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黄腱牛(外一篇)
2011-11-21衣水
衣 水
最后一只黄腱牛(外一篇)
衣 水
在某一段时间,一头脖子里插一把钢刀的黄腱牛,一直疯狂地哞哞叫着,把我追进了梦境。我一直在惊慌失措地逃着,它一直在我的身后时隐时现。直到我逃到我现在居住的Z城,我才稍微喘了口气。我不知道,在一个闹哄哄的Z城,我能否把它甩掉?
然而,在我躲来避去的时候,我总能够看到一头年轻的黄腱牛,威武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堆里。我看到它肥硕的身躯和四根圆柱子一般结实的腿。它犀利的角,一只朝上,一只朝下,并呈弯曲状。这是一对典型的阴阳角,是牛群里武士最锋利的武器。这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这是一头非常健美漂亮的黄腱牛,尽管它把我追得气喘吁吁,但我还是喜欢上它了。
一头黄腱牛从我的竹子屯,哞哞地跑到我居住的Z城避难。我应该好好地安置它,然而我却逃跑了。我看到它脖子里汩汩流淌的血,它几乎把Z城的柏油路都给染红了,也几乎染红了我的梦境。我看到它每走一步,它脖子上的一把钢刀,就颤动一下。我看到钢刀的寒光一闪一闪,我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有时候我感觉那寒光一闪,就直朝我的脖子袭来。
我在人群中和黄腱牛捉迷藏,我不能让它认出我,尽管我和它曾经是亲密的朋友。在我小时候,那该是好多年以前,我们村还没有一台机器的时候,我家的二十亩耕地,就是黄腱牛和另一头青腱牛的工作间。它们一年四季都有干不完的活,农闲的时候还要和我的祖父一块,去山上拉木材。我曾经是腱牛们的饲养员,黄腱牛爱吃刚割回家的青草,而青腱牛爱吃洒了盐水的干草,这些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只黄腱牛早都死了。我记得上次回竹子屯,兄弟们就把黄腱牛给杀了,那一天我也在场。我小的时候,黄腱牛正值青壮年,是竹子屯有名的牛腕儿。现在我都壮年了,黄腱牛已经老迈。我终于明白,任何人包括牛这样耿直的大型动物,都难以逃脱时光的冲刷。我看到黄腱牛的毛发好像沾满了灰尘,眼睛也有些浑浊。它的独步牛群的武器——阴阳角呢?也不知哪里去了,或许掉进了某一条长河里,我不知道它激起了涟漪没有?
兄弟们把黄腱牛牵到河边的一棵大树下,一把钢刀在远处的河沿石上霍霍地磨着。黄腱牛好像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许它早已经知道。青腱牛被杀的时候,尽管我的兄弟们把黄腱牛拉到很远的山上,从此之后它就再也没见过它的兄长。我想此刻的它,应该知道世界的末端是什么。我真希望它逃走,像猪一样在知道了真相以后,没命地奔逃,直到陷于绝境。然而它不,它悠闲地跟在牵着它的人后面。
我的兄弟们对我说,这是我们村最后的一头牛。杀了。它们已经没用了。耕地拉车用不上它们了。我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们把牛脖子绑到树上。然而黄腱牛出奇地平静,它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多年后我在梦境中,又一次看到了一把钢刀插进了黄腱牛的脖子。我并且闻到牛肉的香味弥漫在整个竹子屯的上空。那一天的炊烟特别祥和,整个村子的人都吃到了香喷喷的牛肉,而我,还喝到了牛骨汤。黄腱牛面对寒光闪烁的尖刀,它没有挣扎。它似乎在倾听着死亡的脚步,它只流下两颗硕大的泪水,并晶莹地镶嵌了人的影子。它不闭眼,它看着尖刀。当死亡拉走它的皮,它知道这是最后的痛苦。
黄腱牛已经从竹子屯跑出来,它仰着带了一把钢刀的血脖子,疯狂地向我跑来。在我的梦境中,我被它追赶到了死角,我不能再逃了。我知道我吃了它的肉,喝了它的骨头炖的汤。然而事实上,我欠它的,还远不止我写的这些。
静静的山坡上
我坐在静静的山坡上,一个下午我都没动。而我的牛,在不断地吃吃停停。偌大的一个山坡,坡底溪流潺潺,坡上青草肥美。别说是一头牛,就是十头牛,吃上半个月,也吃不坏这些噌噌往上蹿的美味。
如此说来,我要在这个山坡上呆呆坐上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吃过午饭我就把牛牵到坡底的溪边,然后就放心地爬到坡顶。牛喝完溪水,就开始一个下午的大餐。我坐在坡顶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守着这个宁静的下午。
在我的梦境之中,午后的山坡开始慢慢矮下去。一点又一点,我渐渐开始看到山坡的影子,在缓缓地拉长。开始很胖实,后来一点一点开始瘦薄,直到像一张平铺并延伸向东山的纸。之后,遇到东山,就开始卷起来。到太阳落山,这西山坡的影子已经爬到东山的头顶了。
尤其是我躺在草丛里美美睡上一觉,起来之后,山坡的影子正好到东山西山之间的小路上。这时候我从草丛里坐起来,看看牛还在香香地吃草,我并不担心它会走失。这时候,我开始了一个下午的白日梦。
西山坡上有一棵特别的大树,有火暴的日头时,我会躲在它的阴影里。而现在是傍晚时分,它的影子足足有这棵树的两倍高,像一只巨大而单薄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山坡的肚脐上。偶尔有微风从我们的身边路过,我会因感到满身的舒爽,而不住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肚脐眼。它呢——那只手掌,摇摇晃晃要飘走似的,但我却能够听到它沙沙的微笑。
这时候我会很兴奋,几个纵身,我就爬到大树上去了。葱葱郁郁却疏而不漏的叶子,一个个还在晃动着舌头,对我诡笑。而有一些叶子,好像已经是过期的面包,被风甩手扔到了地上。此刻,我正在和这棵大树融为一体。我想,我的影子早已经深深埋在它的影子里了吧。一个孤独的下午,我将和大树一起孤独地生长。我们的灵魂,也将一起延伸到东山的头顶上。
这一次,我借助大树的力量,终于肆无忌惮地长高自己了。我在大树上,真想就是一只未开化的猴子。可是,我偏偏不是。我远比我们不会思考的祖先更加孤独。即使我不愿意思考,但我终究不是一只猴子。坐在一棵大树上,一片一片的树叶,被我摘下来,我仿佛是把自己摘下来一样,带着举世的寂寞。
太阳在不断地下沉,我和大树的影子也在不断地长长。我看到远处,我的牛和它的影子,亦步亦趋地吃着草。我不知道牛在吃草的时候,都想些什么。它的尾巴在不停地甩来甩去,追赶苍蝇。我发现,没有苍蝇的时候,它的尾巴也是甩来甩去,仿佛它的整个世界,都是为着苍蝇似的。这让我感到好生奇怪,难道一头牛的孤独,就在它的尾巴上吗?
我继续在大树上玩耍,突然看到树的半腰枝桠上有一只鸟窝。待我爬到鸟窝的边沿,却发现鸟窝里空荡荡的。连鸟都飞走了,我还呆在树上干什么?一些树叶还在不断地掉下来,不知道它们摔疼了没有。不过我知道,在不远的未来,这棵树就光秃秃地承受着比天还大的孤独了。
我从树上下来,顿时明白,一棵树的孤独在于不能行走;一头牛的孤独在于它吃草的时候,尾巴无用武之地。而我的孤独,在于我无牛可放,只能行走在白日梦里。
责任编辑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