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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

2011-12-29阿航

上海文学 2011年4期

  1
  
  从播音室出来,男搭档说,你心比天高。穿过走廊时,徐露露踩死了一只蚂蚁。这条走廊的外侧带个露天小阳台,小阳台底下是县城最大的马路,叫新大街。那只蚂蚁显然是从露天阳台爬进来的。徐露露反问道,是不是命比纸薄呀?男搭档舞着手说,我不会那么刻薄,可理解成高处不胜寒吧。徐露露下楼梯,走在前面。男搭档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她背影,说,咱们怎么就不来电?徐露露说,这个问题还真的很深奥呢。
  阳光很好,法国梧桐的叶子如同洒了金水似的。徐露露踩着自己矮小的身影,她是寂寞的。刚才男搭档请她一块儿吃快餐,她没答允。现在她又不是很情愿马上就回家去。徐露露连自行车都丢单位里了,步行回家好拖延时间。买水果时,水果摊的女人多塞了一只黄皮橘子给她。卖水果女人说,我认得你。在电视上!徐露露虚荣心得到满足,心情一下子好了。在县总工会大门上,徐露露见到一张书法培训班招学员的告示。她站在告示牌前看了好一阵子,那告示上头龙飞凤舞的字形,让她着迷。
  吴贵飞问徐露露,你原先有书法基础吗?徐露露说,没有。吴贵飞没再问下去,若有所思的样子。吴贵飞戴银丝框眼镜,头发长长的,围巾长长的,讲课时,长发耷拉下来,或者围巾散落了,他会幅度颇大地将其归于原处。徐露露对这家伙有了良好印象,她将他与旧北平时代的演说家联系在了一块儿。吴贵飞铺开宣纸,手捏一杆毛笔示范写字。他手面白皙,运笔时兰花指上跷。在徐露露眼中。吴贵飞弯曲成两道半弯的长指甲,一如一只透明的小蝴蝶在扑闪。
  有学员问吴贵飞留这么长指甲怎么做事情,怎么洗衣服?!吴贵飞眼观远处,不作答复。徐露露在心里头连声叫“俗”!吴贵飞有天上课,神情忧郁。那天白天他经过树下,树上的人说给你一只柚子吧。吴贵飞接柚子时折断了指甲。他伤感地说道,早知如此,扔下的是黄金蛋我都不会要的。徐露露鼻子涩涩的,差点落泪。徐露露和吴贵飞并排推车走出工会大门。徐露露说,别太伤心了,指甲断了还会长出来的。吴贵飞说,那需要多少耐心、多少修炼和多少个日日夜夜啊!
  他们常去一家叫做白鹭的酒吧。生态好转,江面上白鹭渐渐多起来。徐露露喜欢白鹭,也喜欢这家白鹭酒吧。每次去酒吧,吴贵飞都自带一盒磁带。吴贵飞说,要听音乐,不能听通俗歌曲。徐露露说,我听你的。吴贵飞说,在与你相处前,不少人对我说过你高傲,很难接近。我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啊。徐露露像向阳花般朝吴贵飞笑,说,你本事大呀。吴贵飞说,我施展过什么本事了吗?我完全是原生态的嘛。徐露露想了想后说,你不是说过嘛,人与人是有磁场的,我喜欢你的书法,喜欢你的长围巾,连你的指甲都喜欢!吴贵飞说。你过于感性,这样子……碰到有些事有些人恐怕要吃亏的。徐露露说,我不管那么多!
  有一天,吴贵飞说,今天有个朋友要来。徐露露说,我不想外人插入。吴贵飞温和说道,傻瓜,我们有正事要谈呢。封育林进来时,吴贵飞站起身向他招手。他们都是要去意大利的。有一个关于意大利的共同话题。两人高谈阔论,聊足球、歌剧、时装、首饰品及美食。他们所知甚少,聊的都是想当然的事儿。
  过后不久,吴贵飞和封育林先后去了意大利。吴贵飞走前对徐露露说,人要有志向,我们应该飞得更高更远!徐露露含泪说道,你这一走,我……怎么办啊?吴贵飞说,短暂的分离是为了更长久地待一块儿,请相信爱情的力量……我们的婚礼会是世上最具浪漫色彩的……到时候,我们干脆在梵蒂冈拍婚纱照好了。吴贵飞走后,徐露露常常神情恍惚。对于丢三落四的徐露露,男搭档会说,你是不是魂被带走了啊?徐露露苦笑道,差不多吧……我发现……巨大的空虚感正把我团团围住……男搭档说,看来,你男朋友得赶紧想办法喽。
  正规渠道的手续一次次碰壁,看不到希望的曙光。心急火燎的吴贵飞打电话给徐露露说,曲线救国吧!所谓“曲线救国”,讲白了就是非正常渠道出国。徐露露说,那样子走,我害怕。吴贵飞说,有我妹妹吴贵岚陪你,不会有事的。
  她们乘坐火车去广州,在那儿集合。傍晚两个男人过来敲房门。男人甲说我叫袁闻;男人乙说我叫厉朝然。袁闻从包里取出两本香港护照递给她们。护照上的照片是她们本人的,名字是地道香港人的。厉朝然说,我们这趟出国只一个字,玩,从明天起,我们就是香港旅游团了。弄明白后,吴贵岚说,可是,我们不会讲香港话呀。厉朝然说,那就少说话或不说话呗。袁闻指指厉朝然说,他会粤语,到时由他应付就是了。另补充一点,今晚你们上街买些衣服,穿洋气点。吴贵岚问,为什么要穿洋气?袁闻欲言又止,摆下手,先离开了。厉朝然朝吴贵岚挤眉弄眼,说,傻瓜,你们现在的身份是香港观光客啊。
  一行十八人,从广州飞抵沈阳游山玩水。他们住五星级宾馆。穿梭于各大景点,一副趾高气扬的作派。回到宾馆,大伙泡了方便面狼吞虎咽。他们这伙人,为出国筹款已经砸锅卖铁了。现在让他们扮演香港人,装成财大气粗的样子,不但身体累,心更累。他们在外头不能随便吃小饭馆,大饭店又吃不起,只能硬撑着回宾馆关起门吃方便面。抵达哈尔滨是六天之后。那天在从松花江游览回来的大巴上,后排的厉朝然拍吴贵岚肩膀说,等一下我请你们俩吃饭。吴贵岚说,我不去!厉朝然仍旧笑脸常开,说,干嘛不去呢?瞧你吃方便面脸色都灰黄了,需要加强营养啦。
  后来是徐露露答应跟厉朝然一块儿去餐馆吃饭的。徐露露思量,对蛇头还是不要随便得罪吧。饭桌上,厉朝然缠住吴贵岚问长问短。吴贵岚吃得嘴角流油,一副没心没肺样子。厉朝然说,贵岚,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吴贵岚说,我像我自己喽。厉朝然说,你像一只青皮橄榄。吴贵岚说,我今天吃你饭,由你怎么说呗。
  在东三省转过一圈,他们重返广州。在广州的数日里,他们基本窝在宾馆里按兵未动。袁闻说,接下来还得玩,你们好好休息吧。成员中有人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国啊?袁闻说,我们既然接了活,肯定做到让你们出去。厉朝然说,你们着什么急?这神仙日子不舒坦?!徐露露心里同样打鼓,但她没发问。
  一天晚上,吴贵岚拎回来大包小包,满嘴酒气。徐露露大声嚷道,你跑哪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吴贵岚嘻嘻哈哈说道,嫂子,我没跑远……就是那个厉朝然,他带我兜风,你瞧……这是他给买的衣服、鞋子,还有你的份呢……徐露露说,你有没有想清楚,他为什么会买东西给你?吴贵岚说,管他呢……他说他喜欢我,真是活见鬼了,他那么难看那么老……想让我喜欢他,做梦去吧!
  第二天徐露露找到厉朝然,说,贵岚她不懂事……不能白拿你东西的,你的好意我领了。这钱得给你。厉朝然不接徐露露的钱,说,这点钱对我来说小菜一碟,就算我请你们吃餐饭吧。徐露露将钱搁在桌上,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过桥归桥路归路,你说呢?
  过后一日下午,他们这行人走进机场。临进海关前他们被告知要去的地方是柬埔寨金边。
  
  2
  
  那个厉朝然,鬼精灵似的,飞机落地后,他居然会呱啦呱啦讲当地话。吴贵岚主动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厉朝然说,你觉得很稀奇是吗?我会讲的话多嘞!袁闻说。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本就是柬埔寨出生的潮汕人。
  大伙都是初次跨出国门,东张西望,高一脚低一脚,不成体统。袁闻难能可贵有了笑意,他说,今晚我做东,请大家吃饭!袁闻嗓音好,可他不爱说话。他每次说话时,徐露露觉得都是听觉上的一次享受。她是做播音工作的,对一个人的嗓音非常敏感。
  吃的是潮州菜,啤酒产自本地,瓶子黑乎乎的,像一枚枚手榴弹。徐露露破例喝酒,酒量相当不错。袁闻说,看来你是真人不露相哦。徐露露支起耳朵,笑脸相迎,直想袁闻继续往下讲。袁闻不再说话,喝下一杯啤酒。徐露露凭空觉着委屈,说,你干嘛不和我碰杯呢?袁闻说,我清楚你酒量,不是你对手。徐露露正想回应,厉朝然拐过话头说,吃过饭谁想玩,我领你们去卡西诺玩上一把。众人七嘴八舌问什么是卡西诺。徐露露老大不高兴,说,卡西诺就是打赌的场所呗。厉朝然说,露露厉害,太聪明了,到欧洲必定发财!徐露露懒得和他搭话。
  吴贵岚图新鲜闹着要去,徐露露一块儿跟过去。徐露露在厉朝然指点下小打小闹玩了一阵子转轮,赢了两百美金。吴贵岚麻雀似的围着徐露露打转,问两百美金该怎么花?徐露露高兴不起来,颇有几分惆怅的样子。她答非所问:现在几点钟了?
  第二天徐露露和吴贵岚就近逛街。金边马路上的助动车如鲫鱼般密实漫过来,她们好不容易才横穿过斑马线。吴贵岚执意要到马路对面,原来她想买把刀子。刀子带鞘,十分灵巧精致,属于东南亚一带传统工艺品。刚开始时,徐露露并未多大在意,以为吴贵岚是当作纪念品留念的。徐露露说,你买刀,恐怕飞机上不让带吧。吴贵岚说,请把你赢来的美金拿出来。两人从商店出来,徐露露发觉吴贵岚神情有些不对,过于严肃了,不像平时的她。徐露露问,你心里有事儿?吴贵岚点头。徐露露问,到底是什么事儿?你这副样子……我好不习惯!吴贵岚说,他动手动脚……我得对付他!徐露露明白大半,知道吴贵岚所说的“他”是指厉朝然。徐露露说,那你当时干嘛……不说呢?你可以捅破让他无地自容。吴贵岚诡秘一笑,说,我要引狼入室,让他尝尝苦头。徐露露顿时脸色煞白,说,你这样做是很危险的呀!
  直到回宾馆房间,徐露露还在劝说吴贵岚别玩火了。她说,我们的目的不是和谁过不去,是去欧洲,这点你要搞清楚。吴贵岚说。谁叫他在我身上打主意,我就要玩死他!徐露露不禁火了,高声大嚷道,我不允许你这样做!吴贵岚扮个鬼脸说,嫂子,你干嘛动气啊,事情又没到那步,你就别生气了吧。徐露露放平声音说道,你叫我嫂子,就是说我比你大,你得听我的,别做傻事好吗?吴贵岚嘻嘻笑道,我不糊涂的,嫂子,你放心好了。
  当天夜晚,他们这伙人被大巴拉到金边郊外一个地方。在车上,厉朝然凑近脑袋对徐露露和吴贵岚低声说,城里太危险了,我们不得不转移啊。徐露露问,什么危险?厉朝然说,这个我就不便多说了,江湖上危机四伏,我对你们说了你们还是不会懂的。
  第二天,徐露露搞清楚这个地方原先是个什么工厂,废弃多时,周围荒草萋萋,远离主干线和其他村庄。第一餐没开伙,吃面包喝矿泉水。徐露露和吴贵岚从屋里出来,见到满眼的颓败场景,不禁心里空落落的。袁闻从昨晚乘大巴开始一直未露面,这等于抽走了徐露露心里起平衡作用的那根稻草。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徐露露只要没见着袁闻的身影,心里便会无端地发慌,觉着不踏实。
  她们走进一片树林子。椰子树、香蕉林扑面而来。吴贵岚拿刀子割下一串绿香蕉,绿香蕉连皮都剥不开,根本没法人口。徐露露说,女孩子家整天带把刀子,不好嘛。吴贵岚提着青皮香蕉说,不能吃可好玩,没想到香蕉树是这样的,热带植物林是这样的……徐露露说,我们现今落在这鬼地方,今天不知明天事……你能不能少发癫多想想办法!吴贵岚说,该来的都得来,有什么好大不了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有刀子,我怕谁?!徐露露觉得吴贵岚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徐露露决定找厉朝然谈谈。她去了厉朝然的房间。坐下后徐露露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厉朝然说,我巴不得你们马上就走,再拖下去费用大。我们的工夫也赔不起……可有什么法子呢,这走与不走,是有许多条件的,并不是我就能决定的啊。徐露露说,那你心里总有点数的吧,你们做这行的,难道就完全没数?厉朝然说,这还真没底,江湖上的事儿谁都说不准,要都能算准还不发大财呀。徐露露问,袁闻他人呢?怎么不见踪影了?厉朝然说,这个你就没必要问了吧……反正他在忙,就是为你们早点走成的事儿。
  厉朝然客气地让徐露露吃芒果。他说,你今天找我,恐怕还有别的话要说吧?徐露露说,是的。厉朝然说,那你就痛快点吧。徐露露说。贵岚是我小姑……厉朝然打断她的话,说,你还未过门,贵岚对我说过。徐露露说,反正都一样,我和她就是那么一种关系。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得跟你说说,你最好不要对她有不妥当的想法……我们是你们的客人,付钱给你们,你们有责任负责我们途中的安全,你说是吗?厉朝然说,江湖上的规矩我懂。可如果是两厢情愿,那就扯不清喽。徐露露摇头说,那是不可能的,贵岚对你没好感。厉朝然说,那就走着瞧吧。厉朝然话里流露出的自信,引起徐露露的警觉。
  徐露露问吴贵岚,你对那个姓厉的,态度总不会发生变化吧?吴贵岚仰起脸来,一副无知少女的样子说道,要说完全没变化,也许是不确切的吧……怎么说呢,其实他这人吧,接触多了反倒没那么惹人讨厌了,至少他心地不坏,脾气好,花钱够气派……总而言之,我现在对他并不太反感。徐露露差点失声尖叫,她努力让自己情绪平息下来,说,你要把祸根从心里铲除掉!吴贵岚说,这点我知道,我仅仅是欣赏他嘛。
  
  3
  
  吴贵岚的行为,却大有一意孤行的意思。有天一大早,吴贵岚偷偷坐上厉朝然车走了。徐露露醒来时,他们已经无影无踪。徐露露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上蹿下跳又一筹莫展。其他人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大多抱看热闹的心态。其中一个平头男人,居然对徐露露说,你小姑子是个开朗的人,懂得享受日子,他们快活了对咱们大伙有好处。徐露露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平头男人说,事情明摆着嘛,他们碰到难处了,要想走成,首先姓厉的心情要好才行啊。
  徐露露一头雾水。
  傍晚,厉朝然的车子一身烂泥开回来。从车上下来的厉朝然和吴贵岚同样一身烂泥。厉朝然亮着白牙叫嚷道,鱼来喽,鱼来喽,改善伙食喽!原来今天他们是去河里抓鱼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心没肺地一拥而上,拎上活的和死的鱼往厨房奔去。徐露露连发作的机会都没逮着。吴贵岚站在车旁望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徐露露,表情异常平静。
  徐露露沉住气躺在房间里耐心等待。洗过澡的吴贵岚推门进来,头发上淌着水珠。一口气涌上来,徐露露索性转过身子,面朝墙壁。吴贵岚走向窗前,拿干毛巾包在头上,而后点上一根烟。徐露露偏头瞧见这副情景,所有想好的话全都逃之夭夭。徐露露再也无法忍耐,放声痛哭。吴贵岚走向床旁说,你这是干嘛呢?我不就是贪玩一点嘛,这样整天闷着,出去玩一下总是可以的吧。徐露露从床上跳下来,甩了吴贵岚一记耳光。吴贵岚看着徐露露眼睛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是在替我担心……如果你能消气,就再打我一个耳光吧。徐露露扑过去扭住吴贵岚左右摇晃,自己却先摔倒在地了。吴贵岚拉徐露露起来,拉不动。躺在地上的徐露露口吐白沫,她是真气坏了。
  深夜平息下来后,徐露露问吴贵岚,你和他……到底走到哪步了?吴贵岚说。我和他没其他关系,我不愿意他不会强迫我的。徐露露分明听到自己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但疑虑并没完全消解。她说,你能保证他不会强迫你?吴贵岚说,我不敢保证。徐露露提高声调说,那你为什么还老是跟他搅在一起?吴贵岚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说,嫂子,我听你的,今后尽量少跟他在一起。徐露露说,不是尽量,而是绝对不可以!
  过后,吴贵岚有意避开厉朝然。几日下来。厉朝然精神萎顿,像是患了一场大病。徐露露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她怕厉朝然狗急跳墙。好在这时多日不见的袁闻回来了。不知怎么搞的,徐露露对这个她并不太了解的袁闻却有着一种天然的信赖感。她想,只要袁闻在,事情总不至于会太糟糕吧。
  然而,袁闻带来的却是坏消息。据他说,这次他们被人耍了,下家卷了钱跑了。平头男人说,我早料到会是这么档烂事,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袁闻说,当然,我不是慈善家,堤外损失堤内补,你们谁交足一万美金就可去欧洲。一对夫妻交口说道,我们可是交齐款了的呀,你们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袁闻说,那是因为人家对我说话不算数。平头男人说,你们内部的事儿与我们无关,这笔债算到我们头上是没道理的!袁闻说,这世界没道理的事儿多着呢。平头男人说。要是我们不买账你能拿我们怎样!袁闻说,那就不好说了。
  袁闻走后,来了两个当地人,随身牵来两条大狼狗。要想据理力争或者对抗,显然没门了。厉朝然的性格变得暴戾。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面孔。他决定杀鸡儆猴,将刺头——平头男人挂起来。两个当地人捉住平头男人,拿绳子套牢他的大拇指。悬空挂在梁上。十指连心痛,平头男人惨叫两声,很快失去知觉。厉朝然对围观的众人阴阳怪气地说,到底是一条命值钱呢,还是一万美金比命值钱,你们看着办吧。
  第二天,徐露露等人乘厉朝然的车去金边城里打电话。徐露露对吴贵飞简单讲了原委,让他想办法火速汇款来。
  徐露露和吴贵岚去平头男人的房间看他。平头男人全身抖个不停,说,我是真没法子了。家里房子都卖了,老婆孩子连生计都困难,去哪儿筹钱啊……吴贵岚说,再怎么困难你也得找呀,要不他还会打你的。平头男人说,我会死在这里……我没钱,只一条命,我会死在这里……他呜呜哭起来。
  厉朝然再度将平头男人挂起时,手段更为残忍。平头男人昏厥过去后,厉朝然提来一桶冷水往他身上泼,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平头男人痛得鬼哭狼嚎,凄厉的喊叫声如刀子般划过人们心头。吴贵岚脱口而出道,厉朝然,你还有没有人性?!厉朝然立马蔫了,眼睑微含,双手垂直。
  当地人解下平头男人。
  吴贵岚坐厉朝然的车又去抓了一次鱼。这回没有满载而归,不过成效是一样的。厉朝然就像从地狱回到人间一般,脸色红润,精神抖擞。大伙替平头男人松了口气。可徐露露的心却揪紧了,她心里清楚,此等饮鸩止渴的方法是极其不妙的。徐露露对吴贵岚说,你有同情心,愿意帮助人,这些都没错,只是……你有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呢?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把钱交了他也不会让你走的。吴贵岚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徐露露说,问题是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啊。吴贵岚沉下脑袋说,我懂了。
  吴贵岚说归说,照样还是和厉朝然有来有往。徐露露和吴贵岚小吵小闹了几回,效果几近于无。事情的结果未出徐露露所料。交清钱款的一共六人,其他四人都走了,唯独她们还呆在原地。
  
  4
  
  过后一日,袁闻驾车回来。他一脸倦容。背都有些驼了。马上有了动静,袁闻差人将平头男人从楼上拉下来,捆绑在户外一棵树上。所有的人都被集中到屋前空地上,气氛凝重如铁。平头男人吓得小便失禁,尿水顺着裤管滴滴答答。袁闻说,我是走投无路了,走这步棋是没法子的事儿。平头男人哭丧着脸说,袁先生……我不是赖账,是实在没路数了……我家里天天有人逼债,老婆孩子天天东躲西逃……袁闻说,我再声明一句,你们给我听好了,本人不是慈善家,现在已经无路可走,所以任何人不要再在本人面前找理由了!你们哪怕是让家人去偷去抢,都必须把钱交齐,要不死路一条!袁闻一挥手,两个当地人即牵着狼狗扑向平头男人。整个场面犹如一场游戏,狼狗左右夹攻,咬住平头男人的衣服,当地人随即死命拉回它们。狼狗嘴叼布块,眼球充血,暴躁不安。如此反复,平头男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袁闻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间,徐露露紧跟其后,说,袁先生,我们可是交清款了的,为什么还不让我们走呢?袁闻说,目前的渠道有困难。徐露露说,他们四人走了,为什么就把我们排后头,这不公平嘛。袁闻说,人是厉朝然安排的,我不清楚。徐露露打开风扇,来回走了几步。袁闻说,你还有什么话早说,我困死了,想休息一下。徐露露说,这话我也不知该不该说……怎么说呢,我对你是信任的,所以还是对你直说了吧。我是说……厉朝然有意为难我们,因为他……对我小姑有想法,所以就有意拖住我们不让走……
  有这种事情?袁闻注意力集中起来。
  你看我像个说谎的人吗?徐露露不禁颜面舒开。
  袁闻说,这事我会过问厉朝然的,他如果真是那样,肯定是犯规矩的。
  吴贵岚在窗前抽烟。她说,你去找袁闻了?徐露露说,是的。吴贵岚说,找他没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徐露露问,什么意思?吴贵岚说,厉朝然那头不通,我们走不了。徐露露说,你能不能把烟扔了,我不习惯你用这种口吻说话!吴贵岚弹去半截烟,说,这是环境逼出来的,谁不想做淑女啊。徐露露问,他们两个,哪个是头?吴贵岚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没用。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感情深似海,外人起不了根本作用。
  袁闻和厉朝然发生了争吵。楼房隔音差,他们嗓门又大,所有的人都听清了争吵的内容。徐露露支起耳朵听上一通,喜上眉梢。她三步并作两步往房间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吴贵岚说,你听到了吗?袁闻指责那个厉朝然因小失大……是个长不大的家伙……男人为情所困是没出息的……吴贵岚打断她的话,说,我都听到了。徐露露说,你还相信他们感情比海深呢,在利益面前肯定都得让路。吴贵岚说,现在还未到那步,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徐露露一愣,说,你说的是什么话?吴贵岚放松口气说,能走成我当然更高兴,我是在提醒自己,同时也提醒你,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徐露露指着吴贵岚说,不管简单还是复杂,你先自个儿得简单,从今天起,不许你再和那个厉朝然来往,我做嫂子的有这个权力!
  遍体鳞伤的平头男人再度被当地人从楼梯拖下来,连哭喊的气力都没了,睁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当地人麻利地将他捆绑于树干上,然后上楼又抓了那对夫妇中的老公,同样捆绑于树干上。袁闻和厉朝然从户外楼梯下来,他们的脸神,一个像恶魔,一个像菩萨。当地人举起皮鞭欲抽打平头男人,袁闻摆手。他转身对厉朝然说,你得练练筋骨了,要不会生锈的。厉朝然看了眼吴贵岚,身子不由得往后退。袁闻慢条斯理说,怎么,真成情种了呀,哪怕做了情种,也得生活啊,既然要生活,就得有来源,这是连三岁孩子都明白的大道理!厉朝然从当地人手中接过鞭子,有气无力地抽打在平头男人身上。袁闻点上雪茄,说,你是不是没吃饭?做爷们得像个人样,别丢脸!袁闻讲到后头,脸都急红了,音量提高了两倍。厉朝然用力一鞭甩去,平头男人的喉咙“咕隆”了两下。袁闻说,该轮到下一位了。厉朝然尚未开始抽另外那个男人。男人的老婆先一步跑上前去,摊开双手护住男人说,你们要打就打我好了,你们这些不讲信用的野蛮人……把我给打死算了……厉朝然左右为难,表情一如蹲茅房屙屎的人。袁闻扔了烟蒂说,岂有此理,行有行规,给我捆起来!当地人二话没说扑过去扭住妇人的胳膊,要将她拥绑在另一棵树上。她嘴乱咬,脚乱蹬,把当地人的手臂咬出个冒血星子的牙印。当地人恼羞成怒,撕破妇人的衣裳,她的身子几近半裸。
  面对这一幕,徐露露的脑袋一片空白。她脱下外套过去护住妇人的身子。
 UnWZixn/ZYrM9R5w9s7Q2A== 徐露露面无表情,一如梦游者。
  现场静得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
  
  5
  
  雨季降临。
  这热带的雨下得稀奇古怪,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便乌云密布,还未容人眨眼,瓢泼大雨即劈头盖脑下来了,从屋檐流下的雨线,足有麻绳粗。雨过立马天晴,丝毫不拖泥带水,风和日丽,能见度极高,蓝天下满眼郁郁葱葱。雨季终究是令人生厌的,一天时辰里,下雨的时候占三分之二,且下成了雨海,人被困在屋子里动弹不得。
  徐露露的心情糟糕到极点。现在,她如同一头困兽,不是跑出去跟他人撕咬,就是在房间里与吴贵岚对咬。吴贵岚振振有词地说,我与你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你是个光考虑自己的自私自利者,而我,是为了他人敢于自我牺牲的人。徐露露嘴都气歪了,她哼了两声后说,你这个救世主,救了人家可坑害了我,你知道吗?!要不是你母鸡翘屁股卖弄风骚,我们会落到这步田地吗?!
  吴贵岚不再吭声。
  袁闻领人走时,被徐露露发觉。徐露露冒雨扑向袁闻的车,哭天抢地。袁闻说,有什么事我回来再说好吗?请不要耽误我的时间。徐露露说,你说话不算数……你把我撞死算了……袁闻说,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可以谈的,别动气也别说丧气话。徐露露上蹿下跳,嚷道,这鬼地方我呆够了,再呆下去非发疯不可啊!两个忠实的当地人过来架住徐露露,袁闻的车飞也似的跑了。
  徐露露冷静下来,想起吴贵岚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话,病急乱投医地跑到厉朝然的房间。她二话没说,跪在厉朝然面前,弄得他手足无措。他扶徐露露起来,徐露露挣脱开再次跪下,说,厉大哥,请你行行好积点德,放我们走吧。厉朝然叹息。徐露露说,我们弱女子,出门在外无依无靠,你们这些做大哥的应该同情帮助我们才对……为什么要为难我们呢,我们前世无仇今世无冤……你就高抬贵手吧。厉朝然喃喃说道,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一个坏人啊……我只是痴情,不能自拔……徐露露说,你不是坏人,那你就得替我们着想,替贵岚着想呀……天底下女人多的是……听说这柬埔寨更不缺女人,你干嘛就不放过贵岚呢?厉朝然晃着脑袋说,你太看低我了,完全误解了我们……难道我是动物不成?你的话伤害了我,伤害了我和贵岚的感情……我严肃地告诉你,我对贵岚是有感情的,贵岚对我也是有感情的……我们只不过是在一个不该产生感情的环境里产生了感情,但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说到后头,厉朝然哭个不停。
  徐露露和吴贵岚有过无数次拉锯战。有时候吴贵岚承认,她与厉朝然之间的确产生了感情,至少已很有好感。有时候她会矢口否认,说自己非常讨厌厉朝然,简直到了要吐的地步,与他周旋仅仅是考虑到让他心情好点,其他人可以少受点罪而已。吴贵岚的话出尔反尔,漏洞百出。徐露露没心思去分析,她被这些话牵着鼻子走。吴贵岚承认的时候,徐露露暴跳如雷,训斥她瞎了眼睛,鬼迷心窍喝了迷魂药,竟然爱上这么个癞蛤蟆!吴贵岚否认的时候,徐露露苦口婆心,劝说她在这非常时期必须明哲保身,千万不能因为勉强做好人而坑害了自己。
  袁闻回来后主动找徐露露谈话。他开门见山说道,徐小姐,我狠不下心,我老弟病入膏肓,九头牛都拉不回。我和他情同手足,你说我能怎样啊?徐露露说,你口口声声说行有行规,对这等冒犯规矩的事情你不阻止,说得过去吗?袁闻说,我承认你的话百分百没错,但世界上总是会有特殊事例存在的,何况他们是感情的事儿,这就更剪不断理还乱,你说是不是?
  这是胡扯蛋!徐露露尖叫。
  请冷静徐小姐,你给我的印象,是那么文静、秀气,请千万不要煞风景哦。
  人都到这地步还文静秀气个头!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到底想对我们怎么着?你们……你们简直就是强盗,欺人太甚会遭天地报应的!
  袁闻将手搭在徐露露肩膀上,说,我个人真的没有阻拦的意思,你如果骂上几句身心受益,那就尽管开口好了。徐露露五昧杂陈,一拳一拳捶在袁闻胸脯上。
  吴贵岚拉下脸对徐露露说,你别再跟那姓袁的说什么了,我早就跟你说过,没用的。徐露露不禁大光其火,说,你自己作的孽,现在倒埋怨起我来了……这一路上,要不是你不自重,让姓厉的闻见腥味胡思乱想……我们早已在欧洲了!吴贵岚说,嫂子,我知道是我连累了你,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这事儿,要不……你先走吧,能走成一个是一个嘛。徐露露心头的火气顷刻散了,她一把抱住吴贵岚说,你万万不可有这个想法哦,看你都乱说些什么呀……我话说重了,这段日子心情实在太差……千不该万不该说那些刺你的话……吴贵岚说,嫂子,你就不要自责了,你没错。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总要做出选择的。徐露露坚决地摇头,说,打死我也不会那样做,是死是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吴贵岚苦笑道,瞧你一副烈士就义状,事情远没那么严重,我这么大了,知道保护自己的。对你透露个小秘密吧,其实那个厉朝然,心挺软的,他从未一丝一毫侵犯过我……你走后,我会有办法对付他的,肯定完璧归赵,嫂子!
  
  6
  
  大伙去野外拔野菜,苦中作乐,有人甚至哼起家乡小调。遍地是可食用的野菜,大伙麻雀般叽叽喳喳扑腾,满载而归。袁闻情绪高涨,他说野菜包饺子好吃!那幅场景,俨然其乐融融,一派欢天喜地,实乃不祥凶象。徐露露上房间喊吴贵岚下来帮忙,推开门,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吴贵岚割腕自杀未遂,地板上流了一摊血迹。
  厉朝然送吴贵岚去金边医院抢救,徐露露跟了过去。厉朝然哀伤欲绝,车子开得歪歪斜斜。倒是徐露露尚且镇定,一次次提醒厉朝然注意车子方向盘。厉朝然将吴贵岚送进金边最好的医院,法国人开办的,医生是白皮肤高鼻梁的法国人,护士是肤色微黑的当地女孩子。厉朝然手忙脚乱,逢人便哀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徐露露语言不通,笨拙得像只鸭子,帮不上一点忙。吴贵岚推进急救室后,徐露露松了口气,厉朝然在急救室门口徘徊,静不下来。徐露露说,你歇会儿吧,不会有事的。厉朝然带着哭腔说,她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啊……
  自然没事,虚惊一场。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的吴贵岚形如一位睡美人,紧紧地揪住了厉朝然的心。厉朝然双手捧着吴贵岚那只苍白的手,口中念念有词,像是暗语,他人一句都听不懂。袁闻驾车过来时,厉朝然和徐露露正从医院大门出来。这法国人办的医院,规章制度严格,过了探望钟点,谁都不能留在病房。袁闻说,咱们去吃饭吧。厉朝然摇头说。我不想吃,你们去吃吧。袁闻说,天塌下来也得吃饭!他们在一家当地人餐馆就餐,吃鱼煲。砂锅里加了许多植物配料,说不出那鱼是种什么味道,徐露露很吃不惯。
  厉朝然决定留在金边城里,在医院近旁的宾馆住下。袁闻对徐露露说,由他去吧。徐露露说,那我也留下吧,要不我这做嫂子的心里不自在。袁闻没容徐露露多说,就发动了车子。袁闻说,明天我送你过来就是了,一个人呆在宾馆里心情太压抑。
  车子驶过皇宫广场。此地灯火辉煌,人声沸扬。袁闻问,要不要下来走走?徐露露说,好吧。袁闻买了一把野荔枝,两人摘着吃。这种野荔枝比蚕豆小,只吃一层皮,吐出的黑核倒蛮大的。袁闻说,这段日子让你受委屈了。徐露露说,客套话就别说了。
  袁闻问徐露露愿不愿上酒吧喝一杯?徐露露说没那心情。袁闻说,我今天算是看清楚了,你那小姑对我老弟毫无兴趣。徐露露问,此话怎讲?袁闻递给凑上来的乞丐一张纸币,说,她这次与自己过不去,讲白了是对我老弟的绝望,她被缠烦了,又无路可走,只能出此下策。徐露露听后倒吸一口冷气,她还未想到这层呢。停顿片刻,她说,你现在既然已经明了我小姑的苦衷,那就让我们走吧。袁闻说,这事儿恐怕还是难,我明白了并不等于他明白,我看朝然现今是越陷越深,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回去的公路有一截是沿着湄公河河畔走。河面黑黝黝的,偶尔飘浮着一两盏渔灯,情景显得很没真实感。袁闻打开音乐。车内微弱的光和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路灯光,映照出袁闻的轮廓。他是个线条分明的人,长腿宽肩,在东方人中算“显坯”型的。此时他沉默无语,目光柔和。一天的折腾和奔波,徐露露困得眼皮打架,但脑子里死活紧绷一条弦,不愿睡去。徐露露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袁闻说,为谋生的确做过一些事儿,大多凡人俗事而已。徐露露说,你是一口深不可测的井。袁闻笑,说,你抬举我了。徐露露说,我想听你讲下去。袁闻说。我问你一句话,我最近这段日子是不是与过去有所不同了?徐露露说,我不知道你是指哪方面。袁闻说,我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其实我带你们这拨客到目前为止,根本捞不回成本,但我没急,不紧不慢度日子……我过去责备朝然胸无大志,实际上我自个儿是鼠目寸光,半斤八两。
  第二天,徐露露要袁闻送她去金边医院。袁闻说,不必去了,我和朝然通过电话,你小姑恢复良好。徐露露固执地说,那也得去!袁闻说,干嘛大动肝火呢。徐露露缓和口气说道,我是……放心不下。袁闻说,你尽管放心,在医院里是不可能发生意外的。徐露露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还是送我过去吧。袁闻讪笑,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就这么死板呢?处女不处女的现在谁还计较啊。徐露露一脸悲壮,说,请你学会尊重人好不好!袁闻耸肩说道,好好好,既然你上纲上线,那就去呗。
  吴贵岚今天出院。她身子十分虚弱,但满脸神采奕奕。徐露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厉朝然耷拉着脑袋。昨日的他是悲伤,今天的他是忧伤。四人上酒吧坐了一会儿。吴贵岚明目张胆地依偎在厉朝然身上,这让徐露露很看不惯,又气又恼。
  徐露露万分担心吴贵岚在这关口上败事,情感的堤坝发生崩堤。这两天,厉朝然差不多瘦了一圈,自然流露出的喜怒哀乐情绪。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完全融化。徐露露想到此处,心头分明“咯噔”一下。
  回来后,厉朝然赖在她们房间迟迟不离去。徐露露说,厉先生,这两天辛苦了,你去休息吧。厉朝然无声地摇了摇头。徐露露不得已硬起心肠拉下脸说,你不休息……也得考虑贵岚要休息呀,她身子这么弱,你就行行好让她安静休养吧!这时吴贵岚说,嫂子,别难为厉大哥了,让他呆这儿吧。
  
  7
  
  当时,徐露露差点大声叫嚷了,心里那焦急,油煎似的,滚烫冒烟。她咬紧嘴皮子,终于没爆发出来。她坐定不挪身,以不变应万变。厉朝然自然是无权多话的,他枯坐在吴贵岚床前,眼眶里一片水雾。吴贵岚闭上眼,权当屋里没人。那场景,足以令人窒息。
  袁闻来敲门,说该吃饭了。徐露露最末一个起身,眼神带刀,监视着厉朝然的一举一动。徐露露上前一步搀扶吴贵岚,不让厉朝然有机可趁。厉朝然无奈,和袁闻打前头下楼。吴贵岚立马生龙活虎过来,搂住徐露露耳语道,他答应了!徐露露问,什么答应了?吴贵岚激动不已说道,他答应让我们走了呀,就这两天内!徐露露并未如吴贵岚所预料的那般手舞足蹈,她语气平稳地问道,那你……吴贵岚眉飞色舞说,嫂子你放一百个宽心,我是什么人呀,除了哄哄他没让他占着便宜。徐露露长长地嘘口气。
  袁闻安排了几样菜,看得出他是个善于打理生活的人。他说,条件有限,只能表示一下心意了。袁闻招呼剩下的七人一块儿入座,满满当当一桌子。此时准都搞明白了,今晚这顿饭是替徐露露和吴贵岚送行的。袁闻打开那手榴弹模样的本地啤酒,说,今晚谁都得喝,至少一杯。平头男人两杯酒落肚,突然趴桌上哭泣起来。袁闻不耐烦说,哭什么哭,又不是世界末日来了!厉朝然受感染,两行清泪蚯蚓般淌下来。袁闻失去定力,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喝酒。徐露露满上酒敬他,袁闻那脱缰的情绪稍稍带住。他说,我来柬埔寨这么多趟,就是没去吴哥玩过……徐露露说,玩是需要心情的啊。袁闻一挥手,说,我酒喝多了。
  晚上那对夫妇来她们房间坐,眼巴巴看着她们收拾行囊,一副可怜相。老婆先开的口,说,贵岚哪,你能不能替我们说说话,减掉一半……我们家老人真是没法子借到两万美金啊!吴贵岚说,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真帮不上忙。那老公说,你们这一走,剩下的人又要遭殃了。这个腰子脸男人说的话,许是实情。近段日子,厉朝然和袁闻俨然立地成佛,不逼债不动粗,和大伙相处融洽。他们中许多人都暂且忘记了自己目前沦落天涯的处境,吃好睡好身体见胖了。
  去金边机场是厉朝然送她们的,袁闻没露面。徐露露问厉朝然,袁先生呢?厉朝然说,他去吴哥了。徐露露略感意外,又问,是一个人去的吗?厉朝然说,我不清楚。在机场,厉朝然和吴贵岚紧紧地搂抱在一块儿,泣不成声,演绎了一幕生死别离悲情剧。上机后,吴贵岚揉着胸脯说,差点没被挤扁!我怕那家伙临阵变卦啊。
  飞机启动,在机坪兜圈子,而后马达声加剧,一跃冲向广漠的天空。白云扯过,阳光耀眼,底下是大面积的绿,浓绿淡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屋舍。徐露露和吴贵岚的手,情不自禁地紧握在一起,她们相视一笑。
  吴贵岚要了一杯饮料。她说,你到现在为止,都没问过一句我为什么要割腕的事儿呀。徐露露说,你肚子里几根蛔虫我没数?苦肉计呗。吴贵岚大眼瞪小眼,嘴上啧啧有声,佩服得不得了。吴贵岚说,我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啦,不这样无法起死回生啊!徐露露说,你是值得骄傲,我现在都拿你当英雄看待了。吴贵岚摆手笑道,岂敢岂敢,我只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因为保护嫂子是我应尽的义务嘛。
  班机飞抵东欧国家罗马尼亚。她们从布加勒斯特机场出来,凛冽的寒风横扫过来。对于刚刚从热带雨林过来的人来说,东欧无疑成了一座冰窖。两人一阵寒战,好半天才适应过来。这时,不远处一个戴眼镜的中国男子招呼她们,快跟上我走,附近有便衣!面包车停于机场地下车库,里头已有三人,瞧他们模样,料定是刚偷渡到欧洲大陆的。车子随即出发,驶出地下车库,沿途树木在寒风中居然仍是绿油油的,田野广袤,天地间色彩十分悦目,只是风大了一些。“眼镜男”没话找话说,罗马尼亚成跳板了,你们知道吗?现在每天过往的人可比我口袋里的钱还多呢。
  车子没进城区,停于一个周边全是玉米地的小村庄。他们步入一幢旧洋房,电梯老掉了牙,鸟笼似的装了他们提至四楼。“眼镜男”说,在欧洲数楼层得减去一层,地面那层不算的,所以这儿不是四楼而是三楼。徐露露和吴贵岚照样睡一个房间,条件比柬埔寨好多了,房间里设有暖气管道和洗手间。
  晚饭后他们被集中到五楼客厅,共有十几号人,其中一位男孩,顶多十五六岁,身子骨单薄。徐露露想不明白他跑欧洲来能干啥呢?这时出现一张新面孔,由“眼镜男”陪着走进来。“新面孔”说,大家好,我给大家说几句话!你们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这个目标是什么呢?就是到欧洲来发财,到欧洲挖金!“新面孔”这番开场白令众人面面相觑,颇感莫名其妙。
  “新面孔”讲到后头,大家听明白了,非但听明白了,还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们已成为能兑现钱币的“货”,被劫持了。“新面孔”和“眼镜男”这伙人,是专门干黑吃黑这行的。偷渡团伙通过诸多环节将“货”送抵罗马尼亚,而他们则趁机场鱼龙混杂,初来乍到的偷渡客懵懵懂懂,不得要领等弱点,屡屡得手。“新面孔”说,大家放宽心,你们在这儿保证安全,我们免费提供吃住,我们要的是钱不是你们的命,只要对方给足钱,我们就放人!
  司机拨通电话,示意“新面孔”过来接电话。对方为偷渡团伙在本埠的头。“新面孔”说,现在情况有变化,你外甥在我们手上,你可以不顾其他客人死活,但你的外甥总要领回去的吧。对方的意思是可以出高价赎回外甥。“新面孔”说,那不行,这儿十七人你得按市价全数赎走。“眼镜男”在一旁提示道,我们只做批发不做零售。“新面孔”提高声调说,你给我听清楚,我们只做批发不做零售!对方不买账,司机将骨瘦如柴的男孩拉过来。男孩双手捧住话筒,筛糠一般发抖。他带着哭腔说,舅舅,你就答应了吧,要不……他们要剁下我手指的。对方听了此话,肯定是愁肠百结了,可大家无法听到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司机亮出刀子,说,这家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按住男孩的左手,迅速切下一截小手指。男孩对着话筒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嚎叫。
  从此,徐露露和吴贵岚被囚禁在这幢旧洋楼里。他们可以串门,但不许出门。楼下大门要么紧闭,要么有人把守,连鸟儿都飞不出去。徐露露无聊时在窗口眺望远处,玉米地的尽头,横卧一排山脉。山峦先是灰褐色的,染有淡绿。一场初冬细雨后,峰巅出现一块白斑,白斑渐次扩张,一直往下挂,挂到了底部。大雪纷飞,玉米地里没了玉米,裸露的土地一夜间白茫茫一片。
  
  8
  
  徐露露怀孕了!
  她万万没有料到生理上的所谓安全期,也有不安全的时候。焦头烂额的她土法上马,从皮箱里取m国内带出的伤湿止痛膏贴在肚子上,足足贴了十张。这一招是道听途说来的,到底是哪儿听来的忘了,。徐露露觉得肚皮凉嗖嗖的,似乎见效了。她在心里一边祈祷一边劝告自己,千万要镇定啊!吴贵岚闻到气味,问徐露露。房间里怎么会有薄荷的气味呢?徐露露说,那你看看窗外,地里是不是种薄荷了。吴贵岚当真推开窗户,兜头一股冷风涌进来。她蜕,地里别说薄荷,连棵杂草都没有!徐露露笑道,没想到你还真好骗,是我腿上贴了止痛膏,昨天晾衣服时被铁栏杆碰伤了。
  徐露露爱好上了跳绳,说,跳绳是室内活动最佳项目,你也跳吧!吴贵岚有气没力地说,我没那兴头!徐露露说,你这就不对了,人不管到了什么地步,人生观一定要积极,身体是革命本钱嘛。吴贵岗沮丧地说,绳我是不跳了,要跳就跳楼!这前后两次遭软禁,令吴贵岚身心疲惫,可谓万念俱灰。
  不管是贴止痛膏还是往死里跳绳。徐露露的肚子依然开始显山露水了。最初不甚明显时,她采用勒紧法护短,拿宽布条死死勒住肚子,连呼吸都不畅了。徐露露找“眼镜男”,塞给他五百美金,说,我想打胎。“眼镜男”没过问事由,也没接美金,说,欧洲法律是不允许堕胎的,没有医院敢干这活儿,上帝保佑吧。
  有天半夜三更,吴贵岚梦见青面獠牙的鬼,吓出一身黏汗。她钻进徐露露的被窝说,嫂子,吓死我了……话未说完,她手先触着了徐露露的肚皮,一直心存疑窦的吴贵岚猛地掀开被子,同时拧亮了床头灯。披头散发的吴贵岚顿时面目狰狞地嚷道,一个晚上没看住……没想到你就犯贱了。
  接下来,吴贵岚对徐露露展开无休止的吵闹。徐露露只得作苦笑状,不说话,不作任何辩解。吴贵岚说,我后悔没把刀子带来,有刀子在,我不剖了你不姓吴!徐露露到底说了一句话,那就一了百了了。
  一天夜间,吴贵岚一屁股坐在徐露露的肚皮上。睡梦中的徐露露小便都被挤出来了。她喘着粗气爬起来,看见吴贵岚喷火的目光。徐露露说,本来我不想说的。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可你心太歹毒了……我当初那样子……是为了你……做的牺牲……吴贵岚说,你放屁!黑暗中,徐露露亮出白牙苦涩一笑,说,信不信由你……厉朝然没袁闻开口是不会放你走的……我只是想通过袁闻放我们走……你是黄花闺女,不一样的,今后你慢慢会明白的。吴贵岚冷笑,听上去阴森森的。她说,收起你这套虚伪的话吧,你以为我是傻瓜?!刚到广州那天晚上。我就看出你们这对狗男女对上眼了,眼神都发绿了,只是因为我随时在场步步盯着,你们才没那么便当勾搭上……你就别又做婊子又立贞节牌坊了!徐露露有气无力说道,你怎么骂我都行……反正我的良心是对得起你的……客观上,保护了你……吴贵岚扬脸说道,谁要你保护?到底谁要谁保护?!我现在把话讲白了,走前我哥是有过交代的,碰上色狼是我保护你而非你保护我,我是自由人。身子是自个儿的,你的身子是谁的?是我哥的!你不能自作主张,和别人鬼混!徐露露瞠目结舌,差点没昏厥过去。
  徐露露找“眼镜男”,提出要与吴贵岚分开住。“眼镜男”是明白人,从不过问为什么。他说,目前房间紧缺,过两天再说吧。吴贵岚根本不让徐露露有片刻安宁,不是大声吵闹,就是扑上去又撕又咬。徐露露几近崩溃。然而,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吴贵岚却先于徐露露崩溃了。持久的假情假义违心表演,以及竭尽心血的斗智斗勇,换来的却是如今这幅惨不忍睹的残局,这对本已精神沮丧透顶的吴贵岚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吴贵岚变得神经质,时笑时哭,不化妆不洗澡,蓬头垢面,衣着邋遢,身上什么怪味都有。
  当时,徐露露之所以能够挺住没被压跨,原因出在她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女人的情感世界真是奇妙。她对肚子里的孽种,刚发现时惊惶失措,惊恐不安,而后是恨之入骨,使尽手段欲置之于死地。可是,随着胎儿的逐渐成型和蠕动,蕴藏于她身上的天然母性被唤醒了。那是一种透明的、纯粹的、微微颤抖的感觉,让人心房温暖、酥软、回味无穷。有一次,面对吴贵岚的暴力,徐露露情不自禁地架住了她的双手,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她说,孩子是无辜的。请放过他吧。
  徐露露搬出来独住后,心思更是全部放在胎儿身上了。她每天都要唱歌给胎儿听,古今中外。儿童的成人的,反正能记住的歌儿全都轮番唱。那样的时光异常静谧,远离人世间的烦恼和痛苦。
  心神定下后,徐露露回顾往事。说来奇怪,那个吴贵飞现今在她脑海中,只是个模糊的印记,连大致轮廓都无法回忆起来。有一天,徐露露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爱吴贵飞吗?这对她来说本是个不二选择的问题,此时却将她给难住了。她现在所能记住的吴贵飞,是由几种元素组成的:长发、长甲、长围巾,以及龙飞凤舞的书法等。她再次反问自己。这几样东西就能代表一个活生生的人吗?自己当初对吴贵飞的爱,是不是被感觉牵着鼻子走的爱屋及乌呢?
  
  9
  
  金边郊外的那个夜晚,徐露露自投罗网。她和袁闻回来后进各自房间就寝。徐露露久久无法入眠。她想,一是吴贵岚的自杀行为,表明事情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不管吴贵岚是在施苦肉计,还是惧怕厉朝然侵害她而以求一死了之,事情都不能再拖延了。二是她从袁闻的话中听出,他是能够掌控厉朝然的,也就是说,她理清头绪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突破口。
  徐露露进袁闻房间时,袁闻正躺在床上看书。他问,你是不是走错门了?徐露露直直走过去,没答话。袁闻动作滑稽地拿手掌在徐露露眼前晃了晃,说,你没梦游吧?徐露露无声抽泣。袁闻从床上跳下,紧紧抱住她。他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强扭的瓜不甜,瓜熟蒂落……为了这一刻我等待多时啊!
  袁闻无疑是女人的天敌,他摆布得徐露露魂销天国,欲叫无声欲哭无泪。事后徐露露扪心自问,在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早就有这种向往,这种渴望?她无力否认这一点。
  袁闻之于徐露露,同样是爱屋及乌的结果。她现今能记住的袁闻,仅是一项元素——他的磁性嗓音。
  平日里,徐露露尽量回避吴贵岚。从她房前经过时,徐露露会加快步子。在饭厅吃饭,徐露露必会选离吴贵岚最远的角落。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有天吴贵岚走进徐露露房间,徐露露吓得脸色铁青,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肚子,嘴巴半张半合。那天的吴贵岚居然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有股洗发液的清香。这让徐露露稍稍安心一点,她警觉地问,你有什么事吗?吴贵岚说,这关在笼子里的日子能发生什么事?我只是无聊、孤独,想找你说说话呗。
  从吴贵岚说话的表情和内容判别,此时的她显然正常。徐露露说,那你坐吧,托“眼镜男”买的梨子……还有几只,要不给你洗上一只?
  吴贵岚跷起二郎腿吃梨子,像是又回到以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说,我发现,生活是魔术师,最大的魔术师,人算什么噢,充其量是只臭虫,还全心全意呢,还负责到底呢,全是狗屁!徐露露不知吴贵岚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敢吱声。吴贵岚继续说,其实我比你聪明,至少比你敏锐吧……那天在广州,我就从姓袁的眼中看见了淫荡的火花……你眼中也有,没他强烈。从那天开始,我就开始想方设法阻挠你们……我试过勾引姓袁的,但那家伙可能对成熟女人更感兴趣……而姓厉的,却阴差阳错,好青涩这口……我从一开始便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姓袁的是头,姓厉的是跟班。后来有一次,姓厉的对我说起他曾救过姓袁的性命。有鼻子有眼,时间地点人物情节都有,不像虚构,这就有筹码了,我信心大增!我打定主意要拿姓厉的制约姓袁的,我接他的招,装疯卖傻,虚情假义,泡得他晕头转向……我开始受不了,浑身起鸡皮疙瘩,难受得要吐。我买那把刀……就是在这种恶劣心情下买那把刀子的,那时真想一刀宰了他……后来慢慢发觉。姓厉的看似老油条,却特不经事儿,是堆豆腐渣……我一直认定是姓厉的在作梗,只是到了最后几天,姓厉的才对我说了实情,他说喜欢我,不会害我。坚持不让我们走的人,原来是你的那位袁先生!这时的我彻底绝望了……割腕的第二天。厉朝然来医院接我出院,他说姓袁的同意我们走了,我当时让胜利冲昏头脑,以为姓袁的害怕出事……没想到这是生活在愚弄我……
  对于吴贵岚的话。徐露露拿它当故事听,将信将疑。
  吴贵岚的情绪趋于平稳。有天在饭厅,她对徐露露说,人算不如天算,我认了。
  骨瘦如柴的男孩被剁下第三个手指后,他舅舅终于花巨资将他们十七人一次性赎出。这时已经到了春天。徐露露大腹便便,步履维艰,吴贵岚挽着她的胳膊。她们一路上都在商量该如何面对吴贵飞这个棘手问题,但没有结果。
  前往意大利的只有她们两位。她们在布加勒斯特城里呆了三天。一个瘦高个儿的中国留学生来领她们上街,说给那边打个电话吧,顺便溜达溜达瞧瞧景。三人在市中心一带走了一圈,留学生说,广场边那幢高楼是日本人盖的,是全罗马尼亚唯一的五星酒店!留学生在日本留过学,凡和日本沾边的东西都会让他没来由地自豪上一番。
  留学生领她们去公用电话亭。她们在电话亭前停下,相互看了一眼。徐露露说,你打吧。吴贵岚问,怎么说?徐露露苦笑道,你看着办吧。吴贵岚拉开电话亭的玻璃门。
  布加勒斯特没有直达罗马的列车。他们走的路线需要换好几趟车,穿过好几个国家的国境线。留学生说,坐火车边检不严,不会个顶个儿查人,你们只管睡觉就行了。上车后,列车员收走他们的护照。这次用的是日本护照。留学生的护照是真家伙,她们护照上的名字是日本名字,照片是日本人的面孔,眼睛眯成一条缝。这些护照是偷渡团伙从广场上的阿拉伯小偷那儿收购来的。日本观光客满世界跑,忙于拍TV、购物,丢失护照的事时有发生。
  留学生对她们说,本来就你们两人,又那么远的路途,是不会马上付诸行动的,不划算嘛。上面考虑到我正好去罗马有事,才同意马上成行的。徐露露百无聊赖,问,去罗马办什么事情啊?留学生说,老本行,收购护照,那边景点多,日本人喜欢扎堆。徐露露又问,为什么要你去呢?留学生说,假护照太多了,鱼目混珠,我在日本待过多年,蒙不了我。吴贵岚突然插嘴说,我对我哥说了……留学生问她,对你哥说什么了?这时,火车穿过隧道,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这趟行程,事先作过周密安排。他们所搭乘的列车,每次过国境线时,几乎都在凌晨时分。那时车厢里异常安静,大家都迷迷瞪瞪的,对边防检查人员的提问答非所问。徐露露和吴贵岚睡上铺,留学生睡中铺。边检人员登上车厢时,睡中铺的留学生往往先醒过来,他用日语叫醒她们。事先她们跟留学生鹦鹉学舌,学了一鳞半爪的日语,此时派上了用场。边检人员脸呈微笑,他们欢迎有钱的主儿来他们国家消费。
  最后一趟国际列车停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他们在佛罗伦萨车站换乘意大利国内列车,需等三个小时。留学生领她们上麦当劳吃饭。徐露露没一点食欲,脸色苍白。留学生安慰她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到罗马了,罗马中餐馆多,让你老公先带你吃饭。徐露露说,等一下你带我去买点东西吧。留学生说,我很愿意为你效劳。
  坐上意大利国内列车,不用再提心吊胆了,留学生和吴贵岚很快入睡。徐露露小睡了一会儿,头痛欲裂,四肢抽搐。她想自己肯定是病了。徐露露靠在车椅上,睁开的眼睛一如死鱼眼睛,空洞无光。车轮声“轰隆隆”作响,火车向着罗马奔驰而去,距离越来越近。徐露露将脸转向车窗外。早春的野外,春寒料峭,江水是凝重的,天空一派灰蒙蒙。
  
  10
  
  时间过去了好几年,徐露露的旅欧生涯安定下来。她和封育林开的工场位于意大利东北部的乌迪内郊外。乌迪内一带有许多生产椅子的工厂和营销公司,号称“椅子之都”,在国际上小有名气。他们的工场是替一家跨国公司加工椅子的,共计有一位意大利人,四位孟加拉人和十多位中国大陆同胞。工场开张后,两年的利润还清了债务。第三年,他们在乌迪内城区买下一套二手房,生下一个女儿。
  徐露露头胎生下的是儿子,他长得眉清目秀,不爱说话。
  当年在县城酒吧,封育林不饮酒,大多数时候,他的桌前总放着一杯柠檬茶。那时,柠檬尚属稀罕物,据说是从海南空运来的。一只黄澄澄光泽鲜艳的柠檬,女孩将它放于闺房里,嗅着特有的清香,心里甜滋滋的。女孩郑重其事地交代她母亲或者奶奶:这水果不能削皮吃,是切成薄片泡茶用的。徐露露就曾经做过这事。封育林其貌不扬,徐露露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模模糊糊一个影子。但是,她记住了他桌前的那杯柠檬茶。玻璃杯晶莹透明,里面浮映着一两片柠檬,无以挑剔的洁净、美丽,稍带一丝伤感。缘于此,封育林出国后,徐露露和他保持着通信往来。
  徐露露劝阻不了自己,还是去了罗马一次,是和封育林带孩子一块儿去的。在梵蒂冈大教堂前。徐露露想起吴贵飞当年说过的话,恍如隔世。他们在罗马有意避开老家熟人,也没打听吴氏兄妹的情况。
  有天早上从房间出来,封育林说,牛车水餐馆经营豆腐生意了。穿过走廊时,徐露露踩死了一只蚂蚁。走廊的外侧拱出个露天小阳台,围栏上摆了两盆中国小葱。阳台底下是城区最大的马路,叫车站大道。很显然,那只蚂蚁是从露天阳台爬进来的。徐露露抬腕看表,说道,要不等一下车子拐到牛车水餐馆买几块豆腐,好长时间没吃豆腐了。
  又过了一些年,他们家经济步入小康。那年的夏天,徐露露说,我们学学番人的生活方式吧!于是一家子倾巢出动,驱车去附近靠斯洛文尼亚的港口城市,从那儿搭乘游轮前往希腊。在雅典郊外爱琴海沙滩,孩子们晒成泥鳅似的,大人到底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人,经不住暴晒,见好就收,躲进太阳伞下。远处海面上,海鸥飞翔,还有众多叫不上名儿的水鸟,在蓝天碧水的映衬下,亮着一点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