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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人行

2011-12-29肖复兴

上海文学 2011年8期

  那是舒可秋回北京第二年的清明节,父亲要她带着自己回老家给母亲上坟。清明节前两天的晚上,姐姐可夏,妹妹可男,难得都来到家里,一起吃的晚饭。可秋烙的韭菜馅的盒子。父亲的胃口很好,一连吃了三大个,还喝了一碗小米粥。可秋收拾碗筷要去厨房洗的时候,父亲拦住了她说,不忙。然后对她讲了回老家给母亲上坟的事。
  这是应该的。不仅母亲的坟,爷爷奶奶的坟都在老家。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回过老家,她也该给老人们上上坟,特别是该给母亲和奶奶上上坟。爷爷死得早,她没有见过,奶奶和母亲却是把她一手带大的。可是,看着坐在轮椅上一百七十多斤的父亲,这么远的路,上下汽车和火车,她一个人怎么弄得动呀。她心里有些犯愁,没敢看父亲,却忍不住瞥了一眼姐姐和妹妹。妹妹和她的目光相对后,甩出黄蜂刺一般恶狠狠地蜇了她一下,姐姐则头也没有抬,说了句,明天我让我们家老黄找辆车,帮你把咱爸送到火车站。老黄是可秋的姐夫。可秋明白了,父亲的决定,是和姐姐妹妹事先已经定好的了。她没再说什么,去洗碗了。
  老家在昌黎,直系的亲人已经没有几个了,父亲的一个远房叔伯兄弟还在。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坟,一直都是他照料着。自从十年前父亲从老家又回到北京之后,一直没有再回去过,想回去看看。父亲的心情,可秋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可秋更明白,父亲执意要自己带他回老家,主要是看自己跪在奶奶和母亲的坟前的样子。否则,那么多年都没有联系,父亲会突然在一年前的那个中午让姐姐打电话给自己,要她回家来。父亲要看她这样子,这样的心思,一定埋在父亲的心里很多年了。是账总要还的。
  可秋跪在母亲和奶奶的坟前,泪如雨下。她跪了很长的时间,心里翻江倒海。母亲和奶奶都是因为自己而死的。她早就应该跪在这里。父亲坐在轮椅上,就在她的身后,一定看到了她的双肩在抽搐。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她能够感到父亲盯在自己背后的目光如鞭子一样在抽打。
  回北京途中快到天津的时候,父亲忽然说要下车,说到劝业场看看,还想去登瀛楼吃那里的鳎目鱼。那语气不容辩驳。可秋真有些为难,来的时候,姐夫帮她把父亲抬上火车,到昌黎时老家的人早在火车站等候,帮她把父亲抬下车,回来时候,人家同样帮她把父亲抬上车。现在,让她一个人可怎么抬得动呢?
  父亲说完,就把头扭向车窗一边,看窗外的风景。火车已经驶进天津郊区。可秋只好站起身来,她知道这一定不是父亲的心血来潮,是此次父亲老家行早就制定好的计划之一。父亲从小在海边长大,是讲究吃的主儿,夏吃鳎目霜吃蟹,他不会不知道现在根本不是吃鳎目鱼的时候。她找到列车员,好说歹说,请人家帮忙,把死沉死沉的父亲抬下火车。
  出了火车站,她想打出租车去劝业场,拦了好几辆,一看见轮椅,都开走了。好不容易停下一辆,司机的态度格外的好,殷勤地帮助她扶父亲上下车,又把轮椅放在后备箱里,敞着后备箱盖,呼扇着大嘴巴似的,把她和父亲送到劝业场。最后结账的时候,多要了她一倍的钱。她知道遇到了黑车,但还是挺高兴的,自己麻烦了人家,多给点儿钱是应该的。她特意请司机两个半小时以后到登瀛楼再接一下,司机意外拉到回头客,还能挣双份的钱,高兴得满口应承。
  父亲根本没有进劝业场,说他饿了,让可秋带他直奔登瀛楼。其实,那时不到十一点,没到饭点儿。可秋觉得父亲变得越来越像小孩了,想起一出是一出。想起父亲带自己到登瀛楼,还是刚上中学那一年暑假,也是回老家后回北京在天津下的车,那时候鳎目鱼正肥。登瀛楼的干烧鳎目鱼,是一条削下肚子下的那一半,只留下露出脊背的一半,烧出来像一整条,却因肉薄了一半,比一整条更入味。那味道确实好,难怪父亲执意要来再尝尝。
  家里姐妹中,父亲从小最喜欢自己,要不也不会那时回老家只带自己,还特意带自己到登瀛楼吃鳎目鱼。可秋是个漂亮的女孩,人见人爱,街坊四邻都夸她像是年画上工笔细勾的美人。从打上学她一直是三好生,小学和中学不是学习委员就是班长。那时候,学校里常常组织学生到机场迎接外宾,光柬埔寨的国王西哈努克就不知迎了多少次。每一次,都要挑选一男一女给外宾献花,女同学一定是非她莫属。这不仅成为她也成为全学校的骄傲,以至于让她住的那一条胡同都异常出名。
  想想却是自己最对不起父亲,这回父亲能想起来登瀛楼,是重温旧梦,也是让自己和父亲重新能够走到原点上吧。可秋这样想,心里舒服多了。好在登瀛楼离劝业场不远,她推着轮椅,不一会就找到了。
  吃完鳎目鱼,离和司机约好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可秋推着父亲在滨江道上转转。不知怎么搞的,刚才吃得不舒服,可秋的肚子忽然不好受,她赶紧停下来,对父亲说,我去上厕所,你就在这里等着我。说完,从自己的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把包塞到父亲手里,又说了句,帮我拿好!就急匆匆地跑进旁边的康乐冷饮店里,找到厕所,痛痛快快拉了一泡稀,肚子痛快了,走出冷饮店,继续在滨江道上闲逛,一直到了时间,又逛回到登瀛楼,司机早早停着车在那里候着呢。
  车过解放桥,很快就把他们爷俩拉到了天津东站。殷勤的司机帮助可秋把父亲抬下车,最后结账,可秋想起上厕所前交给父亲的挎包,所有的钱和证件都在包里呢。包却不见了。她对父亲说,我不是把包给你了吗?父亲望着她摇头。这可真是怪事了,她在出租车里、后备厢里又找了一遍,都没有包的踪影。
  司机站在她的身边,用像是马三立的声音向她要车钱,这位姐姐,您倒是给钱呀!她的心情有些急躁,好像这一切都是司机造成的,没好气地把怨气转撒在司机身上,告诉他没钱,包找不到了。没钱?您这不是拿我打岔嘛!您穿戴得这么油光水滑,您能到登瀛楼吃得起鳎目鱼,您愣说没钱?您打算巧使唤人怎么着?司机一下子没有了刚才的笑脸和殷勤,开始不依不饶了,嘴里雨打芭蕉,连损带骂起来。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可秋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人们的指指点点,声音像蜂巢里的蜂群嗡嗡响着,蜇得她抬不起头来。那一刻,她没有顾得上注意父亲脸上的表情,有了几分得意,又有几分幸灾乐祸,好像局外人一样,在胸前插着手,看热闹。
  好久以后,可秋也没有明白,父亲是怎么把自己的挎包弄丢的。她一直以为父亲是老了,有些糊涂了,把她的包弄丢了,要不就是小偷趁父亲年老眼花,顺手牵羊把包给顺走了。种种的猜测都想到了,只有一条没有想到,那是父亲故意为之,他就是有意要看看可秋的狼狈,看看围观的陌生众人是如何像当年围观自己一样,即使不说一句话,纷纷落在身上的目光如炬,也可以刺死人烧死人,好替自己惩罚惩罚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儿,让她也尝尝这样的滋味。如果此次清明之行,是父亲早就预谋好的对可秋小小惩罚的一个计划,那么,丢包记则是父亲的神来之笔,是这个节目后的一个加演。当她跑进冷饮店后,正好有一辆运送垃圾的三轮平板车从父亲身边过,父亲随手一扔,像打篮球投篮一样,包甩出漂亮的弧线,被扔进了车上的垃圾箱里。然后,父亲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等待着好戏开场。
  
  直到有一天,可秋偶然听见父亲和姐姐可夏的对话,不知怎么说起来这一次清明之行,说起了天津登瀛楼前这场遭遇。她听见父亲解气似的对姐姐恶狠狠地冷笑,听得她有些心寒。她甚至觉得,这真的是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吗?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呀,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但是,她很快原谅了父亲。自己是她的亲生女儿,又是怎么样对待他的呢?他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呀。她不觉得是报应,而觉得一切是应该的。父亲需要她这样的偿还。她到母亲和奶奶的坟前跪下了,她在火车站受到屈辱了。这还远远不够。虽然她预想不到这一切,也不可能未卜先知,但这些年来她却一直都有这样备受惩罚的思想准备,否则,那一年的春天,姐姐可夏突然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也不会立刻就一口答应回来照看老父亲的。
  
  那时候,可秋已经从农场调到了哈尔滨农垦总局的档案馆当副处长,正在负责筹建北大荒博物馆。早春的哈尔滨,埋汰雪没有化干净,街道上脏兮兮的,到处泥泞一片。那天中午,可秋到总局开完会刚回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拿起话筒,那边却没有声音。可秋“喂、喂”了半天,才传来了问话,你是小秋吗?她听了一愣,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一般人都管她叫舒处长,也有叫她舒可秋,可秋,或小舒的,就是没有叫她小秋的。以前,只有家里人,还有就是自己的丈夫这么叫过。这样的称呼,像断了风筝一样飘忽忽地飞远又飞了回来,让她忽然涌出来一种离家很近的亲近感。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遥远得如同一张模糊的老照片。
  可秋不敢确定对方是谁,尽管她隐隐觉得应该是家里的人,但她不敢相信,因为家里人已经和她断绝关系二十多年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话筒,像小心翼翼捧着一只怕飞走的鸽子,问道,您是哪一位?
  我是你大姐呀。
  大姐?可秋有点儿不敢相信。
  怎么,你听不出来吗?
  大姐!她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可夏告诉她,父亲在天坛公园里晨练时候摔了一跤,脑溢血,亏了天坛医院就在旁边,送去及时,抢救了过来,但还是瘫痪了。咱爸让我告诉你,让你回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最后,可夏又补充了句,咱爸说他今天穿得上鞋,明天就不知道能不能穿上了。
  可秋放下电话,就去领导那里请假,立刻回到北京。二十多年了,她似乎就像一匹睡不安稳的战马,一直在等候这一声招唤似的,立刻惊醒了起来,扬鬃摇尾,四蹄振奋。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内心有多兴奋,又有多百感交集。父亲终于发话了,当年,就是父亲发话,和她断绝的父女关系!
  她踏进离别了二十多年的四合院的时候,很多事情不请自来,潮水一般滚了过来,把她淹没。这个她不到十七岁离开,一直到她三十九岁的时候才重新回来的四合院,让沉眠已久的记忆立刻复活。她才再一次明白,记忆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刀子刻在石头上的字一样,是岁月抹不掉的。你刻上了,就永远地刻上了,即便你那时还小,也并不因为你年龄小就等同于是在作业本上写错的字,可以用橡皮擦掉的。
  这是老北京典型的小四合院,骑墙瓦盖成的道士帽的小门不显山显水,拐过正对门的照山影壁,一扇月亮门却一下子别有洞天,里面便是小院,带廊檐的正房三大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原来正房是父亲母亲和奶奶住,西厢房一间作为厨房,另两间空着放杂物,成了储物的仓房,东厢房三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如今,月亮门早在她还在家的时候就被“红卫兵”说是“封资修”给拆掉了。原来小院里正中央有一棵百年老枣树;东厢房前有一棵葡萄架,夏天一片花阴凉;西厢房前有两株丁香,一株白的、一株紫的,春天开起花来满院飘香。那时候,姐妹仨常常拿床单挂在两棵丁香中间当幕布,她们躲在床单后面等待着演出。现在,都没有了,那些地方都盖起了小房,成为了厨房,甚至住房,拥挤得一下子没有了下脚的地方。小孩子在到处疯跑,她才意识到,而今已经不是她舒家一家的老宅,住进了很多户,人满为患,变成了大杂院。她一下子不知道该进哪个房门,才是自己的家。
  这时候,大姐可夏在窗子里看见了犹豫的可秋,便从正房里走出来,招呼着她,小秋吧,快来。走了进去才知道,正房三间还是自己家的。只是那么强壮的父亲萎缩在了轮椅上,阳光透过窗子,打在父亲的脸上,额头上那一道蚯蚓似的伤疤,刺目更刺心。尽管可夏告诉了她父亲瘫痪了,坐在轮椅上是想像中的事情,但看到这一幕,还是让她有些触目惊心,鼻子一酸,差点儿没落下泪来。
  她望了望父亲,看见父亲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有些迟疑,不知该怎么做才好。她很想扑过去,跪在轮椅前,但她的腿像钉在地上,怎么也走不动。她嗫嚅着,嘴里叫了声“爸爸”,却连自己也不相信那是真实的声音,缥缈而遥远,气若游丝,不像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而像是从天外飘忽忽地飘过来的。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叫爸爸了。
  父亲的眼睛就那么一直盯着她,没有应声,也没有任何别的表情或表示。她不敢再看父亲,犯了错的狗一样垂下了脑袋。
  可夏接过她手里的提包,说了句,快过来坐吧,都到家了,还当客呢!才算是缓和了一下尴尬的气氛。
  晚上,妹妹可男回来了,可秋认不出来她了。离开北京的时候,她还不到八岁,如今出落成一个丰满的大姑娘了。她的体量不像自己和姐姐可夏那么娇小,像父亲,个头高挑,大长腿,高耸着一对乳房,有种傲视的感觉。如果走在街上,真是不敢认了。从她的身上,才让可秋明显感到了这二十来年的痕迹,日子变得看得见摸得着一样——过去了那么长久。
  可秋看到可男和自己对视了一会儿,像是彼此在辨认着岁月中记忆里一些印象。可秋对可男叫了声,是可男吧?可男没有应声。可夏指着可秋又说了句,这是你二姐……谁想她打断了可夏,我可没这个什么二姐!然后,嘴里连珠炮一样迸出了一连串不中听的话,骂得都很到家,很解气,将陈年往事都嚼碎成渣滓,吐在了可秋的脸上,恶声恨语中甩出的都是锋利的刀片,片片都扎在了可秋的心上。
  可夏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可秋,父亲不动声色,可秋知道,这是必然要来的一场暴风雨,可男不过是替父亲和姐姐倾泻出了他们要说的一切罢了,即使都是屎盆子扣在她的脑袋上,她也得伸出脖子接着,然后把屎汤子舔进嘴里,咽进肚子里。她静静地听着,听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妹妹的歇斯底里。二十多年的日子,浓缩在可男的发泄中了,她听得真真切切,自从父亲带着妹妹被遣送回老家,一直到“四人帮”倒台,是姐姐可夏一人跑前跑后,先跑父亲的单位,帮助爸爸落实了政策,迁回了户口,后跑房管局,跑街道办事处,跑区里市里,跑了整整四年,才算把当成了街道工厂的缝纫车间的正房三间要了回来。东西厢房因为住着太多的人家,一时难办,就先把父亲和妹妹从老家接了回来。那时候,妹妹可男十九岁,离开北京已经十一年了。
  痛痛快快地喊完这番话的时候,可男的眼睛里剜着亮晶晶的刀片,恨不得把可秋的肉剜下来。
  这时候,你在哪儿呢?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都是你干的好事,才让爸爸人不人鬼不鬼地闹成了这样,让我在农村里连初中都没有上完就下地割麦子去了,晒得累得我例假一连两个月都来不了?!
  听完妹妹咬牙切齿还在不依不饶的数落,可秋下决心回来,把自己的欠账还给父亲,还给姐姐和妹妹。妹妹说得对,又不对,并不是自己真的就那么铁石心肠,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们。怎么说,走到哪儿,走多远,人的心总得要落叶归根,就是一条断了脊梁的落水狗,也得找自己的老窝,这是自己的家。自己和这个家打断了骨头连着筋,除了这个家里的人,自己和别的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她没有脸,父亲和她断绝关系之后,她的脸就像脚后跟一样的厚,也不敢再想回家的事。她知道,是自己把父亲扫地出门,一报还一报,父亲又把自己扫地出门。她只有把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反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眼泪,都砸烂了,磨碎了,一点一滴吞噬进自己的心里,然后让它们半夜里还魂一样再爬出来,变成蛇,吐着信子,咬噬自己的心。
  可秋回到哈尔滨,找到领导,要求调回北京。领导说,知青大返城早过去了,北京知青办都早撤销了,你怎么回去?再说这里的北大荒博物馆正在根节儿上,正需要你呀。她无法向领导解释,虽然事情仅仅过去了二十多年,却像天宝往事一样遥远,遥远得只可以演绎而无法解释了。
  好在她离婚多年,又没有孩子,说走拔腿就能走,没有什么拖累。最后,她办理了停薪留职,回到了北京。所有的手续,连同把在哈尔滨租的房子退掉,前后没用半个月,她重新出现在四合院里,出现在父亲的面前。父亲望着她,似乎又看到当年她那样子,她决绝的劲头一点儿没有变,说出的话就是钉天的星。她看得出来,这一点儿劲头,并没有带给父亲什么惊喜,而是让父亲心里一惊,蝙蝠一样在心头掠过一丝丝似曾相识的阴影。没有办法,就是孙悟空怎么变到最后也得露出猴毛来,况且自己又成不了精,就是这种性格。狗改不了吃屎,她只有骂自己一句,替父亲解气。
  
  晚上,可秋睡在西头的那间屋。父亲睡在东头,中间的屋子成了客厅兼餐厅。幸亏妹妹可男住在职工宿舍里,要不没了她的住处呢。可秋不知道,妹妹从家里搬出住进了职工宿舍,不是小孩拉巴巴挪挪窝,也不是好心给她一个睡觉的地方,而是从此把照管父亲的任务全部交给了自己。她从八岁开始跟随父亲一起被赶回老家,受够了屈辱,用村里老乡的话说,现在是二小扛房梁,到头了。下面的活儿,得是你舒可秋的了,你也应该为父亲尽尽力了。
  可秋更不会知道,在老家乡下同可男相依为命的那十一年,父亲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手拉扯着可男,眼瞅着可男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水蜜桃一样汁水饱满,那样的惹人喜欢,成为了父亲的心肝宝贝,成为了患难中父亲的唯一安慰。天天一起生活,秤杆离不开秤砣一样,父亲就是可男肚子里的一条蛔虫,了解可男心里想的一切。更何况,可秋回来这一年,可男已经三十挂零了,还没有结婚,这笔账,当然也得算在可秋的身上。回北京这十多年,可夏操持着自己的一大家子,为了要回房子已经够殚心竭虑了,日常的生活全靠可男,把可男拖累了,以致耽误了她的婚事。父亲当然得让可男金蝉脱壳,不能因为自己瘫痪在轮椅上再拖累了她,耽误了她。如果知道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可秋才会明白,为什么突然父亲想起了召唤她,那不是向她伸出的橄榄枝,而是一根狼牙棒,有她的苦吃。如果说以前,可秋曾经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独享过登瀛楼鳎目鱼的味道,现在,在父亲的心里,可男可是第一位,谁也不可取代,就是母亲真的活了,也无可奈何。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其实就是一种物质,天天在一起耳鬓厮磨,就有了感情。天天不在一起,又离得那么遥远,即使有感情也会渐渐变淡,更何况父亲和自己又有着那样巨大的隔膜,甚至怨恨。
  可秋明白这一点,毕竟离开家太久了,她虽然回来了,回到还是过去的家,可现在的家早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尽管还是在老地方,还是原来的四合院,却不过只是一具躯壳,里面的瓤没有了,形不在,神也不在了。家里原先整套的红木家具一件都没有了,唯一还能让可秋引起一点儿过去回忆的,就是父亲的床头上摆着的一个花梨木雕花的老式镜框,镜框里面是母亲年轻时候在鲜鱼口联友照相馆照的一张照片。据说,当初父亲就是看到介绍人拿着这张照片,一准儿认定了母亲。在抄家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唯独这个镜框奇迹般幸存下来,跟随父亲回到老家,又回到北京。
  一觉醒来,窗户上月影婆娑,晃动得像童年和少年时候的老枣树和丁香的枝影。可秋睁眼抬头一看,不是,是月光照射中风和云彩的影子,再垂头一看,吓了一跳,是个人影。以为遇见了鬼,赶紧拧开台灯,定睛一看,原来是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他摇着轮椅,悄悄来到自己的床边,大概坐了好大一会儿了,正望着自己,浑浊的目光里,不知含有什么意思,额头上那一道伤疤,在白炽灯光的辉映下,显得格外惨白刺目。可秋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然后叫了声“爸爸”。父亲抬起手,关掉了台灯,什么话没说,摇着轮椅走了。昏暗的夜色中,父亲的背影混沌得如同一摊洇出砚台的墨汁。
  从那一刻起,可秋更坚定了自己的心,不管父亲怎么想,也不管妹妹和姐姐怎么样对待自己,既然父亲把自己叫了回来,就一定伺候好父亲,算作对自己罪过的弥补吧。她知道,如果是罪过,其实是弥补不了的,就像地上挖了一个坑,用土填补上去,但那个坑还是在的。就像奶奶在世时候说过的话,锔上的碗,怎么也是破碗。但是,她还是要锔上,破碗,也比没碗强。更何况,这个碗当年是自己亲手摔破的。
  
  过去,在这一代的孩子眼里,大人们都显得老气横秋,都低眉顺气,垂着头走路。可秋读中学的时候,父亲刚满四十岁,在可秋的眼里却像个小老头了。哪像现在六十多了还是一身花枝招展在街头扭秧歌呢。
  可秋一直都不了解父亲,只知道父亲解放前开煤厂,有同学开玩笑说她爸爸是摇煤球的,怎么把她摇成了一个白白的大馅元宵?至于开煤厂的和摇煤球的到底有什么区别,父亲做的是这两种中的哪一种,可秋都稀里糊涂的,也没有问过。一直到申请入团的时候,要填表格,才问清楚,父亲是资本家,自己的出身要填“资本家”。当她弄清楚这一点,吓了一大跳。资本家?她对资本家的印象都是从电影里来的,都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敲诈剥削别人的人呀。低眉顺气的父亲也是这样一个万恶不赦的人吗?从那儿以后,她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正眼看父亲。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即使有资本家出身这样一顶帽子压着,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可秋一直都还是红人。那时可秋没有明白,其实,有了这顶帽子压着,她就是一个有痄儿的苹果了。别小看了这点儿痄儿,它可以是炸药的引信,只要一点火星点着,就可以炸响,把她和父亲一起炸飞。事实上,就是这点儿痄儿,差点儿要了可秋的命,要了她用几乎一生的代价来偿还的宿命。
  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红八月的那一天,可秋看到了这点儿痄儿的威力,远胜过一包烈性炸药。
  那天下午,凤英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找到她。她和凤英是同班同学,又是一条胡同里的老街坊。当年,凤英的父亲在自己父亲的煤厂里当过工人,见到父亲称父亲“舒先生”,称母亲“舒太太”,一直都很客气礼貌。读小学的时候,班里成立学校小组,凤英和她一组,常到她家里做作业。上了中学,多了一门几何课,凤英的学习跟不上,那时讲究“一对红”,一个学习好的帮助一个学习差的,老师便让自己给凤英补课。应该说,两人的关系一直很要好。“文化大革命”来了,出身的那点儿“痄儿”的作用凸显了。凤英成了班里“红卫兵”的头儿,自己却一直是“红外围”,像是被时代遗弃的弃儿。她参加不了“红卫兵”和“红卫兵”在红八月的荡涤一切污泥浊水的演出,包括浩浩荡荡的“大串联”。她像蜷缩在壳中的蜗牛,无法像人家“红卫兵”一样骏马驰骋。她的内心充满激情澎湃的渴望,也塞满铁蒺藜般的痛苦。
  这时候,凤英出现在她的眼前,一身绿军装,系着武装带,突然威武雄壮地对她说,今天我们到你家抄家!就是凤英这样一句话,她竟然像得到了一个喜帖子,非常激动,想到的是革命对自己的信任,是给了她在革命的大时代施展身手的机会。她立刻脱口而出,我坚决同意!
  凤英说,你不是想入团吗?这是对你的考验。
  她激动地回答,我一定接受组织的考验。
  凤英戴着“红卫兵”袖章的手臂一挥,马上去!
  她们说着那个时代的豪言壮语,像是真要投入一场什么伟大的革命一样。她随同凤英带领的一群“红卫兵”一起浩浩荡荡去了自己家的那个四合院。一股革命之情油然而生,但是一下子真的面对的是父母和奶奶,进门之前的勇气立刻消减,她一下子手足无措,方才觉得革命不是那么容易的。
  现在想来,真是无法想像,父亲母亲奶奶和妹妹(那天姐姐可夏不在),看见“红卫兵”进了院子,吓得已经规规矩矩自动地排成了一排。凤英将腰间的武装带解下来递给她,这意思是不言而喻的。这样的武装带当时流行的称呼叫板儿带,板儿带不是任何人都有的,也不是市场上能够买到的,它就像那个时代的“特供”,或者是那个时代耀眼的“族徽”,一个时代流行的“名牌”,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拥有板儿带的人都是革命小将,有资格挥舞板儿带打人,就是“革命行动”。
  接过武装带,她的手微微颤抖,一个劲儿地默默背诵毛主席的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心里却不住地犯嘀咕,这一武装带下去,先打谁呢?她想奶奶这么大岁数了,母亲有病,都不能打。而且,怎么打呢?打轻了会说自己立场不坚定,打重了怎么下得去手,还不能犹豫的时间过长,让凤英看出来自已是在犹豫……
  
  她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场面,一瞬间要她的脑子里风车般旋转,迅速地考虑到这么多,而且要她果断地选择好下手的对象。那一刻,满院子里肃静,只听见她自己给自己壮胆似的叫了一声,你要老实交代!一咬牙,一闭眼,狠心甩了一下武装带朝父亲打去。板儿带划了一道弧,带着风,闪着光亮的金属皮带环打在父亲的头上,能够听到“当”的一声响,全院子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父亲的头上,就看见血像一条暗红色的蚯蚓一样,悄悄从父亲的额头上爬了出来。开始,很慢,但很快就洇红了一片,血柱大了起来,顺着父亲的额头流下来,流过眼睛,一直淌到下巴上。父亲显然没有料到,呆呆望着她,一片茫然。妹妹可男要冲上来,和她,还有“红卫兵”拚命,被母亲死死地拉住。奶奶在这一刻,头一晕,一个踉跄,“扑咚”一声,跌倒在地上。
  打完父亲以后,可秋的脑子里和眼前都是一片空白,什么也看不见了,疯了似的跑出院子,跑出胡同,一口气跑到大街上。这时候,她发现,板儿带还攥在手里,她慌乱地把板儿带丢在地上,继续往前跑,她才感到手开始不住哆嗦起来,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的就是父亲一脸血的样子。
  当天晚上,可秋没有回家,而是跟着凤英在北京站上了火车串联去了。凤英前几次外出串连都没有带可秋,这一次考验顺利过关了,这是把自己当成了和她一样同一战壕里的战友了。那时,可秋对凤英心存感激,白天里发生的一切渐渐被夜色吞噬。她不知道正是凤英带领着她与这个家一步步远离,并且在一步步害着这个家,也害着她。
  她们串联的第一站是韶山,然后到了株洲和衡阳,一直南下广州。等她跟着凤英辗转回到北京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就在她离开北京的那天夜里,因为奶奶被吓死,母亲投护城河自尽了,离前不久唱京戏的武生叶盛章横尸的地方不远。
  
  尽管可秋以为自己考虑得够周全了,但对回来伺候父亲的准备还是不足。她以为只要尽心尽力,就没有问题。这一点,她确实做到了,做得父亲无话可说,就是那么刺头儿的妹妹也无话可说。父亲爱吃鳎目鱼,以前都是母亲做,可秋从来没有做过,第一次做这鱼的时候,不懂得要撕去鱼外面的那一层皮,做好,鱼是腥苦的,嚼不动,父亲一把把鱼带盘子一起拽在地上。还是那头一年的夏天,煮绿豆汤,绿豆在锅里翻着花儿滚开,父亲摇着轮椅过来,朝锅里瞥了一眼,说道,绿豆汤有这么熬的吗?绿豆都煮开了花儿啦,这绿豆汤还能熬绿吗?那一锅绿豆汤虽然没有被父亲掀翻,却是一口也没喝。可秋知道父亲在刁难自己,她不说什么,重新买回一条鳎目鱼,撕下外面那一层皮,再做一回;重新熬一锅绿豆汤,这回她不错眼珠儿盯着锅,不让绿豆再煮开了花儿,同时她还特意从稻香村买来了糖桂花,最后放进汤里。所有她未曾做过的家务活,都从头学起,做得山是山水是水,花是花朵是朵的,让挑剔的父亲终于闭住了嘴,想难为都难为不了她。她心里想的是,自己干嘛回来了,不就是为了父亲吗?再大的难处也必须克服。再说了,在北大荒扛二百来斤的麻袋上三级跳板那样的难活苦活累活都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吗?
  可秋过于自信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要对付的不仅来自父亲的种种刁难,还来自自己的身体。她对自己身体估计过于充分了,一直以为在北大荒锻炼得不错,但是她忽略了自己早已经过了扛二百来斤的麻袋上三级跳板的年龄了。尽管父亲常常半夜里醒来,一醒就不再入睡,需要可秋伺候,又是要喝水,要喝奶,要吃桃酥和萨其马,要找牙签剔牙,要上厕所,要看报纸……一堆没完没了的事情,想起一出是一出。可秋都不怕,她熬惯了夜,就陪着父亲一宿一宿的折腾。好在不到一年之后,她就从哈尔滨调回北京,她在离家很近的街道办事处顺利找到一份工作。人家在档案里看到她的经历,很愿意接收她负责办事处的档案室工作。她也不在乎自己从处级变成了科级,看中了工作轻松,离家又近,可以方便照顾父亲,很高兴报了到。虽然这几年渐瘦,瘦得身子单薄得像片秋后的树叶,一对乳房萎缩得如同风干的橘子,但身子骨筋道像是柴火,干透了,一点水分没有,更容易一点就着,燃烧起旺旺的火焰。
  没有想到,事情发生在她的身体上。是她在办事处工作了三年之后的冬天,北京城难得一场大雪之后,父亲想到天坛去看看祈年殿的雪。可秋请了半天的假,刚把轮椅搬出四合院的大门外,回过头来要搀父亲过门槛,脚下一滑,跌倒在门槛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直咧嘴。父亲扶着门框看着她,以为她在装相,嗔怪她说,你的身子骨比我的还脆,玻璃做的呀?幸亏一个街坊看见了,帮助她勉强地站了起来,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父亲看她站起来了,对她一个劲儿地说,快走啊!街坊不高兴了,问他,去哪儿呀?父亲说,去天坛。街坊更不高兴了,还去天坛呢,您不看看您闺女都摔成什么样了,备不住都摔骨折了!
  真的让街坊说中了,可秋迎面骨骨折。大夫看完片子后对她说,你的年龄不算大,可骨质疏松很严重,而且,你这迎面骨上有骨裂的旧伤,以前是不是摔伤过呀?可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到北大荒的第二年,和凤英一起骑马穿过荒草甸子找凤英男朋友去的那个夏天,过一个小土坡的时候,马被一个蚂蚁楼子绊了一下,扬了一下前蹄,自己的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甩出去老远,腿是钻心的疼,疼得一连好几天走道都拉了胯,歇了几天,慢慢没事了,也就过去了。年轻时候就是皮实。
  千万不能再摔跤了!大夫嘱咐她,帮她打上石膏,最后给了可秋一副拐。这副伤病的样子怎么再伺候父亲?可秋是自己一个人咬着牙去的医院,又是一个人回到的家。一连几天,勉强给父亲做饭,随便吃几口,有时候叫外卖。父亲凑合着吃,什么话也没说。妹妹和姐姐一直没有来,父亲也没说过一句要不让可夏或者可男替换替换你?就这样看她硬挺着,好像局外人,好像摔的骨折的不是他的闺女,是一个木头人。莫非自己真的是铁打的?可秋的心里多少有些委屈,但只是瞬间,很快就过去了,她得自己说服自己。不能怪父亲,只能怪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谁让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没有好好伺候父亲相反却让父亲受罪了呢,这一切还不是对自己的报应吗?老天长着眼睛呢。
  可秋再次到医院复查之后,很想给大姐打个电话。大夫说她的伤怎么也要到开春后才能真正好起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嘛。这么下去总对付着,没法好好照顾父亲,万一父亲再有个什么闪失,更对不起父亲了。她想找大姐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好。她是想大姐能不能来帮她搭把手,好在大姐正下岗在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和豪猪一样浑身是刺的妹妹相比,大姐更好说话一些。
  犹豫了很久,她想还是亲自登门找姐姐一趟吧,当面说更好些,看看自己现在这狼狈样子,兴许不用说什么大姐就明白了。可夏离家不算远,隔着几条街,走路的话,二十分钟。这点儿路,可秋拄着拐可不好走,一场大雪过后,地上的残雪没有化净,还是有些滑。刚走了一小截,可秋就不敢再走了,赶紧打辆出租,如果再摔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是可秋第一次到可夏家。她没有想到,可夏家住得竟然这样逼仄。在一个大杂院的后院,两间小东屋,外面用砖头和油毡搭了一间小屋,儿子住,可夏和丈夫、女儿各住一间。可夏没在家,两个孩子在,老大是儿子,老二是女儿,都在上中学,正趴在床上写作业。她的丈夫老黄也在。两口子都下岗了,老黄是个老实人,他是个车工,长得一般,但手巧,什么活儿都会,有时帮别人打点儿零工,挣点儿零花钱。老黄看见可秋拄着拐,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啦?可秋没有答话,问,我姐哪儿去了?老黄叹口气说,咳,你是不知道,你姐现在信佛,是什么居士,总到庙里烧香,有时候还到外地的庙里去进香,一去好几天也回不来。然后,又叹口气,也不能怪她,你没看见,家里成了这样子!两个孩子听着父亲说话,眼睛狠狠地盯着可秋。
  
  这话和这目光都让可秋心里一沉。并不是自己“狗揽八泡屎”,眼前的这一切,确实和自己有着择不净的关系。如果不是自己给父亲的那一板儿带,奶奶能被吓死吗?母亲能投河自尽吗?父亲和妹妹能被扫地出门遣送回老家吗?姐姐就是为了不离开北京,希望在北京留下老舒家的根儿,才匆匆忙忙找到根正苗红的工人,好歹把自己嫁了出去,用婚姻换了一个北京的户口。那时候,自己在哪儿?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到派出所大印一盖,把自己的那页户口迁了出去,跟着凤英跑到北大荒,证明自己的革命,把一家子都抛到脑后面。姐姐虽然对自己从来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但她看得出来,姐姐是把话藏在心里头,不像妹妹把一肚子的心思都抖搂在嘴上。可秋不是傻子,父亲和她们俩是一头的,合起伙来对付自己。她看得出来,对自己,姐姐是唱红脸,妹妹是唱白脸,但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谁让自己是罪魁祸首呢?能有人陪你唱戏就不错了,还能挑什么白脸红脸吗?就是都给你唱铜锤黑头,你不是也得听着?
  可秋什么话也没有说,离开了姐姐家。老黄把她送出门,还不住地问她,有什么事情吗?你告诉我,等你姐姐回来我告诉她。可秋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进肚里。晚上,可夏回家后,老黄告诉她可秋今天来了,看样子是有事。她从来没来过咱家,没事她是不来的,肯定有事,会不会你爸爸那边有什么事,我问她她也不说。要不你去找她问问。可夏打着哈欠说了句,要有事她还会找我的。你就别瞎操我们家的心了,操操你自己的那俩孩子就行了!说完躺下呼呼就睡着了。
  可秋没有再来找可夏,可夏也没有来找可秋,可男一连多天也没露面。日子就这么对付着,好在父亲一直没闹事,日子倒还过得平稳。一直到有一天自己正上厕所,父亲探着身子够窗台上的药瓶子,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昏过去,人事不省,把可秋吓个不轻,赶紧打了120,叫来了急救车。送进医院抢救过来,大夫说是中风,比上次严重了,要在医院里再观察一段,稳定之后再出院。
  这一下子,可夏可男都来了,来了之后,可男一把揪住了可秋的脖领子,怒喝道,你怎么把咱爸弄成这样子了?!要你回来是伺候咱爸的,还是来要咱爸的老命的?!本来可男个头儿就高,身板又壮,揪住可秋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可秋有伤在身,更显得不堪一击。满病房的人都愣住了,有人叫来了护士。可夏赶紧跑过来,好说歹说拉开了可男,可男指着可秋的鼻子连卷带骂风卷残云地数落起来,说可秋没有尽到责任,才让父亲再次中风,受二茬子罪。数落得可夏都听不过去了,说了可男一句,你二姐自己也伤着呢,照顾不到咱爸,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伤着呢,她伤顾不过来,干嘛不招呼咱俩一声,自己一个人充大尾巴鹰干什么,显摆自己孝顺?她不会打电话怎么着?可男一嘴甩了过去,把可夏和可秋都噎得够呛。
  既然这么说,也好,咱爸现在不住着院嘛,也别光让你二姐一人忙乎了,咱姐仨轮流照顾咱爸吧!病房里那么多人看着,听着,可夏有些挂不住脸,这么说了句。
  没关系,我一个人照顾咱爸行,反正我也是病休,你们忙你们的吧。可秋忙说,倒也不是客气话。
  可别!好人让你一个人做了?让人家看着我和大姐没孝心怎么着?别把粉都赶紧往自己脸上搽,以前干嘛去了,粉都搽在屁股蛋子上了?就按大姐说的,一人一天,来医院照顾咱爸!可男撇着嘴,含枪带棒的,一通横呼搂。
  父亲什么话不说,看戏一样看姐仨尽情地表演孝心。因为是在医院,可夏和可男表现得比可秋还要精彩。可秋拄着拐,本来就不方便,当然就更赶不上可夏和可男从外面买来父亲最爱吃的东西,她们俩商量好了,一个从晋阳饭庄买来过油肉,一个从曲园买来东安子鸡,一个从柳泉居买来热豆包,一个从六必居买来八宝酱瓜……比赛似的,天天不带重样的。吃得父亲满脸绽开了菊花纹,满病房的人都夸奖可夏可男姐俩,一下子把可秋比在下风头。
  清早,大夫查房,看见床头柜上这么多吃的东西,对正守护的可秋说,病人中风,血管本来就有堵塞,怎么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又指着八宝酱瓜说,多盐的东西要少吃,尽量不吃。懂不懂?大夫走后,可秋把这些东西都收了起来,回家做了几样青菜,包了点儿菜馄饨,端了来,进了病房,看见了可男来接班。可男直眉竖眼地问她,给咱爸买的那些好吃的呢?然后不容可秋解释,一把打翻了可秋带来的饭盒,汤汤水水溅了可秋一身一脚,接着数落,你就让咱爸吃你弄的这点儿玩艺儿,有营养吗?然后,指着可秋又问父亲,那些我和大姐买的吃的,是不是她拿回家自己吃了?父亲闭着眼睛不说话,听任可男这么嚷嚷。嚷嚷得病房里的一个老太太听不去了,凑上前来对可男说,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刚才大夫查房,不让你家老爷子吃那些油腻的东西。你家这位姐姐才把东西拿开,她也是好心……可男打断老太太,好心?我告诉您,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您是太好心了!您太不了解我们家的事情了!老太太不高兴了,反唇相讥,怎么?你姐姐还能害你家老爷子不成?可男嘴不留情,让您说对了,您以为她没害过我们家老爷子吗?
  可秋噙着眼泪,拄着拐,赶紧走出了病房。她对可男没有什么,可男就是这样一个炮筒脾气的人,对自己的恨,可以理解,但她多少有些怨父亲,为什么一句话不说?难道我好心好意所做的一切,到了父亲那里,都像雨珠落在水泥地板上,渗不进一点一滴吗?她才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孤独无助。不过,可秋很快安慰自己,为什么非要父亲开口替自己讲话呢?自己做的还不够,如果足够了,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就再努力吧,别要求石头,先要求自己的温度吧。
  父亲出院的那天,可夏对可秋和可男说,这次父亲出院是出院了,可病比以前严重了,可秋伤还没好,要不咱们还是接着这样轮流吧,一人一天照顾咱爸。
  可男立刻不同意,这不比在医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得做好长期准备,我看还是请个保姆吧!白天让保姆伺候,夜里就还让可秋,这样放心。自从可秋回来之后,可男都是对她直呼其名,从来没叫过一声二姐。
  可夏问可秋,这也是个法子,你看行吗?只是夜里还要忙你一人了。
  可秋说,没问题!夜里咱爸跟我也习惯了,跟保姆恐怕还不习惯呢。
  事情就这么定了,保姆的钱,可秋和可男各拿一半,可夏家里困难,就免了。可男说,让大姐到庙里多替咱爸烧烧香就是了!香火也要钱的。
  
  保姆越来越难请了。倒不是保姆市场人员紧缺,要求和要价水涨船高,而是父亲对于保姆排斥的态度,让舒家三姐妹都没有料到。半年不到的时间里,连续换了五个保姆,头一个是个五十来岁的农村妇女,根本弄不动父亲。这次出院后,父亲大大不如以前了,以前有人帮助还可以从轮椅上自己走下来,搀扶着他,他自己也可以上厕所,生活处于半自理状态。现在,完全需要别人帮忙了。他上厕所的时候,这第一个保姆就抱不动他。没干几天,人家连工钱都没有要就走了。第二个保姆换了个男的,四十来岁,不很壮实,但对付老爷子还是没问题,做事尽心尽责,不挑吃不挑睡的。谁想到,父亲嫌他太能吃,二两一个的大馒头,他一顿能吃五个。可秋劝父亲,人家整天又背你又驮你的,干那么多活儿,能像您吃得这么秀气吗?其实,可秋并不理解父亲,嫌人家能吃,不过是父亲的托辞而已。就这样父亲一连以各种原因换到了第六个保姆的时候,可秋才忽然恍然大悟。
  第六个保姆来家里之前,可男和可夏来家里一趟,姐仨一起问父亲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保姆,父亲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我不要保姆!不要保姆!把可男惹火了,对他说,您不要保姆,就给你送养老院去!父亲很少和可男顶嘴,那天却顶嘴道,那你还不如把我送到火葬场去!说归说,闹归闹,可秋看出来了,父亲不怕自己,还是有些怕可男,对于新请来的第六任保姆,不像前五个,没几天就把人家轰走,而是收敛了很多,一个来月都还相安无事。这个保姆是可男在保姆市场找来的,第一个月给保姆工资的时候,可男多给了他五十元钱,嘱咐他说,我爸爸耍个小脾气,你就都担待点儿,他想干什么,你就尽量由着他的性子来。
  
  这一天,父亲非要人家保姆抬他出院子,说是得接接地气。这个保姆膀大腰圆,力气大,连轮椅带人一把就把他抱了出院子。晚上,可秋下班回家,见父亲挺高兴,难得有了点儿笑模样,问保姆,今天老爷子得什么喜帖子了?保姆告诉她,父亲要人家推他到前面大街看看,到了前门大街,他又非要去门框胡同,人家推他去了门框胡同。吃了一碗爆肚,外带一碗炉煮。可秋又问,还干点儿什么?保姆想了想,说没什么了。就一碗爆肚和一碗炉煮,让父亲高兴了?那天天让他吃爆肚和炉煮去。可秋没多想,只觉得人老了,跟孩子差不多。
  这样高兴的日子没几天,可秋下班回家替保姆的班,保姆找到可男,坚决要辞工。可男问,干得好好的,干嘛不干了呢?保姆说,你家老爷子这几天抽风了,天天让我背着他满屋子跑。你说有这么使唤人的吗?把我当马骑,我也就忍了,我看着你的面子,听你的吩咐,由着老爷子的性子来吧。谁让我挣的就是这份钱的呢。可今天,老爷子拿出一张VCD,让我给他放进机器来看,可打开机子放出来的全是雪花影儿,什么也看不出来。他骂我笨,好像放不出来是我的毛病。可它就是放不出来!我有什么法子?他就生气得拿喝茶的大茶缸子拽我,你看,一茶缸子拽在我的脸上,破了这么大一口子。可男这才注意到保姆的脸上贴着一块创可贴。怎么劝,任可男说怎么也得容我几天,请到新的保姆再走,保姆说死说活就是不干,一天也等不了,你还是赶紧给我结账,另请高明吧,这老爷子简直比皇上还厉害,我是伺候不了。
  这一天晚上睡觉,可秋给父亲铺被的时候,看见床头的枕头旁边有张DVD光盘的封面,随手拿起来一看,是个光屁股的女人,露着两个小山一样高耸的乳房,叉着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看得可秋有些脸红,做贼心虚似的赶紧把它塞进枕头下面,知道肯定是保姆抬他出门时候买的盘。
  第二天,保姆没有来,可男来了,没过一会儿可夏也来了。大家商量第七个保姆怎么请法。可秋说了昨晚看到的那张光屁股女人封面的事情。可男瞥了可秋一眼,好像是自己要看那光屁股女人似的。可夏叹了口气说,咱妈都去世三十多年了,咱爸身边一直没个女人,也难呀。可男听可夏这么一说,倒是痛快,说道,那就给咱爸找个女保姆,尽量年轻一点儿的。
  可男还真的又去了保姆市场,抱着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想法,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真的就把一个三十来岁面容不错的女保姆带回了家。但是,这个保姆第三天就不干了。她没找可男,而是第三天早晨,吃完可秋新买回来的油条豆浆,当着老爷子的面对可秋说,您还是给您的这位老爷子请一个小姐来更合适!一听,可秋有些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保姆这么吃凉不管酸的说话。一问,才知道父亲非要人家洗屁股,洗屁股也就算了,还非要人家洗那根老鸡鸡。洗了一遍,还要再洗第二遍。他不是嫌我洗得不干净,是嫌我洗得不过瘾呢!保姆说得很刻薄,不是盏省油的灯。父亲在一旁听着,甩出一句,我请保姆干嘛?保姆反唇相讥,干嘛?就是给你洗你那鸟?你没看看你蔫了皮的老黄瓜吧,真要是能硬起来飞起来给我看看,也值得一洗!
  第八个保姆没有再请。可秋对可男和可夏说,还是我请一段假来伺候咱爸吧。这么跟走马灯一样频繁换保姆,咱爸也不适应。可夏说,算了,总请假也不是个事,先这样吧,白天我来,反正我也下岗,晚上还你来,星期天让可男搭把手。唯独这一次,可男没有说什么。一晃,可秋都回来八年了,八年的辛苦,搁谁谁也够难熬的。八年换不回来当年那一武装带,起码可以换回一点慨叹。可男的无言,对可秋就是最好的报偿。可夏主动来帮助自己照顾父亲也是头一回,可秋心里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怎么说,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打断骨头也连着筋。
  不过,可夏对可秋说,洗屁股的活儿,我可没法干,一见那玩意儿我就恶心,想吐。可夏说的是实话,自从她家老二出生之后,她和她家老黄就再也没有干过那事。毕竟一床睡着,老黄也正当年,不可能不想这事,有一次半夜起了性,钻进她的被窝,扯开她的裤衩就要干。可夏突然看见那玩意儿,竟然一口吐在了老黄的身上,那晚上吃的是西红柿打卤面,吐的都是西红柿的红汤子,眼瞅着老黄那玩意儿软塌塌下来,沾着好多红汤子。老黄只好委屈自己,再也不敢再提这事。这事,可夏从来没有对可秋讲过,但这时候她对可秋讲了,希望能得到她的理解。
  可秋说,没事,这活儿我来。我也是应该的,大姐你对父亲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可秋说的“够多的”,是指大姐为了落实父亲的政策调回北京,又要回了老宅这三大间北房,远比为父亲洗洗屁股的事大多了,也重要多了。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对父亲做得少,却伤害父亲得多。即使妹妹可男,这些年从不着家,毕竟在父亲被遣送回乡的那十一年时光里,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很难想像如果没有她的陪伴,父亲是什么样子。因此,这活儿难为可夏和可男,但对可秋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是她应该做的,也算是给自己找一份平衡吧,像是过去挖下了一个曾经陷人的深坑,用这活儿作为填平深坑的土方吧。
  虽然转眼可秋回北京已经快十年了,但以前父亲别看瘫痪在轮椅上,生活可以半自理,这活儿他自己就做了。父亲第二次中风,身子骨明显差很多,这半年多请了保姆,这活儿一般保姆带手也就干了。所以,第一次给父亲洗屁股,可秋还是有些不适应。父亲就那么光着下身,就像小孩子一样没有任何害羞,曾经威风凛凛的那根鸡鸡,萎缩着,小得如同干瘪的茄秧,下面的蛋蛋耷拉着,干皮如同被风吹皱的瓜蒌,上面稀疏零落的几根花白的毛,像秋后房檐上的衰草,乍楞着很刺眼。
  父亲有些不耐烦地冲她嚷道,快点儿,你想冻死我呀!她却茫然不知所措,手里将毛巾蘸好了水,但不知该怎么下手。父亲刚才大便拉在裤子上了,她把父亲的裤子脱去,顺便洗洗屁股。这一刻,她闻不见大便的臭味,眼睛里父亲的这一堆玩意儿被放大,针扎一样,让她有些尴尬。父亲不耐烦地催促,让她必须下手。她就像小时候过年放炮仗一样,伸出拿着点燃的香头,闭眼往炮仗的捻儿上一放的感觉一样,把手向父亲那一堆玩意儿伸过去。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就像割草一样,一把搂住了草叶或草棵。
  父亲显得很满足,并不是她洗得比保姆要尽心,而是父亲需要看到她这样抓住这一把草叶和草棵的样子。女儿为父亲洗屁股洗这些最隐秘的地方,也许,父亲把这看做是对不孝女儿的最好惩罚,就好像耶稣背的十字架,她必须手上抓住父亲的这玩意儿。
  洗涮完后,父亲很快就睡着了,可秋却久久没有睡着。父亲的蛋蛋和鸡鸡,搅得她心里乱糟糟。她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不过一想起自己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到这玩意儿,觉得脸都有些发红。好多以前她认为早遗忘干净的往事,都因为父亲这堆玩意儿,又扯蔓牵藤勾连了出来。
  那年骑马过荒草甸子,从马上摔下来,是凤英的男朋友郝援朝骑马把她送回了帐篷。他让她搂住他的腰,飞马奔驰的时候,她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看到的只是一个后背。是凤英先骑马找到的他,他赶过来匆匆地把自己驮在马上,一路飞奔。在那个时候,一个恶狠狠的想法就像蛇一样悄悄爬上她的心头。她要把凤英的心上人夺过来。她这种报复的念头,是那一刻突然萌发的,萌发得几乎没有来头,就像荒原上突然一个响雷,暴雨说来就来了,浇得人浑身尽湿。其实,她这么想,是遮掩了自己真实的思想。母亲自杀,奶奶被吓死,父亲和妹妹被遣送回乡,父亲和她断绝了关系……这一切的家庭变故,连锁反应,起源都在自己的那一武装带,而那条武装带是来自凤英之手。
  不知怎么搞的,她越来越记恨那条武装带,记恨凤英。其实,她是和凤英一起来的北大荒。因为父亲资本家的出身问题,北大荒来北京招收知青的人不要她,是凤英出的主意,让她偷出家里的户口本,先斩后奏,表明自己的决心。然后,偷偷跟着凤英上了火车,躲在厕所里,是凤英把吃的东西通过车窗递给自己。到北大荒,下了火车,在厕所里憋闷了整整一天两夜的她一个跟头就晕倒在地上,人家看她心这样诚,破例收下了她。这一切,她应该感谢凤英才是。但是,真的接到父亲断绝父女关系的信,她忽然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候,正是凤英和郝援朝一起双双回北京休探亲假。而父亲和自己断绝父女关系的消息,不知从什么渠道传了出去,于是,那一武装带跟着一起被添油加醋地传来传去。一直以为自己跟着凤英是在闹革命,可以做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倒头来不过是一棵没人待见的狗尾巴草,一下子无家可归。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可秋的心里失去了平衡,对凤英的记恨发芽,长出了报复的罂粟花,狗屎猫屎都成了凤英拉的屎。骑在马背上的那一刻,她不过是把这一切的怨恨都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这个发泄口就是凤英,郝援朝成了凤英的替身。
  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层纸。可秋怎么从凤英手里轻而易举把郝援朝追到手,说来方法很简单。凤英是到农场场部参加知青代表大会上认识郝援朝的,一见钟情,却一直都是拘着面子,各自的话都明镜似的清楚,就是不明说,说出来的都是云里雾里隔着一层。两人明明都知道谜底,又都铺开纸面,写一堆绕圈子的话,转着走马灯,要对方猜。可秋则反其道而行之,一把撕开谜面,打翻走马灯,把谜底亮开——就这么简单。
  那一年的夏天,农场组织青年突击队上完达山伐木,因为郝援朝报名,她和凤英也都报名了。一天晚上,她把郝援朝约了出来,沿着老林子往前走,郝援朝开玩笑对她说,别走了,前面可有黑瞎子。她还往前走,故意显得云淡风轻地说,怎么,你这么胆小?郝援朝几步超过了他。她心里有数,在她和凤英的选择之间,她明显占上风,谁不知道她是全校有名的校花呢?谁又不知道她是专门选出为外宾献花的美人坯子呢?比出身,她赶不上凤英,比模样,她有绝对的信心。她当然看得出郝援朝喜欢自己。看着郝援朝大步紧走,故意要甩掉她吓唬她的样子,猛跑了过去,一个趔趄,顺势抱住了郝援朝的后腰。郝援朝没有任何准备,被她这一扑,扑倒在地上,待他翻过身来的时候,她的手正好触在了他的下身,而他的手正好压在她的胸前。夏天,彼此穿的衣服都少,肉体的感觉因身体的接触立刻迅速反应,她明显感到自己的手被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支撑起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把手像受惊似的缩回来,就那么一直放在那里。很快,她感觉他把那根硬邦邦的家伙从裤子前面开口的地方掏了出来,像把一根硬硬的柴火棒子,又像把一只热乎乎的小鸟,交到自己的手里。很快,那根柴火棒子都像燃烧了一样直烫她的手,那只小鸟就像不住地在她的手心里蹦。她还是没有缩手,一直到那根柴火棒子烧成了一小截,那只小鸟瘫痪成了软软的一堆羽毛,她才把手抽了出来,掏出手绢擦了擦湿湿的手心。她知道,郝援朝属于自己了。
  不过,那时可秋还不明白,夺取可以一炮成功,性可以一蹴而就,恋爱却需要迂回,绕圈子是乐趣,彼此打灯谜是不可缺少的一环。缺少了恋爱必须的时间和环节,就像戏没有了一步步的情节发展,只剩下结局,即使结局很灿烂美好,其实也是有缺陷的,而且容易暗藏隐患。可秋和郝援朝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也许就是对她的一种报复,隐患开始埋下了第一粒种子。1977年,郝援朝考上了北京医学院,隐患埋下第二粒种子。四年过后,郝援朝毕业留在北京工作,工作前夕的那个暑假,郝援朝特意回北大荒一趟,希望她能够跟他一起回京。她坚持留在北大荒,是埋下的第三粒种子。那一次分离的最后夜晚,郝援朝和她办事的时候,两人并不愉快,虽然云雨成功,但彼此都没有感觉,俨然一场机械运动,累得两人都大汗淋漓。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男人嘀里当啷这一堆玩意儿。她忽然涌出一种反感,觉得那么丑陋不堪。
  
  这一年中秋节,可夏把自己一家子甩在一旁,买了一大包稻香村的各式月饼,喜兴兴的早早就来到家里。说好了晚上一起和父亲过节,等到天黑,可男还没有来。心里有事,本想等可男来了一起告诉大家,可夏有点儿憋不住了,喜悦的心情像啤酒的泡沫顶开了瓶盖,止不住地往外冒,她高兴地对父亲和可秋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家这套四合院都要腾清了,今年年底剩下的那几户都搬走!
  其实,这事父亲和可秋也看出了眉目,因为最后那几家住户这些天也念叨这事,有的已经开始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只不过,这事情前前后后都是可夏找区里找市里,没少费心费力,快要跑断了腿,磨薄了嘴,操碎了心。终于得到了可靠的消息,她心里自然最高兴,就像地是自己种的,耙地、撒籽、除草、间苗、施肥……一直到收获在望,怎么能不高兴?可秋真心地感谢可夏,大姐!谢谢你,全亏了你!这对咱家可是大事!
  父亲没有她们姐俩这么高兴,甚至有些麻木不仁。这一阵子,父亲不知怎么了,只要可秋在他的身边,他就要念叨,念叨的话题就是一个,总是对可秋说你大姐可春呀怎么着,还有就是飞机一个劲儿地飞呀飞的……可秋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出来一个可春了?而这个人和飞机又有什么关系?她开始还和父亲说,我大姐不是可夏吗?你这是瞎说什么呢?父亲不理会他,只顾自说自话,还是你大姐可春呀……飞机一个劲儿地飞呀飞……嘴里含着热茄子似的,含混不清,却车轱辘话来回说。他只要你听他说话,如果你是在看电视,敷衍他,并没有认真听他说话,他就会掰你的脑袋冲着他,让你的眼睛看着他,要不就是把电视关掉,然后接着说呀说的说个没完。可秋曾经对可夏说过父亲,可夏对可秋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咱爸老了,话稠了,他爱唠叨,你就给他一个耳朵。可秋问可夏,你说咱爸是不是糊涂了,脑子出问题了,怎么总这么神神叨叨的?可夏说,人老了都这样!只要他能吃能睡,不再中风就行,他爱唠叨什么就让他唠叨去!
  其实,白天可夏来家里的时候,父亲唠叨的也是这一套,可夏任他唠叨着,自己就给他一个耳朵。她只是不大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了以前从来都刻意回避甚至要隐瞒的事情?莫非那些事情像惊蛰后的虫子又都还了阳?这一天,因为房子的落实让可夏高兴,父亲着了魔似的磨叨,便没怎么当回事。
  晚上八点多了,可男还没有回来。这让可秋和可夏都有些奇怪,和她早就说好的回家一起过中秋节,她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有什么事脱不开身,也应该给家里来个电话呀。可夏心里犯嘀咕,却对父亲和可秋说,兴许小妹有事,不等她了,咱们先吃。说着,打开了她新买的一瓶长城干红,先给父亲倒满一杯,递给父亲,说,人家说这酒软化血管……话还没有说完,父亲拿起酒杯一把拽在地上,砰的一声,暗红色的酒液溅在可夏的身上。父亲嚷嚷道,啤酒!啤酒!父亲非要喝啤酒,家里没备着啤酒,父亲不干,脖子上青筋直冒,还嚷嚷着啤酒啤酒。
  可秋说,我去买一瓶,胡同口的小卖部就有。说着,站起来走出屋。出院子刚到胡同口,迎面停着一辆出租,从车里下来一个岁数挺大的男的,让可秋觉得奇怪的是,紧跟着,那男的从车里拉下来一个女人,很像是可男。只见她身子趔趔歪斜地倒在男人的身上,脑袋像断了瓜秧的瓜一样歪在男人的肩上,完全像只死狗,是被那男人硬拖着下了车。可秋赶紧跑了过去,一看还真的是可男,满嘴喷着酒气,嘴里磨叨着什么,比父亲说话还听不清楚。那男的看见可秋叫着可男的名字,对可秋说,你是可男的姐姐吧?她今天喝多了,说着把可男交给可秋,抽身要走。可男个头儿大,又喝得醉醺醺的,可秋根本拖不动可男,叫住他,让他帮忙。那人只好帮助可秋一起把可男拖回了家。
  可夏见到那男的,完全明白怎么回事。可男回到北京后没有工作,在街道的缝纫厂干了几年零工,鸡毛一样在半空飘着,总也落不了地,弄得父亲和可夏都不踏实。是可夏介绍她读夜校学的会计,弄到张会计证,好歹可以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这男的就是夜校教可男的许老师,大可男十一岁。也是这个许老师帮助可男拿到的会计证书,介绍她找到的工作。这一晃两人好了十来年了。可男说自己住职工宿舍,其实一直和这个人住在一起,却一直也没有结婚,因为许老师有老婆孩子。可男就是喜欢他,一直等他离婚,一直等到现在,从刚二十岁出头到三十多了,把最好的青春年华都抛撒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这些事可秋不知道,可夏可是门儿清。当年,如果不是因为这事,父亲也不会一宿的闹心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清早还非要到天坛公园晨练,一个脑溢血瘫痪在了轮椅上。那天晚上,父亲和可男大吵一顿,让可男和这个男人断了,可男却是中了魔,拿这个男人当成了香饽饽。你说这就是一根屎橛子,但你拿根油条给她都不换。可夏最清楚这事,一直后悔当初干嘛非得介绍她上这个会计夜校。
  
  当这个男人出现在舒家的时候,幸亏父亲已经老糊涂得不认识他了,但可夏认识呀,她吃惊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叫了声“许老师”!那男的对可夏说了句,大姐,今儿可男喝多了,本来我要送她回宿舍的,可走到半道上她非说要到这儿来。可夏望着他,没说什么,扶着可男坐下来。可秋这才看见,那男的身上一身秽物,不知是可男吐在他身上的,还是菜汤泼洒在他身上的,他的脸上还有一道道的血印子,明显是手指挠下的痕迹。
  那男人说了声“再见”,就落荒而逃。他要走出屋的时候,父亲突然冲着他的背影叫了声,嘿,你小子别走!吓得他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颤巍巍地望着父亲。父亲冲他喊道,啤酒!给我啤酒!
  那一天的好心情全部让可男和这个男人给冲淡了。伺候完父亲和可男睡下,可秋送可夏出屋,问大姐,可男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可男临睡之前,醉意蒙蒙地和可夏说了几句,可秋断断续续听了几句,多少也明白了些。今天许老师和可男共度中秋之夜,其实共度的只是中秋的前半夜,后半夜两人都要各回各的家。谁想到男的老婆跑了过来,演了一场大闹天宫。可夏叹了口气,对她说,也不怪可男,和咱爸回北京好多年没个正式工作,年龄又大了,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气门芯一样,一门心思就认准了这个人。
  这一声叹气,叹得可秋心里秋风萧瑟,一片落叶凄凉。虽然回到这个家十来年了,可是,这个家很多事情她什么都不了解了。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突然出现,妹妹这样的事情她根本就不知道,妹妹从来不对自己说。姐姐知道也不对自己说,她们都是把自己隔在家的大门外面。她们要自己回来就是为了伺候父亲,像保姆,像戴罪立功的犯人一样伺候父亲。
  她忽然觉得和这个家隔膜得这样深。一个年轻时候的闪失,就像天上划出的一道银河,把牛郎和织女隔开,也可以把一家里的任何人隔开。送走可夏,可秋没有回屋,她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明晃晃照得院子银光闪耀。她记得小时候,院子里枣树上的枣红了,那时候,枣树旁边还栽着一株葡萄架,葡萄叶的阴凉正好遮住了她们姐仨住的房子,结出的葡萄一串串的,是玫瑰香,老远就能够闻得到香味。那一年,父亲回老家,过了中秋节也没有回来,葡萄架上熟透的葡萄开始往地上掉,自己就是不让大家摘,说要等爸爸回来一起吃葡萄。为了这事,自己和馋猫可男还打了一架。一直到葡萄一串串都快要掉光了,父亲才回来。自己拉着父亲的手,指着最后那两串葡萄,让父亲抱着,伸出小手把葡萄摘下来,对父亲说,爸爸,这是我给你留的葡萄……
  很多的往事很早都忘记了,这时候忽然死灰复燃,让风吹起一片灰烬,一缕青烟,飘忽在眼前,让可秋有些心惊,也有些伤感。她很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小时候常说一切可以重头再来,都是安慰自己的童话而已。一切都不会重现,从树上落下的叶子,都不可能像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如今,父亲这个样子了,姐姐一家子过得那样子,一直觉得没心没肺的妹妹也有这样一本难念的经,她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一个好端端的家,竟然成了这样子。她更不敢想母亲和奶奶了。
  
  房子腾退得比想像的顺利。第二年春节前,四合院最后几户人家都搬走了,院子一下子显得空荡荡了。开春的时候,可秋请办事处拆迁办找了几个农民工,把盖在院子里的小房子都拆了,用青砖重新漫了一遍地,把腾空的东西厢房重新粉刷一遍。过了清明,买了两株丁香和两棵西府海棠栽上。虽然花了好多钱,可秋的积蓄快要见底儿了,但可秋高兴,院子又像小时候的样子了。可秋想让大姐一家搬来住,这么多房子空着也空着。大姐却说,我愿意来住,老黄和孩子不愿意,那边挤是挤点儿,但住习惯了。
  可秋不知道,在把父亲和可男刚刚办回来的最初一段时间里,可夏一家曾经和父亲一起住过,照顾父亲和妹妹也方便一些。不过,很短,大约一个多月,可夏一家就搬走了。那时,三间北房,父亲和可男住一间,可夏和老黄住一间,中间的一间住可夏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还小,都上小学,正是疯闹的时候,整天满屋子疯跑,不是碰倒了这东西,就是撞翻了那物件,父亲看不惯。父亲更看不惯的是老黄,其实,老黄为这个家没少出力,家里所有卖力气的活儿都是人家老黄干。老黄有时对可夏发牢骚,我就是你们家的长工。可夏只有好言相劝,忍着,忍着,我爸刚刚回来,也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
  父亲是看不起老黄是个工人。有一次,父亲对可男说,你姐姐怎么找了这么个主儿?可男说,这能怪我姐吗?咱们让人家给赶回老家,我姐不嫁人,怎么办?跟咱们一起回老家,背朝青天脸朝黄土一辈子?父亲说,那也得在人堆儿里挑挑吧?捡破烂也得捡点儿像样的,不能剜到篮子里就是菜。看看这个老黄,萤火虫的屁股,能有多大点儿亮?这最后一句话,恰恰让刚刚进门的可夏和老黄听见了。泥人也有个土性,老黄说什么要走,可夏没再说什么,和老黄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又回到自己的家里。
  舒家三姐妹中,以前父亲是疼可秋,后来父亲是疼可男。不管以前还是以后,以至现在,一直以来,父亲从来没有疼过可夏。这一点可夏心里最清楚,自己好像是父亲抱来的。一家子,她出力最多,却最不得烟抽。其实,任何一家都是好肉不疼癞肉疼。可夏发牢骚的时候,反过来老黄常这样劝她。
  舒家的事情,好多可秋和可男是不清楚的,但瞒不过可夏,毕竟她比她们俩大好多,从母亲和奶奶的嘴里知道很多。当年,父亲从老家昌黎来到北京,并不像父亲自己说的,是为了来北京照顾爷爷。那时候,爷爷在北京开了一家摇煤球的小厂,不过是几个人的小作坊,自己进煤,自己摇煤球,自己拉车卖,根本用不了多一个他来照顾,多一个他多一份挑费,多一份麻烦。父亲却编着花儿的要来。那时候,父亲在老家已经成婚,有了一个女儿,就是舒家的大姐,名叫可春。父亲在县城里上到了初中,看不中乡下的这个大字不识的老婆,跑到北京来是想躲避自己老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一旦捅破了,人就会像雪人一样溶化。所以,父亲从来不提这一段。
  父亲离开自己的老婆刚到北京的那一年,大姐可春还不满周岁。那是小日本鬼子要玩完的最后一年,耍最后的威风,飞机到处疯狂轰炸,娘俩被炸弹炸死了。有时候可夏会想,如果当时父亲没有来北京,就一起炸死了,也就没自己了。
  父亲在爷爷的煤球厂的被窝还没捂热,又回老家一趟,料理完丧事之后,麻利儿地又返回北京。可夏相信,父亲肯定没哭,即使落几滴眼泪,也是硬挤出来的。两年过后,爷爷病逝,煤球厂交到他的手里。他比爷爷有主意,自己包的骆驼队,从开滦进的无烟煤,价廉质高,一个冬天就发了起来。那一年,刚过了春节没过完十五元宵节,父亲就和母亲订了婚。当年端午节就结了婚。新娘就是煤球厂新聘的女会计。第二年惊蛰没到,闺女就生了出来,便是可夏。那时候,正赶上新中国成立。
  母亲有文化,父亲懂经营,短短几年,煤厂开了三家,按照现在的说法是“连锁”。第三年,要开第四家的时候,妹妹可秋呱呱落地了。父亲摇头了,对母亲说,先不开了,再开也不开煤厂了。生了几个孩子都是女的,煤厂不吉利。你怎么也得给我生个带把儿的,咱们再开新厂,开糖果厂!他把开这第四家煤厂的钱,买了现在住的这个四合院。谁想到,糖果厂和儿子的梦都没做成,公私合营了,敲锣打鼓,他三家煤球厂全归了公,每月从每个厂子拿上十几元到二十几元不等的利息。三个厂子一共不到五十元钱,当时这笔钱不算多,也不算少了。他和母亲都没有什么事情做,一下子清闲了起来。他在燃煤供应总厂挂个闲职,没有什么正经的活儿,还能领点儿薪水。母亲有时候打打麻将,有些时候帮助街道干点儿事,因为有文化,常常如爱国卫生运动呀,扫盲运动呀,都要请母亲帮忙。年纪也大了,本来没有想再要孩子的,谁想到,刚刚饿肚子的那一年开头,母亲又怀上了,父亲希望是个男孩,按照舒家孩子名字春夏秋冬的排序,应该叫可冬,父亲却给改了,早早起名叫可男,谁想到生下来的还是个丫头。
  
  虽说舒家这三个丫头,长得都招人爱,父亲的心里总是叹气,对这三个女儿一直有薄有厚。当初,最不待见的可男,如今成了心尖尖了。当年捧在手心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可秋,差点儿没有要了他的命。只有可夏,别看是她跑前跑后把父亲和可男的户口跑回了北京,把四合院跑回了家,却一直在父亲的心里没有个像样的位置。
  一想起这些,可夏心里的气就会不打一处来。和妹妹不同的是,可夏是个能够把事藏在心里的人,不像可男屁大点儿心思都要挂在脸上。姐妹三人,三种性格。如果女人真的是水做成的,那么,可秋是一道瀑布,溅落得水花四溢,也跌落得自己粉身碎骨;可男是一条浅水沟子,扔个石子都能够水花飞溅;可夏则是一潭深水,可以深藏不露。
  所以,现在父亲闹鬼闹神地又念叨起可春来了,可夏听着,不说什么,就让父亲看她听得比可秋认真,说得更来情绪,陈芝麻烂谷子,有枣一棍子没枣一棒子的,就让他发神经那么说过来说过去。可夏的眼睛盯着父亲,心里说,还有脸说起可春?还不都是你自己造的孽?“文化大革命”,可秋那一皮带还不是替可春出的一口气?有时候,同样一件事,像小时候玩的万花筒,会有不同的认识,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心思。
  可夏的心,父亲不了解,可秋和可男也不了解,就是老黄,也不了解。但是,可夏有自己的小九九。
  有一天,可夏去单位找到可男。她问,你和许老师到底想怎么样?就这么过着?可男以为她是找自己问这个事的,心里挺高兴,觉得还是姐姐关心自己,对可夏说,快了,他说等他女儿上了大学就和他老婆离婚,秋天,他女儿就上大学了。可夏说,这么说,熬小米粥煮沸了,米粒滚出了锅沿儿,日子就熬到头了?房子呢?许老师能把房子从他老婆那儿要回来给你住吗?不可能吧?还租房子住?那像是个家吗?可男问,你说怎么办?让我们回咱院子和咱爸和可秋一起住?我乐意,人家许老师乐意吗?可夏说,所以呀,我找你商量,咱们找个买主。把咱家的这个四合院卖了,现在四合院又值钱了,能卖个大价钱。卖了钱,咱姐仨平分,各家买一套像模像样的单元房还有富余,不就解决你和你们许老师的问题了?可男说,那咱爸呢?可夏说,跟可秋呗,要不就送他去养老院。可男说,送养老院可不行。可夏说,那就跟可秋,反正她就一个人,她必须得替咱俩接着咱爸!
  在这个问题上,她们姐俩达成一致的意见。可夏说她负责找买家,可男负责把在父亲手里的房契拿出来,让父亲在卖房的委托书上按手印。一切事情都先瞒着父亲和可秋,等揭锅的时候,生米已经做成饭了,便免去了所有的节外生枝。可夏最后嘱咐可男,你没看咱爸都老糊涂了吗?这事得麻利儿的,别耽误了。可夏的话没有挑明,但可男明白了,是怕父亲万一不行,四合院就成了父亲的遗产,再分遗产事情就麻烦了。
  一直到现在,可男都不清楚,可夏说自己信佛到处进庙烧香,其实她都是在跑房子的事情。她来找可男,买主儿基本定下,人家出一千两百万,拿出两百万给父亲养老,剩下的一千万三姊妹平分。她起码能买三套偏单,两个孩子,她和老黄各一套。一眨眼的工夫,孩子大了,都没考上大学,老大顶替进了老黄的厂子,老二自己开了一家小店经营韩国服装,对象都搞得比谁都早,又都争闹着结婚没房子,这样一勺烩了,问题就全解决了。一切都运筹帷幄在她的手心里。
  就在秋天到来的时候,父亲再次中风被送进医院,打乱了可夏的计划进程。
  
  父亲被抢救了过来,却脱了形,完全变了一个人。三姊妹商量白天请护工,夜里三人轮流,星期天,可秋说我来。因为有了以前请保姆的经验,这一次宁可多花钱,也要请一个年龄轻一点儿的女护工。这一招显然对父亲的脾气,住院好几天,都相安无事,特别是护工为他洗屁股,他像个婴儿一样很听话。父亲见到三个女儿,念叨的话就是可春和飞机,有时候和护工也念叨可春和飞机。几天过后,就不行了。见到大夫护士,要不不说话,要不就是暴躁如雷,像个疯子似的又吵又闹,弄得病房不得安宁。要不就是大半夜的不停地按床头上的呼叫电铃,电铃惊天动地响着,响彻病房的整个楼道,一次又一次把护士大夫都叫了过来。他冲着人家大喊大叫,满病房都亮起了灯,以为闹地震了呢。大夫只好和三姊妹商量,把他换到了一个单人房间。房费贵了点儿,但父亲和大家都安静了点儿。就这么对付着,谁心里都清楚,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
  但是,这样的安静没过几天。护工回老家秋收几天,可秋请了两天的假,替换护工两天。不知是不是护工不在的原因,还是诚心想为难可秋,父亲显得烦躁不安起来,动不动就发火,可秋忍着。中午,趁可秋出病房为他打饭的工夫,父亲把身上所有的插管都拔了下来,然后大喊大叫,说是护士要害他,插管子输液输的都是毒药!可秋打完饭回来,看见这样子,赶紧把护士找来。值班的小护士从来没有见到病人这样子,一下子麻了爪儿,不知道如何是好,打电话把正吃午饭的值班大夫叫了来,大夫让护士给父亲打了一针镇定剂,才算让他睡着。大夫把可秋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可秋说,你这位老父亲的病,你也看到了,我们医院是尽力了,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你看看是不是可以出院回家养着,有什么问题再来医院?这话说得客气,却等于下了逐客令。可秋赶紧给可夏和可男打电话。
  下午,可夏和可男都赶到了医院。可男说,把咱爸弄回家怎么办?万一再出事就来不及了,还是在医院里踏实。可秋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怎么对付大夫吧?可男说,我想办法。可秋问,你有什么办法?可男说,你放心,火到猪头烂!
  可夏一句话也没有说,显得心事重重的。她和可男走出医院,对可男说,你看咱爸这病,可是说不行就不行的事了。可男说,那也得死马当成活马医呀!可夏又说,卖房子的事我已经找到买主儿了,正在和他谈价钱,希望多卖点儿钱。房契和委托书手印的事,趁咱爸还没完全老糊涂,你可得抓紧了。咱爸要是万一不行,可就麻烦了。可男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大姐,咱爸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卖他的房子呢?可夏也不高兴了,你可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卖房子是我一个人独吞怎么着?不也为了你?可男甩出的话冲,你别为了我,你要有心,先为咱爸吧!说罢,扬长而去。
  可夏知道,只有自己孤军奋战了。
  可男找许老师去了,她向他要了五千元钱,许老师二话没说,当时让她跟着他去银行取出五千元,拿着钱,她又折回医院,让可秋带着她找值班大夫。在办公室里找到值班大夫,她拿出钱不容分说一把塞进大夫白大褂的衣袋里,然后说,这点儿钱您一定收下,三千元是给您的,两千元请您替我给主治大夫。我知道我们的老父亲给您给医院添了好多麻烦,可您也有父亲,我们求您了!说着,双手一把抓住了大夫的胳膊,整个身子都情不自禁扑了过去,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哀求状,本来就硕大硬挺挺的乳房都贴在了大夫的胸前。
  可秋没有想到,可男办事如此干脆,干脆得就像江湖里的侠客,在刀起刀落的瞬间把事情搞定。毕竟是小时候和父亲相依为命,她和父亲的感情,自己比不了。自己更多的是赎罪,而她才是相濡以沫建立起了父女亲情。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身小棉袄,可男是父亲的贴身小棉袄呢,自己哪怕可以付出更多,想成为暖和父亲的大皮袄,也只能在外面披着,无法贴身贴心的呀。
  父亲又拔了几次管子,但有了可男那五千元的铺垫,火到猪头到底是有些烂,大夫和护士都没有再提让父亲出院的事情。一直到周末的上午,主治大夫带着大夫护士还有一帮实习生来查房,弯下腰来正用听诊器听他的心脏,父亲突然间一记响亮的耳光,搧在了人家的脸上。在场所有的人都愣在那里了。
  这一次,父亲必须要出院了。再大的火,也只能回家炖父亲那只老猪头了。
  
  可秋只好给可夏和可男打电话,可男和许老师到怀柔旅游去了,可夏赶了过来。可秋不知道,可夏知道,许老师的女儿终于考上了大学,他的婚也终于离了,可男和许老师是到怀柔庆祝去了。可秋心里想的是,如果可男来,兴许还有妙手回春的可能,只有可夏一人来,回天无力了。可夏望着可秋,也没有了主意。护士进病房,冷冰冰地催了好几次,可秋只好让可夏收拾一下东西,自己灰溜溜地下楼到门诊收费处办理出院手续了。
  下楼从病房到门诊楼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可秋来回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却从来没有注意走廊两旁是医院的行政办公室。走过院长办公室的时候,正巧推门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人回头客气地对后面的人说,郝院长,请回吧!您忙!可秋忍不住瞥了后面那人一眼,没有想到了,是二十多年没见的郝援朝。郝援朝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客人离去了,正准备关门,可秋忍不住叫了声,郝援朝!他才愣了愣神,仔细看了一眼,认出了可秋。怎么是你?来看病吗?便把可秋请进了办公室。
  可秋叫住他,不是为了和他叙旧情的。她的脑子忽然一闪,既然他是院长,请他帮帮忙,把父亲留下来总可以吧,要不把父亲弄回家可怎么办呀!她把父亲的病情和自己这些年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说了一遍,郝援朝二话没说,跟着她一起回到病房。主治大夫看见可秋带着院长杀一个回马枪,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一下子有些慌,随便把病人推出医院不治,是可以问责的。他赶紧起身叫了声,郝院长!郝援朝让他把父亲的病例和所有照过的片子、化验结果以及住院记录拿过来,他细看过,没有理主治大夫,而是对可秋说,你父亲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的一种。他有时妄想,有时暴躁,有时癫狂,有时健忘,实际上都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病症。因为他几次脑中风,脑动脉硬化,供血不足,导致地血管性痴呆,现在看来发展得已经很严重了。严格地讲,已经是无法治疗了,我们的主治大夫才会让你带他出院回家,可能他没有和你说清楚。只看见主治大夫暗暗吐出一口气。
  可秋望着郝援朝,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不能兜了一大圈子也是叫自己带父亲出院吧?只听他接着说,当然,你可以让你父亲接着住院住下去,王大夫,你说呢?他转身问了一下主治大夫,主治大夫忙点头说,是,当然可以。然后,他说,不过,我建议把你的老父亲送临终关怀医院更合适。你别一听“临终”两个字就紧张,我们那里的病人有很多过了好几年甚至十几年,活得好好的呢。这样的医院也是实验性的,是兼顾养老院和医院的双重功能,有医生护士,还有经过训练的专业护理和康复人员。我看对于你父亲这样的病人最适合,不仅可以有一个良好的环境帮助他养老度过最后一段时光,也可以帮助你们子女解脱一些负担。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和妹妹,要不要和她们商量一下?说着,他又问了一下主治大夫,王大夫,你的意见呢?主治大夫到现在也没弄清可秋和院长是什么关系,院长怎么对她家的事情这么熟悉?他只是鸡啄米一样点头,这样安排最好,本来我也想这样的,只是临终关怀医院病床早已经满员,进那里非常困难,现在我们郝院长发话了,进那里就没有问题了。
  可秋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临终关怀医院。而且,这个临终关怀医院也归这家市属医院管,郝院长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问题。峰回路转,也许,正如郝援朝说的,这是一个最佳选择了。可秋只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一直以为父亲是老糊涂了,所有的一切都以为是父亲对自己的刁难,便把这些刁难当成对自己的惩罚。其实,她不懂,父亲嘴开始磨叨可春和飞机的事,就是老年痴呆的先兆。她把父亲治病的最佳时机耽误了,要不父亲的病发展得不会这样严重。
  郝援朝临走前对可秋说,你今天回去和你姐姐妹妹商量一下,到那里条件很好,就是费用要贵一些。我明天上午再过来,如果定下了,我陪你去临终医院一趟,帮助你办理好一切手续,让你把心安安稳稳地放进肚子里。
  可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郝援朝看得出来,笑了笑说,你可千万别说什么谢谢之类的话,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况且又是你父亲,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这样的话,让可秋一下想起往事,自己对不起父亲的往事,郝援朝都清楚。他是在帮助自己弥补对父亲永远的歉疚。这可能是自己对父亲最后一次的弥补了。也许,只有同代人才能理解同一代人,同样经历过那个时代,每个人身上流淌的血液才会有相同或相似的基因。
  可秋送走郝援朝,回到病房的时候,看见可夏和父亲正在挣巴,两个人谁也没有看见自己进来,像蛇缠藤一样绞缠一起,来回摆动着。坐在病床上的父亲,挥动着瘦得像枯枝一样嶙峋细长的手臂,使劲在甩开可夏的手,可夏的手在使劲地抓住父亲的手臂,想要干什么。因为两个人的力气都不足,彼此来回拧巴着的动作缓慢无力,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可秋叫了声,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父亲还在甩动着手臂,可夏停了下来,有些发呆地望着可秋。可秋走了过去,看见地上掉着一张纸。可夏弯腰要去拾,父亲的手推了她一下,一个趔趄,可夏狗吃屎一样倒在了地上。可秋趁势把纸拾了起来,一看,是张售房委托书,再仔细一看,什么都明白了。看来父亲虽然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但并没有如郝援朝说的那么严重,多少也明白了一点这张委托书的意思,坚决不愿意在上面按手印。他正指着纸喊,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因激动越发明显,一动一动的,像蚯蚓在蹦。
  可夏站在一边,琢磨着说什么对可秋才能解释清楚。这几天趁着父亲和可秋都不在家的时候,她到家里翻了底儿朝天,终于在那个花梨木镜框里母亲照片的后面找到了房契,就想让父亲在委托书上把手印按下,自己就可以把四合院卖了。她骗父亲说是腾退房子后要将房子重新登记的委托书,没想到父亲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是不按这个手印,和她挣巴起来。
  可秋把父亲安置在病床上躺好,扬着手里的委托书问可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夏一梗脖子说,问可男,她知道!可秋立刻用手机给可男打了个电话。可男听可秋说可夏要卖四合院就急了。是,这事我知道。心想咱爸都病成了这样了,我都对可夏说过了,卖房子的事先放一放,怎么又着急要卖房子?可夏唱的是哪一出?忍不住心里搓火,接着对可秋说,你让大姐接电话,我对她说。可秋刚要把手机给可夏,可男又说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这么着吧,我立马儿就回去!你让大姐就在医院等着我,见面咱们再掰扯!
  说完,可男就让许老师开车立刻送她回城。那时,他们俩正在红螺寺的半山腰上呢。
  可秋和可夏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了,可男还没有赶过来,等得她们姐俩都有些心焦。护士给父亲打了一针镇定剂,父亲睡了一大觉,病房里安静得很,只能听见风吹窗户的声音。姐俩分别坐在床的一头,谁也不说话。亲姐俩,离着那么近,又离着那么远。可秋的心里一下子忽然伤感,想起“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因为自己的一武装带,让姐妹的心隔开了几十年。而今,因为房子,让姐妹的心也隔开了这么远。可秋甚至对可男来了能够解决什么问题都不抱什么幻想。无论什么时代,隔膜常常先是从亲人之间开始的,最不能相互理解甚至反目为仇的,常常也是先在亲人之间发生的,这几乎成了一种宿命。不过,她还是盼望着可男的到来,即使解决不了问题,起码可以知道她们瞒着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阻止卖房子,别再最后的伤害父亲。而且,也可以等可男来了赶紧商量一下父亲去临终关怀医院的事,如果定下来,价钱不菲,还得凑钱。想起这一切,可秋的心里乱糟糟的,又难受又焦急。
  四点多了,可男还没有来。从和可男通过电话,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怀柔再远,路上再堵车,也该到了呀。可秋心里有些发毛,望望可夏,她竟然坐在那里打起盹来了。可秋悄悄地走出病房,又用手机给可男打了个电话,只听见电话铃嗡嗡的响声,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兴许是车上嘈杂没有听见,可秋又给可男发了条短信,等了半天一直也没有回音。
  
  可秋走回病房,父亲醒了,吵吵饿了,要吃萨其马。可夏对父亲说,马上就开晚饭了。父亲不干,大吵大闹,好像萨其马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这时候的父亲,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既可怜,又可气。可秋对可夏说,我去买,可男来了,你让她等我。父亲听可秋说去买萨其马,不闹了,安静了下来。可秋把可夏叫出病房,又说,我刚才遇见这家医院的院长了,他让咱爸到他们医院管的另外一家叫做临终关怀医院去,咱姐仨一起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可夏一听“临终”两个字,瞪大了眼睛要问,可秋打断了她,等可男来了,我一起再对你们解释。你先回去照顾咱爸吧。因为刚才委托书的事,就像带把儿的烧饼攥在了可秋的手里,可夏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病房。
  可秋走出医院门诊楼大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郝援朝站在大门前到花岗岩台阶下的花坛旁,好像在等人。可秋想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见到他,今天怪了,一天的时间里就见到他两面。
  郝援朝已经看见了她,主动打了个招呼,可秋!这是上哪儿去?可秋只好走上去,说起老父亲要吃萨其马,自己去一趟稻香村。郝援朝说,正好我今天要去参加女儿的婚礼,待会儿车来了,捎你一段,省得你跑路了。然后又问起老父亲的事情商量好了吗?一副关心的样子。可秋想起以前两人同床共枕在一起的光景,忽然有种在梦里恍惚的感觉,不知道过去和现在哪一个是真实的。
  脑子一时在走神,一辆蓝色的蓝鸟在花坛前绕了一个半弧,停在了他们的跟前,降下车窗,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冲郝援朝打招呼,可秋看见了,竟然是凤英。她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恢复了过来,郝援朝早就和自己离婚,不可能和自己一样一直旱着,怎么就不能和初恋情人破镜重圆?这是回家的最便捷的一条路。
  凤英比可秋还要惊奇,一下子开门跳下了车,抱着可秋跳着脚地喊,这不是咱们学校的大美人舒可秋吗?这都多少年了,你都到哪儿去了?也许是人配衣服马配鞍吧,一身银灰色套装的凤英,显得比以前漂亮了许多,脸上化着淡妆,身上还喷了点儿香水,一股幽幽的香气恰到好处地飘逸着。郝援朝介绍凤英现在在卫生局做办公室主任,开玩笑说道,她现在是我的领导,我们下面的医院都要听她的指挥呢。
  可秋看着,听着,冲凤英笑着,好半天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很多陈年往事,夹带着恩恩怨怨,就这样一笑泯恩仇了吗?
  郝援朝要她上车带她到稻香村,她还是笑着谢绝了。尽管郝援朝的邀请很真诚,但夹在郝援朝和凤英中间,她有些不舒服,只好对他们说,在医院憋了一天,想走走透透气。郝援朝便不再勉强她,凤英抱着她跳了又跳,一个劲儿地邀请她一定要到家里看看,然后两口子上了车,开车绕过花坛,开出了医院镂空雕花的铁艺大门。
  就在郝援朝和凤英的蓝鸟刚刚离开,一辆救护车呼呼地响着警铃闪着红灯开进医院的大铁门,停在门诊楼旁急诊室的前面。救护车的后门开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从车里抬下一副担架。可秋没有注意,担架上躺着的是妹妹可男。从红螺寺下山遇到一起车祸,所有的车都堵在了半山腰。好不容易等来了警察,疏通好了交通,已经是下午三点,可男着急,催促着许老师快开,没有想到自己也出了车祸。那辆夏利,许老师才开了不到半年,手还是生,快进城了,在三环外一点的地方,因为车速过快,撞上了前面突然刹车的大卡车,车子一歪,飞出去重重地落在了旁边的便道上。许老师没大事,可男当场满脸是血昏了过去。
  可秋站在花坛前还在愣神,眼前浮现的依然是郝援朝和凤英。过去的日子虽然很遥远,但容易回潮一般迅速地淹没了她,人有时就是这样的脆弱,像鱼一样,只要一点儿鱼饵就能够被往事钓上钩。今天如果仅仅见到的是郝援朝,她不会这样胡思乱想,没料到居然还见到了凤英,看得出她不仅混得不错,而且像最后的胜者一样,得意洋洋地开着她的蓝鸟扬长而去,让可秋不得不胡思乱想了起来。“文化大革命”中,包括上山下乡时候,自己和凤英都属于那个时代的弄潮儿,可现在呢,自己落伍了,人家却依然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对于已经逝去的那个时代,自己还像老牛反刍一样不停地咀嚼着过去的痛苦,而人家却已经将过去的一切化为了今天的营养,像把曾经被自己践踏得泥泞一片的荒草磨成纸浆制造出了崭新的白纸,在上面描摹新的图画了。
  可秋的心里像风车一样在旋转,她根本没有注意更不会想到,那个被送进医院就要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医院的伤员,会是自己的妹妹可男。如果此刻可秋知道,会更加引起她无限的感喟,同样进入新时代,为什么有人会得宠,有人却会受伤?
  正是秋风萧瑟的时分,花坛里早已凋零,医院院子里梧桐树也已经落叶萧萧。黄昏的风吹过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2011年5月8日写毕于北京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