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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演

2011-12-29冯积岐

上海文学 2011年10期

  躺在病床上的娟子慢慢地睁开了双眼,不用看表,她也能估摸到,这是凌晨三点左右。这几个月来,一旦这个时候能醒来,她就明白,她又迎来生命中的新的一天——阴阳交替后不久的这个时辰对于重危病人来说就是一道门槛,跨过这道门槛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生命之门。娟子的嘴角动了动,自己送给自己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其实,这笑中的苦涩,笑中的隐痛,笑中的伤感,只有她自己能品尝到。当时,她就是这样把微笑送给记者的镜头的,只是,笑的幅度稍微大了一点。照片在《古都晚报》刊出后,她才发觉,她的笑是那么勉强,那么干涩,做秀的味道不可抑制。尽管,记者撰文说,一个癌症晚期病人、一个和死亡顽强抗争的年轻女人用微笑面对病魔,用微笑面对死亡。这些溢美之词并没有使她感动。变成印刷品的面庞比镜子里的她更削瘦、更枯萎,那苍白,那衰弱,想掩饰也掩饰不住。她觉得,她展示给千百万读者的是一份丑陋——本来,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动人,多少男人曾经为她而倾倒。捧起报纸,她在想,你错了,你应当把你最炫目的照片刊登出来,给读者一份美的享受。在你的相册中,那些美丽的照片不下一百张。快到弥留之际了,你应当把你心中的秘密全抖出来——在古都大学读大三的时候,你和男友张涛有一张合影,背景是花红草绿,是蓝天白云,两个人的笑都是从内心里流淌出来的——自然,真挚,不含一点儿杂质。这些照片,你至今完好无损地保留着——把年轻时的美好时光留在底片上,留在自己的心中。然而,替代她的美丽的竟然是这样的“微笑”?她面对报纸潸然泪下了。娟子,不要太激动。张岩一面用纸巾给她擦眼泪一面说。丈夫还以为她流下的是激动的泪水。不知道张岩是窥探不到她的内心,还是故意这样说?她抛开了报纸。好,这张照片拍得好。张岩又来了一句。她点了点头。她不能叫张岩看到她的内心里去。哪怕记者把她作为一个新闻报道的“点”,作为“宣传”的由头,她只能好好地配合了。活到了三十八岁,她还没有和媒体发生过一次关系。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她竟然成了媒体所关注的人物。是媒体需要她,还是她需要媒体,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把名字和身体变成印刷品了。
  那天,不只是《古都晚报》的记者来了,《长安早报》、《秦风日报》、《华艺报》,还有S省电视台、西市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记者们争相竞拍。她插着氧气回答他们提出的那些很亮眼却缺少人情的问题。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学女教师在生命濒临消亡的时候竟然给记者们带来了这么大的兴趣?她兴奋得几乎昏厥过去了。张岩悄悄地把医生叫来才把记者轰走了。没过几天,几个记者又来做第二次采访。他们对娟子说,省里的一位省长级别的官员发了话,要在全省弘扬娟子和病魔顽强斗争的精神,把娟子作为一种偶像哄抬起来。娟子被人从病床上扶下来抬上轮椅,面对镜头,她微笑着,努力地笑出一种“精神”来……
  娟子抬眼去看,吊瓶里的液体依旧忠贞不渝地嘀嗒着。顶灯关掉了,只有墙体上的地灯还亮着,房间里的光线很幽暗。这黯淡的光和她现在的生命状态十分合拍。人生真是难料。她的生命犹如星光,已处在灿烂之时,说黯淡就黯淡了?说熄灭就要熄灭了?她的身体一向很好,学校里每年做体检,各项指标基本正常,当她连走三家医院,证实她确实患上癌症之后,面对诊断证明,她的泪水喷涌而出。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她被第一任男友张涛的预言击中了——十五年前,她和张涛分手之后,张涛在广州的文学期刊上刊发了一篇短篇小说,那时候,张涛的虚构能力还很差,他把他和她的爱情故事几乎原封不动地写进了小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人物原形娟子,患癌症于十五年后病故了。她并不认为这是张涛对她的诅咒。当时读完小说,她只是觉得张涛是对一种死亡了的爱情的绝望和留恋。当她躺倒在病床上之后,她很思念张涛,思念中有内疚和自责,她反而觉得张涛不止是一位小说家,还是一位思想家。张涛的小说对一个女孩儿的薄情寡义的抨击和对人的罪恶感的揭示是显而易见的。
  娟子侧眼一看,对面床上张岩的面庞朝着西边的墙壁,身子蜷成一张弓。张岩的身上也是披着幽幽暗暗的光。她不知道,张岩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他太累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从凌晨一点到四点,张岩一眼也没有合。他知道,这时候,对于任何一个病人来说,都是生命最脆弱的时刻。时间,对于娟子来说是有限的,对于张岩来说是难熬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都仿佛钢锯一般在他的心上锯。医生告诉她,娟子再能撑,也撑不了一个礼拜。使他吃惊的是,娟子依旧思维清晰,头脑清楚。在娟子弥留之际,他尽力满足她提出的任何要求。虽然,他从内心里极力反对记者采访。可是,娟子高兴那样做,他就竭尽全力把这件事做好。当记者们走了之后,他下了楼,离开病房,坐在医院里的花园里,陷入了深思:娟子没有患病之前不是这样的。她实实在在地做人,实实在在地做事。她病了。病了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理——她留恋人生渴望活着——这是人的本能。虽然躺在病床上,她对穿什么衣服,梳理成什么头型都很在乎。她每天惦念着房间里的花浇水了没有,宠物喂了没有,就是一只纽扣没有扣好,她也不答应——仿佛生活是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