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杂咏
2011-11-21韩修龙
●韩修龙
乡村杂咏
●韩修龙
看 场
村南有块菜地,菜地里有盘井,井上有着水车。人渴了,就推几下水车。地渴了,就用牛拉水车,或者使唤使唤驴。
菜地里还有一片坟,两棵柏树,一年里叶子都是青着,好像是不长也不落。
水车从哪年响起,又在哪年消失。
没有水车的年份里,旁边有了麦场。秋日里,有几马车谷子被送进场来。人们就将谷子垛成两大垛,两垛谷子反正已经收来了,不怕它们跑掉,它们稳稳地蹲在大场里,又没长脚,跑是跑不掉的。
我被安排着去看场,我不用去上学,别的同学也不用去。
场里很安静,除了两垛要人看的东西,就只有一间小土屋了。土屋是用一锨锨的泥块儿垛起来,在顶上胡乱压些麦秸,再从前面开个门,后边挖个独窗便成,就这么简单。看场的人没床,就随意在地上打个草铺,人不能坐得太久,这个时候,顺势把身子歪在上面就可以了。
手里捧一本书,不捧一本书,这都在你。
场上只有两垛谷子,便什么也没有了。人们或者地里真忙,或者是认为不值得忙上加忙,待地里安静了,再回头收拾这两垛东西也没什么。除此,就只有风了,刮几下子,再没啥了。我喘气的声息是常有的,这只有我自己能听到。这个时候,我往往没有钻进那个土屋子,而是坐在其中一垛谷子正面想事情,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就那样闲闲地坐着,两只胳膊抱着膝,一双眼睛看着远方的田野,田里是忙着的人们,只是远了,看不出那些男的女的在忙,倒像闲闲地在那里玩儿。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还偶尔想起,忘不掉那麦场,那两垛子,那一间土屋,那有什么呢,麦场今天是没有了,两垛谷子当年不久就被人们收拾掉了,那土屋也早不见了。如果真是这些,再没有了别的,我不明白,几十年了,我老是忘不掉呢。
看场的还有一个王林章,我们一递一晌地看守,我整晌整晌也等不来一个偷谷子的人,等来的往往是王林章替我吃饭的脚步声。我以为有人来偷谷子,就收敛了自己的呼吸,却是他从村那边踏咕踏咕地走过来了,这令我挺失望。
不能说场里什么也不光顾,那鸟们就常常前来,这我没啥好办法,我轰它们一回,不大会儿它们又来,我索性听之任之,它们是天上的东西,我管不了,我只是监管那些地上的东西。
有一天,我正歪在草铺上闲着,就听到谷垛那边有了异常的响动,我警觉地坐起,轻着脚走过去,发现了一头猪。这是一头不小的白毛猪,它也看到了我,知道自己来得没道理,就边后退边仰着头哼哼,我顺着它的方向望去,见一群鸟在谷垛上噆谷子。我就说,个猪东西,管不了它们我还管不了你。这家伙不敢跟我犟嘴,不情愿地退着向村里走去。
什么才是我心中的村庄,是谷垛,土屋,鸟群和猪,却又不过是小小的一部分。我从一堵破砖墙,半截旧槐木锨把,几个锈铁钉开始记住了我的村庄。
在看场的那个秋天里,我有时就盯着西边那条通向外面的路,上面的人偶尔有来又有往。
多年后的一天,我从西边那条路上走了出来。那日,一辆三轮车拉我出村,一个卖馍馍的人吹着牛角进村。
这条路通向村庄
这是一条土路,不短的一段路,路上有遗落的碾碎了的麦秸,都变得灰白了。路边有杂草,随着路,路往前走,它们也跟着往前走。
我是从这条路上走出来的,我便常来这条路,到这路上找回自己,怕自己一不小心走丢了。
顺着这条路,我能走回我的那个村子。
一场大雨过后,盛夏的田野一片浓绿,空气在蝉声里也湿漉漉的,路两边是广大的绿野,棉田,玉米田,全蓬蓬勃勃的,田里的人们仨仨俩俩,在各自的位置上忙活着,远远地看,见出几分悠闲。那边的一家人在耘地,拉的拉,扶的扶,土香禾香就漫向路来。他们都赤了脚,这样的脚咋会长脚气。土真是好东西。
在路的两旁有两块草地,这是谁的地,不种庄稼,只长草,不知名的乱草高过了膝。它的主人呢?一个村子,长荒一块地,全村都知道是谁家的。城市里,有多少人不做事,却照常有钱花,你不见得知道都是谁。
那边的一家,耘地用一台机器,应该是轻松得像来地里做游戏,却是一支烟的工夫了,也拉不响机器,那边是母女俩,还是婆媳俩,在打花杈,干脆就坐在棉垄里,收拾几棵,就用双臂支着身子向前挪一挪。
路上过来一群羊,怕有二十只,浩浩荡荡的不知要到哪里去放牧,一阵烟尘也就随风前行。那一片桃林,我每年的春天,都要到那里去,去看桃花的开放。那满目彩霞一样的桃花带给我整个春天的喜悦。但是,几年来我夏日从没到达过桃园,从没看过那硕果满枝的样子。
桃园的夏天,对我是个谜。
几年了,这条路整个的夏天,对我也是个空白。我也有我的事情做,我与田里的人们一样,都在各做各的事。田野上的人在努力地劳作,以求在秋后站在村里的大街上,比说谁家的粮盈棉丰。你看城东早市里,那一片卖桃的人中一定有那桃林的主人,这时节,那主人一定笑得像桃花一样灿烂。
自春以来,我被埋在事情里,远离这条路,身上春日沾染上的泥土味早已跑光,我很害怕,我来找我自己。
我靠在路边,我踩在杂草上,我是这绿野的一部分,我与这浓野融在一起,看那里的人们给予土地和作物的姿态,你就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看这一天之下的绿,多养人的眼。看这棉田的花朵,粉若芙蓉,她们是村姑吧。看那田里一株一株远远站立的树,是那样的淡然而无争竞。看这里的风,频频除却你身上的暑气。看这里的鸟,让人的心翼清净地飞翔。
我回到春天,回到村庄。
猪在风里
见风就长,这是对庄稼说的。一片麦子,一片玉米,一片谷子,在风中荡漾,像笑做一团的一片人,你推我搡的,起起伏伏在田野上。昨夜刚有一场雨过去,风让它们更有了精神。
见风就长,这是说给树的。树们在风中摇曳,叶子在风中哗哗响做一片,像人们在开大会,掌声如雨。风口的树,你打几年不见就会惊讶,那树咋就猛然长大。背风的树,被高房阴着的树,多年过去,还在那里不起眼儿地活着。
见风就长,可以说是对人说的。人一经风雨,见世面,就走向了成熟。要是对人来一阵子东风,这对人尤其重要。畏畏缩缩的一个人,一阵好风劲吹,突然就人模狗样起来。
我家那头猪不是,它在风中消失了。
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有着思想。我想。在村里,我小的时候认识没有这么深刻,但我却时常有意识无意识地去接近一些东西,它们对我大都是个谜。我好奇着身边的一切令我好奇的它们。我好奇着动着的水,就奔向村西的河里去,那里奔腾着一巨匹劣质粗布一样的洪水,它们急切的向东流着,我水性还行,河对面的果园又诱惑着我,便随着堂哥跳进河里去。一入水,我就跟洪流叫起劲来,河水冲我们到百米外的地方才让上岸。从那天起,我认识了水。
我兴趣着瓜园。父亲就让我去看瓜,一个草棚,一个人,一块瓜田,无今无古的样子。在那里,我知道了给甜瓜秧掐尖时,不要马上去掐瓠子尖,最好是先掐瓠子后掐甜瓜的,这样瓠子保证不苦。我扒在地上,仔细研究甜瓜秧,叶子厚,还有一些像刺的东西,闻着甜生生的。我曾把一只个大还不熟的甜瓜,偷偷埋入地下,那瓜很理解我,就在土里开始变黄,这个过程我看不到,来瓜园的人谁也看不到。两天后,我怀着兴奋地心情扒开土,一个金黄的瓜就冲着我笑了。
从此知晓,一个生长着的瓜,在土里也可以呼吸。
不仅我家那头猪,对村里别家的猪我也不理解。前街上那家有一头老母猪,身子长得如一扇门,一窝能下十七八个。我不理解它为啥有这么大本事。更让我吃惊的是,一天它冷不丁下了一个独眼猪,那眼生在了脑门的正中,这引来了全村人的围观。可惜,它只活了一天。
那天我给家里的猪割草,满满一箩头,我忽闪忽闪地背到家,携了一抱子扔进猪圈,谁知,它用嘴拱了几下就走开。后来我知道,里面那好看的猫眼儿是兔子好吃的,里面那扁扁墩、芦草扎子应该喂羊,猪最爱吃的是麻蔘菜,你要弄些绿绿的红薯秧那当然更好。
猪不说话,只是哼哼,可能那就是它在说话。这我们听不懂。它曾拱倒过我家西边那段就要倒的土墙。它整天没事做,不像驴、牛,还要跟着人到地里去上工。它没人的时候,常常好愣在圈里仰着头看圈外面的事情。只好好地吃就行了,你乱看个啥,它向外看的样子,挺冷静的,像真的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那双猪眼观察一阵子后,就那么一眨一眨的。
圈它的木栏被它拱久了,就不那么牢固,它就有机会蹿出来。院里的鸡遇到它就躲,不跟它一般见识。有时候,它就擅自闯进屋子,叼一块红薯跑出来,母亲往往此时正在做早饭,就骂上它两句。不是心疼红薯,是不想看到它这么不守规矩。
我感到,我家那猪始终有着颗野心。从圈里跑出来,又想着从院里跑到街上去。我不知道别家的猪是不是如此。那一日,它从圈里拱了出来,在院子里停了多久这我们不知道,后来它就蹿出了家门。父亲说,它又不到打圈儿的时候,干啥去了,你快找找。父亲命令我。这是一个有雾的清晨,我后来终于在村头那块红薯地里见到了它。它可能是把人家的红薯吃够了(我已看见几棵红薯新被拱毁),就在地边站着看远处,很昂然的样子。那时分,雾开始退,太阳亮起来,眼前一片碧绿里满是金光,不错的一幅乡村晨景图。你说它不是在观景,那是干什么。
又一天,我家的猪又一次跑出来,顺着担水的那条路快速地向外走,那条路直通向西河里去。老年间,这河里水多,通船,通着外面。现在船早没了,水也不多,它到哪儿去。我比它跑得快,就把它追回家来。忽一日,在一个初春里,黄风大作,整个村子昏暗下来。母亲告诉我们猪不见了,我们全家就在村里找,找不到,我们就集体冲出村子奔向河里去。大家都以为它是沿着上次那条路走远了。大风早不到晚不到,猪要走了,风就来了,是不是风为猪的出走而刮的。真是如此,猪走得好壮观,好威风。我们没有找到那头猪。我现在还觉得那不是一头一般的猪,它走得不寻常,惊动了天地。一个生命来到世上再离开,就如一场风来了又停歇。一块庄稼,一片树林,一群人,都算一场风。只要来,就会离开,这也包括我家那头猪。可是我至今觉得,它一直在风中行走着。