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的理解:基于八十年代文学研究
2011-11-21程光炜
程光炜
关于“当代文学”的理解,至少有几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十七年”所理解的“当代文学”,二是80年代意义上的“当代文学”,再就是90年代以后的“当代文学”。即使是90年代以后的“当代文学”,人们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那么对它的辨识和分析是不是必要呢?这就是我关心的一个问题。
前两个方面的当代文学,已经有很多研究成果,我就不再重复。我主要想说说第三个方面,即90年代以后的当代文学。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一样,都是在80年代起步的,但经过30年的经营,现代文学已经成为一个人多势众且话语完备的学科,而当代文学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当代文学被理解成“当代文学批评”,现在人们还是这样看。由于当代文学负载着批评当下不断涌现的大量文学新作,且天天出席各种“作品研讨会”,所以这个领域云集着许多批评家。这种“批评性”的思维也被带入到当代文学研究中,我们看看那些不习惯引用别人观点,不加注释,上来就对研究对象指手画脚的论文,就明白当代文学的现状了。最近几年,这种状况在一些重要大学比较少见了,但总体仍然非常普遍。它还有一个特点,即不是“有距离”地看待作家作品现象,而是强调对作家作品的拥抱和进入,将研究者本人的状态等同于研究对象的状态,认为这样做才比较到位,才是“当代”文学研究。也就是说,他们把“当代”理解成了可以充分把握并控制的一种东西,就像一个士兵可以随时射击的靶标。所以,在很多文章里,即使在很多研究十七年、80年代文学的文章里,这些已比较遥远的文学都具有鲜明的“当下”的面貌,它们的“历史”完全被“今天”所掩盖和替代。
第二是当代文学的“文学性”问题。对80年代以来的文学作品,大家的认识分歧不大,但对十七年文学,意见就相当不同。其实即使对80年代的文学作品,看法也有差异,比如有的研究者偏于喜欢“先锋文学”,而不喜欢“伤痕文学”等。一部分研究者认为,文学研究应该是“审美性”的,不符合这一尺寸、标准和范畴的研究,其价值就大大受损。这种看法也许不错,但比较偏狭,至少是缺少“历史观”的观点。我曾经看到过两位研究者为了维护自己所设定的“文学性”,对那些忽视或不重视文学性的研究,气愤地用拳头咚咚敲会议室桌子的情景。这说明,他们心里确实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审美底线”。我其实很理解他们。但我们知道,当代文学的创作,很多历史阶段都不是在“审美”的状态下进行的,这不是作家明知故犯,而是他们出于不得已也只能如此。当代文学的“复杂性”,一部分就来自于这种“不得已”。所以,另一部分研究者认为,除研究当代文学的“审美性”之外,还应该去研究它的复杂的且因为社会思潮而经常膨胀与冷缩的不确定的“周边”,没有周边的当代文学,不能说是更完整和更真实的当代文学。至少是缺少“历史观”的当代文学研究。研究眼光的不同,使得当代文学与现代文学非常不同。而在现代文学中,所有的“审美性”都是切割好的,是经过“标准化”的流水线制作出来的,当然这种惊人的学科一致性也非常令人不安。因此,十分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同时代研究者有着几乎相同的历史境遇,而居然会有如此差异的“历史感”呢?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能就认为,这些大小尺寸不同的许许多多的“文学性”,恰恰是由于裁剪的原因所造成的。
第三是当代文学的几个时期,如“十七年”、“80年代文学”、“90年代文学”的关系问题。学术界比较流行的观点是,“没有十七年,何来新时期?”、“只有80年代文学的探索,才有90年代文学的多元化”等等。先说“十七年”,尽管这方面已经取得了很丰富的成果,但感觉它有一种很浓重的“被建构”的知识气味。我们今天知道的“十七年”,基本是在80年代启蒙论的主轴上,再加点后现代的佐料叙述出来的。这种“十七年”,去掉了历史的血腥味,增加了90年代的“理解和同情”,于是就变成一种知识意义上的研究对象了。所以,才会“没有十七年,何来新时期?”的说法。因为文化政治对文学的压抑,新时期文学会意识到建立“文学自主性”的重要性。新时期的“自觉”,是靠“十七年”的“不自觉”才获得的。但这种道理怎么听起来那么别扭和勉强,因为各个“文学期”之间不是这么简单而且不留残渣余蘖就实行了彼此更换和替代的,中间还应该有很多较小的线索,较小的问题,较小的困惑,乃至较小的也许并不是我们这代人就能意识到并可以轻松解决的难度。例如,怎么看浩然、蒋子龙这些从“文革文学”跨到“新时期”的作家?他们都有一个“历史转型”问题,按照今天的文学史结论,蒋转型成功了,浩然却失败了。但是没有人问,这种“成功”或“失败”的标准是什么?我们凭什么就断定他们成功或失败了呢?这里面,实际有很多潜伏着的问题没有得到真正的研究,我们反而运用大判断就把它们糊弄过去了。再比如“80年代文学”作为“90年代文学”的“开拓者”的历史判断,也成为一个问题。一般的看是这样,“没有80年代,何来90年代?”然而,却没有人去想想,“80年代文学”那种非常理想、浪漫的东西,到“90年代文学”为什么就变得很稀薄了,失去了某种主导性了呢?如果仅仅用市场经济兴起这种说法,恐怕说服不了人,至少说服不了我。因为,我没有看到任何非常结实、细致、丰富的研究成果,来证明这种历史判断的正确。但是,怎么就能把这几个时期比较恰当地串连起来,并建立一种相对贴切、入理的历史叙述呢?我认为必须要从“80年代文学研究”开始。换句话说,“没有80年代,何来十七年和90年代?何来‘当代文学’?”如果我们能带学生对80年代的知识立场和逻辑进行一番“知识考古学”的考察,花大力气去收集这方面的文献材料,并对重要研究者做个案研究,最后汇总到一起,我想不会困难地看出,今天的很多对十七年、90年代、包括当代文学的看法,都是从80年代的知识立场中孕育出来的,那里原来有很多没有被人充分意识到和理解的所谓“知识的原点”。最近几年,我和我的博士生们一直在做80年代文学研究。起初,我们以为这就是一般性的“文学期”的研究,对象无非是大家司空见惯的思潮呀、流派呀、现象呀、作家作品什么,超不出这个范围。但越往下走,就发现不那么简单,80年代文学原来并不是孤立于历史之外而存在的,它周围有一个非常丰富和复杂的“周边”。某种意义上,不是由于80年代文学,我们才看清楚它周边的万事万物;而是由于这个“周边”,我们才能更清楚和更深刻地理解它为什么叫“80年代文学”。同样道理,这种对“周边”的注意,这种有意识把“周边”作为文学史研究的更宽幅的历史视野,作为一种方法和眼光,我们也许能够更有效地进入到整个“当代文学”之中去。最近,我在一篇题为《新时期文学的“起源性”问题》的文章中,谈到不能只注意文学发展过程中的“部分的风景”,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全部的风景”。不把二者割裂,而是有意识地建立二者之间的历史联系,一些更隐蔽的、也许一直阻碍着我们历史认识的东西,也许才能够浮现出来。对上述所说几个文学期关系的界定、分析和理解,也同样如此。
以上,是我对“当代文学研究”的基本感觉,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但我这篇小文不可能一一触及。一定意义上,我们在做当代文学研究时,都会强调自己对它的理解的问题。但是,由于研究者的知识积累、历史经验、思维方式的不同,再加之各种知识和思潮还会在其中冲荡、影响着我们的工作,所以,所谓“理解的不同”,实际是每个人在做研究时首先由于“理解方式的不同”,才会得出不同的结论的。比如,一些现代文明起步比较早的大都市,由于它的西化程度比其它的城市高,“都市性”对人们生活具有很大影响,甚至带来压抑性,所以那里左翼批判态度、反现代性立场特别明显。在这种历史场域中,研究者就不可能像其它城市中的研究者那样,对“过去”的历史抱有一定的包容性,有一定的弹性。比如,那里的研究者一般都不耐烦做实证性的工作,特别喜欢“提问题”;再比如,因为成熟都市的生活实在没有诗意,也很紧张、快速、多变,令人焦虑不安,所以他们对任何一种“非文学性”的存在都很敏感,都会容易产生反感和强烈的排斥心理。所以,即使当代文学史中的很多现象,如“十七年文学”、“80年代文学”已经变成了“历史对象”,他们还不愿意把它们放在故纸堆中,非要拿出来,做“今天”的和“当下性”的历史整理。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有一些比较清醒的研究者会避免这种偏颇,采用比较客观的态度和方法“重回文学史”之中。比如蔡翔近年来所做的“十七年研究”,他与罗岗、倪文尖关于“当代文学六十年”的三人谈,都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对当代文学研究有积极的推进。
另外,对“当代文学”的理解,还涉及到我们怎么在一种复杂的时空中整理自己的问题。前面已经说过,这三十年,由于各种历史解释大量存在于当代文学史研究之中,而当代文学又没有办法像现代文学那样说自己是民国时期文学,先把自己“历史化”,所以分歧多多,理性和自觉的研究立场很难建立,而且逐步为更多的研究者所接受。那么,怎么去对自己做历史整理呢?我认为有两个问题:一是我们都在本学科的“想象共同体”内工作,现有的知识积累,已成的结论,大家在一定年代的历史共识等等,都会影响我们的判断,但我们又无法不在这种知识框架中想问题和处理问题;二是如何将自己的研究“有所偏离”和“陌生化”的问题。举个例子来说,北大中文系的洪子诚老师是30后的人,1961年大学毕业,按说,他的历史观念和文学观念应该与刘再复等人是“同时代”的。但是,为什么到了90年代,他还能写出像《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与方法》这样富有启发性的著作呢?我觉得这就是他在自己与同代人之间,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历史观和文学观与其它人“有所偏离”和“陌生化”的结果。正是由于有了这种“陌生化”,他看他非常熟悉的“十七年文学”,就会产生不同于同时代人的眼光,采用不同的历史分析方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毋须我在这里多说。另一个例子是蔡翔。我们知道,蔡翔在80年代是一位很有名的文学批评家。90年代后,他调入大学,成功实现了自己的知识转型,他近年来所做的”十七年研究”,无论在角度和方法上都和别人不一样。例如,他在十七年文学中发现了“劳动”、“产业工人”这样一些概念,进而从这些概念中重新进入十七年。这样就摆脱了一段时间内非常兴盛的将“文学”与“政治”对立起来认识“十七年”的方法。我想,洪老师和蔡翔的历史经验、人生道路与我们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但是,为什么他们能在普遍性的历史共识的基础上做出了自己卓越的工作了呢?我以为这正是他们对自己的“历史整理”做得比较好,他们对问题的反思,首先是从对自己的反思开始的,并在这里建立了一个相对自足的知识和思想的立足点。当然,如何整理自己,又如何在自己与学科的想象共同体之间达到某种平衡,并由此开展出一种比较有效的研究的工作,这里面牵涉的问题很多,也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限于篇幅,我只是暂时写这些,以就教于各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