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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短篇小说)

2011-12-01第代着冬

红豆 2011年9期
关键词:少妇知县

第代着冬

1

卯,古朴,神秘。酉说。

说完,酉开始拍手。拍手声像泥水匠敲击墙面,啪啪有声。拍完手掌,然后手背,手腕,指头,依次相击,用时十五分钟。自从酉从电视上学会拍手的健身方式,到了击掌时间,他都专注拍手。孤独的掌声中,酉不时翻出大片眼白,艰难地支撑专家规定的时间长度。

五年前,我和酉一起从业的报社倒闭,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之后,我一度和酉失去了联系。一段时间,听说他去山上一座小庙当了几天心不在焉的和尚。一段时间,又听说他跟人合伙开办了一个屠宰场,操刀做起了屠夫。传闻中,他迫于生计,尝试了超度与杀生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前同事们每每相遇说及,无不为生活的无常和玄虚感慨万千。

又过一段时间,听说他贩卖注水猪肉被罚了一笔,从此,酉像阳光照射的夜露,从熟人的视线里蒸发掉。大约有两年,没人见过他的身影,有传言说他去南太平洋的一个岛国做了上门女婿,也有传言说他犯了一个小案子,被弄到一条铁路工地上劳动改造。

世事无常啊,前同事们感叹说。

此后,酉很快淡出熟人的视野,成为一个符号,供人们偶尔相聚时怀旧使用。这期间,我像一个穴居动物闭门不出,靠网络生活,保持着稳健的写作势头。没杂志刊登,我就把文章贴到博客上,偶尔遇到几个走错门的家伙进来搜索一通,日积月累,积攒了不少点击量。来的多数是匿名者和陌生人,他们在博客上留言,顶,赞一个,或者,狗屁。不知什么意思。

春天,空中有了槐花味道,带来酉的消息。

黄昏,我打开页面,博客上出现了酉的留言。言辞中,有幡然醒悟,也有他乡遇故知的窃喜。留言后面,他给我贴了一个翻跟斗的熊猫,留下他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地方不远,和我家只隔两条街。

饭后,我往他留的地址走去。时间处于天光渐退、路灯还未升起的间隙。薄暮的暗影中,有虚幻的东西在接到上流动。黄葛树开始换叶,树叶飘飘扬扬地滑过我的视线,像成群的小鸟扑到地面觅食。

在一个卖彩票的小门脸里,我找到了酉。

四年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貌。酉身形极瘦,以前肉嘟嘟的脸上满是松弛的皮肤,如一块正待风干的羊皮。面目漠然淡定,多数时候,眼睛都停滞在一个茫然的地方,偶尔才像缺氧的鲫鱼闪动一下,带出大片鬼魅的眼白。对于过去的传闻,时而闪烁其词,时而扬扬得意,让人莫辨真伪。倒是对眼下的生活十分满意,说起卖彩票的勾当,他像生意人手舞足蹈,露出一点过去的影子。酉说,兄弟,知道不?彩票游戏让一切变成未知,命运在一组数据里被悄然改变,你下注,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缥缈无常。

一个男人像四脚蛇,夸张地窜过了街道。

与酉联系上以后,我不时离开网络,去他卖彩票的小门脸里坐坐,并被他成功地发展成为彩民。我用生日,门牌号码,电话号码,组成一个个具有魔幻色彩的数据投下去,获得巨大的幻想和快感。

酉说,兄弟,慢慢来,神秘难料是博弈的精髓。

去年秋天,他从电视上学会了拍手的健身方式。

阳光从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进来,形成一些不断被街道上的行人切割的光柱,在小门脸里留下几块动荡的光斑。下午,彩票停止下注,酉从电脑桌上拿出一张本地新版交通地图,我看见上面有一条铁路像一根黑白相间的虫体蜿蜒穿过乌江河谷,串起若干小镇。有一个小镇叫卯。这是一条新建成的铁路,大量城市人口在交通地图指引下,沿铁路涌进荒僻的乌江,去领略未被开垦的神秘风光。

我说,卯。

酉说,卯,古朴,神秘。

说完,抬头看了看时间,开始拍手。他一边拍手,一边断断续续地给我介绍卯。他介绍的细致程度,像导游给游客介绍稔熟的景点,如数家珍地说到逸闻趣事,风土人情。我相信,酉在过去离开我们视线的那段时间,一定有在卯的生活经历。这个念头很强烈地刺激了我的行走欲望,还没等他停下掌声,我决定,去卯。

轻风拂起街上的废纸,像鸟影滑过门框。

2

晨风吹过火车站广场,带来夜晚的微凉和潮湿。

天光出现不久,宽大的火车站广场还沐浴在一片乳白色的晨雾里,行色匆匆的旅客穿过米色地砖,像梦境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大厅。目力所及,薄雾慢慢散去,城市渐渐苏醒,几辆公交汽车扭动着咣当着响的车身驶进站台,哈欠连连地吐出赶路人。

穿过广场,我顺利买到一张去卯的车票。

这是一趟慢车,几乎沿途的小镇都要停靠。还没到发车时间,透过静止的车窗,可以看见站台的另一侧。几米开外,停着一列橙黄色的高速列车,窗明几净的车厢里,行走着衣着光鲜的男女,而我所乘坐的慢车则显得破旧和不合时宜。暗绿色的车窗边缘,大块大块的漆皮掉落下来,留下颜色各异的斑驳疤痕。空中涌动的味道浑浊而滞重,仿佛世上所有吊诡、莫名、怪异的气味都集中在这里,霉烂与灰尘交织混合,溢满车厢。

初夏,过了打工出行的高峰时间,慢车上的乘客不多,稀稀落落的人影像还没睡醒的鸡群,在硬座车厢里东倒西歪。几个显然没有睡够的男人找到没人的座椅,倒头便睡。他们的鼾声引起了列车员的注意。她正在车厢连接处用一柄扫帚清扫灰尘,听见鼾声,她皱了皱鼻子走过来,用扫帚把他们拍醒,没等她转身离开,男人们又扯起高低不一的鼾声。

我落座的地方尚显空荡,等到窗外的天色完全放亮,才有一个中年男人像觅食的蚂蚁,在我身边犹豫不决地徘徊了一阵,最后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在我身边坐下。过了一会,一个手捧纸花的少妇左手牵着一个小姑娘,右手挽着一个沉重的包袱,面色滞重地来到我们对面。她对中年男人友好地笑笑,又用探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说,没人。她才放心地把右手的包袱放上茶几,象征性地拍了拍椅子上的灰尘,像慢镜头一样落座。

仿佛她的屁股不经意间触动了列车,少妇刚把屁股放到座椅上,火车猛地吼了一声,终于开动了。咣当声中,窗外的景物慢慢后退,接着,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近处的物体成为模糊的一抹,列车才驶出站台围墙,亮出了远处的田野,以及田野上大片金黄色的麦浪。

我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到车内。

跟我坐在一起的三个人已经脱离了上车时的惶惑,恢复了安定状态。少妇手里还捧着纸花,雪白的纸花被上午强烈的光线照亮,有一股隐隐不安的玄虚意味。她穿一身小镇妇女喜欢的朴素衣着,看上去模样端庄,面目平静,眼睛里隐含着一点淡淡的忧伤。少妇旁边的小姑娘十岁左右,她对列车还抱有极大的好奇心,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左顾右盼,不时用一双小手去触摸茶几上的呈四方形的物体。每当她的小手滑过空中,往茶几上探去,少妇就敏捷地伸出她那纤细白净的右手,把小女孩的小手从上面挪开。小姑娘笑笑说,爸爸。少妇说,在。不知她们母女打的什么哑谜。

坐在我旁边的中年男人被她们的对话吸引,收起手里的指甲刀,探询般地往对面看过去。他手里的指甲刀响了很久,从列车开出站台,他的手指边就嘣嘣不停。伴随着指甲刀的响声,一些白色碎屑在空中飞溅。仿佛中年男人坐到列车上的任务,

除了赶路,还要剪掉多余的指甲。

空中只有列车的咣当声。

过了一会,响起中年男人试探的声音,他说,去什么地方?

少妇说,卯。

中年男人说,巧,我也去卯。

这时,列车开进一大片丘陵,漂亮的山脊弧线在天际边展开。光线忽明忽暗的变化中,丘陵上站立的树、庄稼和偶尔滑过的人影,像蚂蚱似的在山脊上跳跃,形成动荡的图像。很快,列车从发亮的丘陵边缘钻入幽深的隧道,黑暗瞬间淹没掉车内的物体。等到列车重新钻出隧道,它像魔术师改变了窗外的面貌,亮出几个发黄的村庄。

中年男人还在和少妇交谈,他们已摆脱了最初的拘谨,毫无保留地把底细告诉对方。我听出来,少妇是卯镇人,正在回家;中年男人是成功商人,准备去卯旅游。他放下戒备,露出大大咧咧的本来面目,很专注地听少妇讲卯的事情。可能是为了更好地配合她缓慢的讲述,调动她讲故事的积极性,中年男人时常发出一些诸如达人、给力、稳当、得劲等词语助阵,我听了好一会,也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我插不上嘴,开始埋头看书。

书是我上车前,在售票大厅花十元钱从小贩手里买的。书名叫《卯——乌江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全书二百八十九页,五辑。第一辑,卯的沿革;第二辑,卯的物产;第三辑,卯的风俗;第四辑,卯的风物;第五辑,卯的逸闻。我翻开前面四辑,直接从一百九十页的逸闻看起。

逸闻只讲了一个故事。

关于一个叫京的男人。

3

知县借一间杂货铺坐堂问案。案由:京借钱不还。

知县坐在杂货铺的货物后面,里面堆满了桐油、猪鬃、棕衣、白酒和大量药材,上面浮着一层很厚的中药味道。知县坐在暗处,抽着鼻子,尽量辨别里面到底有多少味道,他花了很长时间也没弄清楚。

知县没在杂货铺子里断过案。他一般都坐在明镜高悬的大堂上,拍着惊堂木,闻着悠然的檀香,在衙役的威武声中体会庄严。每年的巡游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没见过世面的乡民在回避与开道的锣声中,早已如鼠逃窜,从未发生过拦轿喊冤的事。这次不一样,当他巡游到卯的地界,一群乡绅以头抢地,跪在官道边,高举状子大声喊冤。

衙师接过状子,知县问,何人喊冤?

乡绅们说,卯的乡绅,状告无业游民京,好女妆,嗜赌,借钱不还。

知县不得不停下巡游,借一间杂货铺子断案。

知县辨别味道的时候,跪在地上的京抬起头,想辨别出竖立在两边木牌子上的大字。那上面,一边写着回避,另一边写着开道。京对牌九上红色的点子比较熟悉,偶尔也认识一两个字,但这四个字他看了很久,确实不认识。对于杂货铺子里的气味,京是熟悉的,他长期出没的卯的牌馆里,气味比杂货铺子更为复杂,他也能很快分辨出里面弥漫的各种味道。

知县手里没有惊堂木,借了一只门闩放在酒桌上。收拾停当,衙役们扯开喉咙,齐声合唱了一遍威武,知县才举起满是青筋的右手,抓起门闩猛地撞击酒桌,大声说,有冤报来。

乡绅们开始报冤。

冤情都是京借钱不还,案情却千奇百怪。有时,京装扮成绝色美人,以女色骗取老爷们的钱财;有时,京以消灾为借口,巧取豪夺老爷们的钱财。等到上当受骗的乡绅们找到四处游荡的京,他却把银子全部输到了赌桌上,只有贱命一条,没法还钱。

跪在地上的京全部招供,他甚至大胆地抬起头,去看旁边围观的人群。知县看见抬起面皮的京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被弄脏的白脸上,一副无知无畏的样子。知县皱了皱鼻子,闻到了一股醋的味道。

案情很简单,知县禀公断案。

京不得着男装,从此离开卯。

一纸判决让乡绅们很高兴。他们觉得,民风淳朴的卯摆脱了无业游民的骚扰,从此会过上太平日子。当知县断完案子坐着八抬大轿离开,乡绅们像送别自己死掉的爹娘,悲痛欲绝地跪在官道边,手里捧着万民伞,口里呼着青天大老爷,忍不住老泪纵横。

知县离开不久,京依照断案,穿一身女装,骑一匹瘦骡子离开卯。他离开卯时,跟知县行走的方向相反,沿着乌江河谷的上游,往周边富庶的地方悠然走去。秋天,粮食刚刚归仓,田野里弥漫着浓稠的稻谷味道。无云的晴空显得悠长而明亮,湛蓝的天幕上,一行南迁的雁阵奋力击打翅膀,留下一地喑哑的鸣瑟和滑动的影子赶往南方。京时而抬头看天,时而哼哼小曲,走到夜色慢慢降临,他才装扮成一个可冷的妇人,垂泪到乡绅家里讨宿。

京为自己编了几种不同身世。

第一种,他是大户人家的小媳妇,男人在外面养妾,他被负心汉赶出了家门,孤身一人流落他乡。第二种,他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家遇匪患,父母双亡,家财尽失,希望遇到一户收留自己的人家。第三种,他是童养媳,自己未成年的男人死掉了,年迈的公公想霸占他,只好逃出家门。京根据借宿人家的情况,交替使用身世,博得了乡绅们的同情。他们把好房间腾出来,看见他胆小恐慌的样子,又让家里漂亮的媳妇或者小姐跟他同床共枕,以排解他在异乡的孤独,消除他的恐惧。

夜慢慢深下去,窗外的秋虫停止了吟唱,夜幕里只有犬吠和牛铃。京用春话挑拨睡在身边的美人,他的手像一只虫子滑过陪睡女人的皮肤,撩动她们隐藏于深处的春心。很快,京露出男人的真面目,像一团烈火在雕花床上熊熊燃烧,继而用老到的手段,平伏了漂亮女人们的寂寞。

京沿着知县老爷的判决,越走越远,屡屡得手。与他共枕过的女人羞于启齿夜间的风流,没有人敢承认京是一个穿女装的男人。也有一两次不慎露出破绽,被借宿的老爷们识穿,但他以辱没门风相要挟,不仅白占女色,还从讨宿的人家敲诈到大笔用以封口的银子,供他路上挥霍。

由于知县老爷坐堂问案,京,这个卯的无业游民,不仅如愿得到女人,还得到了不菲的银子。逸闻讲到冬天,京走到一个叫迈的地方,再一次从闻家得手。故事的讲述者一书的作者在二百四十页以幸灾乐祸的心态抒情般写道,卯的神秘无处不在,京被一纸官方判决送进了天堂。

书上,京在二百四十页放声大笑。

车内,少妇却突然嘤嘤哭泣。

4

列车再次进入幽深的隧道,黑暗从四下扑上来,交织着咣当声像灰尘一样在车厢里漫漶。大约过了五分钟,列车重又像一条绿色巨蟒游出洞体,奔入明亮的阳光。车窗外,初夏的光芒均匀地洒落峡谷,乌江像一根淡蓝色的线条盘桓山脚。从车厢里看过去,峡谷空旷而高远。

少妇哭了一小会,停了下来。

小姑娘还是睁着一双无瑕的眼睛东张西望,她的目光像不停跳跃窜动的画眉鸟,一会落到我的书上,一会落到茶几四方形的物体上。她大概听惯了母亲的哭声,知道她为什么哭,除了陌生的行程,没什么好担心的。

少妇抹掉脸颊上的泪痕,理了理手里的纸花。

她说,最后,他死掉了。

我说,谁啊?

她说,我男人。

我说,为什么呢?

中年男人接嘴说,她男人从卯去城里打工,喜欢买彩票。三个月前,他买了一注,大概没中过奖吧,没抱什么希望,带着彩票回卯住了一个月,没

注意开奖。没想到,他这一注彩票中了三百万元的头奖,可是等他再回到城里,已经错过了兑奖时间,他没有得到那笔钱。

我说,后来呢?

少妇说,你想,一个穷人,突然有了三百万,又突然没了,会怎样?

我说,会疯掉。

少妇说,是的,他被财富逼疯了。我男人逢人就说,我曾经有三百万,我是一个百万富翁啊,最后,他落到水里,淹死了。现在,他失去了财富,我失去了男人,我们只有一个梦,我得把这个梦带回家。

少妇说着打开茶几上的包袱,里面露出一个骨灰盒。西斜的阳光透进奔驰的车窗落到上面,也落到少妇手里的纸花上面,溅起大片虚幻的光芒,让人产生目眩和困顿,如同在梦境中见到另一个梦境。这时,坐在茶几边的小姑娘突然说,妈妈,没有风的时候,树枝会装死。

列车停靠在小站上,窗外,树枝静止不动。

我看了看手里的书,仿佛听见京放声大笑。我迅速合上书页,像合上一只魔盒,里面装满了我们无法洞悉的往日怪异。我闭上眼睛,决定改变一下京的命运,也改变一下关于卯的讲述节奏。

5

京又骑着骡子上路。

雪地上,京和骡子混为一体,像一只黑色旱龟,慢慢蠕动过川谷,呈现在一个叫迈的村庄边缘。迈是一个小村庄,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零星的房屋像冬天的泥獾分卧洼地,在瑞雪下缱绻缠绵。黄昏时分,几缕炊烟钻出积雪的屋顶,像几棵孤独的树,笔直地长出雪地,升到空中。

京骑着骡子来到村边。那里有一口井,有一个汲水的老翁。老翁大概没有见过如此貌美的妇人独自在雪地上行走,他丢下水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京从远处过来,一直他的面前。京在骡子上顿了顿,然后滑下骡背,用宽大的衣袖掩住樱桃小口,眼仁妩媚地闪动着波光。他道一个万福,楚楚地问,翁丈,你们村里可有大户人家?

老翁说,有啊,竹林边的闻家。

京说,闻家可有少年女子?

老翁说,有啊,有两个小姐,一个少奶奶。

京又款款地施礼,然后碍口失羞地缓缓说,翁丈,我流落他乡,得去闻家讨宿。说完,他敏捷地眺上骡背,用脚后跟敲了敲骡腹,悠然地往村外的竹林边走去。他的前面,雪地上出现高墙大院,屋顶积雪化开的地方,露出翠绿色的琉璃,像巨大的翡翠在薄暮时的雪地上闪闪发亮。

京伸出纤手拍了拍门环,清脆的响声之后,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门缝,门缝里伸出一个梨子形的脑袋,露出上了年纪的看门人的面孔。看门人看着眼前美貌如画的妇人,疑惑地说,小姐,天色不早了,这里是闻家,你是谁家的小姐呢,是不是走迷路啦?

京的眼泪一下子涌满了眼眶。他从袖里摸出绢巾,轻轻拈了拈,微启朱唇说,好心的看门人啊,我是一个被正房赶出家门的小妾,无依无靠地走了五十里路,忍饥受冻,从卯来到迈,就是为了投奔闻家啊。我听人说,迈的闻老爷心善,烦请你去禀报一声,我想在这里投靠两天。

看门人嘴里叨念着可怜的人,迈着一双老腿,去往上房。

很快,看门人又回到大门处,把京请进了大院。

这真是一处高大的乡绅大宅啊!京贪婪地滑动眼珠,四处打量。他看见三进正房,花园,长廊,马厩,粮仓,以及下人居住的厢房。他还没来得及收住假装的碎步,一个身穿绸缎长袍的乡绅威严地站在青石阶沿上,手里捧着一只玉石烟袋,目光斜斜地往雪地上打量。

看门人说,老爷,这就是那个流落的小妇人。

闻老爷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京莺声说,小妾叫京。

闻老爷说,带到正房去吧。

坐在温暖的正房,透过炭火升腾的白灰,京看见门外院坝的雪地上不时走过衣着整洁的丫环,袖着狐皮护手的小姐和少奶奶。那些小姐和少奶奶真是漂亮啊,尽管她们婀娜的身躯隐藏在厚实的棉衣里,京仍然可以看见她们高耸的胸部,动荡的曲线,以及暗藏于怀的万种风情。

薄暮在高墙的积雪上跳了一下,明亮的天空黯淡下来,踱入一片浅灰色的玄虚之中。还未到掌灯时分,空荡荡的院落看上去有些迷惘,除了尖厉聒噪的风声,呈现在京眼前的,完全是一片雾中的朦胧景象。京正迟疑着是不是应该去找老爷诉诉苦,大门突然轰的一声推开,进来一个架鸟的男人。在京的阅历里,他一眼就能看穿来人是个浪荡子弟,那家伙很惊讶正房里住着一个美貌如花的女人。他站在院坝看了看,把鸟笼递给迎上来的下人,大声说,你们不怕挨揍吗?谁让你们把重要的客人独自放在正房?

下人回答说,回禀少爷,是老爷。

闻少爷嗯了一声,瞟了一眼京,走过了正房的门框。

独自吃过晚饭,到了铺排住房的时候,管家把京带往厢房。按照他过去行骗的经验,京知道到了骗得女色的关键,他做出一副可怜人的胆怯模样,慌乱地说,好心的管家啊,我怕风声,听不得狗叫,到了这个人生地疏的地方,你能不能安排一个单身的女眷,过来陪我说说话啊?

管家放下灯盏说,我家没有单身女眷,少爷让你放心。

离开卯的半年时间,一路男扮女装的京在陌生的地方还是第一次独处,有些不习惯,也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他坐在床上想了想,把骗来的银子从怀里取出来,放到枕头下面,听着高墙外尖叫的风声,进入了冥想。

三更刚过,京先听到楼道上传出一阵轻捷的脚步声,脚步声后,是轻拨门闩的声音。京感到事情不妙,不好的预感迎面扑来。还没等他来得及尖叫,嘴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手掌的后面,是闻少爷粗重的喘息,少爷暧昧地说,可人儿,让你等久了啊!

两个男人在暗处厮打,由于长期像女人一样生活,京很快败下阵来。

灯光下,京行迹败露,他像一段陈腐的岁月,被闻老爷活埋于树下。

6

我成功改变了京的命运。

当我睁开眼睛,卯到了。

列车停靠在一个偏远的站台上。中年男人失去了踪影。少妇捧着纸花站起身,重新把她男人的骨灰挎到右手。透过她手里雪白的纸花,我看见站台外停放着大批招揽客人的长安车,它们像一排排甲虫,在阳光下卧成一排。车子的后面,一片湖水像镜片闪烁着大片金光。

波光之上,是一片浅浅的山冈,荒凉,偏远,没有小镇的迹象。

我好奇地问,卯呢?

少妇指了指湖水的下面,一边回身牵她身边的小姑娘,一边说,卯就在水的下面。原来,这里是一个小镇,叫卯。后来,乌江下游修了一座水电站,库区的水涌上来,把卯淹掉了。那个停靠渔船的水下面,就是原来的卯。我男人离开时,电站还没蓄水,卯还在;现在,他回家了,卯不见了。

我说,你男人叫什么呢?

少妇说,京。

少妇面无表情地说完,像刚上车时一样,手里捧着纸花,左手牵着哧哧笑着的小姑娘,右手挽着装有她男人的包袱,裹进了从过道上走过的人流。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显得有些迟钝,仿佛一个迷离的事件把我带入梦境,看着西斜的阳光,我有了一种无法挣脱噩梦的感觉。

来到站台上,我给酉打了个电话,电话的另一端,酉大概刚拍完手掌,里面响起他滞重的喘息。我说,酉,我刚下火车,可是卯已经被水淹掉了,看不到一点迹象,不知道你见过的卯是什么样子。

电话信号不好,我听见酉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才略带恍惚地说,卯啊?我没去过,是听一个买彩票的家伙说的,卯,古朴,神秘。他是卯镇人,经常在我这里买彩票,几个月前他买了一张,中了三百万的头奖,可惜错过了领奖的时间,被博彩中心取消了获奖资格。后来,我听来买彩票的人说,他疯了,到处说他是百万富翁,前几天,又听说他死掉了。

我说,京?

酉说,你也听说了?

我挂掉电话,关掉手机。

我感觉自己处于牌局之中,无法看见底牌。是,我曾猜想过自己和别人的生活,有过强烈的预感,心里很不踏实。卯,一个藏于水下的玄虚,一个路遇的传奇。当底牌突然出现,我感觉到自己像悬在空中的树根,扎不到地面;又像漫出河床的流水,找不到归宿。人头攒动的前方,手捧纸花的少妇带着她男人的骨灰,像一抹幻象,很快消失在人流里。

她消失的地方,阳光落入湖面,迷茫的波光变幻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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