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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处,秋声噤

2011-12-25才苟

天涯 2011年6期
关键词:枫叶眼泪蝴蝶

才苟

蝴蝶

书里夹了一枚枫叶。倒叙这枚枫叶的来源和注释是什么样的一本书丝毫没有意义,不过是一枚理想主义的枫叶停留在一本现实主义的书里。打开那本书,两个并不特别的页码便跳出来,枫叶包含的致密的秋天气息让两个页码中的文字如同谷物,沉实、饱经风霜。夹藏有物的书,被灰尘蒙面的书,拣拣拾拾,那厚厚的冷冷清清的灰尘就像那些书一样,终于没有打动我。阁楼中一招手,骑旧自行车的收书人便上来了。枫叶救了另一本书。

这样看来,我还是一个有感情的人。

一弹指,枫叶的一部分碎成了粉末,镂空出来,像是长长的句子中一些修饰被删除。这是个很好的提示:树叶的经络和纹理,时光炭化也改变不了植物纤维的硬度,它是血管和神经,是骨骼,有神的。你不知道吧,我从职业中培养来的小心翼翼,我小心翼翼使用习惯的刀具,帮助我对一枚枫叶梦幻般的改造——只剩下经络和轮廓的树叶,给了我抽象和篆刻之美,它仿佛是一只制好的蝴蝶标本,在我成年之后挑逗出我孩提般的迷恋。遥远的过去,贫穷裹挟的浪漫,朴素、有隐藏倾向,这些都不正确,那只是一枚颜色好看,从树上飘摇而下的枫叶,信手拈来的书签而已。

手指间有捻碎感。我曾经捕获过一些蝴蝶,它们翩翩起舞的姿态牵引了我的视线,繁荣的夏天,一个快要荒废的院子里,我对自由有种嫉恨,炎热禁锢身体多时,看见满院的野花,散发出莫名其妙的香味,粉白的蝴蝶集体飞翔。哦,想起来了,那只像是散了架子的破木箱般的院落里,合欢树有两棵,淡红色的火焰经久不息,蝴蝶群飞,一会在草丛中,一会又追逐着飞向树梢。静静地立上一会,蝶群便放松了警惕,粘在花心里一样,甚至在绕过那尊不再陌生的白色躯体时,有意无意地在上面停留片刻。我突然一伸手就捉住了一只。蝴蝶远不及一枚树叶有质量,比想象中轻多了,薄薄的翅膀敷有均匀的粉底,手指间有捻碎和润滑的感觉。一度怀疑那些粉末,那些异常华丽的身体表面附着的东西包括华丽身体本身,皆是毒性的。正如鲜艳的野草莓,色泽诱人的蘑菇。童年植根下来一种“除害”的心理,每每遇见鲜艳的野草莓或者蘑菇,悉数捣毁它们。再看蝴蝶的身躯,大小不及蝼蚁,正是美丽而煽情的翅膀造成外在的视觉蒙蔽。简陋而渺小的头颅中也许存有指南针或者芳香定位器之类的结构,毫无偏差地趋向于花朵开放的唇。和蝼蚁相比,它们接近目标的能力要强千百倍。若更加留心,不难发现另外一个秘密,但凡是鲜艳的花朵,蜂拥而来的蝴蝶也无一例外地生长着绚丽的翅膀。此时草地上舒展着细细碎碎洁白的花,蝴蝶家族中的白使者便纷至沓来。大概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道理吧,蝴蝶原本就是花朵的外衣,帖服着安静的身体随风摆动。

记得一位有着“村里小芳”气质的女孩子,纯粹而美丽,把追随美好的一切东西当成兴趣。她希望做出自己的蝴蝶标本,书中介绍过用数枚钉子将蝴蝶固定在纸板上,风干,标本就制成了。那本介绍标本制作的书籍也同样散发出鲜花的芳醇。她没有更科学的办法实现这一美好的愿望,只能将捕获的蝴蝶平整地摊在书的某一页,合拢,让纸质中的植物纤维吸尽蝴蝶身体中微量的水分。

这件事情无疑是个转折,我不由自主就想起另一本书中的那枚枫叶。童年仿佛是凌晨来临前那一抹漆黑,一些有趣的事情让东面的天空中出现微弱的鱼肚白,穿梭于童年近乎闭合的记忆中。更像是蝴蝶翅膀上精致的眼斑,虚拟的眼神,永恒地盯着身后,乃至身后漫长的时光。

自言自语

秋天的气息还不明确。大自然中的生机依旧蓬勃,风儿换了节奏,早起晚归,在太阳还没升起,或者坠落西山,从农舍的屋檐下,树木可能形成阴影的地方,行人尚且裸露的双臂,冷冷清清地吹过,只有拂袖之力。你会发现,季节开始回程,泱泱气流仿佛沸腾之后开始趋于温凉和平静的水体,秋天只不过是逐渐溶入其中的少许盐粒,看不出来也嗅不出来。只有一些敏感的树叶,色泽依旧,变薄了,也变轻了,婉转着风儿,旋落地上。蝉不知是从哪个黄昏开始,集体失语,像断开的水流,那个刚刚走过去的叫嚣的夏天,身后出现大片声音的荒漠。需要再过一段时间,光滑的树干上又会出现蝉们金黄的外衣,依旧是很突然的感觉。它们虚空地趴在树干上,呈现出继续爬行的姿态。

金黄的外衣。山脚下有一条本地最宽阔的河流——实际上水面已经不是最宽阔的了,大部分的河床被泥沙堆积——这片远离海洋的内陆大地,有如此宽敞的沙滩、良好的视野,以及扑面而来的潮湿(水气也好风也好),对身边的一切就有了一些好感。狭长的水面飘过山头的阴影,它倒映出向晚肃穆的蓝天。如果是墨水,不是纯蓝而是蓝黑。像寒冷的北方,沙地种植用的薄膜。山后面落日熔金,山脊梁上树木如同驼峰上的荒草,生出耀眼的芒刺。疾步绕过山脚,夕阳倾泻。河流闪着金黄的鳞片,远山更远,流云似火,有盘状的金色光芒从稍厚的云堆中倾泻而下,光斑形成的耀眼舞台就在斜伸入水的滩涂上。旷远的山谷中有“织布娘”涣散的嘶鸣,不远的松树梢头一两只白鹤兀立在那里,大片的树林在它们身后延伸,洁白在铺张的墨绿中异常孤立,像被忽视的伤口和不被忽视的点缀。白鹤踮起修长腿脚,伸直颈脖,夕阳会在它们静止的眺望中最后消失。金色沙滩上最后尚留一丝遗憾,我望不见背着鱼篓的少年,手挽手的情侣,腐朽的舟船,丛林深处的暮鼓,乡下不得志青年悠长的笛声……

现实是个隔阂的世界,行走处,瓦蓝的天宇在头顶的浓云之外,落日余晖兀自彤红,身体之外的所有美好,只要你转过身去,哪怕从脚底延伸的半截河流的滟涟霞光,它们也开始逃逸,远遁。另一层意思,它只是一副安宁的画卷。形容一个人深情歌唱时用到“有声有色”一词,声音是从画面的垂直或者平行角度,挥发掉的水蒸气。据说,黄昏的神是善于歌唱的,而且他能凝听自然万象都幽幽地伴唱。

我把耳朵竖在风中。

秋天是从原野深处的原野开始变薄,开始像狗尾草一般摇晃;秋天是从大山深处的大山开始料峭,开始像乌桕树叶一样红脸发抖。我站在低处,贴近原野的边缘,河流的边缘,山脉的边缘,没办法望穿连绵山脉的终端,也曾想,应该这样写道:回望是大别山余脉,眼前茫茫无尽是皖西丘陵。这些早已命名并且在地图上鲜明标注的地理特征,存在于我的脑壳之外。所以,我是生活在小地方的人。

眼泪

被泥沙堆积的河床,是象形的,正如“水”字的古老笔画,它改变了河流的走向。有一天,突然有成群的机械以及车辆驶入沙滩,粗壮的泵头以及水管伸入河中。沙被抽走了,沙砾中的铁质被筛选,河水开始浑浊,沙滩形成的岸逐渐后退,河面壮阔起来,水流舒缓下来。一场汛期过后,出现久违的滔滔之势。孩子们欢欣雀跃地涌向还原的天然浴场。悲剧在一个接近秋天的午后发生了——清浅的水底,柔软、干净的沙,突然形成漩涡或者是陷阱,两个孩子欢快的身影顷刻间被吞食。河流再次被阻截,水被抽干,事故现场大型挖掘机经过两天的采掘和寻找,终于在十米之外疏松的泥沙中发现了孩子肿胀的尸体,七窍被无孔不入的沙砾糊满。那个事件只留下一些冰凉的东西:冰凉的体温,冰凉的沙滩,和冰凉的眼泪。

眼泪,液体,从人的身体内分泌出来,正常人正常分泌。我们所见的眼泪指向悲伤、悔恨、激动和爱。这个世界上没有眼泪的人会死。活着的人,眼泪是体内或者体表水系的一部分,循环着,如同血液。

“陷沙”事件发生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依旧呆在那间靠近河流的房间里。所有的房间通向过道,没有回廊,径直可以走上阳台,距离地面十米,这里能寻找到远离地面的良好感觉,有一种情绪隐秘其中。我喜欢这里。阳台将视线抬高了十米,能看见的最远处,环顾之后形成规整的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视线更先进的飞行器了,阡陌、山梁、河流、屋顶、伴飞的雀儿,瞬间抵达。稍一低头,笔直的河堤上,十几天来,有一个身影来回游荡,步伐涣散,行走的路线弯弯曲曲,她走过的路都碎了。

那个下午的天气我还记得。太阳西斜,天空布满鳞片状的白云,阳光散了,扑朔迷离,云朵阵势严谨之极,有形的金色的阳光穿透不了它们,太阳照不见人间。河堤上聚满了人,所有人都缺乏影子,杂糅的声音,每一条河流都有属于自己的风,声音聚在一起,发酵、膨胀,有可能爆炸,正是风的存在吹散了接近爆炸的声音,只有哭声尖锐得像把匕首,风只能扭歪并且将它拉长,毒蛇一样游至我的耳膜。

眼泪的形式有很多种,突奔的(肝肠寸断),慢逸的(泪流满面),逗留的(一颗珍珠)。失去孩子的母亲,那个把河堤上的单行道走碎的人,一两天肝肠寸断,一二十天泪流满面,之后她走累了,呆坐,时间是静止的,时间重重地教训了她,一滴眼泪从她粘稠的血液中分离出来,死亡只有一次。

没有眼泪又没有孩子的母亲,活着也是死的。

背景

我站在阳台上,星罗棋布的景象因为看成了熟物开始暗淡下来,重量和色泽快速衰减。少去的部分去哪了?是融入我的血液里了吗?或者隐藏入性格的内部。我只看到了更多的烟尘、迷雾围绕在视野的边缘,沉积在地球的表面。远方。更远。这个世界有多大,行走在这个世界的人就有多小。这下我明白了,不论你经历了多少,最终你的命运都是低于尘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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