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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的乐观

2011-11-21□王

四川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莫扎特毛主席

□王 晖

优雅的乐观

□王 晖

近年,依赖电影《巴尔扎克和小裁缝》在国内拍摄并获得第60届美国电影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提名,旅法华人作家、导演戴思杰渐入国人视野,在知识界的谈论者还要更多一些。

国内有关戴思杰生平的资料零碎而杂乱,稍加梳理约略可知:他是1983年底赴法国留学的,起初在巴黎研习西方艺术史,对电影的酷爱促使其转往电影学院就读,终成为一名活跃的电影人。他1954年生于成都,上世纪70年代初曾在四川雅安地区荥经县山区插队落户。正是有过这段铭心经历,戴思杰执导的五部影片,有两部背景都设计安排在“文革”中的内地偏远山乡。他于1989年导演的处女作《牛棚》,说的是13岁的小主人公四眼仅因在家播放《天涯歌女》唱片,便被判为“黄色唱片犯”,送进万寿山牛棚接受改造。影片以此展开“文革”时期所谓“牛鬼蛇神”每天早晚排队高唱请罪歌、做砖坯、背粪桶、锄地、锯木、劈柴、挑水、腌菜、做饭的改造生活。尽管展示的画面是痛苦而荒诞的,戴思杰却并没有一味渲染人生感伤,而是遵循片中主人公的少儿天性与视角,掺入了一些有趣细节,使影片透出清新别致的韵味。其中有个细节最令我赏笑不已:改造队里有个喜爱吹埙的少年,一天偷偷吹奏时,被队里的头头发现,厉声究诘其吹的是什么曲子,吹埙少年急中生智答曰:“《莫扎特想念毛主席》。”头头立时语塞。想必戴思杰本人对这个细节也十分欣赏吧,十二年后拍摄《巴尔扎克和小裁缝》时,他又将它在影片中“克隆”了一次:城市知青罗明和马剑铃下放到偏远的凤凰山区,马剑铃携带的一把小提琴引起山村乡民好奇,思想板滞的生产队长认为这是“资产阶级狗崽子的玩具”,执意将其烧毁。罗明出面解释说这是乐器,并让马剑铃当场为贫下中农演奏一首好听的莫扎特奏鸣曲。生产队长警觉地连声追问:“演奏的莫扎特奏鸣曲‘歌名’叫什么?”罗明情急中信口胡诌道:“《莫扎特想念毛主席》。”队长听后,一脸疑云散尽,笑逐颜开地强调说:“《莫扎特永远想念毛主席》。”遂同意开始演奏。与《牛棚》一片的相似细节略微有别,戴思杰在这里让生产队长自作聪明地在“想念”前面缀加了“永远”二字,但体现出的对无知者之调侃、嘲弄,前后两片显然是一脉相承的。

对生活在“文革”中的大多数中国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来说,那十年无疑是一段噩梦岁月。翻读过来人对这一时期生活的记录与回忆文章,你能深切感受到他们经受灵魂与身体双重蹂躏时那种啮心噬肺的痛——当然,此仅为一面。同时,还能领略到另类精神风采,这来自一些生命顽强、精神昂扬的受难者,尽管他们身心正同样经受煎熬,痛苦中却依然不失乐观气度与优雅风范,他们积极以诙谐抵御忧郁——此种风范不同于无肝无肺者的糊涂无知,也迥别于阿Q自我麻痹的虚妄骄满,而是由知识者特有的优游态度、闲逸情调、散淡精神所陶冶铸就的饱满个性与独立意志。

如果说,上述《莫扎特想念毛主席》曲名的天才创造者——吹埙少年或知青罗明,尚属制片人虚构之文学典型的话,那么,以美术评论闻名新时期的杨悦浦在追忆干校生活时趣记的一则“黑帮”故事,则是痛苦中寻求并保持乐观的一例生动的现实原型了!

学油画出身的杨悦浦,毕业后分到中国科协机关从事科普工作。“文革”中,一度专司在机关大院内画伟大领袖头像的杨悦浦,1969年9月底的一个黄昏,连日发烧的他,和一位同事刚把一幅高3米、宽2米的领袖像画完,隔日,便和一批同事被驱往河南芦庄干校劳动。在农场,他被分配在有20名男性“战士”同住的一间房里,每到夜间,打鼾、磨牙、说梦话、咳嗽等各种声音交杂……有人实在不耐侵扰,请求离开,干校遂将打呼噜者集中到另屋居住,结果,夜间“分贝”更高。一位擅噱者便给此房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下联是“五洲震荡风雷激”。正往门口贴时,送“黑帮”下来的“工宣队”来这个宿舍找人,看见了说:“很好,就是要在门上贴些这样的标语。”可他刚走,大家立时贴上横批:“打呼战斗队。”可谓“黄连树下吹笛子——苦中作乐”的高手了。

还有更绝的,美学家高尔泰1968年旧历除夕写的一则短文,就是充溢着优雅与诙谐的经典名篇。那晚,在沙漠孤岛之莫高窟,他应常书鸿夫妇之邀,夜深人静时到他们的小屋一同贺年,常家用沙锅炖了一只鸡,热气蒸腾,浓香四溢。由于惧怕被人发现夜半秘密联系,高尔泰进入常家,带上一只鸡腿,便匆匆离去,临走,却给常氏夫妻留下一张开心字纸。好在这篇只为两个读者写作的东西,底稿竟保存至今,虽然长点,还是全文照录于后,给更多读者提供一个奇文共赏的机遇——

明年的新闻——拟预言

一月零日 毛主席下令对苏联实行军管,军管组驻在位于中苏边境之赤塔。因此苏联的革命中心,亦已由莫斯科转移到赤塔云。

一月一日 苏联《文学报》改名《卫东》杂志,复刊发行。刊文揭露托尔斯泰在雅斯那雅波梁纳放债收租,剥削农民的事实,并登出租契照片若干,使人看后,肺都要气炸了。该文编者按指出,列宁撰文纪念这个大地主,是严重的路线错误。

六月六十日 湘潭中学全无敌战斗小组在席吕塞尔要塞的夹墙里搜出大量信件,证明马克思和恩格斯企图通过一个叫梅西金的坏蛋,前往西伯利亚勾结一贯为沙皇效劳因而获宠的车尔尼雪夫斯基,真是卑鄙无耻到了极点。

九月二十五日 为了迎接中国国庆,日本革命委员会和古巴革命委员会相继成立。成立大会都拍了给毛主席的致敬电,称为最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人民日报》先后发表《红太阳照亮了富士山》和《加勒比海的春潮》两篇社论,表示祝贺。

十二月二十日 纽约红卫兵抄家抄得黄金无数,决议在纽约港口被砸烂了的自由女神像原址,竖一毛主席金像代之。

十三月三日 牛津、剑桥、哈佛等校联合庆祝教改胜利,介绍经验云:基本教材是毛选四卷加农场劳动。

百月五日 国际科学家协会举行学毛选模范授奖大会。给哥白尼、达尔文、爱迪生、爱因斯坦等人发奖。因为一切创造发明,都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成果。有人建议给马克思也发一奖,正在研究中。有人建议给香港马会的常胜马发奖,以别有用心罪被捕。

多少年后,高尔泰回忆说:“这些文字,不是经历过‘文革’的中国大陆人,看了会莫名其妙。可那时,它确实使我们三个,快乐了小小一阵。”岂仅当日,今天,它不依旧让千百万中国读者快乐不已吗?

犹记在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代,读《女神·湘累》,对其中的“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永远不能消!/永远只是潮!”十分认同。而今,不敢夸口是尝尽人生愁滋味,起码可说是尝了不少愁滋味后,却真切感到人生之途,痛苦与黑暗固然难以完全回避,却也终究不会长久萦绕,因此,心中愁云不必长聚,眼中泪涛亦实在不应永远是潮。请看,那些富有理想者的精神世界是多么阳光啊!我欣赏这种优雅的乐观。

责任编辑 卓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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