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满的一天
2011-12-29须一瓜
上海文学 2011年4期
一
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陈幼红正在开早会。上周业绩不好,经理在骂人。她是内勤,不跑业务,所以,经理骂人和她没有关系,但是,这时候,她也不想招惹经理,想等会儿再打给母亲,可是,母亲执拗地说,大事!快出来听!
陈幼红在经理的虎视下,夹着尾巴离席出了会议室。
母亲说,不得了,我刚放下报纸,中央电视台收藏栏目的鉴宝专家来啦!
陈幼红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语气这样,但她从小就知道母亲是有主见的人,所以,她“哦”了一声,心里有点急,想快点听明白进去开会。
你家的那两个古董,还在不在?母亲说。
陈幼红随口又哦了一声,脑海里也出现了那两个盘碗的样子,但她还是反应平淡。这是她和魏一伦结婚蜜月旅行时,在河南北部一个同学家乡的小集镇上买的。当时也是买着玩,其实他们两个都不懂收藏,看小集镇人家摆地摊,塑料布上放了好多很古意的东西,东西都很便宜。陈幼红就有点大地方人应对小地方人的优越心理,蹲在那里仔细翻看。同学说,这里挖出过不少古墓,说不准就买到个千年宝物呢。所以,她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博弈地要买。魏一伦说不要啦,现在到处都是刁民,刁民这样身段低地摆摊,吃准的就是城里人占小便宜、自以为是的心理。但魏一伦语气婉转,最后说,哪有那么多古董啊,肯定是假的。
陈幼红还是买了。新婚蜜月,丈夫还在随和期,何况陈幼红遗传了母亲很有主见的个性。她狠狠砍了价,从自己的钱包里掏钱就把那两个东西买了。那俩东西一个像碟子,另一个应该是古人的碗了。
之后多年,魏一伦一想起来就调侃那两个宝贝,后来就比较明显地嘲笑。陈幼红有一次翻脸了,说这和你魏一伦无关。再后来,大家就不谈古董的事,慢慢地小两口就淡漠了这件事。随着时光流逝,陈幼红从纤细苗条的新娘子,变成了个倔强而容易心慌的胖子;魏一伦在股票挣过相当一些钱,但又变成了街上非常一般的穷人中的小康。两人偶尔吵吵架,魏一伦脾气不好,尤其是股票不好的时候,但陈幼红很沉静倨傲,魏一伦就渐渐安静下来,就像溪流奔流到了大海,生活慢慢复又平静下来了。这些年,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查来查去,各负其责,因为医生一致认为是女方输卵管不太通畅,男方的精子活力又弱一些。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见证新婚蜜月之蜜的两个宝贝,早就退居到了柜子里的什么角落,几乎被人遗忘了。生活就这样把人们的想像力和激情都打磨掉了。
陈幼红的母亲却记得它们。早上读报,一看这鉴宝会的消息她就激奋起来。报上还说,前一次举办的华东六省鉴宝会,过境本地时,专家就发现当地民间宝藏很多,真品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九。专家吃惊地评说,这和当地人个性保守有关。
陈幼红心有点活络起来。
母亲说,上午来不及了!下午还有半天鉴宝会。你赶紧请假!机不可失。我陪你们去!
一开完会,陈幼红就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正在去“的话”家的路上。所以鉴宝话题和展望,说得也不是很透彻。主要说到了魏一伦要不要去鉴宝的问题。陈幼红的意思是,还不知道真假,干脆不要告诉他。母亲沉吟了很久,最后说,我看还是告诉他。假的,他也没什么想头,万一是真品,保不准很多人惦记,一路有个男人护驾,有安全感吧。
陈幼红没有吭气。这显然是个重要提醒。这和小康魏一伦无关!陈幼红与母亲,从她少女期就呈现出强强相惜又强强相斥的关系。她们一致不大瞧得起陈幼红的父亲,所以,在两个温和强硬的大小女强人相惜相斥中,倍感孤独的父亲,在陈幼红结婚不久就辞世走人了。魏一伦就代替陈幼红父亲的观众角色,轮到他经常观看两个胖女人,今天相斥、明天相惜的母女亲情。陈幼红有时候真挚地挽留母亲在书房睡一夜,有时候含蓄而又决绝地让母亲快回自己家。那个“的话”,能够和母亲好上,就有陈幼红的努力,也有魏一伦的推波助澜,他觉得岳母还是有自己的依靠,各家都比较安逸。母亲开始并不喜欢“的话”,她天生喜欢牙齿整洁、说话利索的男人,唇齿不清、满口官腔的“的话”令她生理上不悦,但是,“的话”是个效益很好的国企处级干部,虽然退休,有房有车,家境不俗,子女经济条件也不错。
二
陈幼红谎称母亲便血,跟部门经理告假回了家。
魏一伦照例在家,在书房的电脑面前。电脑里面是股市行情,或者股吧讨论区之类。每周他外出两到三次,他同学开了一个不死不活的投资咨询公司,他每周二下午要过去开个会,他有个虚职,叫投资顾问;周四下午几个球友固定要去体育中心打球,羽毛球。
陈幼红提着一份快餐往家赶。
她知道魏一伦在家,但她没有按楼道防盗门门铃,而是咬住快餐袋提耳,自己掏钥匙开门,上了六楼,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就越发轻微地转动钥匙,门悄悄地开了,家里像无人般安静。她有点为自己隐秘无聊的心思害羞,所以,一进去就大声咳嗽,动静很大地把手袋扔在鞋柜顶上。在电脑前埋头的魏一伦被她的喧哗惊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继续了。陈幼红走进厨房。厨房里是他吃剩的方便面汤,菜板上都是切碎遗漏的白菜葱段,还有鸡蛋壳。
陈幼红坐在餐桌上吃自己的快餐。本来她都是一去一天的,魏一伦知道她朝九晚五,可是,她进门,他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算是打了招呼。他真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你怎么突然中午回家了?为什么不叫我多做一份饭?魏一伦都没有问,当然,问了陈幼红也不一定就告诉他下午有个不得了的鉴宝计划。她还要再想想看。夫妻不过同林鸟,反正他也不相信那两个破碗。
陈幼红看了时间,她大约能在家里呆四十分钟。她和母亲约好,在鉴宝大会的新时代广场花圃大钟那里见面。买快餐的时候,她特意买了报纸,母亲所报的内容,她又仔细看了几遍。现在又边吃边看。在专家眼里,他们当地好像还真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无论是收藏之心,还是收藏现状,似乎都很混沌。民间藏龙卧虎,到处是被忽略的、漫不经心的宝藏。这个推断,让陈幼红想像力飞驰起来。她想,说不定她的宝贝一亮相,专家眼睛都直了。他们围过来、愣怔唏嘘、难以置信、痛苦叹息而又爱不释手。想到这,陈幼红莞尔。
魏一伦已经路过她,进了卫生间,听动静在洗头。他总是这样,一出门,必定洗头。果然,他出来拿着干毛巾在镜子前大擦湿发。陈幼红说,要出去?
外地有个同学来,准备陪他转转。魏一伦说。
女同学你就去吧,男同学就别去了。她说。
魏一伦没有解释说男女,而是说,怎么啦,下午有事?你今天突然回来了。
陈幼红有点淡淡不快:他现在才关心啊,如果真是稀世珍宝,和这种男人分享有意思吗?她说,你要不要跟我去?要陪同学你就别去。
你什么事啊?
当然有事。你陪我还是陪同学?
到底什么事?我和人家约好了。
那你就别跟我去。我的事和你没关系就对了!没事的。你去吧。
哎呀,我和人家约在先不是,你现在才说有事。
所以你去啊!我又没有反对你去!我随口说的。
魏一伦使劲擦头发。他随后去了卧室,自己在衣柜里找衣服。陈幼红把快餐盒扔进垃圾桶,就看见魏一伦已经衣冠整齐地出来。魏一伦不胖,一直保持运动,看起来还算年轻。多年前,他曾经建议陈幼红减肥,但是,陈幼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干脆放弃。这个模式就像他们的睡觉方式,陈幼红以前喜欢握着魏一伦的小鸡鸡入睡,后来,就渐渐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再后来,就全面放弃了,再后来,就分床睡了。
魏一伦在找手机的时候没话找话地说,你今天跑回家到底什么事啊?要不你叫你妈陪你去嘛。
就是我妈要你去的,我是无所谓。陈幼红脱口而出。说完了她有点莫名的后悔。她现在完全清楚自己的心思了,她根本不想让魏一伦参加什么鉴宝,很清楚,这个宝贝是她个人的。离婚,这两个碗也是归她的。
魏一伦果然停止了寻找动作,说,你又要去疏通输卵管?
陈幼红做了个呸的表情。魏一伦困惑地走了过来,说,算了,我已经打定主意,我们不生了。别遭那个罪了!魏一伦说得其实很轻淡,陈幼红还是有了点触动感。她说,我要把那两个碗碟拿去鉴宝。
魏一伦显然没有明白,他的记忆里已经没有那个蜜月旅行所购的所谓古董了。陈幼红站起来,把报纸推给他看,自己到卧室大柜子里翻。魏一伦拿着报纸跟了进来。等看到陈幼红掏出破黄报纸里包的破碗,他轻蔑地大笑起来。
她不动声色地让他笑完。魏一伦知道陈幼红和她母亲一样,越平静表示事情越重大。所以,他把报纸拿起了看看。无非是礼貌,他的心已经出门了。要见的是个网友,当然是女性。他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暧昧的东西,那个女人听起来有不少闲钱,很崇拜他,想寻找一些好的理财建议。女的在岛外,说做完一个美容项目后想约他一起喝喝咖啡,谈谈股票。听声音,还是挺好听的,不过,上次有次类似的交友,却遇上了一个年纪起码大他半轮的女人,虽然有钱,可是,很烦心。声音甜美年轻是有欺骗性的。相反,有个嗓音粗哑的女人,和他下网聊天见面时,却给了他大惊喜。美貌随性,喜欢爱抚,叫床尤其放肆动听。只是,在魏一伦连续推荐的股票都不怎样后,那个嗓音粗哑的女人就隐身了。
等魏一伦看完报纸,陈幼红说,你忙你就别去了。我无所谓。是我妈担心它们万一价值连城,说有个保安总好。
魏一伦的心,隐隐活络起来。他第一次对那两个旧碗,有了一点期待。
他找到手机,跟女网友发短信说。临时有个重要的投资洽谈,恐怕抽不出身。
三
陈幼红心里也并不十分愿意母亲掺和进来,但是,这事是她发现、热心促成的,她要参加,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她居然迟到了。
陈幼红在新时代大厦前焦躁地来回踱步。
“的话”有个小别克,自己也会开,第一次约会就用小别克载了她母亲去超市买大米。可是,母亲和“的话”有点意思的时候,那个小别克就经常被他在本地读大学的外甥开走了。气得母亲问,这车是你自己买的吗?“的话”说,如果不是我的车的话,那小子的话还有车开吗?今天,母亲照样指望不上代步别克。她原想建议魏一伦早点出门,拐到新村来接她,可是,陈幼红想起“的话”的车子越来越有名无实,有些不高兴,觉得母亲被轻慢了,就偏要看雪上加霜的效果。她说,我从公司赶回家,煮煮吃吃完怕是时间很紧。母亲立刻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这有直达公交,你们在大厦前面的花圃大钟那里等我好了。两点半!
其实陈幼红和魏一伦也迟到了。路上一个小刮擦,两个司机当街理论半天,把整条路搞得像便秘。陈幼红和魏一伦到的时候,已经是过点了,他们以为母亲会在那里焦急等待,结果却空无一人,大花圃上的钟已经是两点三十七了,其实已经是两点四十一。陈幼红觉得母亲不该迟到,她做事一贯是安稳有序的。打她手机,却没有人接。她猜她在公交车上,她的耳朵一贯不太好。陈幼红踟蹰着。一直无人接听,虽然心里也知道她不会有什么意外,盘算先进去,可是,魏一伦说,我们先进去,她肯定快到了。陈幼红又不干了,说,不要,除非电话通了。言下之意,就是怕母亲有什么意外。魏一伦感到了她不动声色的谴责,便袖着胳膊,在花圃大钟的另一头来回走着。陈幼红的仿麂皮手袋里放着那两个旧碗。
大约在三点十分的时候,她母亲远远地赶来了。她像个大胖发糕,沉重而虚晃地跑过新时代广场大门。等她气喘吁吁地跑近,其实已经没有速度了,但是,她的身形还是做出了奔跑的动作,沉重而抖动,见到他们几乎喘得讲不出话,一个劲地挥手,表示快进场。
陈幼红说,迟就迟了。怎么电话不接也不打一个呢。
母亲说,特意要充饱电,没想到走得急,偏偏忘了拔下。赶紧赶紧,十九楼!
母亲看出陈幼红不高兴,但还是进了电梯才抖包袱,说,公交车真是不能坐了!突然有人钱包被偷,大喊大叫,说是两千多美金,非要司机开到派出所。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的,小偷可能早都下去了,拉我们这些人去派出所有什么用?!
那你们去了?魏一伦说。陈幼红没问。
这么多美金坐什么公交车啊。魏一伦又说。
那还不是!很多人都这么骂。那个失主闹得太厉害,司机只好把车子开到派出所,大家都很生气,有一个赶上班的人,简直要夺那个方向盘了,车子都要扭翻了,司机大喊,失主就站起来保卫司机,说。你又不是小偷,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抓到小偷我赔你十美金好啦。更多的人喊起来,我们迟到也要扣钱的,你要赔就都赔!失主快哭出来了。真是!我还没开口,我心里想,你耽误了我家鉴宝,你就是两千美金全部赔我,也不过是我家宝贝的一个零头——唉呀,那车里呀,真是那个乱七八糟啊!
最后还是去派出所搜身了?魏一伦说。
母亲注意到陈幼红没有被这么生猛惊人的意外吸引,她一个问题都没有问。母亲觉得她是生她迟到的闷气,因此也有些意兴阑珊,便敷衍地对女婿说,去了。警察还不是随便问问,大家又吵着赶上班,赶做事。几下子就算了,留下那人自己在那里了。有什么用?
四
因为迟到太久,沿途引路岗都撤了,三个人摸来摸去到了鉴宝大会门口,却被两个靛蓝色西服的先生礼貌挡住,要鉴定通票。说没有票请到左手拐弯的第一个办公室去买。魏一伦说他去买,回来就脸色不开朗。原来一张鉴定通票居然要一百。这鉴宝的边还没有挨到。就去了三百块。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脸色有点不开朗。不过进去就好了。一屋子里气场强烈,充满暴富的隐喻。无数梦想的翅膀在诡秘地飞旋。
里面一个可容五十人的会议室里,乌烟瘴气,居然都是怀揣宝贝的人。通票上有号,叫到了才能进到里面一个自动玻璃门后面的房间,里面的灯光似乎特别明亮清爽,好像能让所有的宝藏现形。偶尔有穿浅蓝色工作大褂的人严肃进出,不知道在忙什么。恍惚间,一屋子好像是医院里等候专家看病的人。
陈幼红和母亲在一个系红带的发财树旁的一角坐下,她们身边有两个男人在讨论一对豁口陶质破烛台。魏一伦没有位置,他就在等候屋里走动。看有个角落几个人在品赏什么,很热烈,就跛了过去。一个穿白色唐装的清瘦长者,在仔细看一个旧瓶子。一位老太太期待地看着他。清瘦长者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说,漳州窑白釉筒瓶,明代的。
老太太急问,值多少?
清瘦长者说,估计在百万。长者指着老太太包裹宝贝的报纸和提来的塑料袋说,你看这条裂缝,太可惜了!不能这样对待它,这样随便包裹,怎么还敢挤公交还转两三次车?清瘦长者发自内心地摇头痛惜。老太太很惶恐。
有人问,如果没有这个裂缝,那它值多少?
老者看了发问者一眼,似乎懒得回答,与此同时,有个干瘦男人,怯怯地问,周老师,您可不可以帮我看看这面古镜,要是……
清瘦老者说,古镜我不是太熟悉,看是可以看一看,你不用当真。
干瘦男人从一个黑色大书包里,小心抱出了一面童毯包裹的、有很多绿锈的铜镜。老者一看,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随后又拿出放大镜,看了几个细节。大家都声屏气敛。魏一伦发现,岳母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手里拿着一纸杯的水。发财树那边,只有陈幼红一个人掖着有宝贝的仿鹿皮手袋平静地坐着。
干瘦的老人体贴而巴结笑着,说,周老师,您直说,没有关系的。我只是爱好,并不指望它发财的。
清瘦老人笑笑,说,我说过,我只是对各代陶瓷有点造诣,所以那方面把握性大一点。你这个古铜镜吧,我看是魏晋时代的,品相虽然差一些,但我估计价值在三十万元以上。不过,还是要到里面让真正的专家看了才算数。我是说着玩的。呵呵,大家不必认真不必当真啊。
清瘦老者随意翻转着铜镜,说,这几年,古铜镜价格倒是翻番了。我有个朋友弄到一面从德国回流的西汉铜镜,竟然身价到了三百多万。想想大跃进的时候,多少行家到废品回收站和炼钢厂去捡宝,什么铜镜、铜香炉、铜烛台等,最多的是铜钱,数也数不清,知道吗,我认识的一个人,从那里捡了一百多面从战国到唐宋的铜镜回来。
人群中唏嘘感慨声如潮水拍案。更多的人围过来了。
清瘦老人站起来想走开了,陈幼红的母亲笑吟吟地说,老先生,可不可以劳驾你也帮我们看看?有个小伙子抢说,周老师,你刚答应要看看我这个烛台的!清瘦老先生无奈地看了陈幼红母亲一眼。
等清瘦老者终于移步到发财树这一角时,陈幼红已经对他充满期待了。因为母亲不断把最新鉴宝情况通报给她,有这么一个对各个朝代瓷器都如数家珍的老人,母亲和陈幼红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不由梦想联翩。魏一伦的兴致也高涨起来,眼中的热切不亚于岳母。在很多人争抢清瘦长者时,他用坚定有力的身姿,把老者迎请到守着座位的陈幼红跟前。
陈幼红把报纸包住的两个破烂掏出,正在解开时,清瘦老者眉头皱了起来,说,怎么能够把两件瓷器叠在一起呢?互相碰撞会刮坏的。
全家人惶然惭愧。母亲和陈幼红急忙把两个宝贝分开,清瘦老者拿起一个,说,古越窑的。老者眼神自信,你看,这外面的褐色是沁进去的脏东西,里面的青绿色才是碗的本色。这个色泽,就是很难得的秘色瓷。
一个旁观的男人小声惊异:秘色瓷?!不会吧?胎质不白呢。
母亲和陈幼红目光温柔地轮番看着老者和那个惊异的表现者,只有母女俩自己知道,这个温柔文雅的目光里,暗含着多少警惕和精明的疑虑。
老者不回答,他在专注地看那只碗。兀自微微摇头。魏一伦假装内行地说,周老师,你确定它真的是秘色瓷?这我是十几年前在河北乡下买的。
陈幼红说,那里被人盗挖过好多古墓……
老者谁都不看,微微点着头,说,秘色瓷以前一直是个传说,直到后来打开法门寺地宫,人们才终于解开了秘色瓷的秘密。
陈幼红和母亲温和淡定地微笑着,胖胖的大方脸上,是赞许的意思。只是她们一式绞握手掌的镇定方式,泄露了她们共同的激动。母亲不时看着陈幼红,想交流一下沉着的兴奋,但陈幼红不看她,也不看魏一伦。她只是认真地看着周老师。
清瘦老者的食指,很怜惜地轻轻划过着那个碗的两个大小不一的缺口,他说,秘色越器是唐代创烧的,它的釉含铁量在百分之零点七零左右。正是秘色越器的创烧成功,才使越州的越窑成为唐代的一座名窑。其实真正的秘色越窑瓷也只是烧造了一批就停止了。如果,这个能通过里面专家的最后鉴定,那价格……我实在不敢随便估量……
人群里有个男声低语:秘色瓷起码值两百万……
清瘦老者不语。这种庄重的神态。让陈幼红一家人立刻感到那个男人的估价的轻浮。显然。他们家这个秘色瓷碗,价格远在两百万之上。清瘦老人轻轻打开了另一只碗的包裹报纸。
他怔住了,两眼放光:哥窑!这是哥窑瓷啊!
一直很矜持淡定的周老师,居然出现了不能自持的亢奋表情,这个失态的眼神虽然稍纵即逝,但几近贪婪,陈幼红夫妇及母亲全身过电一般,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那一时刻,简直千钧一发。魏一伦也不装了,连忙不耻下问:什么叫哥窑?
老人仔细看着那个像碟子的碗,说,如果你这是宋代哥窑,至少价值千万。至少!即使是明清仿制的,也值不少钱。老者又在微微摇头,他的手指摸遍了那只碗的每一毫米的地方,他甚至闻嗅了一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动作,连外行都破译出他实在爱不释手。
魏一伦没有注意到,家里的两个女人的双颧在微微发红,陈幼红在给清瘦长者递纸杯的时候,居然被魏一伦碰翻了,他正在给老人递烟。水打湿了两块宝贝,报纸全部湿了。周老师的前襟也溅上了水花,陈幼红连忙掏出纸巾,要帮他擦。母亲敏捷地把碗捧护在胸口。
魏一伦说,那个秘色瓷,是不是就是绝版了?后人再也烧不出了吗?
清瘦老者想离去了,魏一伦急忙递上名片,说自己是搞金融投资的,但隔行如隔山,敢问老者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坐坐?老人客气地说,自己闲居在家,没什么名片,听说这里有鉴宝盛会。特意从外地过来开开眼界的。讨教就不敢当了。老人又要离去,旁人也在急切拉他。清瘦老者顺势站起来。这时,鉴定里间门口,一个黑西装的工作人员出来了,他使劲拍了下巴掌,全场顿时肃静。
对不起,我们很抱歉地通知大家,今天下午的鉴宝时间结束了。领了鉴宝通票尚未完成鉴宝的人,可以选择退票,也可以等明天上午再来。主办方决定延期半天。如果大家都不再需要,那么,今天,现在,本次鉴宝盛会就此落幕了。谢谢大家参与!
有一个声音说,我不退票!
魏一伦喊,明天几点开始?
五
会议室的人开始散乱了。魏一伦立刻把两个碗包起,放进陈幼红手袋,随即,不由分说,把仿鹿皮手袋横挂在自己胸前,然后,警觉异常地环视众人。两个女人一下就认识到,魏一伦的反应是恰当的,这些人可不比街上盲流,全部都是开了眼界的识货人,甚至那个清瘦老人,他最后看到哥窑瓷时,眼睛放光的那个贪婪劲,回想起来都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后怕。这个世道,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可信任的,只有你自己,不是吗?
陈幼红和母亲,自动分布在魏一伦两侧,形成护翼。
三人小心翼翼地撤出人群。进了车就比较安全了,但母亲还是环顾四周,看有没有追兵,陈幼红和魏一伦也不由在车里大睁眼睛,严谨扫视路面各类可能伪装的闲杂人员。
我们分两路走吧。魏一伦说,这样目标比较分散。妈,你打的走。
傍晚了。陈幼红本来还是想送母亲回家,但是,魏一伦镇定果决的语气,让她们一下就强烈感到坐拥价值连城宝贝的沉重。母亲深明大义地点头。陈幼红要给母亲打的费,母亲一贯是悭吝打的的,但现在,母亲坚决拒绝。
魏一伦和陈幼红慢慢驶离新时代大厦。这辆超期服役的二手宝马,除了车标,已经没有几个地方还像宝马,但魏一伦实在没有力量再买新车,而一个投资顾问,你总不能买十来万的薪水阶层的车自毁形象吧。
老宝马似乎载不动这两个连城之宝,老熄火。要不就是等红灯停车,从停车挡就扳不回D挡,搞得很多车在后面鸣笛抗议。呆了一会,又可以扳回来了,继续开。一路这么磕磕绊绊地开。魏一伦说,我们还是换个车吧,那种7系宝马,也就八十多万。
也就?陈幼红微笑,看你那口气,就像也就八十多块钱的意思。
现在,八十万在我眼里,确实和八十块差距不大了。我们是上千万资产的人。魏一伦迷人而自信地微笑。
陈幼红撇了个嘴角,她想表达对魏一伦的不屑,她记着他十几年前对她购买古董时的反对表情,记着他对它们一贯的嘲笑和淡漠。她觉得他几乎没有资格用“我们、我们”的口气来谈她的两块宝贝。正如,之前,母亲迟到后,张开闭口说“我家宝贝、我家宝贝”的口气,这些,对陈幼红都构成了微妙的侵略。说起来,这两个碗的钱,都是她个人出的啊,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不过,陈幼红心情非常恬适,非常非常恬适。她总想微笑,而且,久违的魏一伦的笑脸和健谈,平心而论,还是有些男人魅力的。他们在汽车里,在磕磕绊绊的汽车里,谈笑风生。带着一点点羞涩。生活,品质一般的生活,打磨销蚀了多少人的温存爱意,今天却意外泛起和美涟漪。
黄润西不行了,魏一伦说,他期货做砸了,很惨。就剩下一辆发财时留下的奔六,现在还开着,还是要维持那个有钱架势啊。夏天的时候,一个熟人的孩子顺道搭他的车,三十多度的大热天,没舍得开空调,里面热得跟桑拿房似的。润西自己也一头猛汗前胸后背都湿了。孩子不好意思要求开空调,自己就伸手开窗。别别!润西大叫,赶紧把窗关上!说,哪有开奔驰的人,大热天开窗开车啊!别让人笑话!孩子热得实在受不了,呜咽着说,黄叔叔,我先下去吧……
陈幼红笑,魏一伦也笑,腾出一只手哥们儿一样拍着副驾座上她胖胖的肩。
幼红啊,我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我们要好好规划一下。魏一伦说。
魏一伦的笑声里有种真诚惜福的感慨,有感染力,他的动作也是大方温暖。以前,在多年以前,他们是有这些亲密举动的,后来,就被生活简约掉了,甚至正常交流。比如,刚才这个令人捧腹的假富人故事。黄润西陈幼红认识啊,可是,魏一伦已经不会再回家说友人逸事了。如果不是今天,两个瑰宝像强心针扎进生活,他们是绝不可能这样谈笑风生地唠嗑这些甜蜜废话的。他们俩在一个屋子里吃吃睡睡,也真是没什么话想说了。一想到这,陈幼红又有点被人侵略的感觉。做人真没意思啊。陈幼红心里这样闪念着,但依然是春风满面。她心底确实是快乐的,她也暗暗检讨了自己后来不是也懒得和魏一伦多说什么,单位里匪夷所思的事啦,好笑的八卦啦,都懒得说了。彼此不过吃喝拉撒简单征询,奋力生小孩的七八年前那段,有过杀鸡取蛋似的疯狂性事,结果,彼此彻底倒了胃口。不亲、不近、不谈、不性、不即、不离。他们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现在,两个宝贝要现真身了,就像卤水点豆腐一样,他们突然被激活了。生活性状要彻底改变了。
六
超期服役的二手宝马,似乎在寻找自己的接班人,在汽车城附近,它不明不白地再次熄火。魏一伦笑道,我看,我们就直接进去开了730出来好了。陈幼红深沉地抿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魏一伦密切注意她的反应,立刻说,我们要开始习惯以百万为单位思考生活数据了,嘿嘿。
陈幼红还是抿了抿嘴角。她其实内心轻盈,美好的遐想已经在云蒸霞蔚。但是,她天性能节制情感,她一贯是慎密稳妥之人,再说,万一两个古董最后一钱不值呢?当然,现在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简直像个无力的笑话,退一万步说,一件是假货,至少还有一件价值连城,这是跑不了的。可是,她遗传了母亲为人处世留后路的习性,永远不会得意忘形,另外,她对魏一伦张口闭口“我们、我们”的用语,敏感而反感。这东西,溯本求源,是我的,是我陈幼红个人的,是我用自己口袋里的钱,在他人的反对下执意买下的,不是什么“我们的”。魏一伦有意模糊所属强化共有,实在令人隐隐不快。凭什么他可以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要开始习惯以百万为单位思考生活数据了”?如果当初,是他执意要买,并从他钱包里掏钱,这个“我们”才能够成立。
但是,陈幼红一再感到另一种舒适甜润。这是夫妻之间的感觉。这个行将就木的夫妻之情,忽然像冬日的腊梅,毫无绿意地过渡,就爆出了绚丽的生机。魏一伦的魅力,真是久违了,他也像枯木逢春,机智温存、妙语连珠,生机勃发。虽然这归程一路熄火,车后喷有烦言,但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不时摇下车窗,宽厚幽默地说抱歉,自嘲人穷车破路挤。
商业中心灯红酒绿,华灯初上已是奢侈激越。定力过人的陈幼红也难免走神,经过磐基酒店的名品专卖玻璃幕墙时,内心里像美人鱼一样沉睡的愿望苏醒了一个:我多么想要一个LV的包啊。那些业务员,来行政办这里领提成的时候,要么讨论着名品,要么肩上挎的、手上戴着、脚上蹬的。爱马仕、卡地亚、菲拉格慕,上上下下都是让潮人们向往的奢侈大牌。陈幼红一贯衣着得体,但能感到大牌业务员投资性地夸奖,她们无非想一团和气手续顺利点罢了。陈幼红心里是不服名牌的气的,有什么呢,凭什么那么贵,她们用了,也未必漂亮。现在,当她和自己价值连城的千万宝贝,在人流车流里穿行时,她猛然醒悟,那些触手可得的大牌,那些遥远缥缈的奢侈,其实一直蛰伏在她生命的冬季,比如,LV那个大包,那个不变的稳重图案,和她自信沉静的气质,再天然协调也不过了。现在,春风吹皱了心田春水。
我喜欢LV的大包。她脱口而出。
买呀!魏一伦说。
你送我啊。
没问题!
一刀四呢。
便宜!我们买!
你送我啊?
等估好价,就给你买!第一件事就给你买包!
是你送我的吗?
是呀!
是用你自己的钱给我买?
咳,我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魏一伦笑,我的什么,都是你的!
我就要你——自己的钱——给我买!
行啊,没问题!
陈幼红几次要脱口:我的不是你的!但是,她忍住了。她到底抵抗不了魏一伦的温暖喜悦,抵抗不了他久违的、生机勃勃的美妙。她简直有点困惑自己的变化。
二手破宝马终于把他们送到了家。这期间,母亲已经来过三个电话,关于今晚古董安防问题、关于明日出行安全、关于未来资金规划。陈幼红看出母亲小题大做的深层心思,有点不悦,故意轻描淡写说,拉倒吧,没那么严重,到时没准就是两个破碗!屁也不是。你省省啦!我看就是两个破碗。
母亲无语。之后说,也是。早点睡吧。
魏一伦说,你妈那个财迷,今晚该睡不着觉了。对了!让她别跟“的话”说!
废话,她是什么人!再说这跟“的话”有什么关系!
魏一伦笑:虽然她精明,但女人说不准,交待一下总好。陈幼红其实也不踏实,便打母亲电话,她老占线。可能电话没放好。她说。魏一伦说,是太激动了,嘿嘿。魏一伦又说,没准,也可能正跟“的话”汇报呢。
陈幼红狠狠白了魏一伦一眼。
自从母亲和“的话”有点意思以来,“的话”的三个女儿,看陈幼红母亲就像看横空里杀出的剪径抢匪,没一个人给母亲正常脸色,不是伪善礼貌的虚假客气,就是明显的冷淡或公然的猜疑。有个女儿甚至借别人家一个黄昏恋争夺财产的故事,说,还是咱爸省心,咱爸的财产可都给了三个外孙了!他自己什么也不留。另一个女儿就接腔,咱爸要的是真感情,图钱的女人门都没有。最后一个女儿说,真是,人家也未必都是图老爸的钱来的。
母亲把这些对话,转给陈幼红听的时候,陈幼红很生气,说,那你怎么说。母亲说,我能说什么?我又没有和他明确关系!陈幼红说,那“的话”怎么说?母亲说,他傻笑——天知道真傻还是假傻。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他?
谁说我一定要跟他?母亲说,现在还不是跳舞练剑唱唱歌?
七
魏一伦今天的脾气特别温存典雅。
车子拐进他们小区要经过一段正在翻新的水泥路,比较狭小,人挤车、车挤人,通过不容易。虽然这会儿下班的高峰期已经过了,人不多,但魏一伦前面两个老人在慢慢走,一个拄着四脚拐杖,拖着一条腿移步,另外一个也许是老伴,也许是老保姆,搀扶着他。魏一伦的车慢慢地跟着他们,没有按喇叭要他们让道,这么居然走了十来米,两个又聋又慢的老人,显然没意识身后一辆汽车跟着他们慢慢移动,陈幼红焦急之后忽然感动。魏一伦基本是个“车怒族”,有一次,陈幼红母亲搭他们的车,事后说,七公里的路,他按了十二次喇叭,两次摇下窗。挥拳痛斥和威胁路人或其他司机,还在车里说了四次“我操”。母亲这么说,是佐证陈幼红控诉他是个急暴性子。母亲笑着说,陈幼红听了也忍不住笑,立刻想起来魏一伦开车还摇窗啐过他人车唾沫的丑事。母亲笑道,人说开车最见真性情。挑女婿挑媳妇,你跟他(她)跑一天车,什么德性,一清二楚。
如果母亲今天跟车,就会发现她的女婿其实蛮有绅士情怀的。比如,现在。
等老人移行的当儿,陈幼红困乏地打了个哈欠,魏一伦扭脸,就在陈幼红的嘴巴不可遏制地张到最圆最大之际,魏一伦的食指,直指她的嘴巴正中心而来,看上去就要直捅喉咙。陈幼红笑了,但还是有些紧张。这是热恋新婚时玩的游戏,第一次魏一伦剑指她哈欠时无法闭关的嘴巴时,她吃惊得无以复加,以为手指要入侵,致使哈欠匆忙潦草,但很快明白不过是惊险游戏,两人一起大笑。之后,无论谁打哈欠,另外一个一定赶将过来,剑指十环。那个动作总是带来两个人的无限开怀。
老人蓦然回首,终于发现有车在陪他们移行多时,赶紧让道,同时点头致歉。魏一伦和他们挥手甜蜜道别。陈幼红却在想刚才历险的呵欠,不知不觉,他们至少七八年没有玩这个游戏了。原来婚姻生活的无趣化,是不能回头检视的。
这个夜晚,说不出的甜润,宽广。
尽管表面上看,和近几年来他俩彼此相对的常态差不多,他们依然话不多,但是,他们都感受到了对方脸上的宁馨,感受到内心的轻盈。双方似乎都在力图镇定淡泊,表现出了对天大惊喜越来越淡定。这期间,魏一伦轻描淡写地提醒,喂,给你妈去个电话吧。
陈幼红出于对母亲智力的充分信任,直到厨房收拾好才打。这个电话,让她不舒服,母亲居然真的跟“的话”说了他们家的惊天新闻。
陈幼红说,妈,你这是怎么想的?不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吗?
母亲做了分辩,一是“的话”主动打电话的;二是。她本来压根也不愿说这事,主要是被“的话”二女儿气得。母亲说,我要图钱,找比他父亲大的官,别人也介绍过的。反正,我和那老头成不成,我都必须告诉她。不要狗眼看人低,我们是有千万财产的人。睁开你们的势利眼,看看清楚!
你跟他怎么说的——我这事。陈幼红问。
也没怎么说。就说我们参加鉴宝会了。那里,成百万上千万的东西,多得是!
你说我的两个破碗了?
说了。我就要让他们一家眼红!我们不是穷光蛋!
妈,我这碗可能一钱不值。万一真值点钱,我什么人也不想说。我不要人眼红,也不要人羡慕。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不要打扰。
母亲听出了女儿的批评,也听出了女儿从来不说“我们”,而是说“我”。电话因此静了音。陈幼红想挂电话,到底不敢。母亲说,“的话”说,他和我结婚,最好还是先住我这边,省得他女儿们以为我真要谋他的三房两厅!那个嘴最尖的老二,更是狗眼看人低,说什么我的退休金不过比最低保障线多了二百五……
陈幼红听了非常恼怒,但她此刻不想声援母亲。等估价出来,那个时候,生活任何方面的主控权都在她手上,那个糟老头子母亲不嫌弃他,是他的造化,那几个精明势利的女儿更不过是大便三堆,走着瞧吧,走着瞧。
陈幼红说,妈,你明天还要去吗?
母亲显然已经感受到女儿微妙的语气,她审慎而委屈地迟疑着。陈幼红意识到自己的残忍,笑着说,你不累就再陪我们去好啦。
母亲释然,累什么自家人,你需要我就去。这节骨眼上,自己家人才是最可靠的!
魏一伦在网上紧急恶补古董知识,关于秘色瓷、关于青瓷、哥窑。他手里拿着放大镜,不断用新知识来观察当年蜜月所购的地摊货。因为心里已经被清瘦老者打了底,所以,他现在是越看越狂喜,越对照越亢奋。最后他宣布,这两个宝贝,保守估计,价值两千五百万!老婆啊老婆,你真是仙女下凡啊!这样的慧眼,完全是天生无智师啊!和你的智慧相比,我们这些学问、经验满肚子的投资理财顾问和你相比,简直就是行尸走肉。我惭愧呢,老婆,谢谢,我们家多亏了你啊!你是我们魏家的神仙!
陈幼红仁慈而又鄙夷地接受了这个甜腻的马屁。
傍晚起的大风,阵阵点击卧室拉窗。大好生活里,月色喜人。
浴室里,陈幼红喊,一伦,帮我去晒台收个浴巾!
魏一伦拿了浴巾,敲门,陈幼红伸手,却拿不到浴巾,伸出半个脑袋一看,魏一伦像天使一样张开翅膀,浴巾在他怀抱前铺展。魏一伦笑,说。进来。我的城堡。
陈幼红居然有点羞涩,魏一伦上前一步包起妻子,一个深呼吸,把肥胖的妻子抱起,直接进了卧室。很久都没有练习了,彼此的身体有点认生。但好在他们的心已经宽广辽阔如月色,包容下万水千山。
缱绻完毕,各自睡去。睡意朦胧间,魏一伦咕哝,我就知道你妈要去炫富。
陈幼红听了不悦,但翻身不睬。
魏一伦咕哝,她比我们还激动,真是。
陈幼红说,你比我还激动。
八
一大早,母亲打来电话,说,小魏车况不好,万一半道抛锚了,可是不得了,预防万一,不如让“的话”接送好了。
陈幼红断然拒绝。
魏一伦说,大不了我让黄润西的奔驰给我用。只是,魏一伦看了看钟说,恐怕时间有点紧了——要不我叫他开过来好啦。我们换车!
神经病啊,陈幼红说,你要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家有两千万吗!什么事!
魏一伦笑,说,行,行,听你安排!
陈幼红说,看人家中彩票的,才五百万就戴口罩、眼镜什么的,听说还有人戴防毒面具去领钱……我现在就理解他们了,我要那么多人注意干什么,又不是坐地分赃,见者有份啊?
那还是开我的车吗?魏一伦说。
陈幼红说,低调自然一点好啦。我们开你的车去。等鉴定结果一出来,你先护送我妈和我进的士,然后,你的车随后好了。
魏一伦说,我这车磕磕绊绊的,真有人打劫你们,我还救不了你们呢。干脆我们一起打的来回好了,不不不,我们直接送银行保管箱。那才安全稳妥。存了东西从银行回来,我们就直接去汽车城挑辆新宝马,你也该去学车了……
学车?现在?我们单位正要洗牌清人呢!
咳,真是我的傻婆娘!你搞清楚啊,现在,不是你的老板要不要炒你鱿鱼,而是你——陈幼红——想不想炒你老板鱿鱼!懂吗,你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慷而慨,今非昔比啦!你已经达到了人生新境界,这个新境界就是,你可以对任何人拍桌子!你有最大的尊严!
陈幼红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电话响了。陌生号码,一接听,居然是母亲的男朋友。从来没有通过电话的人,这个来电让陈幼红意外又别扭。
哎,小陈,我的话还是不放心啊,这事,不稳妥的话,还是危险的。所以,还是慎重点,因为几千万的话,不是几万啊。我的话,还是亲自来一趟吧。本来我的话,是要去打桥牌的,节骨眼嘛,最信任的人不帮的话,不安心的……
陈幼红冲着魏一伦,把自己肥胖的脸,扭得像天津大麻花。
不要跟伯伯客气,见外的话不好。我的话知道你们的车坏了,所以,心里急。现在的世道,人心的话都跟疯狗似的,我的话还是亲自接送你们……
陈幼红五官端正地说,张伯伯,我们已经在路上了。谢谢你了。
那,我和你妈来接你们回来!人多的话好办事,我们小区,上个月一个买早餐的,就被人抢了,她走在……
陈幼红挂了电话,眯缝着眼睛,鄙夷地微笑。电话又响了,她把电话扔给魏一伦,魏一伦说,我懒得。
陈幼红也不接。电话就在沙发上响着。两人各自进行出门前的准备工作。
电话终于无趣地停了。不一会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陌生电话号码。魏一伦说,我们打的去,你跟你妈说,她可别又去告诉那糟老头子。我看你妈干脆也别去了。
陈幼红觉得也是,但沉吟着,她怕母亲有想法。电话还在顽强地响。陈幼红用沙发靠枕压住,自己拿了魏一伦的手机,打妈妈电话。妈妈很快接了,一接就撇清责任地大声说,我可没有邀他去,是他自己坚决要去的!哼,以前要用他一个车,不是说大外孙在用,就是老三去购物,不然就是小外孙已经偷偷开走,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主动啊。他爱表现你就让他去吧!我们省停车费、省油!
我神精病啊!陈幼红说。
我就知道他自讨没趣,活该。母亲说。
好了,我的事跟他无关。我们决定打的去了,所以,不去接你了。你千万别再告诉他。你怎么走?
母亲没有马上回答。陈幼红说,你可别叫“的话”送你!我烦!
母亲说,我又不稀罕他送!我还不是不放心你。你若嫌人多,我不去也没关系了。
你当然要去了。陈幼红说,不是说好了的?你也打的去吧,我报销!
母亲笑,我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我打的就是了。
“的话”的电话,居然又响了三次,真是够顽强的。陈幼红厌恶至极地接起,硬邦邦地喂了一声,既不想道歉也不想解释为什么不接电话,哪知电话一通,“的话”欣喜若狂:哎唷,吓我啊,你们没事吧?
陈幼红莫名其妙,说,啊?
没事的话就好啦,电话通得好好的,忽然的话就没有声音了,连续打就再没有人接电话,我的话当场就想,是不是车子出事了……
什么乌鸦嘴嘛你!陈幼红怒不可遏,很放肆地吼过去。“的话”竟然也不介意她不敬老,反而谦恭地:我的话不是担心嘛,我这人一贯心细。你没事的话,就好了……
陈幼红再次掐了他的电话。她说,他再打进来,我就把手机扔下楼!
魏一伦说,你看,有钱人的脾气已经出来了。好,扔!
九
陈幼红和魏一伦一起坐在的士车的后排。魏一伦提护着电脑包,里面有那两个碗碟。现在,它们不再是旧报纸包裹,而是分别用两块红丝绒包好。魏一伦随时把电脑包在腿面上托起,怕颠簸震伤了它们。两口子很长时间没有并排坐了,行驶间,魏一伦用手挑了下陈幼红的鬓发。陈幼红假装看车外风景,对这个动作没有感觉。车子又开了一段,魏一伦低声说,哇,你有根白头发呢。说着魏一伦又挑拨她的头发,说,我替你拔掉。
陈幼红说,早就有了,才发现。
哪里,魏一伦抚摸她的头发,你的头发一直很漂亮。
这期间,的士师傅因为在一个检修管道地段抢红灯,差点撞到一个推童车的妇女。一个紧急刹车,让陈幼红的头,撞到了的哥椅背,魏一伦死死护住包,肩膀撞到了陈幼红右臂。
的土司机为推卸责任,大声诅咒那个女人瞎走,早晚会死在路上。
魏一伦骂道:师傅,你今天开车最好给我小心点!!否则你赔不起!
陈幼红痛得哼哼,说,看出来了,那个包比我性命重。
魏一伦笑,一边伸手要抚摸陈幼红起包的额角。陈幼红打开他的手,那手又温存地抚摸上去。陈幼红说,这手很无耻。
咦,魏一伦说,我护的是谁的宝贝啊!这么说真没良心。
那你承认这宝贝是我一个人的?
夫妻本是一个人,谁是谁啊,法律上还不是有共同财产一说?谈恋爱买的,可以不算,蜜月买的,我不想要也是违法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就是夫妻!
两人一时无话,师傅没话找话地说,呵呵,上我这车,两分钟我就能搞清楚他们是恋人还是夫妻。我还以为两位是恋人呢。嘿嘿,二位不容易啊!恭喜恭喜。
魏一伦无声笑了,又抬手摸陈幼红后脑勺。陈幼红甩头,但也微微笑了。
电话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太过分了!她说,简直厉害得要吃人!他家老大要向你借钱!
陈幼红立刻就听懂了,是“的话”家的大女儿。母亲既然已经发火了,她就很淡然,说,她借什么钱啊?你到了吗?
在路上。电话接了实在气不过,就干脆给你打过来。她说她孩子出国,正急着要筹一笔款子,看你能不能先借她六十万,应个急。
陈幼红笑,是你告诉她我有两千万了。
母亲说,我告诉她?我二百五啊我告诉她!肯定是她父亲跟她吹的!他以为他傍大款了呢。那老大平时精得五块钱都要看是不是假币,现在,一开口六十万!六十万,她也真敢开这个口!
陈幼红笑,好哇,她敢直接跟我开口,我就借。
疯啦你?!母亲叫起来,你还真把她当一回事呀?那三个女儿是怎么瞧不起我们的,你统统忘了?你给了老大,还有老二,还有老三,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家我早就看透了。我告诉你。幼红,“的话”那种男人,我都要重新考虑呢!一分不借!我们不开这个坏头!
好了好了,陈幼红说,别浪费电话费了,马上就见面了。
合上电话,陈幼红苦笑,一伦,看来我妈好像已经是大款了。魏一伦说,是啊,她已经有了很多大款的烦恼。
两人和好,默契地笑。
出租车在新时代广场停下,陈幼红等魏一伦结账,一起从右边下,这时,她的电话又响了,也是陌生号码。接起来是一个春天般繁花似锦的问侯:哎呀,我说我怎么最近老是左眼跳,原来贵人就在我们家啦,真是喜从天降。呵呵,猜得出我是谁吗?
陈幼红茫然,对方说,哎唷,连我的声音都猜不出了。女声咯咯笑着。陈幼红以为是自己久违的同学,却不明白她和谁成了“我们家”。对方笑道,幼红,我是丝娜呀!
——“的话”的女儿,尖嘴老三!
陈幼红简直有晴天霹雳的感觉,肯定没有好事,所以,她立刻就鄙夷而愤怒而不耐烦。但是,她的个性还是温和的,所以,她说,丝娜呀,你好。有事吗?
哎呀,你真是我的贵人!你是我们家的大贵人!你不知道,我已经半个月没有睡好觉了!我有个同事要去上海,把她家的房子便宜卖给我,这不是机会难得嘛,你知道,我们老跟爸爸挤也是不行的,你妈和我爸,也不方便。可是,我同事那房子一下子要一次性结清,如果我拿不出,她老公的堂弟要接,急煎煎的,可是,我在先啊,但我一下子又拿不出八十八万,正好你成千万富翁啦,太好啦,太及时啦!大贵人哪,幼红,你赶紧接济我一百万,因为接过来也要装修什么,干脆给我个整数,我出来住,你妈妈也……
你说段子啊,陈幼红咯咯笑,我什么时候成千万富翁了?
你们不是有两个一千年的古董?不是鉴定了吗……
笑死我了!什么一千年,不过是赝品。几百块钱的破碗。我们只是来上个古董知识讲座,你这样说,丝雅、丝婷要笑掉大牙啦。你赶紧找你们亲姐妹筹钱吧,便宜的房子可不是便宜大白菜,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拜。陈幼红把电话挂了。
等她和母亲汇合,又一起谴责嘲讽了“的话”和他的三个女儿,最后认定后患无穷,就商定把电话关机。母女都一起关机了。魏一伦笑着点头表示佩服,说,有钱人不是无情无义,只是他有本钱无情无义了。
陈幼红听出他骂人,娇嗔地白了他一眼。
没想到今天来鉴宝的人更多了。陈幼红说,怎么还这么多人啊。魏一伦说,因为想一夜暴富的人数也数不完。那个清瘦老者还在。有人在给他看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瓷盆。母亲对陈幼红说,这个周老师,真的很了不起,你看他肚子里有多少学问哪。陈幼红盯着老人看了一会,决定亲自过去凑热闹。她还没走到跟前,周老师却起身跟那些等候的人们告辞。有人挽留,他笑着摇手坚决走了。陈幼红只好退了回来。
远远地,那个没有被周老师预鉴的男人,明显失落,一个长相像甘蔗头一样,胡子拉碴极干瘦的男人,过去借火的时候,安慰了一句说,不看也拉倒。这周老师,我就没见他说一个东西不好,简直像个托!另外那个男人不解地看着他。那根甘蔗头却吸着烟走远了。
叫到陈幼红号码的时候,夫妻俩起身,也都被人领了进去,陈幼红母亲也自然跟着,不料,被一靛蓝西装礼貌阻拦,说,对不起,太太,里面需要非常安静。一样物品进一位,你们人太多了。
那不早说?母亲说,我买了票呀!一百块哪!开什么玩笑。
蓝西装说,您稍后,我去请示一下。
没事的,陈幼红说,妈,那你就在这等吧。
母亲说,买票的时候怎么不说?那一百块谁赔?
无所谓了。陈幼红说,反正我们一下就出来了。
母亲谁也不看,幽微地叹了口长气。
里面,是个肃穆静谧的中式大厅,大厅深处,半屏风处,氤氲着如朝阳初起的光芒。一张白色的桌子,就像个手术台。两盏奇怪的灯雪亮而不刺眼地照射着台子。为首的专家却着便衣,胸前挂着奇怪的眼镜,眼神就像数钱数倦的老出纳。三个着白大褂的中青年人坐在桌边,一式的目光炯炯,似乎比赛遥测着进来的人是不是真的身藏瑰宝。夫妻俩忽然一起涌起“近乡情怯”之感,又好像在迎接一个事先秘知的巨奖开奖。走近手术台的脚步声,消音在厚厚的地毯上,这使他们每一步都带来不踏实的心慌和不踏实的兴奋。
一个米色西服小姐迎过来,说了声您好,收了魏一伦手里的两张票。
她说,这里进行的是专家人眼鉴定程序,如果,您对“人鉴”结果持疑,可以申请进入科学鉴定程序,即“能量色散X射线荧光光谱仪”鉴定,我们这台引进自德国的仪器可为古陶瓷、青铜器、贵金属、矿物标本等进行科学鉴定,它可以精确地测定藏品,特别是古代陶瓷器的“生日”和“出生地”,并为文物开具一份严谨的“元素身份证”。
魏一伦说,那我们直接申请光谱仪鉴定好了。
米色西服小姐说,很抱歉,“科鉴”必须另行收费,每件六百元。我们一般是“人鉴”关过了,再进行“科鉴”才不会浪费资源,此外,藏品的艺术水平、造型特征、市场价值等,也必须由专家鉴定才行。他们在鉴定证书上的签名,是很有价值的。
哦!陈幼红说,鉴定证书要收费吗?
米色西服小姐说,要的。鉴定完毕,如您需要鉴定证书的话,一张证书另收五百。
陈幼红有点迟疑,魏一伦鞠躬点头,快步走向灯光那边的专家群。
魏一伦把电脑包打开,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丝绒布。是那个古碟,就是昨天清瘦老者惊叹的古越窑的秘色瓷。染过发的便衣专家斜撇了一眼,大手很轻率地抓过,看了看放下,穿白大褂的中青年人也相继拿起,他们显得比较小心谨慎。几个人的交谈,简洁得像接头暗号,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虽然魏一伦恶补了一夜古董常识。因为听不懂,他对这些人莫测高深的眼神和短语,更加崇敬。便衣专家最后一次又拿起,在灯下比较仔细地看了看,即对左右徒弟一样的两个青年人说:
东西没错。
陈幼红、魏一伦一起感到气管的轻微痉挛。陈幼红用手堵住了嘴,怕自己情不自禁;魏一伦则大张嘴巴,深深呼吸,力图镇静。
专家说,隋朝的,但是破得太厉害,品相不好,有历史价值而没有经济价值。
这个……魏一伦说,算破得厉害?
专家没有回答,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白大褂说。品相太次。没用啦。
你是说——不值钱?魏一伦说。
怎么只想钱呢?历史价值很高啊,这是无价之宝!珍藏吧。专家说。
到底能卖多少钱?我是说,如果我急需用钱的时候。
徒弟模样的年轻人都笑了,一个说,没有经济价值,你卖它干嘛?一钱不值。
魏一伦几乎生气了,那你为什么鉴定是无价之宝?
那徒弟轻笑:一钱不值,往往就是无价之宝。这你都不懂?好了,你要鉴定证书的话,请往那边走。魏一伦盯住他。内心万语千言的样子。
专家已经不愿搭理这样的鉴宝人,他压根不看魏一伦,只是倦怠地望着陈幼红,陈幼红连忙掏出另一块丝绒布包。这就是昨天震撼到清瘦老者的、令他目光贪婪的“哥窑”。陈幼红心里有数了,这个碗可是完整的,肯定没有品相问题。万一这些“人鉴”又不靠谱。她一定会再花几百块申请“科鉴”。
陈幼红的母亲在外面,焦急得坐立不安。不知怎么的,她有个感觉,陈幼红夫妇出来可能会对她很散淡地说,不值钱啦,都是假古董、地摊货!陈幼红会说,两个破碗啊,我早就叫你别激动,我们还是穷人!她肯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个场景的设想,让她感到一丝悲凉。她不由想起陈幼红死去的父亲。做母亲的,突然感到无言的孤单。人心都是向下长的,她的这颗心,永远向着女儿,至死不悔;而女儿的心,向哪里呢?她没有孩子,不会向下,会不会就因此回向母亲?陈幼红的妈妈。并没有感到一丝信心。陈幼红打发丝娜的话。说得多么自然真切啊。你知道哪句是真话?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心也硬了。人生就这么回事。她这么想着、猜疑着,有点感伤欲泪。
因为她坚信那东西是真的。她直觉肯定它们超过千万,它们必定是乡下盗墓人弄出来的,绝对。想到这。陈幼红母亲浑身一阵潮热。
之前阻挡她的那名工作人员过来说,您好。请示过了,买了鉴定票不好退。那么,现在,请您还是进去吧。请勿讨论喧哗,谢谢。
现在?陈幼红母亲看了看手表,看上去她是对时间问题的反感,但心里,她忽然很清晰地感到,陈幼红并不喜欢她进去。那是她的隐私。可卖了票不让人进去,显然是不公道的,但是,这一百元的票,是女婿买的,并不是她自己掏的钱。夫妻俩眼看就是千万富翁了。退不退票,实际也是无所谓的。陈幼红母亲慢慢坐了下来。她心里还是为女儿的未来高兴,也为自己高兴。“的话”和“的话”家的女儿们,爱怎样怎样好了。
新时代广场的花圃大钟,是十一点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