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三代领导
2011-12-23常河
常河
林冲是被大宋的腐朽体制逼上梁山的,卢俊义则是被梁山逼上梁山的,这样的事情,王伦不敢做,晁盖不会做,只有宋江,做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驾轻就熟。
相对于庙堂,江湖自有一套相对完整的审读体系,包括黑话,包括行事方式和认知标准。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什么样的江湖必然出产什么样的江湖中人,什么样的人构成什么样的江湖。作为大宋最著名的江湖,梁山随着三代领导人的变换,也被缔造了不同的气质。
闭关锁寨的王伦时代
王伦时代,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坏的,这个落第的秀才应该是用几句半通不通的“子曰诗云”把杜迁宋万朱贵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然后拱手把梁山的指挥权乖乖交出。王伦的明智在于,他知道自己,也知道手下三个头领的三脚猫功夫不足以扩张领土,所以,他能做的就是依仗梁山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进行游击战,对过往客商进行偷袭式劫掠,以此在周边制造恐怖气氛,吓唬小老百姓。
在古代,读书人如果连秀才都考不上,最是被人看不起的,所以他的绰号叫做“白衣秀士”,白衣,连秀才都不是,谋生的手段大都是给刚上私塾的孩子做启蒙老师,赚取一点少得可怜的钱物。在梁山三代头领中,他的地位最低,晁盖大小还是个村干部,宋江在县衙做着秘书工作。“量你是个落地穷儒,胸中又没有文学”林冲骂他的话,正是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块。他不具备宋江对吏道的精熟,也没有晁盖那样过人的膂力,更没有两人在江湖上响亮的名头,他必须对周围的一切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以确保每天醒来人头还在,还能安然坐在第一把交椅上。这就决定了他的時代,注定是一个小富即安的闭关锁寨模式。
所以,对于林冲的投奔,他婉拒是可以理解的,对于晁盖等人的入伙,他坚拒是必然的。作为一介平民,他断容不得一个做过村长的晁盖入伙,而且是一个刚刚犯下血海般罪业被逼上绝路的村长,带着6个如狼似虎的弟兄。这样的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一旦他们上山,双方势力悬殊立刻拉开,自己将何以堪?
以林冲的憨厚性格,他是无法理解王伦为什么对自己上山百般刁难,却对杨志苦苦挽留。按照金圣叹的说辞,这是可笑的“秀才经济”,两人功力相当,假如杨志也能上山,不但可以壮大梁山的声势,还可以平衡林冲的一枝独秀,也算是一石二鸟的功效了。即便杨志不愿留下,王伦也可以借此给林冲敲一记警钟:别以为你八十万禁军教头厉害,天下能人多的是。这是王伦在当时的情境下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身无驯豹之技,时刻要与豹子头相伴,他是没有安全感的。换句话说,第一把交椅也不是好坐的,历史的规律总是这样的:有为才有威,有威才有位。无为无威却机缘巧合有位的人,只能用心计巩固屁股下的位子。这也是屡屡有英雄郁郁不得志的原因所在。
无疑,这对林冲是侮辱性毁灭性的打击。这个家破人亡的汉子,这个武艺精湛的英雄,自此只得默默地坐在两个除了身高别无所长的人下手,他知道,这梁山,原不是自己的归宿。
一只绵羊率领的一群豹子,其攻击性可想而知。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以王伦这样的贫乏读书人造反,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也没有指望有大的出息。那时的梁山,除了林冲,其他人既乏善可陈,也乏恶可言,这个时代,梁山聚集的是一群平庸之鸟,没有大善大恶,只有小打小敲。林冲这个在《水浒传》中唯一让人感佩唏嘘的真男子,在王伦白衣飘飘的身形和杜迁宋万两个长大的身影下,显得那么无奈,甚至渺小。
晁盖的集体领导
晁盖时代的梁山,不是最坏的,却是最好的。
相对于王伦和宋江时代的一人专权,晁盖时代的梁山施行的更像是集体领导,拍板人自然是晁盖,但很多主意大多出于吴用和公孙胜两人,如果林冲有什么建议,相信晁盖也会尽可能采纳。这在那个没有民主的时代,胸襟往往决定一个领导班子的氛围。
晁盖尽管在《水浒传》中没有显赫的战绩,唯一一次领兵出战,还被史文恭一箭射中面门,甚至连吴用这样的副手都敢对他冷笑,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如果没有晁盖,就没有后来的梁山。这个宽厚的来自基层的首领有着难得的仁慈和胸怀,这是创业阶段最需要的素质,这是他远胜王伦之处,也是宋江不可能具备的品德。
王伦为求自保一味“封关锁山”,宋江为培养自己的势力不惜血本、不择手段,只有晁盖,兢兢业业地以村干部的朴实埋头经营这一片山林,至于能做多大,他似乎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心里的底线,就是要和石碣村聚义同生死共患难。这一阶段,几乎没见梁山有什么扰民的举动,唯一的一次是在江州劫法场,那个杀红了眼的李逵把无辜的平民“一斧头一个,排头儿砍将去”,但那时的李逵还不属于梁山,他只是宋江身边的杀人机器,甚至可以说,李逵一直没有把梁山当成自己的家,他从头至尾只是“公明哥哥”的家奴和打手。
正是因为晁盖的敦厚和开门办山,才给梁山进一步做大提供了良好的氛围,对投奔的人来者不拒,一样大块吃肉、大秤分金,使得梁山在短时期内迅速积累了人脉和名头。如果说晁盖也有小心眼的表现,也只有那么一次,就是当杨雄和石秀等人来投时。但明眼人当然知道,真正让晁盖不爽乃至失态发怒的不是他们,是宋江。
自从梁山和宋江拉手之后,一天都没有消停过,大闹清风寨,火烧瓦砾场,智取无为军,每一次兴兵,都搭进去无数百姓的性命,这是晁盖所不愿看到的,他尤其不愿看到的,是宋江尽管没坐第一把交椅,但事事处处已经俨然以梁山掌门人的身份发号施令,并且在外围打着梁山的旗号笼络人心、收买人马,以致江湖上可以不知道梁山,但不能不知道宋江。这对晁盖来说,是最大的潜在危机。
晁盖毕竟是个厚道的村干部出身,他知道如何委曲求全,也知道如何不损宋江在众弟兄们面前的尊严。事实上,自从智取生辰纲被宋江通风报信成功出逃之后,晁盖等人已经欠了宋江一个天大的人情,这让原本可以更洒脱一些的晁盖一点都超脱不起来,正因为如此,晁盖才派刘唐下山给宋江送去沉甸甸的金条,倘若宋江收了金条,晁盖心里便可以不再沉甸甸地内疚,这是中国农民传统的人情认知方式。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这一锭金条,让宋江离梁山越走越近,乃至最后反客为主,鸠占鹊巢。每念及此,晁盖一定悔青了肠子,尤其是宋江上了梁山之后,看着吴用和宋江勾勾搭搭的窃窃私语,晁盖只能躲到后山长吁短叹,更多的时候,这个膂力过人的汉子只有和三阮兄弟把酒浇愁,故作潇洒。
晁盖自然是知道宋江的野心的,所以,才会在临死前真正以寨主身份发了一道死令:谁活捉史文恭,才可做梁山之主。人之将死,其言也智。他当然不知道在他之后宋江会“请来”一个玉麒麟,但他知道,只要他的临终遗言生效,无论如何是轮不到宋江坐第一把交椅的。
为梁山长远计,这是晁盖能为他的梁山做出的最后一次牺牲:宁可把心胸狭窄、官报私仇之类微词加诸自己身上,也要力保梁山不变色。骨子里,晁盖还是有着浓厚的侠义思想的,他既不愿意接受宋江招安的建议,也不愿扰民,他理想的梁山应该是“以忠义为主,全施恩于民”。你可以据此说晁盖胸无大志,但晁盖的确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了。在他看来,唯一能够继承他的遗志的,只有林冲。他的临终遗言后面,其实是一种大智若愚,能够和史文恭过招并有望战胜之的,放眼整个梁山,只有林冲一人,而能够以德服人、且略有文采的,也只有林冲一人。
摘果子的宋江
天算敌不过人算。晁盖一死,方向盘在手的宋江没有立即为大哥报仇,孝衣一脱,马上和来超度大哥的僧人开始天南海北地闲扯淡。聪明的人总是能从看似不经意的散漫中找到机会,卢俊义这个倒霉蛋进入了宋江的视野。
宋江深知,即便林冲捉到了史文恭,也不会坐第一把交椅,这是自己的势力决定的,忠于林冲的只有当初的七八个人、十几条枪,充其量还有二龙山、少华山这些盟友,而自己这一帮,随着呼延灼、花荣、秦明等人的加盟,已经足以左右梁山的走向。问题在于在他的独裁下如何安排班子,不把林冲安排为副手说不过去,恰恰这又是自己最不愿意做的。如果新来一个人,武功、名气可以与林冲抗衡,万一林冲尾大不掉,至少自己还有杀手锏。另外,招收了卢俊义河北名士,和招降一些军官一样,可以洗清梁山“草寇”的劣名,同时,卢俊义“海阔的家业”对于宋江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后来的事实证明,一切果然像宋江预料的那样进行着。
林冲是被大宋的腐朽体制逼上梁山的,卢俊义则是被梁山逼上梁山的,这样的事情,王伦不敢做,晁盖不会做,只有宋江,做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驾轻就熟。
所以,宋江时代的梁山,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果然是一级领导一级水平,村干部比平民有能力,县领导比村干部水平高,在这个县政府秘书的率领下,梁山迅速走向繁荣昌盛,让官兵望风披靡,大有和朝廷抗衡之势,连李逵那样的猪脑子都预感到“哥哥做个大宋皇帝都肯”。说它最坏,是因为梁山在最鼎盛时期,却抛弃了日趋强大的家业,一门心思想着招安。
独裁政权的最大优势就是,尽管决策会受到质疑,但仍能把决策者的个人意志变成集体行为。在宋江的内心深处,一定有着一个十分强烈的做官情节,偏偏他不幸生在大宋。宋代的官和吏实行的是双轨制,一日为吏,终生为吏,而宋江显然是不满于此的,这一点从他在浔阳楼题的诗词里可以明白看出,他之所以“潜伏爪牙忍受”,就是体制的钳制,让他的“敢笑黄巢不丈夫”的雄心壮志难以实现。虽然命为小吏,宋江却苦苦想运为官员。在他看来,此前被刺配江州、打入死牢甚至街头斩首示众,不过是天将降大任前的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他的所为却没有为之拂乱。对他来说,赌一把是他能撞开官僚体制大门的唯一方式,这个赌注,就是梁山和他口口声声称之为兄弟的部下。因此,当他觉得自己的筹码足以和朝廷讨价还价时,迫不及待地向朝廷伸出橄榄枝。
当然,这样做是有一定风险的,宋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只要威严地说出自己的决定,剩下的,自然有吴用白脸和李逵红脸帮他收场。在这方面,代表梁山旧势力的林冲和三阮、代表盟友的鲁智深武松杨志显然嫩得太多,他们不屑和李逵胡搅蛮缠,也不知道如何拆解吴用的怀柔政策,一旦翻脸,之前被剿灭的清风寨、祝家庄、曾头市就是前车之鉴,在自己手上内讧,显然不是上述几个比较正义的硬汉子愿意看到的。他们只好愤愤地看着宋江把梁山带上一条不归路。
相比较同时代的方腊,《水浒传》中的宋江只能算是小聪明大糊涂,他费尽心机,但最终还是成为朝廷这块砧板上徒劳挣扎的鱼肉,无奈地等着朝廷将自己的羽翼分而拆之,自己也落得个魂丧蓼儿洼的尴尬结局。方腊至少还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过了几天的皇帝瘾,“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方腊勉强可以归为其中,而宋江,边都挨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