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子弹击进胸膛
2011-12-23张平扬
文/张平扬
当子弹击进胸膛
文/张平扬
那是1935年5月,黄忠诚所在的红一方面军红一军团渡过金沙江后,经过一夜的行军,来到了当时称为西康省德昌县东南四十余里的一个村庄宿营。经一天的休息,黄昏时,集合号响了,大家立即排好队伍,精神抖擞地向德昌县城进发。
红一团是军团的前卫团,三营又是先头营,九连又是营的尖兵连,黄忠诚所在的一排一班,又是尖兵班,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大约走了十几里地发现了敌情:四川军阀刘湘部队妄图阻击红军,在这里挖了堑壕和散兵坑,想在此与红军决战。“谁阻挡我们,就消灭谁!”大个子班长一边喊着,一边带领着战士们冲了上去。黄忠诚紧跟在后面,“哇哇”地向前冲。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黄忠诚的左胸,他被子弹的冲击力推转了半个圈,踉跄地倒了下去。一股热流顺着前胸往下淌。卫生员赶紧跑来,把他背到一棵大树下,撕开衣服利索地上药包扎。当卫生员往伤口塞碘酒纱布的时候,疼痛得简直使人难以忍受,但黄忠诚咬着牙一声也没吭,卫生员便鼓励他说:“行,小同志,能坚持,好样的!”黄忠诚没回答什么,一直坚持着上完药。当卫生员收拾完药品和器械,站立起来准备离开时,又像告诫又像安慰:“你伤得不轻,子弹打进肺里,胸腔内还在出血,你千万不要乱动,慢慢会好的。”说完就急忙奔向战场,抢救其他伤员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战斗好像平息了,黄忠诚仔细地环顾一下左右,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他试着想站起来,可一连站了几次也站不起来,胸部疼痛得要命。卫生员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打伤了肺——子弹还在里头——还在出血……”“再过半个多月我才二十二岁,还年轻,不会死吧……”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来了一队人马,看清了,那走在最前面的不就是杨得志团长吗?他顿时高兴极了,想一下子站起来迎上前去,可动弹不得。团长走到他跟前,弯下身子,亲切地问道:“伤在哪里了,重不?”他没加思索地照卫生员的话简单地说了一遍,团长叹了口气说:“伤得不轻啊!要好好休息,后边会有人抬你走的。”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黄忠诚又陷入苦苦的思索与等待之中。他深知战斗要靠他指挥,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而误了大事,他再没说什么,只是两眼一直望着他们的身影在远处消逝。
太阳落山的时候,团政治处和卫生队来了四个同志,他以为会把他抬回部队,谁知抬到一老百姓家里,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稻草上。先给喂了开水,又检查了伤势,其中一位同志说:“小黄,你伤得可不轻,本想让部队抬你走,可是已经走远了,请老百姓抬,可一打仗又都跑了。”听到这里,他脑袋“轰”的一下像要炸开了:什么?把我留下!我再不能往前走了吗?不!他真想高声喊:我一定要跟部队走,死也不留下!可转念一想,眼下正在打仗,不可能让人抬着走,如不留下就会拖着他们走不了,不能为我一个人误事,所以只好不做声,不摇头,也不点头。他们见他不说话,就一边劝他,一边拿出一把银元装到他的衣袋里,卫生队的同志还在他的头边放了些药品和纱布,说:“这些都是留给你用的。”随后请出一位当地的中年妇女,嘱咐她要好好照顾他,还说:“等他伤好了,我们就接他回部队。”政治处和卫生队的同志依依难舍地离开了。那时,由于国民党反动当局的宣传,这一带的老百姓对红军还不甚了解。就在政治处和卫生队同志离去不久,那位中年妇女也轻轻离去再没回来。
他一个人躺在房子里,心里十分不安,极力控制着自己闭上眼睛,可往事就像洪水似的在脑海里涌腾翻滚,过去的一切在他的眼前旋转、晃动,狗地主狰狞的面孔,老妈妈要他逃命时那叮咛的话语。为逃脱地主的追捕,他千里迢迢,靠讨饭,靠打工,历经千难万苦,从湖南麻阳一路奔波来到贵州遵义,巧遇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红军“长官”并亲切地对他微笑说:“小鬼,想当红军吗?当了红军就是走上了自由解放的道路。”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张云逸同志。不久,在一面鲜红的团旗下,他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举起了手向党宣誓:“为了全国劳动人民的解放,为了中国革命的胜利,为了实现共产主义,革命到底,奋斗终身……”。
天亮了,阳光从小窗口射进来,他清醒地环视着周围,使他万分高兴的是:自己不仅还活着,还觉得全身轻松多了。该怎么办呢?躺在这里,“留下”算什么,还叫革命吗?又会是什么结果?他不敢想象。绝对不能留在这里,一定要走,为了共产主义事业的胜利,一定要追上部队,就是爬也要爬回部队。决心下定,他慢慢地爬起来,又试着站立,往前走,行了,可以走了,不能带别的东西走,只是费劲地拾起身边的雨衣,这东西既可防雨,又能当被,丢不得呀。他用右手慢慢地把雨衣披到身上走出了门,踏着部队走过的足迹,沐浴着晨光,向前走去。
快两天没吃饭了,总觉得胸脯发热,下腹发胀,但不感觉饿,就是口渴得要命。荒山野岭哪有开水,只有一会到小河边,一会在小溪旁,一会在稻田边,渴了就喝,喝了再走,终于看到了德昌城。他蹒跚着走到南门城下,正巧遇到军团政治部正在集合,准备出发,一位在桐梓当过新兵班班长的同志认出了他,便马上迎了上来,看到他上衣的血迹,又见他这番模样,便关切地问:“你受伤了,脸蜡黄,一定伤得不轻!”他简单地向他说了一些经过。“乖乖,你可真了不起,我马上去汇报,你先歇一下。”班长说完扶他坐下就跑了。不一会,他拿着罗荣桓主任写的亲笔信:“野战医院,小黄同志身负重伤,现派人护送入院,请即予以检查治疗。”便领着他走到离集合场不远的村子里,把他交给医院后就急忙回去了,医生们正在吃饭,看了罗主任的信,立刻放下饭碗就给检查伤势。一位老一点的医生说:“你伤得这么重,又走这么远路往前赶,真有股蛮劲。”另一位问:“你哪来的这股劲?”因为到了医院,心里踏实多了,所以他就笑着回答说:“咱们是红军哪!”他们听了也笑了。
一位医生给他盛来一碗饭,好香啊!要是在平时,三五口就能把它消灭干净。可此时心里只想呕,扒拉了几口就是吃不下去。他暗下决心为了以后的行动,硬是压下一大碗。饭后,队伍又集合出发了,轻伤员跟着部队跑,可他试着跑了两三次都差点摔倒,只得加快点步子走。等走到十字街口,却弄不清野战医院向哪条路走了。天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又掉了队。心想:跟别的部队走,给人家添麻烦,拖累别人,那怎么行啊?可又不知道往哪里走,于是他走到街边一家店铺门前的桌子上躺下,准备等天亮再走。第二天,晨曦初露,他简单整理下行装,拿起一根棍子权当拐杖,蹒跚着继续往前赶去。赶啊,赶啊,到了冕宁以北的大桥镇,才追上军团直属队的后梯队。司令部管理科的老科长见他一个人走,又看到他那艰辛的样子,便问长问短,还说:“你真行,不过小蛮子你可注意,前边要通过倮倮区,千万不能掉队,赶紧跟着我们一起走。”他更感激。也巧,这天机关行军速度很慢,他总算咬着牙跟上了。第二天下午传来喜讯,红一团强渡大渡河成功。要司令部加快步伐,赶到大渡河渡口。
这天,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下着滂沱大雨,沿途没有一个村落,路滑得像泼了一层油,在路上他不知摔了多少跤,饿了就着雨水啃口干粮,摔下爬起来再走,浑身都被雨水浸得透湿。伤口像刀割一样的痛,好不容易一跛一跛地走到了离渡口不远的地方。安顺场渡口前的一切使他惊呆了,千军万马正紧张地渡河,时而听到歌声和艄公的号子声,他激动得忘却了疼痛。三营出发时是团的先头营,但快到安顺场时由一营担任强渡大渡河的突击任务,三营则到安顺场东南担任警戒,掩护师主力过河,要等全师过去,后续部队接替了才能再走,所以成了全师最后过河的部队。当他向渡口走去的时候,眼前出现了指导员的身影,在他旁边蹲着抽烟的像一排的排长,还有一、二两个班的战士坐在那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怕是看错了吧,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是他们!他高兴得心里咚咚地跳,便快步向他们走去。
有两个同志看到了他,先是一愣,而后霍地站起来喊道:“看谁来了!”瞬间,几十双眼睛向他看来,“是他,是小黄,他没死!”接着一齐向他拥来。指导员和排长摸着他的头说:“我们还以为你战死了,可你没死,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大家见他衣上有血,又满身泥土,亲切地问道:“伤得怎么样?”“吃苦了!”顿时,他全身发热,哽咽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下子扑到指导员的怀里,他本来是个倔强的人,没那么好激动,就是在给人家放牛的时候,老财的污辱、歧视、唾骂、殴打,他也从没掉过眼泪,可这回,他赶上了队伍,就像孩子见到了娘,像久别的骨肉又重逢,怎么不激动呢!
他把负伤后的情况向指导员说了一遍,大家听说是伤了胸膛打了肺,子弹还在里面,惊奇地问他:“伤这么重是怎么赶上来的,是股什么劲?”他说:“是领导的关怀,也是靠我的身子骨硬,靠咱们红军的勇敢,靠我们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的信仰,要革命到底嘛!”指导员笑着说:“好样的,不愧是咱红军。”接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咱们全师要轻装过河,然后从右顺河而上,去抢夺泸定桥,二师从左岸去,我们一师最后一船过河”,又说:“这次行动你参加不了,快点到团卫生队去,跟着他们走,及时换药,争取早日康复。”通信员就把他送到还在安顺场街上的卫生队,医生们很快给检查换药,护士长罗永祥同志像是责备又像疼爱地说:“伤得这么重,硬是赶上来了,真是个小蛮子。”他说:“一想到部队,一想到革命,就什么困难都不怕了,这不是已经到家了。”
归队后,心情舒畅很多,加之同志们的精心照料,伤势一天天好转起来,走路已经不成问题了,可是敌人的那颗罪恶的子弹仍留在他的身上,留在他的胸膛,时时折磨着他。他以超乎常人的难以想象的毅力继续投入到同敌人的战斗中,爬雪山、过草地,最终到了延安。在以后几十年的革命岁月里,他由连长,营长,副团长,参谋处长,副师长,师长,副军长,直至南海舰队副司令员,由普通一兵到1955年授衔为解放军少将,第五届全国政协委员。在近大半生的戎马生涯中,他经历的战役、战斗无数,诸如抗战时期的平型关战役,解放战争时期的四战四平,平津战役,解放广州战役,那颗子弹一直伴随着他,折磨着他。后来,医疗条件好了,经过X光检查,才知道那颗在肺里的子弹,是四川军阀造的“七九”圆头弹,贴在左肺的动脉弓上,手术取出来已经极端困难了。但他从不顾及这些,为了革命,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美好的明天,他更加努力地工作。可每当他的儿孙们问起他:“为什么不开刀把子弹取出来?”他很理解他们的心情,便谆谆告诫他们: “在我百年之后,你们就从骨灰中捡回来做纪念吧。它告诉你们,中国革命的胜利是来得多么不易呀!不要忘记过去,要为远大的理想去发奋努力!”短短数语,道出了将军为之奋斗一生的真实缘由。2002年11月,黄忠诚病逝于长沙,享年8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