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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9陈谦

上海文学 2011年4期

  这是丹桂回国任教的第一堂课。她在讲台边立定,看着梯形教室里那些表情兴奋的年轻面容在南国初秋明艳的光影里浮动。在比弹指更为短暂的恍惚间,“孩子们”这三个字一把替下她在心里嚼得烂熟的“同学们”,脱口而出。她清楚地听到了窃笑声——她自己未及不惑。丹桂微低下头,很快地又抬起。你们不知道——她的陈述从这里开始。无穷的未知。丹桂甚至都不能肯定地知道,自己选择成为创伤心理学者,今天又作为“他们自己的孩子们”之一站在这里,是不是出于偶然。
  去美国之前,丹桂已经读下了广州中山医科大学脑神经学科的硕士学位。也正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年选学这样的学科真是出于误解。丹桂原以为,走进人类大脑的深部,打开并修正那些纵横密布的神经网络,可使很多人的人生通向坦途,包括自己的。可越往深走,那些愈加错乱纠结的网络变出更大的迷宫,歧途四布。让丹桂更为失望的发现是,它们其实不过是被动的反应机体,只能对外部的刺激源和操纵体作出最本能的生物性反应。而人在现实的世间得救还是毁灭,取决于另外的力量。那是什么力量?丹桂顺着现代医学世界提供的藤蔓,看向了一条通向心灵处所的深巷。那里幽黑曲折,分岔重重,父亲的出路,可能在任何一个拐角上等着她。
  丹桂对父亲毫无印象。她和他在尘世里的父女关系,被定格在几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里。在那里,父亲连相貌都是模糊的,唯有他圈牢她的手臂,在颗粒粗大的小纸头里像是救生圈,将她小小的脑袋安稳托牢,让她在想像中得到些许安慰。直到上世纪80年代早期的那个春天,她偷看到了父亲最后的遗墨。那是父亲用斜长字体画写在发黄日记本里一行大过一行的“吃人!吃人!吃人!!!”。这是父亲仿照《狂人日记》的呐喊?或是他受到惊吓后竭声的悲鸣?还是在指说他见证过身边的人吃人?丹桂一头扎进了在深黑巷间与父亲不时猝然相遇的梦境。在梦中,她从来看不到父亲的脸,他总是在她几乎要扯到他的衣角时,突然消失在小巷尽头的一个铁盖下面。每一回,她都在撞不开小巷尽处黑沉的铁盖时惊醒。
  丹桂相信,那铁盖是一个隐喻。十二岁那个早春第一次梦见父亲后,她跟外部世界联系的经纬被那个梦境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成了一个背负着秘密的孩子。当丹桂意识到脑神经学科提供不了撬脱铁盖所需的力量,修读心理学便成了她心中一个朦胧的念想。
  跨出中山医科的校门,丹桂连气都还没喘顺过来,一头就扎到冰天雪地的明尼苏达。由于专业对口的优势,像她那些在美国各大学生物生化相关专业里顺利拿到资助的大学同学那样。丹桂在双子城里靠当研究助理拿到了明大的资助,顺利读下了生物化学硕士学位。同学们多数选择在同一学科领域继续深造,丹桂却生出犹豫。她开始向生物公司寄发求职申请,希望由此进入一个缓冲地带,有更多时间来决定将来的道路。
  总部设在西雅图的康达生物制药公司,很快给丹桂发来了面试邀请。丹桂利用学校的春假飞抵西雅图,走完了一整天的密集面试程序后,直觉告诉她,她该作好在秋天里搬到西雅图并开始新生活的准备了。
  面试结束后的周四傍晚,丹桂住到了她当年在中山医科的学姐晓红家里。一直单身的晓红插过队,披着一肩跟自己年龄不很相称的蓬松长发,正在华州大学心理系拚终身教授资格。多年未见的她们,那天一直聊到深夜。当话题转到晓红如今的学业领域时,丹桂讲起了自己修读心理学的念想,那念想的来历,那来历间的种种困惑。晓红安静地听完,自语般地轻声说,如果你有这样的心志,你该见见戴比。
  晓红应该是凌晨时分给系里刚从杜克大学挖来的新生代女教授戴比·斯特林博士发去电邮的。晓红告诉丹桂,戴比的研究方向是创伤心理学。作为学界新秀,戴比当时从美国国家健康研究院(NIH)申请到一笔相当可观的四年期研究基金。作为对新进教授的扶持,华大同时有相应资金跟进。丹桂到西雅图时,戴比正在积极招兵买马,着手创立一个自己的学术研究团队。
  丹桂不曾听说过“创伤心理学”。她按晓红的指点,在网上点开戴比·斯特林的网页,随着一个个链接走进这个心理学科新兴支流的深处,立刻被吸引住了。有一刻,她蒙住了双眼,感觉那个关于父亲的梦就要回来了。网页上一条条的链接,都在指向那个黑巷路口沉重的铁盖。
  戴比在周五一早,就给晓红写来了简短回信,说丹桂可以在当天下午两点到办公室来谈谈,并让丹桂直接跟她联系。丹桂立即给戴比写了一封电邮,小心地描写出自己不长不短的来路——中国;广西;武宣;万里求学的旅程。她在信中告诉戴比,她在中国“文革”的氛围中出生成长,其间的种种困惑,让她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丹桂将“浓厚”这个词删去又敲出,再删去,最后还是决定必须由它来修饰她的志向。但她没有告诉戴比,她度过童年的武宣县对这“浓厚”的生成贡献过什么。她更没有告诉戴比,父亲是在她三岁那年吞下过量安眠药,沉入穿流县城而过的黔江自杀身亡——其时,距武宣“文革”中发生的震惊中外的吃人事件已有六年光景。
  丹桂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按母亲的说法,作为“文革”后第一批分配来广西的大学生,时任武宣县“革委”文教办年轻干事的父亲,除了童年被仓皇出逃台湾的父母留在福州深巷里,与孤寡的祖母靠糊纸盒度日时经历过的那些无依日月,再不曾有过更大创痛。母亲每每说到这里,总要叹息,然后说,你要做一个开朗的人,不能像你的爸爸那样钻牛角尖,最后连命都搭上了。丹桂越往大长,越难以接受母亲如此潦草的说法。如果不是难愈的重创,一个男人,在他未及三十的黄金年华里,怎么可能抛下三岁幼女和年轻妻子,自没于时光的苦海深处?父亲创口的瘀血汇入黔江,百回千转之后,在她十二岁那年灌入她的心底。她从此也成了一个有着创伤的人。深重的创伤。或许,接近戴比·斯特林,她就有了走出那个黑巷的可能?
  晓红在领丹桂去戴比办公室的路上告诉她说,我比你年长好多,看过那么多的事情,晓得人最要紧的是看顾自己的心志。美国人讲那是“内心呼唤”。当它一旦发声,人最好不要错过它,不然会成为终生遗憾。人生很短暂,我们可以控制的事情,应该尽量不要让它变成遗憾。至少要试一试,对吧?见丹桂不响,晓红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不要紧张。心理学专业的资助可不好拿,再说你还不是这个专业的,就当是去碰碰运气。丹桂点头。晓红又说,戴比的学术能力和公关能力都非常强,有那种天生的明星气质,我真是很难赶上的。她如今刚到华大,一切正在起步,手里有研究经费,又很需要学生。而且她的专业方向真的很有意思,你如果能进去,一定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见丹桂听得表情凝重起来,晓红笑了笑,又说,见面谈话时,自然就好了。她们见过多少世面的呀,很少会误读的。
  丹桂来到办公室门口时,戴比刚从课堂里出来。戴比个子很高,架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一双大眼睛有种特别的清亮,一头深栗色短发,在额前高高地用发胶固定出挑染过的短短一丛,晃着一对雀蓝印第安图纹的长坠耳环,胸前夸张的硕大银件饰物上有着同色调的珠饰,薄薄的嘴唇上涂着带荧光的浅色口红,熨得极为妥贴的纯白棉质长袖衫,一条纯湖蓝的薄棉质长裙,从一双布面麻编底的高跟拖鞋下露出刷成银灰蓝色的脚趾甲。丹桂多年来习惯了素颜素面的理科女教授,一下撞上戴比,忍不住有点分神。丹桂在戴比这儿,看不到半点跟“创伤”有联系的痕迹,令她先前的些许紧张,和对自己选择的不确定所产生的焦虑,一下松懈下来。
  戴比示意她坐下。丹桂是医学本科,脑神经和留美生物化学硕士的学历背景似乎让戴比很感兴趣,她开始问丹桂一些基础神经科的问题。可还未说上几句,电话就响了。戴比拿起电话,在简短急促的两三句对话间,脸上的表情就冻住了。丹桂屏着气迎上戴比冰凉的眼神,恍惚间看它在镜片上映出了一对白亮的“伤”,急忙甩了甩脑袋。戴比放下电话,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急速地说,很抱歉,我必须得走。我在华大医学院看诊的一个病人出了紧急状况,有自杀企图,我必须马上赶过去。丹桂立刻站起身,说,你快去。戴比领着丹桂一路急步出来,连电梯都来不及等,一边急步下楼,一边说,晓红是我很看重的同行,她对你的评价很高,我对你的背景也很感兴趣,可惜就这样给打断了,真是很抱歉。噢,晓红说过你明天就要离开西雅图的。我会尽量争取在你走前能和你再见一下。丹桂说,你快忙去,我的事不急。戴比说,好,你等我跟你联系!没等丹桂回答,她就几乎是小跑着冲往停车场。
  戴比在下午五点刚过,果真给晓红打来电话,请丹桂傍晚六点半到华大教工俱乐部餐厅碰面。晓红傍晚开车沿着湖滨林阴道将丹桂送到那里时,丹桂发现那餐厅是在一座紧靠华盛顿湖的楼里。车子靠着路边刚停稳,她们就注意到大楼开放式的前庭上站了许多人,靠近一层电梯口的地方更围出了一圈人墙。晓红让丹桂快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丹桂一问,说是电梯坏了,正在抢修。丹桂回来告诉晓红,让她放心离开,留她等一会儿就好了。晓红看了看表,说,你别等了,马上就到点了,你快找楼梯走上去吧,迟到了可不好。丹桂应过,道了别刚走出一步,就被晓红摇下窗叫住。她停步,只听晓红说,戴比愿意为你花这么多时间,是很特别的。你好好往上走,等下楼的时候,肯定就是好消息!丹桂一愣。随即有些淘气地朝晓红回了个笑,挥挥手,转身去寻楼梯。
  丹桂微喘着跨进位于六楼的餐厅时,餐厅里的酒吧已是人声鼎沸,电视里正在放橄榄球赛的实况转播,起哄和叹息声相互追逐,在有限空间里轰成噪音。戴比迎上来和她握了手。丹桂拉高了声问,你的病人没事吧?戴比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犹豫地说,目前是稳定下来了,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随即又说,今天下午真是对不起了。希望你喜欢这个餐厅。丹桂有些紧张地摆摆手,感觉不妥,又赶紧点头。戴比会心地笑笑,领着她往里走,一边说,今天是星期五啊,好在订了位。你要知道,我这样中规中矩的时候并不多的。
  她们很快被领到窗边落座。从巨大的落地窗看出去,太阳正在下落,四周的水面一片通红。湖汊远处接往开阔的海湾。丹桂这时注意到戴比上衣的领口绣着一圈本色的蔓陀萝花饰,让她想起荣格对蔓陀萝的情有独钟,正想由此说开,戴比示意她一起先点菜。合上菜谱的时候,戴比忽然说,我看你在电邮里说,你的家乡就在中越边境上?丹桂点头,说,我来自中国的广西,那是中国与越南接壤的一个省份。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地区,那里住着中国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叫壮族。戴比表情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丹桂,说,你确实长得跟我见过的大部份中国人不大一样。那你是壮族人吗?
  丹桂答道:我母亲是壮族人,所以我是二分之一的壮族人吧。戴比表情认真地说,那么壮族人好看的。丹桂笑着道了谢。戴比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说,我见过的中国人,很少有你这样立体感的大眼睛的。丹桂咬着嘴唇,抬抬眉。没响。她知道自己的眼窝像母亲的那样,是有些深的。戴比又问,那你们当年对“越战”担心过吗?这样的话题,由戴比这样的美国人提起,听上很有几分天真,让丹桂忍不住想笑,可出于礼貌,她得接下这个话题。她开始讲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些防空洞,大人们总是说。它们是用来防范美国人从越南飞过来空袭的。说到这儿,丹桂想起初恋男友凯鸽跟她说过。他在防空洞周边度过的快乐童年,心里有些伤感。
  丹桂点的冰茶正送上来。她喝着冰茶,看到静坐在夕阳余晖中的戴比,一身的色彩跟自己手上的冰茶融成一体,温暖安详得令人感动。她完全放松下来,手不停翻动,凯鸽那些防空壕里的蘑菇,青蛙,蛇,都变成了她的。看着戴比黄昏中越瞪越大的眼睛,她的故事愈发离奇。她被自己的故事打动了。戴比表情非常专注,眉毛随着她的语气和语调挑起,平落,或皱结。戴比最后果然拿出主持小组讨论的教授派头,双臂抱在胸前,哼了声说,噢,太好笑了!其实美国哪里有轰炸中国的意图呢!丹桂说,我说的是那时候的中国啊。那边戴比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若有所思地点头,嗯,那就是共产中国了,还有“文化大革命”。我理解你们所有的经历。丹桂一愣,未必——她在心里接上一句,嘴上却说,这是为什么我对你的研究有兴趣。这是真话。只是她没有说,最要紧的是她给堵在梦中父亲出没的黑巷里冲不出去,她其实是想找一个可以突破的缺口。
  戴比点点头,脸色有些庄严,说,我明白了。可你们国家闹“文化革命”的时候,你还很小啊。让我想想,你那时出生了吗?这时,她们点的蛤蜊汤和主菜上来了。丹桂刚想开口接戴比的话,戴比将手里那把正在往面包上抹奶油的刀停下,摇了摇,说,你等等。她的眉头皱起来。不到一秒钟,将餐刀搁下,说,你知道吗?那还是我在耶鲁的时候,有年秋天,九三年那样吧,我跟导师杰里·彼得森博士去上海开过一个国际心理学会的年会。杰里,噢,你知道杰里·彼得森?戴比问。丹桂赶紧点头,她这几年对美国心理学科的版图是下过点功夫跟踪的,杰里·彼得森是美国心理学的前辈大师级人物,沿革的是荣格学派,对东方文化跟西方心理学的交融有独特贡献。
  嗯,杰里。他早年在苏黎世留过学,后来在哈佛完成他的教育。我是跟他到了上海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热恋过一个哈佛女同学康妮。康妮是个中英混血儿,学英美文学史的,她的博士论文你猜写的是谁?戴比盯着丹桂,问。丹桂摇头,等她的下文。戴比将奶油抹到一片面包上,递过来,笑笑,说,亨利·詹姆士!哈哈,那个老头!丹桂不很明白这有什么可笑,便不吱声。戴比说,亨利·詹姆斯的老哥是心理学大师啊,这倒让杰里跟康妮有联系了,对吧?丹桂安静地喝着汤,听戴比接着说,可那个姑娘爱的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唐先生。唐先生是个好人家的孩子,非常聪明。他拿的是旧中国国民政府的钱,公费来美国留学的,是研究中国古代青铜器的专家。完啦,杰里的心碎了。他们念完书,那姑娘,噢,康妮随唐先生回中国,到了上海。唐先生在大学里教书,康妮做些文字翻译方面的事情,结婚生子。我看过他们的结婚照,很美的一对人儿。两人都穿着中国式长裙。丹桂听到这儿,“噗哧”一笑,说,男的那叫袍,长袍。戴比耸耸肩,说,袍!对不起,我总是搞不清。可怜的人儿,他们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接着就是红色中国几十年的隔绝。
  戴比喝了口汤,又说,我们到上海时,杰里托接待我们的中方人士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的下落。你猜怎么了?丹桂心里一个“咯噔”,开口就说,他们自杀了?
  咦,你怎么知道?戴比一愣,盯牢她看。丹桂轻搅着汤,说,猜的。戴比拧紧了眉,点头说,他们说,打听到那个唐先生,在“文革”中已经跳楼自杀了。丹桂听到这儿,身子就有些僵住,几乎就要脱口说,我爸爸也是在“文革”中自杀了,但话一出口,却变成:啊,中国那时自杀的人太多了。戴比听了摇摇头,眼睛微眯起来,表情看上去很痛苦,说,太可怕了。你还小吧,那时。好在你还小,感觉不到那种疼痛。
  丹桂原来捏在桌边的手松开了,在桌下摊开,无法自制地有些抖。戴比注意到她的表情,问:你没事吧?我还要说下去吗?丹桂将喉头憋紧的一口气轻缓地呼出,点点头。戴比接下去说,我们就去看那位太太。康妮?丹桂轻声问。是,康妮。她住在上海市中心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我记得是离美国领事馆很近的地方,街边有很茂密的梧桐树。走在那一带,你会在某些瞬间,根本想像不出自己是在共产中国了。那个太太那时该有七十出头了,打了条纯白的长辫,在脑后整齐地盘起来,高高的个子,身板挺得特别直,真是一个好看的老夫人。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她穿的那种粗布的衣服,样式很简单,几乎都是直线条,跟她那种很欧化的、轮廓分明的长相之间,有种特别的张力。她站在楼梯口等我们——她的儿女之前告诉我们,自从她的丈夫在“文革”中自杀后,康妮二十多年都没有再下过楼!你能相信吗?二十多年啊!二十多年再不曾下过那个楼梯!
  丹桂正在吃沙拉,下意识地一下就咬住了叉子。她感到冰凉的铁叉在舌尖戳出一片刺痛。戴比摇摇头,说,难以置信吧?但那是事实。康妮的肤色很白。我见到她时,她老是老了,仍然很优雅,那双深陷的大眼很亮。康妮跟杰里在楼梯口紧紧地相拥着,两个老人都流了泪。康妮将我们迎进她的小屋里。那是一栋很老的西式洋房,似乎住着好些人家。她住在楼上一个小小的单元里。木头的地板都发黑了,家具不多,清一色的明代家具。康妮告诉杰里,那些都是唐先生的收藏。从美国回来后,唐先生只要有点余钱,就去收明代家具。“文革”给抄走了很多。也许是那些家具的颜色和风格吧,塞在那么陈旧的狭小空间里,让整个房子生出一种令人压抑的陈旧的暗。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直立的老式斯坦威钢琴,我是在那上面看到康妮和唐先生的结婚照的。
  那是深秋了,窗子大开着。窗外是梧桐,叶子开始掉落。寒气很重。我们坐着喝茶说话。康妮话不多,英文带很重的英国腔。说起她丈夫的离世,她转过身看着杰里,说,唐,那么温文的一个人,他自杀了四次才死成的啊!杰里握住了她的手。出来后,杰里告诉我,她的手冰得让他老想打颤。康妮重复了好几遍:四次!前面都给抢救回来了。割腕,上吊,开煤气。他真笨啊,选的每一种死法,都那么痛苦。中国没法弄到枪,不然能像海明威、福克纳那样,他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丹桂想,她的父亲吃安眠药之后沉江了。他一次就成功了,应该没吃很多的苦头吧?这个想法让她得到些安慰。
  戴比又说,你猜唐最后是怎么死的?他跳楼。说“跳楼”时,康妮指了指窗外,她的手在那个瞬间看着像玉一样。她朝窗外点了点。杰里很轻地问,从这儿?当然不是,他计算过的。从关他的楼里。他跟看管他的“红卫兵”说要上卫生间。他说腿实在不行了,蹲不住,那天要去大楼另一边有马桶的老式卫生间,他们就让他去了。他们看着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过长长的走廊去的。他一拐进那卫生间,就爬上窗口,一下就栽下去了。六楼。康妮说,她去看了现场。她平静地说,血倒还好,但那一地的脑浆!原来脑浆是那个样子的,一地的豆腐花一般。我才知道,人和物是可以这样转换的,唐,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中国有句成语怎么说的,肝和脑掉到地上?丹桂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知道那说的是“肝脑涂地”,就说,我知道的。戴比就接下去说,可你猜康妮怎么说,她说,在那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都解脱了——唐若是如此执意,他得到了成全。虽然她知道,作为基督徒,唐不应该选择这样的道路。你能想像吗?康妮说她站在那现场时,一滴泪都没有流。
  康妮没有告诉我们,她从此就再也不肯下楼了。那么多年来,中国的“文革”过去了,她的子女亲友也一直在劝,说世道变了,变得好起来了,你要出去走走,亲眼看一看那个新世道啊。可就是劝不动她,后来只能放弃。她日复一日,每天就独自看书,长时间地冥想——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完全拒绝电视、收音机。日常的饮食家用,就靠子女亲戚和邻人帮忙捎买,后来年纪太大了,就请了保姆照顾生活。杰里问她是不是还弹钢琴。康妮说,那钢琴“文革”后还回来时,就已经坏掉不能弹了。它是唐送给我的结婚礼物,如今就是一件家具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样的事情?
  丹桂感觉眼睛无法聚焦,戴比在很近的地方散成光影。她将手里的刀叉放下,吁出一口长气,看到戴比领口那些繁复美妙的蔓陀萝慢慢复合,围成洁白的花环。你还好吗?戴比轻声问。嗯,丹桂应着,想递个笑,没有成功。她等着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利索地拿起刚才搁下的叉子,掩饰地在沙拉盘里划拉起来。
  戴比喝了一口冰水,又说,我怎么竞说起这些。嗯,我是想说,如果你想了解什么是心理创伤,那就是最典型的心理创伤的表现。杰里告诉我,可惜他没有机会给康妮亲自做治疗了。如果上帝给他机会,他愿意慢慢领着她走下那些台阶。而且我们都相信,这是心理学可以征服的领地。荣格甚至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给我们作出了多次成功的示范。遗憾的是,到了那时,杰里能立刻做的,就是在离开上海前,给康妮买了台小型跑步机送去,他希望它至少能在提高身体素质方面对康妮有所帮助。
  那个黄昏我们从小巷子里走出来,拐到大街上时,正碰上下班高峰时段。人流车流洪水一样地袭卷而来。杰里在街边站住,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久久发呆。我不敢打扰他,过了好一阵,他才转过头来跟我说,你看他们——他指着暮色中行色匆匆的人们,说,你抽象地想,他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从唐惨死的时代里熬过来啊,那里面有多少的苦难,有多少的康妮?各种各样的康妮,会影响到身后几代人的人生。他们需要救治。可惜,我已经太老了,他们需要他们自己的孩子们来做这个事业。
  说到这儿,戴比停下来,温和地说,你多喝些水。丹桂点点头,喝了口水,问,我想知道,创伤心理学具体能为康妮做些什么呢?戴比说,这个问题问得好。
  这个学科如今在心理学领域有渐成显学的趋势,一下要将来龙去脉讲深讲透当然不行,它本身也有很多分支,理论和流派很多。好的,我们从杰里喜爱的荣格说起。
  荣格的一个经典实验,是给石油大亨洛克菲勒那位患有恐旷症的女儿做治疗。那位富可敌国的洛克菲勒家族的大小姐的症状之一就是不能乘火车旅行,其实这跟恐高症是一样的道理。她在请不动荣格到纽约为她专门工作后,去了瑞士求助于荣格。荣格建议她沿着苏黎世湖连续不断地乘火车旅行。她的专列沿着湖岸的每个车站缓慢地开开停停。她的司机就开着劳斯莱斯轿车在每个车站等着,当她无法忍受时,就让她有离开那趟火车的机会。慢慢地,她有了进步,每天都能乘着火车走得更远些,最后成功地乘车到达了弗尔德巴赫。未等丹桂说话,戴比又说,这个案例是对创伤心理治疗理论的一个明晰注释:最要紧的是对创伤不回避。就像面对一个伤口,不要捂,要尽可能地让伤口曝露,身心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步适应,接受。说得具体点,比如康妮,最关键的是要让她讲出来,反复讲——倾听的人,比如心理学家,要能让她开口谈出来,最要紧的当然是得到她的信任。那肯定会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康妮的孩子就告诉我们,康妮站在丈夫自杀现场时的感受,连他们都是第一次听母亲谈起!我想这是因为她很信任杰里。这里有很多深刻的道理,我希望我这简单的回答对你理解这个领域有些帮助。
  丹桂安静地点头,说,谢谢你。这确实对我很有帮助。心下随即又有些伤感,她竟从来不曾有机会跟人透彻地谈过自己死于非命的父亲。凯鸽听不下去,或是没有耐心听下去,他们分道前行。就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愿意倾听她的困惑。从她十二岁那年起,她每一次向母亲问起,母亲都用“向前看”的高调将她拦截,然后潦草地将她抛回那条游窜着父亲幽灵的黑巷。
  这时,丹桂又听到戴比有些断续的声音:我听到康妮去世的消息,那是我到杜克以后的事了。是杰里在电邮里告诉我的。康妮在丈夫自杀身亡后,再一次下那个小楼,竟是在她死后无可选择时,被人抬下去的。我给杰里打电话,想要安慰他。杰里的情绪很平静,他说,这对康妮是一种解脱。她到她的神身边去了。只是,康妮下半生无法消解的伤痛,让作为心理学家的我感到深深地愧疚。挂上电话前,杰里说,丽莎,就是康妮的女儿,给他说了一个细节,康妮遗体移去时,亲友和邻人,都哭着围在楼梯口强调,一定要将覆盖她的毯子掖实盖牢,不能让她与楼下的那个世界直面相向,哪怕她不得不穿过它去向永恒。
  丹桂双手把持到桌沿上,支持着自己挺直腰身,安静地听完戴比的话,脱口说,我多么愿意我那时就能做杰里的学生啊!戴比很轻地点点头,然后取下眼镜,用衣角小心地擦了擦,想了想又说,可惜太晚了。杰里如今已年过九十,住在佛罗里达的老人公寓,已经离不开轮椅了。戴比戴上眼镜,直视着丹桂,轻声说,如今火炬递到了我们手里。丹桂听到戴比用了复数“我们”,心情竟有些轻松起来,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母亲。丹桂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细节:母亲当年去给丈夫收尸了吗?母亲当时看到的是什么?她竟然从来没问过母亲。可就算她问了,母亲大概也不会讲的。她母亲走的是另外的一条路。她们小时在武宣,后来到南宁,都是住在平房或一层里,母亲推门出去,就是人世间了。母亲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在那里面不停地上楼,仕途通达,越升越高,到达了让丹桂难以理解的高度,变成压在暗巷深处黑沉沉的铁盖上的又一块重物。
  你猜我在想什么?戴比忽然问。丹桂回过神来,摇摇头,等戴比的话。在听过我讲这个故事的人们里,你是反应最镇定的,这很特别——丹桂微低下头,很快地又抬起来,盯着戴比的眼睛,很轻,却很平静地说,因为我也曾经穿越康妮涉过的那条河。未等戴比反应,她又接上一句,我到过那里——我的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自杀了。我其实对他没有一点印象,可他却永远不能被我的记忆清零。戴比抱紧双臂,将身体靠到椅背上,好一会儿,气色才慢慢活转过来,说,这真让人难过。也许将来,在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更多的细节。
  戴比那夜将丹桂送到晓红家门外时,天已经黑透。临别时,戴比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丹桂,说,我们保持联系。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当然需要有同情心,有激情,更需要扎实的学术素养,在这之上,其实最重要的是有理性的心智。你到过那儿,但你仍然能从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冷静地聆听整个过程,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成为一个出色的科学家的潜力。你如果真有想要修学创伤心理学的打算,回去认真想想,还要跟学校的国际学生顾问尽早联系。我的一些国际学生常在转换入学所需的签证表格I-20时出麻烦,耽误了入学时间,要当心。丹桂点点头,说,我会做的。
  和戴比道了晚安,丹桂转身走上晓红家门外的台阶,想起晓红傍晚在餐厅楼前放下她时说的竟是“等下楼的时候,肯定就是好消息”,一下站住了,转头望去,只见戴比车子的尾灯在幽黑的林阴道尽头忽闪成两只血红的泪眼,渐渐移远。丹桂安静地坐到台阶上,慢慢地擦净眼角的泪。
  丹桂在那年暑假开始之前,果然拿到了华盛顿大学心理学系的录取通知。I-20表上标示出戴比·斯特林博士将为她提供修读博士学位期间的全额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