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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园(中篇小说)

2011-12-01潘小楼

红豆 2011年9期
关键词:医务室医生

潘小楼

我来到了民族大道上的那家糖水店,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应征的女主角还没到。

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点了份杨枝甘露,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饶有兴味地摆动着手里的小高清。小高清里即时摄录的,是玻璃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背景是南宁市雨后初霁的街道。夹道尽是高大的扁桃树,湿热的地气在树影里蒸腾,这让影像带上了南国黏稠的湿度。喏,这个上了年纪的魅力型男和他身旁哭泣的年轻普相女,应该是一对情人,普相女希望自己是他最后一个女人,而老型男只不过希望自己是她的第一个男人,这注定是个悲情故事;另一边打电话的年轻男孩,打着严实的领带,西装的垫肩下还空出半个肩膀,应该是个上进的凤凰男,一根筋地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当然了,他的字典里还没来得及收入“潜规则”这个词条……三年前看完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纪录片《中国》之后,我开始疯狂地迷恋上人们在镜头里零设防的状态。那些影像就像一个个没有经受污染的故事初胚,极大的可塑性让他们散发出无可比拟的魅力。不过,一旦这些人意识到镜头的存在,情况便完全两样,他们无一例外都会在瞬间变成标本,表情僵硬,动作机械,毫无生趣可言。

想要拍一个拿得出手的片子参加国际英才导演大奖赛,前提就是必须找到一个对摄像机有免疫力的主角。我指的不是那种所谓的“镜头感极好”的人,他们不过是一个个狡猾的表演者,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他们在我的概念里,一样是对镜头反应过激的,和那些戒备森严的标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两个月来我在各大网站的论坛上散播了征集主角的信息,但应征者只有三个。第一个是个想追回前女友的男生,他认为有台机子跟拍会比较有排场,需要说明的是,此前他们已经经历了六分六合;第二个是声称自己能够在一年内白手起家、赚到一个亿的中年女人,她认为这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个人奋斗史需要有人来辑录,需要补充的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像被注射了鸡血一样躁动和亢奋;第三个,就我今天要见的人。

我和她在网上聊过,她许诺会给我一个非同寻常的故事,对此我不以为然,任何人都会认为自己的故事才是最特别的。吸引我的倒是她的谈话方式。和其他人不同,她会在沉默地应对好几个问题后,用极尽详细的言辞和超乎寻常的耐心谈论她感兴趣的话题,思维极富跳跃性。类似的人我接触过,他们往往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那个世界里常常会有无法和别人分享的故事。这样的人来应征,多少让我感到意外。

小高清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影像,年龄和我相当,直长发,泛着微微的栗色,身形修长而清奇,拥有典型南国女孩蜜一样原色的肌肤。她一入画就牢牢抓住了我,因为她的眼神,那种无视一切的眼神让她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存在感。我手忙脚乱地用长焦追随着她的侧面、背影,没想到她一转身,进入了糖水店,她的影像虚了起来,等我放下机子,她已经来到了我面前。

“是你吗?”

我点了点头。

“现在就开始拍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也没有拒绝。

她坐了下来,没点东西,只要了杯凉水,从手袋里掏出了只白棉布小袋,朝水杯里撒了些茶叶。

“我给你叫杯热水吧。”

“不用,我习惯冷泡。热泡的话,头泡是很酽,但过后就散了;冷泡能把香气锁住很久,每一泡的味道都很均匀,也更轻浮。”

她正说着,茶叶在水面浅浅地翻了个身,一股细细软软的清气飘了过来,那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香气组合。

“你泡的是什么茶?”我忍不住问她。

“荷花茶,我父亲给我寄过来的。祖传的制法,选取我老家高山上的白毫茶,傍晚时分放到盛开的荷花里,入夜后花朵会合起来,第二天清晨花朵绽开的时候取出茶叶。这样重复上一个月,茶叶就会吸取荷花中的香髓,变成荷花茶。”她的目光转向我,“你们这一行很少看到女的,而且,你看起来比我想的要年轻。”

我感觉到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我的波波头和我身上二十块一件的纯棉I恤,便解释道:“我入行的时间不长,但我是一个做事很坚持的人;之前和你提过的,也拍了一些独立短片。”

她表示认可,转动着手里的水杯,说:“在网上你曾问我,这大致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件,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只是亲历了其中的一些片段,整个事件遗失的关键部分,就是我们这次需要寻找的,有两种可能:有可能找到、补足,让你得到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完整片子;也有可能找不到,那你所拍的,就只会是一些残缺的片段——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我曾暗暗发过誓,只要她有追女无厘男和中年鸡血女的半点影子,我立马把她否掉;但听到的却是这样一番话,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好”,她说,“为了避免出现一些不愉快,我准备了份协议,你先看看。”

我接过来一看:“双方互不评判、干涉;一旦开始,双方都不能以任何理由退出……”本是我要提出的条件,她自己倒先提出来了,我看着眼前的她,不禁哑然失笑:省心、省力,对镜头有彻底的免疫力,背后还很有可能是一个丰富的矿脉……一项一项地对上号后,可以确信,我中了头奖,这正是我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完美主角。

我不相信这是一个超自然力的事件,否则,就不会想到要去寻找事件的源头,以及一些隐藏在记忆背后的真相了。

十年前,我还在镇上的中学念高三,那一年,学校来了个年轻的校医,姓聂。他的性别第一时间在学生中传开了,因为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过男校医。不论是初中还是高中,我印象中的校医都是凶神恶煞般的中年妇女。在进行身体检查或注射时,如果男生对她们说些自夸的荤话,她们总能用更露骨,也更资深的话把他们驳回,并当面骂他们是“刚会打鸣的小公鸡”。

聂医生还未现身,他的性别便在女生中引发了担忧。女生们对医务室的依赖性比男生要强。不说别的,临近高考,会有数不清的考试,月考、摸底考、统考、会考……这时,医务室门口会挂出块小黑板:“需要打‘特殊针的女生请到医务室登记。”“特殊针”是一种能够改变例假时间的针剂,之前的几年,医务室只有在高考前的一个星期才会提供给需要的女生,但到了我们那一届,就向所有的高三女生敞开供应了,连一般性的大考都有。不知道是女生们的要求,还是学校的意思。不过,也可以理解,临近高考,只要有一次考试发挥失常,都会让你长久地浸淫在一种挫败感里。因此,说是生理需要也好,心理安慰也罢,女生们都迷信这东西。绝大部分女生都没有跟男生有过实质意义上的肢体接触,如果校医是男的,这就意味着,她们要把关于自己身体最隐秘的话题撕开,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

学校的医务室一度门前冷落车马稀,这真是一个绝大的笑话,因为聂医生就是科班出身的妇科医生。不过,这冷落没有持续多久,医务室终究还是迎来了第一个女生。紧接着,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接踵而至,找

聂医生看病的女生在短时间内呈几何倍数爆炸增长,最后,医务室几乎成了女生的专场。

就在这时候,民间却起了对他不利的传闻。传闻的源头是一个叫姜元元的女生。她是学校的广播员,独自住在学校的广播室里。她多次有意无意向女生暗示,聂医生对她不轨。大家都很诧异,因为姜元元曾是去医务室最勤的几个女生之一。但她的话也不是没有可信度,要知道,她是校花,任何男人的觊觎放在她身上都会比放在别人身上要顺理成章。当时传播的渠道一般有两种,官方渠道和民间渠道。如果选择前者,就意味着要上报女生辅导员和班主任;而后者则只是通过一些小道非正式散播。姜元元选择了后者,因此,这个举动看起来更像是一次警告。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在针对聂医生,但从她去医务室的频度和她对聂医生的态度看,又不像;于是,就有人说了,其实这个警告是针对其他女生的,姜元元在隐晦地表明,聂医生已经跟她有染,他是她的了。

不过,无论是针对谁,这个警告都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它更像是将一根划亮的火柴扔到了一堆干稻草里,自此,同聂医生相关的此类传闻越烧越盛。和当初女生来找他看病时的情形如出一辙,先是姜元元,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最后,就连一个独居的女校工也牵扯了进来。在她们的讲述中,聂医生来无影,去无踪。涉及隐私部分的细节,绝大部分闻所未闻,并细致入微,如果她们不是亲历者,那她们就是天生的叙事天才。

民间和官方的传播界线也不是那么绝对。一天早上,姜元元被发现在教室里,现场一片狼藉,肇事者趁乱逃走了,留下一件沾染了血污的白大褂,指向非常明显。姜元元似乎不想张扬此事,可女生辅导员还是听说了。她开始运用她非凡的沟通能力向更多的女生旁敲侧击,最后推敲出的内容让她瞠目结舌——不管怎么说,聂医生在人前的形象还是无可挑剔的。

镇派出所开始着手调查此事。偏偏这时候,聂医生失踪了。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选择在那个时候离开。如果一切都和他无关,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畏罪潜逃”的说法在人群中取得了较为一致的认同,因为他的失踪本身就是一个最不合时宜的注脚。对此,校方三缄其口;男生曲折地表达了他们的快意;而女生则选择了多义的沉默。然而,聂医生的逃避还是让很多局外人感到深深的失望,就好比斗兽场里的观众刚刚坐下,满怀期待要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厮杀,主角却忽然玩起了人间蒸发。

一般到了这里,事情也就该告一段落了,但我告诉过你,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事件。隔段时间之后——或许根本就没有隔,只是事情还没有暴露出来罢了——姜元元处传来消息,说聂医生又回来了,这一次的手段比先前更为变本加厉。但这一显摆不久后便遭到了挑战,女生中也传出了同样的消息。和之前一样,他来去自如,而宿舍的门窗,同样没有任何损毁。有人甚至猜测,聂医生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学校,他一直躲在某个暗处,窥探他心仪的女生,并伺机下手。

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女生辅导员在女生中布下了不少线人,她们在第一时间把这些传闻告诉了她。校方开始紧张起来,不是因为聂医生,而是大考在即,任由这些道听途说泛滥,会在学生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如果一年一度的高考真的薄收,对一个升学率蝉联了县里五连冠的镇中学来说,损失无疑是惨重的。他们一方面安抚人心,另一方面则积极配合镇派出所抓紧调查。

镇派出所决定开始撒网。既然姜元元是聂医生的主要目标,她所住的地方当然要重点布控。这一次,姜元元竟是一反常态地配合。有人猜,聂医生一而再,再而三的滥情已经让她彻底失望,所以,她才会爱极生恨,下决心报复。

这时,有眼尖的人发现,警察中多出了一位女警,那是镇上有名的轻熟龄美人,她的出现在男生中引起一阵阵骚动。据说,她原本是在所里管内勤的,至于为什么要她来参与办案,而且还是这样的案子,原因其实并不难猜——不过是要她充当诱饵罢了。让女人去做这样的事,这一听就是男人的主意。

警方在姜元元住处布控一个星期后,确切地说,是女警李代桃僵地睡在姜元元宿舍一星期后,出了事,不过,除了当班的警察,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据最靠近姜元元住处的男生们说,他们只听到一阵短暂的嘈杂,接着便是一声枪响,之后便归于静籁。

第二天,校方对于昨晚的枪声没有做任何解释,但却放出话来说,请同学们不要担心,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但更多人认为,学校这么说,不过是此地无银罢了;如果真如他们所说,一切尽在掌握,那派出所的人就不会留下来继续调查,学校也不会组织男教师和男校工日夜换班巡逻了。

顺带说一下,那位女警,在离开办案组后不久,她老公就同她离了婚。有人说,聂医生那天晚上在她身上已经得过手,正是因为沾染上了这件事,不干净了,她老公才把她甩了——本来小镇也没多大,这种事,一般是传得最快的。

事情在最应该结束的时候没有结束,反而在最不应该结束的时候戛然而止了。学校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平息此事。女生辅导员下令,不许任何人,在任何场合谈论和聂医生有关的话题,违者重罚。但至于如何重罚,并没有细说,也许,只不过为了震慑。面上是不允许谈了,但我相信雁过留声,那么大的事件,在亲历者心上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但它真的就是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自从我们毕业后,便再也没有传出聂医生的消息。

去年,也就是事发九年之后,我遇上了几个高中的同班同学。我跟她们谈起那件事情,她们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不甘心,给了很多细节上的提示,很多话都是从当年流传的细节中直接摘下来的。她们睁大了眼睛:“有么,我们当真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唯有知趣地闭上了口。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们陷入了集体性的失忆,可以那么轻松地活着,但这件事的每一个细节却牢牢地生在了我脑子里,重重地压在我心上。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十年之后,我会旧事重提?我的回答很自私,让你失望了。一个月后,我就要随我父母搬到马来西亚,也许不再回来了。我父亲是个中医,他朋友帮他在当地找了个铺子,开中医诊所;而我也会进入当地的一个华文培训机构工作。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找出整个事件的真相,如果可能的话,选择一个适当的方式和渠道公之于众。那件事情的每一个亲历者都应该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负责,并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我不想一个人再承受那么多,更不想把这当成最沉重的行李带走。

我联系到了几个特殊的亲历者,十年过去了,当年种种限制多少会有松动,他们愿意开口,或许,会对还原整个事情有帮助。

如果没有什么问题,你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我们一道去泗水。

我老家是一个地处云贵高原过渡带的小镇,古时候叫泗州,后来改名为泗水。一道水从后山上流出,顺主街道流过,镇上的人家就这么隔水而邻。这道水叫泗水,右江众多的支流之一,泗州镇、泗水镇因此得名。

进入立夏后,这里的天空已经很难见到蔚蓝

色了,天色会由清晨的浅粉直接过渡到中午的赤白,没有任何地理上可供解释的因由,这个小镇聚集了中国西南最白亮的日光,隔着主道的青石护栏,你都能听得到水皮吱吱作响,蒸气滚涌上升,将两旁的老榕淹埋在湿漉漉的水雾里,整个主道看上去,就像一段通往海市蜃楼的甬道。甬道尽头,后山脚下,就是泗水中学。

你看到了什么?连片的凤凰树,还是被嫣红的花翳映亮的空校园?这不过是幻象。对我来说,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不管隔了多长时间,总还会层层叠叠地码在那里。

如果我们来得早一些,早到高考之前,你还会看到一块高考倒计时牌和一些红通通的标语;往东南方向走,那一小排平房,是高三文科班的教室,你甚至还会看到一张张少女的脸,从严严实实的书堆里抬起来,美丽的,不美丽的,但无一例外都有打动外人的纯净。

然而,这不过都只是幻象。

十年前的初夏,下午自习课,并没有科任老师坐班。教室里吊扇轰鸣,风油精、清凉油的气味欲散不散,不少同学把头埋在了书里,打起了瞌睡。一股酸品特有的甜辣味混了进来,我回头,看到大头窜到了姜元元的位置上,两个^正埋头吧咂。酸品是我们地方上特有的一种小食,做法类似于泡菜,用时令水果,牛甘果、杨桃、芒果、番石榴之类,加糖、盐、辣椒腌制,据说可以祛湿热。

大头是我们那一届文科班唯一的男生,但他不是班里的活宝,他只是姜元元的跟班,经常被她差到镇上去买零食,借言情小说,甚至帮她买个人用品。进入高考倒计时后,除了星期天下午有半天时间可以放风,其他时间都禁止外出,大头就成为了班里唯一能够里通外界的人,因为也只有他能翻过后山那堵围墙。在姜元元连打带闹的推搡下,他乐此不疲。

姜元元是学校的“头牌”,——你知道什么叫“头牌”的吧,学校所有大小晚会,都少不了她。这个外号忘了是谁先叫出来的了,总之,这是她流传得最广的一个外号。本来按照学校的规定,上了高三后就不能再继续担任广播员,但姜元元打破了这一惯例。吸引她做下去的,除了享受人前人后的指指点点,很多人猜是为了独享那间广播室,不需要再跟我们挤十六人的大套间。至于她是怎么保住这个位置的,民间普遍认同的说法是,她出于强烈的个人意愿,去和主管的老师睡了一觉。始作俑者和传播者丝毫不觉得这个揣测存在任何主观暴力,谁让她是“头牌”呢。

班里的座位都是严格按照分数安排的,好前差后。老师在的场合,班里的重心在前排;但在其他更多的时候,重心还是在后排,当然了,以姜元元为首。久而久之,女生间便有了微妙的江湖。像后排的这类聚会,我们前排的通常是不会去凑热闹的,但大头咂着酸品的唧歪还是传了过来。他说他到酸品摊上的时候,对面小镇礼堂里围了一大群人。他扒进去看标语,是市里下来开的公审大会。

“公审大会”这个词在2000年之后已经很少听说了吧,就是把一群犯人集中到一起,公开宣判,一般会选择一个可以容纳很多人的地方,要求各单位,甚至是学校集中去,主要起到震慑和教育的作用。那时候,如果市里的公审大会选择到一个小地方来开,要么,那里是在逃嫌疑犯的原住地;要么,就是那里的犯罪事件比较多。

依据大头在会场里的道听途说,之所以会选择在泗水召开全市的公审,是因为有个在逃的嫌疑犯,是镇上的人。

“他们说的那人我认识,是我表哥的朋友,我还见过他的,跟个女的谈了四年,平时也没听说闹出什么事,但就在结婚前的一个月,那女的竟然死在了他宿舍里,光着……”大头用重音说出那两个字后,明显压低了声音。

泗水多年来没出过什么人命案,现在出了这么一单,听了总让人心惊。我欠了欠身,装作无意的样子向后靠了靠,忽然发现,刚才还在奋笔沙沙作响的同桌早就停住了,咬着笔头,拼命往后座的书堆上蹭。

对了,我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的同桌。两年前文理分科,重新组班,我第一次见到了她,也就是传说中的年级第一。如果不是她那扎马尾辫,我根本就没办法分清她的性别——平板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脸颊,永远隐藏在黑框眼镜背后的双眼……而她衣服的扣子,总会扣上最后一颗,死死抵住她的下腭,这让她行动起来的时候,像一个初级的机器娃娃,只要她进入你的视野,你总会感觉到莫名的紧张。

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我顺势拿起了水杯喝水,继续听后排的动静。但除了大头浑浊的唇齿音和后排女生的唏嘘外,我听不到任何和犯罪现场相关的细节。

“就是这样的啦,”大头忽地提高了音量,表明隐晦的内容已经结束,“天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那小子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看着也老实,想不到,竟然这么流氓,真的想不到啊……”

正听着,我的小腹一阵绞痛。宿舍钥匙在机器娃娃手上,我跟她说明了情况。

“不是吧,你真的要去医务室?!”她叫起来,全班同学都应该听到了。我拿过钥匙,在众多猜疑的目光中离开了教室。

我身体一直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但在父亲的影响下,很少吃西药,他给我配了不少常备中药,让我带到学校里来,要喝的话就到学校医务室借炉子和砂锅煎。老校医退休后,我已经很久没去医务室了。

医务室位于学校西南角一个偏僻的小院落。院里有株老凤凰树,展开乌黑的虬干,把整个小院都庇护了起来,并还在无限制地延展出去。院子终年见不到阳光,永远是那么湿漉漉的,青苔从角落里细细密密地冒出来。院里那栋二层小楼是大板楼,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赭黄色墙面,在阴暗潮湿的光照里,已斑驳破败。小楼第一层是两个大间,一间是医务室,另一间是聂医生的宿舍;第二层相当于一个废弃物的仓库,堆放着旧实验器皿和老课桌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聂医生。传闻中“聂医生”、“聂医生”地叫了那么久,在称呼上都把他叫得比我们老一辈了,其实他也不过大专毕业,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医务室就一个大间,中间用隔帘隔开,外间是一套桌椅和一只长条椅,相当于诊室;里间有一张床和一只高脚凳,相当于注射室和私密的检查场所。聂医生来上班后,把医务室里里外外都粉刷了一遍,隔帘也拆洗过了,到处都是或明或暗的白色。

你一定不会相信这幅画面。他穿着白大褂,坐在这样一个白色的房间里,抬起头来,向着我。他的眼睛黑而深,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这个眼神点燃了整个背景,白底上亮了起来,起了一层浅水粉,这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烈,最后,整个房间都笼罩在橘红色的光晕里。

其时恰好进入凤凰树的花季,我看到的神迹般的背景渐变,不过是云朵慢慢移开后,越来越强烈的阳光映照在窗外橘红的花朵上,再将色彩反射到了房间里。但不早一步,也不迟一步,偏偏让我给遇上了,因此,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

“怎么了?”他问。

我迟疑地向他伸出了手中的中药包:“我要煎药。”

“对了,那个小炉子!”他恍然大悟,抱歉地笑了笑,“我打扫的时候清理出去了,也没人跟我说

过这个,我还说医务室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不过,没有方单,你怎么会知道自己该吃什么药?”

“我父亲是中医,已经帮我备好了,我自己也认得几味中药的。”

他脸掠过一阵失望。

我赶紧说:“要不,你也帮我看看吧,总不是什么坏事。”

他笑了笑,开始常规的问诊。对答的内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只记得当时我们离得很近,我看到他刮得干净的下巴,露出隐隐的青白,他身上没有可憎的消毒水味,一股更天然,也更近人隋的皂荚味,从他的举手投足间透将出来。

他示意我到里间躺下,隔帘拉过来之后,我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我的身体当时一定僵硬得像一块铅。他没有看我,正对着窗外橘红色的凤凰花簇。他的眼神有点发散,不过,他的指尖已经替代了他的眼睛,在我的小腹上专注地游走。“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哎,好。”他说。

我深呼了一口气,慢慢地,一点点感觉到了他轻重缓急的节奏。我眯起了眼,窗外凤凰树上的风声、知了声离房间越来越远,他指腹上细致入微的温度成为了世界的中心。

“也没多大问题”,终于,他收起了手,“出来我再给你细说……”

我这才缓过神来,整好衣服,他拉开了隔帘,我们都吓了一跳,姜元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外间的长条凳上。

此时她正侧了脸看着我们,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一缕长发,不停地转,黑亮的发丝在她雪白的指尖上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姜元元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端正”这个概念,即便在医务室的长条凳上坐着,也是半歪着身子,仿佛害了软骨病,实在没有力气撑起她那一身似的。

谁知面对她,聂医生还是那种微笑的表情,用一种他自认为自语的音量说:“今天究竟是走什么运了……”

姜元元脸上掠过一丝得意,旋即捂上了心口,她的语调没有重音,倒是和她的坐姿相得益彰:“我不舒服,胸闷,气短……”

“聂医生,”我打断了她,“我的药该怎么开?”

“哦,”他似乎刚从某种状态中抽离出来,“这样吧,如果你想吃西药,我可以给你开些片剂;如果你想吃中药,也行,我宿舍里有煤气炉,砂锅也有……”

“我还是吃中药吧,不过,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你把药留下,晚上我煎好,你过来喝就可以了。”

我把草药包放到了桌上,一转身,发现姜元元已经起身站到了隔帘边上,依然是她曲线形的招牌站姿,手里抓着隔帘,说:“聂医生,你也给我检查检查吧。”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没问诊呢,问诊后再说——也许也没这个必要。”

尽管我对这场谈话很有兴趣,但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我同他道了别,走出医务室,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躲了起来。我远远看到他们两^先是坐着,没过多久,姜元元又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聂医生也站起来了,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到了里间,姜元元一把扯过了隔帘。

我到宿舍躺了好一阵,才回到教室,姜元元的座位竟然还是空的。

机器娃娃说:“刚才班主任来通知了,晚上八点在宿舍楼前的操场集中,开女生大会。”

“女生大会”顾名思义,就是只针对女生开的会,和初中男女分开的生理讲座不同,更多的是人生选择和规划的内容,相当于是女生的一次集体成人礼。这是我们镇中学的传统,一般在高考的动员大会前后举行。

我偏过头去,趴在桌上,捏着表一秒一分地数着时间,半小时过去了,姜元元还是没有回来。

机器娃娃忽然收了笔,鼻孔里“哧溜哧溜”地出气,过了好一阵,还是没有停,我侧过脸去,发现她抿着嘴,脸上带着三分幸灾乐祸,我这才意识到,她不是在擤鼻子,而是在发笑。

机器娃娃平时不大怎么善于和人交往,在大家眼里她既傲气又古怪,也就我还会和她说上几句。她那么暗示了老半天,我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捧场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哈!”她慢悠悠转了过来,仿佛名角千呼万唤始登场,“刚才的刚才我去厕所,你猜我路上遇到了谁?”

我配合地摇了摇头。

她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女生辅导员和头牌。”

我精神一提,但还是不经心地翻着书本,说:“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眉尾扬了扬:“女生辅导员在训头牌。”

“你又没听见,怎么就知道辅导员一定是在训她?”

我的无视和无知极大地刺激了她:“就知道你护她!我怎么没听见?我听到辅导员说了:‘……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不学好,一天到晚就挖空心思怎么露肉,媚男人,考不上大学,你能干什么!”她一说完,鼻孔里又开始“哧溜哧溜哧溜”地出气了。

机器娃娃的话也不是空穴来风。女生辅导员四五十岁,盘发,紫膛脸色薄嘴唇,她跟姜元元的芥蒂大家都清楚。对于学生的着装,学校有严格的规定,而针对女生的规矩又比男生细化许多,诸如不能留披肩长发、烫发,不能涂脂抹粉刷指甲油,不能穿高跟鞋,领口开口不能太大、太深,裙子长度要过膝,衣服不能太透、太薄、太紧,等等。学校的初衷很纯粹,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无性别地融入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全心力备战高考。这些内部校规具体的执行监察人,就是女生辅导员。绝大部分女生在几次打压后都选择了跟校规相安无事,毕竟,高考是大事,为了这些琐事和学校对着干,得不偿失。只有姜元元例外,她条条破戒。她那么烂的成绩,考不了大学;复读的话,估计也没多大起色。也许,她早就铁定了心,只想混过会考,弄个毕业证。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瞑之?姜元元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女生辅导员也奈何不了她。对女生辅导员来说,姜元元就是她那片整齐划一的责任田里一棵扎眼的稗草,是她最大的败笔。但这最大的败笔,何以能稳坐在全校最风光的位置上?其实,广播员看着风光,却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位,每天早上要第一个爬起来广播;课间十分钟要回去播眼保健操录音;放学的时候,也要提前赶回去……这还只是常规的,隔三差五还会有通知让你播报,高考稍稍有点希望的人,都不会主动接这烫手山芋。

“你真的到医务室去了?”机器娃娃大概认为我应该礼尚往来,主动和她交换见闻。

“哦。”我点了点头,没接话。

“那个聂医生呢,我见过,纯粹就一个小白脸,比女人还女人。有人竟然还说,他是我们学校最帅的。切,这种男人,白送我都不要,呸!”机器娃娃传说中的古怪又开始发作了,她方正的脸在扣得死死的衣领上不停地扭动,看得让人愈发喘不过气来。

后排传来了大头的招呼声,我回头一看,姜元元已经从后门进来了。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在座位上坐下了,很享受地伸了个懒腰,活像一摊软乎乎的水母。

老实说,之前我对她并不反感。但机器娃娃对她颇多微词,让她揪心的是姜元元那一身装扮。姜元元喜欢涂上厚厚的唇膏;而她的衣服,总是以紧身高弹力的居多,伴着夸张的艳丽色,衬住她大花大朵的身材。不仅如此,她还率先全校女师生烫了个大波浪卷。“风尘!”机器娃娃常在她背后咬牙切

齿。然而,对大多数女生来说,自甘堕落的校花,总要比冰清玉洁的校花更容易让人接受,因为她这一德行上的缺陷,极微妙地平衡了女生们的心理。

不过,这样一种“风尘”,放到男生和男人眼里未必就是缺陷,或许,竟还是另外一番难舍的浓艳了。很多年后,我遇到高中的一个校友,历经沧海,他仍对姜元元念念不忘,甚至有些失态地跟我谈起她当年装扮的种种细节,似乎在描述一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女神。其实,姜元元当年的装扮不过是就地取材罢了:小镇集市上能够淘到的廉价唇膏、指甲油;裁缝店师傅照着《上海服饰》粗制的连衣裙;发廊学徒照着省城所谓时兴款做的发式……再说,她当时不过十七八岁,其他女生还都未开化的年纪,何以能让一个男人过了而立之年仍然挂怀?再后来,我看到了电影《洛丽塔》,这才有了答案:绝大多数女孩身处她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节,却浑然不知,但姜元元不一样,像洛丽塔一样,她自知,甚至还挥洒自如,这种自解的风情所透出来的暗示意味,对男人来说,其魅力已经远远超越了装扮本身。

正是这样一个女生,和我先后站到了聂医生面前。下午姜元元拉上隔帘之后,那个白色的房间里发生过什么,我不敢去想。当时的我,和现在毕竟两样。

学校坚定地认为,去性别化,打压早恋,是保证高考收成的有力保障。牵牛要牵牛鼻子,解决问题的关键是要抓住主要矛盾,如召开女生大会之类,就堵住源头,能使早恋泛滥、校风日下这一难题迎刃而解。

女生大会的主持人,当然还是女生辅导员。她在女生中的形象毁誉参半,一方面,她坚信“廉耻是骂出来的”,骂起人来的时候让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另一方面,女生无论遇到什么难题,总会第一时间想到她,而她也会大包大揽下来。这样一个颇具争议性的人物主持,乏味的主题大会让人顿生戏剧期待。

机器娃娃第一时间抢到了前排的位置,还帮我霸占了一个——她的即时观感需要适合的听众。但我们双双坐定后,她还是扬起下巴不住地向后望。

“你找谁?”我问。

“头牌。”

“找她干吗?”

“今天下午她来跟我请假,我说所有女生都必须参加,这是学校的规定一硬幽的!她还是没来,这小婊子!”

机器娃娃再没有回过头去,台上的女生辅导员已经接过了话筒,女生大会在她的嬉笑怒骂中开场,传说中大尺度的桥段开始了:

“最后这段时间,大家就老老实实待在学校,为什么?你们都不小了,十八了,迟点上学的,二十,要是在以前,都已经是当妈的年纪了,尤其是补习班的同学,不要老想着回家了,一回家,媒婆都找上门来了。女人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时段,也就现在,有机会干吗不好好赌一把?之前补习班有个女生,家是乡下的,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她还是闹着复读了两年,加上她上学本来就晚,一拖年纪就大了。家里人一出门,村里人就在背后指指点点。家里人面子上撑不下去了,就给她订了门亲事,天天来学校逼婚。我每次都帮她挡了回去,有一次还跟她家里人吵翻了。她憋着一股劲,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家里人没话说了,男方也不好意思提结婚的事了,毕业后她进了省城的一个好单位,一回来还是会来看我……

“男女之间那点事,要我说,还是女的犯贱,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有那么个女生,也就前几届,具体哪一届、哪个地方的,我就不透露了——我们这地方没多大,容易对号入座,人家还是要脸皮做人的——本来成绩挺好,人长得也还行,应该是前途大好,偏偏就在高考前的两个月,毁了,因为个男生。他是年级成绩排名从后面找比较不费事那种,和同宿舍的打赌,能搞定她。他给她写了几封情书,也怪她贱,两个人还真搞到一块去了。一天晚自习,我们接到举报,说是他们两人躲在女生宿舍。我们立马杀到女生宿舍,男的一头钻到床底下,被我们揪出来了。他家里是做生意的,他老爸事发后来到学校,说是看看那女生长得漂不漂亮,漂亮的话就娶做儿媳妇,后来不知道怎的,也没娶。她就这么完了,从哪里来的,还得灰溜溜回哪里去。泗水也就巴掌大的地方,闹出了那么大的事,条件不错的人还敢接你吗,你这辈子也就那样了……”

机器娃娃听得入了神,我跟她说不舒服要提前走的时候,她都没空搭理。

我回宿舍取了包荷花茶,去了医务室。

医务室里的白炽灯亮着,远远看去,没见到聂医生,倒有两个男生,一个坐着,另一个站着。等到我进了门,一看,原来他正俯下身去,用酒精棉球帮坐着的男生清洗脚上的淤伤。

他见了我,指着桌上的一个保温杯:“药我已经帮你熬好了。”

我拿过杯子,捧着,这应该是他自己的杯子。

他见我迟迟不喝,又说:“杯子我是洗好了的。”

我笑了笑,弯下腰来仔细看了看那男生脚板上的伤口,那哪里是什么淤伤,分明是一个异物刺入,伤口肿起了有半个包子大小,已经呈紫红色,连带上整只脚,都是红肿的。

“怎么不早些时候来,现在都这样了。”聂医生说。

“当时还以为没事的……”坐着的男生支吾道。

聂医生说:“我现在也只能先帮你清理外伤口,明天你还是要到镇医院去看的,这里条件有限。”

我迟疑了一会,说:“聂医生,我有事情要同你说……”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们。

“要紧的事。”我补充道。

他站了起来,我们走到了外面。

我说:“那样的伤,我是见过的,在我爸爸的诊所里,我知道怎么治,用我爸爸的偏方就可以治好。”

他在犹豫。

我继续说:“一个晚上就可以缓过来,反正他也是要等到明天才能到镇医院去的,不是吗?再说,用的是草药,即便没什么效果,也不会有副作用的。”

“我这也没有草药啊……”

“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你帮我拿块纱布,带我到你厨房看看,说不定就有。”

他的住处是一个大套间,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竟是难得的干净,雪白的墙面,米白的床单,刷了白漆的书架和桌椅,就连竹篾编制的挂帘,也是青白色的。房间里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仔细一辨,是竹子的清气。厨房里也是一点油烟味都没有,台面上的白瓷,在橘黄的灯光下闪着柔光。

我在壁橱里找到了那味调料,全倒了出来,捣碎,弄潮,用白棉布包好了,交到了他手里,叫他敷到伤者的脚面上,和异物相反的位置,用胶布固定好。

“太厉害了”,第二天,他远远见到我的时候就说,“伤口把柴枝吐出来了,吐得干干净净,你用的是什么?八角?真的就只有八角吗?”

我不置可否。

他笑了,再次用那种他自认为自语的音量说:“女巫。”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一阵微微的酥麻,从我心口拂过。我相信,我们之间一定是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坚韧、甜蜜,不可替代。

也许我是找聂医生看病的第一个女生,但真正帮他打开局面的,是姜元元。因为她与生俱来的高调,这个消息得以迅速扩散到校园的每个角落,并成为女生口头新闻的头条。

而这头条从最初在女生中引起震动,嫉愤,到后来促使她们跟风,仅仅过去了不到一个星期:

“聂医生多帅啊,照我看,他肯定还没有女朋友;姜元元呢,经过的男人都不止一打了,还扮什么纯情装女病人,聂医生肯定过不了她那一关。这下好了,便宜她了。”

“姜元元都去了,凭什么我们不能去,聂医生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他额头上写她姜元元的名字了吗,你不去,我也不去,大家都不去,聂医生可就真的被她一个人霸住了。”

……

姜元元在女生中不是那种被称之为“意见领袖”的人,因为是“头牌”,大家都会同她保持距离,即便是后排的女生,也不愿意跟她走到一起,谁又愿意做主角旁边的配角,沦落为陪衬呢,以前也就我还会同她说上几句罢了。但在这件事情上,她无意间充当了一个引领者的角色,客观上推动了事情朝积极方向发展。之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会那么有感召力,或许是因为女生中早就蛰伏了这样的想法,她不过把它们召唤出来了而已,就好比一盘可口的菜肴,大家都在垂涎,在蠢蠢欲动,但都因为种种顾忌而迟迟不敢下手,姜元元就是那一个试菜的人,看到她满足的神情后,其他女生一哄而上。

她们不间断地涌入那个小院,把厚厚一层凤凰花瓣都踩得碎碎扁扁的,一个接一个进入那个白色的诊室,如同集体经历着一场安全、无副作用的青春期冒险。男生们被挤了出来,医务室成为了女生们的专场,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去那里看女生的眼色。

一天,课间十分钟,机器娃娃把我拉到走廊上,认真地说:“你必须发誓,等会我告诉你的,你要让它死烂在肚子里,跟谁都不能说!”她这架势搞得我既紧张又莫名其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一厢情愿地把我当成了知已,而我只想和她清水之交罢了。但她已经铁了心,要把这个秘密塞给我。

“好了,你说吧。”我说。

她这才从鼻子哼出了一声,脸色发白,下嘴唇都是上齿咬过的印子:“那个小白脸,那个小白脸对我动手动脚……”

我当时的诧异一定是被她理解成了同情,她在自己臆想的鼓励中滔滔不绝:“我心口不舒服,去医务室找他看,他帮我听诊的时候,手拿着听诊器,就那么滑了过去,滑到了我的胸口上,他的手就停在那里,我胸口上!他对头牌那样也就算了,到底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我还没看上过哪个男人呢,我还没有过男朋友呢,我还没让哪个男的碰过呢,这小白脸,这小白脸,就抢先占了我便宜……”

我忽然很生气,我痛恨她在这个事件里的角色想象。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了她的平胸,扫上了她的脸,我第一次发现,她原来竟是如此难看。这就是传说中的文科年级第一,大考小考都没有任何悬念的第一,伴着大好的前程,但又怎么样?她从小到大没有收到过任何男生的情书,甚至是字条,从来没有被哪个男生喜欢过,甚至还因为长相被男生耻笑。她的成绩是异于常人的,她的生活同样也是异于常人的,极度的自傲,却又极度的自卑,每天游走于这两极,也是很辛苦的吧。这么想着,我竟然不恨她了,同情和怜悯,让我单边跟她达成了和解。

上课铃还没有响,走廊上就我和机器娃娃两个人,她仍在咒着聂医生,热风不紧不慢地朝我脸上吹,舒服得我开始分神,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我只看到她的厚嘴唇在一张一合。一股熟悉的气味混合着水蒸气,飘了过来,在空气中呈云朵状晕开,很清淡,但轮廓却很隽永,我回过神来,没错,是我父亲的荷花茶。我扫了周围,姜元元正站在走廊上,手里捧着个茶杯,气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我能够想象,她喝过之后,在杯沿上留下的廉价口红印。

尽管荷花茶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但却很繁琐,每年家里做的数量并不多,我从来没舍得送人,只是前些天为了谢聂医生,我拿了一小包给他尝,碰上了那两个男生的事就忘了跟他说了……对了,聂医生。

之前我极少参与这些女生八卦,但现在,听到种种对姜元元不利的传闻,我会在心里升腾起一股恶俗的快意。

如果说,此前姜元元和聂医生的传闻还只是初步的构架,在汇集了各方信息之后,现在已经是枝繁叶茂了:

“听说了没有,姜元元可有心机了,她第一次去医务室那天,故意不穿文胸。谁不知道她胸大啊,再加上她平时穿的衣服都是又薄,又紧,又透,乳晕都看得清清楚楚,坐她旁边的女生说的,千真万确,估计早就计划好了的。她一进医务室里,没和聂医生说上两三句话,就把他骗到了里间,自己把隔帘拉上了,躺到了床上,叫聂医生帮她解扣子。聂医生哪敢啊,她硬把他的手拉了过去……闹出的动静那个大啊,附近路过的人都听到了。你以为她从医务室出来后,女生辅导员为什么要截住她,没穿内衣倒是其次,主要还不是她骚得无法无天了。辅导员那晚在女生大会上说的话就是针对她的,不知道她去了没有,要是没听到的话,就太可惜了。”

关于那天下午的详情,在女生中流传有好几个版本,这是综合性最强的一个,也是佐证最多的一个。譬如,姜元元的确不喜欢穿内衣,体育课短跑的时候,总会有一群年级不详、班级不详的男生别有用心地聚集在终点,说是为她加油,但最后都忘了加油。

在此基础上,又陆续出现了许多类似的传闻,传闻里的姜元元和聂医生似乎非常热衷于各式各样的冒险。有人说看见他们在午睡时间偷偷摸上医务室二楼,在废弃物仓库里折腾得大呼小叫;有人说看见两个人晚上在草丛里滚做一团,女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姜元元;更多的人说,有一次在广播里,在音乐的背景声中,真真切切听到了他们一长一短的喘息声……

在路上碰到姜元元,我已经不会再同她打招呼了,要么把目光移开,要么干脆绕道。但我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有意无意靠近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一天早读,我来到教室,发现笔记本端正地摆在桌面上,我记得昨晚离开时不是这么放的,我打开笔记本,本子里夹了张纸条:“下午五点半,实验楼前。”那笔迹我认得,是姜元元的,但我猜不出她约我的目的,选了那个钟点最安静的地点,总不可能是显摆,或是挑衅。

姜元元住的广播室位于学校西北角的实验楼,紧傍着后山,后山过去,就是延绵连片的山脉。我们这一带大多是石山,植被以矮丛灌木为主,一旦遭到破坏,生态便很难恢复。历经了那些特殊的年代,这片山域却还保留了最原始的植被。据说,守护这一生态的,是近乎残酷的乡规:禁止上山,违者鞭笞;砍一棵树,断一条腿;折枝摘叶,则是断指。这一片山林是泗水的涵养林,制定这一规矩的初衷,也是为了保护镇上的水源。

实验楼白天热闹,但日落之后,便成了一栋空楼。那些对姜元元独占一个单间既羡又嫉的人,如果在这个时候来看,便不会这么想了。后山上经年累月的地气隐隐地渗出,没有轮廓,呈混沌的薄雾状,在半空停留了一会,才像一道瀑布般缓缓下沉,落到地面上,聚拢成一口雾气般的深潭,将整栋楼没顶淹没。

姜元元早早地就站到了楼前等我。她脸色发灰,还没等我开口,便说:“不要再跟聂医生走到

一起。”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我试探过,他……白天和晚上很不一样,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合适——他白天和晚上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不要靠近他,我就只能跟你说这么多。”

我总喜欢去寻找事件之间的逻辑关系,这是我的思维习惯,那些关联能让我感到踏实,可姜元元的这番话,却颠覆了之前我所有的推想。

我没有理会姜元元的警告,每天晚上,还是会到聂医生那里去。和以前一样,我没带自己的杯子,就用他的那只。

如果医务室没有其他人,我们会有三到五分钟的独处时间,但也仅仅限于此,再无任何进展。药也都是他提前弄好了,灌到保温杯里,再拿到医务室给我;我喝好后,他便接了过去,清洗工作也没让我做,我也没法再进入他的房间。

他脸上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么干净。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接姜元元的招,还在人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不对,我不能这么想,要不,就中了姜元元的招。因为迄今为止,在传闻中和聂医生有过交集的,也就只有她,而她又是那么个爱出风头的女生,说不定,她一厢情愿把他当成了显摆的道具,对,一定是这样……我和聂医生就那么坐着,窗外静谧的夜,像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静静地滑翔过来。

距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学校为了让高三安心复习,提前给高一高二放了假,高考后再给他们补课。校园空了出来,吃饭,洗澡,打水,都不会那么挤了,但和聂医生相关的传闻依然热闹,所以我猜,给这些传闻推波助澜的,绝大部分是高三的女生。

一天,我不是很舒服,在宿舍里躺到很晚才去浴室。我们住的宿舍不是公寓式的,浴室和宿舍分开,是一个狭长的红砖棚,外墙勉强刷上了层薄薄的水泥,几个雨季下来,苔衣倒比水泥面还厚。棚里中间一排过去全是水龙头,两旁是一个个小隔间,人口敞着,用的时候,就把各自备好的帘布拉起来,遮住人口。

我进到里面的时候,只有两个相邻的隔间还拉着布帘,一张的图样是水蜜桃,另一张是小碎花,帘后的两^,在谈话。

水蜜桃:“哎,聂医生的事,你听说了吗?”

小碎花:“外面没有人了吧?”

水蜜桃:“晚自习铃响过了,我们都已经迟到了,还能有什么人!”

我决定窃取这一场谈话,悄悄靠了过去。

小碎花:“你刚才说,聂医生怎么了?”

水蜜桃:“嚯,他啊,他对找他看病的女生下手……”

小碎花:“不是说,他只跟姜元元……”

水蜜桃:“一道菜吃久了,总要换换口味的嘛;再说了,我不觉得姜元元有什么漂亮的,你看看她的腰,那也能叫腰?她也就胸大一点罢了……”

小碎花:“他是医生,传出去总不好吧。”

水蜜桃:“正因为他是医生,他才知道该怎么下手。”

小碎花:“不会吧?”

水蜜桃:“有个女生跟他说,洗澡的时候摸到胸口好像有个肿块,他就把人带到里间,说是检查;一个女生体育课上摔了跤,身上没有伤,就是底裤上有血迹,他也把人家叫到里间检查……”

小碎花:“哦,这样!”

水蜜桃:“说真的,他有没有对你动手?”

小碎花:“……”

水蜜桃:“当然了,他也不会对人人都那样,只有遇到他看得上眼的……”

小碎花:“不是,里间……他也要我进去过的。”

我猛地把水龙头拧到了最大,水蜜桃和小碎花一定是被吓到了,两张帘布瑟缩着,背后再也没有传出声音。

那段时间地表受热强烈,空气对流旺盛,午后至傍晚这段时间很容易形成雷阵雨。这种雨突来疾去,疾去之后,校园里全是一地的凤凰花瓣,浸泡在雨水里,混合着红泥。发酵之后的花泥散发出一阵阵腥甜,深深浅浅地叠加在一起。在这股混沌的气息里,传闻中纵欲过度的姜元元再次担当了引领者的角色。在她之后,弄不清有多少女生去了聂医生那里,聂医生对她们做了什么,波及的面究竟有多大,总之,原本只能在闺密之间谈论的话题,竞可以在女生中公然谈论了。

机器娃娃无疑是这阵风潮最大的受益者。她现在左右逢源,已经极少缠住我了。此前一直没有合适的由头让她融入女生中,而聂医生这一流行话题让她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又一个臭味相投的小族群。她那段要我听了“跟谁都不能说”的经历,现在则成了她的社交资本:“……他的手就停在那里了,他就那么占了我便宜!他当时还说了什么,具体我记不清了,总之,背后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要暗示我到他房间去,这小白脸!”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舌头已经不再打结。她多少还有点难为情,但面色却是潮红的,佯装愤怒的眼神背后,竟是熠熠的神采。

女生中关于聂医生的传闻经过了最初的浅尝辄止后,也开始朝纵深方向发展。姜元元部分退居二线,个人化的体验分享成为了主导。综合了她们第一人称的叙述,聂医生不论身材,高、矮、胖、瘦;不论肤色,青、白、棕、黑;不论长相,漂亮的,不漂亮的,全都来者不拒。他挖空心思,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来侵犯她们像花苞一样的身体。有人说,聂医生以检查为名命令自己躺到了医务室里间的移动床上;有人说,聂医生把自己逼到了他的房间;有人说,聂医生把自己拉扯上了小院二楼的废弃物仓库;还有人说,聂医生把自己摁到了校园偏僻角落的草丛里……虽然大家都说自己是受害者,但在传闻中,似乎聂医生为了谁肯冒更大的风险,那个人的青春附加值便会跟着水涨船高。

最骇人听闻的是,有个女生说,自己请了病假,一个人在宿舍休息,聂医生就趁上课时间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女生楼,一间一间地排查,终于找到了她,用非常手段进入了她的宿舍,不顾她的病体行事,而且还要敞开门窗,并命令她叫出声响。

一天中午餐点时间,我和机器娃娃去食堂。排饭的队伍很长,我们一点一点往前挪。忽然,她猛地抓住了我的衣角,两眼闪得晶亮,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凑到我耳边说:“你那一排,往前数第四个,穿红衣服的女生……看啊,快看啊!”我一看,是有那么个女生,摸不清什么路数,只看到背影,身形稍矮,发色乌黑,束着,露出脖子上的一大块腻白,想必肤色是极好的。机器娃娃激动地踮起脚尖,不断变换着姿势往前倾。见我还没有任何回应,她恨铁不成钢:“哎呀,不是说聂医生跑到女生宿舍,对个生病的女生狠下毒手吗,就是她呀……”正说着,那个女生侧身回头,跟后边的同学说了句什么,机器娃娃第一时间收了声,站稳,眼睛翻向天花板,眨巴眨巴地望。融入女生圈后,她倒是动脱了不少。知道了这一层,我格外仔细地看了那女生。有的人脸和身形是全然分开的,她就属于这类人,光看脸你绝对想象不出她沙漏形的丰硕身形,光看身形你也绝对想象不出她还没退掉婴儿肥的脸,单看是没有问题,可搭在一起就有些突兀。她的五官还算得上小巧,但就是下巴过于尖利,还好,有水蜜桃一样的气色平衡。不过,相对于姜元元来说,这样的姿色还只能算中等,至于聂医生为什么会为了她冒那么大的险,实在让人费解。但舆论从来不会过久停留在一个死结上,

后来,就自发形成了一种解释:让聂医生那么大费周章的人,自有她的过人之处。接着,就有人说了,其实仔细看那女生,五官长得还是挺好的,身材嘛,女人味也特别浓。大家听了这话,再去看她的时候,似乎还真是,就这样,她在大家眼里也渐渐变成了一个能同姜元元看齐的美人。

由于这些传闻只在女生中秘密流传,因此,也没有人去追究具体的人证和物证,它们只是影影绰绰地相互印证。

就在这时,我在笔记本里再次收到了姜元元的纸条:“离开他,明天早上提前到教室,你会明白。”

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教室钥匙由我保管,每天早上我都会第一个到教室开门,晚上则是由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同学上锁,姜元元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在纸条里还强调了“提前”,似乎是在说教室里会有一件隐秘的事,而这件事,她并不想让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第二天,我比平时足足早了二十分钟来到教室,附近还是冷清的,笼罩在一层浅青的薄雾里。我把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声,那声响重叠而紧凑,似乎还不止一个。我忽然紧张起来,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其他同学不会听到我的叫喊,但定了定神,好奇心还是驱使我推门进去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环视了一跟,没有人,只有成行的课桌椅,课桌上堆满了一摞摞的资料,像一排排隐蔽性极佳的掩体。

那声音再次响动起来,这回我确定了具体的方位,在教室后面,后排座位和学习园地之间的空地那里。我随手抓起了只铁制的铅笔盒,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还没等我走到那,一个人惺忪地爬了起来,我一看,是姜元元;与此同时,另一个人猫着腰穿过过道,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夺门而出。我膝盖一软,扶着张椅子坐了下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姜元元。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就算你想接近他,他想要的人也未必是你。”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还露着半个胸,支着站了起来,身下是一件白大褂,上面沾染着血污。她把衣服卷了起来,抱在怀里,“离开他。”在离开教室之前,她再一次对我说。

照理说,到了这一步,事情应该朝着姜元元的计划走,我不应该再和聂医生见面了。但是,怎么说呢,在你的一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可以让你卑微到有如浮尘的。我一遍又一遍地过着早上的场景,事情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我和他没有打照面,他不一定知道是我;即便知道了,只要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也会装傻的。

晚上我还是到医务室去。中午父亲给我送来了一大袋石榴,家里那棵老石榴树上结的,我在背包里装了几只最大的。果然,他见了我,并没有什么异样。医务室里坐了个女人,他示意我多等一会。

那女人是花房里的女校工。学校的女工何其多,大家为什么偏偏只记住了一个?因为她实在是太特别了。花房看上去二十七八岁,面色青白,五官清秀,身形匀称,还算得上是个美人。但让大家记住她的,还是她的装扮。她总是喜欢穿着爽洁的米白色衫子,行动于花花草草间,在清一色汗渍渍的蓝工作服同类中尤为扎眼。此外,她还绾了个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发髻,每天都会别上一两朵时令的鲜花,当然不是那种大花大朵,而是挑了和她的身形五官相称的茉莉、凤仙、白兰,诸如此类。在我们学校,女校工一般是作为男老师或是男校工的“配偶”出现的,但她却像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个人住在学校的花房里,无人问津,而她本人看上去绝不像那种嫁不出去的人。后来就有了合乎常理的解释,有^说她早年受过刺激,住过精神病院;有人甚至还说,她其实是石女,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对一个女人而言,这无疑是最恶毒的资质攻击了。

听他们的谈话,她早就是医务室的常客了。这一次她说自己得了痢疾,吃了聂医生白天开的药,也没有多大好转。我警惕地看了看她,说这话的时候她脸色发青,冒着虚汗,应该不是装的。聂医生有些为难,医务室的存药不多,种类也不全,加上他开的药都比较温和,能对付的范围有限一以前老校医开的药倒是好得快,但动不动就抗生素,有点偷懒的意思,在我看来,那类药和虎狼之药无异。

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心里便有了个底,再次向他借用了厨房。我找出一个搪瓷盘子,把几个大石榴的籽实全都掰了下来;剩下的皮收好了,放到沸水里煮开,等到砂锅里的水变成黄绿色,收到有一小碗的时候,我关了火,倒到一个白瓷碗里,滤出了皮。聂医生捧着那个小碗出去了,和花房转述了我的话:如果明早起来还是没有好转,学校西北角有两棵番石榴,摘了嫩芽,生嚼吞服下去就可以了。

他对我还是那么温和,这得体让我愤怒,愤怒之后,便是寒心。我想,我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让他单单用这样一种方式来惩罚我?!

我决定冒一次险。

花房身体不适,也无心逗留,应了聂医生几句就起身了。

聂医生关了医务室的灯,锁了门,在外边徘徊了好一阵。显然,他在朝四处张望,也许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过了一会,他才朝房间走了过来。房间里没有亮灯,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习惯性地朝门框左边摸过去,但他没有摸到电灯开关,他摸到的是我赤裸的身体。

十一

意料之外的触觉让他退后了两步。

“不要开灯。”我说,有路灯透进来的光就足够了,他的帘子是细竹篾编织的,一旦开灯,帘子透光,屋内的情形在路人眼里会一览无遗。

他待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听到了他喉咙里的吞咽声。他听从了我的话,没有开灯,这时候他的眼睛也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他看了看我扔在白床单上的衣服,又看了看我。

“你在发抖。”他说着,捡起了衣服,递了过来,“穿上,我知道你原本不想这么做的。”

“我就是想这么做。”我说。黑暗让我的勇气成倍增长,我摸索过去,拉起了他的手。

他挣脱开,把衣服披到了我身上。

我眼前飞掠过姜元元大花大朵的身形,还有食堂里那个女生丰硕的沙漏身形,我瘦削地站在她们中间。他肯为她们冒最大的险,他肯为她们冒最大的险……我想着,抱着肩,蹲了下去,我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我觉得我快要窒息了。

房间外面,晚自习下课铃响过了,熄灯预备铃响过了,熄灯铃响过了,人声静了下来,草丛里的虫鸣声越来越干净。我们就这么对站着。终于,他忍不住了,说:“你也该回去了吧。”

“回不去了,熄灯铃响过了,值周老师在巡查。”我说着,赌气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他也拉开了把椅子,坐下了。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睁着眼睛到天亮,但到了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的意识还是模糊了起来,恍惚中,我听到他拉动椅子起身,走到我身边,站了很长时间,他的脸凑到我脸上,贴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呵出的声息,我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只是给我盖上了被单。再后来……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

第二天,院子里的鸟啼把我吵醒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背对着我,趴在书桌上,还没醒。天

光下,我不得不换了另一种眼光,来重新思量眼前的一切。趁他还没动静,我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出去了。

我去到教室开好了门,把钥匙放在机器娃娃桌上,接着,去找了班主任请假,然后回家。两天之后,我才回到学校。

果不其然,机器娃娃一见我就问:“这两天你到哪里去了?”

“家里有事,我回去了,跟班主任说过了,太急,忘了跟你说了。”我把想好的话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

她咕哝着:“我说呢,没回宿舍,连个招呼也不打……”

我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刚过了一会,我又听到了她“哧溜哧溜”的出气声。

不过这次她没等我发问,自己就凑过来了:“哎,你知道聂医生前晚找上了谁吗?”

我的心差点没跳出来。

“花房!”

“不会吧……”

“你没在真是可惜了!昨天有人到聂医生那里去,看到花房在里面哭哭啼啼,聂医生见有人来,赶紧关上了门。谁看到了这样的事情还舍得走啊,她们听到花房在里面说:‘昨天晚上,你要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反正我不管,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赖也赖不了,哎哟哟,她以为她是谁啊……”

“聂医生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他当然是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要胡说,‘让别人听到了多不好……”说完,她闭了口,鼻孔里又“哧溜哧溜哧溜”地出气了。

十二

学校不知怎的就听说了这件事,官方信道和民间信道的那层薄纸被捅破了,开始有女生被女生辅导员叫出去问话。

被叫出去的女生回来后,都会被大家用狐疑的目光短暂隔离。女生之间大一统的融洽没有了,大家相互警惕起来。这也正常,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自己被别人出卖了多少。一想到自己的秘密有可能会被同类出卖给外人,这在女生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就好比大家原本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里相安无事,但却不知道是谁,别有用心地把门给拉开了,强光透了进来,打在了所有人身上,有人失声尖叫了起来,原来大家身上一块遮羞布都没有,就这么赤条条地暴露在外人眼前。那情形只要一想,都羞愧难当。

恼羞成怒之后,大家开始自发排查,谁才是第一个告密者。这个人掌握了如此多的秘密和线索,以至于女生辅导员查起来的时候毫不费力,就证明了,她一定是内部的人,也就是说,她也是聂医生的众多女病人之一。

花房有着最大的嫌疑,因为她是事发前最后一个去找聂医生的女病人,而且还跟他起了冲突。话说她独居多年,背负着那个莫须有的名头,把自己搞得冷落萧条,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当然要死抓不放,强攻不下,宁可玉碎,不愿瓦全,也是有可能的事。反正,事情闹大,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也可以让她曲线达到正名的目的。

但也有不少女生坚持认为,这是偃旗息鼓已久的姜元元所为。动机非常微妙,微妙到只有女生,或是女人才能意会。理得比较顺的说法是这样的:原本聂医生只对姜元元下手,这乍一听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可好歹是“唯一”,让人瞩目的主角地位,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受用了。没曾想后来由于聂医生态度转变,她的人气急转直下,不得不让位给了一些之前不知名的小卒,甚至是花房,这其问巨大的心理落差,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所以啦,她才做出了非常人的举动,以此来报复冷落了她的聂医生,再次高调地进入大家的视野。换句话说,姜元元是在跟聂医生,跟所有女生吃醋撒泼。

但事情引发的波澜比大家想象的要大得多。两天后,有人看见镇派出所的人进到了校园里,相关女生和花房都被叫去问了话,聂医生也接受了传讯。

十三

星期天下午,我们会有半天的放风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决定一个人到镇上去透透气,顺便买件内衣。

当时镇上卖内衣的,就只有两个地方。

一是百货商店,年纪大的女人都喜欢去那里。百货商店在小镇礼堂旁,店名字体溜金,日晒雨淋,金粉已经掉了大半,米石外墙上,原来的店名被敲掉了,不过,你还可以在灰白色印子里看到“泗水镇供销社”几个字,和半旧的“泗水镇百货商店”套嵌在一起。内衣在最里间的柜台,柜台后站着个营业员,胖胖的,像只硕大的米袋子,只是中间多了几轮褶子,所以更像是把几个大小不一的轮胎搭到了一起。她永远在嗑着瓜子,在她不得不应答的时候,你能清楚地看到她门牙上有个凹坑,那就是所谓的瓜子牙。柜台里的内衣一般只有两种颜色,肉色和白色;料子软塌塌的,像蜕下的蛇皮。你要细看的时候,营业员会抓上一把,没好气地甩出来,大声嚷嚷适合你的码数,这才是最可厌的。

再有,就是丽萍内衣店。我们镇子很小,主街道是沿岸的两排店,那家店在左排铺子的尽头,一株老榕树下。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独身,叫丽萍。据说,十多年前,她有过一个对象,后来吹了,就因为她执意要开这家店。和百货商店里那些鸡肋一样的玩意不同,她店里都是从广东走过来的时鲜货,她还挑了最为招摇的色彩和款式,往塑料模特身上套,满满当当地码在玻璃橱窗里。开张那天,店面被一个老太婆泼了盆洗脚水,镇上自诩为正经的女人经过时无不掩面。很多人都认为,这家淫店肯定办不长,因为伤风败俗总是要遭报应的。但没过多久,镇上的女人便鱼贯而入,其中不乏当初指指点点的那些人。被发现后,她们便忙不迭地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之所以来这里,仅仅是因为可以试穿,再没别的什么。直到别人到她们家串门,看到天井里晒着当初套在塑料模特身上的款,一时间传为笑谈。当然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镇上的女孩一批又一批地长成,没有这一层纠结,自然都去丽萍内衣店。

镇上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呈扁长形,靠街的外间用来做门面,进去依次是天井,主人的卧房,厨房。丽萍内衣店也一样,外间是铺面,试衣间是天井里一个封顶的冲凉棚,总是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清洁的香皂昧。我去的那天不是圩日,店里没有人,等我拿了一套要去试穿时,发现冲凉棚棚门紧闭,门边上站了个赢弱的女孩,年纪和我差不多,低眉顺眼的,手里拿了两套大罩杯内衣,玫红的和黑色的,全都是网纱罩面,十分妖冶,不管是杯号、颜色,还是款式,都与她极不相称。

我正疑惑着,棚里传来了一个声音,绵长的调子:“哎哟哟,还是太小了,我整个塞不进去啊。”

门边那女孩接了句:“我刚才都说了,你又不信。”少顷,棚门开了一道缝,她把手里的两套都递了进去。看样子我要等上好一阵了,她朝我抱歉地笑了笑。

我心里一震,这个场景,这两个声音组合,我好像在哪里碰到过。终于,我想起来了,在学校的浴室里,水蜜桃和小碎花。

但棚内的水蜜桃似乎没有觉察有外人:“对了,你知道头牌为什么能长那么大吗,交男朋友交出来的,特别是跟了他之后。”

小碎花笑:“要那么大干吗?”

水蜜桃:“男人喜欢啊。等我们上了大学,你还想钻那些破书吗,我可不干,我要口红,丝袜,高跟鞋,我要低胸的上衣,超短的迷你裙……”

小碎花没有答话,她看了看我,脸上有些不大好看。

我把头偏到一边,装作没听到。主人卧房门口有只竹椅,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水蜜桃的声音小了些,但还是很清楚:“你最近有没有注意,我的胸大了足足有一个码?”

小碎花因为和我有了新的距离,略为自在了些:“你呀……”

水蜜桃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没听说过一个词啊,叫‘逆用……唉,跟你说的那两招,你找他试过没有?”

小碎花朝我这边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别说了。”

“你还不好意思啊,这早就是女生中公开的秘诀了。”棚门吱呀一声,一个女孩闪了出来,沙漏身形,婴儿肥的脸,尖利的下巴,腻白的皮肤上浮起一层粉晕。

竟是那天在食堂里机器娃娃指给我看的女生,水蜜桃的声音和人在我脑子里终于对上号了。

十四

我买好了内衣,还是不想回学校。

胸口闷得很,我到小镇礼堂对面的酸品摊买了一小袋牛甘果,来到水边,靠着青石栏,用竹签子叉着吃。牛甘果是我们当地的一种小野果,有樱桃般大小,青黄色,用盐水腌过后,涩味是去了,苦味还在,但吃下去后,会有一丝丝的回甘。我半张着嘴,汲着从青石栏下冒上来的水汽,那回甘更明显了,舌头上像顶了张薄荷叶。小镇很静,买卖声,小孩的哭闹,看家狗的吠叫,姑姨们的家长里短,都是最常态的声音,所以,当那阵嘈杂声由远到近的时候,才会让人感到紧张。

先是对岸拐角冲出了个男子,大概二十岁,后面紧跟上了四五个光着膀子的小青年,很快赶上他,把他掀翻在地。几个小青年正要一齐动手,被为首的一个制止了,他怒气冲冲地冲着地上那个男子说:“杀人犯,跑了还敢回来,说,你是怎么害死我姐的!”

那男子说:“不关我的事,她本来就有癫痫,你不会不知道……”

小青年一听,急了,对着男子一脚踹了下去:“你才癫痫,你才癫痫……”

男子半蜷着身子,不住地用手护头。

旁边已经围上了半圈人,奇怪的是,并没有人上前劝阻。我听到身后杂货店的老板娘对一个老主顾说:“把一个正经的姑娘家害死在自己宿舍里,还让人家光着走,看,遭报应了吧。”

小青年踹累了,歇了口气,喝道:“我姐手脚上那些淤伤怎么回事?你给我老实说!”

男子说:“我本来也不愿意,是她,硬要我绑着玩的……”

周围的人听了这话,都静了下来。

小青年的脸马上就黑了,他骑到了他身上,一拳拳实打实地捶了下去:“我看你还敢胡说,强奸犯,强奸犯……”

没过多久,男子的手松开了,身子也摊开来,其他几个小青年一对眼色,把为首的那个架了起来。地上的男子脸上全都是血,周围人还是没有出手,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扒开了人群。我一看,是聂医生,我赶紧侧过了身,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没有去过他那里。聂医生一个人没办法把他弄到背上,他大声向人群求援。几个小青年见势头不对,半抱半拖着为首的那个,还是从先前的拐角跑了。人群中开始活络起来,有人帮着把男子弄到了聂医生背上,聂医生吃力地支起腿,向镇医院的方向跑去。我看到他背后染了一大摊血迹,衬着白衬衫的底子,尤为触目,那一大片猩红跳跃着,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暮色中的水汽里。

第二天,有人看到医务室关了门,聂医生的宿舍门窗紧闭。没过几天,便有个年轻女人接替了他的位置,在大考当前神速而潦草地完成了接替过程。新校医暂住老师宿舍,此外,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晚上并不需要她值夜班。

之后,又过了好多天,聂医生失踪的消息才传了出来。

十五

机器娃娃逢人便说:“他的手就停在那了,他就那么占了我便宜,他现在就那么走了……”但没有人搭她的话,更没有人能够安慰她,因为聂医生的失踪对所有的女生来说,都是重创。

试想,他曾那么挖空心思要占有她们年轻的身体,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在频频得手之后,他竟然视之为草芥,不负责任地统统抛却了。他曾是她们的一面镜子,她们在他的冒险中,反向看到了自己的对应值,但现在,这面镜子被移开了,她们对着空镜框不知所措。尽管大家都知道现在对他来说情势艰难,但他就这样走掉,仍是不可原谅的。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只要我一走神,就会重新潜入那个白色的房间里。窗外凤凰树的气息在清晨中苏醒过来,整个房间都是晨曦的味道,他就以那个让人心疼的姿势趴着,身上还穿着前一天的白衬衫。我站在他身后,他的头发乌黑、油亮,而又浓密,让我总忍不住要把手伸过去。但他似乎并不愿意再让我碰到他,就在我的指尖快要触到他发梢的一刹那,我还是被那个白色的房间抛了出来。每被抛出来一次,我就会听到心口传来像青花瓷破碎一样的声音,这声音起初还在浅处,后来越来越深,最后“哐”的一声,我胸腔里只剩下了一堆碎片。

该是谁来为这件事情负责?当然是姜元元。可她总装出一副比谁都无辜的样子。对于大家的反感,她似乎也有察觉,在风声最紧的那几天,干脆就不到教室来了,而每天的广播还是会按时响起,大家也就知道,她人还在学校。至于为什么没回家去,有人猜,她是为了等聂医生。

一天,有人午睡时间去厕所——也就是女生浴室旁的另一个砖瓦棚——看到女生辅导员蹬着自行车,姜元元坐在后座上,两人绕了偏道,驶出了校门口。这个情形让人生疑。首先是事情发生的时间,午睡时间是白天校园里行人最少的时候;其次是行车的路径,从实验楼到校门口完全可以走直线,也就是学校的主道,可她们偏偏绕了偏道,中途也并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停留,可见只是为了避人耳目;再就是两人当时惺惺相惜的样子,谁都知道女生辅导员和姜元元之间的过节,她们这么凑到一起的情况还从来没有过。

之后的好多天,不同的目击者陆续将两人的行踪上传至了舆论共享圈,她们几天来的行踪便明朗了起来。

那天下午,广播还是按时响起,去实验楼上课的女生发现,从广播室走出来的,是女生辅导员,可见姜元元那天并没有回学校,女生辅导员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外面。

第二天,有人看到姜元元回来了,依旧坐在女生辅导员自行车后座上,两人还是绕了偏道回到实验楼。最后,女生辅导员放好了车,搀扶着她上了广播室。

再后来连续一星期,姜元元都没有来教室。不时有人看到女生辅导员到广播室去,都是中午午睡时间或晚自习上课时间,手里还提了个大包。因为在餐点的食堂里没见到姜元元,所以有人猜,包里装的是盒饭。一向把姜元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生辅导员竟然给姜元元开起了小灶,听上去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了。

针对这些边角碎片,民间进行了自发的连线和修复,大家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聂医生让姜元元怀了孕,女生辅导员带她到镇医院去做人流的。这个说法获得了普遍的认可,因为这么一来,所有解释不通的状况都能理顺了。这猜度像一股清风,让女生们从连日的萎靡中舒展开来——虽然往日聂医生似乎更看重姜元元没错,但大难临头,还不是一样把她给抛下了吗,何况,还是在她

出了这种事的时候。她们心里多少平衡了些:嚯嚯,在他的世界里,也并没有谁会得到特别眷顾嘛。

十六

不久后,就传出了那个消息,聂医生还是会偷偷潜回,去会姜元元。万籁俱寂的夜,他就像个披着斗篷的侠客,掠过弦月,越过凤凰树冠,突破各种防线,潜入广播室,对姜元元极尽能事。消息是经由什么渠道走出来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激情、浪漫加情色的叙事角,始作俑者除了姜元元还有谁呢,中间还掺杂了太多私人化的体验细节,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实在让人难以启齿。不过,她在女生中的人气却因此迅速回升,尽管还是和以前一样恶评如潮,但好歹“话题女王”的位置被重新扶正,她再次成为了红人。

这则消息背后隐藏了一层大家都无法忽视的内容:在聂医生的心目中,姜元元的位置还是最重要的。她的青春值,也因为有了这个参照而再次凌驾于所有女生之上。这对众多女生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因为他曾经那么垂涎于她们年轻的躯体,并满足了她们浅薄的虚荣,但现在看来,那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起,逢场作戏;大浪淘沙,最后他淘出的,还是姜元元。

不过后来,女生中也陆续传出了聂医生重新潜回的消息,有人说晚自习自己最后一个人在教室,聂医生进来了,示意不要出声,并关上了灯;有人说晚上路过拐角的花丛时,有个人把自己的手腕抓住,扯了进去,听声音,是聂医生;甚至还有人说,自己晚上睡觉的时候,聂医生摸到了她床边……这些当事人,我再次声明,尽管她们还是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的,但聂医生还能重新找回她们,证明她们在他心目中也并不是没有位置,这在女生圈里,在微妙的舆论层面上,多少帮她们挽回了颜面。

这些消息无疑也给了我希望。我以为他会回来找我的,我给他创造了很多次机会,早上我会提前半小时到教室,中午午睡时间我会到空校园里闲逛,晚上我会在教室待到很晚才回去,我还特意绕了远路走最偏的地方。只要我闭上眼,他的气息就无所不在。有时候我走在凤凰树下,背后会起了一阵清凉,我知道是他跟上了我的背影,但等我回头的时候,小道上已经空了;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躲在花丛里,隔着花枝,看着我的侧影经过,但等我跑过去的时候,花丛里只有风的声音……和之前一样,他造访了所有的女生;但对我,还是例外。

因为女生辅导员在女生中布下了线人,聂医生重新潜回的消息无一例外汇集到了她那里,学校紧锣密鼓地配合了警方的行动。

就在这时候,眼尖的人发现,负责走动这个案子的警察里多出了一位女警。她是镇派出所的警花,也是小镇上有名的轻熟龄美人,她的出现让所有的高三男生沸腾了,这一股热浪一路强劲地攻入了女生圈。女警的信息第一时间汇集,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越过众多小兵小卒,最后替代了姜元元,成为圈里新一代的话题红人。

有父母在镇派出所工作的同学说了,那女警原本是所里管内勤的,这次破例参与办案,无外乎就是为了色诱聂医生。这个重大而又特殊的任务让她的姿色又一次成为了舆论的焦点,有人说,她有点像从良版的姜元元,但又有人说,姜元元无论如何假正经都没有她那气质;有人说她像丰腴版的花房,但又有人说了,花房无论如何膨胀都没有她那风韵;还有人说了,其实她的吸引力大半集中在她的穿着上,即便不穿警服,她也会只穿得体的正装,单看她姿色也不见得十分出众,但她端庄的装扮对男人来说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姜元元那种直白、鄙俗的方式不同,也有别于花房的晦涩不露,她正装素服的手段更为高明,这样一种带有禁欲感的姿态,是一种对男人欲说还休的挑逗,而男人天生就对带有禁欲色彩的女人毫无抵制能力……总而言之,用她来色诱聂医生,是绰绰有余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找到了这件事的几个最特殊的亲历者,我跟他们做了个交易,他们愿意开口。

这个女警,就是其中的一个。

十七

你们说片子是送到国外去参赛的,不会在国内公开播映,我相信你们,我的声音可以不需要经过处理,但还是请不要拍到我的脸,那会让我很不自在。

十年前,在听说那件事情之后,我找到所长,跟他说了我的计划,并要求参与办案。他答应了。他还说,如果需要,他可以亲自去跟我前夫解释清楚。我下意识就说,不用。这种事情,越解释只会越多事。何况,当时我和我前夫已经分居很久了。

我带着行李住进了泗水中学,白天住在教师宿舍楼空出的房间,那间房以前是给到学校来短期实习的老师住的,有简易家具;晚上,我再住进广播室,把广播员换出来。广播室所在的位置很偏,尽管楼道里有门锁,但一到了晚上,整栋楼,连带周围都是空的,很难想象竟然让一个女生单独住在这里。校方说,原先广播室是允许有陪床的,也就是说,可以允许广播员让另一个女生陪同人住,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女生并没有这么做。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脸色很不好,眼睛里都是血丝,神色疲乏,但还是可以看出来,她长得非常漂亮,身材发育也比同龄人早得多,显得很成熟。可能是受了惊吓,她说话略有点夸张,但应该不至于弯曲事实,她不是那种能藏得了话的人,而医院的检查结果也能够证明,她的确受过侵犯。

广播室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单间,厕所在走廊的尽头,洗漱都只能去那里。房间很窄,除了广播设备之外,不过是一个上下架床,一套桌椅,一个小柜子,仅此而已。正冲着房门口,有一扇铁窗,通向后山。

所长已经安排人在实验楼周围布控,只要那个人出现,一行动,大家就开始收网。一想到同事就在周围,往左不远就是男生宿舍楼,的确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关了灯,安心躺到了下铺。

等整个人都静下来后,周围开始呈现了一种和平时两样的气氛。山上的地气俯冲下来,穿透铁窗,沉积下来,整个房间都是幽凉的气息,让人头皮发麻,我脑子里顿时冒出了关于这个案子的种种说法。我在白天无数次看过那个校医的照片,他长得很清俊,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但在问讯的时候,很多人却说,他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可以让女人在一时间变得服服帖帖……这些传闻在白天,或是人多的时候像烟雾一样荒诞不经,但现在,它们却在我脑子里沉积了下来。

我就这样失眠了两天。

到了第三天晚上,也许是因为前两天的失眠,我的精力开始有些不支。夜深了,映着窗外的天光,屋子里是一种深重的蓝靛。一阵轻微的风吹了进来,和后山上缓缓渗进来的地气不同,说得确切一点,那其实并不能算是一股风,更像是物体行动时的气流,但它的存在感非常强烈,直接就穿透了房间里轮廓模糊的地气,扑到了我脸上。

那股气流一定是带有气味的,但我辨不出来,那种气味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至少我在熟悉的世界里没有,它的个性非常之强,似乎什么气味都没有,却又似乎把所有气味都占全了,你一定要我形容的话,这么说吧,如果说茉莉清新,含笑香甜,桂花馥郁……这股气息就是把所有好闻的气味汇集到了一起,它们原有的个性相互侵蚀、萎败下去了,但在这堆壳子里,却有一株苗芽,刺破空壳,强

劲地抽发了出来,它和我们平日里熟识的气味有嫡传关系,但却并不属于它们中的任何一种。

之所以到现在还能那么清楚地跟你们描述这些,是因为刚开始的两三分钟,我自认为还很清醒,但紧接着,整个身体就不听使唤了,先是脚麻了,后来蔓延到上肢,脖子,最后整个人都被定在那里。我患过神经衰弱,之前曾有类似的感觉,但我敢肯定,这不是神经衰弱,因为我没有入睡的记忆。

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铁窗,跃到了地面上,它的体量感很小,我第一感觉那绝不是个人。它着陆的声音很轻,动作也很敏捷。我想摸出枕头底下的枪,但当时真的是一点都动弹不了。那东西在地上打了个滚,接下来看到的情形让我不寒而栗,在我面前慢慢舒展开身段的,竟然是个体态年轻的白衣男子,是那个校医!这几天来我一直在看他的照片,我脑子里全都是他,不会有错。我同事就在附近,但我怎么都喊不出声音。

他走了过来,就这样凑到了我跟前,我能闻到他呵出来的气,正是刚才我说的那一股气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用细说了吧。我承认,女生们和女校工并没有夸大其辞。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天开始泛白,他已经不见了,我赶紧在同事来敲门之前把自己收拾好。

这件事当时我对准都没有说,包括所长。我知道,如果报上去,除非是亲历者,否则是不会有人相信的。我自己也曾细细查看过窗棂,但没有找到任何痕迹。窗户外面就是郁郁葱葱的山体植被,那是一种深到发黑的绿,也只有经年的山林,才会呈现出这样的颜色。

之后一连几天,聂医生都没有出现过。所长他们越来越紧张,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进一步缩小了包围圈,从实验楼周围潜伏到了楼里。

住进广播室的第七天晚上,我刚躺下不久,就闻到了那一股熟悉的气息,我知道是他来了,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事前固定的某种仪式,甚至可以说……前戏。我顺从地让那股气息一点一点地侵蚀,但还没等他出现,一声意外的枪响就结束了这一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这案子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成为了一桩悬案。由于当中的很多环节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担心散播出去会在镇上引发不必要的猜测,因此,我们在对外宣传上还是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不过所幸,聂医生再也没有出现;泗水中学当年的高考升学率蝉联了县里的六连冠,文科班有个女生甚至还考取了全市的文科第一,打破了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纪录;而我前夫也终于同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如愿以偿地和现在的丈夫走到了一起。

关于那天晚上的情况,我知道的不会比所长更多,因为听到我叫声的人是他,冲进来的第一个人是他,放枪的也还是他。你们可以去找他,虽然他没有像我一样离开系统,但他已经退了休,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十年,说不定,他会在很多细节上松口。

十八

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说出来;但作为交换,我要知道你们掌握的全部细节,就现在。我等不了多久了,医生说,我的大动脉上长了个瘤子,随时都有可能破裂。我想在走之前解开这个结,即便打不开,也松他一松,给自己缓口气。

这些年来,我总在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那个人向我走来,他说他被人软禁了,本来是有个出口的,但被我给堵上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像石灰一样白,我常在这样的梦里惊醒过来。有人说,^死后会重新把自己生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你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所有你做过的事。如果真的有那么回事,那我就一定会回到十年前,那桩案子里。

我还记得那一股腐败的气味,在我第一次进入镇中学的时候扑面而来。那一年的凤凰树花期特别长,花开得也特别盛,地上连片都是花瓣,被校工扫开,归拢起来,堆在路边,沤成花肥,这就是那一股怪味的源头。我的胃液一阵阵翻腾,但学校里的人来来去去,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案子的焦点集中一个姓聂的校医身上,他已经失踪了两天。现在,女生和女工的证词,县医院对部分女生的检查结果,以及他的失踪,都直接把他升格成了犯罪嫌疑人。综合各种情况,我们选择了对广播室进行布控,晚上,用我的一个女手下去换出广播员,我和其他人在实验楼周围埋伏,盯实验楼的入口和广播室的房门。就这样,我们睁着眼过了两夜。

到了第三天晚上,还是没有人影。深夜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风夹带过来的,混着草丛里的杂音,持续了好一阵,好像是她的声音,循环往复,韧性十足。因为我们都在实验楼外,离广播室比较远,我听得不是很真切,便推了推一个手下,问他听到什么没有,他却说什么都没听到,我也只好作罢,因为广播室房门在我们眼皮底下的确是完好无损的。

在第二天的检查中,我们也没有发现室内有什么异常,但她的神情告诉我,昨天晚上,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我没有逼她,在这个事情上,她做出了太大的牺牲,心理上承受的压力,肯定非同小可。

后来,我让他们进一步缩小了包围圈,潜伏到了实验楼里,这回我决定了,在判断上要遵从于我的耳朵,而不是眼睛。

当我再度听到那种奇怪声音的时候,第一个冲了上去,踢开了门,我一定是吸进了什么,薄荷,紫苏,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就感觉一头撞入了一个柔软的球体里,水淋淋的,有点轻度失重。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个困扰了我好几个晚上的声音,是她发出的呻吟。屋子里没有灯,我朝床上看过去,看到她已经被脱得白花花的一片。走廊里的路灯从我身后透过来,在我放大的影子里,一团颜色更深、更重的活物挪动了起来,我第一反应就是那个校医,可我看不清轮廓。在我举起枪的一刹那,那东西却敏捷地一跃,在枪响的同时,穿过铁窗逃走了。我这才知道,刚才我所面对的,原来并不是个人。这也就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幸好,我还知道在其他人赶过来之前,给她严严实实盖上了被单。

我自己也做过调查。我曾翻过实验楼后的围墙,到后山上去看过。那里很荒,经年没有人迹,到处都是恣意生长的野生植物。一片说不上名字的植物,一直连上实验楼后的围墙,中间隐约还有被拨开和啃咬过的痕迹,但我仔细查看了被踩压的地方,并没有发现人的脚印,应该只是某些小行兽的通路。

我也曾到女生宿舍和女工住的花房勘察过,门窗都没有破损的痕迹,和广播室不同的是,那些地方连窗户都是铁纱网的,可以说,防范比广播室还要严密;这也就意味着,门关上之后,广播室还可以进出活物,但那些地方,除非他是一阵风,否则不可能进得去。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认真理会女生和女工那些怪诞的话。我从早到晚不停地翻阅调查笔录,发现她们的描述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遣词造句上,都有着惊人的整饬,似乎事前就曾经过多次集体讨论和修改,最后才和盘托出的,关联处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纰漏。

尽管我没办法解释那天晚上见到的情形,但我还是相信那个校医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我是用排除法得出这个判断的,他的照片就在我手上,这

个人有名、有姓,有家人,有同学,有朋友,有档案,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不可能像狐类一样,穿得过广播室狭窄的铁窗;更不可能像风一样,穿得过女生宿舍和花房的纱窗。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如果我选择相信女生和女工,那就意味着,我承认聂医生——这个履历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可靠证明的^——不是我们的同类,甚至不是血肉之躯;但如果我选择怀疑她们,则意味着,我否掉了那天晚上自己亲眼看到的一切。这两种判断在我脑子里就像掰手腕一样较劲,把我拉扯得很辛苦。

最终,我还是没有据实上报。至于理由,一抓就是一大把,比如说,粉饰过的报告看上去更有可信度;比如说,我不想把她那天晚上的样子公之于众;比如说,我不想让整个镇子陷入无度的猜测和恐慌……

这么结案,我当然清楚,相当于是给自己选择了一生的噩梦。我曾有想过,那个校医并没有逃远,只是躲在了附近某个暗处,事情一旦起了对他有利的转机,自然就会回来。但我的结案报告,却把他囚禁在了一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而这个人,至少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无辜的。但如果你问我,可以重来的话,会不会做另一种选择,我的回答是:不会。这案子太敏感,远非其他案子可比,一着不慎,不可收拾。你大可以说,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污点,但我认为,这是我权衡各方利弊之后,能够做出的最圆满的结案。

我的牺牲,是值得的。

十九

那个女孩让我叫她芨,这个带着中药味的名字,在我们近距离的谈话中几乎用不着。

来到泗水镇已经有二十多天了,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但真相还是和彼岸一样遥远。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仿佛一块巨大的拼图,被打碎、打散了,亲历者都偷偷捡起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相互间的猜疑,让他们把单片死死地攥在了手里。他们私下肯定不止一次试图用那一小块去透析整体,无奈这个体系太庞杂,因而没能够得逞。

芨利用了这一点,她充当了一个合纵连横的角色,用一个共享的预支性承诺,让他们供出私藏的单片,赌上一把。

当所有的单片都搜齐,拼接到一起的时候,他们会获得整个真相;而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我们就是单片的忠实保管者,真正独立的第三方,我们会遵从约定,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一星半点;万一真相无法拼接出来,那些单片将永远埋葬在我们这里。当然了,我们对外是这么承诺的,但遇到特殊情况的话,还得做特殊处理——我们可没那么傻。

我们手里搜集到的单片越来越多,可答案却越来越模糊。到现在我才发现,整个事件原来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平面拼图,它是立体而多维的,构造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为每一块单片找到专属的位置,只会让你更沮丧,因为,一旦贴上去,非但没有能够接近你想要的完整,这个线索还会将你指引向更为庞大的空缺。

就在这时候,芨说想到泗水中学的后山去看看。事隔十年,你还能指望有什么发现呢,但我们说好的,“互不干涉”,我只得背起了机子跟她走。

后山已经封山了许多年,到处都是灌木丛,镇上没有路可以直接通到那里,我们只能重新回到学校,从实验楼后翻墙过去。围墙是青砖砌的,结着厚厚的苔衣,不算高,但我带着机子,就另当别论了。芨说好了过去后接应我,但半天都没有动静。我背上机子,笨手笨脚地爬了上去,着陆的时候一失手,膝盖便重重地撞到了地上,幸好有层厚厚的腐叶,没有大碍。

我狠狠地撮着手上的泥,满腹不快。

芨就在前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她面前是一大片我没有见过的植物,样貌有点像芦荟,齐膝高,半透明状,茎叶上还结了层厚厚的霜状物,在树荫下挨得密密实实。

我拍完这个场景后,她依然还是这个乏味的姿势。总不能跟她这么干耗下去,我朝山上看了看,如果再爬高一点,说不定还能扫到学校的全景,备几个空镜。我刚想拨开那一大片植物走过去,忽然听到她说了声:“别碰。”

“这一片比较好走……”

“不要碰那东西,绕着过去。”

树影中漏下的光束让这一大片植物明亮起来,青白色的光照反射到她脸上,衬得她的神色的确有几分怕人,我只得收回了脚,绕了过去。

没等我拍完一组空镜,芨那边传来了声响,我侧耳仔细一辨,很意外,竟是她在哭,确切地说,应该是嚎,那声音一点水分都没有,生涩而沙哑,像是郁结于内的深恸在一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因为过于猛烈,而变成了喉管深处的抽搐。

但当我赶到她身边时,她硬是把那声响生生咽了下去,才转过身来面对我的镜头,嘶哑着说:“现在除了一个环节之外,都可以连接起来了,你会得到一部完整的片子,不过,要等我找到姜元元;我们得先找到大头,班里和她还有联系的,也就只有他了。”

二十

芨,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九年,十年?你是越来越漂亮了,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我刚好相反,身高、腰围、体重全都是一六五,哈哈,没办法,应酬多。我开了个客运公司,包下了泗水、靖圩、古美、那坡到阗州县的客运班车,准备还想再多搞几条线路。我不像你,能风风光光走出阗州,也就只能在本地混口饭吃咯。

你拍的片子,是不是和十年前那件事有关?我怎么知道的?得了吧,泗水镇又没多大,早传开了。你怎么会想到要把这件事重新挖出来的?镇派出所的人都查不出来,我们还能怎样?再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了了就了了,挖出来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尤其是你们女生,沾染上这种事情,不能直接说是坏事,但总不能算是好事吧。你还是要坚持?好好好,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就帮你一次。

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元元的消息?

其实我们的关系没你想的那么好。毕业后,她去了南宁,我们就慢慢疏远了。主要在她,接我电话都不咸不淡的。我对她呢,还是和以前一样,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还是会尽力帮。没办法,世上的女人不只她一个,但我就是被她吃定了。不过,我也是有底线的,她必须亲自求我,我才会出手。我不可能还像以前一样,一天到晚追在她后面。女人嘛,宠不得的,越宠她,她就越不把你当回事。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五年前,在南宁一家叫艾伦故事的酒吧。那是一家以寻找一夜情闻名的酒吧,每个台位上放着台号和电话,对哪一座吧客感兴趣,你就可以拿起电话直播台号;要不,叫天使替你传信。哦,“天使”,就是穿件白裙,肩胛骨上装对假翅膀的年轻女孩扮的。就元元那面相,扮不了天使,她做的是女招待。你也知道那些地方,我到那里的时候,有个秃顶老男人正拿了一卷大钞,硬要往她胸口里塞,她躲不过,最后还是我替她解了围。

她跟我说,前男友带着她的积蓄跑了。说真的,听到这话的时候,我一点也不难过。那小男人我见过,比她小五岁,和她一起回过泗水,穿着精瘦的紧身裤,恨不得在屁股上勒出个桃形,跟她走在一起,远远看过去还以为是一对姐妹。就那么个男人,她把他当成个宝,跟了他那么长时间,还把整个身家都交给他,你看看现在,栽了不是?她很委婉地跟我说,经济上决撑不下去了。你没看见当

时她那个表情,比躲闪往她胸口里塞钱的秃头好不了多少。我想,我一定是她求助名单里的最后一个。我没有立即说帮,也没有说不帮,我只想多消受一会她那个表情。嚯,用得着我的时候蜜得跟什么似的,不用的时候躲得远远的,你看看现在,原来你也有求我的时候啊,原来也有非我不可的时候啊,用“扬眉吐气”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一点都不为过。

我给了她一笔钱,够她过一阵子的。当然,数目不会很大,不过是救她目前的急罢了,她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告诉她,只要她肯离开这一类的夜场,找个正经的工作,什么都好说,不管她最后跟不跟我。

芨,你给我评评理——我,大头,又算不上她姜元元的男人,能够做到这一步,于情于理,是不是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哪知她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她还说,平时很少遇到这种事情的,那个客人是一个例外,她不会离开夜场,因为只有在那些地方,别人才不会带眼色看她。你听听,这是什么话,真真要把我气死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发誓,不会再跟她这么折腾下去。

她现在应该是换了另一家酒吧,不知道是不是跟那个秃头有关系。她最后一次跟我联系,用的是座机,说是要我报卡号过去,把钱还给我。我还缺她那几个钱吗,这不是存心要让我难堪吗,一生气,当场我就把电话挂了。后来我再打过去的时候,接电话的说那边是苏荷酒吧总台。

我今天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可能是因为见到你的关系。元元曾跟我说,女生里和她投缘的,也就只有你了。我就想问问你,当年你们曾是最好的朋友,后来怎么就再也不联系了呢?

二十一

苏荷酒吧在南宁市桃源教育路口,一排大叶紫荆树后,是当时南宁市最为出名的慢摇吧。

我们去的那个夜晚,竟是苏荷的谢幕酒会。门口打出了灿烂的射灯,一侧是“告别酒会”的牌示,一大群吧客、酒吧员工摆出不醉不归前的阵势在合影;另一侧是留言板,都是不舍的煽情留言。两者之间,则充斥了种种对苏荷关张的飞短流长,有人说是因为场地租期到期;也有人说是因为经营不善,这么高调,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假如这一情况是真的,这场公关策划的确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只要你看到当晚的情形,“经营不善”的说法很难找到依据,人们像水流一样涌人这里,桌子、吧台和过道都站满了人。

因为有了太多不肯配合的先例,除了手上的机子,我还备好了暗拍装置,但意外的是,没有人害怕和警惕我手里的机子,大概把我当成了苏荷安排抓拍的,不少人还主动凑到我跟前来,女孩们扑扇着她们夸张的假睫毛,男人们则放肆地用玻璃杯滑过她们性感的网纹袜。

走在前面的芨站着不动了,后面的人推搡上来,我死死挡住。在我们前面站着的,是个女招待,正从托盘上取了酒递给一个吧客,她的五官和身材都极为浓艳,笑靥像窖藏的红酒一样撩人。芨给我看过当年的班级集体照,这正是“大花大朵”的姜元元。显然,她也看到了我们。

我提醒芨,最好找个安静的地方,否则店里吵得没法录音,可她似乎没有听到。我们跟了姜元元,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了女洗手间。里面有两个女孩在镜前补妆。这里的墙壁像纸板一样薄,隔音效果很差,忽然听得外面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其中一个女孩“啪”地合起化妆盒,扔到手袋里,尖叫道:“快点陕点,他们的总经理上台了!”另一个则忙不迭地抹毕了口红,两人的高跟鞋踏着清脆的点数,飞了出去。

芨和姜元元的谈话已经开始,她们贴得很近,我听不清她们谈的内容,只能尽量用近景和特写捕捉她们最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似乎芨一刚开始就抛出了最尖锐的问题,姜元元有些退吓,躲闪着答话。芨的怒气越来越盛,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她的手高高地扬了起来,如果不是我在旁边,说不定早就朝姜元元脸上甩过去了。但没过多久,姜元元便迎上了她的目光,渐渐占了上风,把她逼到了死角。这反攻让她一时间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拉了我的手,一路冲冲撞撞,离开了苏荷。

出了门口,芨甩开了我的手,她的步履很快,我要一路小跑才追得上她。我们沿着那排大叶紫荆向右,到了南湖岸,一路过去都是艺术学院的沿湖休闲吧,苏荷的告别夜场似乎把人流全都吸引过去了,这里空空的,并没有什么人,我们挑了角落的位子坐下。

她快速地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微微发颤,良久,才说:“事情能不能到此为止?”

“什么意思?”

“片子能不能不做了?”

“嚯,你搞什么?我们是有协议的,这一个月来我一直追在你后面跑,现在你说不做就不做了?!”

“对不起”,她从包里掏出了张卡,顺着桌面划了过来,“这是我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算是对你的补偿。”

我没接,也没退:“你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对吗?”

她没说话,又把卡往我这边挪了挪。

我留了个心,收起卡,说:“好,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想知道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

“你想让我从什么地方说起?”

“姜元元把大家都耍了,对吗?”

“她没有。”

“那就是说,聂医生的确对她有过……”

“他也没有。”

“我听不明白。”

“姜元元、女警和老所长都没有说假话,他们说的都是自己的亲历,但他们所见到的,不是聂医生,但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在后山见到的那一大片植物,医书上没有辑录,我叫不出名字,但却是认得的,小时候我和父亲上山采药,他给我指认过。那些植物的茎叶折断后,冒出的新鲜汁液能让人致幻,还会让人上瘾,当然,对其他动物也会有类似的作用。老所长说,曾看到那片植物中间有被拨开和啃咬过的痕迹,应该是某种小行兽无意中碰到后,反复回来啃咬的,也许是狐狸,也许是黄鼠狼。它们碰过那些植物的新鲜汁液后,会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处于亢奋状态,甚至还会做出反常举动,比如说,穿越铁窗栏进入广播室。正是它们身上残留的汁液和汁液所散发出的气味,把人带入了幻觉。老所长放了那一枪后,它们受了惊吓,就再也不敢出现了。你想要知道真相,这就是真相。事情到此为止吧。我过两天去马来西亚,所有的联系方式都会改变,你也不要再联系我了。”

她不像是在开玩笑,她这个人从来不会开玩笑,我知道在这个已经淡化了住址的网络时代,一个人的失踪是可以彻底得惊人的。我只能拣了最要紧的问她:“其他女生和花房的遭遇怎么解释?”

“老所长的话不是已经回答这个问题了吗,女生宿舍和花房的窗户,与广播室不一样,是铁纱网的,关上门后,在门窗无损的情况下,除非聂医生是一阵风,才可能进得去;可他不是风,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天早上你在教室里的亲眼所见,是怎么回事?还有,如果女生辅导员陪姜元元去医院的事情是真的,那又怎么说?就目前我们了解到的信息,都在指向聂医生。”

“不,你不懂,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懂,聂医生他……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男人,也许,也是我这辈子里遇见的最干净的男人了。”说了这话,她闭

了口。

幸好有暗拍装置,我的镜头没有错过什么。

在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谈话里,她说了两次“到此为止”,而且,她一直没停住转动手中的杯子,显然,姜元元的话让她乱了方寸,她对我隐瞒了更重要的事,只是一味想要了结。

蓦地,我意识到,她才是整个事件最关键的亲历者,说不定,她手里也捏了一块单片,也许,还不止一块,而缺了这些,我的片子永远都不会完整。

二十二

我站在地王大厦的五十层,这是全南宁市的制高点,窗外,万家灯火尽在脚下。一年前,刚把工作室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种脚下中空的感觉,还让我的胃一阵阵痉挛;但现在,我已经适应并迷恋上了这种体验。俯瞰一切的感觉能让你欣快到颤栗,从这个视角看到的世界是奇幻的,就像是一个凡人,借助某种外力,突然间拥有了上帝的视点时,他眼里所看到的一切。这种满足感是如此深刻,以致只要你体验过,就再也丢不掉它。

办公室里照例没开灯,万家灯火之上,和我的视线持平的,是一团带了寒气的蓝靛,这光照透过灰绿的落地窗,打到了屋角水泥灰的保险柜上。从我搬入这个办公室起,那柜子就郑重其事地摆在了那里。其实,里面只有三样东西罢了。

一张银行卡。那卡是一年多以前芨给我的,里面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很聪明,知道在物质上退让一步,就可以在另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先发制人,一旦我率先违约,多少会在道义上处于劣势。如果我久惯牢成,这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但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还想努力让自己做上一个好^,我说服不了自己迈出那一步,我能想象得出那种紧紧粘连住你的不洁感。

一份对话稿。那份手稿,是我从市聋哑学校的唇语老师那里拿到的。我的心结因了这份东西,“哐当”的一声,打开了。面对原本和你处在同一条道义水平线上的人,如何才能够为所欲为,而又没有任何负罪感?有两种策略,一是让你自己变得崇高,腾空上升;再就是让对方变得卑劣,就地下挫。只要你能站到相对制高点上俯视她,问题就变得简单多了,尚方宝剑在你手里,你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你可以大开杀戒,而不必有任何顾忌,你的双手不会沾染上血,你会是干净的。

再就是《罂粟园》的碟。一年前,这部间接记录了一场疑似集体癔症的片子,一举拿下了国际英才导演大奖赛的银奖。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它受到的关注度竟然比金奖还高:关于体裁,有人说是剧情式的纪录片,也有人说是纪录片式的剧情片;关于片名,有人说《罂粟园》这个片名和内容风马牛不相及,也有人说“罂粟”这个符号寓意一针见血……甚至有知情人士向媒体透露,正是因为它本身存在着巨大的争议,才会让另一部中规中矩的片子险胜。像昆虫具有驱光性一样,媒体永远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热闹之后,我成了最大的赢家,各种机会纷至沓来,我有了投资合伙人,有了自己的制作团队,在地王国际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这三件东西,自从我把它们锁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倒不是因为担心官司缠身。我这^做事很谨慎,为了杜绝后患,甚至还请了自己的律师。采访过的那五个当事人,一个移民了,跨国官司很麻烦,一般人不会挑起这个头;一个没有拍到脸,不可能跳出来,因为跳出来就意味着新一轮的曝光;一个去世了,而他的家人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口头协议;一个是个粗人,和这个领域八辈子打不着竿;还有一个混迹在夜场,收入不稳定,“名誉”对她来说是一个奢侈的词,她没有能力,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去折腾这类事情。因此,对我来说,律师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用处的保险杠。

我只是觉得,它们背后还隐藏着一些不为我所知的东西。

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隔着冰冷的铁板,和它们对视。我们之间的空气一点点变得滞胀,直到胶着得像一对男女在进入实质性关系之前的一瞬。终于,我把柜门打开,取出了碟片,我知道我败下阵来,我敌不过它。

我反复倒播着结尾,这是片子的高潮。之前媒体上大家的意见比较趋于一致的,也就只有这里,各种评论从不同角度诠释了,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结尾。芨和姜元元在苏荷酒吧的对话场面重新出现,没有任何音乐、音效,只有字幕的人出:

“那天早上,从教室里跑出去的人,我知道不是聂医生。”

“……你那时候已经不喜欢我,也不会相信我,我只能用那样的方式告诫你。”

“到底是谁?”

“……你不是刚从他那来吗?”

“嚯,原来是他……难道说,你为了我,借用了他,不小心还把自己赔了上去?也许你本来就想那么做吧,找这种借口,还赖到聂医生头上!”

“至少,我不是第一个把聂医生供出去的人,因为我曾以为,事情闹大了,他被抓了,最伤心的会是你。”

“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

“在那件事情里,又有谁是干净的?是谁第一个把事情告到辅导员那里去的?花房说聂医生去找她的那个晚上,你又在哪里,后来派出所的人来调查,你为什么没站出来?”

“……下作!”

“一个人扛了那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你出卖了他,他可是宁可自己离开都没有逼你站出来。我知道其实你不恨我,就像她们也并不恨我一样,因为有了我替你们扛过来,你们才会好过。在这一点上,你和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镜头推到了芨身上,她转向了我,就像一只被褪光了毛的兔子,在躲闪,在挣脱,在乞冷,在寻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洞。但当时我想着,就这么草草定格,观众怎么会过瘾呢?我的镜头亢奋起来,乘胜追击,一直推到她脸上,她的瞳孔里。在那里,有个小小的人影。

这回我看清楚了,很意外,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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