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开在雪中间(短篇小说)
2011-12-01季晓涓
季晓涓
1
一场大雪在夜半时分浩浩荡荡开进街道,田野,村庄,大地白茫茫一片。玉莲大清早起来一开门,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和铺天盖地的凛冽惊住了。
大雪还在下,卷着刺骨的寒,奋不顾身地覆盖了所有道路,包括他回家的路,她知道想立即见到他的愿望化为泡影了。
这是公元二十一世纪初,头十年中的一个年关,中国,天津,大雪突临。大雪,曾在中国南方演变成一场惊心动魄的灾难,而在华北平原津门北区的一个小镇,这一场不速之雪,也是来者不善。
2
玉莲默念着他怎么也该回来了。昨晚他照例打电话回家,电话是他进城后给她装的,她没什么可电话联系的朋友,她也不太习惯打电话,电话就成了他们俩人的专线,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吃了吗?累吧?就是报个平安,没有太多的柔情蜜意。可昨天,她特别想和他说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那边有些迟疑似的,接着是短暂得令她窒息的沉默,然后他说,快了,快了,结完工钱就回去。她本想在电话里问问他那事儿是不是真的,更想告诉他自己可能怀上了,可是一想他还要赶那么远的路,怕他和自己一样心里闹腾,就止了。
其实昨晚饭她没有吃,是因为没有做,没有食欲,他打来电话时她的心里正翻江倒海呢,可她还是没有问出口。一挨到枕头就着了,她就又做了那个同样的梦。早上疲乏得很,她咬咬牙,还是起来洗漱,还是要打起精神该干吗干吗,不能因为这铺天盖地的大雪就心疼自己,还是去上班吧。近年关了,厂里也是忙着走活儿,工人的工资一月压着一个月走,也不是非要干满勤出满点,因为都是计件的活儿,可是也不好请假不去的。这厂曾是个乡镇企业,后来改制成为个人的私营企业,做鞋,她们是裁活车间,虽然不是要紧的工序,但车间厂房倒是最惹眼的,破败猥琐的样子到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与全厂的“欣欣向荣”格格不入。一想起那个车间,玉莲的心里五味杂陈,冷飕飕,暖烘烘。外部环境上,裁活车间占据着全长最旧最破的厂房,四面不严透着冷风,估计这大雪天会它会毫不犹豫地变成冰窖。心理环境上,总体还是温暖的,那些妇女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旦认可你,跟你不藏着不掖着,个个都是侠肝义胆热心肠。
裁活车间也是全厂最累也最不挣钱的一道工序,都是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搁哪哪扎手天不怕地不怕,爱谁谁爱咋咋的主,不好管理是出了名的,要不就是没有门路的。原来她不在这里的,她有好工种,也去大商场卖过鞋,但是她被发配到这里了。初到时,她哪里干得了,机器人一样的劳碌着,日子一眼望到头儿。吃饭,干活,吃饭,忙忙碌碌,为了什么?玉莲纳闷儿工友们,快嘴的芬,精明的老蔡,耿直的老高,忠厚的万凤,清俊的兰子,泼辣的广琴,健壮的梅子……她们好像从来不问为什么,不把事儿当个事儿。她们生龙活虎,生火,生气,生孩子,生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她们那里,一切都不在话下,一切都算个屁!她们可以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地说着性事,恼了就骂街,烦了就牢骚。玉莲刚开始时一点不习惯她们,在她们“胡数八道”时装聋作哑,无地自容。她原是想辞了工还去考大学的,但是继父说供不了她,为了母亲,她留下来。起初谁也不愿意和她一组,大家都是老手儿,她什么也不会,还是个左撇子,剪子人家都不愿意让她用。但她还是干下来了。路遥知马力,虽然她这匹小马儿青嫩些,但踏实肯干,没多久就成为车间画活画得最漂亮最快的,每天她都是憋着劲,一刻不停地趴在条案边画,什么时候画完才直起腰来。和她搭档的两个妇妇接纳了她,虽然她身体单薄扛不起一捆布,但是她们喜欢她,她有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她们处处护着她。日久生情,三人一组分工合作,如果她歇了,那两个姐姐就抓瞎,别人半天的活儿,她们要干一天,她是不忍心的。咬着牙,她走进了风雪里。
3
小刀子一样的雪片夹着冰碴削得脸生疼,这是自己施给自己,是上天施给自己的惩罚,她不可怜自己,一声不吭。从他进城的那刻她就告诉自己没有人宠着了,自己也忽略了自己。
两个月例假没来,起初也没在意,有天她忽然想起来,忙找来早早孕试纸。看着试纸上鲜红的两道杠杠,竟落下泪来,她说不好自己是高兴还是悲伤。要不要告诉电呢?他听了会怎样?会不会高兴得蹦起来呢,像小说中写的电视剧里放的那样。他的肩头曾是她最爱停靠的港湾,可他撤走了他的肩膀,这都怪自己不好,想到这儿她的心里隐隐作痛。那些梦,刺着她的心,醒来她总是宽慰自己,梦是反着的。可有时,她又会不得不沿着梦去想,她本来没有过多的要求,但这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可怕的。
玉莲一直是清汤挂面的学生头,一张娃娃脸,细长的眯眯的眼睛——妈妈说那是莲花瓣的眼睛,略显苍白的面孔,小小的嘴巴总是有些微微的噘着,翘翘的鼻子,清澈无物的眼神,可她的心是迷惘的,二十三岁是一个女孩最美丽的年纪,像燕苗花一样粉嫩粉嫩的,开在田野里。她的心里在等待一个人,这人是谁?什么模样?她不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她也不知道的,她的等待盲目而空洞。但是,但是她想她等不到那个人了,她要结婚了。她喜欢远方,但是她走不到远方了,就像山谷中静静流淌的溪流,她能够随遇而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慢慢地,她感觉他也许就是那个人吧,虽然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是假如他巧舌如簧,她反倒会觉得受不了呢。他一回家,她就藏在门后让他找,如果没藏好他就进来,还要推出去让他重新进来,“坏蛋在哪呢,怎么不在家呢?”他故意大声问,她在门后偷偷地笑,然后被他突然堵到门后面,惊慌失措的小鸟一样跌落在他宽厚的怀中。父爱缺失,在他身上她找到了那久违的父爱。他叫她“闺女”,他高大英俊,开朗宽厚,关键是,他解除了她对于男人的神经质的戒备,嫁了他,他让她感到安全,这比什么都让她依赖他,像孩子似的生长发展着她内心里不泯的天真。
从家到厂子,五里地,两千多米,今天她决定走着过去,踩踩雪理理纷乱的思绪也好。想起小时候,穿着母亲的仿鹿皮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真好听啊。那时做鞋,母亲在阳光下用面粉熬成糨糊,将补丁大的布一层层粘上,晒干了从桌子上揭下来所谓的千层底就出来了,再替好鞋样,坐在昏暗的灯下一针针纳起来,线绳,针锥子,顶针儿,一双鞋要废去母亲多少心血。
父亲去世,有些姿色的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匆匆嫁过来,又生了小弟。母亲含辛茹苦供她念书,第一年没考上,补习一年上线了,可继父不让上了,说供不起了,下面还有俩弟弟,让她赶快结婚嫁人腾地方,还托人给她找进了这家鞋厂。她挣扎过,逃跑过,但是命运仿佛就要她承受。从那时起,她真正体会到了生活在别处的道理。她想要别样的生活,但是她最终没有能力改变什么,现实是一张踢不破撞不动剪不烂的网,所以她培养了自己不动声色逃离的本领。她可以从任何嘈杂喧嚣中迅速退场,人在那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像孙悟空每到危急时刻的分身术,留下的只是个空壳子,灵魂早就遨游八极,上天入地。有时候她想,自己要
是从来没读太多的书就好了,认命,由少女变成少妇变成黄脸婆变成怨妇,就可以和大家一样,嬉笑怒骂,快意恩仇了。她感觉自己就像那个在黑暗的大屋子里被唤醒的人,一个人痛苦地对抗着。她必须依靠分身术,依靠幻想支撑。
人都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不是什么大美人,可也心较比干多一窍。继父不让她上学,是相上了一个信用社主任的公子,说能给玉莲调到银行工作。她不愿嫁人,几次离家出走,可最终在母亲的眼泪下回来了,并在同学的介绍下找了一个复员军人。虽说是“出了萝卜窖进了咸菜缸”,可丈夫拿她当文化人敬着,她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凌云壮志,忘记了瑰丽的幻想,死心塌地跟着丈夫过平凡的日子了。她不相信命运,她相信心,用一颗好心换一颗好心必然会有好命。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她知道自己有一颗永远不会沉沦的心。因为她的心里有他的肩膀他的灿然微笑垫底,她笃信自己的婚姻。
4
可什么时候改变了呢?她要一个人迎着这冰雪走,她的不屈的心都不由自主淹没在忧伤里了。雪花调皮地粘上眉睫,她懒得理会,她在仔细找寻脚下被雪掩盖的路。生活一定存在漏洞,是有巨大吸附力的漏洞,不声不响吸走了一切,就像长大了,村庄的一切都陌生了,村头的古槐早已不见,远处,安静的楼群呼啸的风声寂寞的旷野没有人走过,高高的塔吊横在半空,整整一个冬天,一动不动,僵直的手臂回不过弯来,这会子,上面满是雪,雪花一层一层如蝴蝶一般不停地扑到上面。企业都在增资,他们厂也毫无例外要翻盖扩建厂房的,主要是她们裁活车间的厂房,夏天连着几个阴雨天居然还漏了雨,厂里盘算着凑合过了这个冬天,把年关这批活忙过去,开春就动工盖新厂房。
早上的时间总是争分夺秒的。在厂子没黑没白的干了好几年了,见证了厂子由乡企变私企的过程,青春就在那间狭长的平房中流走了。每天早上大家一进厂,就得像上战场打仗一样,先由车间主任派号,再到库房扛布,把成匹的布一丈一丈放到案板下,然后就是深吸一口气,把腰猫下去趴在案板上用鞋样子画布,剪布,一天的奔忙就开始了。长期的扶案猫腰,使她落下了心疼的毛病。裁活车间的条件最艰苦,可干起活来个个都是拼命三郎。
今天有什么不同吗?除了大风大雪,大家一照面都成了雪人儿。战斗开始了。一般一上午都是紧张的,午饭后,活儿就有点眉目了,精神松下来,话多起来,段子都是在午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出笼的,芬是新闻发言人。多是关于男女的事,有婚姻重组的,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无非是男方找小姐把小姐带回家了,或者家外安家。
5
玉莲是很为女人忧虑的。日子不济时女人和生活扛,日子好过了女人和男人扛。这一两年的光景,村村占地,村村分钱,农民手里一下子攥上许多钱。富裕了,人们似乎马上忘记了过去的艰难,很快陷入享乐,女人松口气了,却忘记表面平和的生活下暗流汹涌,一不小心就会翻船,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她们缩在各自的角落像猫一样舔着自己的伤口,“二奶”成了新宠的代名词。女人要么忍气吞声,维持表面的和平;要么吵闹,分崩离析。日子好过了,但是幸福的指数怎么没增加呢?不幸的事情听多了,见多了,难免产生联想,一联想就会忧虑。可她从不敢往深处探究自己的处境。
但是就在昨天,当她没承想自己成了新闻故事主^公时,真是挨了当头一棒。
快嘴的芬说:“玉莲啊,看好你老公啊,我看到一个人很像你老公,带着一个女人在超市里挑首饰……”芬说的时候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剪刀要走的路线,就没看到老蔡使来的要她闭嘴的眼色,可是直起身回头望的玉莲看到了,她感觉芬的嘴就像机关枪,突突突射出一梭子子弹,自己瞬间被击中了,身子僵在那里。
子弹还在射:“这年头儿,还是留意点好,多长点心眼儿,别那么傻,钱还要把着,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老蔡忙接茬儿:“玉莲啊,别听她胡吣,准是看错了。”其他人也随声附和着,看错了,看错了。芬伸了伸舌头,玉莲一言没发闷回头干活,屋子里就只剩下剪刀在布上游走的沙沙声了。
从昨天听到消息开始,她都在煎熬中度过。他真的变了吗?是从那个事开始吧。那回他神秘兮兮的拿来一张盘,说特意给她借来的,好奇心驱使她看下去,但还是越看越厌恶自己,并且开始厌恶他。他怎么能这样对下流的事情感兴趣?看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变得浑浊了呢?她爱的是那个高大帅气阳光的男孩,不是有这种眼神的男人,她忽然觉得他好陌生。心下想着手就伸出去,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把正全神贯注“做事”的他从她身子上翻了下去。他懵了,像不认识她一样愣愣地看着她,她也懵了,她没打过人,第一次出手竟是自己的爱人,她哭了,他一下子瘫软了下去。从那时他就在她那里无所作为了,渐渐地也无心作为。
直到一天他说:“我要进城去打工,要多挣些钱。”他知道她不是个认钱的女人,但他舍下自己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在乎自己了?为了赌气她没有阻拦。但她从那时起陷入深深地自责中,也开始做同一种噩梦,梦到丈夫和另一个女人亲密地在一起,对她看也不看,她想喊又喊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走远了,才从梦里哭着醒来,枕头湿了大半。每次他匆匆回来匆匆回去,每次,他砰地碰上大门后,她的眼泪就跟着流下来。她想对他说别去了,她一个人在家实在害怕。甚至想象着在他即将离开的一瞬间哭出来,哭给他看,抱着他拦着他不让他走,告诉她自己舍不得他,但每次都停留在想象阶段,她放不下自尊。他进城了,很辛苦,在深深的地井里,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城里疯了似地盖大楼,见缝插针,而且越盖越高,他就一直在忙,还组织了一个小小的队伍。听人说他挣钱了,但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他一回来就总说钱不好结,她也没问过。她最烦数钱,她庆幸自己曾经失去在银行工作的机会,她摸过钱就要不停洗手。本来结婚后他不让她上班受累了,可是自从他走后,她又重操旧业,回到那些姐妹中间了。她不愿意靠人养活,她一个人虽没什么开销,但要攒上钱给身体多病的母亲买药吃,帮着继父给两个弟弟娶媳妇,要说她该怨继父,但她就是不会恨^,她可怜继父,心疼母亲。再说上班也省得自己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她的心里没有一天不在呼唤他,回来吧!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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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雪花越飘越大,天还阴阴的,空气湿重,寒气逼人,屋子里有些沉闷,大家都低头干活儿。昨天新闻发布会的内容可能太具爆炸性了,大家都有点怨芬嘴快,玉莲这孩子本来够苦的,何必要对她讲那些话?她本来是不大爱说话的,说也语无高声,这下可好,这孩子非成扎嘴葫芦不可。
气氛实在压抑,不说不笑也不像她们,她们就是有啥说啥,直肠子没藏着掖着。玉莲知道这些姐妹虽然嘴上厉害,可是心地都善良,就是认清了她们,她才对她们没了抵触,渐渐喜欢上她们。尽管结了婚还是不能放开自己,但老姐姐们总劝她改改。她知道改变自己其实是很难的事情,但为打破
僵局,她破天荒地主动搭话。她也是想让她们拿拿主意,她的心实在太乱了。
“昨天说的事,会不会看错呢?”玉莲问,“长得像的人可多呢。”
大家看着芬,芬停下剪子,把手拢到嘴边,哈着气,嗫嚅着。说:“不会,确确实实是他,我的眼神好得很,我是想冲过去问问的,可被我家男人拉走了,让我少管闲事。”
顿了顿,芬又说:“玉莲,我可没有坏心眼,宁拆一座庙不破一个婚,咱们姐妹一场,我是怕你受委屈”。
“回来你问问他,要是真的,就别饶了他!”
老蔡说:“我看还是先装不知道好,一定要把钱哄到手再说!”
老高说:“要是真要家外有家,就去法院告他。”
兰子说:“告,不能瞎告,那要拿出证据的。找证据就要沉住气,先稳住他,慢慢跟踪查访。再说请律师打官司麻烦着呢。”
万凤说:“麻烦放一边,就是逮着把柄也不一定怎么着。我一个亲戚就是男人把钱存折全都转移走了,给那边买的房,戳的买卖儿。这边什么都没有,就几间房,离婚他说没钱也没辙。不就熬着么,谁让我那个亲戚还爱着她老公。”
“那要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还指望他回心转意?那日子可苦了。”玉莲说:“婚姻有人管,可爱情的事儿谁管得了?”
大家七嘴八舌一通,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玉莲还想说:“我可能怀孕了。过两天他就回来,我要不要告诉他呢?”可话到嘴边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溜出嘴边的是:“是小姐真的厉害呢,还是苍蝇不叮无缝蛋呢?”小姐猛于虎,小姐赛过狼,狼来了,必然带来骚动,带来恐慌,带来震荡,狼就会吃掉一些羊。乡村的二奶由小姐演变而来,她们懂得主动进位,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那些意志软弱的男人那些本来存在漏洞的生活不被迅速俘虏和瓦解才怪呢。
提到小姐,大家一下子又打开了话匣子,她们说,还记得小姐刚涌来的时候么,不是流传着笑话么,说小姐往老家拍电报,电报上只几个字:此地钱多人傻速来!大家都哄笑着,又开始肆无忌惮了,围绕着小姐生发开来,取笑开来,老蔡对芬揭短说:“你还去饭店查看,逮你老公不是吗?”
玉莲自问:怎么办呢?他没有理由背叛抛弃自己啊?如果是因为没有孩子,现在,已经有了。自己不能过不明不白的生活,也不想装作若无其事,不想哄骗,他一回来就问她。可在心里,她还在为他开脱,他不会的,不是真的。他不是那样的人。那阵子,小姐们刚来时,她和他也讨论过交换过看法,他是很嗤之以鼻的,她总是想象,在(下转第90页)一桌子人中间,所有的男人都在和小姐嘻嘻哈哈的调情,只有丈夫正襟危坐在那里。后来,渐渐地丈夫的话里带着同情,拍着她的后脑壳笑着说,傻丫头,老问这干啥,那些人也是生活所迫,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她想丈夫是善良的,可不管怎么说,他是不会抛下她的。两个人虽不是志同道合,可她是个温顺的人,生活上她能过且过,钱对她来说不重要,但她看重的是感情的纯度,她要的是干干净净的生活,她可以忍受贫穷,却不能忍受没有真爱。难道夫妻真的也是只能同苦不能同乐吗?想到这玉莲忽然感到万念俱灰,心如刀绞。爱满满的放在一箩筐里,一头沉下去一头就翘起来,就像风雨飘摇中的小鸟巢。
大家转移了话题,也转移了注意力,玉莲也在脑海里将纷乱的思绪捋出头绪,她下定决心了:如果他有人了,如果他离不了那人,那么自己就离开吧,也别告诉他怀孕的事,告诉他,恨他都有什么意义呢?娘家是万不能回去的,自己要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不一样的生活,然后,静静等待腹中的胎儿慢慢生长,一定要把他或者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一定要好好的教育好好爱他或她,告诉他或者她谁都不可以依赖,要靠自己,一定要靠自己……如果有来生,不再和他相遇了。
7
冰雪压迫着裁活车间那年久失修的屋顶,屋顶苟延残喘,连同被压塌的横梁一并砸下来的时候,玉莲正俯身在操作台上陷入苦苦的冥想中。她看到了人们急惶惶地纷纷离开座位朝门口奔去,她听到了人们吵吵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但是,她安泰得像一尊观自在的菩萨,一动没动。白亮亮接着黑漆漆只是一瞬间,玉莲感到了无比的清凉,她觉得自己身子轻轻地飘了起来,和着自天空飞下的雪花,一起飘呀飘,找呀找……
在大雪压塌厂房的那刻,玉莲的丈夫正艰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怀里揣着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买的一对耳环,那是一对六角型的雪花形状的白金耳环,是城里的表妹帮着挑的。他相信表妹的眼光,他想给玉莲一个惊喜。他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走着,用手捂着的胸口,里面暖暖的。那个有点洁癖有点倔强爱幻想的傻瓜一样的小女人,她都不知道自已有多么可爱,这样想着时他呵呵笑出了声,并想象她戴上耳环的样子,那该有多么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