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境顺应观下的修辞格翻译——《红楼梦》回目之个案分析

张宁

（南京工程学院，江苏南京，211167）

Jef Verschueren语用学综观下的顺应理论认为，语言的使用就是语言的选择过程，而语言的选择则是指从语境、语言结构两方面动态地依据不同的心理意识程度而做出的某种顺应。语言使用者之所以能够在语言使用过程中不断做出选择，是因为语言具有变异性、商讨性和顺应性的特征。［1］语言的这三种特性对翻译研究有启发性的意义。译语语篇的产出实际上就是一个译者的交际过程，是译者使用另一种语言向读者传达原文笔者意图的过程，但这种交际具有跨语言、跨文化的特征，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换句话说，翻译同样也是在众多的可供选择的不同语言项目中不断进行选择的过程，而这种选择会受到诸多因素的限制。

在《语用学新解》中，Verschueren还提出应从四个研究角度对语言的顺应性进行研究，即顺应性的语境相关成分、顺应性结构对象、顺应性动态过程和顺应过程的意识突显性。 这四个研究角度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语言的选择也就是从语境、语言结构两方面动态地依据不同的心理意识程度而做出的某种顺应。“动态顺应”是顺应理论的核心内容，其又以语境动态顺应为主体，这也就是本文的研究重点。但值得注意的是，顺应论中所应用的语境相关成分不应被看作是语言外的静态现实，而是包括了交际语境中必须和语言选择相互适应的全部要素。［1］翻译的过程就是一个动态语境顺应的过程。但是，不同的译者对于语境的认知是不同的，因此翻译行为就具有了多重选择组合的性质，其研究就必须考虑译者意识程度这一变量。换句话说，翻译活动的选择标准就是为了顺应多层次、多维度的翻译目的，从而更有效地实现翻译的功能。因此，正如前面所述，语境顺应是顺应的一个相关成分，绝对的全方位的语境顺应是不可能全部实现的。译者必须从翻译的目的出发，有意识地选择翻译策略、翻译技巧来顺应具体的交际语境，做出灵活动态的顺应性翻译。

为了使该研究更具有实践意义，笔者在2009年发表的论文《语境顺应观下的翻译模式》中依循顺应论的框架提出了一个翻译模式，用来解释顺应翻译的具体过程［2］。在这种模式下，翻译被认为是译者和读者之间间接的交流方式。译者首先熟悉源语文章，分析源语作者的语言特点和外部语境以达到对原文的准确理解。然后，为了达到翻译的目的，译者在各个层面上进行选择，包括语言形式和翻译策略。最后译者借助自我意识的参与，动态地顺应语言内部语境和外部语境，采用适合的翻译技巧完成顺应的过程以及对源文本的转换。读者阅读译本的反馈信息又会对译者将来的译作产生影响。这样就完成了一次译者与读者之间的间接的交流过程。因此，翻译应该根据此模式应用顺应理论分别在语言内部语境和外部语境两个层面进行语言选择的动态分析。［2］

为了使论证更具有说服力，笔者在此篇文章中选用杨宪益夫妇和大卫·霍克斯及其女婿约翰·明福德的《红楼梦》译本进行详细的分析和比较（以下简称为杨译本和霍译本），力图说明译者是如何在翻译目的的指导下动态地顺应语境的。《红楼梦》以其“清代文化百科全书”之誉博得众多翻译家的青睐。此书的文学价值代表了中西交流与传播中的中国文化。其中，章回小说特有的文本类型—— 回目，具有语言精炼、文化浓缩、提纲挈领等特点，而这些在音形意层面上体现出来的特点正好构成了本文的研究对象——修辞格。大量修辞格的应用正好构成了回目语言最为显著的特色——简洁、含蓄、凝练、琅琅上口。因此，对回目中修辞格的分析更能体现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是如何进行语言选择和适应的，这也是笔者选择回目修辞格的英译作为分析对象的原因。笔者拟把翻译模式中语境顺应作为重点，应用顺应理论在语言内部语境和外部语境两个层面对回目中的修辞格进行具体分析。限于篇幅，这里主要进行语言内部语境方面的顺应比较，笔者选取押头韵、色彩词汇、统一、对偶为例论述在语音层面、词汇层面、句子层面、超句层面的选择与顺应。

一、语音层面的顺应——押头韵

在翻译过程中，源语言的一些特点有时会限制译者的语言选择，因为对于目的语来讲，很难找到相对应的语音结构。《红楼梦》的回目在形式上与诗相似，这就决定了回目在语音层面上会使用到中国古诗特有的押韵形式。在翻译的过程中，由于语音修辞上的差异，译者必须考虑到进行不同的选择从而顺应不同的目的，同时也要考虑符合原文本的语音特点。“押头韵”这种在语音层面上的修辞方法正好是体现译者顺应不同翻译目的的极好的例子。

韦氏字典里将“押头韵”解释为“在一组词或一行诗中用相同的字母或音韵开头，如”wild and wooly，threatening and throngs”。中文中将具有这种特点的修辞称作“双声”。《红楼梦》回目中对于双声的翻译最能体现中文的“韵律美”。因此对于如何重新塑造这种音韵美，两个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各自选择了不同的策略。

在《红楼梦》的回目中，双声词共出现了52处，如人名和称谓，如鸳鸯，胡庸医；地名，如琉璃世界，潇湘馆；动作描述，如查抄；及其他，如肺腑，嫌隙。在翻译的过程中，由于汉语英语语音结构不同，对于译者来讲很难将全部的“双声”词都等价替换成英语中的“押头韵”。但是读者仍然能够发现，在其他章节中源文本没有使用“双声”词汇的回目，不同译者对于“押头韵”的使用采用了完全不同的策略。在杨译本中，“押头韵”共在61篇回目中出现，如“Spiritual Stone”（第五回），“ Teacup…Temper”（第八回），“ Generous and Gallant”（第二十四回），“Stupid...Spiteful”（第五十五回）。杨译本更注重用押头韵来重现原文的情感效果，如四十五回中用”Plaintive Poem”翻译“风雨词”，更好地体现了“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所表达的压抑情绪，让读者感受到了孤寂悲泣的气氛。五十九回中的“茜纱窗”，杨译为“Red Rue Studio”，四十八回“冷郎君”为“Rebuffed Reprobate”。而在霍译本中就没有过多地注重“声效”。“押头韵”共出现52次，并仅仅使用一般容易理解的词汇，如四十八回“游艺”译为“trade and travel”，六十六回“耻”与“冷”仅为“Shame”和“shock”。

通过以上的语音修辞分析可以看出，不同译者之所以塑造出不同的译文，就是由于不同译者为服从不同的翻译目的进行了不同的翻译选择，并无法用统一的标准衡量某一译本的好坏。杨译本的目的在于尽量保存中文的语音特点，更注重于源文本的语音，情感“重合”，而霍译本更注重满足西方读者的美学期望和个人的接受能力。

二、词汇层面的顺应——色彩词汇

词汇的多重意义使目的语的词汇选择具备多样性。译者对于源文本词汇意义的介入不仅基于原词的基本含义而且还会加入对于相关语境的猜测。尽管对于译者来说，翻译最理想的方式是原封不动地翻译“对应”层面的词汇意义，但是，为了实现不同的翻译目的，译者会做出不同的词汇选择来构建目的语“元素”。以词汇色彩为例。

选择词汇色彩作为研究对象是因为具有“色彩”的词汇会表达作者的“喜”或“恶”的情感，因此词汇的“褒”“贬”“中性”色彩就会被呈现。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回目中使用了许多单音节形容词来修饰人物借而表达作者对于不同人物的个人情感。如下为杨译本和霍译本中对于“色彩词汇”的不同翻译方式。

Chinese贤袭人俏平儿醉金刚痴女儿呆霸王冷郎君俏平儿勇晴雯敏探春时宝钗慧紫鹃慈姨妈憨湘云呆香菱情小妹冷二郎苦尤娘酸风姐痴丫头懦小姐俏丫鬟美优伶痴公子美香菱Yangs’Translation Prudent His-jen Pretty Ping-eh Drunken Diamond Ambitious Girl Stupid Silly Cool Young Gentleman Tactful Ping-eh Plucky Ching-wen Clever Tan-chun Understanding Pao-chai Artful Tzu-chuan Kindly Aunt Sweet Hsiang-yun Silly Hsiang-ling A Girl in Love A Cold-Hearted Man Unhappy Second Sister Yu Jealous His-feng Foolish Maid Timid Yong Lady Pretty Maid Lovely Actresses Unorthodox，Witless Son Lovely Hsiang-ling Hawks’Translation Righteous Aroma Artful Patience Drunken Diamond Quiet-voiced Girl Oaf King Reluctant Playboy Kind Patience Brave Skybright Resourceful Tan-chun Sapient Bao-chai None None Tipsy Xiang-yun Grateful Caltrop Warm-hearted Young Woman Cold-hearted young gentleman None None Half-witted Servant-girl Easy-going young mistress Wronged Maid Young Actresses None Unfortunate Caltrop

在此可以看到，在这些回目中作者并没有隐藏对所描绘人物的“ 情感喜好”，尤其是女性，且不论年老年少，不论主仆。并且能够发现，作者仅使用一个字来描绘人物性格，这样既表现了结构上的对称美又有助于读者增强对长篇故事中人物性格的理解。因此，通过对源文本中所使用的人物修饰色彩词汇的分析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不同译者之间对于翻译策略选择的不同。在杨版本中，所有的色彩词汇都被如实地翻译，而霍版本则省略、转变、扭曲了诸多人物色彩修饰词。与霍译本相比，杨译本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人物刻画上，因此对于人物的描写更为细致，更能表达与源文本同样的美学效果。可见，不同的翻译策略会影响译本读者的情感效果接收。在色彩词汇的呈现方面，读者同样能够看到，译者由于翻译策略不同而对语言进行的灵活选择。 杨译本公平客观地再现了源文本的语言特点，满足了读者的美学期待。而霍译本具有更大的主观性，更多地考虑到西方译文读者的接受能力。

三、句子层面的顺应——统一

句子是思想表达最基本的单元，在故事情节的设计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英语，作为一种重视句法功能的语言，非常重视连接词的使用，即用衔接词连接分句或句子来完成语句关系；而汉语，作为一种结构化的语言，则通过意思的连贯实现内部含蓄模糊的语句关系。 因此，在重现源语言分句或句子层面的结构美时，译者同样有多种选择。以句子层面的修辞手法——统一为例。

统一是评价一篇文章好坏很关键的一个因素。 一个统一的句子是一种将词语结合起来表达一完整思想的方式。毫不夸张地说，统一是回目中最重要的语篇表达手段。《红楼梦》回目均为16字的对偶简单句，以工整，对仗的诗词形式概述了每一章节的主要故事情节。换句话说，《红楼梦》回目具有内容连贯、形式简单对称、语言风格统一的特点。为翻译这种高度凝炼的句子，译者主要采用简单句来重现回目句式的连贯性，但有时也会采用复合句和复杂句式来确保原文的原始意义的再现。在杨译本中，简单句占主要部分，复合及复杂句仅在以下回目中出现。

（1）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Ko-ching Dies and a Captain of the Imperial Guard Is Appointed

Hsi-feng Helps to Manage Affairs in the Ning Mansion

（2）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Pai-chai Uses a Fan to Make an Insinuation

Ling-kuan Writeson the Ground and a Foolish Young Man is Touched

在第十三回中，译者仅使用简单的并列词“ and”来连接““Ko-ching Dies”和“a Captain of the Imperial Guard Is Appointed”，保持原文回目的并列关系。三十回中，同样是使用“and”连接“Ling-kuan Writes on the Ground”和“a Foolish Young Man is Touched”。除此之外，仅仅有两处出现了复杂句，如第十六回，译者使用“ before”来引导时间状语从句，三十六回，使用“ that”引导宾语从句。

（3）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Yuan-chun is Selected as Imperial Consort in Phoenix Palace

Chin Chung Dying Before His Time Sets Off for the Nether Regions

（4）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捂梨香院

A Dream During the Embroidering ofMandarin Ducks in Red Rue Studio Foretells the Future

Pao-yu Learns in Pear Fragrance Court that Each Has His Share of Love

但与之相反，霍克斯则使用了较为复杂的句式，并列句，从句应用次数较多。第一回使用“ finds”和“ that”构成宾语从句，第十五回，句式中应用“ how”引导的宾语从句，并应用了“that”引导的同位语从句。58回为“ who”引导的定语从句等等。译文如下：

（5）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Zhen Shi-yin makes the Stone’s acquaintance in a dream；and Jia Yu-cun finds that poverty is not incompatible with romantic feelings

（6）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AtWater-moonPrioryXi-feng findshow much profit may be procured by the abuse of power；and Qin Zhong discovers the pleasures that are to be had under the cover of darkness

（7）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Inwhichthecock-birdwhomournshismateis found to be a hen；and a true heart is able to sympathize with a strange kind of love

从上述分析中我们能看出，在保持原文形式统一，语言风格精炼一致方面，杨译本更胜一筹。译者以保持汉语结构特点作为语言选择的首要考虑因素；而霍克斯的用语更符合英语的语言习惯，多使用连接词引导的并列句和复杂句。

四、超句层面的顺应——对偶

句子层面之上的语言单位同样可视为篇章构成的基本单元。超句层面的语言构建主要负责篇章内容的组织衔接。为适应原文语境，译者同样也要在超句层面上与原文保持一致。与中国其他古典名著回目相比，《红楼梦》回目最重要的显著特色之一就是在回目中使用了对偶的修辞方式。

对偶在回目中是最显著也是最重要的修辞方式。陈望道将对偶定义为“说话中凡是用字数相等句法相似的两句成双作对排列成功的，都叫做对偶辞”。［3］此种修辞方式的使用使回目语言音韵和谐，增强了节奏感和音乐美，达到表现形式上的高度完美。在中国，对偶又分为两类，一类称作严式对偶，要求极严，需要上下两句字数相等，结构相同，词类相当，平仄协调，不重复用字，这很难翻译成英语。另一种为宽式对偶，只要求上述五条达到一部分，只要字数基本相等，结构基本相同或相似就可以。可以看到，《红楼梦》回目基本采用的都是宽式对偶，体现了汉语语言的对称美、音韵美、统一美和变异美。因此，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也应该使用与之相对的英语辞格——“对照”。英语中的对照定义为，“两个字数相同或相近、结构相同或相似、意义相关或相反的词组或并列从句对称地排列在一起，用以表示两者的对比或对照关系”。［4］限于篇幅，这里仅以第十九回为例来进行比较分析两个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所作的不同策略的选择。第十九回在全部回目中最能体现对偶的特点，两句字数相等，平仄相对，属于严式对偶的范围。

（8）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a.A very earnestyoung woman offerscounselby night；and a very endearing one is found to be a source of fragrance by day（by Hawks）

b.An Eloquentmaid OffersEarnestAdvice One Fine NightA Sweet Girl Shows Deep Feeling One Quiet Day（by Yangs）

从上能够看到，霍版本并没有使用英语“对照”的修辞格，没有保证结构相似，字数相同。16字的对称结构被翻译成了24个字，一句9字，一句15字，语句结构也不同。杨版本则使用了“对照”的修辞方法，达到字数相等，使用了相同的句式结构。除汉语语音上面的“平仄相对”没有译出，其他方面基本保留了原文的特点。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译者除了要在词句上面作出语言选择之外，在超句层面上同样也有多种翻译选择来传递原文作者的交际意图。杨译本试图在最大程度上保持汉语语言上面的结构特点，保持汉语的“原汁原味”。霍译本以满足西方读者的审美观和接受能力为主旨，使读者无需复杂的处理过程就能理解出原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失掉了汉语语言的结构特色美。

通过比较分析可看出，译者的语言选择过程是与语言内部各个层面上的语境相关成分相互适应的，由于不同笔者的翻译目的不同，在顺应语境的语言选择上也会有所差别。总体来讲，对于修辞格的英译，杨宪益夫妇的英译本主要采用直译的方法，以中国文化为本位，更多的是照顾到保留符合中国美学传统的一些东西。霍克斯则采取了灵活翻译的方法，从西方读者的角度出发，使得译文更详细、更易懂。

以上为在语言内部语境层面对两个红楼梦英译版本的回目修辞格进行的语言选择动态分析，在以后的文章中笔者将继续讨论语言外部语境层面的顺应。综观来看，笔者认为，翻译在本质上就是译者在一定程度的意识参与下，为达到某个特定的翻译目的，针对语言内部语境和外部语境不断进行选择和顺应的过程。Verschueren的语用顺应理论必将为翻译研究提供一个崭新而有益的视角。

［1］ Verschueren，J.Understanding Pragmatic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Press，1999.

［2］ 张宁.语境顺应观下的翻译模式［J］.长春理工大学学报，2009（6）：949-951.

［3］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

［4］ 李定坤.汉英辞格对比与翻译［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