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自我与认识当下
——对壮族布洛陀文化在中国社会中位置的思考
2011-12-24何其敏
何其敏
认识自我与认识当下
——对壮族布洛陀文化在中国社会中位置的思考
何其敏
布洛陀文化的重构,为壮民族带来了认同的基础;布洛陀文化是壮族人民生活和生命的指南,宗教的经书和释义为人们的生活秩序提供了神圣的合法性,是一套信仰体系。田阳敢壮山布洛陀信仰及其文化代表了中国当代民间信仰的一幅基本图景。
壮族;布洛陀文化;中国社会;位置
壮族布洛陀信仰的重建现象,是应因现实社会发展需要的结果。布洛陀文化的重构,为壮民族带来了认同的基础;现代社会的布洛陀文化的重构则为传统文化的发展机遇带来了新的课题。
一、民族文化复兴推动民间信仰的重构
牟钟鉴先生在《从宗教学看壮族布洛陀信仰》中对壮族布洛陀信仰进行研究时指出:“布洛陀信仰的复兴是一种比较典型的民族宗教信仰文化重构的社会现象,反映了传统的复苏、民众的需要和时代的特点。”①对此,时国轻在他的博士论文中将布洛陀信仰的重建归纳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自改革开放以来,敢壮山周边群众对敢壮山神灵世界的恢复和重建,在这一阶段,山上的神灵世界以佛教的观音、弥勒佛和如来佛以及道教的玉皇、八仙和同属佛、道教的关帝等神为主,这一阶段的重建是当地群众对广义布洛陀信仰中创生性部分的重建,是一种自发的重建;第二阶段是2002年古笛先生发现“敢壮山是布洛陀遗址”后,经过文化公司的运作 (媒体的宣扬、学者的认证),政府介入布洛陀文化旅游开发,……。在这一阶段,当地政府和专家学者试图重建的是狭义的布洛陀信仰,而对广义布洛陀信仰中的创生性部分清整和遮蔽,是自觉的重建。第三阶段是“共建”阶段,经过政府、学者和当地群众之间的反复“博弈”,政府默许了群众自发重建阶段的神灵—关帝、观音、玉皇和弥勒佛等神的存在,群众也接受了布洛陀、女米洛甲和守护神,并参加对布洛陀像的开光、祭祀等活动。在第三阶段,经过各种力量的反复“协商”,布洛陀信仰重建过程进入新阶段,可以说在当地政府、学者和群众的“无意共谋”和“误解共致”中,广义的布洛陀信仰得到恢复和重建。②
布洛陀文化恢复重建的速度被《南宁日报》描述为:
2002年8月,神州大地刮起了一股关于“布洛陀”的文化旋风,电视、因特网、报刊、杂志等媒体围绕“布洛陀文化”展开了“地毯式”的报道,几乎是一夜之间,壮族始祖布洛陀名扬海内外。随后的2006年4月,中央电视台派记者赴田阳敢壮山,对布洛陀祭祀与文化活动进行现场直播,遂使全国人民和外国人生动直观地看到听到布洛陀史诗的丰富多彩。
随着敢壮山布洛陀文化的兴盛,布洛陀文化在学者们大力投入的研究中,出现了体系化的表述:
布洛陀是壮族神话传说中的创世始祖神。很久以来,以布洛陀神话和“布洛陀麽经”为主体的布洛陀史诗主要流传于红水河流域及其上游南、北盘江流域,右江流域及其上游驮娘江、西洋江流域,红河上游盘龙江和普梅河流域,主要涉及壮族、布依族、水族等壮侗语民族。
大约从明代起,在口头传唱的同时,布洛陀史诗也以古壮字书写的形式保存下来,其中有一部分变成壮族民间麽教的经文。“布洛陀麽经”全部用古壮字书写,通常为壮族民歌五言体、押韵。在内容上,融壮族的神话、宗教、伦理、民俗为一体,思想深奥、字义艰涩;在形式上,由于千百年来的传唱加工,语言精练工整,有韵律,朗朗上口,其中保留了好多古壮语、宗教语,为当今所无。③
二、布洛陀现象作为文化体系的建构
作为一种文化体系的布洛陀文化意味着什么呢?
梁庭望先生在其论文中将布洛陀文化称为壮民族价值观的摇篮—— “布洛陀文化是壮族原生文化的‘三角洲’,所有漫长历史的奔涌江河和涓涓细流都在这里汇合,形成了壮族从氏族社会迈向文明社会时期社会文化的渊薮,而以布洛陀为其代码和符号。”④
梁先生指出:“分析当今壮族文化的价值体系,不难看出,其价值取向与布洛陀文化‘基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主要表现在:(1)浓重的农本主义;(2)大米高于一切的价值取向;(3)不断创造的价值取向;(4)安宁有序和谐的价值取向;(5)助人为乐排忧解难的价值取向;(6)埋头苦干不喜张扬的价值取向;(7)乐于吸纳积极进取的价值取向;(8)酷爱民歌的价值取向。“壮族的价值观还有吃苦耐劳、讲究诚信、自由婚恋、少攻击性等其他方面,不再赘述,这些价值取向,大都是由布洛陀文化‘基因’演化而成的。”⑤
岑贤安先生则根据麽教经文将布洛陀归纳为无所不能的大神:(1)布洛陀是地界的主宰神。三界之说是麽经描绘宇宙世界结构的基本图式。(2)布洛陀是万能的创造神。(3)布洛陀是壮族人的始祖神。壮族民众尊布洛陀为自己民族的始祖神。(4)布洛陀是无所不知的智慧神。布洛陀不仅创造了人类,而且用自己无限的智慧教会人们劳动和生活。(5)布洛陀是至善的道德神。布洛陀自己是无私助人,并不倦地教人远恶向善、弃恶扬善。⑥
在这些归纳中,围绕布洛陀为首的群神体系有一个覆盖自然、人文、社会的意义解释系统、秩序安排系统和物质生产生活系统。潘其旭先生将之归纳为:“所谓‘布洛陀文化’,是壮族及其先民崇奉布洛陀为创世神、始祖神、宗教神和道德神,并遵从其旨意以祈调解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求得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性文化体系,为壮族这一人们共同体在特定的自然环境、生产方式、生活模式和社会活动实践中所形成的一种幻化形象、价值观念和理想追求。”⑦可以说,布洛陀文化是壮族人民生活和生命的指南,宗教的经书和释义为人们的生活秩序提供了神圣的合法性,是一套信仰体系。
这个信仰体系在社会批判运动连续不断的年代,曾一度销声匿迹,被人们忽略、遗忘、冷落的原因很多,但今天布洛陀文化由衰至盛,出现“复兴”“重构”“兴盛”等现象却也不是民间信仰的魅力本身能够解释的。除了前述提到的文化“共谋”之外,它能够兴盛的原因应该来源于社会提供的“异化场景”。
从我们议题的背景看,一个全球性的经济体系已经初具规模,现代化浪潮的极速扩散,各种传统制度和文化肯定会受到冲击,由此,中国的生活结构也在发生变化:
(1)人们在生活方式、价值取向、行为选择上的“个体主义化”趋向。(2)社会阶层流动的加快带来社会身份认同的“断裂”。(3)社会转型带来的社会焦点问题的改变使观念和意识形态“碎片化”。(4)生产方式变迁对生产关系的改变。
在这样一个用碎片化形容的社会里,人们需要找到群体的支撑力量,找到群体行为发展的共同动机与动力。布洛陀文化的重构现象,表现了壮族民族文化主体意识的增强,是来自壮民族被经济社会的发展激发出来的民族凝聚力的需要,是对“碎片”化的回应,信仰体系的追溯,不仅将壮族的血缘达至远古,增强了民族自豪感,更为壮民族的现代发展动机提供了文化动力和重新建构价值取向、身份认同、社会网络、社会建设等在现代社会几乎失去的要素的传统资源。我认为,“布洛陀”的文化旋风的主要效果之一是通过调动传统文化资源,将被打碎的再凝聚起来。牟钟鉴先生的表述是“正在进行中的布洛陀信仰文化的重建工作与物质文明的现代化建设同时并行,相辅相成,它既可以用民族的精神文化传统来补救市场经济带来的功利主义、道德滑坡、人情淡薄等弊端,并使现代化建设具有地区性民族性特色,从而形成独特的优势;又可以用现代文明充实和改进布洛陀信仰的文化内涵和形式,使它在时代精神照耀下更有光彩。”⑧
对于后面一项工作,笔者以为:民族认同已经完成,但对民族文化深层次的思考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刻地认识自我文化的特色——如果能够在目前研究布洛陀文化的基础上,与萨满教、毕摩进行比较研究,对认识壮民族本身的文化一定会有新的帮助和成果。
三、传统优秀文化与时代发展接轨
我的议题的第二个视角是认识当下,即如何开发已经了解的文化资源,就是牟先生提出的“使它在时代精神照耀下更有光彩”。前提是深层次的认识,但也有一个开发与适应现代社会发展的向度问题。向那个方向开发——为了什么开发?
民间信仰恢复的现状特点,既含有深刻的传统痕迹——它们从远古走来,也有今天社会急速变化带来的发展动机——希望重建被扰乱的秩序。也可以将之归于两个层面:主动的选择 (想发展)和被动的发展 (被发展),即可将文化被经济异化和民族文化复兴推动着民间信仰的重构归为“被发展”,将社会结构变动与信仰再选择、作为社会稳定剂的民间信仰归为“想发展”。然而,不论哪个因素起作用,都是因为社会提供了一个相异于“过去”的状态,人们希望借助民间信仰改变、或适应新的状况。其中,官方和民间都做出了贡献,我认为,田阳敢壮山的布洛陀文化就代表了中国当代民间信仰的这样一幅基本图景。
无论是“被”还是“想”,发展的动词都是一致的,如果考虑到布洛陀文化的重建是为了调动文化资源弥补经济发展带来的问题,那么对民族地区可持续发展而言,民间信仰文化可以在什么条件下帮助社会发展呢?特别是社会经济发展带来宗教文化获利的可能性增大的时候?
梁庭望先生特别地指出过“今天我们来纪念人文始祖布洛陀,研究布洛陀文化,并不是为了钩沉,为了立一个偶像,更不是简单地拿祖公去换油盐钱。我们要想得深一些,想得远一些。……使传统优秀文化与时代接轨,振奋民族精神,和谐壮乡社会,在中华民族重新崛起的伟大年代里,跟上时代的步伐,做出与壮族人口相称的贡献!”这些学者特别注意到了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现代生命力的问题。
在现实生活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传统宗教作为社会资本在地区发展中的作用没有被主体清楚地了解。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以及人们对传统宗教的更多关注,一些民族群体正在借助传统信仰的发掘增加民族群体的凝聚力,正是在不断的对外交往中,与传统宗教相关的社会网络得以扩展,也使得它从一种文化性的资本转化为社会性的资本。
韦伯语:“人是悬挂在由他们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们现在在用我们的意识形态编织着意义之网,并在这个框架中生活,不同的文化也在编织自己的意义之网,在那个框架中生活。这些意义之网就是不同的文化——多元文化。民间信仰就是一种意义之网,同时,这张网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它对人的生活方式有重要影响。而这个意义之网又是建立在特定社会的地理、生计方式等经济生活基础之上的。“布洛陀信仰的重建并非是对麽教这一壮族原生性民族民间信仰的完全意义上的复兴,是一种有选择的建构传统以适应现代的过程,是壮族传统文化现代化的一种新的探索和努力。”
承认多元文化是一回事,认真对待不同的意义之网,认识不同意义之网的共同意义是更重要的事情。从我们的研究意义考虑,我们需要思考如何应因时代的要求,通过文化建设,为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建构一个有意义的文化空间。之所以新的构建与旧的传统有关系,因为传统是我们建设的文化土壤。
在当代中国社会经济发展与社会体制发展持续协调的阶段,民间信仰作为个体心理补偿、群体秩序保持、基层社会组织、社会网络维持的作用还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在经济社会发展的前提下,宗教是终极关怀,同时也是“物质关怀”。而宗教对经济发展的“舞台”功能增加,可以看作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宗教作为文化的一种位置——一种经济文化的价值。然而,如果从多样的视角,即宗教是作为文化资源被开发来赚钱,还是作为安慰剂解决社会发展中的困惑,抑或是一种对社会价值观有指导作用的文化?或者是可以对社会网络的建构有结构作用的社会资本?单独抽取其一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多样性的忽视,更对民间信仰社会作用的无知,同时,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证明民间信仰还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一股支持力量,也是必需的力量。关于可持续发展与宗教文化的关系,以往的研究和民族地区的实践在多个方面提出了新的问题:如果民间民族信仰是社会资本,它的作用是在制度、秩序层面,还是在价值指导层面?
学者对文化意义的解读固然可以帮助政府了解民间信仰仪式在社会稳定方面的作用。但学者与政府管理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民族民间文化的复兴如何为社会发展带来持续的动力?这将有待于开展更加深入的研究。
注释:
①牟钟鉴:《从宗教学看壮族布洛陀信仰》,《广西民族研究》2005年2期。
②时国轻.:《壮族布洛陀信仰研究——以广西田阳县为个案》,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
③参见《南宁日报》2009年2月3日。
④梁庭望:《布洛陀文化——壮族价值观的摇篮》,《宗教与民族》第四辑,第237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
⑤梁庭望:《布洛陀文化——壮族价值观的摇篮》,《宗教与民族》第四辑,第237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
⑥岑贤安:《壮族麽教信仰探析》,《广西民族研究》2003年4期。
⑦潘其旭:《崇尚物我共存与和谐有序是布洛陀文化的精髓》,《广西民族研究》2003年4期。
⑧牟钟鉴:《从宗教学看壮族布洛陀信仰》,《广西民族研究》2005年2期。
Self-understanding and Awareness of the Moment:Some Thoughts on the Position of Zhuang’s Baeuqlugdoz Culture in Chinese Society
He Qim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Baeuqlugdoz culture has brought a basis for Zhuang’s ethnic identification.As a guide to Zhuang people’s lives,Baeuqlugdoz culture is a set of belief systems,the religious scriptures and interpretation of which provide sacred legitimacy for people’s lives order.Baeuqlugdoz belief and its culture at the Ganzhuang Hill in Tianyang County represent a basic picture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folk beliefs.
Zhuang;Baeuqlugdoz culture;Chinese society;Position
【作 者】何其敏,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081
C958
A
1004-454X(2011)03-0102-004
〔责任编辑:覃彩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