诗人不免有惶惑、疑虑和叹息,或作哲学家的思辨,或作宗教性的慰藉,或作战士式的轻蔑,或抒发对人生短暂的留恋。捷克诗人塞弗尔特写道:“死亡是腐烂的姊妹,是毁灭与空虚的使者,她的手将坟墓这重荷压在每个人的胸上。然而,死亡只不过是钢笔划掉的片刻。”如何建造死亡之船,怎么把握生命最后的航向?英国诗人劳伦斯也发出如此疑问:“你建造过你的死亡之船,呵,建造过吗?/呵,建造你的死亡之船吧,因为你需要它。”“呵,建筑你的死亡之船——你那小小的方舟/并且备上食物、小蛋糕和酒/为了向湮灭开始黑暗的航程。”
詹福瑞找到了另一把解读生命的钥匙:呈现。他回到最朴野的状态,用婴儿一样的眼睛,用最纯粹的诗句,去打量生命这一不可逆转的过程,“岁月像绵绵的老山越走越深,亲人似流水离我们越来越远”。他悄然接近这一“永恒的法则”,对于父亲和母亲的去世,他不是表达,而是呈现,忠实地记录,供自己回忆,让眼泪堵住了风,听不到别的,只听见风,一切都静悄悄的,但在读者的内心世界却掀起了情的狂潮:
去年春节回家前
母亲已经卧床不起了
哥说老三明天回家过年
母亲挣扎着穿起衣服
腿僵直打不起弯
屋里没人时母亲突然拉住我的手说
三儿我年岁太大了
不想再活着拖累你们
我死了你不要回来
路远工作忙家有他们呢
这成了母亲的遗言
母亲是在早晨去世的
谁也没有惊动
就那么悄悄地走了
(《母亲》)
端午爹妈拉我去河里洗百病
冲走一冬的寒气和烟熏火燎
那是我第一次游泳
妈妈穿着红兜肚
抖动成一川的彩绸
爹说那是他的一面旗帜
我看爹呢就是河面兴涛作浪的风
一月又一月一年越一年
父母与河两岸的人像水的皱纹
一拨又一拨地流走了
青龙河也变瘦了走过时
我听到了他长长的苍老的叹息
(《青龙河》)
这些是《岁月深处》写得最动人的篇章,是在无法对抗的时间之流之后,对亲情的无比眷念,对人的最终归宿的关怀。诗人侧重于从外部事物的感受里,来发现生命的丰富性,发现那些被隐蔽和丕曲了的生命的本来面目。诗人并没有过多地去关注生命的存在的意义,只是把这种存在形态表现出来。诗人以亲情作为基点,不断探寻人的内部世界和人所生存的客观世界的关联。
三
《岁月深处》的语言有着音乐般的流动感,节奏的安排,以及声音的重复,使印刷体的仿宋字在跳舞。隆冬的风,“有无形的足,无形的腿/如同千爪虫/牢牢地攫住大地/放怀恣意地在人世间跑马/踏平地上的所有/扫荡地上的所有”。诗人写蝉,开篇便是精巧的比拟,“蝉是三伏天的一部吹打/从早到晚有着不知疲倦的殷勤”,倒数第二诗节则用排比,以动衬静,写出了家乡夏日的静谧和宁馨:
静得听到屋里飞来飞去的蜜蜂
静得听到房前房后哗啦啦的树叶
静得听到院子里马呼噜噜的响鼻
静得凝滞的空气流动出凉意
好诗节奏的韵律令人羡慕,节奏的韵律是诗中散发出来的气味,波兰诗人安德尔采·布尔萨说“韵律的每一变动,都要有玫瑰的馨香,落入花圃”。
詹福瑞的诗就有两种不同的味道,一为根植于土地的乡原味道,诗人早年种下的自然的“情种”,在他行走的生命河畔撒播,长成一片一片茂密的诗歌森林。在他的笔下,风“被阳光仁慈地融化”,“随着河冰流走”,“和阳光纠缠”;翻开的新土,“极鲜艳的敞开着”,“似乎期待着什么”,“像似醒非醒的梦”;初春的野花,“打碗花和菊菊花/一个像缩小了十倍的蝴蝶兰/有乳白和浅蓝的花瓣/一个像缩小了十倍的郁金香/深蓝的花盏里含着黄黄的蕊”。诗人的诗歌还有另一种特殊的味道,即行走中采撷的异域风情。作为知名的学者和担任着行政职务的“官人”,詹福瑞有着一般诗人所没有的广阔国际视野和丰富的行走体验,加上他对中国文化的独特理解,以及对异域文化采取的开放的包容的态度,使他的诗歌呈现出各种鲜活的布景,掺杂了意大利的面、美国的冰淇淋、西亚的胡椒粉、哥德堡的面包等各种各样的味道,从而摇曳多姿起来。《华盛顿的雨》借助“叶子”,把导游的形象,和思乡的梦,演绎得很生动,导游说,“我家的叶子还来不及扫/风吹到邻家就不好了/好在雨会把它安抚下来”;“在北京已经很久没有的乡思/在华盛顿又漫不经心地拾了起来”。《致狄金森》诗中,在哈佛枫叶掩映的小楼,作者拜谒“以月亮为墨、以树林为笔”,“书写心中自在”的诗人狄金森,“红叶照眼如花”的自然景致与心中流淌着的情韵相契合。找寻“诗境中的诗人”其实也是在找寻自我。《登皇冠要塞》有着作者幽默的天性,以及诗性的智慧,“是啊/我们不是为思考而来/我们是游客/用不着沉重/想到这里/我顺便踢开了路上的一枚石子”。此外,像《红叶岚山》、《哈佛的清晨》、《哥德堡的小岛》、《科罗拉多大峡谷》等,都流露出自然唯美主义的倾向,处处为“淡蓝的轻烟笼罩”,“像葡萄酒一样地醉人”。和前两辑“乡原、村庄和亲人”味道不同的是,在第三辑《旅途》中,诗人有意识地拷问时间、宇宙和现实,多了对人生的思考。
四
诗是不可定义的。诗不能定义的原因在于,诗可以拥有无数个定义。美国诗人艾默生说,诗是一个古老谜团,解开这个谜题的钥匙是另一个谜。诗是现实和超现实现象之谜,诗是人类的灵异世界,是思出尘外的羽衣,是幻想映入现实的精灵世界,是灵感出没的房间,是神秘的生物来袭,是似曾相识的梦境,是感官的特异旅行,是生生不息的另一种解释。
诗又是可以定义的。能定义诗的,只有诗人自己。因此诗是简单的,流动的,俯首即拾的,也许詹福瑞先生自己从没有想过会成为诗人,他只是偶尔打开了他办公室的窗户,采撷一些诗料,不断成长为渴望亲近阳光的大树,成为精神的天空里生机勃勃的景象。他要从事很多方面的工作,担当人生不同的角色,然而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写诗,用他自己的话,“真诚地去做,真诚写诗,真实地记下所见、所思、所感”(《跋》)。热爱写诗的他,就像一只蜜蜂,对采蜜酿蜜无比执著。这其实透露了知识分子的一个讯息,一种精神状态:在诗歌中卸下重担,找回“纯粹”、“安谧”和“宁静”,只听从内心的本性,并依照自然自由行事。诗歌姿态,一向都是柔软的、弯曲的,诗外的世界无法保持这份轻松,因此,已经进入诗的世界的詹先生,以及我们的读者,看了这篇诗评,应该会心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