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侦探
2011-12-29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1年4期
我不参与调查假事件。而这是一件真实盗窃案。发案地点在斯蒂夫老家波士顿的伊莎贝拉博物馆。是美国最大私人博物馆之一。
在写我是如何参与之前,先说说这座博物馆,不然,你如何相信我的故事?
伊莎贝拉(Isabella Gardner 1840-1924),美国重工业时代大富婆,父亲是富有煤炭商,丈夫是巨富货运商和船商。唯一的儿子死了,伊莎贝拉患上深度忧郁症,躺在床上一年不起,丈夫让人将她连床带人抬上船,两人周游天下。伊莎贝拉成了艺术品收藏家。丈夫去世后,她在波士顿郊外建起一座威尼斯式的高层住宅。住宅四面陡直的高墙支撑巨大玻璃顶,笼罩着一座室内花园。伊莎贝拉和她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一起住在里面,并向公众开放参观。富婆伊莎贝拉服饰领潮,特立独行,跟年轻艺术家情人的流言漫天飞,牵着动物园狮子在街头溜达。她是红袜子棒球队和城市交响乐团的“钢粉丝”,灌着啤酒吼着看球,她迟到入座了交响乐队才演奏。从年轻到年老,伊莎贝拉一个人的动静喂足了波士顿几份报纸。1924年去世时她留下一份死徒镣铐式的遗嘱:任何人不许动伊莎贝拉博物馆的布置,否则整个博物馆交哈佛大学在巴黎拍卖。
可惜这份遗嘱我无法伪造篡改,这让执行者对博物馆举措艰难,经费紧张,没上保险。于是下面的真实发生了:
1990年3月17日午夜时分,一位年轻学生兼职警卫坐在博物馆的小值班室里,看着眼前的监视屏,听着打落在玻璃顶棚的雨声。中间的花园摆满水仙花,水仙的幽香和雨声混合着,在黑洞洞的博物馆里散发着催眠的气息。
半夜一点刚过,博物馆门铃响了。两个穿警服的人站在门口。通过通话器,这两个人告诉警卫,他们被派来调查这里发生的骚动。警卫开了锁,让两人进来。一道安全台隔开着两人和警卫,这时警卫还能够着报警器。“你看着挺眼熟啊,”穿警服的说,“我们有对你的授权调查,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年轻警卫传呼和他一起执夜班的伙伴,那位警卫正在博物馆里什么地方巡视。然后,守在门里边的警卫从安全台走了出来,这一走出来,便失去了接触警报器的机会,也就失去了让外面知道博物馆出事的唯一联系途径。巡回警卫赶来了。俩警卫先后被俩假警察制伏。一对假警察把一对警卫塞进地下室,捆在下水道管子上,拿胶带贴住警卫嘴巴,仅留下鼻孔呼吸。
两个假警察爬上来,动手解除内部监控系统,扯掉监视镜头连接线,毁掉录像磁带。两人还试图解除警报系统和传感器的连接,但是只扯断了传感器接到打印机的连线。这套传感器凭着肉眼不可见的红外线网络监控各房间和走廊,继续输送数据到博物馆的电脑主机,于是,我们能够得知盗贼在博物馆走动的路径,推测这件美国历史上最大盗窃案的动作(我不在此描述,回头你到小说里看吧)。直到早上七点技工来博物馆干活才发现。两个贼干了两小时,盗走十三件艺术品。当时价值二亿美金,随着时间和市场变化,现在价值三亿美金。
FBI(美国联邦调查局)一直在追寻,全天下追寻,博物馆开出举报的奖金,从三百万美金涨到五百万。这个数字你可在博物馆网址上看到。
这一切跟我怎么连上呢?斯蒂夫是波士顿人,有回我俩去那儿拜访他父母,顺便又看伊莎贝拉博物馆。在馆内咖啡桌边,继续琢磨这些年的各种线索,突然地,斯蒂夫蹦出一个构想。
要知道,在我们动手之前,除了美国FBI,还有英国MI6(英国秘密情报局)、Interpol(国际刑警)卷入。包括一位美国前海军陆战队出身的私家侦探,患皮肤癌,脸上贴满胶布,一直为这件大案侦破到死。我不敢拿死者乱编,这人如何侦破并跟以上各家的协作有一部纪录片为证。所有线索陷入渺茫。想敲诈举报费的也有几位,都不是菜鸟。但是到最后一分钟谁都拿不出失窃名画的真线索,让侦破高手们徒劳抓狂。
我看着咖啡桌对面的斯蒂夫,判断他的构想,惊人,大胆,好一把发光的钥匙,能穿透一连串的迷宫!
——我的判断——我是谁?这份老牌文学杂志读者你以为我是全知?
说我的侦探水平之前稍微介绍一下自己。我造过侦探小说,在小说里伪造了一枚邮票,我的伪造票来自我老家山东早年一桩火车大劫案,劫持人票造出一枚真邮票,我的伪造票得战胜真票让我的读者相信。代替经典大侦探波洛,我让一群三教九流嫌疑犯们一起来破案,拆了侦探女皇克里斯蒂的模式。我这部侦探小说(1986年)据说是我背叛严肃文学的堕落标志,不过很多读者说不动地方一气读完,法文版在巴黎郊外夏洛特大教堂图书馆至今是中国文学借阅头牌,小说翻译家住那儿,借阅排行榜立在图书馆进门处。我伪造得够远啊。
好,前侦探我+刑事律师斯蒂夫立刻动手。我们方式古典,就是说,读和看。传记,历史,报纸。网络,电影,丰富资料是编故事的硬件。我们研究作案嫌疑犯的新动向。各国侦查机构眼中的一位大嫌疑犯,是斯蒂夫老乡,是FBI全球通缉的十大逃犯之一。在侦探小说里我们让他把失窃名画自己送上门。整个布局价值超过失窃艺术品的三亿。天下各方能人都卷入。
我动手写大纲。布局侦探小说比棋手看三步同下九盘更复杂。从前写侦探没有大纲,凭心气玩局。这回写大纲,是为斯蒂夫写着有地图。准确地说,咖啡桌边,斯蒂夫的瞬间构想是一个动作。在我看来,是一个很有想像力的了不起的动作(中国悬疑小说家可能觉着超级扯淡)。和过去一样,我先想结尾,有了结尾,组织复线动作。斯蒂夫写英文第一稿。
斯蒂夫曾是短文高手,倚马可待,上大学时他走进校刊求编辑职,主编问他能写什么方面,他反问主编想要什么。主编瞟电视,正播拳击,说那写个拳击评论?斯蒂夫站在那儿五分钟写出来。一定挺生动的,因为他当上编辑,等主编退休——毕业的时候,斯蒂夫当了校刊主编。念法学院的斯蒂夫仍梦想当记者呢,把社会新闻写出音乐感。律师斯蒂夫写得更多更快了。写法律文件。无数。句子严谨。结构严谨,如果文字不能一下下全打在要害上,在案件的滔天洪水中怎么击中法官高度疲劳的眼球?有时,我用赞美的口吻说,好律师都是上好小说家,能够无中生有,凭借某些素材的可能性,生生做成一个完整案件并且得胜,赢得特别读者(哈佛法学院教授有我这类说法)。更多的时候我叹息,默默地:可惜这么多的字,可惜这么多的构想,在繁复的法律程序中生发着并且淹没着。天下大概只有我,用法律废文背面勾着画稿。
律师斯蒂夫心里有榜样或说是死对头——格里沙姆(John Grisham)律师出身,在法庭等案子时写小说,写成畅销书作家。斯蒂夫看不上他的文笔,说文笔三流。律师之间在乎文笔,超过小说家的计较。
斯蒂写了一章,印了,我一读,好惨。我是中国血,就是说,我不会委婉说:甜心,写得真不错啊,期待你写得更好。我说:“不行!研究大纲!”斯蒂夫重新写来,我再读,说:“不成!”斯蒂夫啊,就算你曾有文采,你能把法律文件写得打动法官打败对手律师,你被法律文笔磨光了,成为法律系统中坚分子,但写小说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简洁地说:“斯蒂夫你别写了,你不能当小说家。”
要是我,我可能因此收笔了;斯蒂夫居然回答:“我就写。”
斯蒂夫是被他的老师夸过写作的。老师是发现天才诗人普拉斯(Sylvia Plath)的中学教书匠。斯蒂夫牢记老师课堂一句话:艺术作品,要给人在现实无以得到的幻觉,读者相信自己属于作品的世界。诗人师姐,孤僻寻艺,年轻轻自杀了;后来者有个固执斯蒂夫。他从八十章中间一章写,侦探流落波士顿,走到已被拆掉的伊莎贝拉旧居前,那所房子的街号在两边号码之间隐藏。文字神秘,愤懑,哀婉,怀旧。“嗯,斯蒂夫,注意,这不过等于做电影的一段空景,注意写动作!”
斯蒂夫滔滔辩论法庭,斯蒂夫哗啦啦默写。晚写,早也写,穿着睡袍,坐在小书房电脑前写,开着重金属摇滚写,写不顺的时候重金属开得越发震天。在法院等案子时候写。有的法官为表示自己最牛逼最重要,不许律师带电脑进法庭处理不属于本法官的案子,斯蒂夫就在黑莓手机上写小说,写了发到谷歌信箱,回办公室下载。如此写了两年,写到最后几章了,干脆跟法院告假。上庭律师一般是出远门休假旅行时要跟法院一一告假,他是躲在家里写小说。
写吧。写吧。故事大纲在,写一章章细部,回头修连接。只要斯蒂夫你感觉写得快活,哪怕是痛苦的快活。以我的体会,这是忙碌于专业生存的我们内心更真实的生存方式。需要挣钱为基本吃喝,需要交完笼罩头顶的房屋贷款,需要养活助理们及他们的孩子们,斯蒂夫需要为法律系统的官僚程序挣扎着支持他信仰的至高法制理念。但是,一切生存包括理念,不能代替生存循环下面的梦幻。哪怕写侦探小说,哦,在伟大严肃的小说家看来,是多扯淡啊。
我为什么投入这部美国博物馆侦探小说?
编故事无疑是一种智力挑战,编不顺,超郁闷,放弃,活活是四维空间的自我滑铁卢。在我的实际打算里,还有着当我自己写不出来的时候,有可翻译的。会有那么多英文字眼儿得考虑如何作中文转换,也是写诗的某种变幻?有时候,我很嫉妒翻译家,能在已然划定的地方起笔,而不是空茫的“第一度创作”,翻译不是原创。写小说的人,写得再笨蛋,你得从空茫开始。翻译者,半昏迷着被动着,填着字谜格,字互相碰撞着,内心因此启动更多游戏空间。我是这么体会的。因为我译过一本书,也是斯蒂夫写的。中国生意人应当懂得的美国法律的书。这本书救了不少小生意人。我让他写的时候也有着自私的目的。我自己希望了解更多美国文化和法律,有什么比让身边律师把经手案例生动地写出来,把文化误解因此解释出来更方便的吗?不是等于我上法学院吗?斯蒂夫把那本非小说法律书写得很生动,而我“翻译”的时候,看到太严肃的地方,请他顺手写几句故事,或者,干脆我替他写了,直接写在中文翻译稿里,那书到最后没有完整英文原文。“翻译”着,我侦探着自己家人斯蒂夫。
幕后投入博物馆侦探小说,我也是为加深对失窃画中的维米尔作品的认知。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 1632-1675),荷兰画家,作品大多是风俗题材,市民的平常生活,尤其善于表现室内光线和空间感。二十年前从伊莎贝拉博物馆偷走的十三件作品里,有维米尔的《音乐会》,这是他存世三十六件作品中的一件,而他是位慢工细活手艺人。在被遗忘了长达两个世纪之后,维米尔重新被认识,成为大卖点。绘画界琢磨他是不是用带透镜的机械装置(暗箱)作为取景的手段,并且把远处的景象投影到画布上。不是他扑捉到复杂细腻的光效,而是利用取景器捉到光效,立刻在画布上勾出来。争论焦点在:维米尔其实非原创画家,而是伪造模拟现实的画匠。他是原创大师还是伪造高手,都架不住他的画价值高攀,伊莎贝拉博物馆三亿美元失窃清单里,单一件维米尔的《音乐会》价值二亿美元。盗窃者是超业余还是极专业?盗贼扔下伦勃朗自画像,拿走了维米尔,应该是深知它的市场价值。这幅画是国际刑警专家的破案要点。谣传说,维米尔的《音乐会》正在哪里当着国际武器非法交易抵押品!国际刑警新动向,油画鉴定家的讨论,让我在临摹维米尔时(三十六件我临了四件)更多地浮想联翩:斯蒂夫手下侦探小说怎么走更妙……
我很难知道,斯蒂夫写小说有多少是为我写。他是不是怕我失落在创作之间感觉孤单?写了我译着垫补空荡感?因为,他突然说到:“你,干艺术的人,不同于常人,你们更像是海明威描述的‘战士’,在漫长的枯寂和前线的恐惧之中交替生命感受。”而私下写着侦探小说的斯蒂夫,并不认为自己是艺术人,斯蒂夫看写作,看小说,看电影,全是“纯娱乐”,跟我被灌输过的意识形态重任全然无关。可能这也是他(他们)的构想“狂”得起来的原因?
斯蒂夫把自己写在故事里,是一个急需救赎的狡猾坏律师。我把自己也加在小说大纲里,分裂为两个半人,一个是东方脸半吊子艺术商,一个是伪造名画的吸毒美国画家。
写作要写得心跳才对头,简约派小说家卡佛如是说。编侦探大纲时候我也心跳的。最让我心跳的人物是斯蒂夫的妈妈,我的婆婆。她是我分裂的那位“半个”。
斯蒂夫妈妈,对风云激荡的美国20世纪60年代毫无感觉,一心养孩子,家里布置得像博物馆,小斯蒂夫从不敢在客厅里玩。等四个孩子都念大学走了,她上了四礼拜学习班,拿到房地产证,比股票商、律师、商务儿女挣得都多!斯蒂夫新奇地看妈妈,这个曾躲在爸的老鹰翅膀下的小女人,目光越来越锐利,爸倒是越老越温和,全听妈妈的指挥。斯蒂夫妈妈八十岁了,穿着平底鞋。走遍波士顿城,卖最高端房。什么时候斯蒂夫惊讶地发现,她已然是波士顿房地产界一位传奇!她是小说的中心人物。写大纲时我突然为她而心跳,为年老的固执,老年的孤寂,为一颗少女心。斯蒂夫觉着劳伦·白考尔(Lauren Bacall)最适合演他妈妈了,那位八十四岁老明星年轻时是大美人,看斯蒂夫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还真有点像她。小说作者都梦想卖电影版权,斯蒂夫你才写完第一稿,想得够妙够远啊!我用幻觉目光打量真实的斯蒂夫妈妈,掂量她能否对付小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天下头号通缉犯,在真实里,她连犯罪小说都不看,一辈子只读浪漫小说,看温馨电影,黑白老片。不过,她确有超级嗅觉,闻得准大钱味在哪儿,锲而不舍。但是,居然,她跟儿子斯蒂夫说:“职业不是一个人的全部生活,那只是职业而已。”这句话让我莫名地动心。
我们在侦查斯蒂夫妈妈衣服的牌子,做工,偷偷查看她的衣柜,以丰满小说细节。突然听到斯蒂夫妈妈又一次问:“你们觉得失窃的画究竟在哪儿?”
“咱们告诉她?”我有点忍不住了。
斯蒂夫微微摇头。于是我们双双闭嘴,再次一起到博物馆来侦查。
比那位侦查到死的皮肤癌侦探强多了,我这个侦探只是腰椎不大好,走不了太多的路,眼看着波士顿地铁站,走着有点遥远。于是,和斯蒂夫跳入出租,直到博物馆门口。
伊莎贝拉博物馆在波士顿艺术博物馆的对面。那座天下闻名的艺术博物馆刚刚完成扩建,为目睹新馆的人排着长队。传说,当年波士顿的精英望族瞧不上暴发户伊莎贝拉,不让她的藏品进他们的博物馆,被孤立的伊莎贝拉就自建一博物馆,还就建在你们对面!虽然没有任何正史是这么记载的。
每一次来伊莎贝拉博物馆侦查,我都会有新发现。走几步,腿疼,我站下来观察参观者。一队时尚衣装的年轻人很惹眼,判断是艺术系学生,给他们讲解的是上年纪的妇女。我窃喜地注意到,观众多是上年纪的人,给上年纪的观众做讲解的,统统都是上年纪的女人。
大妈们能说出什么高见吗?悄悄站在一组衣服华贵的观众后面听,听不懂,完全听不懂,非德语,非法语,像西班牙语,或者是意大利语,这是外国观众,都上岁数,用那个外语讲的大妈,衣装朴实,美国人嘛。慢慢地挪着腿,我走到另一组老人后面听……有见解啊!但我的心也不真在听讲,我都是在观察斯蒂夫的潜在读者,考量我们的原始设计和目标。
这本书的读者是谁?如今谁读书?谁读纸媒书谁渎电子书?在美国的机场,度假海滩,地铁车厢,医生诊所等候厅,甚至健身房走步机,到处都是读书人。就算是平装本,战争,爱情,自传,人们读书。这种平凡景象中国没有。美国老年人还读小说,历尽沧桑的人,仍然看虚构玩意,在我老辣中国眼中总觉着够奇幻的。很多老人,比如斯蒂夫的父母,从来不等廉价平装本,看第一波精装本,看过那书也就送废品回收了。读书,小说的或非小说的,是“婴儿潮”的斯蒂夫和他的父母那代(“沉默代”——忙于挣钱的中产)打发生命的方式之一。而这种方式,中国相应“婴儿潮”的50年代生人是有习惯的,但最好是二手减价?可对换为“婴儿潮”后期的中国60年代生的,生在除了“红宝书”没有书的环境里,读书,基本不属于他们的生存习性?“70后”读点书吧?“80后”“90后”被新娱乐方式占领,更视觉化,但基本不是读书主儿,好像美国同代人,中国读书是为学习考试,恨读书是叛逆,除非到需要用读书折磨并平衡精神分裂的时候?或者,他们还是被窝里的默读者,角落里自我安抚的少年,就像在遥远角落中默想着的我。中国“80后”“90后”想读美国艺术博物馆的盗窃,悬疑,财宝……我狂想,我保守。高度保守,眼前的“婴儿潮”以上的参观者是最后读书人,也是最后的电影院观众……
腰腿让我自愧不如眼前的老人们,我又得坐下来。在室内花园边上坐下,我看着花园中的热带棕榈,小路,花卉,和花园中央用碎石拼起的神话美杜莎的头像。我抬起头看玻璃的大顶。阳光,透过玻璃,带着黑色钢架的线条,斜投到高大内壁上。阳光打亮最高一层的落地窗,那里的窗,一扇,一扇,被丝绒窗帘遮蔽,那里曾是伊莎贝拉的住处。在哪一个窗帘后面,她在诡秘地微笑写着。
波士顿名流接到邀请。流言在飘舞雪花中播散。没有接到邀请的人紧张地注视着大街,看有没有信使奔来。邀请写着:1月1日晚上9点。正点。
一百零七年前,1903年1月1日夜晚,波士顿街上,马车铃铛从各处摇向这里。点着煤气灯的马车在正门口纷纷停下了,裘皮绸缎的客人上了台阶,走人花园,坐在窄椅里。
伊莎贝拉出现了。黑色衣裙拖地,脖子上挂着一长串闺蜜嚼舌的珍珠项链,头上闪着一对大钻石,人们梦寐瞻仰的十二克拉的拉贾,二十五克拉的印度之光。客人向她致敬。她坐下来,客人也坐下来。伊莎贝拉独坐一处,她向波士顿交响乐队五十名乐手微微点头,乐队奏起音乐。
倾听百年前的旋律,东方我潜伏在西方观众里冥想。所有生命的各自冥想,创造,观望,都是最美的内在生存时刻吧,但我,潜伏另类警觉:我的侦探游戏,我的翻译,我的二等模仿画作以及写作,什么是我的原创生命?我还有吗?或者从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