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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时代的理性

2011-12-29丁国强

书屋 2011年11期

  
  网络不是谩骂攻击的“角斗场”
  
  网民通过微博、跟帖等介入公共事务、关注政府决策、跟踪名人举动,显示了网络舆论的力量,也使公权部门和名人感到无处不在的约束和监督。但是也要看到,网络也是谣言、谎言、辱骂等不良话语和负面情绪蔓延的地方。7月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在同网友在线交流时说:“网络,应该是网民享受幸福生活的‘虚拟家园’,而不是谩骂攻击的‘角斗场’。即使批评也要有批判的规则,揭露也要有揭露的底线。在网上无端欺负弱者、恶意侮辱他人,不是文明进步的表现,也不会享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深圳特区报》2011年7月5日A3版)
  网民在讨论社会热点时,往往会过度解释、宣泄情绪,这无益于自由讨论的氛围和理性平和心境的构建。网络传播者动辄刻意追求集中火力的哄骂效应。一些社会现象在获得真相之前便迅即在网络上引起一片讨伐之声,落井之石铺天盖地。在炮轰与起哄之后,还原话语真相和语境真实的努力已经变得脆弱无力。事情缘何发生,在怎样的条件下进展的,矛盾是如何升级的;这话是谁说的,在什么情况下说的,是怎么说的,是怎样传播和扭曲的,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问题实质上关系到批判的意义和价值。媒体和网络的兴师问罪,放大了负面效应,激化了矛盾冲突。
  网络媒体对各种怪现象、各种雷人事件有一种潜在的需求。苍蝇总是要叮有缝的蛋。即使稀松平常的事件,媒体也会想办法用哗众取宠的雷人标题吸引眼球。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些急于出名(包括出恶名)的人瞅准了这一点,故意制造雷人话语,以此来吸引公众注意力。对惊人之语的过度消费是当下媒体和网络之病,也是舆论让乌合之众为之疯狂的圈套和陷阱。事实上,一些雷人话语确实出自一些素质不高的人之口,但也确实有一些雷人话语有其特定的语境和情绪背景,也有一些雷人话语则是网络推手空穴来风凭空炮制的。我们如果整日周旋在这些雷人话语之中,势必会影响思想的深刻和社会的宽容,也会白白消耗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资源和情感资源。
  有人认为,虽然一些网络事件是人为推动的,但所体现的社会心理却是真实的,譬如对腐败愤怒、对教育现状不满、对贫富差距拉大担忧等等。问题是,真实的社会问题要想得到真正解决,必须建立在全面的调查、确凿的数字、具体的解决方案之中,决不会在商业目的的掺杂下亦真亦假的话语事件中得到解决。由若干无名的网民所表达的“民愤”,其建设性毕竟是有限的。我们无法要求跟贴者也像鲁迅先生那样有戳破“瞒和骗”的勇气和担当,但是,我们有必要从趋之若骛的话语游戏中脱身。
  网络上的围观与起哄,并不必然代表社会正义。这句话虽然没人爱听,但却是一句实话。因支付宝股权转移问题引起争论的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兼CEO马云,2011年6月17日发布了一条《狂人日记》体微博,写道:“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六七个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不难看出,马云已经患上了网络恐惧症,网络里四处都是冷眼和暗箭,让人防不胜防。
  网络占领了当下的生活,人们在网上获得信息,在网上购物、炒股,在网上交友、恋爱、娱乐,通过网络出名、出风头。网络解放了人们的欲望和才华,使各种怀才不遇的人们都有了发泄排遣的渠道。但是,网络有时也淹没了经典、稀释了真诚、放大了谣言、降低了智力、瓦解了记忆、消解了原创。网络不仅令人在阅读上浅尝辄止,而且也使得思考和表达变得飘忽不定。互联网不仅有黑客病毒侵袭的危险,而且也有遭受心灵病毒侵袭的危险。人们把大量时间花在了互联网上,叫骂、调情、偷窥、起哄……
  汪荣祖说:“人心变得险诈、自私、不明是非,蔚然成为社会风气,便会影响风俗的纯正。风俗是整体的,一旦败坏,官贪民穷,盗贼四起,社会上一片乱象,又何以面对三千年未有的巨变(《走向世界的挫折——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51页)?”互联网时代的人心和风气不仅仅是虚拟空间的事情,也势必会影响到社会秩序、社会道德和思想文化的健康。无论是政治、法治的进步,还是教育、文化的发展都是靠一点点努力实现的。鲁迅先生曾说,中国太难改变了,搬一张桌子都要流血牺牲。因此,对于每一点点改变和进步,都要抱着“同情之理解”的态度,正确看待其存在的合理性,给予其不断发展完善的空间。一些网络发言者拒绝对现实问题进行深入分析,更不愿意耐心考察客观条件和语境。他们悬置了一个翘起脚也够不着的价值标准,以此来衍生出一系列的时评和议论。他们的话语姿态是高高在上的,不合现实,也不接地气。希望网络发言者从虚拟世界回到现实中来,从观念操纵回到实践层面,从围观到参与,既要发现现实弊端,又要看到现实条件下的真实努力,不要以先见的弊端判断来扭曲现实。
  
  从“打酱油”到“没心情上班”
  
  最近,网络上出现一个流行词“没心情”,这源于网民的一句话:“郭美美的事没弄清楚,没心情上班。”此语虽有几分调侃意味,却体现了网民的公共关怀。从“打酱油”到“没心情上班”,网民从局外人到在场者,从袖手旁观到寝食难安,介入现实的程度越来越深,心情越来越迫切。郭美美事件事关公权力,事关公民权利,事关道德和公益。这些事情与每个人都有关系。为此而“没心情上班”,并不是一件过分的事情。网民的真实身份是公民。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是公民的美德和责任。
  首先,“没心情上班”是对公权力滥用的焦虑和担忧。发现社会生活的弊端,给公权力挑刺,是公民的本分。公权部门再也不必指望公众在权力滥用、不作为面前沉默了。公民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大发议论的事件。他们通过网络或媒体迅速表达自己的看法,并且给公权力的各种借口以回应。公民有权力向政府官员问为什么,而政府必须作出解释。公共生活敬畏的是民意而不是权力,他们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公共权力运行的每一个细节。公共舆论以敏感的神经回应着公权力滥用,他们拒绝沉默,是因为担心自己也会成为弱者。参与具体的政治、社会事件本身就是一种公民教育。民主不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习惯,一种生活方式。在“郭美美事件”中,中国红十字会虽然多次发表声明,称与郭美美没有关系,但是,对于公众的质疑没有给予全方位的回应,没有全面公开捐助资金如何使用的信息,这让公众心头的疑云更加浓厚。实践证明,应对公共舆论,不能使用外交辞令,不能言简意赅,必须开诚布公、毫无保留。遮遮掩掩,只能让公众心里更放不下。
  其次,“没心情上班”是对公共生活的敏感和警觉。公共生活建构在常识理性、基本美德、法律信仰之上。公共生活里的人们对乌托邦不感兴趣,与那些高蹈的理想主义者相比,他们更关心民主的细节、政治的末梢、社会治理的方案、规则的完善。他们关心孩子学费、老人养老,关心被施工方砍倒的梧桐树、被城管推倒的小贩、被老师罚站的学生,他们关心假茅台、健美猪、被污染的河流、被遮蔽的蓝天。他们是有政治警觉、道德敏感、法律眼光的公民。他们的注意力实质上是一种公民能力。公民能力是个体以积极参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方式获得公意的支持以争取公民群体的权利、福利和尊严的能力。正如马克思所说:“公共事务反而成了每个人的普遍事务,政治职能成了每个人的普遍职能。”在公共空间里,没有体制内和体制外之分,也不需要入世与退隐的儒道智慧。独立人格、自由意志、批判精神不是公民个体的孤立选择,而是整个公民共同体的价值追求。“郭美美事件”之所以被热议,因为它与红十字会联系在一起,与慈善机构的透明度低、公信力不高有关。近年来,“诈捐门事件”不乏先例,使公民的神经倍加敏感。
  再次,“没心情上班”是对公共舆论的参与和呼应。当下的公共生活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一种舆论生活,一种价值设定。它并不能从根本消除不公平、不公正现象。城乡差别、家庭出身、社会关系造成了“我用了十八年才可以和你一起喝咖啡”的反差。公共舆论对“富二代”、“官二代”的强烈关注,使更多的“拚爹”现象晒在阳光下。越公开,不公平的行为就不得不收敛。公共生活就是在这种得寸进尺的态势中强大起来的。无论是高考加分,还是干部破格提拔;无论是晋升职称,还是文学评奖;无论是公务消费,还是慈善募捐,都在公众的质疑下,逐步缩减权力的暗箱操作。在公共领域,关起门来分蛋糕已经不可能,不讲明理由便作出涨价、收费的决定也已经不可能。公共生活的常态是公民得寸进尺、政府部门妥协。公共理性的胜利并不意味着政府掉价、没面子,而是意味着政府失去了犯错误的机会。政府的理性和公民的理性是互动的。两者不是此消彼长,而是你唱我和。官民沟通不是一种恩赐,而是程序正义。公民不是看客,也不是刻意为之的言论英雄,他们的任务是理性地发言、平和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没心情上班”看似是一种沉默,实则是一种等待,等待阳光,等待正义,等待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最后,笔者要说的是,“没心情上班”毕竟不是生活常态。好的公共生活未必是没有官员腐败、没有贫富差距、没有司法不公、没有环境污染的社会,却必定是一个意见充分表达、不满得以宣泄、监督无处不在、批评一针见血的社会。公共生活追求的不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只希望各自都回归理性、回归责任、回归秩序、回归公共价值和公共伦理。公民与公权力的合作就是以这种对话、协商的方式进行的。公共生活的基础就是共识,没有共识就会走向极端。公民不是哄客,不是乌合之众,他们的抗争必须建立在恪守良知、尊重理性和服从法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