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指数(短篇小说)
2011-12-01向本贵
向本贵
一
进入腊月,就没有一个好天气,开始是阴冷,不下雨,不下雪,也不刮风,却是出奇的冷,手脚冻得僵硬,耳朵冻得失去了知觉,鼻子也不争气,鼻涕流老长都不知道。后来就开始下雪,不是纷纷扬扬的那种雪花,下的雪米,掉在地上沙沙沙地响,几阵寒风一吹,积下的雪结成了冰,大路小路都像打了蜡,光溜溜的,动脚就让你四脚朝天,即便是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留情面,让你当人当面出洋相。王丰志不管这些,王丰志关心的是村前那条公路。白天,使不管做什么活儿,眼睛总要不时地向村前那条公路上张望。那条公路已经几天没有通车了。晚上,王丰志就守在电视机前,听新闻里面介绍京珠高速公路的情况。京珠高速公路因为冰冻灾害也受到了影响,王丰志急得晚上觉都睡不着了,这样冰冻下去,苏如卉就赶不回来过年了。
还好,过了小年之后,天气就慢慢地好起来,太阳像是正走在通往婆家去的路上的新娘,时不时地揭开云翳做成的头巾,露一露红红的脸面,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山野间厚厚的积雪慢慢地变薄了,路上那一层光溜溜的冰也慢慢地变成了水。到了除夕这天,就算是真正的天晴了,天上的云层不见了,广袤的天空变得蓝湛湛的,远近山野也变得清新多了。吃过早饭,太阳就出来了,格外的圆,格外的大,格外的明媚和滋润。
王丰志的心情跟除夕这天的天气一样,一下变得好极了,想到苏如卉下午就要到家,他的心跳就加快了,苏如卉有一年没有回来了,他心里那个想啊,真的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苏如卉正月初六离家去广州打工,王丰志就开始在心里算着日子了:从春天到夏天,王丰志算的是月;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王丰志算的是星期;入冬之后,王丰志就是按天算了。春天要犁田播种,夏天要给庄稼施肥锄草,田间管理,秋天要秋收,这三个季节想苏如卉的时候,王丰志就把力气往农活上使。天麻麻亮就起床,办好早饭,把半身不遂的老父亲穿好衣服,然后背出房来,让他坐在一个特制的椅子上,把洗脸水,饭菜都摆在老人的面前,让他自己去料理,过后,王丰志就把还在睡梦中的才两岁多的儿子弄醒,给儿子穿戴好,找了几样玩具放在小书包里,把儿子送到村口,看着儿子上了那辆镇幼儿园接送幼儿的小面包车之后,才回到家匆匆吃了早饭,就出门去了。王丰志做活的时候有意多使力气,晚上回来,已经累得疲惫不堪,照样还要忙家里的活儿,把一切忙完,已经半夜了,躺在床上。浑身像是散了架,尽管也想苏如卉,不过也就想那么一会儿,便把想苏如卉的那种甜蜜带进了梦乡。秋收过后就是冬天了,冬天没有多少农活可做,仅仅做些家务活是使不完浑身的力气的,夜里想苏如卉就想得心肝开坼。也难怪,三十岁的男人,夜里不想女人那是假话,何况苏如卉又是那样让他想的好女人。
冬天日子短,可在王丰志看来,冬天的日子比夏天还长,好不容易盼着太阳落下山去,到了晚上,王丰志觉得晚上就更长了。王丰志甚至不敢上床睡觉,他担心做梦,每次做梦都是跟苏如卉在一块,醒来的时候,浑身汗淋淋的,除了回味梦中的情景,心里还是不尽的那个想。
除夕这天,王丰志起来得特别的早。要是往常,起来之后也就那几件事情。今天不一样,今天是除夕,更重要的是今天苏如卉要回来。王丰志的事情就多出了许多,做起来也就多了一份心思,多了一分念想。
王丰志首先把父亲弄到禾场上坐着。这是父亲自己要求的,父亲说,他有许久没有晒太阳了,他想晒晒太阳。其实,父亲的心思王丰志知道,他也盼着儿媳妇回来。苏如卉就是这样的女人,不但王丰志喜欢她,父母也喜欢她。那阵母亲在世的时候,就说苏如卉不是她的儿媳妇,而是她的女儿,是她的一件小棉袄。如今,父亲也把苏如卉当成小棉袄了,一年不见,老人怎么不想啊。
儿子小宝想母亲跟大人不一样,小宝想母亲的时候他就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地动山摇。这个时候,王丰志就哄他,说别哭,你妈明天就回来了。王丰志一天哄一天,哄了三百五十多天,昨天,王丰志对儿子说:“你妈明天真的要回来了。其实你妈几天前就要回来的。开始的时候是因为冰冻,路上不通车,后来又因为买不到车票。”儿子还是不相信,父亲说假话已经说了一年,他有些不相信父亲说的话了。不过,这次他没有哭,他把两个眼珠瞪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不知道怎么的,儿子的眼睛对着他这么一瞪,居然把王丰志的眼眶也瞪湿润了。父亲也跟儿子一样啊。儿子想妈,父亲想老婆。
王丰志给儿子洗脸穿衣服,苏如卉今天要回来,当然要认真给儿子收拾一番的,要让苏如卉回来看到儿子的第一眼就高兴,不要让她说孩子离不得娘。其实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一样称职,他也能把儿子照料得好好的,明年,她外出打工就走得安心了,就不会三天两天往家里打电话问儿子了。
过后,王丰志用一个盘子盛了许多糖果,要儿子端到他爷爷那里去,“爸,你跟小宝一块吃糖果,饿了我再蒸几个年粑粑吃。如卉坐的大巴车差不多过省城了,下午两点多钟就会到家。我这就准备年夜饭,如卉回来我们好团年。”
父亲说:“你去忙你的,我看着小宝。”顿了顿,父亲又说,“如卉一年没有回来,要办些她喜欢吃的菜。”
王丰志说:“我准备做这么几个菜,炖猪脚,炒猪肝,香菇炖土鸡,再就是新鲜菜苔,清水豆腐,当然,猪头是要煮的,敬祖宗要用啊。”
父亲说:“猪脚要炖烂一些,如卉就喜欢吃炖得烂烂的猪脚。”
王丰志一边做活,还不忘老是朝着禾场前面那条小路张望。从禾场外面的小路往前走,是几丘水田,走过那几丘水田,就是一条国道。王丰志和苏如卉在外面打工时最可炫耀的就是他们的家在国道旁边,方便,不管从哪里坐车,在门前的国道上下车,走十分钟的路就到家了。
小宝开始的时候还跟爷爷吵着闹着要这要那,慢慢地,他也受到爷爷和父亲的感染,不时地朝着禾场前面张望。爷爷笑着问:“小宝,你朝外面看什么?”
小宝说:“看我妈,我爸说,我妈今天真的要回来了。”
老人问:“你想你妈不?”
“想。”
“什么地方想?”
“心里想。”
“心在什么地方?”
“在这里。”小宝拍了拍胸口。
“不是,心在这里。”老人用那只能活动的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着说。
小宝着急地说:“我爸说心就在这里,我爸说他也是这里想妈妈的。”
一旁做活的王丰志听到儿子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说:“小宝,你在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老师不是给你们说过很多好听的故事么,给爷爷说个故事听听啊。”
小宝就一本正经地说:“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回来了,妈妈来喂奶……”小宝这样说着眼泪就出来了,“妈妈在家的时候我还吃妈妈的奶呢,妈妈一年没喂奶我吃了。”
王丰志问:“妈妈回来你还吃不吃奶?”
“不吃了,我长大了。”小宝又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禾场前面的小路。
王丰志做事麻利,中午的时候,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心里想,苏如卉回来看到满桌子好菜,也会十分高兴的。
只是,太阳慢慢地走过屋顶,又慢慢地向西边
走去。摆在柜子上的那个闹钟滴滴答答地也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往前走,两点走过了,三点也走过了,苏如卉却没有从禾场前的那小路上出现。
这个时候,王丰志不再看禾场外面那条小路了,他一会儿盯着柜子上那只闹钟,一会儿又盯着闹钟旁边那台电话机。
王丰志家里以前没有安装电话,那阵他跟苏如卉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家里有事父亲就到村长家里去打电话。后来王丰志在家里安了一部电话,说爸爸妈妈都老了,去村长家打电话不方便。家里安了电话之后,父亲并没有经常打电话,母亲开始的时候也没有经常打电话,后来电话就打得多了,再后来三天两天就把电话打到苏如卉的厂子来了。母亲说如卉呀,妈想抱孙子啊。苏如卉口里答应着快了快了,有妈孙子抱的。心里却在说,给你生孙子的计划还要等两年呢,把砖房修好,就有你孙子抱了。这年苏如卉和王丰志回家过春节,才知道母亲已经病倒了,父亲把她弄到乡医院做检查,又弄到县医院做检查,还买了许多药回来,但他们没有把这事告诉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和儿媳,怕吓着了儿子儿媳,母亲只是一再地说她想抱孙子。王丰志把母亲的病历单拿来一看,让他大吃一惊,母亲得的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两口子忙着就要把母亲往医院送,母亲却不同意,说晚期了,别浪费钱,“我估摸着一时半刻还不会死,你们要是愿意改一改你们的计划,给我生个孙子出来。如卉常常说的那个幸福指数,是不是让我也享受享受啊。”王丰志和苏如卉一边流泪一边忙着点头。九个月之后,母亲住进医院里的时候,已经是弥留之际了,住在医院另一间病房里的苏如卉却在生孩子。老人最终还是见到了自己的孙子,老人是带着笑容走的。
这个时候,王丰志倒是责怪起苏如卉来,多久就要苏如卉买个手机的,不要别的什么功能,只要能打电话就行,不过就二百多块钱,可她连这二百多块钱都舍不得。要是有个手机,往家里打个电话,家里也就知道她坐的大巴车到什么地方了,也就知道她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有到家的原因了。
太阳刚刚偏西,村子里就有了鞭炮的响声。这地方的习俗,中午过后就可以吃团年饭了。吃团年饭的时候是要放鞭炮的,放过鞭炮,一家人就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地吃团年饭,一边吃饭还一边说着话,说一年的劳动,说一年的收获,还要说来年的打算,来年的希望。一餐饭要吃到天黑。团年饭吃过之后,桌子上的饭菜还不会收拾,晚上要守岁呢,什么时候饿了,再坐一块吃。
太阳落下山去,天慢慢地暗了下来,村子里的鞭炮声也越来越响。只是,苏如卉还是没有回来。
“爸,你跟小宝先吃吧。过年了,车多,如卉的车只怕堵在哪里了。”
“不,等如卉回来一块吃团年饭。”老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禾场外面,天黑下来之后,就能看见天空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四散开去,那是谁家的孩子放起了冲天炮,冲天炮在黑夜里开出一朵一朵美丽的花朵。小宝一直哭着要妈妈,王丰志便从家里牵了一个电灯泡挂在禾场前的竹篱上,禾场顿时变得雪亮一片。过后,王丰志又从房里拿了一串鞭炮给小宝,还给他点燃一支香,教他一粒一粒点鞭炮放,有了鞭炮,小宝便忘记要妈妈了。
儿子不哭了,王丰志却是着起急来,他下了决心,正月的时候如卉再去广州打工,一定要给她买个手机带着。
二
其实,苏如卉比家里的人更着急,大巴车在京珠高速公路上跑了一整夜,早晨刚刚从高速公路下来,乘客中一对年轻夫妇的小孩突然又哭又闹,后来脸都变青了。这是一个跟小宝差不多大的小女孩,昨天晚上刚上车的时候,小女孩格外地乖,嘴巴格外的甜,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喊得一车人格外的高兴,小女孩简直成了全车乘客的宝贝了。她这一哭一闹,大家都紧张起来,说小女孩一定是病了,得想想办法才行,不然会出事的。大巴车从一个镇子上经过的时候,就把车开到镇医院去了,医院的医生给小女孩做了检查,说无大碍,是吃东西坏了肚子,又受了风寒,肠胃发炎,打两瓶吊针就好了。小孩子打吊针慢,两瓶水要挂三个小时,小女孩的父母可犯难了,住下来吧,明天是春节,有不有车回家是个问题,不打吊针吧,还要十来个小时才能到家,女儿肯定会出事。小女孩的母亲当时就急得哭起来。大巴车上的五十多名乘客都不忍心把这一家三口丢在离家几百公里的地方,一齐向大巴车司机说好话,大家都愿意等三个小时,请求司机也帮个忙,等一等。大巴车司机也很喜欢那个小女孩,小女孩在车上,他都忘了驾车的疲劳了。他说你们都愿意晚一点回家吃团年饭,我怎么就不可以晚一点回家吃团年饭呢。
小孩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两瓶药水挂完,她居然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叫个不停了,还把爸爸妈妈给她买的糖果一粒一粒分给大家吃。虽是晚了几个小时回家,乘客们都十分的高兴,觉得这样做值得。
开始的时候,苏如卉也十分的着急,心想家里的年夜饭是赶不上了,后来她就不急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谁没有为难的时候啊。看着小女孩,苏如卉居然又想起自己的儿子来了,儿子上幼儿园了,他会识字么,他会数数么,他会唱歌么。这些都是苏如卉想起来觉得十分甜蜜的事情。平时,给儿子打电话的时候,儿子总是在电话里面大声地叫妈妈,过后就哭,哭得她的眼泪也出来了。见到儿子的时候,他还叫不叫我妈妈呢,他还哭不哭呢。
苏如卉原本是要提前几天回来的,怎么说也不该在除夕这天往家里赶吧。开始是冰冻,不通车,后来又买不到车票,她才知道今年县里到广州来打工的人比哪一年都多,直达大巴车的车票很紧张。她好不容易买得一张除夕前一天的车票,一天一晚的路程,到家刚好吃团年饭。
想了儿子,苏如卉就开始想王丰志了。实在说,平时想王丰志的时候比想儿子的时间还要多。夫妻么,当然是要想的,何况,他们都那样的年轻,何况,苏如卉跟王丰志又是耶样一对恩爱夫妻。
苏如卉跟王丰志走到一块还真有点传奇色彩。他们是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的。他们不在同一个县,但两个县只隔一座山,所谓一脚踏两县就是这个意思。两人一个住在山这边,一个住在山那边,以前并不认识。王丰志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苏如卉那个村的,这个远房亲戚把王丰志带到苏如卉面前的时候,苏如卉却否决了,说王丰志长是长得有点帅,就是不爱说话,让人觉得他有点木讷,日后一块过日子还不被憋出病来。按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却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六年前,苏如卉在广州一家电子管厂打工,星期天休息,她上街给家里寄钱,在邮局填汇款单的时候却把邮政编码忘记了,邮局的人要她翻一本摆在柜台上的邮政编码书,她翻了许久也没有找着,这时,旁边一个年轻人也在给家里寄钱,他主动过来帮着她找,还告诉她怎么找。苏如卉扭头看了他一眼,她的脸不由地就红了,小伙子这时也认出了她,脸也变得通红。小伙子就是一年前跟她见面时她没有看上的王丰志。离家千多里路程,在这里却不期而遇。她有点惊喜,问道:“你也在这里打工?”
“手机厂。”王丰志又变得跟那次见面时一样了,说话惜字如金,还一副木讷的样子。
苏如卉却是高兴地说:“手机厂,离我打工的电子管厂很近的啊。”
“隔一条街。”王丰志又说了四个字。
苏如卉笑说:“刚才你帮我找邮政编码的时候怎么就有话说,现在又不爱说话了,你是不是装啊。”
王丰志的脸更加的红了,说:“说什么呢?”
“刚才你为什么主动帮我查找邮政编码?”
“你不会查,我却会,告汴你,不过就一句话的事么。”
“说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么。”
“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呢?”
王丰志不说话,只是勾着头。苏如卉就不再追问他了,也许,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有话则说,决不无话找话。不过,从那以后,苏如卉常常到手机厂去找王丰志。后来,两人就好上了。这时,苏如卉才发现王丰志除了不怎么爱说话,他身上居然有许多的优点,关心人,体贴人,做事勤快,有主见,还会攒钱。这些都是不用说话就能做到的。苏如卉心想,要不是那天在邮局寄钱的时候和他相遇,一个好男人就跟自己擦肩而过了。
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两人仍然留在广州打工,他们要把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旧木屋变成砖房,并且实现在村里第一个修砖房的宏大计划。到那时,一家人住进宽敞明亮的砖房里,该是多么的幸福啊。苏如卉把这种幸福用一个新名词来形容,叫做幸福指数。王丰志不懂幸福指数是什么意思,听到苏如卉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就觉得一定是个好词汇,听了也十分的高兴。
两人计划把砖房修好之后再生孩子,不管生儿生女都喜欢。然后再攒钱,日后好盘送孩子读书,把孩子盘送读大学,不要像他们这样,被城里人叫做农民工,而要做技术员,做工程师,做白领。那样的话,幸福指数就更高了。
苏如卉不但长得漂亮,她还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说把打工赚来的钱存着不合算,物价飞飞地涨,利息却低,每年回家的时候把带回来的钱买砖买瓦,三年时间,一栋砖房的砖瓦就买够了,再过两年,他们的第一个计划就要实现了。
后来王丰志的母亲生病去世,王丰志说:“我们的计划还是要实施的,不过往后拖一些日子罢了。再说了,我们有一个计划却是提前实现了啊。”
苏如卉说:“你说得对,先生孩子,提前享受这个幸福指数。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你的任务比我要重得多,老的老,小的小。”
只是,祸不单行,第二年王丰志的父亲在山里做活的时候摔了一跤,落下个半身不遂。这些年,王丰志的父亲一直没有歇着,快八十岁的老人了,天天在自家房子后面的山里造林,他造的是板栗林,他说造板栗林是一个长远的计划,十年八年之后才能受益,受益之后家里就不愁没钱用了。老人落下半身不遂之后,只剩下一只手能动,洗洗抹抹,换衣服,甚至大小便都得人帮着。王丰志对苏如卉说:“如卉,跟了我,你没得好日子过啊。”
苏如卉却是一脸严肃地说:“往后不准说这样的话。我留在家里不方便,你就留在家里,照看小宝,侍候父亲,我出去打工。”
王丰志说:“小宝才两岁,我怎么带得了?”
苏如卉说:“镇上不是有个幼儿园么,天天开着小面包车到处做广告,把小宝送到幼儿园去。”苏如卉过后笑着说,“看来我们要在村里第一个修砖房的计划是不能实现了,但我们村里还没有人把孩子往镇幼儿园送,怎么说我们也争了个第一,这也算是幸福指数啊。”
就那样,苏如卉和王丰志换了个个儿,男人留在家里,女人远在千里之外,两人之间的联系,就只有靠那根细细的电话线了,十天半月,苏如卉跑到电子管厂附近的电话亭给王丰志打电话。只是,两人的悄悄话还没有说完,儿子小宝就把话筒抢了过去。儿子在那边叫一声妈妈,苏如卉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想,这是不是也属于幸福指数呢?
其实,幸福指数这个词并不是苏如卉最先说出来的,她原本就不知道这个词。这个词是电子管厂同班组一个名叫伍芬的女人说出来的。伍芬的年纪跟苏如卉不相上下,也就二十八九岁,其实她也是从农村来,却不知道她在进电子管厂之前到哪里打过工,学得许多的新词儿,跟人说话时总说一些让人觉得酸不溜秋,却又十分新鲜的话,什么GDP,什么CPI,什么WTO,但她平时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幸福指数。只要几个姐妹一说起家里的事情,不管是说收入也好,孩子也好,夫妻也好,过日子也好,甚至偷偷说一些夫妻间隐秘的事情,她都要把幸福指数这个词用上去。姐妹们听到她说这个词,就都把眼睛盯着她,她便知道人们把眼睛盯着她的原因是什么,有几分得意地说,幸福指数也不知道?就是你的日子过得好不好,高兴不高兴,愉快不愉快,不用别的来衡量,而是用数字来衡量,这就叫做幸福指数。人们当然还是不懂是怎么个衡量法。一些姐妹背后说只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幸福指数是什么意思呢,还在人们面前显摆。但姐妹们说是这么说,不经意间也会把幸福指数这个词挂在嘴上说一说。
苏如卉常常想,自己跟王丰志结婚的幸福指数是多少呢,这日子过的幸福指数又是多少呢。她觉得这日子虽说是苦了点,但有许多地方还是让她高兴的,比如王丰志勤劳肯做,比如王丰志对两边的父母都特别的孝顺,比如自己生了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再比如,自己跟王丰志从谈爱那阵开始,就规划好了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些,是不是都可以包括在幸福指数里面呢。到那时,她跟王丰志设计的计划一个一个实现之后,这个幸福指数肯定不会很低的吧。
三
这天天黑一阵,苏如卉才从村前那条国道走下来,走在她十分熟悉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苏如卉大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前的禾场上挂着一只雪亮的电灯泡,她的心里不由一热,她知道那是王丰志担心她看不见,有意挂上的。苏如卉踏进禾场外那道竹篱的时候,她就听到王丰志对小宝说:“小宝,快去接你妈,你妈回来了。”
苏如卉这时就不仅仅是心头一热,她的眼睛还有些湿润了。王丰志的眼睛一直盯着这条小路的啊,要不怎么她一走过来他就看见了呢。
正在放鞭炮的儿子丢下手中的鞭炮,飞也似地跑过来,一边大声地叫着:“妈妈,我想死你了。”
苏如卉张开双手,把儿子抱进怀里,口里说:“妈妈也想你啊。”
王丰志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她,咧着嘴只是笑。
这时,从屋里传出声音:“如卉回来了?”
苏如卉便急步往家里奔去:“爸,我回来了。大巴车上一个小乘客病了,在路上耽误了几个小时。”
老人说:“饿了吧,快吃饭。”
苏如卉看见桌子上摆着满满一桌子好菜,而且大都是她喜欢吃的菜,说:“我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好菜?”
王丰志说:“都没有吃,等着你回家吃团年饭的。”
苏如卉眼睛里的那些温温润润就凝聚成了泪水,噙在眼眶内,说:“天黑这么久了,你们还等着我回家吃团年饭呀?”
老人说:“当然要等着你回来一块吃团年饭,你不回来,家里都没有主了。”
苏如卉眼眶里的泪水就豆子一般滚出来了,老人说的这句话,是对她这个做儿媳妇的最高褒奖啊。她跟王丰志一块把老人的椅子移到饭桌的
上首,给老人盛了饭,说:“爸,我们吃团年饭,儿子儿媳孙子都要给你老人家敬酒哩。”
小宝这时却大叫起来,“小宝坐哪里?”
苏如卉说:“由你选,你想坐哪里你就坐哪里。”
小宝说:“我要跟妈妈坐一块。”
苏如卉说:“好啊,妈妈也想跟小宝坐一块吃团年饭哩。”
“我要妈妈给我喂饭。”
“你跟妈妈坐一块,妈妈当然要给你喂饭啊。”苏如卉过后问,“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是你自己吃饭呢,还是爸爸喂你?”
“在家里是爸爸喂,在幼儿园是我自己吃,我们老师说,不但要自己学着吃饭,还要学着穿衣服,学着做别的事情,要养成勤劳的好习惯。”
苏如卉心里甜滋滋的,连连说:“小宝是个乖孩子,小宝长大了。”
团年饭吃得虽是晚了点,但一家人吃得特别地高兴。王丰志的父亲居然还用那只不怎么利索的左手给苏如卉夹菜,“如卉,你在外面辛苦了,你要多吃点。”
苏如卉说:“我不辛苦,丰志辛苦了。”
小宝说:“最苦的是我,我想妈妈,妈妈一年才回来看我一次。”
苏如卉说:“妈妈也想小宝。小宝,妈妈这次给你带礼物回来了。”
小宝问:“什么礼物啊?”
“你不是上幼儿园了么,上幼儿园要读书认字了啊,妈妈给你买了个学习机回来了。”说着,苏如卉打开那个大背包,把学习机拿出来给小宝,又把给父亲和王丰志买的礼物也拿出来给了他们,给父亲买的一双保暖棉鞋,给王丰志买的一双皮鞋。
王丰志说:“这得多少钱啊。”
苏如卉说:“这两个月我加了点班,本来几天前就要回来的,买不着车票,迟回来几天,又多做得一点钱。”
一餐饭吃完,已经小半夜了,苏如卉打了一盆热水,端到父亲的面前,说:“爸,我给你洗脚。”
王丰志说:“我给爸洗。”
苏如卉说:“明天春节,等会儿你给爸洗洗身子,换换衣服。”
老人却怎么都不让苏如卉洗脚。苏如卉说:“爸,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一年都不回来看你,是不孝啊。”
老人道:“哪里的话。我和你妈拖累你们了,那阵你妈生病用了那么多钱,去世之后又用了那么钱,我这一瘫,不但帮不了你们的忙,还要丰志在家里侍候我。”老人这么说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
苏如卉说:“儿子儿媳挣来的钱,父母不用,谁用啊。”
苏如卉把父亲的双脚轻轻放在盆子里。老人已经在王丰志做的这把半躺半靠的椅子上躺了一年多了,可是,老人的这双脚仍然是粗糙的,脚掌上的硬茧像树皮一样厚。其实,王丰志原本还有一个妇妇一个哥哥的。姐姐在那个没有饭吃的年月吃山上的野果子被毒死了,姐姐死的时候才八岁,刚刚读完一年级,哥哥长大成人了,是一个十分壮实的小伙子,生产队修水利的时候,放炮取石不幸被石头砸死了。王丰志的母亲生王丰志的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了,把王丰志盘养长大,老人吃了多大的苦啊。
一粒热热的东西掉在苏如卉的手背上,苏如卉抬起头来,父亲的眼眶里还含着两滴泪水,“儿啊,你跟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的啊。”
苏如卉说:“爸,我给您老人家洗洗脚,应该的。”
“你一个人在外面做活挣钱,苦呀,回来了也不得休息。”
苏如卉说:“不苦。再说,有想头啊。”苏如卉差点又要把那个幸福指数说出来了。
“我却帮不了你们的忙,还要连累你们。”
“爸,你别说这样的话,那阵盘养丰志长大成人你和我妈都吃苦了,可我妈却没有享受到幸福。”苏如卉样说的时候,眼睛也湿了。
给老人洗好脚,苏如卉又拿了把剪子,给老人的脚趾夹修剪好,把自己给老人买的保暖棉鞋穿上。过后,苏如卉对王丰志说:“你把爸爸背到房里去,给爸抹个澡。我这就给小宝洗澡。我回来迟了,把这些事情做完,只怕都半夜过了啊。”
王丰志便把父亲背进隔壁房里去了。小宝还在那里玩学习机。苏如卉说:“小宝,妈给你洗澡换新衣服,明天我们去你外婆家。”
小宝说:“去外婆家我也带着学习机。”
苏如卉说:“小宝爱学习,妈妈高兴。”
小宝说:“上次我跟爸到外婆家了,外婆给我煮鸡蛋吃了。”小宝顿了顿,又说道,“我爸给外公外婆买了好多好东西,外公特别高兴,说爸爸是个什么,我忘记了。”
“你外公肯定说你爸是个孝子。”苏如卉的心里有一种暖暖的东西在涌动,王丰志就是这样的人,去娘家看望她的父母他从来不对她说,给父母买了什么也不对她说,问他,他就说,给父母买点东西,有什么好说的呢。
给小宝洗了澡,换了衣服,苏如卉自己也洗了澡,这时王丰志还在忙碌,苏如卉说:“洗吧,洗了好睡。半夜过了。”
王丰志便放下手里的家务活儿,也洗了个澡。农村的习俗,除夕晚上是要洗澡换衣服的。这中间有讲究,洗掉劳累,洗掉晦气,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迎新年。
王丰志洗好之后,苏如卉已经睡了,王丰志看见自己的枕头被苏如卉拿到她的枕头旁边并排儿摆着的。小宝则不像平时那样睡在他们中间,苏如卉把他放在自己的左边,自己的右边则给王丰志留着的。王丰志知道她这样做的用意,心里有一股热浪涌动,浑身也觉得暖暖的,随手拉熄电灯,依着苏如卉躺了下来。
“等一会儿,小宝还没有睡着。”苏如卉轻轻说,一边把手伸过来,抚摸着王丰志的身子。
。王丰志把嘴附在苏如卉的耳朵边,轻轻说:“我好想。”
苏如卉说:“我也是。”这样说着,抓起王丰志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苏如卉的胸口饱满而又润滑,还有一种王丰志闻惯了的奶香味儿,王丰志的心里像火烧一样,变得焦焦的了。
没有料到,这时小宝的手碰到了父亲的手,一下把他的手扒开了,大声说:“是我的,不准你摸。”
王丰志着实被吓了一跳,忙着把手缩了回来。苏如卉轻轻对小宝道:“小宝,你摸一个还不够么。”
“不,两个都是我的。”
“我小宝三岁了,大小伙子了,又不吃奶,还要争两个啊。”
“我爸比我大多了,更大的大小伙子,他也不吃奶,为什么还要跟我争。”
王丰志对苏如卉说:“别惹他,把他哄睡着就好了。”
小宝说:“想哄我睡着,我才不呢。”
苏如卉又好气,又好笑,用手轻轻拍着小宝,一边对王丰志说:“等会儿小宝就睡着了,你别急啊。”
王丰志出气有点粗,说:“不急。”
一会儿,小宝那只抚摸奶子的手果然就松开了,只是,苏如卉才动了动身子,小宝就醒了,这次他的小手不再抚摸母亲的奶子,他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把母亲抱住了。
苏如卉说:“小宝,你睡着了,还这样抱着妈妈做什么。”
小宝在睡梦中说:“我怕妈妈又偷偷走了。”小宝还记着正月初六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枕边的妈妈却不见了,直到现在才回来。
苏如卉说:“妈妈这次不会走的,妈妈在家里带小宝。”
小宝说:“你骗我,我一睡着,你就偷偷走了。”
王丰志说:“睡吧,别说话,一会儿公鸡就要叫了。”
苏如卉和小宝就都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他们都觉得小宝这次是真的睡着了。王丰志伸过手,放
在苏如卉的小腹上,苏如卉的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过后,她就想把身子转过来。没有料到,小宝又醒了,说:“妈妈,不许动。”
苏如卉就不敢动了,口里说:“妈妈转个身也不准了?”
“当然不准。你一转身,就起床了。”
小宝这样说着,把妈妈抱得更紧了。
王丰志只得把一腔的烈火压下来,轻轻说:“再等一会儿吧。”
苏如卉没有做声,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心也有些焦焦的了。
许久,估摸着小宝的确已经睡熟了,苏如卉好不容易把身子翻转过来,小宝却又醒了。苏如卉那个气啊,她真的想扇儿子几巴掌了。但她还是忍了,儿子一年没有看见妈妈,他想妈妈啊,他担心妈妈又在他睡着之后偷偷打工去了啊。
这时,村里哪家的公鸡长长地啼了一声,之后,许多的公鸡都响应起来,整个村子全是此起彼伏的公鸡的啼鸣之声了。王丰志说:“算了,我们不想那个事了,睡吧。”
苏如卉抚摸着他,说:“你忍得了么?”
王丰志说:“一年都过来了。”
苏如卉说:“我却睡不着了。”
王丰志说:“那就说说甘话吧,一会儿天就亮了。”
苏如卉说:“今年六月的时候,我回来一趟,一年回来一次,时间太长了。”
王丰志说:“还是过年的时候回来,别误了做活的时间。我想好了,你再出去打一年工,修砖房的工钱就差不多了。明年就别出去了,爸爸栽的板栗林过两年就挂果了,好好培管,一年两三万块钱的收入会有的,再喂养两头肥猪,一年的收入不会比在外面打工少到哪里去,我们住自己修的砖房子,那才叫幸福啊。”
王丰志开始说的那些话苏如卉还听进耳朵里去了,后来,她就没有认真听了,她说:“今天回娘家看我爹我妈的时候,我不在爹妈家住了,晚上跟你一块回来。”
王丰志当然高兴啊,说:“好。”
王丰志又把手伸了过来,但他的手没有伸向她的胸口,也没有伸向她的小腹,他把手伸向了她的脸,苏如卉的脸真好看,圆圆的,红红的,还总是带着一种羞羞答答的味儿。只是,他的手刚刚抚摸到她的脸,便吃惊地道:“你怎么哭了?”
苏如卉说:“你睡在身边,我高兴啊。”苏如卉这样说着,也伸过手,摸了摸王丰志的脸,说:“你的脸上也有泪水。”
王丰志说:“一年没睡一块了,我也高兴啊。”
不知道怎么的,苏如卉突然又想起伍芬说的那句话来,这些,也算不算幸福指数呢,按说是应该算的。心里有盼望,有目标,还有关照,还有体恤,也是很幸福的啊。
这时,公鸡已经啼过三遍了,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这一天跟往常可不一样,它是新一年的春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