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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一剑

2011-12-29滕肖澜

上海文学 2011年4期

  一
  
  拾儿。拾儿。
  她喜欢听他这么叫自己。他叫得很快,声音是浮在半空中的。带个小尾巴,轻轻巧巧地滑过去。夹杂些儿时的狎昵意味。拾儿,拾儿——像叫一件最亲近的物事。这是她的特权。外人面前他可不会这样,人家都说,杜都尉啊杜都尉,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端正了些,不苟言笑。只是一回到家,远远地,还未见到她的面。官服还穿在身上呢,一边脱,一边便叫她的名字。拾儿,拾儿——那一刻,他的官服,连带着官威。一并脱了下来。
  她迎上去。叫声“公子”。
  她接过他的官服和官帽,端上点心和茶。是他最喜欢吃的百花蒸糕——拿时令的花瓣晒干,加糖腌了,放在密罐里埋在树下,吃时取些出来,和面粉一起揉了,做成一朵朵花的形状,上屉蒸半个时辰,人口有花的清香。她常说这是女孩家的玩意儿,男人喜欢吃真是奇怪。他不理会,隔几天便缠着她做。他一边吃,一边说衙门里的事。这样的乱世,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像水里的木头,按下去又起来,反反复复的。她知道他心烦。都尉的官阶,不大不小,下头管着几千兵马,等他的号令;上头又有将军,等他的捷报。都尉是个苦差事,实打实地干活,硬碰硬地打仗,连个躲懒的借口都没有。
  杨锵,这条臭虫。她又一次在他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杨锵——传说这人有三只眼睛,第三只眼睛白天闭着,到了晚上才睁开,能看见千里之外的东西。身上的皮像野猪皮那样厚实,刀枪根本奈何不了他,而且不食五谷杂粮,专吃人肉、喝人血——她每次听人说到这些,心里便颤一下。这样一个妖物,难怪攻了那么多次都是徒劳。人又怎么斗得过妖呢?别说一座山头,便是整个天下,也难保有一天不是他的。她不懂朝廷的事,只是为她的公子爷担扰。每天三更睡五更起的,人日渐憔悴下去。她看他在书房里一遍一遍地写“杨锵”这个名字,恨恨地,然后把纸撕个粉碎。抛到空中。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是逼急了。
  杨锵——他说,昨日又抢了十几车官粮,伤了百来个官兵。他说这话时,皱着眉头。声音是往里收的。压着许多东西。她听见他话尾的那声叹息,心里难受极了。她宁可把自己变成刀枪剑戟,朝那个杨锵刺过去,把他胸口刺个大窟窿。她的公子爷,得平安无事才好。
  他一边吃糕,一边喝茶,嘴里还嚼着糕呢,满满一大口茶灌下去。她说这样容易伤胃。他不理会,说吃肉要喝酒才有意思,吃糕也是一样,配上茶才吃得香甜。
  点心吃到一半,王爷派人来传话,说让都尉过去一趟。他放下筷子便走,一口蒸糕噎在喉咙,呛得咳嗽起来,腰撞上桌角,差点绊个趔趄。她扶住他,拿过衣服替他穿上,说,慢点儿,不急——她知道他这么火急火燎的是为了见谁,心里怪不是滋味,又有些瞧不起自己,不该捻这个酸,没意思。他是她的神,从小到大捧在心坎间上,却又连手也不敢握的。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两岁时老杜相公拾了她来,教她读书,吃穿与主人无异。可她晓得,“拾儿”终究是“拾儿”,幼时家乡遭了瘟疫,爹妈都病死了,只剩她捡了条命,又遇上了好人家。她乖巧得很,府里上下都疼惜她,但这乖巧里多少带些无奈,被情境逼出来的,不得已的。
  公子慢走。她轻声道。他却握住她的手,说,咱们一块儿过去。她笑着点头。
  两人走到府门口,小厮牵了马,后面两个汉子抬着一顶小轿过来。他上马,她上轿。穿过两条巷子,青石大街尽头,便是王府了。门前两座石狮,威仪还在,只是颜色旧了,有了年月,也顾不上整修。旁边几个军士持刀站着,见人来了,便问是谁。小厮上前通报,说杜都尉到了。一会儿,管家从里面急急地出来,手卷在袖笼里,“王爷请都尉进去呢。”
  如轩。王爷亲手端了茶,递给他——礼数有些重了,杜如轩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接过,说,不敢。王爷坐下,又让了让。他揭开茶杯,一股淡香扑鼻而来,是清明前新摘的茶。王爷却不喝茶,也不说话,坐着只是叹气。他不敢问,便也陪着沉默。厅堂里点着几盏香炉,薄烟袅袅。半晌,王爷道,如轩啊——他忙起身,垂手站着。王爷一摆手,示意他坐下。
  “如轩啊——本王如今能倚靠的人,只有你了。”
  王爷说完叹了口气,朝他看。杜如轩不便接口,依然沉默。王爷又道:“那个混账,上京参了我一本,说我霸田占奴,激了众怒,民心都向着杨锵,这才久攻不下——你听听,这还像话吗?”
  王爷口中的“混账”,便是楚将军,朝廷重臣,讨贼大员。杜如轩低头,不敢答话。拾儿一旁站着,见王爷右手小指留了长长的指甲,微微翘着。脸色铁青。他似是越想越气,一甩手,把茶杯摔在地上,砸个粉碎。侍从忙上来收拾,“奴才给您换新的茶来。”
  王爷不语,忽的,斥责那人:“狗奴才,又忘了含鸡舌香——口臭得很。”
  侍从忙不迭从袖管里掏出一片香,放进嘴里含着。
  王爷“哼”了一声,转向杜如轩笑道:“我最闻不得异味了,才让他们整天含着香。”杜如轩道:“王爷是雅人。这堂上薰的香也好闻得很,就不知是什么香。”王爷答道:“是波斯进贡的芫茜香。你若喜欢,带些回去。”杜如轩连忙谢过。
  王爷站起来,道,随我到内堂。杜如轩应了,跟着上去。拾儿也要跟进,杜如轩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拾儿微一欠身,答应了。见旁边一众侍从也并不跟着,只王爷和杜如轩两人进了内堂。管家垂手站着,说,姑娘若是闷了,不妨到后花园走走,出了客厅往右便是。拾儿说声“谢谢”,慢慢踱了出去。
  穿过一条长廊,池塘里荷花盛开,斜阳掩映着亭阁一角,便是王府后花园。她走上两步,倚着栏杆,看塘里的锦鲤,不时跃出水面,溅起几朵水花。站了一会儿,忽听后面有人道:“拿这花瓣用水煎了,清火败毒,对咽喉痛最有效。小心别带着根茎,有毒的。”
  她回过头,见不远处一个穿湖绿色衫裙的少女站在树下,手里拿着几支花,对着旁边几个丫鬟说话。这少女眉目如画,夕阳余晖落在她脸上,整个人竟似发着光,让人不敢直视。
  拾儿猜她便是郡主——王爷的独生女,公子爷的心上人。想到这里,心不自禁颤了一下。正要走开,郡主已看见了她,“你是——啊,我晓得你是谁,你是杜都尉的伴当。”
  她只得停下,躬身道了个万福。一个丫鬟道:“郡主认得她?”郡主不答,却指着手中的花儿,问她:“你晓得这花吗?”
  拾儿见这花只有两爿花瓣,细叶儿呈心形,从根直长到上头,却是从未见过。便摇了摇头。郡主提醒她,你看这花长得像什么。她又细细看去,见花心处几道浅黑色的条纹,花瓣袅袅婷婷地伸展出去,直如蝴蝶的翅膀。“莫不是蝴蝶花吗?”她道。
  郡主笑起来。“没错,就是蝴蝶花——这花美不美?”
  拾儿点了点头。
  “这花不光美,还能人药,解百毒。春夏季将花瓣采收,切段晒干,若是谁肝胃不适、内毒上火,煎汤服下,一会儿便好了。”
  她说着,朝拾儿一笑。随即又看向手里的花,走上几步,嘴里轻哼着: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吗?
  看似花,不是花,
  无人来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说话。
  人在那,雨在下,
  风吹草动疑是他——
  这歌词简单人俗,倒也琅琅上口。她声音温柔得如同溪水一般,眼睛微垂,睫毛长长地披下来,脸上肌肤如玉,没有一丝瑕疵——这样一个美人儿,也难怪公子爷对她朝思暮想。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看她几眼,和她亲近亲近。拾儿心里叹了口气,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忽听郡主脆生生地道:“你头上的簪子真好看,让我瞧瞧好不好?”
  拾儿一怔,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前年过生日时夫人给的,只是一支寻常的玉簪,并无出奇之处。又瞥见郡主头上竟没有一点饰物,只拿丝带挽了发髻,不免有些意外,想这堂堂王府也忒节省了些——稍一迟疑,拔下簪子,递上前,忽见旁边丫环使个眼色,朝她摇了摇头。心念一动,还不及反应,手上一空,簪子已被郡主拿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郡主微微一笑,反手便往自己脖子里抹去——
  周围一阵惊呼。拾儿叫声“不好”,正要去夺簪子,然而已经迟了一步,簪子已在她雪白的颈上划出一道血痕。忽地,半空中一个人影闪过,出手如风,紧扣住郡主的手腕——正是杜如轩。
  “啪嗒!”簪子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都说郡主疯了,若不是疯了,怎么没来由的便要寻死。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冷不丁的,叫人猝不及防。贴身服侍的人都怕了她,连一丁点利器都不敢放在身上,首饰不敢戴,尖头的鞋不敢穿,吃饭拿石制的碗碟,就连女孩儿家用的针线包也都藏了起来——那个朝拾儿使眼色的丫环。心急火燎出去找大夫时,对着拾儿抛下一句“你呀,多事”。拾儿怔得都有些傻了,脸色比床上的郡主还要白。一会儿,大夫来了,搭了脉,说是皮外伤,不妨事,休养两天便好。管家送大夫出去。王爷朝杜如轩看,叹口气。
  “都是那厮害的——”
  丫鬟端上药,郡主不肯喝,“太苦了——”王爷劝她:“良药苦口,你若不吃药,病怎么能好?”郡主依然是不肯。旁边两个丫环走上前,一个把郡主扶起来,一个拿药便往她嘴里灌。郡主一歪头,将药尽数吐了出来,弄得枕头上一片污迹。
  回去的路上,拾儿都不敢跟杜如轩说话,坐在轿子里,一声不吭,听着帘外踢踢踏踏的马步声,猜他必定也是满腹心事——也是郡主命运多舛,好端端的,去年到庙里给亡母上香,居然叫杨锵那厮给掳了去。天牢里十几个天瞳山的贼人,原定了秋后问斩,可这么一来,投鼠忌器,没法子,只得放人。郡主被掳了一月,人是回来了,可是却失了魂,整个人都傻了,也不晓得在山上遭了什么罪——杜如轩不说,拾儿也不敢问。
  “你怎么不说话?”他在轿外问她。
  她道,有些累了。他道,簪子断了无妨,我买支新的给你。她晓得他是在逗她呢——这当口谁还想着那支簪子?她顺着他,“嗯”了一声。他又问,吓坏了吧?她停了停,道,我倒还好,你才吓坏了。
  他沉默了一下。她掀开帘子,见他脸色凝重,眉头紧攒着,双手握住缰绳,似在发怔。她忙放下帘子,半晌,道,郡主真是个美人呢——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不该提这个。听他在轿外叹了口气:“大夫说了,是肝气淤结,形神俱伤——她这个病啊,怕是好不了了。”
  她听到他的叹气声,更是难过。“有什么病是好不了的?她是郡主啊,王爷自然会遍寻名医,不必担心。”他停了停,涩然道:“也是。”
  她寻思着说些什么话哄他,忽的,听见轿外有人高声喝道:“什么人!”
  她慌忙掀开帘子,见外面兵士正与几个黑衣蒙面人斗成一团。这几个蒙面人出手极快,只一会儿工夫,便逼退了兵士们。剑锋一转,便向杜如轩袭来——他们的目的显然是杜如轩。拾儿不由得惊叫起来。杜如轩“哼”的一声,也不见他如何出手,白光过处,几个黑衣蒙面人便已悉数倒地。眼见得不敌,起身要逃。兵士们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几人身手也着实凌厉,饶是处于弱势,仍挣脱了去,展开轻功,顷刻便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人,胸口中剑颇深,自知无望,反手一剑砍在自己颈中。众人待要阻止,已是不及。这人当场毙命。
  有兵士把这人的剑呈上。杜如轩看了一眼,剑柄处刻了个“楚”字,旁边是一只雄鹰展翅,栩栩如生。拾儿见了一惊,朝他看去。杜如轩先是不语,随即幽幽地说了句:“他竟是这么容不下我。”
  楚将军爱鹰。远近无人不知。将军府内兵器更是统统刻上雄鹰。杜如轩早年拜在他门下,后来又由他引荐,立了好些战功,年纪轻轻便官拜都尉。将军算是他的恩师。这些年,王爷与将军的过节,越来越不可收拾,两人形同水火,只是没料到竟牵扯了他进去。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杜都尉早晚是王爷的乘龙快婿。这本也没什么,他杜如轩苦恋郡主,世人皆知——将军不该为这个,便想要他的命。
  杜如轩吩咐将刺客埋了。那柄剑藏了起来。左右传令下去——这事不许透露半个字。拾儿晓得他是为了大局,眼下这形势,自己人若是先斗起来。只会给贼人可乘之机。
  “倘若,他再这么做呢?”她有些担心。
  “我自有法子。他伤不了我。”
  他说完。朝她微笑了一下。忽的,眉头一皱,整个人低了下去。拾儿慌忙扶住他,见他面如金纸,左肩处有血迹不断渗出,惊呼道:“你受伤了——”
  这一剑正中肩头,入骨三寸,大夫叮嘱要卧床将息个十天。偏偏圣旨前两日便下了,“速速剿灭天瞳山贼匪,不得有误。”原本已定了杜如轩领兵,这下事出突然。只得易人。照杜如轩的意思,这点伤不妨事。可老杜相公无论如何不答应,几次三番到楚将军那儿去说情,到底是把他拦下了,改由将军亲自挂帅。
  王爷来杜府探病。问他,“这一仗,你觉得会如何?”
  杜如轩沉默了半晌。“不好说。”
  “不好说”便是“凶多吉少”的意思。杜如轩与杨锵交手多次。晓得那厮的厉害。天瞳山虽小,可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贼人数目纵然不及官兵,但一个个都是彪悍骁勇的壮汉,以一抵十,加上抱着必死之心,拚死相争,实在骇人。将军上了年纪,用的也是老兵法老路数,这一仗胜算无多。
  “唉——”王爷叹了口气。却是难掩一脸幸灾乐祸。
  杜如轩果然言中。不到三日,便有战报传来——全军覆没,数名死士保护将军脱险,却在离城不到五里处遭伏。一支冷箭正中将军咽喉,要了他的命。
  楚将军无儿无女,杜如轩以子徒身份,自请扶灵之任。出殡那日,天瞳山竟送来一把铁弓——应该便是射中将军的弓。这是大咧咧的挑衅了。杜如轩再好的脾气,也按捺不住。
  “拖下去砍了!”
  有人担心这样会激怒杨锵。杜如轩全然不睬。稍后,那人的首级呈上,杜如轩吩咐挂在城楼示众三日——杀敌军的气焰,再振自家的军威。
  天瞳山那边果然有了反应,当天晚上便出动偷袭。杜如轩早有准备,安排几百精兵候在他们的必经之路,杀个措手不及。这一仗着实漂亮。王爷向京城奏表,说杜都尉英武骁战,智勇双全,是朝廷不可多得的人才。很快圣旨便下了,说边关不可一日无帅,命杜如轩暂代将军一职,领剿匪之任,多建战功。
  王爷设宴为杜如轩庆贺,郡主也出席。拾儿冷眼旁观,见郡主坐在那里不吵不闹,脸色似比前阵子要好些,只是安静得有些异常,竟像个木头人了。
  “惠儿”王爷叫郡主的小名,“你觉得杜将军如何?”
  郡主并不看他,微笑了一下,“不是杜都尉吗?”
  “昨天是都尉,今天已是将军——女儿,你好福气啊。”
  王爷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是明明白白的求婚。杜如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身上。郡主还是微笑。王爷道:“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如轩。你觉得呢?”
  杜如轩连忙起身。朝王爷深深地作了个揖,“多谢王爷。”忍不住又朝郡主望去,见她把玩着手上的玉镯,似是没有听见。杜如轩不禁有些失落。拾儿在一旁见了,想,这郡主算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可她与公子相识时间也不短了。别的不提,前年那场庙会,若不是听说她会去,公子爷怎么会恰恰也在那里?装着是碰巧遇见,但那架势,喘着粗气,一头的汗水,官服都来不及脱——郡主又不是傻子。如何会不明白?还有那次,她随口说了句“喜欢清居庵内的梅花”,他听了,第二天便替她摘了来。清居庵离得远,快马加鞭来回都要好几个时辰。又是在山上。大冷的天,恰恰那几日又在下雨,山道滑湿。除了他这个呆子,还有谁会把她随口一句当成圣旨。那样巴巴地赶去?
  没来由的,拾儿竟有些恼恨这个郡主了。恼她那样掳了他的心,却又浑不在意。只是这话却是对谁都不能说,连脸上都不能露出一星半点。她晓得,公子是心里都要甜出蜜来了。府里上下也是欢喜无比。才获了圣恩,如今又要当郡马,大小登科接踵而至,这福气不是人人都攀得上的。
  婚礼那天,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到了王府,把郡主接了。杜如轩与家人等在府门口,迎接新人。杜如轩穿着喜服,站在那里一个劲地又是搓手,又是摸头捏鼻,喜不自禁的模样。杜夫人笑说他竟像个猢狲了,“别让你的新娘子笑话。”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来喜轿,却见几个迎亲的侍从跌跌撞撞地奔来,嘴里嚷着:“新娘——新娘被贼人掳走了!”
  杜如轩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回事?”
  “轿子走到半途,便杀出几十个天瞳山的贼人,我们拚死相斗,到底是不敌,还伤了几个弟兄,服睁睁地看他们把轿子给掳了去。”
  “啊——”老杜相公急得跳脚,“还不快去通知王爷!”
  喜事成了伤心事。当天晚上,杜如轩独自坐在新房,一动不动。等鸡叫了三遍,抬头看去,窗外已是微微发白了——这一夜,竟似是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二
  
  天渐渐暗下来。晚霞却还未褪尽,像放完焰火后留下的那几道光,在天空徘徊逗留。天瞳山成了光秃秃的笔头,在黑暗中只剩了个轮廓。偶尔传来几声雁鸣,低低回旋。
  郡主坐在床边,喜帕还顶在头上。远远听见开门声,接着,是一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到她面前停下。郡主看见这人的脚,穿一双青白色的靴子,靴尖沾了些泥。
  “惠儿。”这人叫了声。
  喜帕被掀起。郡主见到他的脸——留了络腮胡须,本来眉宇也称得上英俊,只是脸上那道疤。从太阳穴直落到鼻尖,看着有些可怖了。郡主与他目光相接。
  这人便是杨锵,天瞳山的首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人”。郡主怔怔望着他。他靠近了,伸手在她脸上一抚。她不自觉地朝后一退。他叹了口气,“啪啪”两下,解开她的穴道。
  郡主先是不动,忽地,“啊”的一声,起身便往外逃去。他抓住她手臂,一按,将她按了回去。她要挣扎,却哪里挣脱得开。他朝她看。目光里尽是怜惜。半晌,郡主不动了,退开两步,缩在床角。
  他在她身旁坐下,柔声道:“惠儿,你怎么不说话?”
  郡主不作声。
  他细看她的脸色,忽地,眼里凶光大起,“是他们害你变成这样的,对不对?”
  停了停,他又温言道:“你放心,我一定有办法治好你。”
  郡主怔怔地看着他,忽地,朝他微微一笑。他心里一荡,兀自未回过神来,她已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猛然朝他刺去。以他的武功,这一下自然是难以伤他半分。只是不知怎的,见到她的笑容,他整个人便似傻了一样,竟忘了闪避。
  “啊——”
  匕首直直地刺入他左胸,鲜血汩汩而出。9e42585ca496f903bdf18370950050c9
  天瞳山的大夫姓吴。吴大夫几年前本要投奔亲戚,在山脚下被提了上来,因为医术超群,留下当了军医。山上许多兄弟受了重伤,若不是他,早不知死了几回。
  杨锵的伤不深,位置却极准,倘若力道再多个三分,直刺入心脏,那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了。吴大夫替他包扎完伤口,洒上药粉。杨锵的神志还清醒,问他:“人呢?”
  吴大夫知道他说的是谁。“关进大牢了,听候处置。”
  “别难为她。”
  吴大夫应了一声。
  杨锵在床上躺了三日。郡主被软禁了三日。第四日,杨锵去看她。几日不见,受伤的倒像是她似的,整个人瘦了一圈。那把匕首藏在鞋子里,刀尖上还淬了毒——谁都没想到成亲当日,新娘子随身居然还带着利器。
  杨锵把这层道理想了又想。“我晓得,”他道,“你必定是不想嫁给那个姓杜的。”
  郡主依然是沉默,眼神涣散,似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吴大夫替她把了脉。“邪毒入侵。五脏受损——这个病有些麻烦。”
  “是被人下了毒?”杨锵目光森然。
  “这倒不好说。总之,是个邪症。”吴大夫缓缓地道。
  接下去的几日,杨锵陪郡主把天瞳山逛了个遍。
  “还记得这里吗?那时你最爱到这条小溪来玩,说这里像极了你老家。你跟我说过,你出生在江南,是外祖母带大你的,直到十五岁才到了这边。你还说你不喜欢跟着你父亲,要不是你外祖母过世,你宁可在江南待一辈子。是不是?”
  “那里,就是那棵梨树,有印象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那棵树下。我本来以为你必然是吓得去了半条命,谁知你竟一点惧意也没有,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普通人没什么差别。说实话那时我还挺气,想,我堂堂一山之王,居然还镇不住你一个姑娘家。”
  “这花叫什么名字,记得吗?是蝴蝶花。你说从来没见过这花,我告诉你,这是西域才有的品种,中原人自然不知。我母亲是西域人,我说给你听过的,是吧?!你求我教你种这花,我逗你,说是传家技艺不能外授,你生气了,几天没睬我,我拚了命地给你作揖赔不是,你才饶了我。其实你也该给我留些薄面的,兄弟们都在旁边呢,多不好意思。”
  “我脸上这条疤,想起来了吧?是大小姐你拿簪子划的。除了你,谁还能伤我半分?我那时若要伤你,一百个你也早没命了。如今我胸口上又多了处伤,早晚要留疤的,比先前那个还要深。你啊,究竟要在我身上留多少疤才够?”
  “……”
  他自言自语,一句又一句,絮絮叨叨的竟像个女人了。别人见了,都忍不住感叹——首领又犯傻了。上一回犯傻,是在去年。任谁见了郡主的面,都会感慨,这是个容易让男人犯傻的女人。大家千辛万苦劫了她来,为的是换回牢里的兄弟,但看首领那架势,谁都晓得他舍不得。有人打趣——干脆留下当压寨夫人算了。他不理这茬。兄弟是什么?是一起喝酒一起搏命的交情,谁都不能比。后来那几个兄弟回山不久,都得伤寒病死了。有人替首领抱屈,早晓得是个死,还不如把人留住。他听了把那人骂了一通。哪怕是兄弟的尸体,也得换回来!只是她走了以后,他连着几天都痴痴怔怔的,似是没了魂。有人建议,把人再劫回来,不就是了?他却又不肯了,犹犹豫豫瞻前顾后,都不像他了,终日里望着窗台上那盆蝴蝶花发呆。天瞳山种满了蝴蝶花。她说喜欢这花,美丽却不妖艳,很别致的模样。他告诉她,每次看到这花,便会想起他母亲。
  临分别前,他送了一盆给她。只是这花着实娇嫩,又难养,也不知她能不能养活。
  “那花,是时候开了吧?”他问她。
  她望着他,点了点头。
  她依然是开不了口。吴大夫在她颈后“风府”、“风池”、“哑门”三个穴位施针,渐渐地,有黑色血滴渗出。“脏腑受损已深,除非真气输入,替她打通全身经络,那时气血自畅,不药可愈。”
  杨锵大喜,道:“果真?”
  “只是替她输气的人必须内力高强,方能不受其害,且需持续一昼夜,片刻不能间断,更不能受外界打扰。稍有分心,轻则前功尽废,重则走火入魔,于二人俱有大损。”
  “那容易。”
  杨锵挑了后山的一间静室,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由兵士把守,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半步。施功的自然是他自己——凡是她的事,他都不放心交给别人。大家觉得,首领这么做,有些过了。不是一方霸主该做的事。可谁都不敢劝他,知道再劝也没有用。倘若相思是一种病,他便是病入膏盲了。无人能医,无药可治。
  杨锵与郡主进入静室,室门随即锁上。百来名兵士守在门外。静室无窗户,墙壁上凿了许多小眼透气。两人一前一后盘膝坐下,杨锵按住她背上“神道”、“灵台”两穴,真气缓缓输入。郡主不懂武功,这两处穴位乃是人体要穴,平常人稍碰一下,便会酸麻难当,何况以真气贯人。一时间,郡主只觉背上仿佛火烧般吃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锵停下来,朝她看。“要不要紧?”
  郡主摇了摇手,示意他继续。
  杨锵却不动了,原本看她的目光总是温柔似溪水,此刻却陡然冰冷如霜。她有些察觉了,诧然朝他看。杨锵先是不语,忽地伸出手指按住她后颈。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冷冷地道。
  杜如轩在书房看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还不睡?”他道。
  郡主端了茶,缓缓走到他面前。杜如轩放下书,朝她微笑。窗户半开着,月光柔柔地洒进来,郡主整个人浸在月光中,脸庞皎洁无瑕。
  “我晓得,今晚你已布署停当,要攻上天瞳山。”她声音清清脆脆。
  “你怎么晓得?”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笑容不改。
  “方才你在后厅说话,我听见了。”
  杜如轩怔了怔。布兵杀敌是多么要紧的事——自己竟没有察觉。实在是忒不小心了。
  “为什么是今晚?”她又问。
  “今晚是个好时机。”他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她沉默了一下。他从旁边看去,见她眉头微蹙,睫毛不住颤动。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温言道,“天天待在房间里,哪里也去不得——坐牢似的。”
  “拾儿去了几日了?”她忽道,“差不多该有十日了吧?”
  “刚好十日。”
  她朝他看。“若是被他识穿——你该晓得他对付敌人的手段。”
  杜如轩沉吟了一下。
  “拾儿为人机警,况且金大师的易容术天下无双,不会那么容易被识穿。”
  “那也未必。易容术再高明,人再机警,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行动举止,气质风度,便是孪生姐妹亦不会全似,又岂能长长久久地骗下去?终究只是一时罢了。”
  “一时就够了,”他笑笑,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搭,“夜深了,去睡吧。”
  她缓缓走到门口,忽地,回头问他:“拾儿是你的伴当,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
  “我说过,拾儿她很机警。”他微笑。
  杨锵顶着她的后颈,只要指尖稍稍用力,她立时便会毙命当场。
  “我再问一次,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厉声道。
  她有些惊恐地看着他,只是穴位被制,丝毫动弹不得。
  “若是你不出声,只怕我至今还蒙在鼓里,受你的愚弄。可你方才叫了一声,我一听便知,嘿,这断然不是惠儿的声音。”
  杨锵说着,命人把吴大夫叫了进来。
  “此人必是易容,你替我查验一下。”
  吴大夫应了,将郡主拉到一边,对着烛光,仔细查验。片刻后,回道:“此人并未易容。”
  杨锵目光再次投向郡主。见她眼里泪水滚来滚去,很快,一颗泪珠便滴了下来,顺着脸颊落到头颈里。
  吴大夫向杨锵解释,一个人若是久未开口,声带势必受损。与以往大不相同。“平常人晨起时,第一句话必带痰音,又哑又涩,皆因一宵未语所致——是一样的道理。”
  杨锵沉吟了片刻。“若她真是奸细,今晚必然会有官兵偷袭。传令下去,严加戒备——老吴,你也出去吧。”吴大夫点头,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人。杨锵将房门照旧反锁,拿过一把椅子,坐下。郡主坐在床边。两人相向而坐。他朝她看,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一只豺狼对着猎物。她晓得他这样,一是监视,二是存心不想张扬,以静制动。倘若今晚安然无事,他或许还会信她。
  她避开他的目光,想站起来,整个人却似僵了似的,动都不能动,手心里都是汗。他“嘿”的一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嘴唇有些发干,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屋里静得要命,都能听见心跳的声音了。
  忽的,她低低哼起歌来: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吗?
  看似花,不是花,
  无人来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说话。
  人在那,雨在下,
  风吹草动疑是他——
  他静静听着。这原是他家乡的小调,他教她唱的。送她蝴蝶花的时候,连带着把这首小调也送给了她。
  他坐着一动不动。但她看得出,他已不似刚才那样强硬了。过得片刻,他起身倒了杯水,依然是不说话。她留心听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晓得这是他故意布下的疑阵。此刻天瞳山必定已是严阵以待,便是进来一只蝼蚁,只怕也是有去无回。
  郡主——拾儿一颗心不由得提到胸口。信鸽早上便已放出,公子爷今夜必然会派兵袭山。到时官兵全军覆没,而她形迹败露,也无活路可走。拾儿一生中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过。她死还是小事,耽误了公子爷的大事,那就真是死不暝目了。
  她瞥见墙上挂着一把剑,一时竞有种冲动,想要把这妖人斩于剑下——当然只是想想罢了。她若真这么做了,无非是死得再早些,于事无补。
  杨锵触及她的目光,“想杀我吗?”他“嘿”的一声,“那便不妨试试。”
  她闭目不语。杨锵又是“嘿”的一声,停了停,竟也哼起歌来: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吗?
  看似花,不是花,
  无人来睬她——
  拾儿想,这人倒也好兴致。这歌她只听郡主唱过一遍,亏得记性好,方才一字不漏地哼出来,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又有些不解,想郡主与这厮不知是什么交情,而看那厮的模样,对郡主也是颇有情意——一时竟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
  这么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见房门敞开着。天已大亮了。她倚墙而睡,颈脖处有些酸胀,起身伸了个懒腰。一件衣服掉落下来,一看,认得是杨锵的外衣。
  拾儿怔了怔。心里陡的一凛,想昨夜不知情况如何了。自己也忒糊涂,居然就这么睡着了,实在该死。正要飞奔下床,心念一动,把步子放慢了,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杨锵站在门外。她走上前,把外衣递给他。他一只手接过,另一只手却在她的手背上抚了一下。她一震,差点把手缩回去。总算是忍住了。
  “惠儿。”他叫了声。
  她听到这声“惠儿”,心里“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地了。晓得这关总算是过去了。平生从未经历过这样可怕的难关,总算是过去了。他又道:“昨晚睡得好吗?你脸色不好,我点了你的睡穴。让你多睡一会儿。”
  她吃了一惊,才知原来是被点了睡穴,怪道如此。她朝他点头,心里着实不解。她是他的犯人,只有让犯人坐立不安、心神交瘁的道理,哪有这样体恤的?
  “惠儿——我真怕再也不能这样叫你。好险。”
  他朝她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竟是那种有些孩子气的笑容,明媚得像三月里的春光。他有多大年纪呢?她猜他该是三十出头。因为留了络缌胡须,所以显得要老成些。
  她偷看周围的情况,应该是一夜无事。有些庆幸,又觉得奇怪。按理说,公子不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但不管怎样,平安无事就好。她的公子爷,吉人天相,自能逢凶化吉。
  原说好十天内便能回去的。那天公子与她商议时,拍了胸脯保证,最多半月,便会亲自接她回去。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为了他,冒些险又算什么呢?只是——她一直弄不明白。公子如何就那么肯定,杨锵会劫花轿呢?还那样大费周章的,请来了隐居世外的金大师。
  她作了最坏的打算。杨锵那样的妖人,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她听过无数关于他的传闻,什么斩手斩脚、扒皮抽筋、食人血肉。平日里若是谁家小孩调皮,大人只消说一句“当心天瞳山的杨锵来把你捉去——”小孩便立时乖了。城里的镖师每当运镖经过天瞳山,都会写好遗书,家中老小统统安置妥帖,生离死别一般。天瞳山与城内只隔了几十里远,却似一个地狱一个人间。他求她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地朝她看。只消她有一丁点不情愿,这事便作罢。她说。不妨事——她别的都不在乎,只是想到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便忍不住伤心。从小到大,他与她分开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她离不开他。临走前,她又做了一次百花蒸糕给他。他大口地吃,拿起茶便往喉咙里灌去,呛得咳嗽起来。她劝他,快改了这个坏习惯吧,伤胃。他笑道,你比我娘还啰唆。
  杨锵居然问她闷不闷,“要不要陪你下山逛逛?”
  她是真的有些吃惊了。他不怕吗?山下到处是等着拿他的人。悬赏金都涨到五千两了。他只怕她闷,怕她烦恼,却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吗?拾儿瞥见他的目光——他望着“郡主”的眼神,竟与公子爷是那么相似。
  她忽然想到,倘若他昨晚不管不顾,对她严刑逼供,不知会是怎样的情形。虽然他未必会要她性命,但她丝毫不会武功,即便抱着必死的决心,终究不免玉石俱焚。可他非但没有如此,反而竟是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安睡一宿。
  ——他始终是不忍伤害她。她想。倘若是他素来皆是这般行事,只怕天瞳山早已夷为平地。
  这个妖人。拾儿忍不住朝他看去。想像他斩人手脚食人血肉时会是什么模样。他叫她“惠儿”的时候,声音与公子爷一样温柔。她自然晓得他叫的不是她,可还是忍不住有些脸红。她想,也只有郡主这样的可人儿,才会让人痴迷到这步田地。公子爷是这样,这个妖人竟也是这样。这妖人纵然有千般万般的不是,可对待郡主,却似是真心实意。
  她想,要死了,竟拿这妖人与公子爷相提并论——实在是不该。
  杜如轩醒来时,已是次日早晨。夜间副官几次过来,见他睡得正香,唤他,他纹丝不动。再过一会儿,居然鼾声大作,便不敢再唤了。兵士们在外等了一夜,因无他的军令,皆不敢行动,议论纷纷,说都尉近日太操劳了,竟困成这样。
  杜如轩起身后,命众将士回去好生休息。瞥见桌上的茶杯,心思一转,派人去唤郡主。很快,郡主到了。“我在茶里落了些宁神散。好让你睡得香些。”她开门见山。
  “为什么?”
  “我不说,你也该明白的——又何必多此一问?”
  他在房里来回踱了几步。
  “你的病,似乎已经大好了,”他朝她看,“见你说话行事,都与常人无异了。”
  她笑笑。
  “我知我犯了军法。你若要罚我,我绝无二话。”她说着,在一旁坐了下来,神情平静。
  
  三
  
  吴大夫进屋给拾儿诊脉。杨锵问他:“几时能痊愈?”
  “看情形,用不了一月,当可痊愈。”
  杨锵大喜。吴大夫拿出针盒,“我稍候会在郡主后背施针,须除去她上衣,请您暂且回避。”杨锵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只留个婆子服侍。
  婆子放下帐幔,脱去拾儿的上衣,将她背朝上而卧。吴大夫取出一根长约两寸的金针,淬了火,在她背上“巨阚”穴缓缓刺入。婆子一旁候着。吴大夫让她去打盆水。婆子随即出去,关上门。拾儿侧过头,叫了声:“吴大夫。”
  吴大夫“嘘”的一声,示意她别说话。留神听了四周的动静,确定无人偷听,方才道:“怎么?”
  拾儿临行前,杜如轩关照她,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那日杨锵派吴大夫给她把脉。她紧张得一颗心差点跳出来,及至听到吴大夫说“邪毒入侵,五脏受损”,心才算回了原处。无人时,吴大夫向她说明身份。他原在城里开药铺,祖传的医术。五年前,几名天瞳山的贼人被官兵所追,逃到药铺,逼他为他们疗伤。他迫于无奈只得答应。谁知后来官兵袭到,混战中,他妻子与两子一女悉数被杀。从此他对贼人恨之入骨,自荐到天瞳山做了内应。
  拾儿问他,那晚是如何通知官兵取消偷袭的。他说没有,“那晚杨锵怕走漏消息。吩咐所有人都不准离开房门半步,否则按奸细处置。”两人都觉得奇怪。
  当日拾儿行刺杨锵的匕首上淬有剧毒。原指望一击即中,能要了那妖人的命。谁知伤是伤了,隔几日竟全好了。这让吴大夫百思不得其解。拾儿说或许是这人天生异禀。吴大夫摇头。
  “非但是他,这整座山头啊,说不得,都有些古怪。”
  拾儿扳着手指,算回去的日子。大半个月过去了,她坚信公子爷不会食言。他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人。小时候,她养的小兔儿病死了,他为了逗她开心,说带她去打猎。那年他才十一岁,她连十岁都不到。她只当他是哄她,谁知他竟真的拿了副小弓,又牵了两匹小马,瞒着家里人,一起去郊外打猎。也亏得那次没遇到猛兽。他人小力弱,只射落一只麻雀,两人兴奋得什么似的。回到家。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兔儿,说是打猎抓到的。其实她晓得是他事先备下的,却不戳穿他。他问她。以后还去打猎吗?她使劲点头。后来这事还是被夫人发现了,罚他抄了一百遍《三字经》,其中有三十遍是她偷偷替他抄的。
  拾儿想起这些,不禁感慨万千。
  偏偏这时,杨锵过来邀她一起去打猎。“老是待在屋里不好,出去替你解解闷。”
  她与他各骑一匹马,到后山丛林。他取出弓箭。她见这弓颜色呈暗红,不似寻常铁器所制,有些奇怪。他瞥见她的目光,猜到她的心思,“朝廷将这附近的铁矿都派了重兵把守,逼得我们无法打造兵器。嘿,亏得苍天庇佑,这山上产有一种赤铁矿,打造出的兵器更加锋利耐用。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哎——”他正说着话,猛地抬手一箭射去,正中不远处一只山鸡。
  她笑笑,忽然想起一事,苦于无法开口相问。待要用笔写在纸上,又怕字迹不同,愈发惹他怀疑,只得作罢。
  这一趟打猎收获颇丰,山鸡、野雀、兔子……少说也有十来只。他吩咐厨房将这些野味洗净烹调了,晚饭与她一起吃。她喜欢那道辣炒山鸡,连着吃了好几块。他见她吃得香甜,问她:“合不合口味?”她点头。
  晚饭后,他拉她一块儿去看屋外的几盆蝴蝶花。他拿来水壶,递给她。她接过。替花浇水。他一旁看她,道:“我上次同你说过,这花喜阳不喜阴,要多晒太阳。还记得吗?”
  她点了点头。
  “我送你的那盆花。种得可好?”
  她又点了点头。
  “那就好。”他笑笑,摘下一朵花,戴到她鬓间。
  临睡前。吴大夫照例是给拾儿施针。杨锵只坐一会儿,便离开,依然是留那个婆子侍候。
  拾儿趴在床上,听吴大夫叮嘱那婆子去打水。一会儿,婆子进来,说声“水来了”。又过得片刻。拾儿听到一声闷哼,侧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那婆子倒在地上,两边太阳穴各被插入一根金针。吴大夫伸手去掐她“人中”。她丝毫不动。
  拾儿慌忙起身,“你伤她做什么?”
  吴大夫“嘘”了一声。走到门边,插上门闩,随即回来,抱婆子上床。他从怀里拿出两块纱巾,递了一块给拾儿,“蒙住口鼻。”拾儿一怔,见他迅速系好纱巾,遮住口鼻,便也照做了。
  吴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掀去盖子,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倒在那婆子的嘴里。拾儿不明所以,但见吴大夫脸色凝重,也不敢问。过了一会儿,婆子咳嗽起来,本来一张蜡黄的脸,顷刻间如同煤灰般颜色。
  忽然,婆子倏的睁开眼睛。拾儿与她目光相接,见她一双眼睛红得怖人,几乎要渗出血来。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婆子刚刚还软瘫在床,忽然一下子坐了起来,如僵尸般,猛的掀去拾儿的纱巾,用手去抓她脸颊。拾儿大骇之下,竟忘了闪避。这婆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住,接着,直直地落下。与此同时,一口血喷了出来,正中拾儿的脸。
  拾儿尖叫一声,再朝她看去,见她双眼圆睁,已然猝死。眼、鼻、口、耳有鲜血慢慢流出,一张脸却是乌黑,如同戴了个面具。
  拾儿惊魂未定,正要抹去脸上的血迹。吴大夫急道:“别碰!”
  他拿出纱布,替她擦了血迹。拾儿瞥见他一双手抖得厉害,似是紧张到了极点。“是中了毒吗?”她问。他眉头紧蹙成一个“川”字。
  “是我糊涂了,竟忘记绑住她的手脚。”
  他看向她。她触及他的目光,忽的醒觉,声音都发颤了,“难、难不成——我也中了毒?”
  吴大夫嘴巴动了动。半晌,道:“她的血,碰到了你的口鼻——拾儿姑娘,对不住。”
  拾儿闻言一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顷刻间涌到头顶。还未及反应,只听门口有人道:“什么事?”应该是值夜的兵士听到动静,前来询问。
  吴大夫抢着回答:“没事,打翻了水盆。”
  兵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吴大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别过头,见拾儿一动不动地坐着。想这姑娘应该不过双十年华,性命却已危在顷刻。喂婆子吃的药粉是他精心研制而成,剧毒无比,只需沾着一星半点,便即染上。原本不该拿这婆子来试药,只是他不会武功,这山上的贼人俱是以一抵百的壮汉,奈何不得。这婆子一命不足惜,不料却害了拾儿。
  “姑娘,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吴大夫叹道。
  拾儿摇头,瞧着地上的尸体,涩然道:“今夜你可要辛苦了——须将我们处理得干净些才好。别让别人看出破绽来。”
  吴大夫拿出一瓶药水,洒在那婆子尸体上。尸体顷刻间开始缩小,化作青烟升起,很快,便无影无踪。拾儿看得心惊肉跳,想稍候自己也会这般随风而逝。虽说早已做了死的准备,可落得这般下场,也不免心灰意冷。想,这缕青烟若是飘到公子爷那里,不晓得他可认不认得出来?自己对他的这片心意,到头来他是否能明白?
  “咦——”忽然,吴大夫盯着她的脸,诧异道,“怎么你的神色——咦,当真奇了。”他隔着纱布搭她脉膊,愈发惊了,“你且吐口气试试。”
  拾儿依言,深深呼了口气,再吐出来。
  “可有哪里不适?”他问。
  她摇头。
  他又探她额头,连连称奇,“你沾了那人的血。居然安然无恙——”他忽的扇动鼻翼,“你身上可配戴了什么香囊之类的饰物。或是搽了什么香粉?”
  拾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吴大夫凑近她,目光触及她头上那朵蝴蝶花,心念一动,把花摘了下来,倒了些药粉在花蕊处。花瓣顿时变成黑色,但很快,便一点点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娇艳欲滴,直如变戏法一般。吴大夫看得目瞪口呆。
  “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了——怪不得那妖人中了匕首上的毒,竟安然无恙——几年来,我不知研制了多少厉害的毒药,用在那些贼人身上却如石沉大海——我只道这山上有古怪,原来竟是这花、这花——”
  拾儿站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她已明白自己性命无虞。瞥见吴大夫的神情,惊讶远远多于欣喜。适才虽非他亲自向她下毒,但这毒是他所制,她若死了,终是他的罪孽。想必这人已见惯人之生死,所以才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这些年他潜在山寨,整日里便是制毒杀人。若非这蝴蝶花,只怕天瞳山早已成了一座荒山。
  她从地上拾起那朵蝴蝶花——杨锵将它戴在她头上,才救了她一命。她轻轻抚着花瓣,忍不住庆幸,竟不全为了自己,还有天瞳山的人。
  这一夜,久久不能入睡。次日早上,还未起身,便听人在窗外说:“怎么一夜间,山寨里数百盆蝴蝶花尽数被人连根拔起——”她心里一凛,想吴大夫做事竟恁干脆……
  官兵攻上山头的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像是有人在哭泣,哭一阵停一阵,断断续续,没个尽头。
  拾儿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尸体。满山遍野的尸体,血迹被雨水冲走又来,脸与泥土是一个颜色,五官已看不甚清了。官兵用纱巾蒙住口鼻,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抬走,扔进早已挖好的大坑里。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仿佛那已不是人,只是些麻袋罢了。
  这样的大坑足有好几十个,堆满了死尸。拿火把逐个点燃,很快,山上一片熊熊火光,直冲云霄。
  拾儿怔怔地望着,一动不动。虽然早晓得会是这样的结局,但亲眼见到如此血淋淋的场面,毕竟还是触目惊心。风过处,飘来一阵皮肉的焦味,混着血腥气,令人作呕。
  忽地,半空中隐隐有歌声传来: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吗?
  看似花,不是花,
  却无人来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说话。
  人在那,雨在下,
  风吹草动疑是他——
  歌声低低回荡,如泣如诉。拾儿猛然朝四周看,除了官兵和死尸,却哪里还有别人?应是自己听错了——此刻竟还惦着那妖人的曲子,也真是奇了。那妖人,此刻该是化作青烟,不知飘向哪里了吧。作的孽太多,也该有此劫。
  她痴痴的,不觉竟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听得身后有人唤她:“拾儿。”
  她浑身一颤。这两月来,朝思暮想的便是这个声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她转过身,见到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他朝她招手,微笑着。他比之前消瘦了些,眼神却是炯炯然,笑容也依然是那么温柔。她竟有些想哭了。想扑到他怀里,哭个够——却不知被什么抑止住,脚牢牢地钉在地上,动也不动。又有什么东西,沉沉地,直落下去。许久,她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公子爷。”
  
  四
  
  圣旨很快下了。杜如轩剿匪有功,升为威武将军,赐良田百顷,丝帛千匹,奴仆无数。次日,前来祝贺的人排成长龙,礼品从前门堆到后门,“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杜如轩素来不喜交际应酬,可又躲不过,只得勉强应付。
  “这架势啊,比打仗还累。”他对拾儿道。
  “大家是替你欢喜呢,杜将军。”
  “别这么叫我,”他笑道,“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宁可你叫我阿猫阿狗,也好过这个称呼。你就饶了我吧。”
  拾儿做了百花蒸糕给他。他甚是开心,拿起一块,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好香啊——这阵子你不在,我想这个味道都快想死了。”
  “是我和郡主一起做的,公子快尝尝。”
  他听了一怔,“哦?”
  “郡主看见我在做,便说也想试试。公子别拂了郡主的好意。尝尝吧。”
  她说着,偷看他的脸色。府里上下都在传,说郡主与将军不怎么对劲,小夫妻至今还是分房睡。这当然也有缘故,新婚那天,两人又未曾拜堂——是她乔装成郡主,上了他的花轿。她想到这,便忍不住脸红心跳。好端端的,居然想这些。后来又听人说,郡主扰了他的公务,他恼了,差点要动军法。其实拾儿晓得,他又怎么舍得对她动军法呢?就是一根头发丝,他也必然是舍不得的。那天王爷提出给他们再补办一场婚礼,两人都不作声。王爷也不便多说。他如今是将军了。之前那个楚将军,是王爷的死对头。如今这个,是王爷的乘龙快婿。
  做糕时,郡主问她在天瞳山的情形。
  “你扮作我的模样,他真的没瞧出来吗?”她问了几遍。
  拾儿摇头。她便不说话。一会儿,又问:“他的尸体,你亲眼瞧见了吗?”拾儿想起那一张张焦炭般的脸,照实道:“没有。”
  她微蹙眉头,日光有些涣散,看不出是喜还是悲。拾儿瞥见她头上戴着一朵白色的蝴蝶花。蝴蝶花有好多颜色,她偏偏挑了朵白色的,还在新婚里呢。拾儿心里“咯噔”一下,不觉叹了口气。郡主发觉了,问她:“你为什么叹气?”
  拾儿看着她,竟不晓得说什么好。一时间,忽的有种冲动,想要告诉她,杨锵对她深情一片——想想罢了,她自是不会说。“深情一片”的是公子爷,那妖人该当用“痴心妄想”四个字才对。拾儿发现自己最近脑子乱糟糟的,想事情有些不清不楚,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公子爷早关照过了,郡主若是缠着她说话,只消敷衍几句便是了,不必认真。只是郡主提起杨锵来,竟像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连他每天喝几瓶酒,胃口好不好,晚上睡得踏不踏实,都详详细细地问了。拾儿又怎会了解得那么清楚。“不知道啊——”郡主脸上的失望,看得她一阵阵心酸。
  杜如轩连着吃了几块蒸糕。拾儿问他,味道怎样?他道,好吃。拾儿便笑笑。其实她尝过味道,有些太甜了。郡主到底是新手,没经验,撒糖跟撒面粉似的,没个准头。她晓得他口味清淡,便给他倒了杯茶。他接过,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嚼一口糕,灌一口茶——他这个坏习惯总是改不掉。
  郡主走了进来。杜如轩一眼瞥见她头上那朵白花,立刻把目光移开。“怎么不好好休息,又做这个。”他指着盘里的蒸糕。
  “拾儿说你喜欢吃,我想学着做。”郡主笑笑。
  “让她做就是了,你又何必去学,”杜如轩说着,扶她在旁边坐下,拿了块糕给她,“要不要尝尝自己的手艺?”
  她不接,“刚才在厨房都尝够了,现在哪里还有胃口?”
  “辛苦了。”
  “我不辛苦——倒是拾儿,教了我半日,才真的辛苦了。”她说着,朝拾儿笑。
  拾儿欠了欠身。想这夫妇俩讲话竟如此客气,倒真是相敬如宾了。正要出去,让两人单独说会儿话,忽的,杜如轩“啊”的一声,身子一晃,直直地倒了下去。
  她吃了一惊,见他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渗出。
  “公子——”她待要去扶,他嘴一张,立时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随即昏了过去。仆从们闻声赶来,手忙脚乱地去请大夫。唯独郡主坐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
  “是砒霜,”她缓缓地道,“待他死了,我替他偿命便是。”
  这一夜,杜府里忙作一团。凌晨时,杜如轩总算是清醒过来,大夫说亏得他底子好,又救得及时,已没有大碍了。老杜夫妇千恩万谢地把大夫送出去,回来时,见郡主站在床边,杜夫人忙不迭地把她推开。“你在这里做什么——”瞧她的目光都要冒出火来,若不是碍着她郡主的身份,怕是早就扑过去拚命了。
  “好端端的,教她做什么蒸糕!”夫人一口气咽不过,出在拾儿身上。
  王爷亲自过来赔罪。带了长白山的野参,还有上好的燕窝。杜如轩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王爷扶住了。郡主上前,叫了声“父亲”。王爷反手便是一记耳光:“你做的好事!”
  郡主一个趔趄,站立不稳。杜如轩忙伸手相扶。郡主重重地推开他。
  “你居然做出这种事!”王爷恨恨地道。
  郡主嘴角有鲜血慢慢渗出,脸色却是平静之极。
  “他死了,我原也不想活了。只是,害他性命的人,须得一起陪葬才是。”她清清脆脆地道。
  拾儿垂手站在一旁,竟是从未见郡主用这般语气说话,都不像平常的她了,只觉得脚底隐隐有凉意冒出。她原本想回避的,好让他们三人说话。只是杜如轩病还未愈,离不开人服侍,她只得留着。王爷几次目光落过她身上,冷冷的。她晓得王爷心里窝着火,并不全为了郡主。几日前,王爷原定好修建新宅的那块地,被杜如轩征来建兵营了。他还不能说什么。新宅是自家住的,兵营却是为国效力的,公私有别。况且杜如轩现在是朝廷的红人,前任楚将军打了三四年没攻下的天瞳山,这小子只花了半年工夫,便赢得漂漂亮亮。
  偏偏郡主还给他添乱。上次在茶里下宁神散,这次又在点心里放砒霜。她是存心要让他这个父亲不得安生。都说漂亮女儿是福,也是祸。好端端的被贼人掳去,也就罢了,偏还对那贼人有了情愫,几次三番说要回去寻他。又不能打断她的腿,迫于无奈让大夫给她下了一剂药,吃得她神志不清,总算未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情。好不容易嫁给了杜如轩,这个女婿是他亲自挑的,对女儿钟情,又有锦绣的前程。王爷有识人的眼光,煞费苦心助他当上了将军,其实也是帮自己。王爷胃口不算大,但该要的东西还是想要,该享的福一点都不肯落下,良田、华府、金帛、美女……说到底也不值什么。要不是生在乱世,又被遣到这鸟不拉屎的边陲之地,这些本该是轻轻松松到手的。前几日营里要重置军服,王爷推荐了相熟的布料坊和裁缝铺。军中的生意最好赚,轮着谁便是谁发财。照他想这是小事,谁知竟被杜如轩拒绝了。还有,军中要提拔几个副校,王爷都收了人家的礼,答应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结果这几个人全都没轮上。王爷觉得,这是往他脸上泼屎呢,是存心驳他这个岳父的颜面。
  王爷想着这些,便恨得牙根痒痒。前面那个姓楚的,喜欢鹰,自诩为雄鹰;现在这个,初时还以为是只小雀。养大了才发现,竟也是只鹰,比原先那只还狠几分。
  又坐了一阵,王爷便说要走。杜如轩不顾身子虚弱,坚持送他到门口。“岳父大人,”他道,“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待惠儿。”
  “若她再如此,直接打死便是。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儿。”王爷咬牙切齿地道。
  “就算她恨我入骨,我也视她如珍似宝。”杜如轩道。
  王爷走后,杜夫人命家丁在郡主房里搜了一遍,看还有没有别的毒药。又关照丫头们,好生侍候着,若再出什么事,统统打断腿。郡主静静坐着,似是没有听见。
  拾儿煎了药,喂杜如轩喝了,问他感觉如何。他道,还好,就是有些倦。拾儿道,那你睡吧。正要出去,他叫住她,“你替我到惠儿那走一趟,看她睡了没,要是还没,就安慰她几句。说我没事,叫她不必介怀。”
  拾儿“嘿”的一声:“是她下的毒,她又怎会介怀?”
  “还有,你拿瓶药油给她搽搽——王爷那记耳光着实不轻,她半边脸都肿了。若是不搽药油,只怕明天会更肿。”
  拾儿答应了,转身出了房间,却没有去郡主那里,绕了个弯,折到了书房——下午杜如轩便是在那里中的毒。她推门进去,点了灯,从书架底下摸出一包东西,用手帕包着。打开一看,是一大团糕点碎渣。
  这团碎渣是杜如轩吐出来的。他吃糕时,并没有吞下,而是偷偷吐在手帕里,又扔在了书架底下。他以为没人看见,偏偏给她瞧了个正着。
  一听说是郡主做的糕,她晓得他已有了警惕,如何会真的去吃那糕?砒霜无色无味,平常人自然察觉不出,只是却瞒不了他。拾儿看到地上那摊血迹。以他的武功,吐点血只是小事一桩。自乱经脉,骗过大夫应该也不难。
  也难为他这么煞费苦心。
  拾儿在原地怔了半晌,把东西包好,重又放回书架底下。
  次日,王爷又来到杜府。原先是让杜如轩过去的,家人回话,说将军身体未愈,不便行走。王爷只得自己过来。丫环奉上茶,他一拂袖,连茶带杯摔在地上,砸个粉碎。这般气势汹汹,都不像王爷平素的行事了。
  杜如轩挥了挥手,示意左右退下。
  “岳父大人,”他亲手端上新泡的茶,“何事大动肝火?”
  王爷朝他横了一眼,“你是存心要把事做绝,是不是?”
  “小婿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晓得那条船运的私盐是我的本钱,睁只眼闭只眼便是了,又何必那样穷追不舍?剜了我的颜面,你又有何得益?托你那位前任的福,王府的吃穿用度,已是省得不能再省了。我堂堂王爷,圣上的皇叔,到如今这般田地,说出去简直是笑话一桩。我问你,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成乞丐。才肯罢休?”
  “岳父又何出此言,”杜如轩赔笑道。“您也知道,我新任不久,下头好多双眼睛都看着呢,倘若不能事事秉公,只怕难以服众。”
  王爷“嘿”的一声:“这些堂而皇之的话你就省省吧——杜如轩,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向皇上奏请,你能顺顺利利当上将军?你以为凭你那些芝麻绿豆大的战功,皇上就会对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青眼有加?我劝你,做人留些余地。他日好相处。我再不济,总还是个封疆的王爷,既能捧你上天,自然也能拉你下地。”
  杜如轩闻言并不恼,反而笑了笑。
  “岳父大人的手段,小婿自然明白。别的不说——单是当日那几柄剑上的雄鹰,就刻得非常神似啊。”
  王爷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您应该最清楚——岳父大人,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您手下那些奴才个个都含着香。当日那几个刺客一靠近,我便闻到他们身上的香气。楚将军是个粗人,不像您这般风雅,从来没有让手下熏香的习惯,”杜如轩缓缓说来,脸上兀自带着微笑,“我记得,是鸡舌香,没错吧?”
  王爷脸色越来越难看。
  “您派人假扮作楚将军的手下,前来行刺。若杀了我,罪过都是楚将军的;倘若杀我不死,我自然恨他之骨,从此唯您马首是瞻。岳父大人,这条离间计,着实妙得紧呵。”
  王爷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你早就晓得——”
  “小婿虽不才,却也并非傻子。官场上你争我斗,本也寻常。只是您老人家也忒狠心了些——我若死了,谁来当你的好女婿?”杜如轩说着,笑着端起茶杯,朝王爷让了让。
  “很好,”王爷咬牙切齿道,“杜如轩,你果然厉害。”
  “说到厉害,在下不及岳父万一。别的不说,单是您给亲生女儿喂毒药,吃得她几乎去了半条命,这般大义灭亲的壮举,又岂是常人所能做到?只是您有些大意了,一把她嫁过来,便立即停了药。这是不是叫‘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见女儿找到好归宿,便立刻不管不顾了。不过,也亏得如此,要不是那晚她在我茶里下了宁神散,我贸然攻上天瞳山,必定全军覆没——所以说岳父大人,您真正是小婿命中的福星。您的大恩大德,小婿感激不尽。”
  王爷鼻里出气,冷冷“哼”了一声。
  “老夫自然是好事多为,不消你多说。可你做的那些事,又以为没人晓得?”他眼望杜如轩,“还是那句话——我能捧你上天,也能拉你下地。你若不信,咱们只管试试。”
  王爷说完,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杜如轩在他身后幽幽地道:“我和惠儿夫妻一体。我若有事,想必她也不能独活——岳父大人慢走。”
  王爷闻言一凛,猛然朝他看去:“你——”
  “她几次三番害我,府内府外无人不晓。小婿若不幸有个三长两短,她难脱嫌疑。到时候怕是也会牵连到您。加害朝廷大员,这罪名是大是小,您最清楚不过。再者,您也晓得,天瞳山虽已剿灭,难保不留有贼党余孽,万一他们找上门来报复——所谓明枪易挡,暗剑难防,谁都不敢担保没个闪失。况且惠儿她又不会武功,更是糟糕——岳父大人,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爷死死盯着他:“你、你好狠——”
  杜如轩一笑,起身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小婿送岳父大人出去。”
  走廊上,郡主拿个水壶浇花。蝴蝶花摆在墙角处,开得甚是娇艳。拾儿走进来,叫了声“郡主”。
  “你来得正好,”郡主放下水壶,擦了擦手,“我正想找你聊天呢。”
  拾儿问,郡主想聊什么?她道,聊山上的事啊,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和他有关的,我都想听。拾儿怔了怔,只得道,好。
  郡主留她一起吃午饭。拾儿冷眼旁观,见那些丫环们一个个都懒懒的,对这位少奶奶服侍得并不十分殷勤,只是却不敢离她半步,连上茅房如厕都盯得紧紧的。拾儿心里叹了口气。郡主竟又说起那天的事,“害你跟着挨骂,不好意思。”
  拾儿摇头:“我不妨事的。只是郡主——您又何必如此。”
  “我晓得,我伤了你家公子爷,你一定恨我入骨。”
  拾儿不语,半晌,缓缓地道:“公子吉人天相,谁都伤不了他。”
  “你脸色不大好。”郡主朝她看,“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方才吃了碗冰镇酸梅汤,有些闹肚子。”
  “早过了立秋了,可不该再吃这些东西。”
  “郡主说得是。”
  拾儿转过头,拿过手巾,借着擦嘴,顺势把额头上的汗擦去——方才夫人吩咐她去偏厅给公子加件衣裳,她在门口听见里面两人的谈话,虽然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她额头上都冒冷汗了,身子也有些发颤。怪不得公子爷不让人在旁边侍候,连端茶的丫环都遣了出去。“让我同岳父好生说会儿话——”公子爷说话总是那么温文尔雅,连最后拿郡主的性命要挟,都跟闲话家常似的。她只听到他的声音,见不到他的人,一时竟闪过个念头,里面那人并不是他,只是声音像他罢了。她的公子爷,断不会如此。她也算得机警了,手已搭在门框边了,倘若再多用个半分劲,门一开,那情景便不好看了——总算是悬崖勒马,躲开了。走出来,只觉得腿肚子发沉,都迈不开步了。
  丫环端上一道芙蓉鸡片,色味俱佳。拾儿连着吃了几筷,却见郡主一口未尝。
  “郡主不喜欢这道菜吗?”
  “我从来不吃鸡的。你若喜欢便多吃些。”
  拾儿笑笑,忽地想起什么,“郡主,您不吃鸡,他——杨锵可知道?”
  “他?我忘了,或许知道吧。”
  拾儿目光瞥过墙角边那盆蝴蝶花。“这花整日放在房里,不用晒太阳吗?”
  “你不晓得,”郡主微笑,“这花喜阴不喜阳。若是晒多了太阳,不出两天便枯死啦。”
  拾儿闻言,整个人如同被点穴般,倏的僵住了。
  “你怎么了?”郡主问她。
  拾儿嘴巴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吃过饭,她径直去了书房。杜如轩正在看书。她端了点心和茶,走近,叫了声“公子”。他抬起头,朝她笑了一下。
  他的笔掉在地上,她帮他去拾。弯下腰,侧目瞥见书架底下空空如也,那包糕点残渣已经不见了。她把笔交到他手里,又叫了声“公子”。
  他望向她,“怎么?”
  她迟疑了一下,“我有话想说。”
  
  五
  
  没几日,将军府里传出喜讯——郡主有喜了。老杜夫妇欢喜得什么似的,虽说不怎么中意这个儿媳。又不见这对小夫妻如何亲近,本想着抱孙必是无望,不料这么快便有了好消息。杜夫人激动得当天便去了庙里拜神还愿。只是郡主身子太弱,下面有些见红,大夫替她开了好些方子保胎,又建议少夫人不妨回娘家住几日——按老风俗,怀孕女人回娘家能保母子平安。杜如轩本不信这些,但拗不过父母,便亲自送郡主回了王府。
  隔了两日,杜如轩竞也病了,是风寒。大夫说不妨事,但要吃几副药,卧床休养。杜夫人唠叨着必是前阵子中毒伤了元气,原先铁板似的身体,哪有这么容易生病。偏偏杜如轩怕烦,每日只让人煎了药送进去,也不用人陪,昏昏沉沉地只是睡觉。拾儿给他送药,每次都见他闭目休息,一动不动,脸色倒是还好。也不敢跟他说话,放下药便出去了。
  杜如轩这一躺便是好几日。到了第五日,拾儿到底是屏不住,劝他出去动动。他躺在床上,一声不应。拾儿见早上送的细粥小菜也都放着没怎么动,想这样可不行。问他,做百花蒸糕给你吃好不好?他还是不睬。拾儿走近了,轻轻推了推他,唤道:“公子。”
  他动也不动。拾儿在他额头搭了一下,没有发烧,稍稍放了些心。
  “你这个样子啊,别人只当你得了瞌睡病呢,”她同他开玩笑,“快起来,我陪你到园子里逛逛。都开春了,连虫子都醒了找食吃呢,难不成你比虫子还懒?”
  他“嗯”了一声。她只当他要说话,谁知他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半晌也未见他开口。心里更是纳闷,想他是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竟困成这样。
  窗户开着,有风透进来。她走过去把窗关上。无缘无故地,一颗心竟跳了起来。扑通、扑通——越跳越快。倏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浓雾般渐渐包围过来,袭了全身。刚入秋的天,不知怎的,身上竟已凉透了。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别来无恙啊。”
  拾儿听到这声音,整个人一震。随即慢慢地转过身——杨锵站在距她不到两尺处,满脸络腮胡子,比之两月前又浓密了些,遮住了大半张脸,更显得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你——”拾儿不禁朝后退了一步,“你——”
  杨锵先是不语,随即走到床边,看着兀自昏睡不醒的杜如轩。
  拾儿一把推开他,挡在杜如轩面前,“你想干什么?”
  杨锵朝她看,有些嘲弄地笑笑。
  “你说我想干什么?当日他怎么对我,今日我便怎么对他——我不想伤你,请你及早离开。”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拔掉瓶塞,一手扳过杜如轩的脸,张开他的嘴巴,要将瓶里药粉倒人。拾儿瞥见那药粉的模样,认出这便是当日吴大夫制作的毒粉。心里一凛,大叫一声“不可”,抢上前要夺。杨锵不理不睬,一指点出,正中她腋下“极泉穴”。拾儿顿时不能动弹。
  杨锵将药粉尽数倒入杜如轩口中,随即站开几步。
  拾儿大骇,要不是穴位被制,只怕立时便会瘫倒在地。她见识过这毒粉的厉害,知道不消片刻,公子爷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瞬间只觉得五脏六腑尽数沉了下去,一颗心被掏空了似的,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公子——”
  杨锵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如轩,随即“啪”的一声,解开拾儿的穴道。
  拾儿冲上前,见杜如轩嘴角渐渐有鲜血流下,心中大恸,拿起床边的一把剑便向杨锵刺去。杨锵反手一夺,两只手指牢牢夹住剑尖。拾儿顿时虎口发酸,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来。
  “我说了,我不想伤害你,”他冷冷地道,“当日你在送我的香袋里放了蝴蝶花的花瓣,是想救我一命。我杨锵恩怨分明,虽然你假扮惠儿在先,但这份恩情足以抵过。拾儿姑娘,多谢了。”
  拾儿咬牙道:“早知你今日这般狠毒,当日我便不会存一念之仁。”
  杨锵摇头叹道:“我今日若不如此,日后他找到机会,必将对我狠毒百倍千倍。”
  拾儿嘴巴动了动,心里晓得这话不假。
  “你早晓得我不是郡主,对不对?”半晌,她问。
  他点头。“那天我见你吃了好几块鸡肉,便试你一试,你果然露出破绽——惠儿从来不吃鸡肉,更加不会搞错蝴蝶花的生长习性。”
  “那为什么不当场戳穿我——”她说到这里,停了停,“是了,你必定是想静观其变,所以先不声张——只是,你既已晓得蝴蝶花的秘密,为何还会让公子爷灭了你的天瞳山?
  “我来告诉你——”忽然,从两人身后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因为,他想将计就计,让我以为天瞳山已灭,消了戒心,他才好将我杀个兜底——是不是啊,杨兄?”
  两人忽地回头,只见杜如轩变戏法似的出现在门口,神情似笑非笑。拾儿先是一怔。随即又向床上看去,见那“杜如轩”兀自躺着一动不动。
  竟然同时出现两个公子爷,她诧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锵死死盯着他。
  “你怎么会——床上那人是谁?”他说着,声音不觉有些颤抖。
  杜如轩笑起来。“你猜会是谁?你这么聪明,应该猜得到的。”
  杨锵心里一凛,隐隐约约猜到了是谁。不知不觉,一股寒气从五脏六腑渐渐升起,手心有汗渗出,身体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一步。
  “是——惠儿?”他声音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你果然聪明。”
  杜如轩说完,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声音如冰霜般冷酷。走到床边,一手探出,只听得“嘶啦”一声,从那人脸上剥下一张薄薄的面皮似的东西。
  ——床上那人,正是郡主。
  “杨锵也许并没死。”
  那日,拾儿把这话说给杜如轩听。“——我不慎露了破绽,他必定察觉,有了防备。”她瞥见他的神情,那一瞬,不知为何竟有些后悔,不该把这话告诉他。又想,自己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何曾有事瞒他?他是她的公子爷,是她的主子、她的神。为了他,便是要她的命也没二话的。
  他对她说“多谢”。她听了一怔,他竟这么客气。她劝他不必太担心。“不见得真会有什么事,只是提醒一声,请您自己留心。”她说完愣了一下。居然称呼他为“您”。她对他竟也有些生分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人说完都笑了笑,是那种有些见外的笑。拾儿看见他的眼神,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有什么东西在眼里一闪而过,凌厉得很。
  郡主回娘家那天,是他亲自护送的。马车的帘子拉得严严的,说是不能见风,要保暖。郡主的脸也是包得严严实实的,由两个婆子搀着。上马车的时候,因为台阶太高,他一把将她抱了上去。旁人见了都想,有了孩子毕竟不同,这小夫妇也变得恩爱了。
  ——那人自然不是郡主。不知是谁做了郡主的替身。郡主则是公子爷的替身,是饵,引杨锵现身;又是盾牌,替他挡枪挡剑,挡灾挡难。
  拾儿一生从未像此刻这般懊悔过。若不是她提醒了杜如轩,他又怎会事先布置下。将郡主易容作自己的模样。他必定是点了郡主的穴位,让她昏睡不醒,好使旁人不起疑。饶是杨锵精细过人,也猜不出床上的人居然不是杜如轩。
  果然是好棋。
  “你该晓得这药粉的厉害,”杜如轩朝杨锵看,“老吴的手段你最清楚。中了这毒,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人就去了。”
  杨锵双唇紧抿,喉结上下滚动,低吼一声,便要冲过去看郡主。杜如轩手一挡,将他拦在三尺以外,随即“啪啪”两下,点了郡主的穴位。
  “我已封住她胸前两处大穴,暂时不致毒血攻心——杨锵,咱们聊聊吧。”
  “你这个畜牲!”杨锵沉声道,“她好歹是你的妻子,你若对她还有一丝一毫的情意,便不该如此。”
  杜如轩“嘿”的一声:“她又何曾当我是他的丈夫?有哪个妻子会为了别的男人,三番五次对自己丈夫下毒?既然她不仁,便休怪我不义了。”
  杨锵瞥一眼床上的郡主,见她双目紧闭,整张脸已是土灰色,再也按捺不住,一把将杜如轩推开,冲了过去。“惠儿!”他颤声道。
  郡主身子一动,忽然“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杨锵大恸,不住摇晃她肩膀,叫道:“惠儿,惠儿——”郡主一动不动,已然昏了过去。
  杨锵转身看向杜如轩:“解药呢?!”
  杜如轩笑笑。“你莫非是吓糊涂了?我哪来的解药?我又不是大夫。”
  “你若没有解药,此时又拿什么来要挟我?姓杜的,少惺惺作态了,惠儿命在旦夕——你想怎样,我什么都答应你。”
  杜如轩又是一笑。“果然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想怎样,便是不说你也该晓得。”
  “你无非是想灭了天瞳山,建好大一份战功给皇帝老儿,加官进爵——杜如轩,我们同年入的军,同年拜的都尉,你野心有多大,没人比我更清楚。”
  “好兄弟就是好兄弟,”杜如轩微笑,“没错,这是其一。”
  “其二呢?”
  “带着你的贱人,走得越远越好。”
  “贱人?”杨锵朝他看,怒道,“你居然叫她‘贱人’?”
  杜如轩“嘿”的一声。
  “你杨锵视她如宝似珠,可在我杜如轩眼里,真正喜欢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他说着转向拾儿,声音刹那间变得无比温柔,“这个人,始终真心待我,为了我不惜以身犯险。我欠她良多。她对我的情意,这一世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还不清的。”
  拾儿看着他,脑子有些迷糊,像做梦。有那么一瞬,几乎便要相信公子说的这番话是真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一圈又一圈的。不是感动,而是为自己这么多年付出的真情。拾儿看过一些兵法,晓得这招叫“缓兵之计”。此时此刻,公子爷是怕腹背受敌,不得不先稳住她。他太了解她了。这些话句句都落在她心坎尖上。她的心事,他一直都晓得,从来不提,却偏偏放在这个时候说破。
  拾儿再也忍不住,“嗒”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杜如轩又转向杨锵,“考虑得怎样了?”
  “我答应你,”杨锵伸出手,“给我解药。”
  “别急,”杜如轩道,“你那些余党藏在哪里,说出来,我立刻把解药奉上。”
  杨锵迟疑着。
  “不说也没关系,”杜如轩笑笑,“那就走吧——惠儿到底和我夫妻一场,她的后事,我必然替她办得妥妥帖帖,你不用担心。”
  杨锵看了一眼床上的郡主,一咬牙,道:“东郊城外,距此三里地,那个废弃了的酒庄。”
  “总共多少人?”
  “五百。”
  “兵器呢?”
  “三百多柄剑,长矛一百,短戟两百,另有暗器飞刀千余把。”
  “可有火药?”
  “没有。”
  杜如轩点了点头,“当日天瞳山上那些尸体,都是你事先备下的假人吧——杨锵啊杨锵,我一直只当你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想不到你居然还有这些心思,也算是领教了。”
  “废话少说,解药呢?”
  杜如轩看了他一眼,忽地,笑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我真的没有解药。”
  “你——”杨锵怒极,一双眼睛几乎要渗出血来。大喝一声,拔剑便向他刺去。杜如轩侧身避过,手指搭住剑身。“且慢,我说我没有解药,可没说没法子救她。”
  杨锵收剑站住,“什么意思?”
  “我问你,人若是被毒蛇咬了,身旁无药无医,该当如何救他?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晓得。”
  “你是说——”
  “没错。再厉害的毒药,只要碰上一个不怕死的人,也就无计可施。杨锵,你口口声声说爱惠儿,现在我给你个机会——将她体内的毒液吸出来,或许还能救她一命。”
  “不可!”杨锵还未说话,拾儿已脱口而出,“这毒粉见血封喉。万万不可!”
  杜如轩一怔。随即笑了笑,“我的拾儿便是这般心软——杨锵,时候不多了,你若要当情圣,便早下决心,若是怕死,弃惠儿而去,我也不拦你。改日我们再一决生死好了。你看如何?”
  杨锵不语,掉转剑尖,在一旁的烛火上淬过,走近床边,掀开郡主的被子,手起剑落,在她颈脖处划开一道口子,血随即流了出来。他再无犹豫,低头便要吸血。
  “且慢。”杜如轩忽道。
  “怎么?”杨锵停下来,朝他看。
  “把你腰间那个香袋拿下来——我一直不晓得,蝴蝶花竟这般神奇。我的拾儿真是很心软呢。”杜如轩说着,接过杨锵递来的香囊,朝拾儿微微一笑。
  “姓杜的,你是非要我的命不可了?”杨锵沉声道。
  “不错。”杜如轩脸上笑容不改,“刚才话未说完,我的确是要你的命——这是其三。”
  杨锵停了停,神色反而平静下来。
  “我想喝杯水,拾儿姑娘,有劳了。”
  
  六
  
  “惠儿,惠儿。”
  郡主只当自己在做梦,平白无故的,竟听见他的声音了。她记得,上次听见他的声音,是两年前。她刚从天瞳山回来,却是每天都在想他,恨不得再回到山上,好与他时时刻刻呆在一起。父亲骂她“不要脸”,旁边下人们都听着呢,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别说骂。便是打又如何呢,她不在乎。只是她的身子不争气,好端端的,便这个病那个病,吃药比吃饭还多。
  “惠儿,惠儿……”
  她想睁开眼睛,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睁不开。她觉得累,想睡,便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能睡,若是睡了,下次不知几时才能见面。她与他,总共也就呆了个把月。山上那些日子,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说他上山之前,也是入过军的,吃了冤枉官司才被逼做了贼寇。他还说他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不值什么。她却不许他这么说。“你若死了,我陪你。”她说这话时,好像真的觉得死并不可怕。只要与他一起,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送她的蝴蝶花,她种得漂漂亮亮的。他教她唱的歌谣,她整日挂在嘴上,连几个贴身服侍的丫环也都会哼了。他下山找过她一次,那晚差点被王爷擒住。单枪匹马的,便是神仙也抵不住啊。亏得她以死相胁,他才逃了出去。后来两人便再也没见过面。一来是她病得神志不清,二来他也晓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能放着山上几百号兄弟不管,以身犯险。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嫁给杜如轩,是她父亲的意思,后来才晓得是个局,让拾儿扮作她的模样,接近他,好伺机下手。她想去通风报信,可又怎么逃得开?那些日子,她天天往杜如轩的书房跑,便是为了打听消息。她在杜如轩的茶里下宁神散,后来又在糕里下砒霜。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
  “惠儿,惠儿。”
  她想,一定是做梦。一定是了,他明明已死了,怎么还会听见他的声音,还那样反反复复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睛一下子睁开——她竟看见他了。他就躺在她的身边,满嘴是血。她惊得呆了,推他,他动也不动。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必然还在做梦。也是奇了,这个梦竟总也不醒。
  忽地,她听见有人说话:“你总算醒了。”
  她怔在那里,像一个人从高处跌下,有失重的感觉——这不是梦。她看见床边的杜如轩,一下子清醒了。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爬,像千条万条小虫,吞蚀着她的血肉。
  她再朝旁边看去——杨锵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她抖抖地伸出手指,探他鼻息。已然气绝。那一瞬,心竟是没了知觉,冻僵了似的。与此同时,听见杜如轩嘲弄的口气:“若是吸出毒血便可以救命,那天下人便都不用怕什么鹤顶红、孔雀胆了——惠儿,他这条命,到头来竟是死在你的手上,你说有没有趣?”
  郡主脑子里空白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觉得手心里似是握着什么,摊开一看,竟是几片蝴蝶花的花瓣。拾儿一旁见了,顿时明白——这花瓣自然是杜如轩事先塞在她手里的,毒粉根本伤不了她。公子爷要的不是她的命,而是要她亲眼看见杨锵为她而死。
  “可惜你刚才昏迷着,否则亲眼见他为你吸毒血,岂不更有意思?”杜如轩道。
  拾儿看见郡主的神情,也不哭也不闹,只是那样怔怔的,傻了似的——这比亲手杀了她还让她难受。也亏得公子爷想出这样的招数。拾儿心中不忍,别过头,与杜如轩目光相接。他竟还笑了笑。
  “拾儿,你再做百花蒸糕给我吃,好不好?”
  拾儿一怔,想他这当口竟还惦着这个,正要说话,只听得旁边“当”的一声,急忙看去,一把宝剑跌在地上,郡主应声而倒——拾儿大惊,奔过去扶起她,见她颈脖处一道血痕,血汩汩而出。拾儿慌的回头叫杜如轩:“公子,快救救她——”
  杜如轩只看了一眼,便摇头道:“伤口太深,来不及了。”
  拾儿慢慢放下郡主,瞥见杜如轩冷漠的神情,一颗心渐渐沉下去。只一会儿工夫,房里便多了两具尸体。她晓得,以公子爷的武功,刚才若要挡住郡主,实在是绰绰有余——他自然是不想她活。凡是待在这间屋子的人,他都容不下。拾儿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油然而生,仿佛一股阴风从五脏六腑慢慢渗出,手脚瞬间变得冰冷。拾儿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近了,公子爷的声音却还温柔如旧:“拾儿,你头上这支簪子歪了,我替你重新戴过,如何?”
  她几乎都听见他掌风的声音了——她立时便会被他毙于掌下,房里很快又会多出一具尸体。那一瞬,她隐隐竟是有些欢喜。人总要一死,能够死在他手里,也不枉了。她又想自己实在是忒傻,都这个时候了——他的手,几乎都碰到她后脑勺的头发丝了。
  她忽地一骨碌爬起来,看着门外,大声道:“是您啊——您请进来。”
  杜如轩倏地收住掌力,顺着拾儿的视线朝外看去。
  一个人开门进来——正是王爷。
  “如轩,”王爷仿佛没有看见地上的尸体,“病可好些了?”
  “托岳父大人的福,已经太好了。”杜如轩若无其事地回答。
  两人一问一答,都是平平无奇的语气。拾儿一旁听着,却觉得浑身寒毛根根倒竖,都忍不住要打寒战了。
  “奴婢给您倒茶去。”她低着头说完,飞快地出去了,逃也似的。
  她万万没想到,王爷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方才她只是随口一叫,仿佛溺水的人捞住一根救命稻草——谁知竟真的有人在门外,也是始料未及。
  她快步离开将军府,到了城西的悦来客栈。
  适才杨锵问她要水,趁杜如轩不察。在她耳边说了句“悦来客栈,找陈掌柜”。她把水递给他时,手都有些抖了。他朝她微笑。她想起山上那段日子,心里酸了一下。
  她找到陈掌柜,说要买酒。趁小二拿酒的当口,蘸水在柜台上写下“官兵很快杀到,快逃”。陈掌柜看了一眼,便拿袖管把字擦去。拾儿接了酒,匆匆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身后似是有人跟踪。她加快脚步,转进一个小巷,停下来,闪在一边。随即一个戴着帽子的人跟着进来。拾儿掏出随身的匕首,正要向他刺去,这人叫声“且慢”,声音有些熟悉,拾儿定睛一看,竟是吴大夫。
  “是你——”。
  “拾儿姑娘,看在我们一场相识的份上,能不能帮我个忙?”吴大夫恳求道。
  王爷伸出长长的指甲,轻轻挠了挠额头。
  “当年北魏孝武帝与高欢交恶,投奔宇文泰之前,他将宫中的财宝带出来,藏在一处隐秘之地,以留作后用。可惜世事难料,不久他就被宇文泰毒死。这些数之不尽的财宝便长埋深山,无人知晓。谁知过了百来年,这秘密到底还是被人得知了——宝藏就在天瞳山。好女婿,我说得对不对?”他说着,看向杜如轩。
  杜如轩一怔,随即笑了笑。“岳父大人果然神通广大。我只道除了死去的楚将军,再无第二人知晓这件事,想不到您老人家竟也知道了。”
  “你和那姓楚的处心积虑,费了不少心思。才得知这个秘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本来空空一个山头,竟教杨锵那厮给占了。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倘若姓楚的对手下稍微宽待些,杨锵也不至落草为寇。偏偏那厮又是个厉害角色,区区几百号人马,竟是连着几年都攻不下。山上那些富可敌国的宝藏,眼看已到嘴边了,却是怎么也吃不到——嘿,你说着不着急?”
  杜如轩听着,一言不发。
  “杀死姓楚的那支冷箭,是你射的吧?”王爷话锋一转,忽地问他。
  杜如轩先是不语,随即“哼”了一声。
  “岳父果然什么都知道。”
  “其实这也没什么,那么大一笔宝藏,换了谁都想独吞,”王爷道,“你若不杀他,早晚他也会杀了你。这叫先下手为强。”
  “岳父这般体恤,小婿感激不尽。”杜如轩说完,目光冷冷地投向王爷。
  王爷笑笑,“我知道此刻你在想什么,你必然是想,该当怎样结果这个人才好呢,王爷到底不是寻常百姓,若是处置不当,只怕会惹上麻烦。好在眼下有个替死鬼,只须将责任全部推在杨锵那厮身上便可,对外只说王爷与郡主被这厮杀死,杜将军再拚死杀了这贼人——这样便全然不露痕迹了,是不是?”
  杜如轩笑笑,“岳父替我设想得这般周全。”
  “如轩,你父母亲可好?”王爷忽道。
  杜如轩怔了怔,脸色一变。
  “哦,是了,我竟这般糊涂,”王爷一拍脑袋,“这几日我府上那几盆牡丹开得正艳,刚才已派人请了二位老人家过去赏花——怎么,他们没跟你提过吗?”
  杜如轩脸色越来越难看。
  “我回不去不打紧,我手下那班奴才自会好生招待二老——两命换一命,也值了。”王爷说着,在一旁坐下,朝他看。
  杜如轩沉声问道:“你想怎样?”
  “很简单——方才你要杨锵怎样,如今我便也要你怎样。”王爷一字一句地道。
  杜如轩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你不是很喜欢惠儿嘛,怎么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王爷望着女儿的尸体,眼里闪过一丝泪光,“我做桩好事,送你到下面去替她作伴。”
  他说着站起来,从地上捡起长剑,剑尖上还沾着郡主的血,慢慢地,指向杜如轩,“若是你自己下不了手,我帮你一把如何?”
  杜如轩僵在那里,眼见剑尖一点点逼近,寒光都触到他眼睛了。忽地,他手掌一翻,将长剑拗了过来,“哧”的一声,直直地刺入王爷胸膛。
  “你——”王爷胸口鲜血涌出,兀自不敢相信,“你、你当真不要你父母的命了吗?”
  “我自然要我父母的命,只是岳父大人您却要不了我的命,”杜如轩冷冷地道,“您手下那些个奴才,装腔作势狐假虎威还过得去,可想要到我府中拿人,却欠些火候了。小婿的父母,如今正在东厢房里好好歇息着呢。岳父大人,看来惠儿并不想我陪他,却是思念你这个父亲了——您一路走好。”
  杜如轩说完,眼中陡露凶光,剑尖一转,倏地拔出。王爷胸前顿时血如泉涌,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立时身亡。
  杜如轩掏出汗巾,缓缓擦去剑身上的mL迹——身后有开门的声音,随即一个人走了进来。杜如轩并不转身,说道:“是你啊,拾儿。”
  拾儿端着一盘百花蒸糕,走近。“公子,吃些点心吧。”
  杜如轩朝她看。竟有些意外了。原先还担心她逃脱。正要遣人去擒她,想不到她竟自己送上门。杜如轩目光瞥过她手里的蒸糕,叹了口气,“你又何必做这个,怪累的。”
  他这么淡淡地说来,若无其事般。拾儿摇头道:“有什么累的——若是今日不做,只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杜如轩停了停。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他朝她看——这个女孩,从记事起便陪在他的身边。小尾巴似的。她叫他“公子”,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一眼。他每次想起她,便会在心里偷偷“嘿”的一声,像叹息,又像是笑话。他把她当什么呢——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她只是个小人儿罢了。
  “有劳你了。”杜如轩大咧咧地拿起一块糕,放进嘴里。
  拾儿替他倒了杯茶放在边上。房里三具尸体卧着,有些触目惊心。她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公子,吴大夫托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求您饶他一命。”
  杜如轩“哼”了一声。
  “他说,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您若饶了他,从此他便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您的那些事。他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若是不饶他呢?”杜如轩问。
  “您若不饶他,他也没法子。他说他作的孽太多。早料到会有这天。他说他先走一步,在地府等您。”
  “哦,他还说了什么?”杜如轩饶有兴趣地问。
  “他还说,您当年把那几个天瞳山的贼人与伤寒病患关在一起,教他们得了伤寒。再放回去,好让整个山头的人都染上伤寒。您不用费一兵一卒,便能如愿以偿。谁知天瞳山上有蝴蝶花,竟没人传染。可偏偏看管贼人的那些官兵,全都染上了伤寒,眼看性命不保,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全偷偷杀了,尸体烧个一干二净。”
  “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那些兵士的家眷中,有起疑心的,要找您麻烦,还说要上京告御状。您办事着实干净利落,统统处理了,一个不剩。”
  杜如轩吃了块蒸糕,喝了口水,笑笑。“这些人自是该死——继续说。”
  “他还说,杀死楚将军的那支冷箭,是普通铁器所造,而天瞳山的兵器都是赤铁所制——葬礼上杨锵派人送了把赤铁弓来,您怕别人察觉,忙不迭地把来人杀了——您在将军灵前掉的那些眼泪。若是被戳穿,岂非都自流了?”
  “很好,继续。”杜如轩脸上兀自在笑,只是看着有些僵硬了。
  拾儿越说越快,“他还说,他在天瞳山这些年,杀的人太多,早想收手了,可您拿住他的小儿子要挟——吴大夫跟我说过,他妻儿是在一次意外中被贼人杀死——我只当他家人已经死绝了,谁知他竟还有一个小儿子。您把他留在身边,拿他试药,结果他也死了。”
  “还有呢?”杜如轩索性坐下来,往嘴里放了块蒸糕。
  “公子爷,”拾儿有些凄然地道,“我记得小时候,我家乡闹瘟疫,满天满地都是死人,先是一个人染上,结果一夜间,全村人都染上了。外村人过来做生意,也染上了,回到家乡,又传染给自家人。这么一个接着一个,没多久,周围几里便死绝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可您怎么能故意让人染上瘟疫呢?伤寒是多么可怕的瘟疫——公子爷。人命在您眼里,是不是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杜如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拾儿看向床边郡主的尸体,“恕我再多口问一句——您对郡主,可有一丝一毫的真情?”
  杜如轩沉默不语。
  “公子爷,您好狠的心——”
  拾儿说到这里,忽觉得喉咙口被什么堵住,泪水在眼眶里一圈圈地打转。她看见杜如轩吃一块糕,喝一口水,忍不住道,“公子爷,边吃糕边喝水,容易胃疼。”
  这话她曾经在他面前说过无数遍。每次他都是孩子般地依赖她的神情,撒娇似的。她比他小了好几岁,可当着她,他总是长不大似的。要她宠着、惯着。
  “公子爷好生上路罢。”
  拾儿听见自己发颤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似的。
  杜如轩先是一怔,随即笑笑,“你以为我会吃你的糕吗?拾儿,莫非你以为你的公子爷是傻子?”他说着,从旁边捡起一包汗巾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一堆糕点残渣。
  “公子爷这招,奴婢早见识过了。”拾儿停了停,道,“蒸糕里什么都没有——毒下在茶里——我早对您说过,边吃糕边喝茶不好。”
  杜如轩又是一笑,从怀里取出两片花瓣,朝她晃了晃。
  “这还是你教我的,蝴蝶花能解百毒。王爷喜欢熏香,我也向他学上一学——这天然的花香,可不是更好闻吗?”
  “没错,蝴蝶花的花瓣能解百毒,可解不了它根茎上的剧毒,这叫自生相克——您刚才喝的,便是拿蝴蝶花根茎泡过的茶。这还是吴大夫近日刚发觉的。公子爷若是对他留有余地,或许他已将这事告诉您了——这蝴蝶花也真是神物,救人的是它,杀人的也是它,居然又是仙丹又是毒药。”
  杜如轩一震,整个人怔在那里,被点穴似的。
  “您若不信,试试运口真气,是不是提不上来?”
  杜如轩暗自运气,果然一点都提不起来,脸色霎时变得煞白。
  “吴大夫说了,”拾儿有些涩然的声音,“只消半炷香的时间,人便去了。”
  “拾儿,”他怔了半晌,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摇晃着,“你一定有解药的,是吗?你不会真想毒死我的,是不是?”
  拾儿黯然不语,站着,任由他摇晃。
  “拾儿,你该明白我的心的,这世上我真正在乎的,其实只有你一个。”杜如轩说着,忽觉得肚里一阵绞痛,随即一股甜甜的液体冲上喉咙。整个人低了下去。“拾儿——”
  拾儿摇头。
  “公子爷你错了——这世上你真正在乎的,只有你自己,没有别人。”
  她说完,朝前走了两步。只听得身后“啊”的一声,随即“扑通”!身体倒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快便安静下来,一丝声响都没有了。
  拾儿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几乎要昏厥过去。她想哭,竟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有种想呕吐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转。她不敢看他的尸体。她的公子爷,竟是死在她的手里。她从未想过此刻的情景,噩梦似的。
  天色竟已全黑了,不知不觉,已是夜里了。她看见窗外那轮圆月,木然地挂在树梢上,全无生机,竟也像是死了。
  她想转身,脚却似是僵住了。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带着思想都僵了。那一瞬,她竟然想不起为何要这么做。她亲手杀了他的公子爷。她只记得,公子爷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她送上百花蒸糕。他朝她微笑。她红了脸,立刻低下头去。怕他看穿她的心思。他叫她“拾儿”的时候,她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漾着幸福。
  她看见他在吃糕。吃一口,再喝口水。
  “你这个边吃糕边喝水的习惯啊,怕是一世都改不了了。”
  她说完这句,眼泪终于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
  天瞳山上,郡主与杨锵的墓前,拾儿摆上一盆蝴蝶花。微风缕缕飘来,花瓣随风轻摆,竟真像是低飞的蝴蝶了。墓碑上刻着“杨锵惠儿伉俪之墓”。
  “你们两个生前做不成夫妻,来世一定要睁大眼睛,别错过了。”
  她将杨锵的长剑埋在土下。用赤铁炼制的剑——他只道是山上的奇矿,却不晓得。这竟是一个天大的宝藏。当年魏孝武帝将随身的黄金藏在山上,怕被人发现,尽数熔了,铺在地下——真正是一座金山了。可惜再多的金子也没用,他终究还是被宇文泰杀死,成了北魏的末代皇帝。这事杨锵并不知情,整座天瞳山也没人晓得。也是杨锵时运不济,那么多山头,偏偏占了这座天瞳山。若非如此,只怕他也不至于如此下场。
  墓旁种了一棵梨树。拾儿记得杨锵说过,他与郡主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梨树下——他叫她“惠儿”时,声音真的很温柔。
  拾儿离开时,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歌声。回顾四周,这样人迹罕至的荒野,居然有歌声,也真是奇了。幽幽的,在半空中低低回荡,却听得甚清,直如在耳边哼唱一般。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你可好吗?
  看似花,不是花,
  无人来睬她。
  蝴蝶花。蝴蝶花,
  蝴蝶花不说话。
  人在那,雨在下,
  风吹草动疑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