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代阴阳思想成因探究
2011-11-26○王静
○王 静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日本古代对中国大陆的文化可谓向往至极,尽其所能学习模仿,对中国古代阴阳思想也不例外。中国的阴阳思想6世纪传入日本时被视为“珍贵的科学技术”应用于天文、历法、中医、占卜等方面。奈良末期,阴阳五行思想中的占术及道教中的念咒活动受到日本本土宗教的影响形成了日本独特的阴阳道。日本学者戸矢学强调“中国古代阴阳思想与中国传来的道教及日本固有的古神道相融合,后来又与密教及修验道相互影响,自传入以来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形成了其在日本独特的发展体系。甚至可以说不用阴阳道的理论就无法解释日本历史的诸多现象。”[1]4被日本学界公认最早整理日本阴阳道的斋滕励先生认为“中国的阴阳思想与神道教、佛教、儒教一起共同支配了日本王朝时代的思想界,他是各种迷信、俗信的渊源。”[2]27吉野裕子的《陰陽五行思想からみた日本の祭り》一书中也阐述了日本传统节日文化所受到的中国古代阴阳五行思想的影响。[3]阴阳五行思想对日本政治、宗教、文化的影响可见一斑。研究中国古代阴阳思想在日本的消融有助于了解日本的政治体制、宗教等深层文化,同时也能帮助我们了解日本古代科学技术、传统节日等表层文化现象。
国内对中国古代阴阳思想的阐述与研究不胜枚举,但对“阴阳思想在日本的消融”及“日本阴阳道”的研究却为数不多。与之相比,日本对此方面的研究较充分。早在1915年日本就出版了已故历史学者斋滕励的著作《王朝時代の陰陽道》,它被日本学界认为是最早整理日本阴阳道的书籍。90年代以来,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更是层出不穷,自1993到2004年研究专著就有90余本。[2]251-277这些研究主要以三方面为主。一、日本阴阳道的起源;二、日本统治者掌控下的日本古代阴阳道的职能;三、日本近世的阴阳道。其中研究“中国古代阴阳五行思想传入日本的轨迹”及“阴阳五行思想缘何会被当时的日本人接受并将其日本化”的学者较少。笔者认为要研究影响日本文化颇深的阴阳思想不弄清这两点将无法对其做深入的研究,本研究将主要围绕以上两点发表浅见。
一 中国古代阴阳思想的日本东传轨迹
据《日本书纪》记载,继体天皇七年(513年)七月,自百济献上五经博士段杨尔、同十年九月(516年)五经博士以高安茂换回段杨尔,带来了《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日本书纪》还记载,在钦明天皇十四年(553年)六月曾遣使百济,敕书中提及以前派遣来的历博士已经到期,要求派遣替代的人。同一敕书中还提到请百济送卜书、历书、种种药物。次年,“五経博士王柳贵代固徳马丁安。僧曇恵等九人代僧道深等七人。別奉勅、貢易博士施徳王道良。暦博士固徳王保孫。医博士奈率王有悛陀。采薬师施徳潘量豊。”[4]此次派遣的易博士王道良、历博士王保孙是新增加的对阴阳、历法熟知的专门人士,可见日本政府对它们的重视及需要。但“不知朝鲜将来朝的易博士王道良、历博士王保孙立即召回还是当时大和朝廷的习得中国经典能力有限”,自此到观勒来朝的大约50年间有关阴阳五行学说的记载在日本出现空白期。[5]159值得注意的是在此50年间也就是6世纪中叶,在百济和高丽争霸之际,新罗这个新兴之国趁机先后占领富庶的洛东江流域和汉江流域,收复日本在半岛南端的据点任那(562年),国势日强。“钦明天皇二三年春正月(562年),新罗打灭任那官家。”[4]在此之前的555年,百济国王子惠曾到日本禀告百济国圣明王被新罗国杀死。[6]208可见,6世纪中叶后新罗确实是日本政府的心头之患,或许可猜测日本政府忙于处理与新罗的关系而暂且忽视了对大陆文化的吸收。推古朝十年(602年),“冬十月。百済僧観勒来之。仍貢暦本及天文、地理書。并遁甲、方術之書也。是时选书生三四人。以俾学习于観勒矣。阳胡史祖玉陈习暦法。大友村主高聡学天文·遁甲。山背臣日並立学方術。皆学以成业。”[7]日本学者下出积与将此次传入作为阴阳五行思想的正式传入。[5]160但笔者却不苟同。众所周之,《周易》讲阴阳,《尚书·洪范》讲五行,笔者认为516年《周易》传入日本也就意味着阴阳五行思想随之传入。
从阴阳思想的日本流播轨迹来看,其流传日本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它是随同儒教和佛教的东渐而传入日本的。日本向百济求五经博士,本意为教授国人儒学,阴阳五行思想为附带传入品;且观勒又是传播佛教的僧人,说明了阴阳思想流播日本具有一定偶然性。但在这一时期,阴阳思想被日本吸收接纳,且影响日本历史千载,其偶然之中也有其必然因素。
二 中国古代阴阳思想缘何被日本接纳
1.政治因素
中国古代阴阳思想迎合了当时日本统治者的需要,有利于巩固中央集权。
在日本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国家元首的称谓,并不是一开始就用“天皇”称号的。“早期称王,4世纪以后称大王,7世纪初,才正式出现‘天皇’称号。”王——大王——天皇的称谓变迁,反映了统治地域的逐步扩大,国力的渐强,更反映统治思想的日趋成熟。[8]27世纪以前日本的国家统治大权虽然表面上掌握在大王手中,但并不稳固。强大的贵族势力凭借自身的政治、经济势力左右着朝政。他们打击、排挤王族,挟持大王,成为真正掌握国家权力的统治者。以苏我氏和物部氏为代表的两股贵族势力为争夺实权,长期以来互相争斗。直到6世纪末,苏我氏独揽朝政,成为王族最大的威胁。当时日本原始神道的思想体系还未形成,国内还没有出现能够让统治者实行中央集权的统治思想,在这一历史条件下,中国大陆的阴阳五行思想被日本统治者所借鉴并使之日本化。学者吉野裕子认为阴阳五行理论上至天地、君臣,下至四季循环、稻谷丰盈,无所不及,对为政者而言没有比此学说更胜一筹的了,利用他可使国家制度、祭祀更加完备。自从借鉴此哲学以来,6至7世纪的大和首长巩固了国内统一的局面,安定了皇权,充实了国力。[9]2以阴阳哲学为核心内容的易学体系一方面强调“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贵贱位矣”,另一方面又崇尚“太和”、“中正”、“天人合一”。但二者并不矛盾,正如张涛先生所言“此哲学向往的理想社会确实是一种有君臣上下之分、尊卑贵贱之别的等级社会,同时强调等级关系不是那种建立在强权和暴力基础上的简单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而是像自然界阴阳、刚柔之间的对立统一关系一样,相互联系、相互感应、协调配合,达到社会的和谐统一。”[10]30这种君臣上下有别的思想迎合了日本统治者的需求,符合当时日本的社会历史条件。
2.宗教因素
中国的阴阳五行思想为朴素的、尚未形成理论体系的日本原始信仰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借鉴。
日本原始信仰,亦即日本原始神道,或绳纹神道,最初以自然崇拜为主,是重视祭祀礼仪的泛灵多神信仰。日本列岛先民将许多自然物、自然现象及祖先作为崇拜的偶像,他们更多的用祭祀、祭奠来表达对大自然及祖先的敬畏,随之各类早期巫术出现,朴素的自然信仰与祀神的结合,逐步形成了原始神道。但这种朴素的信仰尚不具备教义和完备的体系,缺少信众得以接受的丰富内涵,这也正是原始神道在8世纪以前很难被视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之原因所在。正如王金林先生所言“至公元8世纪时止,原始神道在总体上仍然没有摆脱巫、巫术和朴素的升天成仙思想的范畴。”[8]5《魏志·倭人传》中记载,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事鬼道,能惑众”。卑弥呼所行的“鬼道”是巫术信仰。从卑弥呼的王者身份看来,她们的职责不仅是为民祈福、驱灾辟邪,更重要的是将巫术作为国家祭祀的工具,政治统治的手段,具有原始神道的表现形式。[6]126-127而阴阳五行思想,可称之为中国儒家学术最深邃之思想,它提倡社会发展要在阴阳的动态变化中求得平衡,即“顺阴阳”,这种理念恰恰可以弥补日本原始信仰过于注重祭祀、祭奠的程序化和形式化而缺乏理论内涵的不足,吸收中国大陆的阴阳五行思想能够为日本原始信仰提供理论借鉴。
日本的原始占术也是古代信仰的表现形式,在弥生时代已普遍使用,但尚不成熟。最早表明日本存在占卜习俗的古籍是中国的《魏志·倭人传》,载:“其俗举事行来,有所云为,辄灼骨而卜,以占吉凶,先告所卜,其辞如龟令法,视火坼占兆。”但日本原始信仰中的骨卜技术较之中国的占卜技术简单。《周礼·卜师》记载:“掌开龟之四兆,一曰方兆,二曰功兆,三曰义兆,四曰弓兆。”这是说龟甲的钻、凿、灼孔的四种形态,“方兆”指方形孔,“弓兆”指半圆形孔。“‘功兆’、‘义兆’虽不知所指形态,但从出土的卜骨形态开看,与中国的四种形态相比,日本的灼孔形态比较简单,只有圆形孔一种且比不上中国卜骨灼痕排列的有序与规则性。”[6]148除此之外,中国的阴阳学说中的卦气占卜术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理论体系,较之当时日本的占术完备,为日本原始神道的占卜术提供了借鉴和发展空间。刘大钧教授很早即曾指出:“‘卦气’之说,虽说不见于先秦,但与‘爻辰’‘纳甲’一样,溯其源,恐怕也不是汉人独创。……‘卦气’说,恐亦为太史遗法,……估计汉人只是在前人基础上,作了补充和整理,使其说更加完备而已。”[11]168-169可见,卦气占卜在中国上古已有之,汉代易学中取得了显赫的基础地位。
综上,不论《魏志·倭人传》记为“鬼道”的巫术活动还是“辄灼骨而卜,以占吉凶,先告所卜,其辞如令龟法,视火坼占兆”都反映了日本固有的民族信仰和礼仪,吸收大陆的阴阳五行思想无疑能为这种朴素、自然的信仰提供较之日本成熟的理论依据。
3.文化因素
阴阳五行思想的传来为儒学的东传提供了便利条件。
儒学东传日本,有文字记载的是公元285年(晋武帝太康5年、日本应神天皇15年),百济学者王仁应在日学者阿直歧邀请,携带《论语》十卷、《千字文》一卷赴日。[12]8据《续日本书纪》 记载,王仁是汉高祖的后裔,亦称和迩吉师,东渡朝鲜半岛时改姓。前文也提到继王仁之后,在6世纪时,百济王派五经博士段扬尔、汉高安茂带去《诗》《书》《礼》《易》《春秋》儒学经典,日本人开始重视对儒家思想文化的学习。《日本书纪》中有关于日本用4个县的土地换取一位五经博士的记载。公元7世纪初,中国儒家文献典籍在日本的传播已远远超出了《论语》《千字文》等范围。公元604年,推古朝圣德太子制定了《十七条宪法》,作为国家立国的政治准则和官僚群臣的行为准则。它不仅反映出深受中国政治思想的影响,而且不少条文直接选自中国的文献典籍。公元646年至702年的大化革新,则是日本历史上以儒家政治思想为指导,推动社会变革并取得成功的典型例证。尔后,不论是平安时代还是幕府时期,儒学对日本文化的作用都不可小觑。
不了解阴阳五行学说就不能说真正了解儒学。儒学中吸收了阴阳五行思想的精华,这一点毋庸置疑。五经为儒家经典,《周易》为五经之首,《周易》被认为是古书中最早提出阴阳观念的书籍。《庄子·天下篇 》提及“易以道阴阳”,《易传》道“发挥于刚柔而生爻,观变于阴阳而立卦”、“一阴一阳之谓道”。战国初年,阴阳观念已经相当流行并普遍被用来解释许多自然与社会现象,它对诸子各家学说都有影响。在这一时期还出现了阴阳家,他们将阴阳观念与五行学说结合起来,形成 了一套天人交感、朝代更替的宇宙观、历史观。班固在《白虎通义·五经》中充分肯定了《易》的地位:“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乐》仁、《书》义、《礼》礼、《易》智、《诗》信也。”且他还在《汉书·艺文志》中结合,五常之说强调《易》为六艺之首。但是真正使阴阳观念得到发展并渗透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脉之中,还是由于儒道二家学说对阴阳观念的继承吸纳和在不同层面的发挥。儒家经典中将阴阳观念系统化发展的当首推《易传》。《易传》用系统的阴阳观注解《易经》,并将这种阴阳观与儒家学说相结合《序卦传》写道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这样一来,天地、日月、男女、君臣、尊卑、贵贱等等各具有了阴阳性质,形成了自然、个体、社会三位一体的哲学体系,阴阳观念也就此被纳入到了儒家的伦常纲领之中,原始阴阳观念所包含的朴素辩证法思想,在《易传》中也得到体现和发挥。”[13]“儒家思想经过不断吸收、消化其他各家思想进行自我改造和完善,包括易学在内的经学逐步成为儒家的主要专利,几乎成为儒学的代名词。”[9]84《汉书·五行志》载,“汉兴,承秦灭学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为儒者宗。”总之,不管是儒学创始人孔子还是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儒学者董仲舒都对易学的精髓——阴阳学说极为重视。不得不承认儒家思想在其发展过程中对阴阳五行思想及其他各家思想精华兼收并蓄,才得以作为中国的正统之学流传至今。要真正了解儒家思想,对阴阳五行思想一无所知是行不通的。这也是阴阳五行思想传入日本的契机之一。
4.科技因素
阴阳思想除了对日本原始宗教、俗信有影响,还对日本历法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中国古代天文、历法等科学技术是先人们运用阴阳五行学说发展起来的,日本人学习阴阳思想有助于输入中国古代历法知识,弥补日本历法空白。借鉴中国的历法阴阳思想是不可或缺的基础知识。
《魏略》曰:倭人“其俗不知正岁四节,但计春耕秋收为年纪”。可以看出在没有文字历法之前,勤劳耕作的日本民族以春生夏长判断时令节气,以秋收冬藏确定一年的伊始。《日本书纪》载,公元553年6月,日本朝廷派内臣去朝鲜百济要求派遣医、易和历博士等轮流到日本服务。次年(公元554年)二月,居住在朝鲜的中国人易博士王遂良、历博士王保孙等人到日本将中国的天文历算知识传入日本,其中最早传入日本的中国历法是南朝何承天制定的《元嘉历》,它没有立即被推行,实际应用历日则在50年后的推古十二年(604年),“儒传云,以小治田朝十二年岁次甲子正月戊申朔,始用历日,右官史记会,太上天皇元年正月,颁历诸司。”[14]“根据《政事要略》可知,日本从公元604年正月开始颁行中国何承天于公元443年制定的《元嘉历》,这是日本朝廷正式颁布的第一部中国历法。这部优秀的历法在中国是南朝宋元嘉二十二年(公元445年)正式使用的。此时日本较中国使用该历法已晚了159年。这部历法使用到公元691年为止。”[15]5《日本书纪》又载,持统天皇六年(692年)十一月“奉敕始行元嘉历与仪凤历”。仪凤历即唐高宗麟德二年(665年)颁用的李淳风制定的麟德历,是当时较精密的历法。它在颁用后27年为日本所采用,足见日本对中国历法采纳之迅速,受中国历法影响之广远。
回顾历史,日本自公元604年至公元1684年为止一千多年中,先后使用过中国的《元嘉历》《麟德历》《大衍历》《五纪历》和《宣明历》,都是中国古代历法中具有特色的优秀历法。[15]6具体始行年代如下表1。
中国从殷商至明清一直沿用阴阳合历。阴阳合历俗称旧历,亦名农历,亦即现代中国民众思想意识中的阴历。它以天干地支纪年纪月纪日纪时。我们在介绍天干地支的时候总离不开阴阳五行。按照古代的原始意义,天干取意为树干,强而为“阳”;地支取意为树枝,弱而为“阴”。古人亦有“干像园天,支像方地”的图解。总之天干地支运用在农历中是一种记录符号,而阴阳五行则是他们的内涵。可见,古代日本在采纳中国历法的同时亦输入了阴阳五行学说。
三 结 语
笔者注意到,在以往有关中国文化对古代日本影响的研究方面,特别是有关奈良、平安时期,日本积极引进大陆中国先进文化的相关撰述,人们关注更多的则是日本如何借鉴中国既成的文物制度以及先进的社会生产技术与有形的文化产物,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标准即深层文化对古代日本的潜移默化,这方面的研究却是疏漏在学界的视野之外,这不能不说是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方面的一大遗憾。本研究以日本古代阴阳思想的成因为例意在强调一个基本事实——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不仅众所周知影响了岛国民族的思想意识及价值判断,同时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这个民族的社会发展方向包括其信仰模式。
综述,中国古代阴阳思想传入日本后影响了其本土的宗教俗信,为原始神道提供了理论依据。同时在大和国君巩固国内统一、皇权的稳定方面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不仅如此,还为日本引进大陆的儒学、古代科学技术提供了便利。笔者以为日本统治者吸收中国古代阴阳思想的主要原因是为了达到其统治阶级的政治目的,文化原因次之。在输入阴阳思想的过程中并非照搬照抄,与中国大陆的重义理相比岛国日本更偏重其实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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