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嵇康散文的音乐性
2011-11-21郭怀玉
郭怀玉
嵇康是魏晋易代时期的文学家、思想家和音乐家,他从小就有极高的音乐天赋,对音乐有特别的感受能力,并且精于笛,妙于琴,还善于音律。我们在阅读他的散文时不仅能够领略到其丰赡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而且还能够感受到充斥于其散文之中的音乐性因素:复调音乐般的散文结构、鲜明而多变的韵脚以及具有音乐美感的修辞手法的运用等,这些都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音乐感受。
一、嵇康散文的音乐性结构
首先,嵇康的散文其实很符合古希腊合唱队的形式,有序幕也有尾声,如《卜疑》的开头,先把宏达先生实际上是嵇康自己的高尚的情操和旷达的情怀叙述了出来,然后引出太史贞父;到结尾时写出太史贞父的回答“至人不相,达人不卜……又何忧于人间之委曲!”这应该是嵇康的自解自慰与夫子自道。正如一首大型器乐曲有前奏曲和乐章的最后一部分一样,缓缓导入,稳稳铺垫,经过一段紧张而又富有意义的精彩华章以后,沉沉落幕,静静结束。《养生论》和《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开头和结尾的写法也是如此。
其次,嵇康的散文具有一种复调结构。笔者认为,复调不仅在小说和戏剧中有,在散文中也有,嵇康的论辩体散文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因为复调“是建立在横向思维的基础上,将具有独立意义的多层旋律线,按照对位法则加以纵向结合而构成的多声部音乐结构。”[1]在横的关系上,复调各声部的节奏、力度等不尽相同,各具独立性;在纵的关系上,各声部又彼此形成一定的和声关系,所以在论辩性的散文文体中看起来更明显。复调分两种:对比性复调和模仿性复调。“所谓模仿性复调,就是先后出现的是相同的旋律,它们互相补充互相追逐。在音乐作品中,如《黄河大合唱》中《保卫黄河》,轮唱的一段就是模仿性复调。几个声部唱同样的旋律,因进入的时间有早晚,便有此起彼伏一唱一和的效果。”[2]《答难养生论》中嵇康逐一摆出对方的论点,然后用相同的方式针对对方的多个问题进行了回答,应该是模仿性复调。在《释私论》中嵇康认为,在虚伪狡诈的社会中,有许多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的事体,我们应该逐一剖之。在每一小节中,他所解决的问题虽然各不相同,但采取的方法却是一样的,都是先阐明道理,再举出三个以上的例证,所以他是在演绎着同样性质的论辩,轮唱着同样的旋律,造成一种此伏彼起、反复吟咏的效果。
所谓对比性复调是结合在一起的几条旋律性质彼此不同且互相衬托或者形成对立。《声无哀乐论》中嵇康提出音乐创作是有感受而发,“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但是,他得出的结论却是音乐的效果是“声音和比”,不能在思想感情上对人起影响;音乐只有艺术上的好坏,而没有一定的内容无法就其思想内容进行评价;并说“八音会谐”的音乐无关于“移风易俗”,对社会不起作用。这便否定了“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的正确前提[3]。诸如嵇康反对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儒家传统音乐思想,可他自己的思想基础也没有完全脱离儒家,他反复提到的“先王立乐之意”即为明证。这里所罗列的都是两条对立的旋律线索在颃颉相行,但我们并不排斥在该文中大部分线索是相互衬托的,因为太多,故不再赘述。这众多线索以不同的形式和内质出现,而且相互映衬、相互补充、相互对立,达到了一种音乐的重叠感、回旋感。
二、嵇康散文词汇运用的音乐美
1、双声叠韵
大量地适当地运用双声叠韵,可以协调音调,使语言节奏感强,增强语言的形象性和音乐性。对音乐一向偏爱的嵇康,在其散文中较多地运用这种手法来制造语音的和谐,增加语言的音乐美感。如:
而世人不察,惟五谷是见,声色是耽,目惑玄黄,耳务淫哇;滋味煎其府藏,醴胶煮其肠胃,香芳腐其骨髓,喜怒悖其正气,思虑销其精神,哀乐殃其平粹。[4]
吾宁发愤陈诚,谠言帝庭,不屈王公乎?将卑懦委随,承旨倚靡,为面从乎?[5]
2、押韵:
“古文家也讲究散文有声韵美,韩愈就认为作文当‘宫商相宣,金石谐合’。……唐庚说:‘古人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6]嵇康散文中的押韵,可以比为音乐中的调式。调式是乐曲中以一个音为中心而形成的音响体系,其他音围绕这个中心音来展开,并不断回到这个中心,有一种凝聚式的循环感。这与散文体中各类押韵的情况相类似。
押韵的本质是利用相同的韵在文本中造成周期性的重复,在吟诵者和聆听者的听觉上造成一种回环的美感。心理学理论指出,当人们的“期待”得到实现时,内心会产生快感和美感。诗文的第一个入韵字往往给人暗示,使人产生期待,当下一个入韵字按照预期的节奏到来的时候,这种回环的美感就会油然而生。韵脚正可以比作调式中的中心音。押韵能产生回环往复而又有微妙变化的形式美感和节奏感,形成语言的诗意美,增强散文语言的音乐表现力。在嵇康的散文中,有如下几种方式比较有代表性:
其一,偶韵:这类比比皆是,如:“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7]“富为积蠹,贵为聚怨,动者多累,静者鲜患。”[8]其二,随韵:“思省来论,旨在不通;谨因来言,以生此难。”[9]“夫私以不言为名,公以尽言为称,善以无吝为体,非以有措为质。”[10]其三,排韵:“审轻重然后动,量得失以居身;交赊之理同,故备远如近,慎微如著,独行众妙之门,故终始无虞。”[11]“感而思室,饥而求食,自然之理也。”[12]其四,交韵:“夫治乱在政,而音声应之;故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乐之象,形于管弦也。”[13]“则向以为声音之无常,锺子之触类,于是乎踬矣。若音声无常,锺子触类,其果然耶?”[14]其五,抱韵:“昔吾兄子有疾,吾一夕十往省,而反寐自安;吾子有疾,终朝不往视,而通夜不得眠。”[15]“由此言之,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表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16]
另外,在嵇康的散文中,绝大部分散文并没有固定的韵脚,而是在不断地换韵,在音乐中,换韵实际上就是转调,转调一般分为完全转调和临时转调两种,完全转调是指乐曲由原调转入新调,新调形成完整的结束乐段的转调;临时转调是指暂时离开原调,转入新调但又很快回到原调的转调。在《卜疑》中的第二段宏达先生提出的一连串的十四个问题时,就运用了临时换韵的手法,在第十四个问题结束时又回到了原韵,与临时转调不无相通之处。在第三段太史贞父回答问题时第一、二句尚是此韵,但到最后一句却变成了彼韵。完全转入新韵新调,两种方法的综合运用,使整篇文章余韵流转,华乐流彩。
三、嵇康散文修辞手法的音乐美
修辞旨在使语言表达得准确、鲜明而生动有力,是一种要恰当地表现写说者所要表达的内容的活动。[17]嵇康在散文中恰当地运用一些修辞手法,使受众在听觉上收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音乐美感。
1、排比
“排比是由三个或三个以上结构相同或相似、语气一致的成排的句式或句子成分组成。”[18]“运用排比便于表达强烈、奔放的感情,增强语言的气势;同时由于句式整齐,节奏分明,还可以增强语言的旋律美。”[19]一般来说,按结构特点可分成句子的排比和句子成分的排比两种形式。首先是成分的排比。如,“常以为忠信笃敬,直道而行之,可以居九夷,游八蛮,浮沧海,践河源,甲兵不足忌,猛兽不为患。”[20]其次是句子的排比。《卜疑》中“各种疑问都用‘宁……?将……?’句式表达,构成句数甚多的排比规模。……铺陈形容而用协韵的短句组成长句,不但容量大,而且读来颇有气势。”嵇康散文中此类情况比比皆是,不一而论。[21]
2、反复
反复的修辞方式延长了音长,可以表现绵绵不断或激情澎湃的感情,让受众产生共鸣或回肠荡气的音乐美感。首先,连续反复,如:“然乐云乐云,锺鼓云乎哉?哀云哀云,哭泣云乎哉?”[22]“相同词语叠用,从语音方面来看,也就是相同的音节叠响,可以造成声音的回旋,有音响效果。”[23]其次,间隔反复,如:“若言平和哀乐正等,则无所先发,故终得躁静。若有所发,则是有主于内,不为平和也。以此言之,躁静者,声之功也;哀乐者,情之主也。不可见声有躁静之应,因谓哀乐皆由声音也。”[24]
3、顶真
顶真是借助于联珠般的一层套一层的词、语或句,表现一种语言蝉联的音乐美。如,“若心疲体懈,或牵于外物,或累于内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于去就;议于去就,则二心交争;二心交争,则向所以见役之情胜矣!”[25]“至于措身失理,亡之于微,积微成损,积损成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从老得终,闷若无端。”[26]
总之,嵇康散文的音乐性还有许多方面的表现,但是现代人们对此方面的探讨还远远不够,比如其行文的深层音乐结构,和潜在的音韵方面以外的内在的音乐旋律等等,还有待我们去发掘,去研究。
注释:
[1] 于苏贤:《复调音乐教程》,上海音乐出版社2001年,第3页。
[2] 陈乐昌:《走进圣殿——严肃音乐欣赏指南》,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87页。
[3] 吉联抗译注:《嵇康·声无哀乐论》,人民音乐出版社1964年,第8-9页。
[4][5][7][8][9][10][11][12][13][14][15][16][20][22][24][25][26] 夏明钊译注:《嵇康集译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8、37、85、36、151、127、63、62、85、89、127、46、36、85、 102、304、49页。
[6][21] 熊礼汇:《先唐散文艺术论》,学苑出版社1999年,第42、614-615页。
[17][23] 张静,郑远汉:《修辞学教程》,河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84、2页。
[18][19] 全国外语院系《语法与修辞》编写组:《语法与修辞》,广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63、3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