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微型小说三题

欧阳明

欧阳明微型小说三题

欧阳明

模 范

谁都没有料到，兰下葬后第三天，模范竟突然死了！

兰和模范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大学毕业就举行婚礼。但就在婚礼当天，突遇车祸，成了植物人。模范看过一个女人历时六年，终将植物人丈夫唤醒的新闻报道，怀着对兰深深的爱，按照那个女人的做法，天天给兰读过去写的情书，唱她过去爱唱的歌曲。但十年过去了，奇迹也没发生。

兰的父母不忍心耽误模范一辈子，劝他另外找个女人。

不！模范说。语气坚定。

你对兰好，我们知道。但这样下去，我们良心不安啊！又劝。模范父母也劝，说，你总不能让我们家后继无人吧？

好说歹说，模范最后总算听了进去。但必须是愿意照顾兰的人！他说。

模范经人介绍结识了涛子。涛子貌似兰，性情和兰一样温和。涛子给模范做饭、洗衣，还和模范一起去照顾兰，为她擦洗身子，按摩手足，像对待亲姐妹一般，令模范感动不已。交往半年之后，模范决定和涛子结婚。

但就在这个时候，模范被评为了模范。

当时，为弘扬传统美德，全国举办了一次“十大模范丈夫”评选活动。单位和当地组织认为模范十年如一日照顾兰子，不离不弃，事迹很典型，就把他报了上去。

模范成为模范后，大大小小的记者蜂拥而至。有关他的报道铺天盖地。电视台对他进行了专访。很多地方还请他去做巡回演讲。很快，模范就成了人人皆知的人物。

从此，大家不再叫他姓名，开始叫他模范。

模范申请和兰离婚。组织坚决不同意，说你现在是焦点人物，是全国学习的榜样，能离吗？模范无奈。

涛子知道后很伤心，但也觉得组织说得在理。就劝模范说，现在离婚，别人会说你对兰的照顾是假装的，还会骂我不要脸，还是等机会吧。

模范听了呜呜地哭。

又十年过去了，人们在为房子车子票子拼命之余，开始关心的大多是选秀、征婚之类的娱乐事件。模范像有些先烈一样，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和视野。

现在我们应该可以结婚了。模范对涛子说。涛子点了点头，一脸灿烂的微笑。

不料这时，突然冒出一个“感动宇宙十大杰出人物”评选活动。在众多网民的推举下，模范被选中了。

模范像一盏闲置的油灯，再次被注满燃油,去照亮别人的心灵。但模范觉得，他和涛子，像成了被分别投进两个玻璃缸里的鱼。

我们一起生活，不办证了！模范对涛子说。

不行！我可丢不起那人！涛子说。

涛子的父母认为她和模范结婚无望，一直唠叨着叫涛子另找男人。他是模范，兰不死，就离不了，这样耗下去，风言风语不说，吃亏的最后是你！除了他，天底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你都40多了，再不听，我们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父母下了最后通牒。父母年纪大了，涛子不忍让他们伤心，无奈之下，草草嫁了别人。

在涛子嫁人的第二天，兰突然停止了呼吸。模范大哭，一夜之间，头发唰唰唰地就全变白了。

模范死得很突然，昏迷后送到医院还不到半天。模范平时很少生病，50多岁的人了，身体看上去比40多岁的还棒。众人不解。模范也死得很蹊跷，入院时检查也没发现他任何器官有问题，作为医生的我，也感到迷惑。

模范死后，一个记者朋友写了一篇催人泪下的报道，文中只字没提涛子。

咋不写模范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问。

哪能写啊！朋友说。

模范那句话我是亲耳听见的，他说：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涛子！

当地政府决定为模范举行追悼会，负责写悼词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模范姓氏名谁，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

你永远是我的女人

赶了一天的车，终于到老家的地界了。天，如愿以偿地暗了下来。下车，步行一里地，就到了家后面的垭口。家里的屋顶正冒着炊烟，那是木子正在做饭。她看了看包里的那些糖果和玩具，脸上的笑意，像石子激起波澜，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再向前走几步，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回家的情景，便又胆怯起来，脚失去了力气，停了下来。脸上的波澜也消逝了，像突然遭遇严寒，结了冰。

上次到家的时候，是白天。木子见了她，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脸像和谁有仇一样拉得长长的，冰铁皮一样的冷。木子啥也不说，抓起农具到处摔，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乡亲们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麦苗，很快就挤满了院坝，眼神怪怪的，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她，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那夜，她埋在被窝，伤伤心心哭了个通宵。第二天天不见亮，就逃离家乡回到了省城的洗浴中心。

她是三年前到的洗浴中心，为了儿子。儿子几年前家里房子着火时被烧伤了，医生说要植皮，要做8次手术，一次要几万。8次就要几十万！那是她和木子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木子是单腿，做不了什么活，自然挣不到钱。木子的腿是为救她和儿子被房上掉下来的梁砸断的。断腿后的木子，不知道为什么，连那玩意也不行了。

为了儿子，她和木子先是用光了积蓄，后来是求人借钱，欠了一屁股的债。但到了儿子第三次手术的时候，再也没人愿意借钱给他们了。她和木子没了办法，整天以泪洗脸。

老子去抢！木子说，反正也是废人，枪毙了无所谓。

哪去抢？！你以为钱是想抢就抢得到？她说，还是我去挣吧。

木子无言，拳头把桌子砸得直跳。

到了省城，她到过餐馆、超市等很多地方打工，但收入都不高，一月才千元左右，就算干到老死，都无法筹够儿子手术的费用。后来，听说洗浴中心挣钱多，就一咬牙去了。

她不敢告诉木子自己在做啥，只是每到月底，就把钱汇给木子。那么多钱，木子一看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上次是想儿子忍耐不住了才回去的。她不怪木子和乡亲，她知道，乡下不好挣钱，但乡下人可不象城里人，认为什么都可以干，除了要钱，什么都可以不要。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在农村，讲究的就是面子。

这次回家，她打算就不再出去了。欠账都还清了，儿子的治疗费也差不多了。洗浴中心新来的姐妹年纪越来越小，笼络男人的手段比她还娴熟，点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老板早就流露出想她快走的意思，只是碍于她在这里做的时间长，没直说。

上次回家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她很胆怯。但家里有她日思夜想的可怜的儿子。还有木子。木子挣不了钱，但踏实，就像房子后面的大山，永远都会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几年的城市生活让她知道，城市不是她呆的地方，她只不过是为了生计被迫跑进狼群的一只弱小的兔子，家才是她的窝。

水娃，回家吃饭了！她突然听见了木子唤儿的声音。一咬牙，便快步朝家走去。

回来了！木子一脸的笑意。

妈——儿子跑过来抱住她。她不禁泪流满面。

木子听说她不走了，脸笑得灿烂。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木子说完，眼泪就出来了。

对不起。睡觉的时候，她对木子说。

不怪你，是我没能干。木子说。一把抱住她。

你行了？！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嗯！木子说。

可我不干净了。她说，用力把木子往外推。

你是为了这个家！没有你，这个家早就垮了，不管咋样，你都是我的女人！木子说完，把她压到身下。

她心一酸，又哭了。心想，无论咋样，都不再出去了！

背 名

在机关混，会做事，不会处事，很难混出名堂；不会做事，会处事的，往往一不小心就被提拔了。只会做事，不能叫能人，只会处事，也不能叫能人。但小刘算个能人，既会做事，也会处事。那次“屁事”，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局长在职工会上批评人，越说越气，很快就上升到了破口大骂的高度。也许是怒气太大，竟突然从屁股下冒出一声“不”来，声音长而响亮！还连续“不”了三次。全场哗然。一股沼气味儿顿时弥漫开来，有女职工急忙捂住鼻子。局长脸红筋胀，骂声戛然而止，目光像清洗地板用的钢刷在每个人脸上来回扫荡。会场像刚停止炮轰的战场，异常寂静。大家忐忑不安，不知道下一轮炮轰会厉害到什么程度。但就在这节骨眼上，来单位不到一年的小刘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这两天肚子不好。小刘说，尴尬一笑。说完就跑厕所去了，跑时，屁股还真“不”了一下。

局长出乎意料地没再骂人，大家心落了地。局长会议结束时说，大家要向小刘学习，用脑子做事！

不久，小刘做了办公室主任。那天晚上，小刘大大方方请大伙吃了一顿，言语极其低调，大伙心里暖乎乎的。

很快，小刘就成了局长的贴心豆瓣，连他老婆小谢，在任何场所都可以叫局长大哥，叫局长夫人大姐了。

局长私下对小刘说，李副局长年龄快到点了，他下了你就上，这事包在我身上！

一天下午，局长突然对小刘说，陪我去趟省城，有急事。

小刘知道局长又是去见英子。英子是局长多年的相好。就准备了钱，还叫司机把车钥匙给了自己。除了小刘，局长是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和英子的事情的。

晚饭后，英子要逛街。省城不像市里，认识局长的人很少，局长不怕。

英子像个挎包，吊在局长的手腕上，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小刘像往常一样，保持适当的距离，跟在后面。不时有少男少女勾腰搭背停在路边，嘴咬嘴弄得吧嗒直响，年纪小得像还没有发育。现在啥都低龄化了。小刘想。再看看局长和英子，一个50多岁，一个二十出头，纯粹是老牛吃嫩草。老牛吃嫩草，也是一种时髦啊！

走了一段距离，小刘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局长迎面过来，仔细一看，竟是局长夫人！

小刘慌忙去追局长。追上时，局长夫人也到了局长的面前。

嫂子好！小刘大声招呼。局长闻言，甩开了英子的手。

夫人没理会小刘，目光像钉耙，狠狠挖在局长和英子脸上。

你怎么来省城了？局长问，声音有些发颤。

你来我就不能来？我们厅里开紧急会议。夫人说。

哦！局长后悔这次事前忘了电话和夫人联系。

她是谁？夫人指着英子问局长。

她、她是……

她是我同学，小张。小刘抢过话说。

对！对！小张请小刘吃饭，非要请我也来。

局长感激地看了一眼小刘。然后，对夫人说，我们走吧！小刘，你们自己去吧。

局长嫂子慢走！小刘说，拉起英子溜入了人群。

走了一段距离，局长夫人说，小刘看起来挺老实的，咋这样啊？

他们是同学。局长说。

同学？！鬼的同学！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可别被他带坏了！夫人说。

回到市里第三天。小刘下班回到家里，就发现小谢一脸愤怒。

谁惹你了？小刘问。

小张是谁？！

什么小张？！

装疯！今天我碰到嫂子了！

小刘突然意识到了啥事。赶忙说，大学同学。

你大学的女同学我几乎都认识，没姓张的！小谢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摔。

小刘咬牙切齿，暗骂局长夫人，八婆！心里却说，不管怎样，也不能出卖局长，局长对自己不薄！

小谢继续砸，恨不得把整栋楼都给砸了！

小刘担心这样下去夫妻反目成仇，就索性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小谢不信！说，自己的事，往别人头上赖！你还是不是男人？！说完，把门一摔，回娘家去了。

第二天，小谢没回来，打电话，不接。去岳父家接人，不见，叫他滚！

夫妻从此没有了宁日。与此同时，李副局长的退休文件也下来了。但顶替他位置的却是外单位来的小蔡。小刘万分沮丧。

局长说，有人举报你作风有些问题，组织说还需要考验，我也感到遗憾。不过，不要气馁，还有的是机会！

谢谢局长。小刘说完，回到办公室伤伤心心就哭。

责任编辑 石华鹏

欧阳明，四川乐至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写小小说。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百花园》《青年作家》《芳草》《小小说月报》等报刊。有作品入选《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和《最适合中学生阅读微型小说年选》等选刊和选本，并多次获奖。出版过散文集《那些日子》、小小说集《遭遇情人节》。四川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华微型小说》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