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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幼儿园

2011-12-25夏商

天涯 2011年5期
关键词:小山欧阳幼儿园

夏商

陈小山刚出狱就来找我。站在楼下扯着嗓子喊:“青松!青松!”

我从五楼的阳台往下看,那个出现在1989年夏末的小个子男人,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一只脚踩住绿化铁栅栏,眯着眼睛,手搭凉棚,躲避着毒辣的太阳。

我刚想把头缩回去,已经被他瞧见了:“你下来还是我上去啊?”

我只好硬着头皮冲他喊:“我下来我下来。”

这个人的出现准没好事,果然,他又有新花样了。在码头边,一边吃排档,一边说他的泡妞计划,吃完把嘴一抹:“刚出狱,没铜钿,今天你请客啊!”

所以说,这个人其实就是个无赖。他兜里有银子的时候,你见不到他身影,他出现了,必是落魄之时。类似的人物在我日后的人生中频频过场,我都能及时识破他们,鄙视并远离之,最初的原形就是陈小山。

而在当时,无赖陈小山完全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因为,他掌握了我的弱点,他知道我喜欢一个叫欧阳家佳的姑娘,答应帮我完成夙愿。

作为一个著名的色狼,他在干杯的时候打消了我的顾虑:“放心!我对欧阳家佳没有兴趣,我喜欢她们幼儿园那个屁股往上翘的万欣欣。”

我狐疑地看他:“可万欣欣脸上有不少雀斑!”

陈小山笑道:“红楼梦里的晴雯也长雀斑,皮肤白的姑娘才长雀斑,最主要是她屁股翘。”

我当时二十岁,对女人的审美还是童子功,不明白屁股翘和脸蛋俏的关系。陈小山从雀斑联想到晴雯,说明他不是文盲加流氓,他读过几本文艺小说。

陈小山读文艺小说不光是为了消遣,而是为了“花”姑娘。这个“花”是上海切口,做动词用,就是“勾搭”的意思。

其实,陈小山生活的意义,都围绕着姑娘,他敬了我一杯啤酒:“我在做笔录的时候,警察骂我是花痴,我反驳他们,我不是花痴,我是情种!”

说完,他用舌头舔去嘴唇上的啤酒沫子,骂道:“这冤枉官司,一年大牢啊!”

陈小山原是我电焊车间的同事,说起来还是带我的师傅。技校生进厂的时候有“应知应会”培训,工段给你指定一个师傅。我们船厂三千多号人,我落到陈师傅手里,说明我们还是有缘人。当然,“有缘”不一定是褒义,也包含冤家和仇人。

陈师傅教我电焊手艺加起来也没二十四小时。这家伙很懒,组织上分配给他一个徒弟,他就当丫鬟使了。别的不说,中午去食堂排队就是我分内事。我排完队,买自己一份,帮他买一份。他跷着二郎腿,也不过来端,我只好端两份,放在他面前。等吃完了,他点一根烟,我去自来水站排队,先洗自己的碗筷,再洗他的。

回车间路上,陈师傅见我不理他,搬出他的萝卜干理论:“吃三年萝卜干,就媳妇熬成婆了!”

他经常说这样的话,其实就是洗脑。要是放在今天,我肯定毫不留情地予以批驳。可我那时才走出技校大门,就像一件白褂子,还没被工厂这个大染缸上色呢。他是师傅,我只有点头的份。

除了差我当免费丫鬟,陈师傅也有吸引我的地方。说老实话,他是我的性启蒙老师,当然,说成是流氓教唆犯也行。他那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故事,比收音机里的小说联播可带劲多了。为了听他说书,我没少请他吃排档。此刻回想起来,很多细节都有明显编造的痕迹,目的就是为了显摆。但在当时,我不但全相信了,还很崇拜他。

陈小山一直说钱不够用,问我借过几次,都没还。每次借十元,还借过一次二十。我当时的工资是五十八元。他只借不还,后来我就不借了。可有一天,他忽然把我叫到一边,把七十元总借款还给我了。那天下班他还请我吃了一顿排档。印象中,这是他唯一请过我的一顿饭。吃完饭,他带我去码头旁的集市,一个水果摊前。原来,这水果摊是他和弟弟合伙开的,今天刚好满月,一个月下来,赚了七百多,兄弟俩平分,一人三百多,差不多是我半年工资。怪不得和我了结债务了。

过了一段时间,陈小山带我去他家。他住在老式工人新村的底楼。一共两间房间,他母亲住一间,他和弟弟陈小峰住一间。他母亲坐在小板凳上拣菜,房门没关,我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半老男人的黑白遗像挂在墙上。原来陈师傅他爸早没了,之前没听他提起过。

那天他弟弟不在家,平时水果摊进货和守摊主要靠陈小峰,陈小山是下班了才去帮忙。听起来陈小峰有点吃亏,不过这是人家私事,有周瑜就有黄盖,只要陈小峰不计较,不用我们这些旁观者操心。

陈小山带我来是炫耀他的电视机和录像机。也该他炫耀,我估计我们车间主任家也未必有这两大件。当然,吸引我的不是这两件电器,而是马上要播映的录像带。

我听陈小山吹嘘他那盘录像带都一个多月了。之前,“黄带”这个词对我来说,不过是市井传说。陈师傅说他那有一盘欧洲片,三点全露。可是看不了。因为缺一台录像机。不过他决定马上去买一台。自从他开了水果摊,手头阔绰了,说话更有底气了,“等买好了,带你去我家看。”说完,拍拍我肩膀:“怎么样?师傅对你不错吧!”

他之所以对我好起来,是因为我刚当上了车间里的团支部书记。他有点拍我马屁了。我们车间一起分配进来的技校同学,有十七个。之所以我当选团支部书记,是因为我在技校里成了中共预备党员。我们这届共三个班级,出了两个预备党员。另外一个是女生,叫申屠红。分配在喷漆车间,是个圆脸盘扎马尾的高个子姑娘。和我一样,她成了所在车间的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升任厂团委的专职副书记,成为真正的国家干部了。这期间传出她和一位厂级干部的绯闻,用今天的话说,她当了小三,当然这只是传说,也没见谁拿出捉奸在床的证据。

车间团支部书记是个虚职,平时和工人没什么区别。粗活脏活照样干,但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厂团委会拨少量经费下来,搞一些活动。经费很少,每次用需要申请,所以大事是办不成的。我刚当选那会儿,特地去打听其他车间怎么组织团员活动。问下来没别的,无非两个固定节目:一、五四青年节发电影票;二、厂部多功能厅办联谊会。

后者更受团员和青工欢迎,说是联谊会,其实就是相亲会。船厂男青年多,找对象一直是个问题。所以厂部同意把多功能厅借给团委用。这个多功能厅在食堂楼上,平时是厂部接待来宾时开小灶用的,全部摆满开二十桌没问题。没有宴请的时候就空关着,里面有一些简单的设施,话筒、扬声器和一个小小的演讲台。团委的联谊会形式很单一,就是跳交谊舞,中间串联几个歌舞表演,和有奖猜谜。

话筒质量不好,每次主持人念开场白都响起哮鸣音。舞曲也总是那么几首:《秃鹰飞去》、《老橡树上的黄丝带》,中间来一首《交换舞伴》。

陈小山是联谊会积极分子,他泡妞的平台主要也借助于此。他特地去学过交谊舞培训班,“吉特巴”是他最拿手的,他跳的时候,很多人都停下来起哄。舞跳得好,邀请舞伴就很容易。等他和姑娘熟悉一点,就搂着人家跳二步,贴耳说悄悄话,大概是在约人家出去。

姑娘的来源是船厂附近的纺织厂、地段医院以及幼儿园。作为车间团支部书记,我可以开单位介绍信去拜访,向对方团组织发出邀请。这些单位适龄女孩多,也需要结识小伙子,所以一拍即合。那时候国家还没开始实施双休日,联谊会都安排在礼拜天下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纺织女工、护士和幼儿园老师结伴而来,多功能厅里满园春色。

所以陈小山要拍我马屁,他希望我利用手上小小的职权,多组织联谊会,他可以多认识姑娘,为自己的艳史多涂上几笔。

他把门关上,让我坐在床沿,打开电视机,开始捣鼓他的录像机。荧屏上出现赤裸男女的时候,他把音量调得很低:“老工房,隔音不好。”

看着那些画面,我眼珠都快掉地上了。当然,因为有陈小山在,我不能失态,尽量控制自己,保持镇定。陈小山仰在床上,拿一只枕头,像在闭目养神,我问他:“你不看啊?”

他眼也不睁:“我看得背出来了,在脑子里复习呢。”

我裤裆不争气地鼓起来,陈小山道:“你还是童子鸡吧?”

我不吱声,他从床上跳起来,把电视机关了:“不要再看了,你得找个姑娘,行动最重要。”

我纯洁的灵魂被那盘放到一半的录像带给毁了,男欢女爱的镜头像气球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什么叫茶不思饭不想?什么叫孤枕难眠?什么叫欲望?算是临床体验了。

不久,我认识了欧阳家佳,她是新东幼儿园的老师。是我们常说的冷美人,身形矮小,五官很精致,怎么说呢?长得有点像上海女演员龚雪。

按我今天的审美,不会对她产生很大兴趣。别的不说,飞机场身材就打动不了我。然而当年,我像神经病一样迷上了她,或者说,迷上了她精致的面容和孤傲的神情。这说明,我对女性的看法还停留在纯情期,没有龌龊到一见胳膊想大腿,一见大腿想生殖器的兽欲时代。

陈小山给我的感觉一直不缺女朋友,每天下班铃还没响,第一个候在工厂浴室门口。等他出来,头发用发蜡打过,穿上他常换常新的行头。他在穿上舍得花钱,吃东西倒不讲究,想打牙祭就想到我了。他骑一辆凤凰自行车,是女式车,用回丝擦得锃亮。当然,有了我这个徒弟之后,擦车就是我的事了。

用发蜡搞了个大包头的陈小山从浴室出来,就骑上凤凰车下班了。第二天,吹嘘和哪个姑娘上了哪个馆子,看了哪场电影,然后把人家带回家睡了。

我们工段的青工嘲讽他:“就你那点赤膊工资,还每天上馆子看电影?”

别人附和道:“就你这小个子,还每天睡姑娘,我们不了解你,还不了解你那玩意儿?”

陈小山不服气:“别看我软的时候不大,胀性特别好。”

人家笑道:“牙签的胀性再好,硬起来最多一根大前门。”

“大前门”是当时最草根的烟。其实说老实话,我在浴室里见过陈小山的阳具,没他们说的寒碜,就是普通人大小。工友之所以损他,是因为讨嫌他吹牛,还有,讨嫌他吝啬。陈小山怎么对待姑娘我们不知道,对待工友是真吝啬。人家发香烟都是一圈,他不发,烟瘾上来忍着,或找个没人的地方抽一根。人家发的时候,手却伸过来。有人不想给他,他就说:“怎么就缺我啊?”对方拉不下脸,只好丢一根给他。

起初我想,或许不是陈小山吝啬,是泡妞把钱都用完了,对付工友就狠了点。可等他开水果摊有了钱,照样和从前一个德性,才知道他真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不过,陈小山的财主瘾过了没多久,就到头了。陈小峰要去日本打工了。陈小峰是退伍军人,一米八的大个,跟陈小山不像同胞兄弟。熟悉的人喜欢拿武松武大郎跟他们比,实际上没那么夸张,陈小山大概有一米七的样子,就是骨架小,看上去单薄瘦小。

陈小峰一直在办日本的签证,开水果摊是临时买卖,是凑赴日的盘缠。他一走,水果摊就剩下两个出路,要么关张,要么陈小山辞职接着干。辞职陈小山是不肯的,就把水果摊关了。

新东幼儿园是我自己开发的合作单位,新官上任,我不能全依仗前任资源。对青工来说,女孩子也要常换常新,好让兄弟们多一点选择余地。

陈小山特别起劲,充当狗头军师。叫他狗头不是侮辱他,他的确有只狗鼻子,什么地方有漂亮姑娘,嗅嗅就能找出来。新东幼儿园这个收藏美女教师的地方,若不是他推荐,我是不可能找到的。这个幼儿园的位置确实很偏,我和陈小山骑着自行车,在新东新村里七绕八绕,他自己都快迷路了。

我带着介绍信,说明来意,接待的园长姓郭,是个下巴长着毛主席痣的胖阿姨。她说新东幼儿园从没参加过这样的活动,说着朝我们上下打量,又去看那张介绍信。在确定了我们合法性后,她叫来了幼儿园团支部书记万欣欣老师。

这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一出场,陈小山的眼睛就直了。

万欣欣的态度和郭园长不一样,很热情。我第一次以团干部身份邀请协作单位,很兴奋也很紧张,缩手缩脚的。陈小山比我老练多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当时就注意到了万欣欣的翘屁股,我可是目光没处安放。

和新东幼儿园的联谊会如期举办。如果把姑娘比作金子,新东幼儿园的成色真高。二十多个年轻教师,七成称得上美女,把车间里的小伙子都看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欧阳家佳,说句酸腐的话,我对她一见钟情,一下子就被她俘虏啦!可我是单相思,她根本没拿正眼瞧我,不过这个待遇并非我独享。她对每个人都冷若冰霜,我在角落里看着她,她却没看我,好像也没有看任何人。

而陈小山已经约万欣欣跳了几支舞。幼儿园老师都能歌善舞,万欣欣属于那种喜欢掌控场面的女人。跳舞的间隙客串主持,还把害羞的同事拉到舞池中央,组织大家跳那种很白痴的转圆圈舞。

欧阳家佳却自始至终没有跳一支舞,就那么坐着,冷眼旁观。起先,有青工邀请她,她拒绝了。后来就没人邀请她了。我看着她,那么落寞,那么傲慢,那么孤芳自赏。舞会结束了,她悄悄走出多功能厅,不带走一片云彩。

陈小山对万欣欣的追求攻势刚展开,被捕了。他去医院检查下体痛痒,被检出淋病。化验单结果一出来,警察那边就接到通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生性病就是犯罪,最轻也是流氓罪。逻辑是这样的,你要是正人君子或者良家妇女,去哪儿得这个病呢?能得这个病,肯定是滥交不检点,起码是奸夫淫妇吧!所以先把你抓起来审问,审问结果当然和预先的判决一致,得性病的还真都不是什么好人,陈小山被判坐一年大牢。

陈小山这样的情况,判劳教的也有。劳教和判刑可不同,前者是人民内部矛盾,是行政处罚。处罚完了,原则上可以回原单位上班。判刑则是敌我矛盾,一旦逮捕,立刻开除公职,释放后是社会上的无业游民。

陈小山被单位开除后,也株连到我。我是他徒弟啊!去食堂的时候经常有人指指点点:“喏!那个就是强奸犯的徒弟!”

工厂就是这样,在他们嘴里,流氓犯升级成了强奸犯,我这样的无辜者也成了笑料。

我在技校读书的时候,视力就不好,当了船厂的电焊工以后,眼睛的问题越来越严重,起先是日照流泪,迎风流泪,后来是没事就流泪。加上被陈小山的事弄得灰头土脸的,所以离开船厂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当时我父亲是冶金局一个副处级干部,有点人脉。却是个老马列,原则性很强。一开始坚决不松口,直到儿子眼睛快瞎了,才在我老娘的督促下,去找人开后门。

在陈小山入狱后半年,经过父亲一个老战友的帮忙,我调离了船厂,去仪表局下属的某仪表器件厂上班了。

因为有一段团干部经历,又是刚转正不久的正式党员,我被安排在工会工作。由于学历低,业余开始读高复班,准备考成人夜大,补一张文凭,好坐稳这个办公室的岗位。

这时,陈小山出狱了。这家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当他在楼下叫我的时候,我马上分辨出了他的声音。为了证实自己的耳朵,我在阳台上探了下头。说真的,我不想招惹这家伙,可他眼尖,已经把我叫住了。

我请他去码头边吃排档,他推出了他的泡妞计划。我一边灌啤酒一边瞪他,心想,你因为搞女人都进大牢了,刚放出来,就要重操旧业啊?

陈小山是个人精,一眼看穿我,叹了口气:“要说我这官司真冤枉,我不就多谈了几次朋友嘛!又不是强奸,弄得单位也没了,名气也坏掉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好。他说:“我晓得,你心里瞧不起我。其实我很冤枉,我只是比较严重的尿路感染,严格来讲不算性病。可医生套我话,问我是不是有很多女朋友?我一听,吹牛的老毛病就犯了,说自己有很多女朋友啊!医生听了,借口去小便,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了。等警察一来,我吓得什么都说了。”

我和他干一杯:“说真的,我和你喝酒,还在担心你会不会传染呢?你不是性病啊?那我放心了。”

他说:“性病也不会喝个酒就传染,你连这点常识也没有啊!”

我说:“你也是活该,跑到医生面前,还要‘扎台型’!”

他说:“我怎么知道性病要坐牢啊?也不知道医院和公安是一家的,谁想得到呀?”

我说:“说到底你也是咎由自取,睡了那么多姑娘。”

他说:“你后来和欧阳家佳还联系吗?”

这下正好戳到我痛处,我告诉他:“我约她看过一场电影。”

陈小山哦了一声:“搞定了?”

我说:“哪里,她根本没来。”

我告诉陈小山,有一次早上,我在新东幼儿园必经的一个道口等欧阳家佳。幼儿园老师下班喜欢结伴而行,上班才各归各。因为是必经之路,其他老师也会走过,我就在工房的门洞里躲着,果然看见几个女老师走过去了。然后,欧阳家佳出现了,是一个人,我就叫她:“欧阳老师!”她四周看看,看到我了。我既羞愧又慌张,她朝我走来,站在门洞边:“有事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那么近说话,说实在的,她嗓音不好听,声音像从头颈后绕个弯出来的,特别轻,气血不足的样子。她盯着我,我傻眼了,她眼里装满了蔑视,没错,就是蔑视,翻译成句子就是:“你眼神别躲呀!你想泡我是吧?就凭你个烧电焊的小青工?”

我不知道怎么把信封塞到她手里的。电影票放在里面,是当天晚上的电影《红楼梦》。把信封交给她,我很没出息地一溜烟跑了。

晚上7点,我提前一刻钟到了电影院。开始剪票了,我第一个入场,手里拿着两包蜜饯,一包话梅一包半话李。当时蜜饯很少有密封装的,都是称重后,用黄土纸包好零卖。我本来手心爱出汗,这会儿更厉害了,把黄土纸都濡湿了。电影院里的照明暗下来,有个女的朝我这儿过来,我把头一回,竟然是万欣欣。

我到今天也没弄明白欧阳家佳为何选择了万欣欣?当然,可以肯定的是,欧阳家佳对我没兴趣,所以把电影票移交给别人。按常理,欧阳家佳把电影票给万欣欣时,肯定要说明谁发出了邀请。否则万欣欣不知道对象,不会贸然赴约。那么也可以这么说,万欣欣知道我在邀请,还是来了,说明她对我有那么点意思。

当然,这些分析都是事后进行的,当时我看到万欣欣在身边坐下,头嗡地晕了。要知道,我是没谈过恋爱的童子鸡,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突发事件。我差点脱口而出:“怎么是你啊?”

幸好我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白痴,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我朝她尴尬地笑笑,她也回赠一个尴尬的笑,然后她坐下来,我把话梅给她,她接了。银幕亮起来,开始看宝玉黛玉宝钗。

记得我们在电影院里没说过一句话,唯一的交流就是她把话梅给我,我把半话李给她。我们拿一颗含在嘴里,等核没了味道,就低头吐在地上。她也是一样,我看她弓腰就知道她要吐核了。核在水门汀地面轻微跳动,像一只虫子。电影院设施简陋,水门汀分两种,一种是纯水泥。还有一种略高级,水泥里镶嵌小石子和碎玻璃,用铜条框成图案,打磨得很光溜,缺点是下雨天不吸水。小青年也不注意小节,吃完蜜饯就随地吐核了。

看完电影出来,我和万欣欣走出电影院,才开始说话。主要是回顾了电影里的几个情节,议论了女演员夏菁反串的贾宝玉。我提出送她回家,她答应了。我们就一路走,一边聊导演为什么要让贾宝玉女扮男装。一直送她到小区围墙外面,她说:“就送到这儿吧。”

陈小山说:“万欣欣没提到我吗?”

我说:“没有,那天我们只聊了电影,别的什么都没说。”

陈小山说:“她不知道我吃官司的事吧。”

我说:“我不是很清楚,应该不知道吧,那次看完电影我没再去找她,后来就没联系了。”

陈小山吁了口气,显然,他很在意人家知道他底细。要是万欣欣知道他因为流氓罪蹲过大牢,是不可能和他交往的。

陈小山给我做了一通分析,他认为万欣欣对我是有好感的,当然我有没有兴趣另当别论。这说明,我还是有女人缘的,要培养对自己的自信。他强调,在追求姑娘这件事上,自信是发动机,只有自信了,才会从容,才会捕捉到猎物。他拿欧阳家佳举例,欧阳家佳是典型的慢热型,平时像孔雀一样傲慢,并不代表她自视很高,只是说明她善于保护自己,她没有赴电影的约,不代表没戏。她或许想试探你的耐心,提高你追求的难度,以考验你对她爱慕的程度。

见我将信将疑,陈小山扔出一句话:“你看这世界上再漂亮的女人,到最后哪个没嫁掉?你不去追,她就成了别人的女人了。”

应该说,这句话煽动性很强,我的小宇宙一下子膨胀了。我说:“我听你的,我再去请她看电影,我要当个厚脸皮!”

陈小山却说:“你现在找她看电影,肯定还是约不出来,追姑娘是有技巧的,不能蛮干。”

我说:“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陈小山说:“我们还是要搞联谊会,要多创造接触的机会,人是讲感情的,多接触了,就熟了,就有感情了,她就不好意思拒绝了。”

我这才了解他的用意,还是想通过办联谊会泡姑娘。刚才喝酒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他,我不在船厂上班了,现在是仪表器件厂的工会小干事。没名头,也开不出介绍信。

陈小山摆摆手:“这次我们不找单位,我们单干。”

他仰脖喝了一大口啤酒,掏出他的计划。成立一个民间的读书沙龙,名字也想好了,叫“万卷社”。

他告诉我,万欣欣是个读书迷,上次联谊会跳舞,他问她业余爱好,她说特别爱读言情小说,琼瑶的书见一本买一本。女教师一般都喜欢读小说,特别是言情小说。成立一个读书沙龙,既文雅,又讨巧。而且,陈小山把头靠过来一点,得意地说:“万卷社,用的是万欣欣的姓,她肯定卖力!”

陈小山猜得没错,那天我把万欣欣约出来,请她到电影院附属的音乐茶座喝咖啡。她来了,见我不是一个人,表情有点愕然,不过很快掩饰过去,主动和陈小山打招呼:“好久不见呀!”

陈小山起身,装腔作势和她握手。万欣欣朝我看一眼,可能是我敏感,她眼里有一丝稍纵即逝的责备,也可能什么也没有,纯属我多心。

陈小山很快切入议题,诚如他所料,万欣欣听到读书沙龙的构想,表现出浓厚兴趣。当陈小山说:“万卷社这个名字和万老师的姓氏不谋而合!你来当社长吧。”万欣欣脸一下子红了,一股虚荣心抑制不住地从两腮化开,天气闷热,我觉得她鼻子都微微出汗了。

陈小山的要求是,将新东幼儿园作为万卷社基地,提供一间大教室。活动可以放在每个礼拜天下午,主要以小组讨论为主,也可以搞一些小说朗诵,穿插歌舞表演活跃气氛,水果和点心钱由加入万卷社的男社员分摊,女社员一律免费参加。

万欣欣听到女社员免费,满意地点点头。但她有两点纠结,一、长期借用场地需征求郭园长意见;二、男社员的来源和构成。她开门见山道:“说穿了,读书沙龙也是联谊会,肯定涉及谈朋友找对象的问题,你们别找社会上乱七八糟的人来呀!”

陈小山说:“怎么会呢!都是喜欢读书的朋友,你一万个放心。”

万欣欣说:“那你们等我消息吧,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万欣欣走后,陈小山对我说:“我坐牢的事早晚穿帮,万卷社你来当召集人,我在幕后。”

我说:“我也担心你穿帮。”

陈小山说:“等穿帮了,我们都抱得美人归了,万卷社就完成它历史使命啦!”

我说:“你这么肯定我能追到欧阳家佳?”

陈小山说:“我今天看出来了,万欣欣还真对你有点意思,这样增加了我追她的难度啊!”

我说:“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我怎么没觉得呢?”

陈小山说:“丑话摆在前头!你追你的欧阳家佳,我追我的万欣欣,你别半途改道啊!”

我说:“我改什么道啊!万欣欣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陈小山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女人主动一点,男人没有不上钩的。”

我说:“我保证,我不改道,我真能追到欧阳家佳啊?”

万欣欣的反馈来了,郭园长同意借教室,但每个礼拜都搞太频繁,最多半个月一次。另外人数也要有所控制,每次不能超过四十名。

万欣欣担心地问:“我问过我们单位老师了,目前愿意参加的有十六个,剩下二十多名额,你们准备找些什么男青年?”

说真的,我也在为这事犯愁,陈小山却胸有成竹:“我一直在等万老师消息,你那儿可以了,我们就开始张罗。万老师不用担心,都是喜欢读书的朋友,知识分子!”

我将信将疑地朝陈小山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向他打听,上哪儿找那么多喜欢读书的小伙子。我认识的同学和同事,都是粗鲁的小青工,喜欢读书的不多。要不也不会读技校,早考上大学了。

当然也有几个业余喜欢读小说,扳扳手指有四个,却一个不能叫,因为都是船厂的,都知道陈小山底细。一叫来,陈小山坐牢的事就败露了,只能灰溜溜收摊了。

陈小山继续卖关子,只留了个口风:“过两天带个朋友给你们认识,他身边都是读书人,别说二十个,两百个都有。”

万欣欣说:“你们什么时候去看一下场地,看看怎么布置。我找几个老师来,一起帮忙出出主意。”

陈小山说:“万卷社成立应该搞个仪式,挂个牌,像模像样的。”

万欣欣说:“还要挂牌啊?太隆重了吧?”

我附和:“要挂牌,宣布万卷社成立,万社长致辞!”

万欣欣说:“还要致辞啊?那我还要准备稿子啊?”

陈小山说:“你是社长,肯定要致辞的。”

万欣欣朝我们看看,看我们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嘟着嘴说:“那好吧,我回去准备准备。”

去新东幼儿园看场地那天,我内心特别希望欧阳家佳也在。可当天除了万欣欣,来了四位老师,却没有欧阳家佳。

我们这边去了三个人,除了我和陈小山,还有那个传说中的读书很多的朋友,他姓秦,外号秦叔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据陈小山介绍,他们是邻居加小学同学。秦叔宝这个绰号的来历是,这个秦同志小学生的时候就熟读各种古典演义,最喜欢《说唐演义》,课余给同学们说唐。最崇拜的人物就是秦叔宝。还吹牛,他们家这个“秦”就是秦叔宝传下来的,秦叔宝就是他老祖宗。他这样说,难免遭到耻笑,干脆就叫他“秦叔宝”了。

秦叔宝之所以认识很多读书人,是因为他在离家不远的老街上开了家个体书店。开了四年了,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开书店的个体户,积累了不少爱书的朋友。所以召集读书人来参加读书沙龙,根本是小菜一碟。

秦叔宝一条腿不太好,不算太严重,不过走起路来还是很明显的,这是小儿麻痹的后遗症。幼儿园那几个老师看他的眼神都有点那个,他可能习惯了,也不计较。看着偌大的教室,频频点头:“这地方真不错,干净敞亮,朋友们肯定喜欢。”

那四位老师是布置教室的行家里手,幼儿园教室经常要美化。做美化工作的都是老师,用彩纸和气球挂出童趣,黑板报的图案要卡通,粉笔的颜色要鲜艳。但万卷社是成年人活动,布置风格肯定和小朋友不同,所以她们来听听我们的想法。

四位老师中有三位在那次船厂的联谊会上见过,算是有一面之缘。另外一个,我更熟,是我初中同学杨铭的姐姐,我过去经常去他们家玩,也跟着杨铭叫她阿姐。在这个场合碰头,有点叫不出口。她却已经先打了招呼:“青松!”我上嘴唇压了下嘴唇一下:“阿姐!”

万欣欣问道:“杨迎,他怎么叫你阿姐啊?”

我脸红了,杨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是我弟弟的同学,跟着我弟弟叫的。”

杨迎前两年已经出嫁,生了个女儿叫喜囡。我去吃过她结婚喜酒,也参加过喜囡的满月酒。他老公是北新派出所警察,姓包,长脸上架着一副眼镜,在家里也喜欢穿警服,一出门就把警帽戴在头上。说实话,一直跟着杨铭叫她阿姐,还真不知道她大名。刚才从万欣欣嘴里才知道她叫杨迎。不过她是幼儿园老师倒是很早就听说,却不知道具体哪一家。等大家坐下来,我问她:“我在船厂的时候,和你们幼儿园搞过一次联谊会,那次你怎么没来啊?”

杨迎说:“你忘了,我当时刚生完喜囡,在家里休产假呢!再说,你们那活动其实就是相亲,我都当妈的人了,还去瞎凑什么热闹!”

我说:“我换单位了,烧电焊眼睛都快瞎了,现在去了仪表局。”

杨迎说:“我听杨铭说起过,你好像很久没来我们家了。”

我说:“我和杨铭平时约在外面吃排档,过两天我去看看阿姨,喜囡会叫妈妈了吧?”

杨迎说:“刚会叫爸爸妈妈,口齿还不清楚。”

大家开始讨论怎么布置场地,别的都好解决,就是小朋友的课桌椅很低,成年人坐着不舒服,但这个没办法,只能凑合。

我拿出一块用报纸包好的纤维板,大概《人民日报》大小,更瘦窄,宽度却长些,其实就是一个小匾的尺寸。

把报纸撕开,整块板被白卡纸裱了起来,题着三个遒劲的粗黑美术字:万卷社。

这匾是我去找我们厂宣传科美工柯老师做的,他比我大一轮,今年刚成为一对双胞胎的父亲。为让柯老师帮这个忙,我买了两包牡丹烟孝敬他。他也很守时,昨天下班前交到了我手里。

我把它拿出来,万欣欣说:“真弄了块牌子啊?”

我说:“不是说好了?要搞就像模像样!”

女老师们挤过来看,觉得这匾做得真挺刮,等哪天挂在墙上,还真像那么回事。然后大家在墙上比划来比划去,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陈小山踩着桌子用粉笔在墙上圈了个点,万欣欣交代道:“等一会儿找个洋钉敲上去,礼拜天一挂就好了。”

陈小山回头说:“洋钉呢?我现在就敲。”

陈小山也没光想着泡妞,开始为生计奔忙。原来的水果摊关张后,一直空着。摊位是街道里的,他重新去申请。他这样的人,上海人叫“山上下来”的,这四个字让人联想到饿虎下山觅食。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政府也希望他们早点自食其力,办执照租摊位都很顺利,只是陈小峰不在,以后进货和守摊都要靠他自己,吊儿郎当惯了的陈师傅,要为讨生活而辛苦了。

这天下班,我去杨铭家玩。他父亲在梅山钢铁厂上班,那厂坐落在南京乡下,里面都是上海人。其实就是上海在江苏的一块飞地。杨铭的父亲一两个月回家一次,杨迎夫妇平时住在杨家,但不算招女婿,因为喜囡出生后还是随父姓。杨母已经退休,是个老麻将。喜囡出生后,平时在家里带外孙女,我一进门她就开始抱怨:“老法都说一代管一代,我是还不完的子孙债!弄得麻将也搓不成。”

我只好安慰她:“阿姨这么年轻当外婆,是福气好!”

杨铭和姐姐很铁,和姐夫却关系一般,背后骂包警察:“乡下人充老卵。”

包警察是郊县的农家子弟,在市区没房子,所以结婚后在丈母娘家落脚。杨铭为什么骂他“充老卵”?我其实也能感受到,包警察不苟言笑,平时话不多。你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盯着你,看得你心虚,觉得说的每个字都有问题。杨铭为了这个眼神和他吵过几次:“你眼珠子坏啦?不会转啦?”杨迎出来打圆场:“你姐夫是职业病!在警校里就练这个,一下子改不过来。”包警察给小舅子陪笑脸:“职业病!职业病!”可下次看你还是老样子。

这也是我少去杨铭家的原因,只要他姐夫在,我就多少有点不自在。其实他姐夫对我还蛮客气,给我倒酒、敬酒、夹菜,可我总觉得他的表情不对劲,和他热络不起来。

这天我留下来吃饭,包警察是我们吃到一半回来的。他本来说所里有事,不回来吃饭了。我正在逗喜囡玩,用筷子沾啤酒让她吮,喜囡吮了一口,是苦味,嘴巴咧开要哭,被外婆抱去。一边哄她一边在我肩上虚拟地拍几下,以示惩罚。我装作很疼的样子,作哭丧脸,喜囡就破涕为笑了。

见丈夫回来,杨迎起身去灶披间,临时加了一盘番茄炒蛋,一盘炒青菜。麦乳精罐里有油氽花生,倒了一小碟出来。

我们又开了啤酒,陪包警察一起喝。包警察带来一个好消息,他得到一个分房指标,一室半的老工房。他对杨迎说:“就是我们李副所长的房子,去年春节拜年带你去过,还记得吗?”

杨迎说:“当然记得,顶楼的,有个小天井,搭了一间鸽子房。”

包警察说:“就是那套,等我们搬过去了,把鸽子房改成一个小房间,等于二室户。”

杨迎说:“这样也可以呀?”

包警察说:“房管所和我们派出所关系好,让他们睁只眼睛闭只眼睛!”

大概觉得当着我这个外人面说这些不妥,包警察朝我尴尬地笑笑:“喝酒喝酒!”

我举杯向他表示祝贺:“恭喜姐夫啊!”

杨母走过来:“李副所长把房子腾出来,他自己至少增配到二室半吧?”

包警察说:“姆妈猜得真准,二室半,新工房,面积要比原来大十七个平方米,全所的人都羡慕死了,李副所长马上退休了,算是安慰奖。”

杨铭也举起杯子和姐夫碰了一下,对杨迎说:“阿姐!你们要搬走了?以后回来吃饭就是客人啦!”

杨迎说:“你这么巴不得我搬走啊!我偏不搬,让你没房子讨老婆。”

包警察给我斟酒:“青松最近在忙什么呀?听说换工作了?”

我说:“调到仪表局了,烧电焊眼睛快烧瞎了。”

包警察说:“仪表局好啊!金饭碗。”

杨迎说:“青松现在有长进,喜欢读书了,和我们幼儿园合作搞一个读书沙龙,叫万卷社,做知识分子啦!”

包警察说:“喜欢读书是好事!来干一下!”喝了一大口,夹了颗花生米:“万卷社?听上去像个社团啊!”

我说:“就是读书破万卷的意思!”

包警察说:“什么时候成立啊?”

我说:“后天,礼拜天下午。”

包警察朝我看了一眼,嘴里在嚼动那颗花生米,他那眼神又来了,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一阵心虚。他发现杨铭在怒视他,马上把眼珠子从我脸上移开:“万卷社!好名字!起得有水平!”

第二天黄昏,陈小山跑过来,说他做了一个蹊跷的梦,他先给我看了左手掌心上的一条刀伤,是一道贯通伤,不深,但已划破皮肤,能见到暗红的肉色。陈小山说,昨晚的那个梦,是他为了和我争欧阳家佳,和我打了起来。然后我就疯了,抄起切菜刀劈过去,他用左手去挡,手心被劈中,就疼醒了。醒过来看左手,真有一道新鲜刀痕,有血印子渗出来。

陈小山讲这个事的时候,脸上充满恐惧。我自然是当笑话在听:“你?和我争欧阳家佳?你不是喜欢万欣欣么?”

陈小山正色道:“梦是反的,可这刀伤是真的。”

我说:“肯定是你昨晚喝醉了,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早醒来忘了。”

陈小山说:“我昨晚根本没喝酒,你就是不相信我见鬼了。”

我说:“你要真觉得见鬼,去庙里烧头香吧。”

陈小山说:“跟你说了也白说,我去和万欣欣碰头了,昨天她和我约好在幼儿园门口。”

我很惊讶:“她怎么约你的呀?”

之前我们要见万欣欣,都是跑到幼儿园直接找她。而万欣欣要找到陈小山只有打他那个小区的公用电话。打公用电话是很麻烦的事,一般没什么急事,不会打的。

陈小山交代,昨天下午,他闲着没事,就去公用电话间翻黄页,查到了新东幼儿园总机。然后打过去,找到了万欣欣。万欣欣接到他电话,答应见他,挂电话前,加了一句:“我正好要找你。”

陈小山说:“你看,她说正好要找我,说明有戏!”

我一直以为陈小山有万欣欣的联系方式:“你没她电话啊?”

他说:“上次跳舞的时候问她要过,吃完官司出来就找不到了,我总不能再去问她要吧?”

大概一个钟头不到,陈小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坐牢的事败露了。虽然万欣欣不愿说明消息的出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万欣欣找陈小山,是要和他当面说清楚,明天下午的活动,不要来参加了。当然陈小山不是不识时务者,万欣欣一揭开他的疮疤,他就明白,泡不上这个长雀斑的翘屁股姑娘了。

自己虽然没戏了,但他却要给秦叔宝一个交代,秦叔宝前几天把邀请人名单拿给我们过目。请的人都还不赖,有机关干部、中学老师、报社编辑,年龄也按万欣欣的要求控制在三十岁之内,当然还必须是单身。然后我们去文具店买请柬,秦叔宝填写完,就去邮局把请柬寄出去了。

万欣欣告诉陈小山,我被你们骗了,你们根本就不是什么读书人。特别是你,还得过性病,脏死了。可请柬已发出去了,幼儿园同事也报名了,现在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搞。

陈小山离开前,万欣欣骂了一句:“你这个流氓,恨死你了。”

陈小山把这句话复述给我听的时候,有点对自己幸灾乐祸的样子。他一直在看他的左掌心:“你说,你下手怎么这么狠?我是你师傅啊!你也砍得下去?”

第二天下午,新东幼儿园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很多拿着请柬而不得入内的年轻男子,很多人手上还拿着书。郭园长站在栅栏一样的大门里面,大声地冲大家喊:“你们回去吧!这活动不能搞了!”陈小山不在现场。可怜的秦叔宝一瘸一瘸地给每个客人道歉。我像个傻瓜一样竖在一边,太阳照得我快流眼泪了。

郭园长下巴上的毛主席痣在阳光下像一颗黑豆闪闪发亮:“活动取消啦!回去吧,回去吧!”

她的身后,万欣欣和她的同事们站成一排,就像做错事的小鸡崽,躲在老母鸡的翅膀下。我走到一块树荫里,目光穿过幼儿园大门,我没在那排姑娘里看到欧阳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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