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香水
2011-12-29朱晓琳
上海文学 2011年10期
一
蓝小澄走在格拉斯小城的石子路上,夏日午后阳光下,玫瑰、风信子、康乃馨和薰衣草花香四处飘散,当仁不让超越了露天咖啡馆和快餐店的努力,连空气都似乎时刻在提醒外来者,这儿是香水之都,全世界一半以上的香水是从这座小城溢出去的。
蓝小澄是汉语国际推广志愿者,来法国南部蒙彼里埃大学教授两年汉语。正好一位法国教授要携家人去非洲度假,打算找人看管他们在格拉斯小城的房子,蓝小澄便毛遂自荐,将看管房子的工作变成了免费度假。教授也很高兴,对蓝小澄说:“蓝小姐,只要您有意将漫长的暑假融化在普罗旺斯,那么流逝的时光便会凝固,因为你不得不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寻找留在小镇石子路上的分分秒秒。”
格拉斯小城里数不清有多少家香水店,门面不大,多为前店后工场或夫妻老婆店的模式。蓝小澄在一栋白色石头房子前站住了,房子门外一处同样石料砌成的花坛里,盛开着大蓬紫罗兰色的薰衣草花。几只体态肥硕的蜜蜂不知疲倦穿梭于花间,嗡嗡声划破了石子小街的静谧。花坛一侧竖着店家招牌:美女香水馆,专售薰衣草香水。
蓝小澄走进店堂,身后发出悦耳的“叮咚”铃声,一位老先生从里屋出来。“小姐,喜欢薰衣草香水吗?”
“非常喜欢,是薰衣草把我引到这座小城里来的。”蓝小澄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受法国人影响了,在浪漫环境里不用浪漫语言表达的话,会觉得对不起这个地方。然而此刻让蓝小澄惊讶的是,眼前这位店主老先生竟然有张百分百的亚裔面孔。
也许蓝小澄的肤色也同样引起了老先生注意,“小姐是中国人吧,从哪个城市来的呀?”
“为什么一定是中国人?不可能是亚洲其他国家人吗?”蓝小澄遇到的法国人几乎都会先问她是不是日本人或韩国人,然后才会想到中国。
老先生轻轻摇头一笑:“自己同胞,不大会看走眼的。”
蓝小澄也笑了:“我是中国人,从上海来的。”
老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颤抖着嘴唇吐出一句上海话:“小姐,侬好!”
“老先生,侬也是上海人啊?”蓝小澄的心在快乐尖叫,她立刻如同清晨鸟鸣般说起了上海话。
不料老先生却做了个抱歉手势,依旧说着法语:“我离开上海快七十年了,不太会讲上海话了。”
“七十年!您没有再回过上海吗?”二十出头的蓝小澄无法想像自己年龄的三倍是何其漫长的岁月。
“我不能离开这栋房子,我一直在等她,万一哪天她回来了见不到我,她一定会失望的。”老先生把目光投向店堂四周墙壁,那儿挂满了发黄的老照片。
蓝小澄凑近墙面仔细端详,发现那些老照片上主角均为同一个漂亮女人,可以看出这个女人如何从小女孩变成少妇。还没等蓝小澄开口询问,老先生已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叫奥丽丝,我的姐姐。”
“可您分明是中国人啊,怎么会有个法国姐姐呢?”蓝小澄天真地笑起来,像是揭穿了某个秘密,笑声中带着几分得意。
老先生也笑了:“她真是我姐姐,因为是她捡来了我这个弟弟。”
午后香水店没什么顾客,门外花坛里的蜜蜂大概也工作得劳累了,悄悄飞进屋里来躲避灼热的阳光。老先生挥动报纸逐出不速之客,将店门半掩上,邀请来自上海的小老乡一块儿喝杯普罗旺斯咖啡。
二
20世纪40年代初,一群流浪儿在上海黄浦江码头边转悠。看到一艘豪华邮轮刚刚靠岸,流浪儿们知道,等船上客人下了船,紧接着就会有垃圾袋扔下来,那些垃圾袋里多半会有客人吃剩的食物,足够他们填饱肚子。
这些流浪儿大多不清楚自己几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所有在码头上捡东西吃的孩子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没爹没妈。其中一个男孩光头光脚甚至光着屁股,除了披在身上的破麻袋片外一无所有,别的流浪儿都叫他光儿。
光儿个头矮力气小,船上垃圾袋扔下来后,大孩子们一拥而上,结果总是连残羹剩饭的残余都轮不上他。这天他饿得眼冒金星两腿打飘,却不知哪来一股横劲,居然独自沿着巨轮宽大的跳板爬上船去。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乞丐,那些穿着大头皮鞋的水手正迫不及待上岸去消遣,一间间舱房都静悄悄的。光儿很幸运在甲板上捡到裹着包装纸的半个面包,他感觉喉咙口像长出只手来,迅速把面包抓进肚里。此时光儿如同饥肠辘辘觅食的野兽,嗅觉异常灵敏,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他老远就会闻到气息。在一处散发出食物特有香味的过道里,有个还来不及清理的木桶,光儿竟在木桶里翻出几个尚未被啃干净的鸡腿。他神情亢奋地让自己饱餐一顿之后,躺在木桶边的油布堆里睡着了。
光儿吃得很饱,油布堆里又非常暖和,这一觉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冻醒饿醒,睡得十分香甜,光儿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狂吼,身体也随之被摇晃至半空中。有个体态粗壮的水手将破麻袋片连同光儿一同拎在手上,“小乞丐,谁让你上船的?现在你认倒霉吧,我得把你从这儿扔出去。”
光儿听不懂那人在吼叫什么,但他分明越过甲板栏杆看见了滚滚的黄浦江水,惊恐万状之下发出一声凄历惨叫。光儿的叫声引来船上不少旅客,一位洋小姐走过来对那水手说:“这是在法国邮轮上,我们法兰西民族崇尚自由、平等、博爱,你怎么有权无端伤害他人生命?”
水手放下光儿,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小姐,就算您是圣母玛丽亚的化身,我也不能让这身份不明的小乞丐留在船上,现在船早已离开上海码头,除了把他扔到江里去还有什么办法?”
那位小姐一把抱起光儿,回头对水手说:“先生,您知道我住哪间舱室,让你们船长来跟我交涉吧,这孩子我收留了。”
光儿在小姐怀里安静下来,他有限的生命记忆里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温暖的怀抱。每个人都是离开母亲身体后来到这个世界,光儿却永远无法知晓自己是如何与母亲分离的。
小姐将光儿身上的麻袋片扔在舱室外垃圾桶里,她替光儿洗了澡,换上睡袍,然后让他在舱室唯一的床铺上继续睡觉。光儿实在太困了,这也许是他出生以来头一回在真正的床上睡觉,朦胧中他听见有人敲门,接着是小姐与一个男人争执的声音,光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很快再度进入梦乡。
为了不吵醒孩子,小姐与船长之间的交涉在舱室外过道上进行。船长说:“奥丽丝小姐,我劝你在明天船到香港时放掉那孩子吧,香港好歹还是中国地盘。倘若把一个什么身份证件都没有的外国小乞丐带到法国,一进马赛港就会被送进警察局,那还不如让他自由自在流浪呢。”
奥丽丝说:“尊敬的船长先生,此时睡在我舱房里的孩子已经不是流浪儿了,他是我弟弟。我会在这条船到达马赛港之前办妥一切手续,法国警察也无权带走他,他一定会成为我奥丽丝·鲁蒙的亲弟弟。”
船长有些遗憾地耸耸肩,“那好吧,小姐,您看着办,您想把小乞丐当成王子也与我无关,只是希望不要为我和这条船带来麻烦。”
奥丽丝小姐送走船长回到舱室,坐在床铺边静静看着这个几小时前捡来的弟弟。光儿醒了,他睡得很舒服,睁开眼睛又看见那位漂亮的小姐。奥丽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你爸爸妈妈呢?”
光儿摇摇头,他听不懂奥丽丝在说什么,即便现在她讲中国话,光儿也只能摇头,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说话,一个流浪儿似乎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机会。光儿大脑皮层中仅有的几个上海话词汇,也是在遭人喝斥或辱骂中记住的。
奥丽丝不管面前的男孩能否听懂她的话,自顾自说下去:“我叫奥丽丝,今年十七岁。我原先有个弟弟,长得跟你差不多高,有一天弟弟跟小伙伴去我们家后面的小湖边嬉水,上帝就把他带走了。我伤心了好长时间,所以父母让我出门长途旅行。我知道上帝一定不忍心让我伤心太久,所以又给我送来一个弟弟,你愿意我叫你克里安吗?克里安·鲁蒙。”
光儿一直盯着奥丽丝的脸,忽然,他本能地点了点头,随即咧开嘴笑了。
奥丽丝欣喜若狂,猛然抱住光儿喊道:“克里安,克里安,你回来了。”
船到香港,奥丽丝领着弟弟直奔电报局,给远在法国的父母发去一份电报,让他们先去移民局办妥一切手续。奥丽丝还为弟弟买了身衣服,姐弟俩回到船上时,又遇见那个要把光儿扔进黄浦江的水手。水手瞪大眼睛问奥丽丝:“小姐您不会是魔术师吧,小乞丐转眼成小绅士啦。”
蓝小澄听了哈哈大笑:“鲁蒙先生,这么说您踏上法国土地时,既没护照也没签证?”
老先生也笑了:“用现在的话说,算是非法移民呢。”
三
晨雾还未散尽,马赛港老码头鱼市已开张了,略带腥味的咸湿空气中不时飘来鱼贩们的叫卖声。邮轮刚刚靠岸,奥丽丝就拉着弟弟来到船舱外向岸上眺望,在接客人群中寻找父母亲的身影。
二十多天的航程中,光儿渐渐熟悉并且认同自己是克里安、奥丽丝的弟弟,他甚至能听懂姐姐说的话,还能跟姐姐用简单的法语对话了。
奥丽丝拉着弟弟的手走下舷梯,朝一对中年夫妇跑去。“爸爸,妈妈,我把克里安带回来了。”奥丽丝与父母紧紧拥抱在一起。
妈妈满脸泪水,弯腰搂抱住男孩,“克里安,我的宝贝,你真的回来了?”
男孩也抱住了母亲身体,有生以来第一次喊了声“妈妈”。
爸爸过来跟男孩握了握手,好像面对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嗨,克里安你好,我想我们应该先去边境警察局替你办一下身份证明。”
克里安没听懂爸爸的话,他习惯地拽住姐姐衣服。一家人在警察局里呆了好一会,有人替克里安拍了照,还让他留下指纹。因为没人知道男孩的确切年龄,妈妈就作主给他填上了从前那个克里安的出生年月,今年十岁。最终爸爸将一张纸片在克里安眼前晃了晃,“好了,克里安,欢迎你成为鲁蒙家的一员。”七十年后,这张纸片早已发黄变脆,但它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写字台抽屉里。
克里安很快喜欢上格拉斯的新家,这栋三层楼的白颜色石头房子里有不少房间。鲁蒙先生和太太住在三楼,一儿一女克里安和奥丽丝分别占据了二层楼两端,底楼一半为香水店铺,另一半则是全家人的活动区域,包括客厅、餐厅和厨房等。房子后面还有个大花园,除了冬天,其他时候园子里总有鲜花盛开。花园外面还有大片属于鲁蒙家的薰衣草花田,一直延伸至远处山脚下,薰衣草花是制作香水的主要原料。
白天,姐姐奥丽丝去上学了,爸爸和店里伙计在花田旁的作坊里干活。他们先用油脂从薰衣草鲜花中吸附芳香,然后刮下油脂,再对油脂进行蒸馏和分离,从而获取香精,每提炼一公斤香精差不多需要六百公斤薰衣草鲜花。爸爸工作时常把克里安带在身边,不久克里安就学会了调兑香精和蒸馏水,再把它们装入香水瓶,贴上鲁蒙家的专有商标,放在前面店铺里出售。
香水店只有妈妈一个人充当售货员,顾客多的时候,克里安会帮助妈妈一块儿招呼客人,或是替顾客包装他们选购好的香水。生意清淡时,妈妈就教克里安认字、写字,爸爸妈妈不打算把这个新进家门的儿子送到学校里去,他们担心儿子的亚洲面孔会惹麻烦。
克里安是个聪明男孩,他在妈妈指点下认识了不少字,而且还逐渐显露出擅长算账的天赋。有时妈妈不在,克里安就学着妈妈的语气热情招呼顾客,从未算错过钱。常有顾客买了香水后,因为喜爱这个小男孩售货员,还特意付给克里安小费。克里安总是把钱如数交给妈妈,从不会在自己口袋里藏一枚硬币。
傍晚,是克里安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姐姐每天放学回到家,总要先亲亲弟弟的脸,然后才跑去问候父母。晚饭桌上,奥丽丝会给全家人讲好多学校里的有趣事情,那是克里安唯一的外部世界信息来源。这天晚上奥丽丝对父母说:“维希政府向德国人屈服了,从下个星期开始,法国南部的所有学校也必须开设德语课,我真讨厌学那种难听的语言。”
爸爸抹了抹嘴道:“是啊,从前我们法国亨利皇帝就讲过一句名言,‘我跟男人说法语,跟女人说意大利语,跟商人说英语,跟上帝说西班牙语,跟我的马说德语’,可想而知德国佬的语言有多难听。”
饭桌旁爆发出一阵大笑,克里安说:“我不要去学校学对马讲的话,我喜欢在家跟妈妈学写字和读书。”其实爸爸妈妈本来也没有送儿子去学校的打算,而是克里安幼小心灵里对外面世界深怀恐惧,当流浪儿时烙下的心理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
妈妈一把搂住克里安,撸撸他脑袋上柔软的黑发,“我的小儿子哪里也不去,爸爸妈妈要让你以后成为这家香水店主人,一个真正的老板,把我们鲁蒙家的薰衣草香水卖到全法国去。”
奥丽丝一点都不在意母亲说这样的话,在普罗旺斯小城镇,几乎所有家庭都会把整个家族的未来寄托在男孩子身上,鲁蒙家也不例外。奥丽丝故意撅起嘴对克里安说:“我早知道爸妈爱你会胜过爱我的。”
克里安笑了,跳起来搂住奥丽丝脖子,“姐姐,姐姐,我可是最爱你的呀。”
爸爸妈妈虽没让克里安上学,却按照天主教惯例送儿子去教堂受了洗,还替他找了教父教母,就是在鲁蒙家香水作坊干了多年活儿的皮尔夫妇。
老先生眼中闪动泪光,他指着店堂里面一张老旧的长餐桌对蓝小澄说:“唉,几十年过去了,我都没忘记跟父母姐姐一块儿吃晚饭的快乐时光。”
四
妈妈对克里安说:“今天家里来客人,妈妈得在厨房做饭,你好好照看店堂。”克里安就老老实实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等候顾客光临。
克里安很享受独自坐镇店堂迎接顾客的感觉,他是主人,掌管着满柜台晶莹剔透的紫色香水瓶。一旦客人选中某一款,掏出钱来买下,鲁蒙家就赚钱了。这些赚来的钱可以让妈妈在厨房里准备好吃的菜,让爸爸每顿饭都喝一杯上好的葡萄酒,姐姐生日时能得到一件最新款的漂亮连衣裙,至于克里安,也许不久爸爸会给他买一辆自行车。尽管克里安很少出门,他还是很向往天气好的日子跟姐姐一块儿骑车出去郊游。
门铃响了一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来,看样子他们是对夫妇。那男人身着铁灰色镶绿线条的德国军服,戴着军官帽子,脸上表情严肃,进门后就在为顾客准备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那女人则显得兴致很高,目光扫过柜台玻璃,一边脱下白色的网眼手套。
克里安跳下高脚凳迎上前去,“先生、夫人好!要买薰衣草香水吗?”
那位太太笑道:“年轻人,你小小年纪也懂香水牌子吗?那么像我这样的女人该用哪一款呢?”
“您这样漂亮的太太,用什么香水都合适。”这是妈妈教克里安说的,因为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喜欢听恭维话。
果然,那位太太很高兴,立刻打算把克里安放到柜台上面的几瓶香水一古脑儿买下来,连价钱都不问。
克里安还是头一回单独做这样一大笔钱的生意,他仔仔细细将香水价钱算了两遍,确定无差错,才将找头和包装好的香水交到那女人手上。“谢谢夫人,欢迎您再来。”克里安学着妈妈平时的习惯,走出柜台将客人送到门口。
这时那个始终没说话的军官站了起来,他伸手捏住克里安下巴,把男孩的脸往上抬了抬,问道:“你不是法国人,从哪里来的?”
克里安用力甩头,想挣脱那只有力的大手,却发现是徒劳的。于是他大声喊叫:“我是法国人,叫克里安·鲁蒙,我爸爸妈妈都在家,不信你去问他们。”克里安希望妈妈能听见他的声音,出来解救儿子。
那位买香水的太太急于回家,拉住丈夫衣袖说:“海因茨,放开手,他一个小男孩,总不至于也是‘马基’吧?”“马基”是戴高乐将军领导的法国地下抵抗组织的简称,专门与德国入侵者作对。
鲁蒙太太在厨房里听见克里安的喊叫,系着围裙跑进店堂来。她向德国军官赔着笑脸,“先生,这是我儿子克里安,我们家收养的流浪孤儿,已经在移民局办理过登记,有法国公民证。”妈妈说着返身取来那张马赛警察局出具的克里安身份证明,交到德国军官手上。
德国军官瞥了一眼那张纸片,说:“这张破纸并没有证明孩子的出生地,如果他是中国人的话,我就有权把他带走。因为中国正在跟日本打仗,而日本是我们德意志帝国的盟友。”这个叫海因茨的德国军官眼中露出凶光,他再度抓住克里安衣领,老鹰捉小鸡般把男孩拎起来,拖进他的吉普车。尽管同情男孩的德国太太在一旁试图劝阻自己丈夫,但那军官还是以对帝国忠诚为由将克里安带走了,因为他是格拉斯小城德国驻军最高长官。
鲁蒙太太无心继续呆在厨房里,她去后院作坊喊来丈夫,夫妇俩打算一块去德军驻地救儿子,克里安的教父教母皮尔夫妇也跟着一块去,毕竟是去跟德国人打交道,人多势众。
那个长着鹰钩鼻的德国军官把克里安关在一间小木屋里,往里面扔了块面包和一碗水,随后任凭男孩哭喊吵闹,无人理睬。克里安终于哭累了,在小木屋里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并且立刻分辨出是他最亲爱的奥丽丝姐姐的声音。克里安从地上跳起来,拚命敲打小木屋门,“姐姐,姐姐,救救我,我在这儿。”
奥丽丝从学校回家后听说弟弟被德国人带走了,连忙骑着自行车赶来。身处德军兵营的奥丽丝脸上毫无胆怯之色,她略带讥讽地问那军官:“先生您去过亚洲吗?是否了解上海那样的国际大都市?那里的码头上每天有成百上千个黄皮肤黑头发流浪儿童沿街乞讨,他们都没有父母,谁也无法证明他们究竟是哪国人。我弟弟已得到法国移民局的入境许可及身份证明,他完全有理由生活在法国的土地上,而您将一个未成年儿童关在黑屋子里,也有悖于人道精神吧。”
奥丽丝与德国军官争辩时,门外聚集了几十个法国人,他们都是鲁蒙家的邻居,皮尔夫妇甚至将教堂里的神父也请了出来,无人能够忍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遭受德国人监禁。
德国军官海因茨将目光盯在奥丽丝脸上,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吧,看在你这位漂亮小姐份上,领那小东西走吧。不过我有言在先,要是有朝一日被我查出那孩子出生地在中国,你们全家都将以暗通敌国罪被送进监狱。”其实,德国人释放克里安决不可能看在任何一个法国人面上,然而格拉斯小城德国驻军都很清楚,法国地下抵抗组织“马基”的势力正从北方向南方渗透过来,若是真的激怒当地老百姓,会有更多人去加入“马基”,反抗德国人统治。
小木屋的门打开了,克里安冲向姐姐,久久抱住她不肯松手,姐姐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奥丽丝也将弟弟的头紧贴在胸前,“克里安,别怕,只要姐姐活着,没人可以伤害你的。”
蓝小澄凑近店堂墙上的老照片,奥丽丝站在一棵大树下,她穿着格子花纹连衣裙,蕾丝花边短袜和半高跟皮鞋,正在对蓝小澄微笑,亦带点羞怯地展示着自己的美貌。蓝小澄情不自禁赞叹道:“奥丽丝,你真漂亮!”
五
晚饭后,奥丽丝在刚收拾干净的餐桌上写作业,妈妈坐在桌子另一边,看着克里安默写法文单词,通常这时候爸爸会在一旁看报,因为战争期间电力紧张,每个家庭晚上只能开一盏灯。
这个晚上爸爸没有读报,他只离开餐厅一小会儿,回来时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克里安很惊讶,他并没有听见门响,客人是从哪儿进来的?奥丽丝见有客人来,立刻拉着弟弟回各自房间睡觉,妈妈重新走进厨房,大概要为客人准备吃的。
奥丽丝让弟弟躺在床上,开始履行往日里妈妈的责任,为入睡前的克里安念故事书。可今晚克里安不想听故事,他悄声问:“姐姐,那两位先生是谁?怎么进我们家来的?”
奥丽丝犹豫了一下,“如果你发誓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
克里安把双手按在胸前,表示“发誓保密”。
奥丽丝说:“他们都是普罗旺斯地区的‘马基’,从我们家地窖进来的。”
“‘马基’?那么说德国人也怕他们?”克里安无比兴奋,自从被那鹰钩鼻德国军官关进小木屋,克里安幼小的心灵开始产生出仇恨。
“当然,这里是法国人的家,总有一天戴高乐将军会率领法国军队和‘马基’从德国人手里收复我们自己的土地。”奥丽丝像在给弟弟上课,只不过她尽可能压低嗓门。
克里安假装闭上眼睛睡觉,待姐姐走后,他又睁开眼睛想心事。妈妈说过,将来格拉斯小城里见不到德国人了,克里安就能和姐姐一样去上学,还能自由自在骑自行车,想去哪就去哪。现在好了,“马基”的先生们来了,他们一定会把德国人赶走,让克里安早点骑上自行车出去玩。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家里一切如常,爸爸妈妈和姐姐谁也没提起昨晚来的客人,克里安怀疑是否自己做了个梦。这天傍晚,香水店关门后,妈妈做的菜比平日多,爸爸居然还让克里安跟他一起下地窖去拿酒。这是克里安第一次进地窖,以往妈妈总说地窖里空气不好,不许克里安下去,连姐姐奥丽丝也很少得到父母允许。这回爸爸说克里安长大了,得知道男人应该做什么。
地窖比克里安想像的大得多,爸爸打着手电筒一直往里走,克里安有些害怕,紧紧拽住爸爸裤腿。他们来到一个宽敞的弯道,前面忽然亮了起来,墙脚边有支粗大的蜡烛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克里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又看见了昨晚的两位客人,就是姐姐说的“马基”。
爸爸对克里安说:“儿子,这两位先生是我们家的朋友,可他们不能住在楼上,白天也不能到外面去。但爸爸白天得在香水作坊干活,妈妈要照看柜台,以后就由你来给这两位先生送饭,但是千万不能告诉外人,你能保证做到吗?”
克里安认真点点头:“爸爸,我保证不说出去。”
一个“马基”过来摸摸克里安脑袋,另一个捏捏他腮帮子。克里安问:“先生,你们真能叫德国人回家吗?他们走了,我就可以到外面去骑自行车。”两个“马基”都笑起来,他们分别跟克里安击掌承诺:“一定赶走德国人。”
这天晚饭桌上因为多了两位客人,显得格外热闹,可妈妈却把餐厅窗户用黑布蒙起来,不让灯光透出去。爸爸姐姐都跟客人很熟,但他们谈笑时却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克里安没有说话,大人们所谈的事情他都不太明白。妈妈烤了只肥鸡,烤盘刚端上桌,爸爸就用刀割下两只鸡大腿放在“马基”先生跟前,“吃吧,进山后就吃不上这么肥的鸡了。”
奥丽丝和克里安立刻转移各自视线,不去看那两只油汪汪诱人的鸡腿。因为母亲说过,“马基”们终年转战在普罗旺斯山区,生活很艰苦,有时连面包干都啃不上。而且这两位“马基”身体都有伤,所以才会住在鲁蒙家地窖里,他们很快就要回山里去了。
两个“马基”相视一笑,执意将一只鸡腿放到克里安盘子里,他们二人分吃一只。克里安嘴巴紧闭,摆出一点都不馋鸡大腿的样子。爸爸妈妈笑了,结果一家四口分吃了那只鸡腿。
第二天早上起来,克里安悄悄钻入地窖,可那两位“马基”先生踪影全无,克里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鲁蒙家的。
克里安发现爸爸和妈妈忽然喜欢去药店了,差不多隔天就会轮流去买些药回来。去药店前,爸爸妈妈总要克里安或奥丽丝假装身体某个部位不舒服,比如让姐弟二人做出头痛肚子痛或是哮喘状,然后由父母陪同去药店买药,而且每次都选择不同的药店。
战争期间德国人对药品控制很严,药店一般不敢出售处方药。然而店家通常不忍心看到小孩遭受病痛折磨,大多会违规卖药。父母亲回到家后,将药品放入各种各样的小瓶中存起来,瓶口写上药名。待小瓶子攒多了,父亲会在某个夜晚从地窖另一端出去,骑上自行车把药品送进山里。父亲出门的夜晚,母亲就睡不着觉,有时得等到凌晨父亲才回来。父亲回家后,迫不及待换上睡衣,弄乱头发,然后钻进被窝,好像他一直没离开过家,天亮后照样跟伙计们进香水作坊干活。
克里安猜想父亲是把那些药送给了抵抗德国人的“马基”,他心里暗暗骄傲,要不是他和姐姐三天两头装病,父母就无法买到那么多的药。有天夜里,克里安起来上厕所,无意中听见父母亲在为买不到一种名为“米若粉”的枪伤药发愁。父亲低声对母亲说:“店家出售‘米若粉’得先亲眼看到病人身上伤口,否则让德国人察觉出后,会枪毙药店老板。”母亲叹了口气:“那我们总不能在自家人身上划伤口吧。”父亲没再说话,深深垂下了头。
第二天上午,姐姐早就去了学校,母亲在店堂里招呼顾客,父亲和伙计们正忙着把蒸馏锅里的香精装瓶,累得满头大汗。这是克里安最自由自在的时光,他又悄悄进了地窖,顺着那条熟悉的通道从房子后面花田出口钻出去,爬上一棵老樱桃树。阳光从树叶间隙洒落下来,樱桃花已经谢了,有几处细枝上结出了浅绿色的樱桃果。再过一个月,樱桃果就会长大,而且红得发紫,要是不赶紧采摘的话,那些飞过树梢的鸟儿们自然会毫不客气抢先尝鲜。不过父亲总是不让家人采摘树梢顶端的果实,他说人吃饱了,也得给鸟儿们留下一份。然而此时克里安爬上樱桃树不是因为嘴馋,他要帮助爸爸妈妈完成一项艰难工作。
克里安坐在老樱桃树一根粗大的枝干上,他低头往下看,顿时一阵晕眩,心口害怕得直跳。他依稀记得从前在上海黄浦江边流浪时,有时为了躲避巡警,也曾从高高的江岸往下跳过,可他不知道老樱桃树是不是比江岸更高。不远处的薰衣草花田传来人声,克里安觉得是个好机会,他闭上眼睛大喊一声“啊”,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克里安躺在树下的薰衣草花丛中,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迷过去。他听到妈妈的惊呼声:“克里安,克里安,我的儿子啊。”克里安睁开被额角鲜血糊住的眼睛,吃力地请求道:“妈妈,带我去买‘米若粉’吧。”
母亲恍然大悟,泪水涟涟抱住儿子身体,“去,马上去,妈妈要带你去买很多很多‘米若粉’”。
父亲开车,母亲抱着儿子,他们选择了离家较远的一处私人诊所。医生为克里安清理伤口之后,考虑到病人住得远,来往换药不方便,就开了较大剂量的“米若粉”处方。医生拧了下男孩耳朵道:“年轻人,少淘点气吧,要知道‘米若粉’眼下可是德国人监控药品,哪天药店里断了货,你那小命就完啦。”
回家后克里安对父母说:“其实我的伤口不那么疼,不用药也会好,把‘米若粉’送给‘马基’们吧。”
父亲拍拍儿子脸颊,“好儿子,将来法国解放了,没准戴高乐将军会颁给你一枚勋章呢。”
老先生侧过脸去,从耳根到下巴处,一条长长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蓝小澄问:“这就是您当年从老樱桃树上跳下来的纪念吗?”
老人点点头:“可惜那棵樱桃树早就不在了,现在后院那些树都是它的子子孙孙。”
六
克里安发现父亲夜里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去地窖里捆扎包裹。父亲的自行车负担过重,车胎爆了好几回,就改用汽车出行。父亲夜里开车出门前,会叫醒妻子和一双儿女,帮他把汽车推出车库,直到远离邻居住房时才发动。母亲对克里安解释说:“汽车发动时声音太大,会吵醒邻居的。”其实奥丽丝和克里安心里明白,父亲去给“马基”送东西,是极其秘密的行动,不能让邻居们知道。
1944年初一个冬夜,父亲照例让全家人一块儿把汽车推出家门,可车子发动后,母亲也坐进车里,她让奥丽丝带着克里安回家。克里安心头掠过一丝恐惧,“妈妈也去吗?她为什么不在家陪我们呢?”
奥丽丝搂紧弟弟身子,“姐姐不是在这儿吗?”
这一夜克里安蜷缩在姐姐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天亮后,父母亲依然没回来,楼下店铺传来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砸门板声响。一队德国宪兵冲进鲁蒙家的香水店,对着奥丽丝和克里安一阵吼叫,随即开始抄家。克里安听不懂德国人在说什么,只觉得那样的话语大概只有魔鬼才听得懂。
德国宪兵从楼上往下抄,克里安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故意哭喊着打翻了几个盘子,碎瓷碴撒满地毯,而地毯下面就是地窖入口。一个德国宪兵用枪托把克里安推开,克里安立刻吓得站在地毯上尿了裤子,那德国兵皱起眉头转身走开。
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普罗旺斯山区的“马基”中出了叛徒,所有抵抗组织成员都被德国人杀了。也有人说戴高乐将军命令南方抵抗组织支援北方“马基”,配合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可能鲁蒙家香水店老板夫妇也去了北方。
香水店关门了,伙计们各自散去。为了养活弟弟,奥丽丝在格拉斯一家餐馆当了女招待。每天早上出门前,奥丽丝会给弟弟几个小钱,让他去街上买根棍子面包和一盒沙拉,那是克里安一天的伙食。
姐姐去上班时,克里安独自呆在家里。厨房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连老鼠都搬了家,整栋房子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响。克里安非常想念爸爸妈妈,他总是悄悄钻进地窖,对着爸爸妈妈的照片说话,说累了就在爸爸妈妈注视下进入梦乡。克里安也常常从地窖另一端爬出去,后院香水作坊里听不见伙计们的吆喝声,蒸馏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