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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格局下的汉语写作——以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中的“中国声音”为例

2011-12-15邓如冰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爱荷华格非汉语

邓如冰

世界格局下的汉语写作
——以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中的“中国声音”为例

邓如冰

一、爱荷华:作为象征的“文学之城”

二○○八年,继英国的爱丁堡、澳大利亚的墨尔本之后,美国爱荷华州的爱荷华城(IOWA CITY)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第三个“文学之城”。这一世界级的殊荣并未让爱荷华人惊讶,因为在这片沉静的大地之上,文学之河是如此源远流长。

作为美国文学的重镇,爱荷华的地位早在十九世纪末期就得以奠定。一八九七年,爱荷华大学开设“创作”(Creative Writing)课程,开启了美国各大学“创作”项目的序幕;一九三六年,它又成立了美国首个“作家工作坊”(Writers’workshop),吸引了大批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才来到这里学习。工作坊不仅是培养美国作家的摇篮,美国本土之外的不少作家也来此深造,例如,中国人熟知的白先勇、郑愁予都毕业于此。在爱荷华,文学活动不仅属于大学,在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中,它也是一个常见的景致。普通人家的后院里常常举办这样那样的文学沙龙,市立图书馆的阅读会、赏析会也常常是高朋满座。文学渗透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使这座城市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文学之城”。

当然,对于中国的作家和文学研究者来说,更让人对爱荷华感到亲切的是此地的“国际写作计划”(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简称IWP)。由于创办人是华裔作家聂华苓和她的先生保尔·安格尔,此计划“天然地”与中国当代文坛有了不少联系。自一九六四年“国际写作计划”成立之日起,聂华苓就一直有心邀请中国大陆作家赴美,但这一心愿的实现,却是在一九七八年中美建交之后。

一九七九年,记者萧乾和诗人兼翻译家毕朔望来到了爱荷华,成为首批到访的中国大陆作家。此后的三十年中,除了一九九四-二○○○年间的停访,几乎每年都约有二至四位中国作家来此小住。“国际写作计划”是一个驻校计划,每年邀请约三十位世界各地的作家来到爱荷华大学,日程包括在校内讲学、交流,以及在美国各地的访问、旅行。由于时间有三个月之久,作家们有很多机会在一起共同探讨为文之道,他们对美国社会、美国文化有了更加近距离的观察,同时,也加深了美国文坛对他们自身的了解。在所有参与“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中,若以国别论,中国作家的数量较多。从一九七九年至二○○九年的三十年间,已有近四十位作家应IWP之邀访问爱荷华①本文所指的国际写作计划邀请的“中国作家”,特指中国大陆作家,且不包括此计划邀请的导演、画家、雕塑家、出版人、记者等其他艺术形式的从业者。。

正是由于中国当代作家的频繁来访,爱荷华成为了一个极具意味的“象征之地”——一个中国当代作家进入西方视野的路口,一个西方文化了解中国文学的窗口,一个世界文学与汉语写作的交汇之处。

爱荷华城本身在美国版图上就有着某种象征意味。它地处美国内陆腹地,与东、西海岸相距遥远,和两岸的繁荣和浮华相对,它意味着“传统”以及一切与“传统”有关的特性:安静、淳朴、保守……爱荷华城所在的爱荷华州是一个农业州,土壤肥沃,农产丰富,有“美国粮仓”之称,曾实行公社制度的“少数民族”阿米西人现在还居住于此,过着悠然的农耕生活。爱荷华州有两个全美第一,一是占全州土地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耕地比例居全国首位,二是有阅读和写作能力的人占全州人口的比例也为全美之冠。这种奇特的结合,造就了爱荷华的文化地位:它似乎是一个美国“传统上的”文学重镇——既在时间上有着久远的文学传承,又在文化心理上代表着一种美国/西方传统的价值观念;它不仅是地理版图上的“中心”,也是文学版图的“中心”。它如同一个文学“圣地”,吸引着作家们源源不断地来此“朝圣”。事实上也是如此,在爱荷华城著名的“草原之光”(Prairie Lights)书店和“国际写作计划”小楼的一层客厅,几乎每周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名作家前来朗读自己的作品,而这样的经历,也绝对是作家们履历中荣耀的一笔。

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中国作家来到这个美国/西方的“文学腹地”或曰“文学中心”的时候,这个行动本身也就带上了象征意义:在一个特定的地点,汉语写作与世界文学②本文考察对象因处于美国这个“西方”的中心,因此本文中相关的一些概念如“世界格局”、“世界文学”中的“世界”很大程度上是指“西方”。汉语写作与世界格局其他部分(如拉美、非洲)的互动不在本文考察范围之内,但它们与“西方”一样同属“世界格局”中的重要组成部分,需另文撰述。相遇了。中国当代作家们的双脚真正地踏上了西方世界,他们用三十年的时间真正地在西方的版图(既是地理的也是文学的)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迹。中国作家参与“国际写作计划”的确是一场绵延了三十年的盛事,它为中国与世界、东方与西方、汉语写作与世界文学的交汇提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点,正是在这个点上,我们得以管窥其中可能产生的交流和碰撞。所幸的是,在“国际写作计划”的档案室里,我们的确看到了中国作家留下的实实在在的印迹:作家们的讲演稿。这些讲演稿是在国际舞台上传达汉语写作现状、特征与走向的“中国声音”,通过对这些“中国声音”的研读,我们期待获得这些问题的答案:在这场交汇中,汉语写作与世界文学发生了何种互动,中国作家做何反应,他们获得了哪些启示,以及他们试图为世界文学作出什么样的贡献。

二、最初十年:隔膜的“政治他者”

如果把爱荷华经历当作一个共同点的话,不妨将访爱的中国作家视作一个松散的群体——“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中国作家群”(以下简称“作家群”)。这是一个“有始无终”的开放的概念,“始”于首批作家受邀访爱的一九七九年,而只要邀请与访问继续,“终”将是某个无法预期的时间,作家群的数量亦将扩大至某个无法预期的数字。尽管作家们访爱时间不同,写作风格不一,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曾经置身于爱荷华这个东西方文学交汇的点上,当交流与碰撞发生时,他们都不可避免地会作出反应(尽管反应时所呈现的姿态也是各不相同的)。

到目前(二○○九)为止,作家群的完全名单如下:

1979 萧乾毕朔望 1980 艾青王蒙1981 丁玲陈明 1982 陈白尘刘宾雁1983吴祖光茹志娟王安忆1984 谌容徐迟1985 冯骥才张贤亮 1986邵燕翔阿城乌日尔图1987 古华汪曾祺 1988 白桦北岛1990 张一弓 1992 残雪刘索拉2001 苏童 2002李锐蒋韵西川孟京辉2003 余华 2004莫言陈丹燕唐颖张献2005 刘恒迟子建 2006毕飞宇2008 胡续冬 2009 格非韩博

不难看出,上述名单与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主流作家的名单有很大的重合,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有可能成为一个“样本”,成为一个有可能让我们看到当代中国作家与世界文学如何进行互动的具有抽样意义的研究对象。

在“国际写作计划”的地下室里,各种形式的档案被安放于此,拉开抽屉,微弱的光线下,一缕尘土飞扬起来,告诉你时间曾在这里缓慢地流过。与常常举办文学活动的楼上客厅相比,这里乏人问津,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当作家们匆匆在楼上走过时,他们书写的历史将被悄然转送于楼下,尘封于此。

一些档案已经遗失或被侵蚀,多年之前的由录像带记录的声音和图像都已相当模糊,倒是那些以文字形式保留下来的讲演稿、会议记录还很清晰,尤其是那些不一定有着特别的价值的飞机票复印件、护照复印件、日程安排以及作家们和聂华苓之间充满情感的通信,让人心生别样的亲切和感动。最珍贵的是作家们的讲演稿(部分甚至是手迹),虽然它们以不同的风格呈现着作家们不同的个性,但它们却共同勾勒着新时期汉语写作在西方世界中留下的轨迹。它们唤起的好奇是一致的:面对世界,面对西方,作家们怎样发出中国的声音?

首批访问“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萧乾和毕朔望提供给西方人的是《汉语写作的未来》①萧乾、毕朔望:《汉语写作的未来》,“国际写作计划”档案。。事实上,他们并未预测汉语写作未来的图景,而是力图表明他们对汉语写作未来的“乐观”态度,以及之所以“乐观”的原因:一是“四人帮”已经倒台,二是外国文学的开禁,三是政府文化部门的支持。毫无疑问,这是一篇带着浓厚的时代烙印的讲演稿。作为十年浩劫后较早访问西方世界的中国作家,同时又是首批在“国际写作计划”这个汇聚着世界各国作家的大舞台亮相的中国作家,“政治倾向性”可能是他们不得不首先考虑的因素。这一点,在命运多舛的丁玲身上表现得尤为具体和明显。她在自己的讲演稿中细致回忆了自己的革命历程,最后的总结与政治总结无异②丁玲讲演稿,无标题,“国际写作计划”档案。。他们的讲演稿虽充满乐观,可也透出让人心酸的沉重,时代给予了中国那些曾经饱经风霜的作家们特殊的重负,以至于在面对“世界”时,亦不能轻易放下。

不管作家们是否愿意,与“政治”二字纠缠在一起,是新时期汉语写作进入世界/西方视野时的难以逃避的宿命。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这种宿命,不全是中国作家的主动选择,也是西方世界共同建构的结果。在中国作家访问爱荷华的最初几年,西方世界对于他们在政治境遇方面的兴趣似乎远甚于关注他们的文学成就。例如,美国《新闻周刊》在对艾青的专访中,所问的十五个问题均是关于“文革”、毛泽东和“后毛时代”的,而对作家本人,甚至中国当时的写作状况只字未提①《新封建主义的抬头》(A New Feudalism Has Arisen),访问者:Helena Joshee,受访者:艾青。〔美〕《新闻周刊》(NEWSWEEK)1980年12月1日。。尽管作家的回答谨慎而客观,但西方媒体仍试图渲染其中的“政治效果”。《新闻周刊》在艾青的照片下,刊登了这样的照片注释:“艾青说:‘毛犯过很多错误。’”②Ai Qing:“Mao committed many mistakes”.《新封建主义的抬头》(A New Feudalism Has Arisen)的照片注释。访问者:Helena Joshee,受访者:艾青。〔美〕《新闻周刊》(NEWSWEEK)1980年12月1日。不难看出,其效果是将读者的注意力由文学转向政治。毫无疑问,在这样的语境下,西方的声音对中国作家的文学成就形成了严重的遮蔽,而中国作家自踏入世界格局之始,就是处于一种已然被“政治化”的被审视、被评价、被同情的“政治他者”的位置——作家们的这种“政治他者”境遇,正是新时期汉语写作最初进入世界格局时的境遇的写照(或许,这种境遇已延续至今)。

萧乾与毕朔望讲演的方式也是令人回味的——以双方共同署名的方式发表。他们选择了“我们”而不是“我”的发声方式,以“集体”而非“个人”的姿态面对西方、面对世界。这诚然也是多年来曾经高扬的“集体主义”的惯性使然,同时,也是一个被“弱化”的“他者”在一个陌生的地界上不得不采取的一种更安全也更强大的姿态。在其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的作家中,再也没有出现同样的共同署名的方式,但是以“我们”的声音出场,却是多数最初十年访爱作家的不约而同的选择。作家们对自己“个人”的写作鲜有涉笔,更多的是介绍“我们”的写作——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盛事,或中国当代新时期作家的写作状况。陈白尘的《中国传统戏剧与现代话剧》③陈白尘:《中国传统戏剧和现代话剧》,“国际写作计划”档案。对中国戏剧的历史作了一番回顾;王蒙的《中国小说的新热潮》④王蒙:《中国小说的新热潮》,“国际写作计划”档案。介绍了茹志娟、王安忆、高晓声的作品;茹志娟主要关注“一批目前活跃在文学创作前沿的中年作家”⑤茹志娟讲演稿,无标题,“国际写作计划”档案。,包括高晓声、张弦、宗璞等;王安忆的《这一代作家》⑥王安忆:《这一代作家》,“国际写作计划”档案。谈到了“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长”的一代:史铁生、梁晓声、孔捷生等。在新时期汉语写作最初进入西方视域的十年间,作家们热切地希望世界了解“我们”的创作。这种姿态,正好反衬出了汉语写作与西方世界的隔膜,以及汉语写作为世界所了解的艰难。

“国际写作计划”为中国当代作家了解世界、为汉语写作进入世界格局提供了绝好的平台。尽管第一步的互动还不够深入,但既已跨出第一步,接下来的精彩才成为可能。

三、十年之后:“汉语写作”的现代性

一九八八年,在中国作家访问“国际写作计划”的第十个年头,诗人北岛在爱荷华发表了《关于诗歌》⑦北岛:《关于诗歌》,“国际写作计划”档案。的讲演。这次讲演无论是在风格还是品质上都与之前的讲演有很大的不同。在此次讲演中,北岛谈到了他本人对诗歌的理解并具体分析了自己的十余首诗作品。他不仅改变了之前中国作家在面对世界时所持有的习惯性的说话方式——由“我们”变为“我”,由“集体性”改为“个人化”,同时还将世界读者的目光拉向了汉语写作的本身。

在这里,有必要对“汉语写作”这一概念稍作阐释。笔者认为,“汉语写作”是一个具有“现代性”的概念,“现代性”是汉语写作的灵魂,如果去掉“现代性”,“汉语写作”四个字完全可以由“中国文学”取代。“中国文学”是一个包容性极强的笼统的地域性的概念,它将中国古典文学也囊括在内,而“汉语写作”至少是指现代汉语诞生以后产生的写作成果。而考虑到九十年代以来,不少论者频频使用“汉语写作”这一概念,恐怕它的“现代性”更体现为“当下性”。除“汉语写作”外,还有论者使用“现代汉语写作”、“新汉语写作”等概念,其内涵是基本一致的,反映出评论家们对汉语写作“现代性”特征的敏感。总的说来,汉语写作的“现代性”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汉语写作”是将中国文学置于世界格局中进行观察和思考的概念。正如作家格非所说,“汉语写作”这类概念“指向一个共同的、既真实又在相当程度上是虚构的‘世界’图景”①格非:《汉语写作的两个传统》,林建法、乔阳主编:《当代作家面面观——汉语写作与世界文学》序言,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不管它是讨论“西方视角与中国问题的冲突”②李锐、王尧:《本土中国与当代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还是谈论“作品的境界和西方接轨”③贾平凹、王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新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汉语写作”的讨论者往往试图寻求世界语境中的中国当下的文学的特征和价值。二、“汉语写作”重视形式和技巧,尤其关注语言。例如,贾平凹曾经思考“外面那些东西进来后”,“还能不能用汉字来写作”的问题。他曾经做过很多研究,“为了把握语言的节奏,用画图纸的方法把它标出来以显示它的节奏感”④贾平凹、王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新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汪政、晓华更是将“汉语写作的命运”归结为反思“母语的现代化之路”⑤汪政、晓华:《河西对话之四:汉语写作的命运》,《文艺评论》2005年第2期。,均体现出作家与评论家在考察“汉语写作”时对语言因素的强调。三、“汉语写作”强调文化上的独立品格。“汉语写作”的论述者不是对中国文学“学不会”西方文学技巧而感到焦虑,而是对在当下多元化、差异化的世界格局中的中国文学如何表现中国“个性”,而非融入世界“共性”感到焦虑。正如作家李锐所说:“用汉语表达别人没有表达过的东西。”⑥李锐、王尧:《本土中国与当代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总之,“汉语写作”这一概念是针对“世界”这一语境而设的,它既是“后殖民语境”中“未能摆脱西方话语控制”⑦李勇:《后殖民语境中汉语写作的可能性及其意义》,《江苏社会科学》1999年第1期。的产物,但更重要的是,它是试图挖掘汉语言本身的形式美感、寻求自身文化独立性的产物。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北岛的讲演可以说是在“国际写作计划”这个世界舞台上对(现代性的)“汉语写作”的一次展示。他开宗明义地指出,“世界上有许多真理存在着”,“然而许多‘真理’是相互抵触的”,因此,“我们应该允许其他民族的真理存在”。事实上,北岛首先想指出的是,在“世界”这一版图下,一些已然被“他者”化了的“真理”(包括汉民族的“真理”)不仅有其合法性,也具备其自身的独立品格和独到价值。随后,他直接表达了对“形式”和“技巧”的重视:“诗歌正面临着形式的危机”,“旧有的技巧已远不能满足,隐喻、象征、通感、视点的移动、时空的中断等技巧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前景”。接着,他以自己的十余首诗歌为例,具体分析了其中“意象并置”、“速度变换”与“对瞬间印象的捕捉”等,“试图唤起人们的想象力,以填补词与词之间的大量间隙”⑧北岛:《关于诗歌》,“国际写作计划”档案。。尽管今天看来,北岛的关于诗歌形式与技巧的言论已不再新鲜,但在人们对汉语写作尚存怀疑和隔膜的二十年前,在一度被“政治他者”化的世界舞台中,他的言论无疑把人们的目光拉回到了汉语写作本身。而且,他以自己写作的范例,通过细致的分析和铺陈式的罗列,展现了汉语写作的独特的魅力。

我们以前在谈到“世界格局下的汉语写作”这一话题时,常常不自觉地联想到汉语写作对世界文学的依附性的一面,也常常下意识地流露出“影响的焦虑”情绪。而在“国际写作计划”后二十年的中国作家的讲演稿中,我们更多地却是看到汉语写作对世界文学关系中的另一面——中国作家试图阐发汉语写作的“独立性”的一面。在“国际写作计划”的档案中,残雪的长达六千余字的讲演稿手迹很引人注目。与其说这是一篇讲演稿,不如说是她的一篇写作自白。她在其中详细、深入地剖白了自己写作时的“心路历程”——对语言的重视、对“恢复我们‘原来的样子’”的努力,以及在艺术探索道路上不被理解的痛苦和孤独:“我的作品,并没有得到较广泛的理解和共鸣……这主要在于我的语言方式不符合根深蒂固的思维和感受习惯,与大家都明白的、似乎永远没有问题的‘理性’相抵牾,与主宰着‘现实生活’的、‘实用’的情绪氛围格格不入,而这种日常氛围的普遍重量是这个世界的基础。”

在残雪看来,“语言”是创作的重中之重:“语言的存亡,和人的存亡是一回事。”她问自己:“我的文学语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的回答是:“在我自己,是为了睁大死鱼般的眼珠,更清晰地看清楚黄泥街人在昏睡中渐渐灭亡的真相,同时也在尘埃和灰雾中辨别出那朵隐约闪烁的小蓝花的火焰,在观赏中得到我的欢乐……而对于这无声无息的外在世界,即在可能的意义方面,我希望,我期待人们听见作为蛆虫的我的叫声。”(着重号为原稿所有)

残雪将自己定位于一个“奋力挣扎”的“蛆虫”,用它/她那不为日常的世界所知的语言,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声音,从而“恢复我们‘原来的样子’”,建立“人的世界”①残雪讲演稿,无标题,“国际写作计划”档案。。在这篇讲演稿/自白书中,她透露出试图确立一种独特的、深刻的、终极性的汉语写作的方式的意图,其中流露出的热切、激愤、痛苦、欢乐令人动容。尽管我们已经知道残雪熟读卡夫卡、博尔赫斯等,但她在讲演中只字未提这些世界文学中的泰斗们,唯一提到的自己以外的人是鲁迅,而她将自己定位为“蛆虫”的灵感也正是来自鲁迅,来自他笔下的那只敢于跳出来揭露真实的“伟大的蛆虫”②鲁迅:《论语一年》,《南腔北调集》。。在许多其他的场合,残雪也都多次提到鲁迅对她的影响。

不妨这样说,对于世界格局下的当代汉语来说,所谓“影响的焦虑”事实上是多元化的,不仅仅是来自我们素来强调的世界文学,同时也来自我们本民族文学传统中的先驱们,而在这个“后殖民时代”,我们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夸大了前者,弱化了后者。殊不知正如格非所说:“整个中国近现代的文学固然可以被看成是向外学习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更为隐秘的回溯性过程,也就是说,对中国传统的再确认的过程。”③格非:《汉语写作的两个传统》,林建法、乔阳主编:《当代作家面面观——汉语写作与世界文学》序言,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事实上,正好可以把后者看作是成就汉语写作的“独立性”的基石,不必回避,不必弱化,而应正视、咀嚼、消化、超越,走向前人指向的那个具有汉语写作本身特色的高度。因为“汉语写作”这一概念自它产生起,就不是指向“依附性”,而是强调具有其自身美学特征的“独立性”。

在“国际写作计划”后二十年的档案中,我们所看到的,也正是当代作家孜孜以求的汉语写作的现代性和独立性。再也不似最初十年时的作家们以“我们”的姿态发声,后二十年的作家们在“国际写作计划”的讲演个性纷呈。陈丹燕告诉大家,自己是个“喝狼奶长大的孩子”,一直渴求着揭示一个“真实的现实”①陈丹燕:《喝狼奶长大的人和她的创作》,“国际写作计划”档案。;刘恒诉说着小说改编为电影的痛苦,他希望能通过剧本的写作“开发被埋藏着的语词”②刘恒:《徘徊于小说与电影之间》,“国际写作计划”档案。;毕飞宇讨论了“梦想与现实”的关系③毕飞宇:《想象与现实》,“国际写作计划”档案。,行文既严肃又幽默,均充满“个人化”的特色。“国际写作计划”的创始人之一聂华苓曾谈到,在这个活动中,最令她感到自豪的事情就是“让老一辈中国作家看到了不一样的美国,让美国人看到了不一样的年轻一代的中国作家”④聂华苓接受笔者访问的谈话记录。访问时间:2009年12月16日。访问地点:聂华苓家——“安宅”。。这句话对“国际写作计划”邀请中国作家访美的原因和成果均作了精辟的概括。“国际写作计划”向中国作家敞开大门的十年之后,“不一样”的年轻一代中国作家也给国际舞台提供了“不一样”的汉语写作的成就。

当然,当中国当代作家在“国际写作计划”思考汉语写作的现代性和独立性的问题时,也从这个世界作家大融合的平台获得了有益的反馈。老一辈的作家如丁玲、萧乾、艾青等访爱时,都已是耄耋老人,他们一定经历了强烈的“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但毕竟年事已高,在创作上并未得到很大的体现。然而,访爱经历对于年轻的中国作家来说,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王安忆曾多次表达“国际写作计划”访问经历对她写作的影响,直言这个经历对她有着很大的影响:“这次去美国,对于我的创作,对于我的人生,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⑤王安忆给聂华苓的信。聂华苓:《三生影像》,第415、41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一九八三年,二十九岁的王安忆与母亲茹志娟一同访问“国际写作计划”。她回忆道,从美国回国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写作危机”,这段“危机”的形成与克服,都与这段经历有关:“……到美国之后,我得到了一个机会,我是拉开距离看中国的生活,当我刚来得及看到的时候,只看到一片陌生的情景。距离使往日熟悉的生活变陌生了,而我又不能适应这个眼光,于是便困惑起来。后来,慢慢的,适应了,再度看清了。在距离之外将陌生的又重新熟悉起来。于是,又能写了……”⑥王安忆给聂华苓的信。聂华苓:《三生影像》,第415、41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事实上,从美国回来后,王安忆的写作的确突然有了较大的变化,她告别了“雯雯系列”,经历了《小鲍庄》等小说的“阵脚大乱”的状态后,终于调整到了一个“职业写作”的状态,写出了小说集《海上繁华梦》中她认为“挺好看”的作品⑦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第263-26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而她后来写出《长恨歌》这样的绵密、细致的长篇小说,写出《上种红菱下种藕》等耐心、宁静的中篇小说,正是继承了《海上繁华梦》的路数,是一种自在的“职业写作”状态下的产物。而她的“职业写作”状态的形成,她所获得的文学成就,都是与访问“国际写作计划”之后所经历的危机和调整不无关系的。

四、个案研究:格非在爱荷华

把“国际写作计划”的二○○九年理解为一个“中国年”并不为过。在这一年中,中国作家的身影在爱荷华格外引人注目,其中不仅有著名的先锋派代表作家格非,还有近年来崭露头角的新生代诗人韩博。此外,还有在“国际写作计划”短期访问的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代表团的胡学文、郭文斌、金仁顺、王华、曹有云、聂勒。他们作为中国作协和美国国务院合作的“文化探寻”项目的成员访爱,在短短一周中,他们在“国际写作计划”参与的多项活动都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笔者有幸全程亲历了二○○九年的“国际写作计划”,因此得以近距离观察和感受到中国作家在爱荷华这个世界舞台中的影响力。每个周五和周日,于“国际写作计划”一楼客厅和“草原之光”书店举行的读书会都是爱荷华的盛事,访爱的作家均会来到这两处朗读自己的作品,当地的文学爱好者会自发前来与作家交流。在二○○九年所有的朗读会中,中国作家格非创造了到场人数最多的纪录。在那个深秋的傍晚,“国际写作计划”的整个一楼客厅座无虚席,还有许多人站在后场和走道上,聆听这位来自中国的作家的声音。格非朗读的是他的长篇小说《山河入梦》中的部分章节,尽管与大多数听众言语不通,但朗读会上特有的氛围还是把大家迅速带到了小说的情境之中。作家的朗读充满情感,听众中有不少人为之流泪,文学的“世界性”、文学奇异的力量和诗意的魅力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显现。

《山河入梦》是格非的《人面桃花》长篇小说“三部曲”的第二部,不少人认为这是格非的“转型”①李敏:《〈山河入梦〉与格非的创作转型》,《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之作,因为与他从前的“先锋文学”相比,《山河入梦》无疑是非常“古典”的,“叙述的形式、文风、笔调都与古典小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②格非、余中华:《我也是这样一个冥想者——格非访谈录》,《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其中的男主人公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贾宝玉。作品的转型只是表征,追根溯源,作家写作观念的转变才是“转型”之所以发生的根本原因。在很多个场合,格非都流露出了写作观念转变的端倪:“很多的人把叙事的技术问题看成是一个写作中的最大问题(包括我过去也是这样),但是我现在不那么看。”“在八十年代,我们大家都说关键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后来我在好多场合都提到写什么同样重要,就是说,你究竟要写什么很重要。”③张学昕、格非:《文学叙事是对生命和存在的超越》,《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5期。“作家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记录者。他们用文学的方式记录永不磨灭的人类心灵史。”④格非、王小王:《用文学的方式记录人类的心灵史》,《作家》2007年第2期。从“怎么写”到“写什么”到,从“技术”到“心灵”,关注点的转移已经表明,格非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几乎“全盘西化”的先锋派拥趸者,他的“转型”方向指向了传统文学。这一点,他也已在自己的文章中确认:“我自己的写作一度受西方的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影响较大,随着写作的深入,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学,寻找汉语叙事新的可能性的愿望也日益迫切。”⑤格非:《废名的意义》,《塞壬的歌声》,第235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带到“国际写作计划”的《山河入梦》便是格非“寻找汉语叙事新的可能性”的一个实践,读书会上弥漫着的感动表明,他以接近传统的汉语写作的方式完成了与世界读者之间的一次心灵的交流。

此外,格非带到“国际写作计划”的还有他的讲演《文学的欲望》⑥格非:《文学的欲望》,“国际写作计划”档案。以及在讲演中提到的论文《现代文学的终结》⑦格非:《现代文学的终结》,“国际写作计划”档案。。由于时间的原因,他无法宣读篇幅颇长的《现代文学的终结》,但这篇论文的分量却是有目共睹的。在文中,格非不仅挖掘了西方现代文学“兴起”与“终结”的动因,同时也指出了整个新时期的汉语写作嬗变过程背后的运行机制。他指出,在当下社会,文学在人们精神生活中的处境每况愈下,“文学已死”之声喧嚷不休,然而,“文学的危殆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发生的”,它“蛰伏于现代文学的内部”,“在现代文学的大厦奠基之初,斑驳的裂纹就已经清晰可见”。他通过对西方“现代主义”的代表性作品的分析、通过对版税制度和市场策划的案例分析,指出“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一种特殊意识形态”,“是伴随着工业革命、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壮大、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而出现的一种文化策略”。因此,“文学不会死亡,正在死去的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着重号为引者所加)。他在文中亦谈到中国现代文学写作与研究中所存在的“误区”,他认为,“西方话语、西方中心主义乃至于全盘西化的话语在今天中国的现实中,仍然是一个顽固的意识形态。”“八十年代的文学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盲目推崇,在一定意义上说,是由于对西方的误解和幻觉而导致的。”不难看出,对于自己曾置身其中的八十年代的那场“先锋”浪潮,以及当年对西方“现代主义”的高调追随,格非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反省、亦是自省的精神。毫无疑问,没有“现代主义”就没有“先锋文学”,先锋文学在新时期创造了最为炫目的一道风景,先锋作家一以贯之的写作也证明了受“现代主义”影响的一代人的创作生命力。但是,先锋文学的“落潮”与先锋作家的“转型”也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它本身就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课题,关乎到汉语写作的生命力和发展方向等重大命题。格非的思考体现出一个作家兼学者的焦虑:汉语写作怎样寻求它的独立性?

在当代文学史上,于“传统”与“西方”之间不断徘徊是汉语写作的一个常态。诚然,正如格非在《现代文学的终结》一文中所提到的那样,“传统不仅无法回去”,亦“无法复原”;而“西化”也已被证明是一个不可能、不现实也不必要的任务。贾平凹曾经对他所提倡的“新汉语写作”作这样的说明:“作品是中国人写的,但精神内涵、作品的境界已经和西方接轨。”“作品境界要学西方的,实际上就是人类意识,也包括价值观念、哲学这些对世界的看法。但形式上必须是中国的,这样你才有出路。”①贾平凹、王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新汉语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贾平凹的观点很有代表性,在“传统”与“西方”之间,偏废其中任何一项都是偏颇的,只有在这二者中均寻找到文学营养,使作品既具有全人类精神相通的“人类意识”,同时又让人体会到其中的“中国气韵”,汉语写作才能在国际写作格局中寻找到自己的位置。事实上,在过去对格非的《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的阅读中,人们因为其中流露出的浓厚的“古典”氛围而过多地强调了他的“中国气韵”的一面,导致了对其“人类意识”一面的遮蔽。而只有充分感受后者,体会到他在其中人物身上所投射的近乎不理智的深切的爱恋,才能理解他的面对荒诞世界的痛苦,他对那个梦境般的“桃花源”式的世界,以及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法则、情感、爱的魂牵梦萦的眷恋。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共同的“人类意识”,在“国际写作计划”一楼客厅的朗读会上,《山河入梦》引出了在场读者的热泪,这也是格非以自己独到的汉语写作为世界读者做出的贡献。

在爱荷华,人们对格非问得最多的问题大概是:什么时候为大家写出《人面桃花》“三部曲”中的第三部?但从他语焉不详的回答中很难找到答案。人们的期待是有理由的:有了爱荷华的经历,有了“国际写作计划”这个国际作家大舞台的交流经验,他将在“传统”与“西方”之间找到一个更为合理的平衡点,他将把读者带到更远的思想彼岸。我们也期待他和其他中国作家一道,以更富情感性和创造力的写作实绩,在世界舞台中发出更响亮的“中国声音”,在国际写作格局中为汉语写作找到一席之地。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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